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洁性
“我给你说个笑话吧。”我手里抓着一把花生说道。
此刻我们坐在商务舱里——德尔小子[5]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我认识不少善于言辞的人,但这个家伙拔得头筹。他并非热衷于此,却就是有把剃须皂卖给塔利班的能力。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很可能已经干过这种事了。
一个护士正在特护病房巡查,这时,一个戴着呼吸器的男人把她叫了过去。
“护士!”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我的睾丸(testicles)是黑的吗?”
护士吓了一跳。她掀开被单,朝他下面迅速看了一眼,但幸好一切正常。
“没有,先生,”她说,“我刚刚看了,一切都很正常。你不用担心。”
“护士!”这个男人愈发焦急地轻声问道,“我的睾丸是黑的吗?”
护士现在有点不知所措。
“先生!”她说,“我已经看过了,一切正常。你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麻烦你——在医院,时间就是生命!请简单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麻烦?”
男人用虚弱的右手抓住护士的手臂,左手缓慢地取下氧气面罩。
他动作轻柔地将护士拉到面前。
“护士!”他看起来在用体内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低语,
“我的检验报告(Test Results)出来(back)了吗[6]?”
我们的大脑和电路一样,都偏好简洁多于复杂。对于粗腔横调、混乱无序的所谓“劝服辞”就更是这样了。不过,简洁说辞的魔力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发挥作用,并不是立等可见的。
我们可以在各行各业中看到它的妙用……从政治辞令,到诗词歌赋,再到演讲。二战期间,当罗斯福总统想要说服传统的孤立主义者[7]去帮助英国度过其黑暗时期时,他用最简单的言语做了贴切的形容。他把这个政策叫作:租借法案[8]。
假设我邻居的房子着火了,而我有一段水管……如果他能用我的水管接上水源,我就能帮他灭火了……我不会在灭火前对他说,“邻居,这根水管花了我15美元,所以你必须付钱”……因为我不想要这15美元——我只想要灭火后能把它拿回来。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了。
当约翰•济慈[9]写下他的名诗《无情的妖女》[10]的第一个版本时,本来可以这样写[11]:
那老派的骑士啊,你出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面容惨白,独自站立,又无所事事?
那芦苇般的草木已经在湖中腐烂,
这里没有任何一只鸟儿歌唱。
但他没有这么写。
取而代之的是这样的名句[12]:
骑士啊,是什么苦恼你,
独自沮丧地游荡?
湖中的芦苇已经枯了,
也没有鸟儿歌唱。
诗句很优美,不是吗?恰当的字词组合巧妙地打动心灵,挖掘出人们内心深处丰富而又古老的情感。而且,不正是因为诗句中的这份欲语还休让它更能直达我们的内心吗?
当温斯顿•丘吉尔[13]在1940年夏季发表他的经典演说“一场与我们对手间的战争将在海岸线上展开……[14]”时,他也本可以不这么说。这句话本来可以更口语一些“我们将与他们在岸边战斗……”不过他也许就成不了历史上最伟大的演讲者之一了。
“哈哈,没错!”安迪笑道,“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一个纽约广告业者的故事。一天早上,他穿过中央公园去上班,路上看见一个盲人在乞讨。盲人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看不见”几个字。他的乞讨碗里空空如也。广告人下班回家时再次经过这位盲人,发现他的碗依然是空的。于是他拿起牌子,取出一支笔,在上面做了一点简单的改动。
他写道:‘春天来了,可是我看不见。’过了几个小时,这个盲人轻松得到不少施舍。”
真不赖。
不过,并非只有几个小故事可以说明简洁度对我们产生的影响。这里面还有科学的成分。
比如,心理学中对“认知流利原则”的研究——即一个对象、论据或是概念理解起来的难易程度——多次证明了一样东西想象起来越容易,就越能给人带来愉悦感,也越具备说服力,总之,它似乎能给人带来更多积极影响。
在下面两种食品添加剂中,哪一种听起来更危险:Hnegripitrom还是Magnalroxate?
大多数人会选Hnegripitrom。
再看看下面这个。
下面两种游乐园的过山车中,你认为哪一种更惊险:Chunta还是Vaiveahtoishi?
大多数人会说Vaiveahtoishi更危险。
但是你知道吗,这四个单词都是杜撰出来的。之所以大多数人会选择Hnegripitrom和Vaiveahtoishi,纯粹是因为另外两个词念起来更容易,因此想象起来也更容易。总之,我们更容易把简洁性与安全性联系起来。
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股票市场。
几年前的一项出名的研究发现,若你投资的公司代码容易拼读(比如Google简称GOOG),比起其他代码不可拼读的公司(例如RDO),在仅仅一个交易日过后,可为你多带来10%的利润。
念得出名的公司,回报更多!
另一个类似的研究分别以“容易阅读”和“不容易阅读”的字体列出一个产品的各种特征。猜猜研究者们发现了什么?“容易阅读”的字体吸引到了几乎两倍的购买者。
难怪每一次你走进一家苹果公司的门店,你的感官就像被一张巨大的湿巾擦拭过一样,无比舒服。
实际上,如果你画出一张消费技术的演化过程图,你会发现一个相同的模式。一开始,你需要和唐纳德•特朗普[15]的头发一样多的智商来搞懂一项新技术,到后来,你可以是一个连“智商”二字都不会拼写的技术盲。而讽刺的是,我们对于最新的极简派抽象艺术的追求早已被预示性地刻画在大脑峡谷的神经元山洞壁画中了。
那些处理起来简单轻松的事物能给我们带来短暂的愉悦补偿。
比如,当我们看到简单易懂的东西时,我们会做出肉眼观察不到的微笑表情。这些不易觉察的脸部肌肉变化可以被一个叫作肌电描记法[16]的技术测量到——当我们看着深奥的东西时,这种变化是不会出现的。
这里要传递的信息很明显。
当我们浏览网页、打电话、开车、与人争辩——或做其他事的时候——简洁性的力量是毋庸置疑的。
我们从第三章的伊比鸠鲁那里了解到,人们内心都倾向获取愉悦多过承受痛苦。而面对任何可以让我们充分发挥这种倾向的东西,我们的大脑都会在化学作用下铺出一条巨大的红毯表示欢迎。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大脑喜欢简洁的东西多过复杂的东西,”安迪一边说一边脱下他“更快更好”的Timberland鞋,按下座位上向后靠的按钮。“我是说,所有这些极客的理论都很好,但是理由何在?开枪会‘砰’的一声响,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身体陷入座椅中。
“好吧,”我说,“这是个好问题。但你知道吗?我们之前提到的重症病房的护士已经给出了回答。时间,不只在医学界是个关乎生死的大问题,在我们的进化过程中,它也是个核心因素。”
我在座位旁边的口袋里翻找纸张——呕吐袋也行——然后拿出一支笔。
“别着急,老兄,”安迪说,“在商品社会总有人来为你服务,你只要按下呼叫键就可以了。”
“你再这样无聊打岔,我就得按键了,”我说,“好了,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上。”
我把呕吐袋展平,写下了后页图中的等式。这时安迪的座椅呼的一声折回了原位,他又坐直了。我拿起航班上的菜单,把等式盖住。
“好了,”我说,“我在这个袋子的背后写了一个简单的等式。现在我打算一个接一个地把数字揭给你看,你需要把它们加起来并大声地说出总数。明白了吗?”
安迪看起来有些犹豫。
“如果你在数字前都能加个井号就更好了,”他说,“不过没事,我们试试吧。”

“好的,”我边说边揭晓了第一个数字。
“1000,”安迪念道。
“很顺利,”我说着揭晓了第二个数字。
“1040。”
“聪明!”我移到第三个数字。
“2040……”
几秒钟后,安迪得出了总数:
4100!
“他们想让我代替卡萝尔•沃德曼[17]主持‘倒计时’[18]节目,”他得意地说,“但是我拒绝了。我喜欢更有挑战的东西。”
“只是有些人把你当成了卡萝尔•沃德曼而已,”我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说,“尽管我不太相信,不过你都算对了!”
安迪疑惑地看着我,就好似一点整的钟声只敲了半下。
“你什么意思,我答对了?当然得答对,这怎么会错?”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99.9%的人算到倒数第二个加法‘4090+10 ’的时候,他们的大脑立刻获得了一个它能想出的最好看、最完整、最诱人的数字,于是得到了……5000。连剑桥大学的数学教授都答错过。可你却……?”
“也许剑桥里有更多精神病人?”安迪笑道。
这一点我不确定。我把纸袋塞回座椅口袋里,从巡回送餐的空乘手里接过一杯香槟。感觉是给自己的奖励。
“不管怎样,”我抿了一口酒,说道,“这个等式用来回答你刚才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大脑更喜欢简洁的东西。你看,当我们的史前祖先们遇到麻烦的时候——假设他们遇到了食肉的猛兽——是那些能在困境里想出正确的脱困方法并判断出‘是逃跑还是战斗’的人最有可能存活下来,并把他们的基因传给后代。而且其中存活可能性最大并最可能将基因繁衍下去的,是那些最快做出正确选择的人。
“想象一下,如果你每一次遇到牙尖齿利的老虎都要从头开始分析一遍:这只黑色的、橙色的、有条纹的、带尖牙的、流着口水的……正在慢慢向我走来——”
“什么‘每一次’?”安迪插嘴问道,“不可能有‘每一次’。只要一次就会没命了,老兄。”
“确实如此,”我回答,“生命流逝得太快了,谁都无法重来一次。所以这么多年来,在人类进化史的几百万年时间里,我们的大脑已经学会了寻找捷径;学会利用心理的拇指法则[19]来做决定;学会利用积攒起来的事物规律;学会用数百万字节的先前存储的信息——比如一只牙尖齿利的大老虎——来做出反应。
“还记得当时那个法律顾问是怎么跟我说的?信息在大脑里传递,就好比电流在回路里流动,它们都会选择阻力最小的那条路径。你的论据越简洁,你把案情陈述得越简单,信息就会传递得越快越有力。”
“这很奇怪,不是吗?”安迪说道,“因为大多数人认为给事情添油加醋,使用更长的单词和更华丽的语言,可以让自己听起来更睿智。我是说,商业图表之类的鬼东西不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吗?但根据你刚才所说的,它们制造的效果却正相反。你的说辞越复杂,就越可能在别人脑中形成一个心理路障。
“你知道吗,这正是军队教导士兵在被俘虏和盘问时该做的事:做一个‘灰色的人’,一个刚好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里出现的无辜的受害者。你要将一切表现得尽可能地简单而无害,让你的抓捕者把你当成一个无用的废物释放出去。做一个灰色的人,就是不能在人群中凸显出来。”
“甚至在策划行动的时候,我们也总是被告知要‘保持简单’。我在写作和生意中仍然会用到KISS原则[20]。所以一旦遇到麻烦,我的大脑可以非常清醒地想出对策,因为里面没有太多不相干的信息。”
当然了,我们不是在说为了保持简单就得把所有东西都扔掉。我们的意思恰恰相反。人们很容易就把事情给复杂化了——但要简化它们却相对困难得多。
正如塞缪尔•约翰逊[21]那句出名的讽刺:“我没有时间给你写简短信件,因此我给你写了封长信。”
我们要说的其实是:简洁的事物中蕴藏着极大的美感,而这种最精华、最本质的优雅美感常常为大脑设下美人计。
数学家们总在不断努力,寻求最简短的公式来解释复杂的现象。用他们的行业语言来说,这叫作“算法的不可约性”(Algorithmic Irreducibility)。
我们尝试说服别人的时候,也应该这么做。
“是我的问题,还是这里确实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问安迪,这时,一个乘务员拿了几条热毛巾过来。
“是你,老兄。”他说着又把双脚滑进了他的Timberland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