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我的瓶颈

你会从你的脆弱中找到力量。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我们已经找到了被卡住的自我需求是为什么躲藏，被卡住的自我印象是为什么惭秽。那些埋在心底的愧疚和恐惧，也慢慢地被发现、被理解着。可是生活，似乎依然困顿在夜宴笙歌中。似乎看不见光，也不懂这黑。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呢？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我的生活就是一团乱，我们的工作没有什么意义……」

小美已经做了三个月咨询了。她的主诉是在生活中感到压力过大，有些承受不了。

男朋友一边以工作太忙为由对小美不冷不热，一边又埋怨她不愿和自己一起朝着结婚努力。父母离异后分别有了新的家庭却依然闹个不停，为小美花了多少时间和对方相处而斤斤计较。工作也不让人省心，恰逢公司转型，各种战略会议和来自上级的要求令人应接不暇。身边的战友也都很不给力，同事在工作中推卸责任，朋友在生活中莫名冷淡……

小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哀叹自己的生活简直就是一部北漂青年苦情史。在过去的三个月中，我们探讨了她生活中的人际伤害：我们找到了她被卡住的自我，成功地将她的注意力从伤害本身转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同时，我们找到了她被卡住的愿望和印象——那个面对父母争吵而无能为力的小小美，重新认识了被她忽视的那部分内在力量，即对生活的热情和灵动的想象力；我们也深入探讨了小美面对人际伤害时的内疚和恐惧，找到了根植于她童年的成长创伤……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没起到任何作用。小美依然在每次咨询时喋喋不休自己的困惑和苦恼，她所抱怨的人际伤害不但没有因为这几个月的咨询工作得到纾解，反而有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重的趋势。

我感到不大对头，也对小美产生了一丝失望和厌烦的情绪。有时反移情⁷的感觉是如此强烈，甚至忍不住要在咨询过程中批评她几句。我逐渐开始觉得，小美仿佛是一块充满负面力量的磁铁，她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来自他人的伤害，一边喊痛一边又好像得到了某种满足一般在享受着这痛苦。而我在咨询工作中努力提供给她的正面能量，那些支持、理解、关注、温暖……似乎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一个合适的契机来提问：「小美，你觉得没有伤害的、完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小美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回答：「呃……就是很幸福的生活吧。」

「具体是什么样的幸福呢？你身边都有谁？每天做些什么？」

沉默良久，她轻声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

这其实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人际伤害发生在当下，根源于过去，它的解决则关乎着未来。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又一次谈到了这个问题，这一次小美的回答有了些具体内容。

「我希望我能过上一种简单平静的生活，比如住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爱我的人和一条白色的大狗。」

这个答案虽然比起上次要具象一些，却依然很空洞：没有具体的目标、事件，她也没有提到以什么为生，这份「理想的幸福生活」自然也不包含任何成就感和自信的来源。这种空落落的答案，乍一听挺美好，仔细想想却好似被流放，没有目标，远离人群，日复一日没有生活的期待。

早在第一章我们就明确过：人际伤害是因人们互相靠近、磨合而产生的。虽然会带来痛苦、也可能造成不良结果，但这种现象的本质是一种磨合和深层的表达和理解，这个过程是为了一段更好、更和谐的关系和未来。

小美的例子代表了一种现象：很多时候我们忙于探究伤害本身，却忽视了自我在现在和未来的发展性。大草原和与世无争的生活，让人联想到一个天真纯洁的小姑娘。然而对于已经成熟的我们来说，回到天真无邪的状态并不是现下复杂生活的出口。同样，解决人际伤害后的那个理想生活状态应该源于当下的自己，而不是成长过程中受到创伤时的自己。找到被忽视的自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在愿望，梳理好了来自过去的创伤与恐惧并且找回自己的内在力量之后，我们还需要一个基于当下的理想来继续生活。

这就是小美在解决人际伤害时要面对的最后一个挑战了：被卡住的自我发展。

众所周知的马斯洛需求理论分为五个层面，但实际上人的内在需求更加宽广和多样。20 岁的小伙子或许喜欢成熟性感的大姐姐，30 岁的而立男子会更倾向于善解人意的温柔女性，而 40 岁的中年男性往往会被青春气息较强的年轻女性所吸引。不只是男性，不同年龄段的女性欣赏的男性对象也不相同。人类的梦想、需求是随着环境、时间不断变化的。同样，对于幸福的定义和期待也在不断发展着。在不同的环境和年龄阶段，你所面对的、需要承担的、需要去理解的都不尽相同。世上没有能够打开所有锁的钥匙，尝试用一种不变的方式或者梦想来应对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对自己很不负责任的行为。带着不变的理想和期待来应对人际伤害，同样是行不通的。

幼年时期被卡住的那个自我，是我们创伤的自我；而现在每日挣扎在红尘琐事中的，是我们现实的自我。在探索、理解和抚慰创伤自我的同时，我们还要记得，现实的自我在期待着往前走。创伤的自我是需要被理解被看到的部分，而现实的自我是需要去体验、去发展的部分。

解放被卡住的自我发展，是一个寻找自身意义的过程。通过寻找意义，激活自身潜力，发展自我，最后想要实现的是爱的功能。

回忆一下你的初恋，想想对方当初吸引你的是什么。长得漂亮、聪明机灵，还是活泼可爱、自信阳光？尽管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答案，但这些答案一定都是积极的。不会有人说，我喜欢 TA 是因为 TA 长得难看、卫生习惯差、走路姿态奇怪或者是性格令人厌恶。人与人之间的喜爱和吸引，其本质上很重要的一项是连结和发展。通过爱，人们尝试接近那些拥有自己倾慕品质的人。走近他们，尝试跟他们成为朋友，尝试了解、进入他们的世界，与他们建立联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通过观察和模仿，尝试获得他们所具有的、我们喜爱的那些品质。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功利，好像我们在利用这些人，其实不然。我们是在用这样的行动在表达着，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走近你，我想和你一样。人的发展就是通过这种不断走近、学习的循环往复实现的，逐渐扩大自己的世界，获得更多构建自我的元素，最终成长为一个能够照顾自己并照顾身边的人的成熟个体。

由此可见，一个健康的连结－学习的发展过程是不断获得新元素并进步的过程，而不是停滞不前。同样，消除了人际伤害后的个人成长目标也应该是多元化的、符合你当前发展轨迹的。它应该能让你体验到成长和发展的快乐，而不仅仅只是弥补过去的创伤。

小鸽妈妈和爸爸的感情多年之前就枯萎了，只是为了小鸽，两人才一直没有离婚。可尽管他们是这样讲，小鸽从小的记忆就是和保姆一起过日子，爸爸妈妈都不着家。放学回家做完作业的小鸽只能看电视。可以说对于人生的规范和图画，小鸽都是从电视得来的。20 多岁走进咨询室的缘由，是跟男友之间的感情陷入了死胡同。

聪慧美丽的小鸽，从来都不缺男朋友。经常是第一个还没有彻底分开，第二个已经出现。这些男孩子都对她呵护备至，关爱有加。可是被投注了百分百注意力和精力的小鸽，走到一定的时候就觉得走不下去了，就只能纠结一番之后分开。她好困惑，又觉得伤心。有对不起对方的内疚，也有对于未来孤独终老的畏惧。

经过漫长的咨询，我们慢慢发现，小鸽心里那个被伤害到的小小鸽，一直缺乏和期待的是爸爸的关注。一个爸爸对于女儿的那种专注的、不可替代的关注。小鸽的心里，爸爸的喜爱只是因为她又美又乖，很长面子。如果有一天自己做了让爸爸没面子的事，或者是违拗他，小鸽只是假想一下这个画面都觉得受不了，「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的。」这个创伤的自我推动着小鸽不停地在寻找。一任又一任的男朋友变成了爸爸的替代品，他们的眼睛只落在她身上，他们在她伤心、脆弱、烦躁等一切需要关怀的时刻都守在身旁。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她。

在这些全情的关注里小鸽慢慢地疗愈了从爸爸那里缺失的部分，她会向男友打开心扉，表达感情和各种感受。可是，慢慢的，小鸽变得不快乐。两人的关系里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又好像觉得哪里都不对。脾气也慢慢变得烦躁起来，会对男友不耐烦，会嫌弃。在创伤的自我得到照顾的同时，小鸽现实的自我也卡在了这个循环里。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美丽女子的小鸽，现实的自我需要的不是一个爸爸的替代，她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欣赏和走近，她需要自己多彩的女性世界被看见、被探索；她也需要走进一个同样成熟独立的男性的世界，汲取养分，继续发展。而这些，以她为世界中心的男孩子不能给她。

脱去创伤的自我的外衣，小鸽明白了现实的自我的发展需要。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也理清了来由。精神分析从来不曾许诺给人快乐，但是它许诺了真相。明白了心底的羁绊，我们也就多了选择。可以继续现在的道路，也可以重新择路，重新出发。只要是自己心之所向，那些莫名捣鬼的情绪也就不再来混淆视听，让人烦恼。

tip 现实的自我的发展

通过前几章的分析和思考，我们可以了解自己被卡住的愿望以及它背后的原因。接下来可以尝试把这份愿望尽量具体翔实地落在实处。判断自我愿望是否被卡在幼年时期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这些愿望是否过于宽泛，是否能落在实处。用前文询问小美的问题来问一问自己：

我们对于现在或未来的生活有什么需求？

它们具体是什么？

如果你的愿望是自由自在，那么究竟怎样才算自由？

做什么是得到自由的象征，得到自由又能摆脱什么？

接下来尝试将这些愿望与生活中具体的人和关系关联起来，试着将一些对于生活和自身的期望寄托在周围的人身上。这里并不是说要在生活中依赖他人，而是在强调自我发展应该建立在爱与被爱的基础之上。我们通过爱来连接他人、通过被爱来激发自己的发展，丰富自己的世界，这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比如：

在这个自由里我和谁在一起？

我们一起会做什么？

跟 TA 在一起的自由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都有些恨自己。但是……但是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恨自己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波杰克《马男波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