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重要的人

言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们既带来最强烈的幸福感也带来最深的绝望；它们可以把知识从老师到学生间传递；它让演说家统治他的听众，接受他的观点。言语能激起这世间最强烈的情感，并刺激人的行动。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你对这个有办法吗？」坐在我面前的小西小心翼翼地问。

尽管初见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我对她依然印象深刻。淡色的连衣裙，秀气的发饰，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温婉」。她的嗓音也很动听，只是说话声音很小，与她谈话时需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得清楚。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爸爸，一看到他来电话我就头疼。」

温婉的小西有一个相处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和很多都市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经历了朋友介绍、日久生情、相知相惜这些平淡却甜蜜的戏码，两人已经开始准备要筹划建立自己的小家庭。在北京读书、毕业、就职的他们，想要把自己的小家安在北京。

然而这时候小西的父亲却站了出来。小西的父亲是家中的长子，性格要强，为人倔强偏执，靠着一股子硬气在家乡白手起家创下了产业。随着年纪渐长，他提出要求，要女儿小西回家继承家业。面对父亲的请求，小西心里十分纠结：自她小时候，父亲就很疼爱她，因此面对他的要求不忍也不能一口回绝；可是从心底的愿望来说，她从小就喜欢艺术，一直想要成为一个职业设计师。这是她的职业理想，也是能够给她带来快乐和满足的生活追求，家族产业实在是和自己的心愿相差太远。

在心里这样左右为难的时候，面对父亲的请求，小西只能频频撒娇耍赖，这成了她拖延时间不去回应父亲的方法；面对自己心底的内疚，小西也只能屡屡自我安慰，「没有我他们过得也挺好的」。同时，尽管想家、想念亲人，她却不愿回家，寻找各种借口减少回乡的次数。因为回家了就不得不直面问题，就难再不给父亲交待。

因为这个冲突，小西的脾气一日日烦躁起来。不去面对，不代表问题得到解决；想要解决，好似又没有不负我心的办法。于是她纠结难安。

在生活中，像小西所遇到的这种难题比比皆是。

很多时候，当人带着想要亲近的期待接近彼此时，人际伤害就会出现。历尽万难才得以牵手的爱侣，真正生活在一起后却吵得不可开交；共同经历人生磋磨才知心信任的朋友，却惊觉对方有时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不可理喻；费尽心力才融入的圈子，却发现其实自己身在其中完全不快乐也不从容……到底是谁变了，到底是谁的错，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才会远看那么美，接近后总是失望？难道真的是只有别人家的孩子才听话，别人的老公才温存？

可以说，人际伤害是人际关系的大杀器，难道就没有零伤害的接近方式吗？完美的亲情、比金石坚固的友情、执手偕老的爱情在哪里呢？

其实，在一切人与人的相处中，完美二字都只能是理想化的奢望。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漂浮着的孤岛。远看是郁郁葱葱的美好，只有在走近的时候，才看清岛上嶙峋的岩石，干枯的枝桠，龇着獠牙的猛兽。我们在飘向彼此、越来越近的时候，不仅展露更多更真实的自己，也看见更多更真实的别人。这个更全面的自己除了美好，还会有一些不那么容易被接受的「月之暗面」。一些你平常不会轻易展现在人前的特质，会随着相处的增多慢慢浮现。

而与此同时，我们内心深处却埋着许多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对于爱、信任、安全感的需求；我们怀着对于他人无法表达却流连于心的期盼；我们有意无意地会想起那些假装无所谓其实朝思暮想的要求……这些需要、期盼、要求就如同藏起来的刺：平日里好好地隐藏在怀中，一旦被人打动、敞开胸怀，就会显露出来。

因此，爱人之间，会希望另一半给予自己独一无二且持续的关注和爱，想要长长久久地占据对方心里那个最特殊的位置；朋友之间，期盼对方以自己对待对方同样的方式来对自己，肝胆相照，永不相负；家人之间，父母想要孩子永远是孩子，知道好歹，听话乖巧，不离膝下……

这些期盼和愿望真实地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但在一段关系中，这些愿望的表达却未必能带来好的结果。当这些热切的期待成为你与他人之间的倒刺，演变成人际伤害的时候，关系中的两个人就会面临着令人头疼的选择难题：我们是该忽视自己和对方的愿望，保持距离；还是要走近彼此，但是互相扎得遍体鳞伤呢？

解决关系问题和人际伤害最好的办法就是沟通。这是对的。然而沟通很多时候并不简单，不容易做到，甚至是不太够。

在讨论解决问题的方法前，让我们先回到小西的故事里来。

随着与男友感情的逐步加深，小西下定了自己在北京安家的决心，准备和父亲摊牌了。然而就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鼓起勇气向家人坦白自己的决定时，父亲突然病倒了。家里的生意失去了主心骨，瞬间乱成一团，需要唯一的继承人小西立刻回去掌管大局。而与此同时，男友在北京得到了一个宝贵的发展机会。毫无准备的小西一下子被生活推到了做选择的十字路口：坦诚坚定的沟通已经不足以解决问题了，小西应该何去何从呢？

这是一道看似无解的问题。现实生活中的人际伤害，很多时候都无法以「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来解决。更多的情况是，我们受到了伤害，感到了痛苦，却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地应对和解决。一个来访者曾经这样咆哮：「人都跑到美国去了，还有什么可聊的？沟通能让她回来吗？！」

「完全没办法面对现在这种状况啊……北京的一切都是我努力奋斗得来的，舍不得放弃。可是爸爸白手起家创下的产业，我也很有感情，肯定不能让它就这么散架了。」不管选择哪一方，都会导致失去，而哪一种都是小西无法承受的。

在武侠小说中，江湖人物的人生要简单得多，面对制造问题的对象无非是打败他（决斗）或者离开他（隐居），伤心了或失意了，江湖儿女大碗喝酒一醉解千愁。而现实中的人际伤害，我们每一个选择的背后都隐含着真实且难办的后果。来自于亲密关系的困境和伤害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会激发我们心底最深的无力无助，带来很多的沮丧和挫败感。这种发自心底、令人无处可逃的无力感能够很轻易地将人打败。而这些无法取舍的挣扎居然都源自于爱。前方是亲人的要求，后方是自我的需求，如何平衡，怎么平衡，怎么看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面对小西的困境，我不认为听了几个小时故事的我能够为身处其中十几年的她想出什么好办法。事实上，每位心理咨询师在受训时都会被导师叮嘱，不要替来访者做决定、出主意。主要原因就是面对爱的困境其实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在真实的情感面前，对错注定是一个多余的词。而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身处困境中的人们曾经尝试过的办法一定会比听故事的我们瞬间想到的更多、更全面。

不过不能够出主意不代表什么也做不了，小西的困境有很多可以探讨的空间，只是需要找到一个突破点。彼时的我还在受训，缺乏经验的我跟小西一样在这一点上陷入了僵局。于是我尝试向自己的督导²老师求助。我告诉她，在充分地共情之后，我和来访者一起被卡在了同一点上，我们一起焦虑、一起无计可施，一起因生活的冷酷以及个人力量的渺小而感到痛苦。

「听上去你非常担心这位来访者。」督导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是的，我对她的无奈感同身受，却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才能助她一臂之力。」

「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对这个事情毫无办法。」斟酌片刻后，督导这样回答。

我很疑惑，以往督导中她很少会这样直接给出「没办法」的回答。

督导老师还是笑呵呵的：「你确实没法帮到她什么具体的。你一不学设计专业，二不会做生意，对她现在的困境可以说是根本没有发言权。」

「可是……」我有点着急，「那我该怎么办呢？」

「能跟我说说你此刻最大的感受吗？」

仔细体会了一会之后，我说：「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来访者那么信任我，对我掏心掏肺，我却一点作用也起不到，感觉自己很失败。」奇怪的是，当自己开口承认这种失败的感觉，我整个人却觉得松弛了下来。

督导师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变化，跟进道：「你今天一进门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焦虑感。」她微笑着说，「作为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咨询师，在这个案例前你完全忽略了你自身已经做到的和可以做到的，而只是集中注意力在那些你无能为力的话题上，那可不就变成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了吗？生活中有那么多的困难和阻碍，如果只是集中注意力在无能为力的方面，就会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感到你的这位来访者有类似的问题。她一味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自己无能为力的话题上，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而事实上这是很不全面的看法，她也许并不是真的那么毫无选择。我想这就是你可以帮助她的地方。」

一瞬间，我茅塞顿开。

客观地回想小西的故事，事实上她有可以帮忙分忧的亲戚，公司内部也有经过时间考验既忠诚工作能力又强悍的职业经理人；父亲的疾病虽然麻烦，但是优厚的家底和温柔的母亲可以给他最好的照顾；就连小西的男朋友也曾经表示过，如果小西真的想要回家，他也愿意随她回乡，只要自己把本事练好，也不是非执着于北京不可。

人际伤害看似是由无法应对的纠结和困境产生的，但有时候也可能是反过来的情形。人们在面对伤害时，本能地感到并认同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并在这种沮丧的状态下屏蔽了一切可能对这种伤害有帮助的选项。然后这些伤害才愈演愈烈，最终对关系造成无可弥补的破坏。

人们往往会产生一种「我很无用，我好失败」的想法，这想法会像一块黑布一样遮住你的眼睛，让你在问题中忽略了自己的力量和选择，所以才会感到那么孤立无援，陷入一种不断向下的恶性循环。

现实生活中，面对人际伤害时，很多时候我们会先在内心预判自己「无能、无用、无价值」，之后随之而来的才是消沉和沮丧。这些预判会使你忽视自己已经获得的成就和尚待开发的潜能，要知道，正是这些成就与可能性才能帮助你走出眼前的困境。面对源于爱的困境，我们常会只关注无解的悖论而忽视自己力所能及的目标。就如同一个身处漆黑隧道中的人，又焦虑又害怕，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尽快摸黑找出口上。殊不知黑暗中的摸索成功概率极低，并且只会加重孤单和痛苦。

解决的方法说起来也许很简单：为什么不停下来，先找找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工具呢？也许一个被遗忘的打火机就在口袋里。与其反复纠缠于无解的困境，不如重新将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体会自己真实的感受和需要，体会自己在眼下的情况中能有什么力所能及可以做到的事。

多年的养育、陪伴与信任，早已让你跟父母密不可分；真诚的关怀、友好的分享和坦诚，吸引了你的朋友在你身边；而一心一意、平等包容和牵挂惦记，筑成了你和爱人的感情。我们所拥有的亲密关系，究其根基，能得到他们都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品质和努力。所以，事实上你已经拥有了应对人际伤害所需要的全部能力和力量。

说来也许很难相信，但很多人是忽略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能量的。很多时候，由于原生家庭的各种不同情况与环境，我们对自己所拥有的各种力量的认识和应用会卡在某些地方。因此，想要良好地化解和应对人际伤害，我们首先要解决自我认知部分的困难，看一看自己到底被卡在了哪里。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会陆续探讨自我认知偏差的产生以及如何开发自己的能量这些主题。而这个开篇，只愿让你知道：伤害并不意味着人际关系的退化，我们也并不是只有痛苦或回避这一条路好走。

化解这一切的秘密，都在于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