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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陵少年

    纳入《五陵少年》的这三十四首诗,完成于一九六○年初春到一九六四年初夏之间,也就是说,都是我留美回台北后迄赴美讲学前那一段日子的作品。

    我的诗集之中,恐怕再找不出第二本像《五陵少年》这么风格庞杂的了。《五陵少年》之中的作品,在内涵上,可以说始于反传统而终于吸收传统,在形式上,可以说始于自由诗而终于较有节制的安排。

    我常常想:如果那时我不赴美,也许继续发展下去,与目前的风格将不很相同。因为在二度赴美的前夕,我感觉自己在散文的创作上也渐渐有点eureka的迹象。我的诗和散文,往往有一胎二婴、一题二奏的现象。例如一个婴孩的天逝,倒映在诗上,是《黑云母》,在散文上,便成为《鬼雨》了。

    自从开始现代抒情散文的创作以来,面临一个题材,左右手的缪斯往往要争论许久,才决定究竟应该由左手的缪斯或右手的缪斯去处理。

    艺术家对于自己风格的要求,似乎可以分成两个类型。一是精纯的集中,一生似乎只经营一个主题,一个形式。另一类是无尽止的追求,好像木星,乐于拥有十二个卫星。雷诺阿、莫迪里阿尼属于前者;毕加索属于后者。我的个性也倾向后者。同时,我更相信,凡是美,凡是真正的美,只要曾经美过,便恒是美,不为另一种美所取代。在这样的信仰下,我写了《吐鲁番》,也写了《圆通寺》,创造了《史前鱼》,再创造《月光光》。我不愿站在《吐鲁番》那边,说《圆通寺》太古典;或是站在《圆通寺》这边,说《吐鲁番》太猛烈。我是艺术的多妻主义者。

    五年,不算太短的日子。当我写《五陵少年》最早的几篇作品时,好几支犀利的诗笔,黄用的笔,望尧的笔,仍非常多产。到我写其中最后的几篇时,那几支笔早已搁下来了。这真是何等可惜的事。所谓“头脑外流”,非但科学界如此,文学和艺术也是一样。

    余光中
    1967年4月16日
    厦门街闹书灾的书斋(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