前面讲过竹林名士向秀注释《庄子》的故事,现在要讲中朝名士郭象注《庄》,二者之间还有一桩历史公案呢!

    从竹林名士开始重视《庄子》,同时,也是从竹林名士开始流行任诞,二者显然有内在联系。庄子那强烈追求自由逍遥的精神必然引发对束缚自由的礼教的冲击,再加上时局的刺激,嵇康因而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呐喊,此后,名教与自然的冲突愈演愈烈。而在目前意欲调和这冲突的思潮中,在倡言“名教中自有乐地”、名教与自然“将无同”的气氛里,郭象注《庄》必然带上这种时代的色彩。解释,原就具有时代性。

    郭象善于清谈,特别是善谈《老》《庄》,士林称他为“王弼之亚”。王衍曾赞誉他说:“郭象清谈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悬河泻水”就是瀑布。瀑布流注着,会有枯竭的时候吗?郭象那无碍的辩才,大概也是这样滔滔不绝吧。不用说,“口若悬河”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

    可以想见,郭象注《庄》必能精彩纷呈,只是具体注释时间很难考证了,反正肯定在向秀死后。有一种说法,认为向秀卒于永康元年(300年),那么郭象注《庄》,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了。

    我所以拿向秀的卒年为参照,是因为涉及一场“著作权”的纷争。原来向秀注释《庄子》之后,曾经引起很大反响,大畅玄风,只可惜没注完就去世了,还剩下《秋水》《至乐》两篇。他的儿子当时尚小,没法为他补足全书,也没法给他及时整理传抄出来,于是注本连同他思索的成果都一并零落了,不过好在还有另外一个抄本,这个抄本就落在郭象手中。郭象这个人,据说很薄行,他见向秀的注本失传了,向秀本人又死无对证,就把人家的研究成果据为己有。他只是补注了《秋水》《至乐》两篇,又更换了《马蹄》的注文,其他三十篇,也不过断断句子而已,却署上自己一个人的名字,贪人之功为己有。这样,在很多人心目中,郭象就成了一个可耻的剽窃者,一个无行的偷儿。

    但历史上也有人持不同看法,替他辩解。他们认为,郭注虽然吸取了向注的不少东西,但有自己的思想体系,有独立的价值。唐代学者陆德明对郭注的评价非常高,他在《经典释文·序录》中说:“唯子玄(郭象)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称赞郭象对庄子的思想有独到的体会。他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因为向注和郭注他都同时看到了,有所比较。在《经典释文》中,他分别著录了向秀、郭象的《庄子注》,并明确说“向秀注二十卷,二十六篇”,“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三篇”。显然,这是两种各自独立的书,博学而谨严的陆德明便是最有力的证人。

    郭象的注本完好保存下来了,向秀注只保存下零乱的二百多条。据有人统计,在这些现存的条目中,向、郭完全相同的二十八条,可证郭象确有抄袭;词义相近者三十七条,说明有所修改;向秀有注而郭象无注者共四十八条,说明郭对向注有所取舍;更多条目完全不同,证明他自有独到见解。总之可以说,郭象《庄子注》是在向注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并吸收了它的一些研究成果,但不能因此剥夺了郭象的著作权。不过无论怎么说,在对待别人著作的态度上,郭象的人格与何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们记得,他看到王弼的《老子注》非常精彩,为了成全这个年轻人,便断然烧掉了自己的注本。

    《庄子》是一部大书,郭象的注释更是千头万绪,我们的介绍只能从当时的时代特色着眼,并根据本书的需要,择其九牛一毛,尝其一脔而已。

    如上所述,这个时代的特色就是调和自然与名教,郭象比时人的态度更进了一步。乐广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体察他的语意,虽然不把名教与自然对立起来,但也认为二者只是部分重合;阮瞻说名教与自然“将无同”,语气更显得有些含混,底气不足。郭象注《庄》,则明确而直截了当地把名教与自然等同起来,宣称名教就是自然。如《庄子·秋水》篇原文写道:“牛马四足,是谓天;落(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意思是说,牛马四条腿,是牛马天生的,是牛马的“自然”。为了便于驾御,给马加上笼头,将牛穿了鼻子,这就是人为了。好比儒家的礼法,也是用来统御人的,也是对人性的“穿”“络”。所以结论是:不能让礼教戕害了人的自然、自由。在庄子这里,“天”与“人”,自然与礼法,是完全对立的。

    郭象对此的注释却大相径庭,可以说完全背离了庄子的本意:“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马乎?服牛乘马,可不穿落(络)之乎?牛马不辞穿落(络)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人生总要用牛乘马的,用牛乘马总是要穿鼻络首的。被穿鼻,被络首,这是牛马的天命。既然合于天命,那也就是“天”即自然了。你看,同样的一件事,在庄子那里是“以人灭天”,到了郭象这里却成为以人合天了——这无疑是说,名教合于自然,名教甚至就是自然。这哪里是在注释《庄子》,这分明是在反驳《庄子》了。

    把这层意思说得更明白的,是《齐物论注》中说的:“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真人之所为哉!”君臣之间的统驭和服从的关系,兄弟手足之间的内外有别的关系,明明都是儒家人为的伦理规范,是名教的根本,郭象却直截了当说成是“天理自然”的。这也就是说,名教即自然。

    在《逍遥游注》中,有段话也很著名。本来,庄子在这里描绘了一位“神人”的形象,他“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是一个道家的理想人格,超越了现实的各种伦理关系,郭象的注释却做了扭曲的改造:“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这就将道家超越的“神人”,偷换成儒家世俗的“圣人”,甚至偷换成朝廷上的天子或王公大人,他们身在“庙堂”上执掌着名教,他们的心灵却好像在山林中享受着“自然”,这样,自然与名教便统一了——统一在“圣人”身上。

    郭象的这些理论,无疑是为当时的统治者着想的——把维护他们统治、抑制个性自由的人为的名教说成是天理自然的,因而也是神圣的,不可违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