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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孙女

    降世才七天,七磅的小生命

    两手握拳,弯弯的细脚

    从襁褓里斜伸了出来

    一排豆大的脚趾,整齐而细致

    更细致的趾甲看得我眼花

    只好把眼镜脱下,凑近去端详

    这无辜又无助的睡态

    是胎里的蜷伏所带来

    乌亮的湿发枕在我臂弯

    奶瓶刚刚吮过,正怡然,恬然

    偎在我怀里睡去,稚嫩的眼睑

    合成安详的一线,无梦之眠

    该无焦虑的压力吧,更无记忆

    只偶然半睁开惺忪,黑白分明

    瞥我一眼,立刻又阖上

    更偶然,会绽开满脸笑容

    全无意识,却也会牵动

    恁小的一个酒窝,尽管如此

    从雏幼的脸上已可窥识

    她母亲小时的秀气,肤上

    胎红渐褪了,露出白暂

    但我早非当年,那少壮的父亲

    这世纪,也已非当年的光彩

    倒数声中,二十一世纪

    正橐橐向我们迈来,迎接的

    不是抱她的祖父,是这婴孩

    而凭我,一头风霜的见证

    这消逝的世纪并不快乐

    风灾与地震,恶疾与战争

    神话要领走美丽的禽兽

    传说要收回清澈的江海

    紫外线和酸雨当头袭来

    这世纪,不比上一个世纪快乐

    也不敢妄想,下一个会更可爱

    这世界,还是不来的为妙

    你会有许多玩具,豪贵而精巧

    但人类已经太早熟,并不好玩

    童年是愈来愈短,愈不像童年

    更不能奢望会像童话

    世故催天真赶紧长大

    一切已太迟,无论我怎么劝阻

    都挡不住你了,几星期前

    你已经学会了翻筋斗

    在幽昧的羊水里,你早就

    像马戏的艺人,拳打脚踢

    要挣脱脐带,告别母胎

    出来看你崭新的世界,世纪

    却看见了我,视而未睹

    也不会记得,就在第七天

    你曾经单独地陪着祖父

    还没有满月呢,当窗外

    纽约的盛暑正曳着蝉声

    隔着枫树犹翠的风凉

    臂上托着你天真的七磅

    心头却压着更沉的重量,为了

    海峡的惊涛捣打着两岸

    飞弹正啸着不安的风声

    俯望这新生命在我的老怀

    正甜甜地入睡,把一切

    都那样放心地交托了给我

    奶香与溺臭,体温与脉搏

    匀称的呼吸隐隐起落

    你那样相信我,而我

    却这样不相信你,不信你

    会逢凶化吉,自有福分

    原谅祖父吧,这忧患的老人

    而且用你坦然的卧姿

    和满有把握的小小拳头

    说服我,说,这世界虽有千般的不是

    却把你啊小乖乖,带给了我

    一个奇迹,一个恩宠

    一则神话,证明有神明

    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婴

    无畏一切地降临这乱世

    且睡得如此安静而深沉

    成人的噩梦无法惊扰

    那睡姿,如此原始又如此童稚

    千灾百害都近不了身,似乎在说

    “未来是我的,你不用担心”

    ——于是我手中抱的

    不再是猜疑,是希望

    满满的一怀呢,整整七磅


    1995.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