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德国日记
帕加马博物馆
李零 摄
2012年11月28日—12月10日,去过一趟德国,任务是到埃朗根开会,但我的目标却是德国的博物馆。巴比伦古城的文物主要在柏林,不可不看。
11月28日—12月3日,柏林
一年将尽,电视里的消息:埃及大乱,逼出宪法公投;叙利亚硝烟弥漫,又一个中东政权摇摇欲坠;朝鲜发射卫星,平壤热烈庆祝;纽顿枪击案,奥巴马使劲擦眼角;日本大选结束,自民党上台,有些日本人感到无所适从。
这正应了那句老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冬天我们盼望春天,夏天又惦记秋天,每一年都很相似,一切很新,一切也很旧。
这个世界像一堆脏衬衫。
夏天,大汗淋漓,旅行在外,箱子里的衬衫全都穿过了,怎么办?上策当然是洗,掏点儿就掏点儿呗,填个单,交旅馆洗,但很多人说不值,过两天不就回家了,脏就脏点吧,谁也不会把你的领子翻过来看。刚脱下的难免有汗味,赶紧丢一边儿,早一点儿脱下的,闻一闻还行。心理作用,搁得越久越干净。
这叫“有选择总比没选择强”“坏办法里挑好办法”。
法兰克福,一下飞机,先坐火车奔柏林,订好的旅馆就在博物馆岛旁。
德国,圣诞将至,到处张灯结彩,熙熙攘攘,卖吃喝的满大街都是,七滋八味,热气腾腾,但天是阴的,地是湿的,不是雨,就是雪。
第二天上新博物馆(Neues Museum),先看埃及的东西。埃及画像石,五彩斑斓。画像石,亚述、波斯也有,原来有彩,但很少能保存这么好,即使留下痕迹,也没这么鲜艳。波斯波利斯和帕萨尔加德,宫门和墓门都是学埃及,门楣上方有个弧形檐板,互相比较,很清楚。展厅中有一件埃及第27王朝的男子雕像〔图1〕,很像我认识的某个人。埃及第27王朝属于波斯统治时期,相当冈比西斯二世时。过厅有一组石人,出自乌克兰哈尔科夫,年代为12世纪〔图2〕。
〔图1〕 埃及无名男子雕像
柏林新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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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乌克兰石人
柏林新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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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帕加马博物馆(Pergamon Museum)。它的正厅是帕加马祭坛,希腊化时期的代表作。左翼是西方古典艺术,右翼是近东艺术。左翼在修,不开放,没关系。我想看的主要是右翼。
右翼有个过厅,主要是罗马时期的东西。
穿过这个过厅,第一个大厅是著名的伊什塔尔门(Ishtar Gate,图3)。此门原在巴比伦古城,居然被搬到这里。它是用600多箱釉砖碎块拼复,整个墙面的基调是蓝色,但纹饰和花边是五彩。正面以《蛇龙图》《公牛图》为饰,左侧有《铭文墙》,右侧有《花树图》,年代为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前605—前562年在位)时。
〔图3〕 伊什塔尔门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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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这个大厅,有个走廊,走廊两侧是亚述铭年碑〔图4〕,碑首作圆弧形,下有“口”字形或“凸”字形凹槽,里面刻铭文,乍看很像中国的碑,但年代比中国早很多。左边是国王登基的铭年碑,右边是高官就职的铭年碑,原来立在亚述城外。这种纪年,大约在公元前1400—前630年。中国纪年,先秦时代,王有王年,即位之年为元年,官员莅政之年,齐国铭文有“立事岁”,是两者相似之处。
〔图4〕 亚述铭年碑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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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是巴比伦城的巡游大道(Processional Way,图5),也是用碎砖拼复。两边的墙裙是以成列的狮子为饰。
〔图5〕 巡游大道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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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有个展厅,主要是萨姆阿尔城(Sam'al)的遗物。萨姆阿尔城在今土耳其加济安泰普省的Zincirli Höyük,是新赫梯时期的古城。最近,美国为了帮叙利亚反对派,在土叙边境部署爱国者导弹防御系统,就在这一带。展厅门口有两对石狮〔图6〕,是此城内城的看门狮子,年代约为公元前10—前8世纪。它们前腿是圆雕,后腿是浮雕,一前一后,口鼻之间长胡子的地方,特意刻成裂瓣形。亚述、巴比伦的狮子是这样,波斯波利斯的狮子(如双狮柱头和狮子扑食公牛的浮雕)亦如此。这是西亚艺术的特点。展厅里还有一对石狮,风格相似,但雕工粗糙,比较小。哈达德神像的基座也有两个狮子头,口鼻之间也是刻成裂瓣形。
〔图6〕 萨姆阿尔内城的门狮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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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左侧是亚述展厅。我的最大收获是发现一个大水槽〔图7〕。大水槽在左侧第二个展厅的中央,据说发现于阿舒尔神庙的前庭,乃辛纳赫里布二世(Sennacherib II,公元前705—前681年在位)的东西。它让我想起波斯波利斯万国门旁的那个大水槽。那件大水槽,底不平,可能是半成品,素无纹饰,只有一道阳线围在腰间,尺寸5.68米×4.85米×2米,比这件更大。
〔图7-1〕 亚述大水槽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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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2〕 亚述大水槽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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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器外壁有八组浮雕人物,每组三人。四正四隅各一人,双手合于胸前,作受洗状,其左右上方各有一倒置的水罐,水从罐口出,斜着流,在他胸前交叉而过,最后流到两边的地上。他的左右各一人,身披鱼服,相向立,一手提小水桶,下垂,一手执筒状器,上扬,朝居中者洒水。据说明牌,居中者是水神(water gods),两旁是祭司(two priests)。其实,穿鱼服者是阿普卡鲁(Apkallu,图8至10),乃美索不达米亚七圣。
〔图8〕 比较:亚述阿普卡鲁神像
〔图9〕 比较:青铜护身符,以阿普卡鲁为饰
〔图10〕 比较:帕萨尔加德宫殿S浮雕
这件大水槽,底部无孔,与波斯波利斯万国门旁的大水槽类似;鱼服人与帕萨尔加德宫殿S门道浮雕的鱼服人(只剩下半身)相似。看来波斯是学亚述。万国门旁的大水槽是干什么用的,学者有多种猜测,或说是供朝觐者斋戒沐浴的器具,就像清真寺前供礼拜者做大小净的大水池,这件大水槽,从四周的浮雕神像看,确实与用水有关。
比这件大水槽早,展厅还有一段喀西特王朝的砖墙〔图11〕。此墙是用事先设计好成批模制的焙烧砖拼砌而成。男神女神捧水罐,男神有须,女神没有,水从此罐流入彼罐,回环相连,与亚述大水槽的浮雕意匠相似。此墙是乌尔伊南娜神庙的墙,乃Kara-indash王所建,时间为公元前1413年。
〔图11〕 喀西特砖雕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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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侧的展厅走到头,还有一批亚述出土帕提亚移民的东西。
从这里向右转,转到走廊另一侧,头一个展厅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东西,东西不多,其中有一小段苏萨宫殿的釉砖墙〔图12〕,表现不死军(Immortals),颜色特别鲜艳。还有一件银质的安弗拉罐〔图13〕,年代为公元前5—前4世纪,当阿契美尼德王朝时,造型与波斯波利斯阿帕丹台阶浮雕所见相似,可资比较。
〔图12〕 苏萨:大流士宫釉砖墙饰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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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银安弗拉罐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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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侧,楼上是伊斯兰艺术。我发现一个水槽〔图14〕,比亚述大水槽小得多,系用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年代为公元6—7世纪。它的外壁刻有左右相向的骑马人像,内底一侧雕有泄水孔。它的样子,让我想起善心山上的两件大水槽。那两件水槽也有泄水孔。
〔图14〕 伊斯兰时期的水槽
帕加马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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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上达勒姆博物馆(Dahlem Museum)。这是个博物馆群,在柏林自由大学内。东亚艺术博物馆有著名的卲王之媓簋,我更关心那件“鸟兽纹有銎戚”〔图15〕。印度艺术博物馆有勒柯克从吐鲁番用狐尾锯割取的五彩壁画。人类学博物馆展印第安艺术和非洲艺术。
〔图15〕 青铜管銎斧
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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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看老博物馆(Altes Museum)。展品主要是希腊、罗马的东西。一是石刻,二是瓶画,三是金银珠宝,四是甲盾武器。这些展品,跟头两天看的不同,真是大异其趣。小亚细亚和两河流域,东西比较像,波斯受它们影响,也比较像。希腊、罗马不一样,主要跟地中海沿岸关系比较大,包括埃及,而与内陆国家差别比较大。它的雕刻,很多是圆雕,特别擅长表现人体曲线、肌肉质感和衣服褶皱。石材用白色大理石,雪白雪白,不像亚述石刻用雪花石膏(alabaster),本来还是白的,日久天长,变成黄色。它的瓶画,喜欢用红、黑二色画各种故事,中国漆器,战国秦汉也这样配色。还有马赛克画,非常精致、华丽。这跟波斯的东西可大不一样。波斯有希腊的东西,没错。亚历山大灭波斯前和灭波斯后,波斯都有希腊的东西,比如波斯波利斯内府发现的那件无头雕像,就是很好的例证,但这样的东西,伊朗太少。
金银器,有件安弗拉罐鋬手〔图16〕,铜胎,鎏金银,作带翼野山羊形,蹄下踩一面具,或说西勒诺思神(Silenus),或说萨提尔神(Satyr),时代为公元前4世纪,与阿契美尼德王朝有关。
〔图16〕 鎏金银安弗拉罐鋬手
柏林老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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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基泰金银器有两批,一批出自Treasure of Vettesfelde,1882年发现,出土地点在Witaszkowo,属于今波兰西北的卢布斯卡省,据说在斯基泰文物的发现地点中最西,其中有一种鱼形饰〔图17〕很精美;一批出自迈科普(Meikop),属于俄罗斯南部的阿迪格共和国(Adygeja),多为衣物上的饰件〔图18〕。
〔图17-1〕 斯基泰金饰
柏林老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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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2〕 斯基泰金饰
柏林老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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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8-1〕 斯基泰金饰
柏林老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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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8-2〕 斯基泰金饰
柏林老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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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品SK1257、1258是用火山凝灰岩(tuff)雕刻的狮子〔图19〕,一件只有脑袋,缺身子,一件只有身子,缺脑袋,身上长翅膀,很像中国的天禄、辟邪,说明牌称翼狮(Winged Lion),出土地点为意大利的Vulci,年代为公元前570—前550年。翼狮的叫法是对的,但又称斯芬克斯(Sphinx)则误。斯芬克斯是人首狮身,不是带翅膀的狮子。
〔图19-1〕 Vulci翼狮头
柏林老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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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2〕 Vulci翼狮躯干
柏林老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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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老博物馆,再回新博物馆,看剩下的东西。新博物馆有特洛伊宝藏的东西。
楼上有个特展:德俄千年展,也不错。东西借自俄国,前面是文物,最后是老照片。有张老照片,朱可夫骑大白马,在柏林受降。下楼,恍然大悟,咱们新修的国家博物馆,由德国装修,台阶那一块儿,显然是学这个博物馆。
第六天看柏林墙博物馆(Mauermusem,图20),主题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北约伟大,苏联邪恶,东德人如萤赴火,投奔西德。墙上有画,列宁与斯大林接吻,勃列日涅夫与昂纳克接吻。旁边是查理检查站(Checkpoint Charlie,图21)。街头有用柏林墙构件做成的波普组画〔图22〕,共八幅,题目是“更多应该拆掉的墙”,不是亚洲首脑,就是非洲首脑。再往前走,有一段特意保留的柏林墙〔图23〕,墙下的地基被挖开,观说明牌可知,原来是盖世太保总部的地下室。遗址显然在暗示:斯大林跟希特勒是一拨。勃兰登堡门下有三人〔图24〕,一人扮列宁,手中旗,一面是苏联国旗,一面是德国国旗,两个扮东德军人(或警察?),其中一人,手中旗,一面是东德国旗,一面是美国国旗,旄头挑着苏军大檐帽,故作丑态,供游人留影。寒风中,有人在卖苏联红军帽和苏联纪念章,也是恶心俄国人。即使在这一时间、这一地点,你也可以读出希罗多德的老故事:西方代表自由,东方代表专制。
〔图20〕 柏林墙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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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查理检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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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柏林墙波普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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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柏林墙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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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4〕 勃兰登堡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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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4—10日,海德堡、埃朗根、纽伦堡
剩下几天,奔南方。
海德堡两天,在海德堡大学汉学系演讲,讲中国竹简。这所大学,建校六百多年,德国最古老。但大学在哪儿,看不见,你看到的只是一座小镇。帕拉廷博物馆(Kurpfälzisches Museum)是专讲海德堡历史的博物馆,值得细看。展品中有与密特拉崇拜有关的文物。密特拉崇拜来自希腊、罗马,源头是伊朗,可惜不让照相。海德堡大学有个研究埃及古文字和两河流域古文字的中心,也有个小博物馆,正在试展。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教授帮忙联系,我也看了一下。
在埃朗根开会两天。会议讨论中国日书。最后两位的发言,很有意思。一位介绍巴比伦日书,一位介绍欧洲中古日书。(1)讲巴比伦日书的那位是研究巴比伦泥版文书的专家。(2)巴比伦的泥版文书,绝大多数都没公布,据他说,很多都是日书。他的PPT有一件石刻,画面上有两个穿“鱼服”的人,正在给人看病,形象与亚述大水槽同。据他解释,“鱼”在两河流域代表智慧,“鱼服”代表知识传承。我想,大概就跟现在的博士服差不多吧。网上说美军拿巴比伦古城当军事基地,造成大破坏。他说,伊什塔尔门被坦克撞坏了。
会议结束后,到纽伦堡和班贝格参观,各一天。
纽伦堡,“ 二战”夷为平地,所有建筑都是重建。它有个日耳曼国家博物馆(Gemanisches Nationalmuseum),什么叫日耳曼,全摆在展柜里,内容很丰富。马雍翻译过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志》,罗马人笔下的日耳曼,就像司马迁笔下的《匈奴列传》,是个野蛮荒凉,离天子很远的地方。
班贝格〔图25〕,跟纽伦堡不同,居然逃过轰炸,完好如初,现在成了世界遗产。这里有条河,水流湍急,哗哗作响。城堡、皇宫、教堂,全在水边或小岛上。镇上有座楼,为黑格尔故居〔图26〕。你到这里玩,最能体会什么叫“天高皇帝远”。这个小镇,拢共只有几万人,不仅离教皇远,国王也够不着。这里的主人,班贝格骑士,同时是主教,他有两个族徽,僧俗事务一肩挑。此人盖个皇宫〔图27〕,没人住,只有拿破仑来住过几天。我在沈阳故宫和北京故宫看过中国皇宫用的马桶,为了做比较,我说我想看看他们的马桶〔图28〕。他们说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箱,里面盛着个白瓷罐,有裂纹。
〔图25〕 班贝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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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6-1〕 黑格尔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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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6-2〕 黑格尔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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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7〕 班贝格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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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8〕 班贝格王宫的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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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有贵族宅邸和商人会馆。贵族宅邸,除门上有族徽,跟普通民宅差不多。商人会馆是都铎风格(Tudor style),外墙露梁架,横一根、竖一根、斜一根。这种建筑,德国很常见。
人都是远亲近恨。马克(Marc Kalinowski)教授说,当地商人最讨厌这些眼跟前的小贵族,他们欢迎的是国王。欧洲革命第一步,为什么要尊王,原因在这里。咱们的秦始皇,头一步也是打击贵族。我到此地,全部印象加一块儿,可以归纳为一个字—小,与其说是小国寡民,不如说是小镇寡民。
看欧洲文物,的确是汤姆森三分法,石器、铜器、铁器各一段。铁器给人的印象是黑乎乎。光彩夺目,主要是金银器。所谓欧洲,主要是铁器时代以来。他们的历史跟希腊没多大关系,有也是间接的,关系最大,其实是罗马。欧洲是罗马的遗产。它所继承的东西,不是大一统,而是大分裂。罗马帝国解体后,欧洲没有国家大一统,只有宗教大一统。希腊是文艺复兴以来,欧洲人认祖归宗,自个儿给自个儿续上去的。他们的传统,并非来自希腊,而是来自四分五裂、小国林立的基督教世界,既有罗马因素,也有蛮族因素。展览说明牌,基督教才叫religion,希腊宗教只叫cult。
读欧洲历史,总觉得太乱。乱的原因是什么?关键是罗马帝国解体后,欧洲有如五胡十六国,什么都不统一。你到这些小镇走一走,就能强烈感受到,他们的自治传统太强烈。你从任何一个地方总结出来的东西,搬到另一个地方,马上不适用。
过去读欧洲中古史,觉得很奇怪,西方学者怎么越讲越乱,有人说封建制只是某一时期某一地方的制度,有人说干脆就没什么封建制。现在想想,其实很简单。封建的特点就是不统一,你用统一的定义讲根本无法统一的东西,怎么也说不圆。难怪公孙龙说,天下只有白马黑马,根本没有马。
我手头有一本2009年三联版的德国旅游手册,译自2007年第5版的Lonely Planet,上面有几个数字。德国,全部领土加起来,只有356866平方公里,陕西加河南都比它大。它的城市多半是小城镇。我到过的这几个城市,柏林最大,339万人;纽伦堡,49万人;海德堡,14万人;埃朗根,10万人;班贝格,7万人。但就这么一点儿大,它的香肠有1500多种,啤酒厂有1200多家,和美国形成鲜明对照。美国虽分州自治,但高度一致。他们的吃喝(如肯德基、汉堡包和可口可乐),不但全国一样,全世界都一样。
德国有罗马长城,从科布伦茨到雷根斯堡,据说有800多公里,号称赖米茨防线(Der Limes),没看。特利尔有罗马大黑门(Porta Nigra),也没看。那里有马克思故居,马克教授说,他开车路过那里,游客多为中国人,可惜没时间去。
欧洲人喜欢讲自治,认为只有说一种话,信一种教,拥有相同历史文化传统的人群才能叫一族。一族的人最好聚一块儿。不是一族的人如果聚一块儿,他得帮着拆;是一族而不在一块儿,他得帮着合。想一块儿过的一块儿过,不想过了,该分就分,千万别绑一块儿。殖民时代,两次大战,民族自治,解散大一统,一直是营造世界秩序的好借口。(3)
比如印第安保留地,
比如印巴分治,
比如以色列复国,
比如南斯拉夫解体,
……
据说都是自觉自愿。
这是他们的思维习惯。这种习惯从哪里来?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讲Nation,说现代国家都是打乱重组之“想象的共同体”。(4)他更强调建构,而非历史承袭。欧洲造族造国,英、法、德、俄、意等国,据说不够典型,美国的独立建国才是更早的范例。其实,中国的现代国家,除了推翻帝制,大地域、多民族,皆承自历史,并非都是建构。
黑格尔讲历史,东方世界(中国、印度、波斯)的历史只是欧洲历史的序曲,欧洲历史是以希腊—罗马—日耳曼为三段式。再下来是尾声: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欧洲革命。(5)这是欧洲中心论的基本叙事模式。
马克思讲历史,“亚细亚”指东方世界,“古代”指希腊、罗马,“日耳曼”指中世纪欧洲,仍然留有黑格尔的思想痕迹。(6)
希腊传统是小国寡民,打打闹闹多少年,一直捏不到一块儿,只是到亚历山大出,才有希腊统一。德罗伊森说的希腊化时期,有人以为是古代的全球化。其实,亚历山大的丰功伟绩,只是把一盘散沙的希腊捏到一块儿。他的马其顿帝国只是一次成功的军事占领。他是趁波斯衰落,三战克之,现现成成,照单全收。他所接收的是波斯帝国。他一死,这个帝国就四分五裂。所谓希腊化时期,其实是个分裂时期,真正被肢解,其实是波斯帝国。
罗马倒是名副其实的大一统,但内部仍有分离倾向。希腊还是希腊,罗马还是罗马。罗马帝国解体后,中世纪欧洲也是四分五裂。他们重归小国寡民,只是凑巧与希腊有点相似而已。民主自由,更是欧洲革命以后的事,跟希腊八竿子打不着。
欧洲的自治传统并非来自希腊。相反,来自长城那方,来自日耳曼的部落传统,来自罗马帝国的解体。
德国统一很晚,晚于大部分欧洲国家。
欧洲统一,至今还是梦。
世界上的任何大一统,内部都有裂痕。中国人说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合互为补充。民国,推翻帝制,走向共和,遗产是军阀混战、四分五裂,重整河山是靠共产党。
中国传统是大一统,大一统底下照样有小分散。即使今天,部落长老制也还顽强地生存于地球的各个角落,与德法主导的欧洲一体化,与美国主导的全球化,相映成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国际资本全球化,这是如今的大一统。
部落长老制,见诸每天的新闻报道,则被渲染为“国际恐怖主义的温床”。
西人成说,“小必民主,大必专制”,(7)放到这事怎么讲,就是巧舌如簧,恐怕也难自圆其说吧?
(1) 此人名László Sándor Chardonnens,任教于Radboud University。
(2) 此人名Alasdair Livingstone,任教于University of Birmingham。
(3) 一个美国汉学家给中国人下定义,“只有说中国话的人才是中国人”。
(4)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5) 黑格尔《历史哲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56年。案:黑格尔说的“波斯”包括埃及、亚述、巴比伦和米底,其实是指整个中近东。
(6) 马克思《费尔巴哈》(《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第一章,写于1845年)、《经济学手稿(1857—1858年)》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写于1859年),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卷,第19—87页;第13卷,第7—11页;第46卷上,第18—50、53—520页;第46卷下,第5—412页。
(7) 欧洲中世纪,只有宗教大一统,没有国家大一统。宗教大一统就不专制吗?封建制下的小贵族就不专制吗?现代社会,选战固行民主,但老板就不专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