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无”与“崇有”
早在晋武帝司马炎之世,王衍已经享有大名。司马炎有一次问王戎:“当世谁可与王衍相比?”王戎说:“当世没人能和他相比,应从古人中寻找。”
王戎没说出哪个古人可以与王衍相比,我想,何晏倒是比较合适的。何晏当时作古已近三十年,不知是否算得上王戎所说的“古人”?他俩都是标致、白皙的“粉郎”;他俩都是各自时代的名士班头;他俩都极善辞令,在清谈时都更以辞胜;他俩都曾身居要职;他俩最后都死于非命。最重要的是,他俩的哲学理念是相同的,都标榜“以无为本”。
《晋书》王衍的本传上记载:“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衍甚重之,唯裴頠以为非,著论以讥之。”第一章讲过,现在一般认为“以无为本”是正始玄学的本体论,是当时最重要的理论命题。“无”是世界存在的终极原因和依据,它“开物成务”。“开物”说的是自然界,它生成万物;“成务”说的是社会政治,它无为而治。这就是所谓“贵无论”。据说这个理论是何晏最先提出的,而由王弼最终完成。如果不是在王衍的传记中记下这个命题,它也许会在思想史上泯没。
从王衍方面说,在众多的中朝名士中,只在他的传记中保存何晏等的“贵无”论,说明在《晋书》作者看来,他是这种理论的嫡传弟子,他与何晏有着直接的精神联系。中朝名士大多信从这种理论,特别是王衍;但也有少数反对者,特别是裴頠。
裴頠学识渊博,被称为“言谈之林薮”——清谈的百科全书。他比王衍年少一些,彼此是要好的朋友,二人清谈功夫不相上下。有一次,有人慕名来向王衍请教玄学问题,他说昨夜清谈太久,感到疲乏,裴頠住得不远,可以去向他请教。可见他对裴頠的信重。
但是,与王衍和当时其他玄学家相比,他的儒学思想较重一些。晋惠帝司马衷即位后,他曾出任国子祭酒,那是以儒家思想培养人才的国子学校长。随后,又曾上书建议在太学树立石碑,刻写儒经。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往往儒道兼修,用两家理论互相补偏救弊。裴頠著论反对“贵无”之论,用意大致也是如此。题目针锋相对,就叫《崇有论》。
《崇有论》保存在《晋书》裴頠的传记里,共有一千三百多字,这在古文中不算很短了,文字又比较晦涩难懂,这里只能做大致的介绍。“贵无论”不是说“以无为本”“有生于无”吗?但既然是虚无,什么也没有,怎么能够生物呢?裴頠认为万物最初的生成,应当是其“自生”;既能“自生”,那就必定是“有”,所以他要“崇有”。
裴頠批评那些“贵无”的人们,由于对世界抱着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在生活中往往放浪形骸之外,蔑弃社会秩序,最终导致“忘礼”。他警告:“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表现出一位执政大臣对社会政治秩序的关注。由此,他批评了当时士人的两种不良风气:“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第一种是政务方面。做官而不做事,还美其名为高雅闲远,嘲笑那些勤政的人是“俗吏”。第二种是生活作风方面。不重视廉耻操守,纵情违礼,任诞放荡,却自以为这是襟怀“旷达”。
这两种风气,在两晋官场上,在士林中,确实是存在的,裴頠的指责并不是无的放矢。这些弊端的出现,从理论上说,我以为是对“贵无论”中所包含的“自然”“无为”的老庄道家思想的误解和偏离。在为政方面,错把“无为”当作真的毫不作为,即“不亲所司”。但也有把这个“度”把握得较好的,《晋书》中有不少“清静无为,而政务亦理”“莅政清肃,终日无事”之类的成功事例。这是一门为政的艺术。在个人生活上,则错把“自然”、自由当作凭情肆意,玩世不恭,毫无约束。当然,这里也有阮籍的影响,特别是动乱、险恶的政局的刺激。
你大概不难看出,“贵无”“崇有”之争,骨子里其实还是自然与名教(礼)的冲突,尽管这是玄学家内部不同倾向的争论。
裴頠的《崇有论》一出,由于切中当时的敏感问题,引起了较大反响,被称为“名论”。有些名士反驳他,都不能使他折服。只有王衍和他辩论,他才稍微落点下风。于是人们便以王理来对付他,不过还是互有利钝。“贵无”与“崇有”,就这样僵持着。
我把裴頠称为名士中的务实派。在下章的渡江名士中,这种务实派官员也所在多有,其特点是较为重视儒家的礼法。他们与一般名士有矛盾,但不是生死矛盾,也没有争权夺利的目的,与魏末那些憎疾阮籍的“礼法之士”是决然不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