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内疚和恐惧

人惧怕自己，惧怕自己所身处的现实，惧怕自己心里激荡满溢的情感。

每个人都在宣扬，爱是多么伟大，多么美好。

这些都是狗屎。

爱会伤害你。

而情感，是让人凌乱让人困苦的东西。

————— 弗里茨·皮尔斯

现在我们已经探讨了最常见的两个「被卡住的自我」：自我愿望和自我印象。当我们对于「自己的生活」和「他人的期待」的自我愿望被卡住时，人际伤害就会变得格外具有杀伤力，不知道真正让自己快乐满足的答案是什么；当我们的自我印象出现问题，无法客观准确地看待和评价自己时，就会失去调动自己内在能量的能力，而在面对人际伤害和负面情绪时无助无力、沮丧不已。

而应对的方式，是从理解出发，把我们的关注点从伤害和本能的逃避中拉回，重新聚焦到自己的内心需求上来，进而启动我们的内在力量。接下来我们要更深入一些，来探讨人际伤害背后的深层心理动机。

「明明我也没什么事，在打游戏磨时间，可只要是一接到父母的电话就会变得特别不耐烦，好像跟他们多聊一句都是浪费时间，这是为什么啊……」

朗特是个幽默风趣的社交达人，工作之余常常会组织各路朋友聚会玩耍。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爱热闹又贴心的人儿，对自己的父母却毫无耐心、推脱敷衍，有时甚至态度恶劣。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像朗特这样，只要看到来电显示是父母的名字，就会立刻烦躁起来，哪怕正闲着没事也不愿意接听。这是一种隐形的人际伤害：给你的情绪带来了巨大影响，并左右你的行为。这种负面的情绪变化剧烈又难以把握，常常产生于我们的潜意识⁵或前意识⁶里。

朗特的心情会被一通电话就搅和个天翻地覆，忍不住对来电的父母不耐烦、恶声恶气之后，挂了电话，又觉得特别愧疚。几次三番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来咨询室里对自己的情绪一探究竟。

于是我问朗特：「能尝试形容一下你接起父母电话时的心情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朗特的反应也是如此：「就是烦呗！」感受这种东西的确是难以清楚描述。说不清道不明，又是真实而强烈地存在着的。然而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要尽量准确细致地体会和描述你的感受，而不是让它停留在一个模糊不清的感知阶段。这一点训练对于体会自己的需要以便找出问题的症结必不可少。

试着想一下，以下这些问题在你心里的答案是什么：

当你有某种感受时，你的身体感到了什么？

当你有某种感受时，你的内心会出现什么对话吗？

当你有某种感受时，你脑海中会浮现出什么画面？

这种感受会让你联想到什么？

朗特的回答是这样的：

「一看到来电显示是爸妈，我就烦躁得没法自控。

感到胸闷，浑身发紧；

心里自言自语『又来了，给我打电话干吗呀！』；

立刻想到了他们对我步步紧逼的追问、指责和失望的眼神；

让我想起来以前他们对我不满但总是夸别人家孩子的时候我的难受。」

朗特的答案成功穿越了时空，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小朗特被喋喋不休的父母苛责要求的场景。由此他对父母电话的强烈反应就很容易理解了：尽管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候电话，但它却唤醒了深埋朗特心中曾被父母伤害过的自我印象。

人际伤害并不一定是由直接的人际冲突造成的，更多的时候它以一种被毁坏的自我印象的形式深埋在你的心底，等待着不经意的唤醒。在被某些场景或者人物的刺激激活时，当年那个被封存的自我印象会让你重新体会当时的种种痛苦。这些负面的感受与当下激发你的事件其实关系不大。自我印象往往存在于潜意识当中，难以觉察，人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不过是普通的一个电话，却让自己整个人都燃起来了，被莫名的烦躁和怒气填满。

这些被卡住的自我背后所蕴藏的情感又多又复杂，但最常见的有两种：内疚和恐惧。

丽莎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子，毕业于名牌大学，捧着市级公务员的金饭碗。然而她过得并不开心。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和专业，每日睁眼想到又要去上班了，就觉得莫名地沮丧。思虑再三，丽莎终于下定决心要出国去读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准备考试，学语言，坚持着上班攒学费，日子好像过得不再那么没有盼头。

然而在一切终于准备就绪时，丽莎却突然临阵退缩了，她不敢辞职也不敢放手去搏原来的那个计划。日日推脱，不能开始行动。于是她来到了咨询室，认为自己得了所谓的「拖延症」。想看看怎么才能治好这拖延症，不再犹豫奔向想要的生活。

可生活中的丽莎实际上是一个既实干又利索的女孩，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她做事情效率很高，不存在拖延这样的问题。拖延，只是一个表面的症状。阻碍她逐梦的究竟是什么呢？

丽莎的父亲出身穷苦山村，靠自己的力量在大城市里闯出了一片天地。她的妈妈也极其能干。丽莎从小就得到了父母所能给予的最好的爱和教育。在父母的期待和要求下，丽莎非常努力，始终是一个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无论是学业还是求职都从未让父母失望过。

还记得第二章内容的朋友可能已经猜到，丽莎一直背负的都是父母的愿望和理想。

这样一个完美的、让父母骄傲的孩子，在如愿以偿捧上金饭碗之后进入了一段低落期。不愿意用余下的人生继续为别人活着，那就只能奋而起身寻找自己的愿望。幸运的是丽莎找到了。她想，不管能否有所成，至少自己要去尝试一下，不负我心，免得后悔。可是，这愿望显然与父母的期待是不同的。爸爸妈妈爱丽莎，他们希望她，一个女孩子，可以安安稳稳，岁月静好。爸爸几次都跟丽莎说，自己好想抱孙子，拼了一辈子，现在老了，想享一享天伦之乐。对于丽莎出去读书的决定，父母既不能理解又无法给予任何的实际支持。

说到父母的愿望时，丽莎湿了眼眶。一边是自己的理想，一边是没有任何错一心为自己好的亲人，该往哪里去？好像不管选择任何一边，心里都是满满的内疚。对不起父母，还是对不起自己。这个问题得不到圆满的答案。

同时，丽莎心里还有很多害怕。就算是狠下心来，晚满足父母几年，那破釜沉舟辞职出国的自己就一定能实现愿望吗？如果学不下来怎么办？如果学成回来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呢？在这场征战中，丽莎孤立无援，连个打气商量的密友都没有。我能行吗？一直行走在爸爸妈妈要求的道路上，虽然憋屈，可有方向。现在真要撒开缰绳，放自己这匹小马去草原上驰骋了，丽莎却有些踯躅不前，不能像之前初下决定时那样确定和兴奋。整个计划只能一拖再拖。

丽莎的故事在很多人身上都以不同的形式上演：批评一切的令人焦躁的妈妈，固执己见完全不懂你的爸爸，爱你但是为人极其自我难以沟通的爱人……多数人会通过自己的滤镜看世界，意识不到人与人其实很不相同，越亲密的人，就越是如此。我爱吃梨，梨这么好吃水灵的东西，我爱的人一定也喜欢。就算 TA 不喜欢，梨子滋阴润肺、养胃生津，吃了也是只有好处没坏处。写出来看的人也许都觉得荒谬好笑，但在生活中，有意无意地，我们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怀着这样的期待。

可是对方也许会觉得梨子过甜的汁水有些腻人，也许对方其实很想给自己来上一颗上火的榴莲。这种时候，内疚就会偷偷地冒头。是不知好歹吗？是没有良心吗？对方一心为了自己，难道我就这样自私不肯满足 TA 吗 ？可是心里又有隐约的愤怒：我不过是想来一口榴莲，这怎么了？

内疚是一种腐蚀性的情感。它初看上去不太强烈，但会日复一日腐坏你的平静；它磨人得很，会慢慢消耗你的力气。

曾有过一个来访者，TA 爸爸在 TA 小时候就离开了 TA 和妈妈。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 TA 又得到了爸爸的联系方式，于是写信给他，希望可以见上一面。盼了很久，盼回一封回信——还是不必了吧。TA 在咨询室里泪流满面，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是因为内疚。走掉的人，一般是不会回头的。因为这种内疚会深深长在他们心里，日日放毒。即便想回头，也回不了了。会觉得自己不配。有的时候，内疚会以怨怒的样子冒出来。对孩子怀有内疚的妈妈，往往表现出来却是苛责与不满意；自己满怀内疚，却不能克制住对对象发脾气。

• 关于爱和内疚

爱是父母能给孩子的最好的礼物。健康的爱包含着两个要素：一是无条件，二是有边界。无条件的爱让孩子感到自己是好的，是值得被爱的、有价值的；有边界的爱会让他们学习建立自己的边界，从而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是安全的。

无条件的爱只有一个唯一的条件，那就是你。因为你是你所以被爱，你存在着就是好的，就是美的，就可以让父母觉得幸福快乐。这是一种积极的源于内心深处的情感。在初为父母时我们每个人都体验过这种爱的洪流，在自己的乳儿握住你手指的一刹那流下泪来，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得到这样一个美好的宝贝。但在之后漫长的养育陪伴中，因为父母自己的焦虑，这种无条件的爱有时候会变质为有条件的爱。你要是再哭闹我就不要你了，你不努力学习就会被淘汰将来只能去收破烂，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喜欢你……很多时候父母的本意并不是伤害，但是效果却令人叹息。

小焦就是由特别焦虑的单亲妈妈抚养长大的，妈妈常常会因为生活压力对小焦提出要求：「我这么辛苦，你就不能老实点吗？」慢慢地，小焦就形成了一个「老实、听话、不吵闹、不给别人添麻烦才能得到爱」的印象。这种自我印象十分强烈，推动着小焦被动地成为了一个坚强、忍耐、从不提出要求并总是在满足别人的人，理解爱，但是难以产生共鸣。

有条件的爱会让孩子把自己被爱的理由归结于某几点要求，而无法体会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是值得被爱的。在不能达到这些要求的时候，就会产生内疚和羞耻感，觉得自己不够好，觉得自己没有用，觉得自己让人失望。

有边界的爱是指父母既不过分宠溺、又不过分侵入地爱孩子。这种边界能让孩子把握到行为规范的范围，从中学习建立不过度疏远也不混为一片的人际间的边界。有边界的爱会给孩子带来安全感。就好像如果我们身处无垠草原，虽然可以一直自由地奔跑，心里总会有隐隐的不安。但如果在草原中间有一个庄园，有篱笆围起，在围住的范围内奔跑玩耍就会觉得安心安全很多。「爸爸会一直爱你，可是如果你在墙上画画，这种行为我不喜欢，也不可以。」「妈妈会一直爱你，可是如果你做错了事，就要学习承担责任接受惩罚。」在这些明确的边界和规则下，孩子会明白世界的样貌以及责任的意义。孩子会体会到，爱是稳定存在的，可以控制与预测、把握。

小好的父母是一对特别随性有些任性的父母。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会不计成本地宠她上天，就算做错了什么事也都没关系；在心情低潮的日子，他们就会变得易怒苛责，小好脱鞋后没摆放整齐这种小事情也会招来一顿臭骂。日子在这样的起起伏伏中过去，小好变成了一个对爱没什么信心的人。在小好的心里，跟人亲近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在成年后与男友相处时，她也选择了隐藏自己。不愿沟通感受，不能相信男友会一直爱自己。总觉得这份感情有一天就会变卦、会翻脸，会从甜蜜蜜变成穿心箭。

没有边界的爱会破坏或者抑制孩子对爱的信任，同时也会带来内疚和羞耻。在变动的边界和无法预测的好与坏面前，我们会不知所措，也会感到也许是自己不好所以才被这样对待。我们会觉得父母的坏心情是自己的错。为了避免信任失误带来的风险，我们常常会选择主动放弃表达自己爱的需求。

• 关于恐惧和自我发展

持续、稳定的关注是爱的一部分。它是一个灯塔，标记着你是住在对方心里的，在 TA 的精神世界里，有你一块不可动摇、特殊重要的位置。父母对于孩子需求、感受和内心世界的关注，是一种力量的赠予。通过爸爸妈妈不浮夸的、积极主动的关注，孩子可以发展对于自身力量的信心，对健康的自我印象的形成也起到积极的作用。

积极主动的关注，指的是家长对孩子的需求和情感做出理解、呼应和反馈。这种关注的缺失会使孩子缺乏自信，感到孤单和绝望，陷入自我怀疑和对世界的恐惧中。我们常说，被忽视是比被打骂更令人绝望的痛苦。

小香来咨询的原因是她无法控制花钱的欲望；小花来咨询的原因是不能自制的暴饮暴食；而这些对物质的不断摄取均源自于情感上的空洞和饥饿。所以买多少，还是不够；吃再多，心里也还是空落落的。买买买，吃吃吃，根本的需求并没有被觉察到，无法自控，陷入内疚自责和绝望中。

父母对于孩子情感需求的忽视会导致这样一种感受：生活中的困难我只能一个人面对。没有人对我的困难感兴趣，而我注定是个 loser。这份被厌弃的恐惧无法以言语来表达，最终就转化为疯狂的购物欲或是食欲，不停地摄入，但永难平静满足。

生活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未来的焦虑、对于困难的恐惧每个人都有。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母需要去体会他们，为他们暂时扮演一个「焦虑容器」的角色，给孩子逐渐培养健康自信的时间。缺乏这种关注的孩子，就容易被焦虑和恐惧淹没，转向选择压抑自身的情感试图自我保护。

这份关注也需要基于孩子的真实情况，不可流于浮夸和父母的想象。家长要真实地和孩子进行沟通，积极尝试去了解孩子的想法和内心感受。这种关注就像一面镜子，能够帮助孩子了解和掌控自身的力量。而流于浮夸、臆断的关注则会扭曲孩子的自我判断和自我预期，从而带来更多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

小成是个很有天分的自由撰稿人，可在工作中不管得到多少正面评价，都无法激发他对自己的信心。「他们那都是客套话。」回溯小成的童年，期间充满了来自父母的「你最棒你最好」的含糊赞赏，可是究竟哪里好，怎样好法，却从未被提及。久而久之小成变成了一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而他自身的优势与特点到底表现在哪里，却始终是个说不清的谜。小成不断进步、挑战自我，却从未真切感受过成就感。相反的，他还常常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拼，备受自责和对自己的失望的折磨。

浮夸的关注，不但无助于孩子的信心，反而会加重他们的恐惧感。这种夸赞把孩子高高置于一个未知的高度，令他产生恐惧和不安，用个通俗的词儿来说「缺乏底气」。稍有做的不好不够完美的时候就会体会到很深的挫败感，造成一种「我一无是处、我什么也做不好」的缺乏自信的自我印象。

如果在成长经历中不曾得到过这些无条件但有边界的爱，积极主动且不浮夸的关注，我们在与人交往时就会存在受伤害和伤害人的风险。在人际关系中关于自己「是否值得被爱」「是否有力量有能力」的内疚和恐惧会时常被唤醒，让自己纠结痛苦，无法表达，甚至在这些难受的情感下想要去刺伤别人。这些负面情感会演化成为一系列的痛苦感受：爱不可信任、我很孤独、我什么也做不好……带着这些源自于潜意识的痛苦，现实中的人际伤害就会成倍的增强。

tip 人际伤害小盾牌

所以说，想要解决现实中的人际伤害，就要尝试去追溯在你的成长过程中，你都得到了怎样的爱与关注。看看前面那些例子是否有跟自己情况类似的，是否能够唤醒你内心一段尘封的记忆。理解在你的生命中发生过什么，那些经历造成了什么影响，这是自我修复的第一步。

尝试去回顾这些遗憾，哀悼这些遗憾。任何一段经历，无论是好是坏，都会包含受伤、温暖、警示三个方面。认真审视它们，分析这三部分的所在。

尝试用言语描述受伤的疼痛：表达它、分享它，然后封存它。回忆那些乌云上的金边，伤害中的温暖，感激并保留这个部分。对于警示和教训，则要认真总结和记录。用这种方法梳理你的成长经历，让它们从压在心头的大石变为可以正常回忆的童年记忆的一部分。

之后尝试寻找这些经历的意义。看看这些伤害、温暖、警示是怎样造就了今天的你，而未来的你希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最后就是斩断这些经历。想明白了，就是时候放下了。人们都是从自己的抚养者身上学习生存的能力，你是如此，你的父母也是如此。父母给了你多少疼，当年他们就受过多少疼。结束这些错误，不要再让它们来影响你的生活。尝试在你的生活中建立新的规则，建立一个新的正面循环，做情绪的主人。

「你好，我是波杰克，我是个好孩子，我喜欢玩和上学。但有时候我会感到悲伤。有什么方法可以不伤心吗？」

「波杰克，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常常伤心。我并没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但是有一天，我开始跑步了，突然发现那感觉挺不错。所以我就一直跑下去。波杰克，当你伤心的时候，你就向前跑，你一直都要向前跑，不管发生什么。生活里总有一些人会想要拉住你，想要让你往回看，让你慢下来，但是别让他们得逞。你不要停下来也不要回头，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切的存在只在前方。」

——《马男波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