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入侵

音乐家杂乱无章的演奏，诗人支离破碎的语言，画家与雕塑者碎片化的视觉和触觉的作品：它们都在描绘被打破的自我。把这些碎片重新来构建，打破又组合，尝试创造新的结构。完美，完整，富有新的意义。

————— 海因兹·柯胡特

如果说经历伤害经历风波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我们的成熟和独立需要经过人际的战场来磋磨，那其中令人惊讶和无法理解的是，家人是这战场上我们遇见的第一波打头军。本该是挡风遮雨、坚强后盾的家人，在严严相逼的时候，杀伤力也更大，更让人无从抵抗。

「为什么父母在我成年独立后还想要介入我的生活，总是试图在各种大小事宜上替我做主？」

小林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笑眯眯的眼睛像月牙儿。她毕业于名牌大学，有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呃……我觉得，我可能得了抑郁症。」

这类问题时有见到，但许多人其实都分不清楚抑郁状态和抑郁症。所以我接着问她：「能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有抑郁症吗？」

「我小的时候，妈妈管得很严，我也比较听话。现在毕业了开始工作，突然觉得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订了很多计划却没什么干劲。所以我觉得我可能得了抑郁症。」

小林的回答很模糊。不过那句「妈妈管得严」和「没干劲」让我本能地联想到了亲密关系伤害造成的无力感。在接下来的治疗过程中，我逐渐了解了小林的故事。

小林成长于一个充满爱和焦虑的单亲家庭。母亲一个人养家，压力很大，不但要努力生活，还要应付来自社会的各种压力。要强的母亲从小就不许小林落后别人半步，生活的压力和她自己的焦虑都被原封不动地转接到了小林身上：别人家孩子会的，你必须也要会；人人都向往的好大学，你就得去考；现在最流行这种衣服，所以你要这样打扮；别人的孩子都去北京工作，所以你也应该去北京；人家这年龄的都结婚了，你也赶紧给我抓紧……小林的成长之路，就是拿着一把叫做「别人家孩子」的尺子比着一条条线画出来的。

就这样，小林被一路要求着到了大学毕业。虽然此时妈妈依然试图为她做主，可是「山高皇帝远」，加上现实生活中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安排」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于是突然之间，小林发现自己要开始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了。这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彻底找不到北了」。

很多人可能都曾经历或见过这样的「小林妈妈」。出于对子女的爱和保护，这些父母喜欢/习惯用自己的经验来为孩子规划生活——「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更喜欢用「入侵」这个词来形容这种源自爱的行为。孩子的成长的确需要父母一定的引导和支持，然而这些支持和引导行为过度了就会变成一种入侵，这入侵根源于家长自己的期待和焦虑，它侵犯着我们的个人世界，对自我的发展和成长造成伤害。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说：「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什么入侵啊伤害啊，你是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吧？不知好歹！」那让我再来举一个专业性更强的例子。

我的另一位来访者，一个文艺男青年，有一双疼爱他但是极其强势强硬的父母。他曾讲述过这样的一个梦：「我梦到在家里逗我的猫，突然就有个人拉着一条大狗闯了进来，还冲我大吼大叫。我都吓傻了，抱着猫就逃到了屋外。边跑边想，那是我家，他凭什么闯进来闹？」

这个梦反映了他潜意识层面与父母的冲突。我们梦里的元素都是根源于自己内心的感受和潜意识。在这个梦里，自己原本悠然自得的生活节奏（在家逗猫）被父母强势植入的想法和意见（拉着大狗的人）搅得天翻地覆，自己的愿望只得妥协和退让（抱着自己的猫逃出窗外），但内心又充满了愤怒（凭什么他闯进来）。强势父母的小孩一方面觉得「我要听爸妈的，我好像做错了」；另一方面又会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这不是我想做的啊」。两种不同的思路总是无法达成和解，这两股相反的力量拉扯着孩子的想法和内心世界，让他不知所措、感到痛苦。

面对这种迷茫和无措，孩子一般会有两种反应，其中一种是叛逆和攻击。孩子会不断尝试和家长唱反调、发怒、斗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些斗争会引发他内心巨大的愧疚和自责感。内疚感是让人难受、难以承担的负面情感。为了自我保护不被这样糟糕的感觉淹没，他会把这些愧疚和自责归罪于父母，更加愤怒地反抗父母，觉得自己这样暴躁难安都是他们的错。对于这一类孩子，恶性循坏的愤怒和内疚成了他们的痛苦主题。另一种反应，就像小林一样。他们很乖，能够这样乖的原因在于「隔离」。他们采取隔绝自己内在感受的方法来承受父母对自己生活的入侵，屏蔽自己的想法和需求，全盘接受父母的要求和指示，然后在内心深处埋藏受到的伤害与挣扎。有时候这种伤害被掩藏得如此之深，甚至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这样隔离型的孩子很多。他们通常倾向于这样描述所面对的人际困难和伤害：我女朋友希望这样，因为她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我爸妈这样想，因为他们有什么什么样的担心；我岳父岳母是这样做的，因为他们有这样那样的考虑……他的故事里有全世界的立场，却唯独没有他自己的。面对这样的讲述，我总是会追问：「那么你呢？你怎么想？你有什么愿望？」这些追问得到的答案通常是长久的沉默，或是令人更难过的回答：「我的想法就是他们开心就好啦。」

多悲哀啊。在他的考虑里，别人的需求和感受已经完全取代了他自己，成为了他内心思想和行事的主导，而自己真实的感受和需求，却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现在再回头看小林的故事，就能更理解她的心态了。多年以来，她一直是在替母亲活着。妈妈的价值观就是她的价值观，妈妈的遗憾她要奋力弥补，让妈妈快乐是她的责任，妈妈开心了她才会骄傲自豪。这听起来是一个完美的乖女儿，贴心的小棉袄，但长期如此的结果是妈妈取代了小林，成为了她自我成就感的功能主体。而真正的小林变成了一个「打工仔」，只需要让「老板（妈妈）」开心。至于企业发展、宏观远景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种自我隔离会形成一个怪圈：你为了保护自己免受伤害无意识地选择了自我隔离，而隔离会留给入侵者更大的侵入空间来造成更多的伤害，慢慢就形成了一个逐步向下的负面循环，越来越迷失自己。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是父母过于「自私」，只想要自己的意愿被遵从，不关心我们，将我们置于这种「万劫不复的下降循环」？还是说终究是我们自己太软弱无用，不知道如何反抗和主导自己的生活？

我想，都不是。这样的局面既不是父母故意为之，也不是你不够坚强勇敢所致。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父母和你自己都卡在了成长中的某个环节上。

当我们呱呱坠地后，世界对我们来说既充满着神奇的吸引力，又满含着无奈和沮丧。睁开眼来，每一样东西都是新鲜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声音、光线。每一个细小的物体都充满着可供我们探索和理解的精彩。同时，因为这一切都和在妈妈肚子里的所见所感不一样，我们又会觉得处处充满了危险，陌生、不安总是陪伴在左右。我们一边睁眼看世界，吸收这些新鲜的刺激，一边还得对抗这种种不舒适不愉快的感受。

首要任务，是活下来。不只是身体上的茁壮成长，还有精神、心理的健康发育。这显然是无法仅靠自己自行完成的任务。我们每个人，在生命初期都离不开父母（养育人）的滋养扶持。

父母在这时扮演着孩子和外界的沟通者角色，一方面他们需要观察、理解孩子对外界的感受和需求，比如说父母仔细观察孩子的眼睛，通过眼神去分辨孩子到底在看什么，在关注什么，思考他是不是想要触摸这个东西，体会他此刻是舒适的还是有哪里不舒服；另一方面父母需要区分外界对孩子可能产生的影响，判断这个东西会对孩子产生什么影响？它会不会伤害到孩子，它能够给孩子带来些什么？婴儿需要通过父母来认识世界，认识、发展自己，因此这个阶段的孩子和父母在双方的心理层面很大程度上是融为一体的。

这种融为一体指的并不是七龙珠里超级赛亚人合体那样物理的融合，而是指心理功能上的不分彼此。孩子大部分的内心活动和功能是通过父母实现的，也就说好比大脑在我这里，但是身体在你那里。我来想，你来做。孩子对于父母也是这样，大多数孩童的想法并不是由自己直接表达出来，而是父母通过加工和揣测而得出的。因此这些想法并不单纯地源于孩子，其中掺杂着父母理解的部分。孩子此时就像是父母衍生的第二个内在自我，只不过这个自我不是那么明显并且需要额外的猜测和理解。在客体关系理论³中，这种内心合为一体的关系被称为「共生」⁴，就像是两个植物共同生活在一个躯体内。

共生只是我们心理结构生长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随着孩子的长大，这个阶段会过去。父母和孩子之间这种类似于「合体」的精神/心理关系会慢慢地分离，并最终拆分、发展成为两个独立的人。这是我们成熟的自然过程，但并不是说，过了这个阶段之后，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从天而降，像一道闪电，劈开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内心「共生」的连接。最终打破这种共生状态最主要的力量来源于「自我愿望」差异所带来的沮丧。

父母给孩子的通常来说基于自己对于孩子愿望的揣测。除非这个家长是 X 教授查尔斯，有读心术，否则他给的和孩子内心真正期盼需要的必定有所差异。这种差异会带来一种情绪叫做沮丧。愿望落差导致的沮丧会在家长和孩子内心同时产生。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孩子非常想要麦当劳儿童餐附赠的玩具，可爸爸妈妈觉得为这么个玩具花钱还吃垃圾食品不值得，不如花多一点的钱去买个品质更好的，更有教育意义的。于是家长买了更好的玩具送给孩子，但这并不是孩子内心真正想要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孩子虽然得到了更好的玩具，但心里依然不高兴，沮丧，不满足。父母本着好意，花了更多的钱，最后孩子还是不开心，臊眉耷眼，为人父母的心也没有得到满足，也很沮丧，有时甚至会对孩子生气。

这就是自我愿望差异带来的沮丧感。这沮丧感会促进孩子内在自我愿望和能力的发展，他会慢慢尝试自己满足自己的愿望，逐步成为一个独立的、可以自给自足的个体；同时，这种沮丧感也会让家长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一个全能的先知，自己可能无法准确地了解关于孩子的一切，自己也许不能给予孩子对他来说最好的东西。久而久之，父母和孩子会在这些感觉、整合和互动调整的推动下，逐渐分离，成为两个独立的人，结束共生状态。

然而遗憾的是，这个过程听上去一切顺风顺水，但在现实生活中，它并不总是按照这样的规律来实现的。沮丧感不是一件容易面对的事情。这需要一个人对于爱和他人有信心，能够耐受一定程度的沮丧，能够包容和接纳他人与自己的不同，能够给自己和他人时间和耐心来解决共同面对的分歧和困难。换句话说，你得接受你们双方会存在分歧这个事实，接受这种分歧会给你们双方带来痛苦，这种痛苦需要持续一段时间，并且会给你们双方带来一些改变。

生活中更常见的情况是，当这种沮丧出现在处于共生状态的父母、孩子之间时，父母很可能会因为无法承受这种沮丧而加强对于孩子的控制和要求；孩子也可能因为无法承受这种沮丧，而尝试服从父母的要求，让父母帮助自己做更多的决定。

就像是一个刚开始学习游泳的人，因为无法承受呆在水中的冰凉感，而选择最终回到岸上，不再下水一样。无法承受这种沮丧的父母和孩子会放弃共同前进的方向，而选择后退到原本的共生状态去。在这种情况下，孩子和父母都会忽略、压抑、否认孩子的自我需求。这种需求渐渐地变成了不能被听到也无法去表达的声音，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被卡在了某个点上，得不到发展，也无法言说。

而我们，不会永远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总有一天，我们长大，上大学，离开家，走进社会。这个时候，父母退居幕后，我们的生活出现大量的空白空间，本该成为人生蓬勃的动力和热情的自我需求，没得到充分的发展。我们身不由己地卷入那个负性下降的怪圈中，迷茫，沮丧，不知往何处。

「我爸没上过大学，所以当然啦，我就必须要去上大学。这很重要。大学毕业后我给他打电话，爸，我现在该干嘛。找个工作。嗯，那我就找个工作。工作之后我又给他打电话，爸，现在呢，我干嘛。我也不知道，结个婚吧。

——《搏击俱乐部》泰勒」

这就是第一章提到的「卡住的自我」的第一种——卡住的自我需求。这里自我需求指的是我们内心对于周围人与事的期待和看法：我希望生活给予我什么，我希望周围的人怎么待我，我希望从和他人的关系中得到什么，等等。一个对生活和他人没有期待的人，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更谈不上组织或融入让自己感到温暖安全的群体。自我需求就像是启动我这座孤独浮岛的动力，不管我需要的是煤、油还是电，只有当我们能体会到自己真实的需求，我们才会开始寻找生活意义，尝试探索前行，尝试和更多的孤岛进行连接，满足自己的需要，化解人际伤害，建立并享受更好的人与人的关系。

而入侵型的父母会给孩子的眼睛蒙上一块黑布，它强力地屏蔽掉了我们的自我需求。在这样的遮蔽下，我们常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别人给的又总觉得味道不对。面对人际伤害，我们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愿望和需要，也不能体会别人的需要和愿望，更别提寻求解决之道了。

那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让我们先回到小林的故事中来。在初始访谈结束后，我与小林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一个尝试，尝试把她内心被隔离的恨和愤怒带回来。那些面对母亲的控制和要求时的糟糕的感受和无奈，背后的恨意和愤怒，我们一起探索、理解、尝试表达这些被抑制了许多年的感情。

后来有一天小林对我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觉得你成功了。我现在很生我妈的气，想起过去那些事情就觉得很难过，过节都不想回家。以前过节不想回，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是真的生气，不愿意回去。但是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呢？」

说实话，我等小林主动表达这一点很久了。于是我说：「林，你没有发现现在的你和一开始的你有很大的不同吗？我们刚开始一起工作的时候，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生活中有什么爱好，你告诉我没有什么，有也只是一些很普通的事情。而现在的你每周都会定期参加一些线下的活动，你开始主动追寻爱情，你开始学习口琴，这些都是以前的你没做过的事。」

「你说的对，但是我看不到这其中的联系。」

「恨的力量有两种，第一种是一种毁灭性的恨，我们恨一个人就要毁灭他，这种恨在现实中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也不健康。更重要的是第二种恨的力量，这是一种期待的力量。只有当我们对一件事情有所期待、有所盼望的时候我们才会恨，才会失望，才会愤怒。对于恨这种感觉，大部分时候人们是回避的。人害怕自己的力量。我们会无意识地屏蔽掉自己心里的恨。但是情感的玻璃罩，在屏蔽坏的同时也会屏蔽好；屏蔽恨意的同时，也屏蔽掉了自己内心对于事情期待的能力。当我们打开玻璃罩，把恨这个能力重新找回来的时候，也找回了对事情、对生活、对自己抱有期待和热情的能力，就像是重新拿回了生活的方向盘，自己做自己生活的主人。」

这些话我不仅想说给小林听，也想说给正在读这本小书的你听。面对人际伤害时，我们会割舍、屏蔽掉自己恨的力量。但实际上，你不用担心这恨意会破坏掉你们之间的关系，这恰恰是你需要重新发展的部分。恨和吵架是两个概念，恨和攻击也是两个概念。我们可以生气，也有能力选择生气的方式。把这些被屏蔽的愤怒带回来，就等于把你的生活重新带回给你自己，把你自己重新带回你的心里，而不是被那些入侵的想法所占据。这样你才能继续发展你的世界，发展你的自信，用自己的心去感受，重新激活对于生活的热情。

tip 人际伤害小盾牌

面对人际伤害时，你需要检查的第一点就是：在面对这些伤害时，你的内在自我愿望是否被屏蔽掉了。下面这个练习工具可能会有所帮助。

尝试在每天结束时记录一下今天发生的让你在人际关系中感到受伤害的事情，尤其是与父母的相处。按照下面的表格把事件和你的感受都记录下来。

第一栏：发生了什么。在这一栏写下让你感觉受到伤害时具体发生的事件。尽量客观公正地记录时间、地点、参与人物（都有谁）、事件内容（发生了什么）。注意不要写你的评价和主观猜想。

第二栏：我的感受。在这一栏里记录在这件事情中你的感受，尽量详细地描写，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比如说也许你会写「大概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有些小无奈吧，但是我想我还能接受」。这太过笼统。尝试细化一下，这无奈的感受里面具体是什么，会让你联想到什么，等等，尽可能详细地写清楚。

第三栏：我的愿望。假如有时光机器，我们可以倒回过去，倒回到事情发生的那一点，你希望有什么样的改变，有什么样不同的结局。尝试把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写出来，不要含糊而过。比方说写什么「我希望一切都更好」之类的，那就失去了做这个练习的意义。要尽量尝试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写出来，到底什么人，会做什么事，有什么会发生，或者你会做什么等详实的描述。

这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却蕴含破冰魔力的练习，我想聪明的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这跟我和小林做的工作类似：尝试把自己的恨重新找回来，尝试把自己的希望重新找回来。这样才能让自己真正以一个完整的状态去面对自己的生活，感受生活带给你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