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收获,而非损失

    我们继续往上爬,很顺利地回到了车里。不过安迪有些不对劲。他一反常态,沉默不语——也许正在思考刚才那个实验的结果。

    我还没有把整个实验告诉他。

    其实,当受试者在考虑是否该闷死婴儿解救其他人的时候,研究者在精神病态者的大脑中发现了正常人脑中没有的惊人的神经活动:当顶级运动员进入一种自动且不费力的状态,或称作“自动流水”状态时,脑部也会出现类似的神经活动——它也同样出现在佛教高僧出神冥想的时候。

    我们需要几年的努力才能得到的,精神病态者却天生就拥有了。

    “你说的这个实验又让我想起那个轮盘赌实验。”安迪说道。回到车上后,他拧开装有咖啡的热水瓶准备款待我。“还有你之前说过的另一个实验——你知道的,两个人瓜分奖金的方式是否公平的那个。这几个实验都与我们的关注点有关,我们该关注收获,而不是损失,并从中找到一个平衡。当然了,把婴儿闷死的举动会让你做不成‘年度好父母’,但如果能拯救更多条生命……”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我们坐在车盖上,目光穿过停车场望着大海。

    咖啡看起来像汽油——尝起来也像。

    “你知道吗,”他说,“在1998年的夏天,我和太太举办了一个关于欧洲歌唱大赛[15]的聚会。别问我原因。总之,大家都盛装出席,最后有大约200个朋友和家人聚在我家里,其中还有一群来自SAS的朋友。尼什和弗兰克来自我原来的部队,他们以一副20世纪70年代色情片明星的样子出现,戴着粘上去的下垂胡子,留着鬓角,穿着厚底鞋和丝绒夹克之类的服装。后来,我们谈起了另一个从前部队的同事汤米,他最近因为谋杀女友被判处无期徒刑。他们在一家酒吧的停车场里陷入争吵,事情愈演愈烈,最后他从汽车行李箱里拿出一支AK47[16],朝她开了两枪。”

    “汤米那时候已经离开部队,自己去上了医学院,然后做了一个麻醉师。他对病人的态度不是太好。弗兰克也离开了部队——卖掉了他的M4冲锋枪,做了一个穿白色硬立领的牧师。汤米把过去的事情都抛在一边,而弗兰克仍然深陷其中。还和以前一样,弗兰克——尤其现在作为弗兰克牧师——总喜欢过度思考。”

    “‘为什么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事?’他对着我和尼什把这个问题重复了好几遍。”

    “‘因为他比我更疯狂。’尼什回答他。”

    “他这样回答是有原因的。尼什曾被诊断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四年前,他认为自己的女友是个恶魔,于是用一把剪刀捅了她。后来他进出了几家精神病院,在医生的帮助下,他看起来已经度过了最糟糕的时期。老实说,他看起来仍然是十五年前在全国最大的那家疯人院——SAS里和我相识时的样子。甚至还改善了不少。”

    “现在这三个人——除去他们都在第七部队任职过的经历——还有一个共同点。你知道是什么吗?他们都有PTSD[17]。当然那时候我们不这么叫。现在回想起来,毫无疑问,他们得的就是这种病。”

    “在这次聚会之后的两个月里,尼什不带降落伞跳出飞机,而弗兰克吸了一夜的汽车尾气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也许是吃了太多肉馅饼,谁知道呢?”

    “小凯,我知道原因。这都是因为我刚才所说的病症。你看,弗兰克和尼什无法开始新生活。他们都深陷在过去的事情里——几年前在北爱尔兰的一次行动中我们的一个好战友艾尔•斯雷特被枪击致死。”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都在前线。爱尔兰临时共和军(PIRA)的服役兵们打算进行秘密的连续炮击,而我们必须找到他们。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个寒冷的夜晚,周围漆黑一片,浓雾笼罩,特别适合捉迷藏。”

    “总之,我们最后赶上了他们的队伍,接着双方交火,艾尔在回击的时候中了弹。另外两个战友尝试抢救他,其他人继续追赶那些士兵。但是无济于事。那晚只有直升机才能救艾尔。但由于浓雾,这无法实现。所以他就躺在一个战友的怀里慢慢死去了。”

    “太可怜了。”我说。

    “是啊,”安迪说,“太惨了。毫无疑问。当然爱尔兰军也在交战中遭受了一些打击。不过,尼什和弗兰克就是接受不了艾尔死亡的事实。他们三个人都是一流的自由跳伞伞兵,关系非常密切。他们两个一直在讨论,那天晚上他们本可以做些什么,让艾尔不至于在那个地方遭遇那样的命运。但这都是废话。他们持续不断的讨论让我开始受不了了。”

    “执行任务的那个晚上,我一直和弗兰克在一起。尼什则负责无线电通讯。我们绝对不可能让艾尔当天出现在其他地方。因为他在做自己的工作!但弗兰克和尼什对这个事实不能认同。几年来,他们不停地痛骂,纠结于已发生的、没发生的和本该发生的事,反反复复。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是说,当然战友被杀是一件很令人心痛的事情,但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抱怨了,我悲哀地意识到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艾尔是为工作而死的。这个事实不是我们任何人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就能改变的。你总归要继续新生活,不再纠结于此。你得像那个老妇人一样,用防尘布盖住所有家具,关上那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出租车司机也是这么做的,”我插嘴道,又喝了一口咖啡,“把每一天、每一次邂逅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处理。不滞留于旧的情感。”

    “说得很对,”安迪说,“但是小凯你知道吗,我们谈论深陷过去的危险性,这都没有错,但对一个士兵来说,还有一种情况要注意。你要小心别让想法太过超前了。”

    “比如,我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中被伊拉克人抓住,他们试了各种办法来拷问我。其中一个小伎俩就是将手枪的枪口塞进我嘴里并打开保险。然后全场大笑!”

    “还有一次,几个警卫走进我的牢房,其中一个人拿着手枪。他把枪举起,瞄准我的脑袋,再扣动扳机。手枪的击锤敲打在一个空弹壳上。其他几个警卫笑得不能自制。该死的,我心想。我不如跟他们一起笑吧。”

    “我意思是,这未尝不可。我双手被铐住,被打得鼻青脸肿,几乎一丝不挂地倒在地上。我无法控制眼前的场面。于是我想:‘老兄,你还不如学会享受这个过程。’”

    “你知道吗,当我越能够专注在单一的事件上,它就越快被我忘记。当你将关注力放在你嘴里冰冷的钢铁上时——好吧,这还挺有趣的!它的味道?真不怎么样——你觉得手枪会是什么味道?”

    “我估计要比这个鬼东西的味道好一些。”我边说着边把杯子里剩余的咖啡倒在草地上。

    安迪笑了。

    “你将注意力放在震耳欲聋的枪击声上,警卫的脸上,廉价的须后水的味道上,你的呼吸上,还有你仍然活着的事实上!当你只能拥有当下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感觉太棒了。”

    “不管怎样,事情总会有个结果。战争结束后,红十字会与伊拉克做了个交易,让他们释放所有战俘回家。在我们飞离巴格达的前几个小时,我们蒙着双眼、戴着手铐,被他们送到飞机跑道上——至少我们希望那是跑道——到了那儿我们才知道红十字会已经派了一架飞机来接我们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车子停下来,他们开始把我们往外拉。我感到有两双手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没关系,我认为这应该是个好征兆。至少我们还在动,还能往前走。还是一样的,单独去体验每一个时刻。活在当下。”

    “车外面传来回声,说明还有希望。至少听起来我们像是置身于一个飞机棚里。这太好了!我们很快就能一路喝着热巧克力,吃着长棍面包到沙特阿拉伯了。但别想得太远。不要自以为是。我关注着自己的感受。关注着周边的一切。”

    “我们被推搡着站成一列长队,仍然铐着双手,蒙着双眼。接着传来嘶嘶的巨大响声,我闻到了油灯的味道。有士兵在我们身后走动的嘈杂声。我还听见了站在我两侧的战俘的沉重呼吸声。不对,等一下。突然之间,一些蛛丝马迹让我感到事情不对头。不知道是什么……但就是有什么不对劲。”

    “我们在那里站了很久,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头绪。更糟糕的是,我的肠胃又开始闹腾了,想要排泄一些东西出去。非常迫切。之前的几天里,我被强迫吃自己的屎,那味道可比不上米其林星级餐馆。”

    “别告诉我它的味道像……”

    “像屎!”安迪笑了笑,“但对我来说没关系。我努力关注着牙齿撞击的疼痛,想着我受伤的手指,脱臼的肩膀,还有我身上那世界上最丰富的伤口收藏。直到我把这些都想了个遍,我才将注意力转移回腹泻的感觉上。”

    “总之,我的身体向前倾斜,想要缓解手铐对手腕造成的疼痛。这时我的肠胃快要坚持不住了。我将额头抵在砖墙上,鼻子在上面摩擦着。现在脱水的问题也冒出来了,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再一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砖墙的质感上,粗糙的墙面紧贴在我皮肤上摩擦。这就是砖块的感觉。我对自己说。”

    “不过我很快告诉自己事情有些不对头。我突然听到一阵慌乱的阿拉伯语口令,接着四周传来AK47冲锋枪被扳动的沉重的金属回声。”

    “好吧,总算来了,我想。这一次应该是来真的了。被释放的事到此结束了。我平静地将额头靠在砖墙上,将注意力放在每一块凸起和每一条凹线上。我还能做什么呢?该死的,如果死亡将要降临,我也做不了任何改变,不是吗?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如果要在砖块、子弹、腹泻和满嘴被咬烂的陶土之间选一样,最好还是选择砖头,不是吗?”

    “我在生活中从来不看得太远。正如我说过,我只关注着眼前的三个小时,这还只是在一切顺利的好日子里!”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要闭着眼睛孤注一掷。如果能加入战斗,我愿意签署一份无责声明。而且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有可能和艾尔•斯雷特一样被杀死。”

    “不管怎样,这就是我的想法。但你可以想象到,其他几位战俘并不这么想。也许会有两枚AK47的子弹射入他们的后背,而他们不太喜欢这个结局。”

    “许多人开始祷告。有几个人开始哭泣。还有些人开始哀求。我呢?我努力不把屎拉在自己身上。我心想,‘如果我在被他们处置前就拉屎在身上,这些伊拉克人会认为我是因为害怕而失禁,到时会笑得更加猖狂了。’”

    “老天,”我说,“你真是个冷血的人啊,不是吗?”

    安迪微笑着,用肘部推了我一下。

    “我还没有说到最精彩的部分呢,”他继续说,“站在我右边的是一个美国人——后来知道他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领航员——我注意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一开始,我以为他想要控制住自己,忍住眼泪,有尊严地死去。”

    “但我想错了!他只是对周围一片哭泣声感到非常生气,无法再忍下去。‘闭上你们的臭嘴!’他喊道,声音从墙上反弹回来。‘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种无济于事的哭声,你们这些可悲的胆小鬼!’”

    “这时候你还能说出什么更有力度的话呢?没有了!于是我说出了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我想要大便!’”

    “好吧,你怎么能猜得到呢,伊拉克人居然情不自禁地笑出来。这很可笑不是吗?结果,接我们的飞机就停在飞机棚外的停机坪上。热巧克力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