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冲突与妥协

那些不曾被表达的情绪并没有死去，它们被活着埋进了土里，注定在某一天要以更丑陋的面目爬出来。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为什么那个相恋多年、曾经甜蜜温柔的爱人会突然口出恶言，毫不顾忌我的感受，把我伤得体无完肤？」

初见大白的时候，心里很是欣赏了一番。他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为人成熟，对生活有自己独到的思想和见解；衣着简单，干净整洁，注意细节，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可是他坐下来，沉默半晌之后第一句话问的却是，「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人？」

他和爱人之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克制不住自己，两人日常起冲突的时候会对爱人说一些非常伤人非常恶毒的言语，有时候情急了还会动手。「当时就觉得都不是自己了，根本没法控制……好像也不想控制。」大白既担心自己是不是有病了，又觉得内疚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目前怎么和爱人相处。

伴随着鼓励和零散的回忆，大白的故事慢慢完整浮现了出来。

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大白一直如懵懂少年般对爱情怀有纯真和执着。他与大他一级的女友相识于大学校园。二人牵着手一起走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十年：学生时代的青涩稚嫩、备战考研时的艰苦奋斗、初入职场的心酸泪水、事业发展时的欢欣雀跃。大白觉得自己找到宝了，这是他的 soul mate，这是人生万难遇一的知心人，是他要携手走一辈子、到老都可以一起在公园里依偎看鸟的人。面对父母的反对，大白和爱人并肩对抗，坚守愿望，终成眷属。走到今天，他们的生活早已融为一体。

然而就在日子苦尽甘来、走上正轨的时刻，不对劲的感觉也开始慢慢浮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爱人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稍有不顺心便大发雷霆，有时甚至好像是在故意找茬口出恶言。大白感到既生气又无助，曾经的恋人变成了一个邪恶的陌生人，他为此感到痛苦、不知所措又无能为力。一忍再忍，沟通不能。慢慢地，大白心里也枝桠蔓蔓地长出许多恶意来。

相爱容易相守难，这似乎又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为什么相恋多年、历经千辛万苦才修成正果的爱情在步入婚姻后却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当甜言蜜语变成了咄咄逼人，和谐默契变成了冷漠与困惑，曾经钟爱的脸庞在这些令人无法忍受的情绪下也变得狰狞不堪、魅力不再……曾经的情比金坚哪去了？

「要是真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我俩就能一直那么美着，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大白这样感慨。

然而时间，并不是扼杀初见的美好的杀手。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爱情中的双方开始展现更多真实的自我。我们一点点袒露着真实的自我和需求，同时也在对方身上倾注更多对于 TA、对于这段感情的期待。时间不会磨灭爱情，相反的，这种在日常的柴米油盐中磋磨出来的坦诚、韧性、包容和懂得会让我们的爱意变成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更接地气更难舍弃的情感。爱情中的双方就像两个拆掉了包装的齿轮，虽然每个锯齿的结合会带来摩擦与疼痛，然而一旦开始转动，它们就会变成一个完美的整体。也正因为此，爱人之间的伤害是亲密关系伤害中最令人难过的一种。

如果时间不是爱情变质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什么导致爱情变质了呢？

认真回顾大白的故事，会发现其实他俩之间的分歧早有端倪。无论是当初选择工作，还是毕业后在哪里定居，甚至连婚礼的形式，两人都是持不同意见。只不过在当时面对这些不一致的时候，他俩都通过沟通达成了共识。那么为什么现如今沟通无效了呢？

再仔细想想，当爱人因父母的反对而伤心难过的时候，大白曾顶住压力温柔宽慰、努力表现，争取获得泰山大人的首肯；而如今面对因为工作同样心力交瘁的她，大白却只想指责她给自己的时间太少，只想逃向自己的朋友去，而不愿意再陪伴、支持她。反观他的爱人也是，两人刚参加工作时因条件限制不得不分居两地，那时她总是能以最大的温柔来体谅、关心大白，哪怕是见不上面只能打电话，她也是温言款款、知心可人的；而如今却经常会因为一两条没有及时回复的短信而大发雷霆，摔盆砸碗。由此看来，似乎是两人之间彼此包容、彼此关心的默契出现了裂痕，进一步说，是支持他们共同面对问题的力量出了问题。

不是随着两个人相处时间的变长，两个人之间开始出现关系的裂痕和改变，而是随着关系的加深，我们用于应对爱情问题的力量发生了变化。当我们不能再共同调动起从前那些可以用于应对问题的能力，比如耐心、接纳、信心、理解、陪伴等等，那些本可以得到解决的问题就无法得到有效的支持，更谈不上解决。于是它们就会以人际伤害的形式现形。口出恶言、冷漠相待甚至大打出手，都成为常见的症状。

大白好像听明白了点儿什么：「你是说我不太懂相处和沟通的技巧是吗？那是不是你可以教给我一些这方面的方法，或者是推荐我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书籍看看，这样是不是就能有改善的作用了？」

多读书总是好的，学习沟通的技巧、学习理解别人的方法的确能够增强人际交往的能力。但是在亲密关系中，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当面对亲密的人儿，我们在情绪上，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卡在某一个点。我们大多数情况下意识不到自己被卡住了，因此也就无法发挥力量为自己解套。就像是一个有先天禀赋的武林中人，不知道自己有超高的内力。因为某些原因，你隔离了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和潜质，发挥不出来。

这就是我们要谈到的第二个被卡住的自我——自我印象。

这个自我印象与实际的容貌装扮无关，而是你内心深处对于自己的评价。自我印象就像是一份自己写给自己的最诚实的评估，包含着自信、内在安全感、自我价值体系等一系列与自己有关的看法。「自我印象」只是为了方便而使用的一个通俗词汇，在精神分析理论中它被称之为「自我」（self）。

「我读了你的书，波杰克。一个人得有多自恋才能觉得有人会对他的书、他的生活感兴趣啊……我读了关于我的部分，那些我说过的话，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是一个真正的怪物吧。我知道你想要幸福快乐，但是你不会的……不只是你，我和你爸爸也是这样……你继承了我们的丑恶，你生来就支离破碎，你天生就这样儿。现在你可以用工作、书、电影和你的小女朋友来填满生活，但这些东西没法让你完整。你无药可救。

——妈妈《马男波杰克》」

自我印象基于现实中的个人形象与能力，但是未必与其完全一致。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自我印象很大程度上与幼年时父母（养育人）对待我们的方式相关。随着成长，我们的个人能力是不断增长变强的，而心底深处的自我印象却并不一定也在跟着变。成年之后，有时候这个未成长的自我印象会跳出来捣乱，阻碍我们真实自我能力的发挥。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们对于现实问题的处理和应对都基于自我印象、而非真实的自我能力。就好比大多数人都有能力蹦极（身体条件），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真的会尝试，就是因为他们的自我印象对之做出否决的结果：「我不行」、「我不能」、「我做不到」。

这里要探讨的卡住的自我印象就是这样的情况：在生活中，随着经历和学习，我们的个人能力不断提升，但心底的自我印象却停滞在了某个点上。这种现象十分常见，一个拥有良好工作能力、幽默风趣的男子，内心可能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容易受伤的小孩；一个招人喜欢、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内心可能极度不自信，觉得自己又丑又笨没有魅力。人人都说你是这样的人，可你自己知道，在心里你根本不是。于是好担心有一天别人会看明白从此不再喜欢你。

这样的卡住会对人有什么影响呢？还是让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吧。

小普是一名外企的客户经理，在工作中她是一个优雅而专业的职业女性。不管客户有多难缠，她都能从容得体地应对。想客户之所想、急客户之所急，最后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公司里从上到下都对小普赞誉有加。然而就是这个在办公室始终春风拂面的小普，面对男友的一些小毛病时经常勃然大怒，情绪失控。她会因为男友的一些不良生活小习惯摔锅砸碗，有时气急了甚至直接要求分手。

小普显然不是个不解温柔的钢铁女侠，但在面对男友时，她却自动屏蔽了自己善解人意的能力。在无穷尽的指责和要求里，两人的关系一天天越来越糟糕。

这就是卡住的自我印象会造成的影响。它会影响你面对和解决困难的能力，影响我们和人、尤其是亲密之人的相处；它会让你掉入一片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让那些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显得十分困难；甚至会让你口不择言，用伤害性的处理方式来对待自己和身边的人。

造成这种卡住的自我印象的原因往往与当下的人和事无关，而在于当事人幼年经历过的成长创伤。

老话说得好，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落生在这人世间，就免不了受各种挫折伤害。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父母可以护得孩儿从生到死一世周全，受到磋磨和伤害是必经的人生路。在我们的成长经历中，可能面对到的创伤主要有两种。第一种叫重大精神创伤，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恶性生活事件，对生命造成威胁的，或者是重要的丧失，比如地震、战争、车祸、亲人过世、离婚等等。它们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会直接对当事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造成巨大影响。另一种叫做微小精神创伤，它指的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着的，让人感到难过无助、沮丧抑郁，但是尚可忍受的微小创伤事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微小精神创伤对人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并不亚于重大创伤。

小普就是一个深受成长经历中微小创伤影响的例子。坐上时光机返回多年前去看那个年幼的小普，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被教育要做一个有担当的好孩子。父亲总是强调，自己的事要自己都做好了，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有一次玩闹中和同学换凉拖穿，自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丢了一只鞋。爸爸知道后不只是把小普臭骂了一顿，还强迫她大晚上的立刻登门给同学道歉。小普至今仍深深记得自己含着泪水，战战兢兢站在同学家门口的样子，心里充满了羞耻和害怕。

这类的经历还有很多很多。父亲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在生活的各个角落一刻不放松地盯着小普。这使得小普心中始终住着一个孤独无助的小小普，她渴望被照顾，希望被谅解，总是怀着也许会被抛弃、被孤立的恐惧。在成人之后，在小普的亲密关系中，每当自己的愿望和要求被无视，比如男友不顾她的整洁习惯又开始乱扔东西时，她就会不能控制地通过那个孤独的小小普的眼睛来看待这一切。一方面她会用爸爸的要求来衡量，怎么这样一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另一方面她会立刻感到自己不再被爱、感到自己被忽视了，感到愤怒和绝望，完全无法冷静理智地面对当时的实际情况，更不要说以一个成熟成年人的姿态来面对问题。

卡住的自我印象让我们无法发挥成年的自己已经具备的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的力量。面对放大的现实问题，出来迎战的反而是当年那个弱小的伤心的小小我。

以受到伤害的孩子的眼光来看待问题，那么结果只能是像孩子一样发脾气，无法自我调节。而那个落落大方、温柔成熟的小普则被暂时锁了起来。发泄过后，理智成熟的小普回来，看见小小普搞的烂摊子，心里又充满了内疚自责，觉得自己真是个糟糕的女朋友，连这么一些小事儿都处理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就卡在这个失控-发泄-理智-内疚的怪圈里，对自己对感情都慢慢地失去了信心。

这就是成长过程中持续发生的微小创伤对自我印象的影响。它会让你在面对人际问题时，只能以幼年那个受到伤害的你的眼睛来看待自己今时今日的处境。以当年那个幼小无助的你的能力来判断自己今天所能采取的对策。于是，旁人看来的小事情就变成了你迈不过去的坎，最终伤人伤己。

世间没有完美的童年，成长过程中各种各样的微小创伤不可避免。它们多集中于自己的内在需求是如何被对待的这个方面。如果一个孩子对于被爱、被接纳、被重视、被看见和被听到的需求持续得不到重视，他对自己的印象可能就会卡在「我是不值得被爱的、我是不重要的」这个点上。日后遇到人际冲突时，尤其是在亲密关系中，就体验超越实际事件的痛苦，也无法成熟地面对和解决问题。

不得不说，每一段关系都是双刃剑。讲了微小精神创伤，不代表做父母的就要战战兢兢尽全力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我们在这里探讨的儿时的满足并不是物质方面的满足，而是在精神层面——父母帮助、扶持孩子建立一个丰满健康的自我印象，这是买多少辆汽车玩具都不会带来的成果。父母通过接纳和规则边界的建立展示给孩子什么是爱，什么是照顾，如何与人相处。你往墙上画画这不可以，妈妈不喜欢；但是妈妈依然爱你，不会因为你还不懂得规则就对你不耐心，不会因为你还在学习就觉得你淘气，不懂事儿。这是一种健康的发展和成长，而不是无节制的溺爱。孩子会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我是被需要的，我很安全」，同时也学会「我是被爱的，但我也要遵守一定的规则」。这一点我们将在下一章中着重讨论。

tip 自我印象检阅小清单

想要释放被卡住的自我印象，重新找回对自己内在能量的控制，你首先需要找到自己究竟卡在了哪里，以及它们是如何影响今天的你的，它们屏蔽了你的哪些能力。你可以试试看尽量详细、具体地回答以下几个问题：

当你面对某种与人的冲突时，内心的情绪体会是什么？

害怕？愧疚？丢脸（羞耻）？尴尬？憎恨？生气？…

这些情绪体验给你带来最大的痛苦在哪里？会激起你怎样的第一反应？

回忆过去，这些情绪体验你在哪些曾经的生活场景里有过类似的体会？第一次体会到类似感受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当时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人在场？这些人对你来说重要吗？为什么？他们对你有怎样的评价？

对比一下当下和过去，这两种感受，有哪些相同又有哪些不同？

现在的你在处理和应对类似的场景和人物时，和当年应对方式是一样的吗？如果有不同，是哪里不同？如果相同，除了这种熟悉的应对之外，有什么其他可以尝试的新的应对办法吗？

在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后，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个自己充分信任的对象，尝试分享、讨论这个话题和自己的感受。这个分享、讨论的过程就好像是一个打开密室、清理旧物的过程，你会得到更多的内在空间。而对方的反馈，无论内容是什么，不管你是否赞同，都会提供给你一些看问题的新角度。通过这些成功的分享、倾诉和理清，我们会慢慢释放那些被卡住的自我，获得重新上路、继续成长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