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鹤唳讵可闻
长沙王司马乂举兵杀死齐王司马冏后,朝廷大权也随之落入他的手中。不过这且按下不表,先看看此间另外两位江南才子在江北的命运,那就是陆机、陆云兄弟。
他们出生在江南最显赫的家族,父、祖皆吴国名将。祖父陆逊,就是那位打败骄横不可一世的蜀将关羽的年轻儒将,后来官至丞相。父亲陆抗,曾率军与西晋名将羊祜在前线对峙,二人既互相抗衡又互相尊重、信任,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后来官至大司马。这些,都被写进《三国演义》里,你当然是记得的。
陆机比陆云大一岁,二人性格迥异。陆机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为人慷慨,陆云则沉静内向,文弱可爱。吴国灭亡那年,陆机二十岁,他们闭门勤学了整整十年,然后一起到洛阳寻求出路。张华一见,非常高兴,称他们是“二俊”——两位才俊,说是“这次伐吴的战利品,就是收获了二俊”。也有说与他们一道来的还有顾荣,张华称他们为“三俊”。
对于这样的叫法,陆云大概觉得挺好笑。他本有“笑疾”——好笑成病,看到张华那怪里怪气的风流名士的样子,胡须上还扎着一条彩绸,他先是压抑着呲呲地笑,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陆机本觉不好意思,后来也忍俊不禁,与顾荣一起扑哧笑了。仿佛能够传染似的,连张华本人也加入到这笑里。唉,假如不是乱世,这该是多么可爱的一幅文人雅士图!
在北方,陆云学会了清谈玄学。原来,吴国不大流行清谈。入晋以后,陆云有一次投宿老朋友家,夜暗迷了路,正不知怎么走,忽见前面草丛中有灯光,于是就朝那里赶去,进入一户人家,看见一位年青人,风姿俊雅,便一起谈论《老子》,他侃侃而谈,见解独到而深邃。天亮告辞,走了十来里路,来到朋友家,听说这里方圆十多里并无人居住,陆云这才霍然若有所悟。再去寻觅昨晚投宿的地方,哪有什么人家,只见乱草丛中有一座荒坟,墓碑上刻着王弼的名字。这个故事,记在《晋书》陆云的本传中,紧接着还写道:“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玄学虽产生于正始,“玄学”这个词,最初却是见于这里的。可以想见,并不是先有了这个荒诞的故事陆云才学会清谈,而肯定是他先学会清谈,好事之徒才编造出这离奇的故事。
兄弟二人,陆机更重功名,“好游权门”,后来受到成都王司马颖的赏识,征为参军,并举荐为平原内史,陆云为清河内史。陆机感念他的知遇之恩,觉得他为人不居功,不凌下,必能振兴晋室,故一心委身于他,希望在他手下干成一番事业。当时诸王之间内斗正酣,中原多灾多难,顾荣等老乡曾劝他回吴,像张翰那样,用不着替人火中取栗,他哪能听得进呢?
于是就回到本节开头:长沙王司马乂控制了朝廷大权。这就引起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颙的不平。太安二年(303年)八月,二人上表谴责司马乂“专擅朝政,杀害忠良”,联合兴兵讨伐。司马颙那边,由张方率领七万精兵,从关中向洛阳推进;司马颖这边,则以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领二十多万大军,从根据地邺城南渡黄河,也直逼洛阳。
朝廷针锋相对,以司马乂为大都督,抵御联军。十月,司马乂奉拥着皇帝司马衷“御驾亲征”,与陆机大战于洛阳东面建春门外,结果陆机的军队惨败。溃散的兵士涌向东边的七里涧,尸体堆积如山,涧水为之不流。
陆机的大败,原是可以料想得到的。不错,他是才子,文章写得头头是道,但会写文章不一定会打仗;他是名将之后,但打仗的才能无法遗传。更重要的原因,有位参谋给司马颖分析得非常到位:“机吴人,殿下用之太过,北土旧将皆疾之耳。”这真是一语中的的持平之论。出于嫉妒、欺生和排外,不少老牌将领对他不服、掣肘,使他指挥不灵,结果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司马颖对陆机既“用之太过”,其实又并不完全信任,所以当一名他所宠爱的宦官出于私怨,诬陷陆机心存异志、导致大败时,他勃然大怒,命人立即逮捕陆机。第二天一早,陆机起床后不久,远远看到大队人马前来抓他,便脱下战袍,换上平时穿的文士衣帽,面对来人,神色自若,说:“我今日被杀,命也。”
忽然,他又神情肃穆起来,侧耳谛听着什么,好像听到遥远而亲切的声音,于是脸色黯淡,自言自语道:“只是华亭鹤唳,从此再也听不到了!”华亭是他祖父的封地,在今上海松江,据说这里产鹤,他小时候经常到这里聆听清亮的鹤鸣。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想起了秦相李斯被杀前,也是这样神气黯然,对儿子说:“我想与你牵黄犬,擎苍鹰,出上蔡东门去追野兔,难道还可能吗?”陆机觉得今天才真正读懂了李斯的这番话。是的,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一生追求功名事业,到头来连这么微不足道的、常人可轻易得到的东西,却成为永世不可复得的奢望。原来幸福并不在凌云阁上,而就在微末的日常生活中。人生的最大遗憾,在于一切皆不可逆,没有后悔药。又是李白,在《行路难》诗中,替他们说出这种心情:“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是的,听不到了,那平平凡凡的鹤鸣;唤不回来,那普普通通的游猎。唉,追不回来了,那漫不经心随手掷掉的平平淡淡的好东西。
据说陆机被杀的那一天,大雾弥漫,天昏地暗,狂风怒号,树木都折断了。忽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一直下了一尺多深。人们都说,这是因为他死得冤屈。
陆机死得冤,恐怕是当时的共识。司马颖后来又要杀陆云,他的一位记室上书讲情说:“陆机浅谋致败,杀之可也。至于反逆,则众共知其不然。”主张不杀陆云。陆机是否该杀且不论,他并未背叛却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不过,所谓一不做二不休,陆云还是被杀了。这位“文弱”的弟弟,成为慷慨好功名的哥哥的陪葬。哥俩不过四十二三岁。
在文学史上,这哥俩合称“二陆”,但陆机的成就远高于乃弟。在钟嵘《诗品》中,陆云列入中品。陆机的诗与潘岳齐名,合称“潘陆”,都被列为“上品”。“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是对他俩的定评。潘岳的诗较为浅净,但格调明丽,感情真挚;陆机的诗较为深厚,有思想,好对偶,有时显得杂芜。陆机还有一篇《文赋》,是中国古代早期的文学理论论文,写得非常深刻周严,直到今天也很有意义,这却是潘岳无法企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