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这个标题有点曲折,也许不太合适。
这是关于阮咸的故事。据《晋书》他的本传记载,他也是“居母丧,纵情越礼”的。但他的“越礼”不是饮酒吃肉,而是做出了一件更加骇人听闻的罗曼蒂克的事情,并且是与一位异域女子的罗曼蒂克。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人们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应在曹魏时期,有人认为应在西晋时期,相差了大约二十年。我经过考察和思量,断定发生在西晋时期,具体时间也比较明确,那么这也属于以类相从,提前讲述了。
在竹林七贤中,嵇康、阮籍、阮咸都是一流的音乐家。阮咸在音乐上有两大造诣,可以使他卓尔不群,甚至流誉千古。一是如本传所说,“善弹琵琶”。但他不是一般的善弹琵琶,他改造了从龟兹传入的琵琶,成为一种新创的乐器,颈比较长,共四弦十二柱,共鸣箱又大又圆,像月琴,也有人说就是月琴。将它抱在怀中弹拨,真如抱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这乐器曾一度失传,后来在唐代武则天时从古墓中发现了,人们就径称之为“阮咸”,简称为“阮”。用一个人的名字命名一种乐器,这在中国音乐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这比用名字命名行星更荣幸。把自己与乐器联结在一起,就等于与流泻的月光联结在一起,与流泻的山泉联结在一起,与流泻的甜蜜的忧愁联结在一起。总而言之,与诗联结在一起。
这乐器一直弹响到今天,而且发展为包括高音阮、小阮、中阮、大阮在内的系列乐器组,音色古雅而清亮,令人听来,真能生出“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惆怅。
阮咸的另一个音乐造诣,也如他的本传所说,是“妙解音律”。在这方面,真是不比不知道。当时有位很有权势的朝廷大臣荀勖,是著名的音律学家,在音乐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当时人们说他对音律是“暗解”——大概是“默解”的意思吧;阮咸时为散骑侍郎,官职比他低,音乐水平却比他高,被称为“神解”。
据说中国古代的音律曾在周末、汉末两度失传,西晋初沿用曹魏音乐家杜夔所修订的,不大准确。司马炎曾令荀勖等人多次制定律令,颇有成就,但阮咸还是认为与古不合,声调过高,非“中和之音”。他的这些议论传出去,缺少雅量的荀勖听了很不高兴,觉得是在讥笑自己,便于泰始十年(274年)把他调离朝廷,出为始平太守。
荀勖虽然排挤了阮咸,但总有点儿心虚。过了几年,有位农夫在田间耕作,捡到一把周代的玉尺,据说是标准的律尺,他便用来一一检试自己调好的钟鼓、金石、丝竹等乐器,声音的确都高了点儿,这才对阮咸的“神解”心服口服,立即把他调回朝廷。
阮咸回到洛阳已是咸宁四年(278年),他的老母,就是当年阮籍违礼相送的嫂子,已经七十多岁,身体比前些年差多了,疾病缠身。过了几天,他的姑姑,就是阮籍的姐姐,到京城探亲。姑姑也已七十出头,倒还硬朗。只是父亲、叔叔都早已过世,令人感伤。
姑姑带来一个贴身丫鬟,是位鲜卑女郎,她有着异乎寻常的美。她的脸色白里透红,好像初绽的带露的月季花瓣;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好像会说话;她的腰肢灵巧,有如婀娜的仙子。阮咸的生卒年不详,估计比王戎略大,那么现在也在四十五岁以上了。但每当看到她,就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种青春的激情。
她特别喜欢听阮咸弹奏。大概因为他的乐器是由龟兹琵琶化来,龟兹在今新疆库车一带,她听出一种熟悉的异域情调和旋律,便不由翩翩起舞。他看着她,会想些什么呢?他会怎样赏爱她那异乎寻常的美呢?我试图用现在的一句歌词替他说出来:“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蒂玛丽亚。”
这就是本节标题的由来。他当然不会直接这样讲,玫瑰花那时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意味。《可爱的一朵玫瑰花》是我们年青时爱唱的歌。十年不同风,廿年不同俗,我们那时的歌单纯、明净、优美,带着苹果花和梨花的气息。
还是说阮咸吧。姑姑见他那么喜爱这个丫鬟,说是要留给他,不带走了。就在此时,他母亲病情突然恶化,没过几天就去世了。
服丧期间,有一天他正与吊唁的客人说话,有人来报告说,姑姑被她的家人接走了,而且带走了那个丫鬟。他一听急了,姑姑怎么能食言呢?为什么一点儿不讲信用呢?他也顾不上换下孝服,向客人借来一匹马,嘴里嚷着什么“人种不可失,人种不可失”,狠狠朝马屁股抽了几鞭子,一溜烟跑了。
过了半个时辰,他骑着马慢腾腾回来了,背后还驮着那位美丽的异族女郎。
第二年,这位女郎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起名叫阮孚。他立刻写信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姑姑,姑姑也很快回了信,说是汉朝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有句话:“胡人遥集于上楹。”这阮孚既然是胡人所生,那就让他字“遥集”吧,也算是个纪念。
这位字叫“遥集”的阮孚是确实查有其人并且大名鼎鼎的,他生于咸宁五年(279年),活了四十九岁,属于本书的渡江名士。“遥集”与“孚”字没有任何意义上的联系,它只与“胡人”相联系,那么这个罗曼史也肯定确有其事。这就回到了此事的时间问题。如果定在曹魏时,那么为什么二十年以后才生下阮孚?恐怕不好解释。特别是史料明确记载,他还有位哥哥阮瞻,字千里(这个字号就与“瞻”字相关),《晋书》也有传,袁宏《名士传》列为中朝名士。他也是生在西晋,估计比阮孚略大几岁,这更是此事必定发生在西晋的铁证。只是这样一来,阮咸生他们兄弟俩时都已年近五十甚至更大些,这也是令人奇怪的。
阮咸的事迹既都说过了,我们准备向他告别。就是说,后面不再讲到他了。他在七贤中是年龄较小的,却告别得最早。不过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名士,以后都要讲到,以他名字命名的乐器更永将弹响,所以阮咸是永远告别不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