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畅”的故事
了解了庄子对精神自由、逍遥的讴歌后,我们接着讲竹林七贤纵酒任诞(他们认为这也是一种自由、逍遥)的故事,这是本书叙述的一种方式——按照逻辑顺序展开,当然只要可能,就尽量按照历史即时间顺序。
关于竹林七贤,《世说新语·任诞》的记载是这样的:“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这是《任诞》篇的第一则,以下差不多连续十三则也都是竹林七贤的故事,说明在《世说新语》作者的心目中,“任诞”的风气是从竹林名士开始的。在这里,“任诞”的具体表现就是“肆意酣畅”,即纵情饮酒。其实,单纯饮酒算不上任诞,借酒故意做出非礼之举才是任诞,竹林七贤正是如此。
前面说过,魏晋名士有两大特点,一是清谈,二是任诞。正始名士热衷清谈,但似乎没有任诞的记载。竹林名士有很多任诞的故事,却没看到他们在一起清谈,虽然据说他们都是能清谈的,有些人还有玄学著述。他们在两晋的影响,主要也是任诞。
不过,他们集体“任诞”或“肆意酣畅”的记载,也仅见到《世说新语·排调》中的一条:“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此事的时间可能是在嘉平三年(251年)冬天。该年八月,司马懿镇压了拥曹势力王凌发动的淮南之叛,又杀了楚王曹彪,他自己也死去了,于是阮籍的太傅从事中郎之职便自行解除。第二年正月,司马师升为大将军,才又仍聘他为从事中郎。山涛自从政变前一年从官场不辞而别后,一直隐居,也是司马师为大将军后才到洛阳,以亲戚身份向他求职的。向秀、阮咸、王戎、刘伶皆尚未出仕。因此,嘉平三年八月到十二月,七贤有一段可能同居山阳的时间。
此次“酣饮”,如果“阮”包括了阮籍和阮咸,向秀则因不能“酣饮”而省略不提,那么七贤就都到齐了。其中的“步兵”便指阮籍,那是后来司马昭执政的时候,他听说步兵军营的厨房中储存着许多好酒,恰巧步兵校尉之职出缺,就要求当了这个官,后世便常称他为“阮步兵”。
王戎此时已经十九岁。他迟到了,阮籍“排调”他,说他是令人败兴的“俗物”——大概因为他有点儿圆滑、乖巧吧。王戎也反唇相讥,说如果你们那么容易败兴,不是说明你们也是俗物吗?阮籍是看着他长大的,总是偏爱他,常和他一起饮酒。有一次他去拜访阮籍,正碰上有个叫刘公荣的也在座。阮籍拿出好酒,与他喝起来,全不理会刘公荣,还说:“胜过公荣的,不可不与他喝酒;不如公荣的,不可不与他喝酒;唯有公荣,可以不与他喝酒。”刘公荣也毫不在意,说“不喝就不喝”,三人谈笑自若。
七人当中,喝酒最“酣畅”的,是阮籍、阮咸、刘伶;喝酒最清醒的,是山涛。
山涛的酒量很大,据说能一饮八斗。有一次——那已经是十多年后的西晋了,晋武帝司马炎想试试他的酒量,准备了八斗美酒请他,边喝边让人暗暗添加,但喝到八斗时他立刻停住,说是已经够了。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清醒,好像有把本能的尺度,分寸不爽,决不逾矩,所以后来官也做得很大。
阮籍以纵酒违礼闻名,似乎不加节制,其实也是很理性的,不过那是另一种理性。在那险恶的时世,他用酒来掩饰自己的爱憎、痛苦和畏惧,也用酒来抵挡外来的风雨,像一把无形的伞。有一次,他听说司马昭要派人来,为儿子向自己的女儿求婚。这怎么可能呢,他岂能与司马氏结亲?但他又不便直接拒绝,就不停地喝酒,天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连续喝了六十多天,使来人始终无法与他正常对话,最后此事只得不了了之。啊,那该是何等难熬的六十天呀!
还有一次,他听说钟会要来造访。他知道钟会那小子是司马氏的奸细,完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窥探自己的想法和动向,好回去邀功。阮籍也是先将自己灌醉,让钟会无法打小报告——怎么能把一个醉汉的胡言乱语当真呢?
酒之为用,在阮籍那里,真是大矣哉!
阮家的人连续几代都很能喝酒,阮咸也不例外。有一次他去参加家族的聚饮,用一般的酒杯感到不过瘾,便用大盆盛酒,大家围在周遭,相向而坐,拿着勺子喝起来。这时一只猪也跑来凑热闹,便索性与它同饮。像阮咸这样放达不拘的人,怎能不随同自己酒味相投的叔叔,步入那片竹林呢?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与叔叔一样,也并不是那种没头没脑的醉汉。据山涛后来说,他“贞素寡欲,深识清浊”,是很淡泊明志的。他又有精深的音乐素养。这样说来,他必定也有难言的心灵苦闷。这是时代的苦闷。
饮酒在中国古代有悠久的历史。《诗经》有饮酒的诗篇,《尚书》有饮酒的告诫,善饮、耽饮、暴饮自古就不乏其人。但是,用酒来发泄苦闷,用酒来掩饰情绪,用酒来对抗名教,总之用酒来“任诞”,我大略考察了一下,似乎确是从竹林名士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