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世宁,舞杯盘
让我们紧接前章。三国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263年)十一月,阮籍病逝。又过了两年的八月,司马昭也死了,此前他已封为晋王、相国。承袭这些职位并向前走了决定性一步的,是他的儿子司马炎。司马炎看到瓜已熟了,蒂该落了,便于这年十二月暗示曹奂将金銮宝殿无偿让给他坐,名曰“禅让”,并改元为晋泰始元年(265年),他自己则摇身变成了晋武帝。
俗话说:“新茅房(厕所),三天香;新剃头,三天光。”平心而论,刚上台的那几年,司马炎还算励精图治,但没过多久就松懈了。松懈的表现之一,就是沉溺女色。后宫本有嫔妃数千人,他犹嫌不足,泰始九年(273年),下诏采选公卿以下的良家女儿以充六宫,在此期间禁绝婚姻,又选得美女数千,连原有的共五千多人。太康元年(280年)平吴,又从吴宫接收了五千人。这样,司马炎就有“后宫佳丽一万人”了。《晋书》记载,司马炎“自太康以后,天下无事,不复留心万机,唯耽酒色”。这样如何能治理国家呢?这样他的决策焉得不失误呢?
司马炎的失误,亦即整个有晋一代的祸根,可以概括为六个字,曰:暗主,虐后,乱王。
按时间先说“乱王”。具体点说,就是大封同姓王,酿成八王之乱。原来司马炎轻松篡夺了曹魏的宝座,几乎没遇上什么反抗,他觉得这是因为曹氏分封不力,未曾发挥同姓王藩屏皇室的作用。于是他登基伊始,便封了二十七个同姓王,并大大提高了宗王的地位,加强了宗王的权力,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军队,甚至可以进入权力中心。他没有想到,宗王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藩卫皇室,也可以撕裂皇室;他没有想到,薄薄的亲情纽带,根本系不住狂躁的权欲。兄弟反目,分外眼红。司马炎一死,坟土未干,宗王之间就互相厮杀开了。他身后的西晋二十六年中,这厮杀就占去十六年,史称“八王之乱”。这是善打如意算盘的司马炎没算准的。
八王之乱是在司马炎死后开始的,说明他的继位者控制不住局面,压不住阵脚。这就引出他的第二个失误:暗主。
“暗主”就是晋惠帝司马衷。他是司马炎的次子,哥哥司马轨早夭,皇太子之位便名正言顺轮到了他,何况他的生母皇后杨艳,也正是备受宠爱的时候。他当时刚刚九岁,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看不出智力如何。
他慢慢长大了,人们也慢慢发现了他智商不高,憨乎乎的。有一年闹灾荒,老百姓没吃的,他听说后,感到很奇怪,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是啊,依他那可怜的思维,既然他可以吃肉粥,为什么别人就不可以?还有一次在皇家园林华林园里,听到咯咯的蛤蟆叫,他问的就更匪夷所思了:“这些蛤蟆是为公而叫,还是为私而叫?”哭笑不得的臣下只得回答:“在公田为公,在私田为私。”
假如司马衷是位一般皇子也就罢了,他可是太子呀,他将来是要做“人主”的呀!人主,人主,什么都得做主!
这就引起一些忠直之臣的忧虑,前面说过的那位丧母“生孝”的和峤就是其中一位。那是在灭吴以后,司马衷已经二十多岁。有一天他趁奉陪皇上的机会,转弯抹角说:“皇太子为人淳厚,但现在人心巧伪,未必管得好陛下的家事。”司马炎听得懂他的“话外音”,但没说什么。后来,和峤又与另外二人一起侍坐,司马炎说:“我看太子近来有所长进,你们可以去看看,和他谈点儿政事。”从司马衷那里回来以后,那二人都夸奖他确实大非昔比,只有和峤如实说他“圣质如初耳”,司马炎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抬腿走了。
卫瓘也是一位这样的忠直之臣。在本书第一章,曾作为清谈玄学的伏笔提到过他,不意现在提前遇上了。他已经做到司空等高位,多次想上书废除太子,却又不敢。这天,趁君臣在凌云台宴饮,他便以酒壮胆,假装喝醉了,跪在司马炎的御座前,说:“臣有话要讲。”司马炎说:“你想讲什么?”卫瓘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抚摩着御座说:“这个座位可惜!”司马炎明知他的用意,却故作糊涂,说:“你真是醉大了!”卫瓘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其实,司马炎何尝不担心司马衷不堪大任呢?只是立太子的原则向来是“以长不以贤”,依从自然的年龄,否则日后易生事端;再就是他觉得司马衷的儿子司马遹聪明伶俐,将来可以继位,于是就这样凑合下来了。
最后说“虐后”,她就是后来成为皇后的贾南风。她的父亲,就是当初怂恿成济杀死魏帝曹髦的贾充。她的母亲郭槐,是一个有名的妒妇。她继承了父母的恶劣品性,而在相貌上,史书说她又矮又丑——不过我看这却未必,史家历来喜欢根据爱憎,使用言过其实的“艺增”之法。
却说司马衷被立为太子后,没过几年,就该考虑婚娶了。司马炎本想为他娶卫瓘的女儿,皇后杨艳受到贾充、郭槐的亲戚和党羽的收买,主张娶贾家的女儿。司马炎说,听说卫家的女儿贤惠,多子,人长得漂亮,个子高,皮肤白;贾家的女儿嫉妒,少子,长得丑陋,个子矮,皮肤黑。但杨艳坚持要娶贾家的。她是司马衷的生母,说话是有分量的。贾充的党羽也来为贾南风说项,把她夸成了一朵花,说她有什么“后妃之德”,可以“辅佐君子”,司马炎也就同意了,于泰始七年(271年)订婚,司马衷时年十三,贾南风十五,立为太子妃。
这贾妃有野心,也有心计,憨乎乎的司马衷完全任她摆弄,一切也由她担当。有一天,司马炎把太子东宫的人员全部召来宴饮,同时密封好疑难的问题,派人拿给太子,让他写出对策,以考验他的智慧。贾妃十分紧张,赶快找人代笔,这人引经据典,之乎者也,有位叫张泓的小吏瞅了一眼说:“这怎么能行呢?谁都知道太子不大读书,这样引经据典,一看就是假的,不如实话实说,直接回答。”贾妃一听有理,立即叫张泓起草,由太子抄好送给司马炎。司马炎一看,有分析,有看法,有措施,清清楚楚,切实可行,也不卖弄学问,非常高兴,首先让卫瓘看,意思是说:你不是说他不行吗?你自己看吧。贾充当时在场,把此事告诉了贾妃,贾妃狠狠记了卫瓘一笔。
据说在西晋最兴盛的司马炎太康年间,洛阳街头流行着一种叫作“晋世宁”的歌舞。大概是这样表演的:演员手持细竿,顶着盘子底儿,利用腕力使盘子飞快旋转,同时做出舞蹈动作,嘴里还唱着什么“晋世宁,舞杯盘”“舞杯盘,何翩翩”,等等。当时的有识者认为,这样的舞杯盘是一种至险的行为,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碎,所谓“晋世宁”不过是一句反话,一句隐语,隐喻着晋世不会安宁。
是的,有以上的三大失误,有如此的三大隐患,晋世能安宁吗?歌舞升平又有什么用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