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同所归
现在执政的,变成了赵王司马伦。司马伦成为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相国,掌握了朝廷的军政大权,辅佐憨皇帝司马衷。
这一切都是他矫诏自封的。我们已经多次说到“矫诏”,拿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假传圣旨。你已经看到,这个时代“矫诏”特别多,几乎成为家常便饭,这无疑是司马衷过分憨痴的缘故,人们可以随时借用他的名义为所欲为。
司马伦既得势,他的心腹宠人孙秀自然也得到大大提升,先是任侍中,后又为中书令,成为掌管机要的朝廷重臣。司马伦为人平庸,没有心计,是个草包,孙秀却非常狡诈,诡计多端,天下事看起来是听司马伦的,其实司马伦要听孙秀的,所以天下人也都去巴结孙秀,而无求于司马伦。
说起来这孙秀也真不容易,他出身低微,爬到这一步,全凭着智慧加上屈辱。潘岳的父亲当年为琅邪内史时,他是府中办事的小吏,后来给了潘岳,做点跑腿打杂之类的事情。潘岳见他滑头滑脑,好耍小聪明,不大喜欢他,多次鞭打他。现在他发达了,成为朝廷显贵,地位远在自己之上,又是司马伦的谋主,潘岳心中很是忐忑不安。有一次在朝廷碰上了,就试探问:“孙令,还记得当年的交往否?”
孙秀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引了《诗经》的两句诗,阴阳怪气地冷冷说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潘岳知道他记仇了,知道怕来的事情恐怕难免要来。
何况还有政治上的分歧。司马伦、孙秀是搞掉贾后一伙上台的,而潘岳、石崇,谁都知道,与贾氏集团走得太近,石崇还因此丢了官。于是,孙秀便想趁机夺石崇的所爱。那是今年初秋,溽暑乍退,金风始吹,金谷别馆,景色更加宜人。石崇与几位宾客登凉台,临清流,绿珠也在身边服侍,吹奏了一阕《思归引》的笛曲,又唱了石崇为之新配的歌词,最后两句是“超逍遥兮绝尘埃,福亦不至兮祸不来”。他已经五十二岁,看着绿珠那年青姣好的面容,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正在这时,孙秀的使者来了,说是奉命来求取一位美人。
石崇本能地意识到什么,他知道福虽不至,祸却真的要来了。他只得叫出几十个婢妾,个个浓妆艳抹,排成一队,请使者挑选。使者扫了一眼,说:“她们个个都很美丽,衣服也很漂亮,不过上头是指名道姓的,要的就是绿珠,不知哪位是?”
石崇压住满腔火气,但口气还是挺生硬,说道:“绿珠是我的所爱,谁也别想得到!”
使者语重心长:“君侯你是聪明人,博古通今,察远知近,其中的利害,还望三思!”
石崇的回答还是否定的。使者走了,又折回来。看来他是一个居心厚道的人,不想在自己手中酿出血腥,还想给他一次机会,但他仍不答应。
不错,石崇深知其中的利害。绿珠像其他女子一样,如果只从金钱方面说,对他一点儿都算不上什么,他完全可以一送了之,用以讨好孙秀。但在感情方面不行,他做不到。不知为什么,这女孩子触动着他心灵深处最细微的琴弦,仿佛使他在身心内外无边的丑恶中看到令人有所振拔的纯美的幻影。他绝不能再让这幻影灭没,否则这世界还剩下什么?
前面说过的石崇的外甥欧阳建,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为什么事情,与司马伦也结下一个仇。于是这三人与孙秀他们的怨恨,看来是化解不开了。
这年八月,正是天气初肃的时候,淮南王司马允起兵讨伐司马伦,结果失败被杀。潘岳、石崇、欧阳建三人也许真的与他有啥瓜葛,也许完全出于孙秀的诬陷,也被牵连进去,于是孙秀又“矫诏”逮捕他们,新账老账看来要一起算了。
这天,石崇正与绿珠等人在“绿珠楼”上游赏,兵丁冲上来了。石崇一切都明白了,对绿珠说:“我今天为你而得罪。”绿珠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决绝地站起来说:“我当死在官人面前!”真是所谓“说时迟,那时快”,她突然跳到窗口,一纵身,飘下去了。石崇急忙去拉,只扯下一片云一般轻飘的衣裾。
许多许多年以后,晚唐诗人杜牧来到这里,睹物兴情,写了一首《金谷园》咏叹此事:“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落花,令诗人想到当年那花一样的女子,但坠楼女子的性命,能像落花那样轻飘无挂碍吗?能像花那样明年再发吗?
石崇、潘岳、欧阳建都被判“夷三族”。对于潘岳来说,当然也包括他年已八旬的老母。在押赴刑场的路上,他说:“儿有负阿母。”老母沉默着,居然没有哭。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呢?
石崇已经先到了,见了潘岳,说:“安仁,你也来了吗?”潘岳苦笑一下,解嘲说:“我的诗不是早就说了吗?白首同所归。”
潘家被杀的,除自己和老母外,还有哥哥、三个弟弟、侄子、已经出嫁的女儿等。石家被杀的,有母亲、哥哥、老婆、孩子等,共十五人。
欧阳建当时只有三十二岁,血气尚旺,临刑前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上负慈母恩,痛酷摧心肝。下顾所怜女,恻恻心中酸……执纸五情塞,挥笔涕汍澜!”
到了这个地步,恐怕眼泪的狂涛也冲刷不掉心中的悲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