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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永恒拔河

    香港在各方面都是一个矛盾而对立的地方。政治上,有的是楚河与汉界,但也有超然与漠然的空间。语言上,方言和英文同样流行,但母音的国语反屈居少数。地理上,和大陆的母体似相连又似隔绝,和台湾似远阻又似邻近,同时和世界各国的交流又十分频繁。香港,借来的时间,租来的土地,在许多朋友的印象里,是一座红尘窒人摩肩接踵的城市,但很少人知道,广阔的新界却是颇富田园风味的。香港之于大陆是一例外,我山居所托的沙田,于香港又是一例外。

    新环境对于一位作家恒是挑战,诗,其实是不断应战的内心记录。《与永恒拔河》里,几乎有一半的作品都是这新环境挑战下的产品。

    近年论者评我的诗,颇有几位指出,忧国怀乡的主题不宜一再重复,以免沦于陈腔。这劝告是对的,任何主题原经不起再三抒写,而能否刷新题材,另拓视野,也往往成为诗人的一大考验。不过问题并不如此简单:相同的主题可用不同的手法来表现,正如相同的手法可用以表现不同的主题。例如杜甫之写战乱,同一主题,咏之再三,却因场合、季节、心境、诗体等等的差别而各异其趣,并非机械的重复。同时,《与永恒拔河》所以按主题分辑,也有意显示,我在忧国怀乡之外,也尝试了一些新的主题。记得最初出版第一本集子,已经是廿六年前的事,那时台湾的文坛正是天真的稚龄,还没有听说现代文学这回事,和我一起写诗的,是李莎和邓禹平、方思和夏菁。廿六年后和我一起发表诗的,却换了罗青和温瑞安、黄国彬、曹捷、陈德锦。其间,多少才思焕发的朋友搁下了笔,原期并辔而驰的朋友怎么竟纷纷离队而失群。乃悟诗的道路原是寂寞的长途,远行人应有独行的决心。至于潮流起落,理论消长,派别分合,时而现代姿态,时而古典花招,时而普罗口号,都只是西征途中东归道上的虚影幻象,徒令弱者迷路,却阻不了勇者的马蹄。所求于缪斯者,再给我十年的机会,那时竟无鬼神俱惊的杰作,也就怨不得她了。

    余光中
    1978年12月记于沙田(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