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还是轻松的故事，而且也是春天的故事，虽然那是一个雨丝风片、花落水流的暮春。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巳节。中国古代采用天干地支记时法，“巳”是地支中的第六位。从汉代开始，将每年季春三月上旬的巳日称为“上巳”，定为节日。在这一天，朝廷官员和平民百姓都来到流水边，洗濯、祭祀，据说可以清除身心的积垢，祓除灾病和邪气。其实我想，这无非是找个借口亲近大自然罢了。你看，已经整整憋屈了一个冬天，春寒料峭的日子也过去了，夏日快到了，时而吹过一阵阵南风。“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面对着清美的大自然和簇新的节气，人们怎能不走出去，扑向大自然的怀抱，尽享大自然的惠泽，祈求吉祥和健康呢？

巳日是不定的，曹魏后把这个节日固定在三月三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直到唐代，杜甫这和美的诗句，说的就是这天的事情。不过在习惯上，人们还是喜欢说“上巳”。

《晋书·礼志下》记载，上巳这一天，“晋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洛水之侧”。是的，就是在这一天，这个美丽的节日，当时顶高的朝廷大臣兼顶尖的清谈名士王衍、王戎、裴頠、张华等，与成千上万平民百姓一道，也来到洛阳附近的洛水边上。张华的《上巳篇》描绘当时的情景：“飞轩游九野，置酒会众宾。临川悬广幕，夹水布长茵……伶人理新乐，膳夫烹时珍……”

看吧，在广袤的原野上，多少车马飞快向洛水驶来！人们摆开酒席，宴请满座高朋。河流的两岸，搭起了一座座帐篷，连成一道天幕；地上铺了一块块毯子，排成长长的甬道。谁家的伶人奏起了丝竹，使河面荡漾着美妙的旋律？又是谁家的厨师烹炒着时鲜美味，令人馋涎欲滴？啊，好一个令人向往的春天的日子！

对于张华、王衍他们来说，在尘务倥偬之隙，有一个相聚清谈的机会，尤其是在这样的清风丽日中清谈，简直是一种享受，一种嬉戏。据《世说新语·言语》记载，这天傍晚回去以后，乐广——他现在已经是中书令了，人称“乐令”，问王衍说：“你们今天玩谈得快乐吗？”

王衍回答：“当然快乐。裴仆射善谈名理，滔滔不绝……”

且让我们先把他的话打住，顺便考察一下这次清谈的时间。他称裴頠是“仆射”。根据史书记载，裴頠担任尚书仆射是在元康九年（299年）八月，第二年三月朝廷出了大事，他与张华被杀，因此这次清谈只能发生在此前，我们姑且定在元康九年三月的上巳节吧。但这样一来，《世说新语》的记载便有错误，裴頠当时还不是尚书仆射。据《晋书·王戎传》对此事的记载，便未称他为“仆射”。不过用后人追述的口吻，称他为“仆射”也不算错。至于他谈的所谓“名理”，说起来比较复杂，简单说就是玄理。但具体是怎样的玄理，王衍没有讲，我们不得而知。

裴頠虽然也是玄学名士，但如前所说，他是比较务实的，并且非常正直。他利用亲戚关系，经常说服自己的姨母，也就是贾后的母亲郭槐，让她劝说贾后善待太子司马遹。后来他见贾后依然我行我素，曾与张华、贾模商量废除她，另立司马遹的生母谢淑媛为后，因为二人胆小怕事未能实行。

……王衍还告诉乐广，在这次清谈中，张华论说《史记》《汉书》，娓娓不倦。

张华博闻强记，学问极其渊博，尤其对于汉代的掌故，简直了如指掌。司马炎曾经问他汉宫的制度，以及建章宫的千门万户，他对答如流，并画地成图，一目了然。可以想见，他论《史》《汉》一定会很精彩。

至于王衍自己，他说他与王戎谈论的是春秋时吴国公子季札和汉初张良的事情，也自信侃侃动听。所谈的具体内容，都与前面一样语焉不详。我们由此可以知道的是，清谈的内容很广泛，不一定直接谈论《老子》《庄子》《周易》这“三玄”，但思想方法上恐怕总与玄学有关，具有思辨性。

至此，在张华、裴頠的惨淡经营下，在他们的全力维系下，晋惠帝时期难得的一段好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这样启人心智的娓娓清谈已不可多得。“虐后”将继续肆虐，“乱王”将继续作乱，我们的文字也将继续沉重而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