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波斯石刻
拉马苏柱头
任超 摄
波斯艺术以大型石刻最突出,非常壮观。这批石刻,现存遗物,圆雕比较少,浮雕非常多,皆附属于建筑。圆雕以门兽和柱头为主,浮雕刻于台阶和门道(门洞两侧)。下面按地点分别述之,为称引方便,都加了我拟的图名。
一 帕萨尔加德石刻
帕萨尔加德是居鲁士大帝的陵墓所在,与波斯波利斯相比,给人的印象是疏朗开阔、简约质朴,对各种外来艺术,兼收并蓄,既有吕底亚、爱奥尼亚的影响,也有两河流域和埃及的影响,把各种外来元素杂糅在一起。
1.阙门遗址(Gate R)
亚述建筑用拉马苏(Lamassu)守宫门、庙门是一大特点。波斯波利斯万国门背面有拉马苏守阙,显然是受亚述影响。赫茨菲尔德推测,帕萨尔加德的阙门也有拉马苏守阙,但没有发表有关照片。斯特罗纳克在阙门附近发现过一些刻有羽毛的碎石,不知是否有关。(1)
帕萨尔加德的浮雕以《居鲁士像》最有名。此像作四翼羽人,同时糅合了三种元素:亚述羽人、埃及三羽冠和埃兰长袍。(2)
2.阿帕丹遗址(Palace S)
圆雕,有三种柱头残石,见赫茨菲尔德的老照片。(3)他所谓的狮子,确实是狮子;所谓牛、马,只剩眼睛和眼睛周围。波斯波利斯的柱头只有狮、牛、格里芬三种,未闻有马。
浮雕,有三组门道石刻,皆为残石。
西北门的门道石刻,前为人足,后为鸟爪,前后相随,仅存腿部,见赫茨菲尔德的老照片。(4)波斯波利斯的门道石刻有《英雄搏杀狮怪图》,图中狮怪,后脚多作鹰爪。薛西斯后宫的门道石刻(在今波斯波利斯博物馆内)亦有作狮爪者,但狮怪与国王面对面,并非跟在身后。
东南门的门道石刻〔图1〕,前为鱼服人,后为牛人,仅存腿部,仍在遗址中。鱼服人即阿普卡鲁(Apkallu)。阿普卡鲁为美索不达米亚七圣,司智慧,传说他是把道德、技巧和艺术带给人类的神。
〔图1〕 宫殿S石刻
帕萨尔加德
西南门的门道石刻,为两组牵牛人,前后相随,仅存人足和牛蹄,见赫茨菲尔德的老照片。(5)
3.寝宫遗址(Palace P)
圆雕,废墟中只有柱础、柱身,未见柱头。
浮雕,西北、东南二门,门道皆有人像残石,画面上有两人,前后相随,仅存腿部〔图2〕。前行者,衣褶上有三体短铭,铭文作“居鲁士,伟大的王,冈比西斯之子,王,阿契美尼德人”,可见前行者为居鲁士大帝,后面是随行的仆人。整个建筑,年代晚于阙门遗址和阿帕丹遗址,约在公元前510年。(6)
〔图2〕 宫殿P石刻
帕萨尔加德
二 贝希斯敦石刻
贝希斯敦石刻是大流士一世的政治宣传品,属于摩崖石刻,我在上篇第六章已经做过简短介绍,并据画面内容把它题为大流士《平叛图》。(7)
这一石刻有五点值得注意:
第一,大流士一世以来的波斯王陵,其墓门上方的图像与此图相比,既有共同点,也有差异。此图左下有大流士像,身高172厘米,可以视为大流士的标准像。
第二,大流士脚踏高墨达,有点类似萨珊波斯石刻中马踏罗马皇帝的画面。后面有九个叛王,双手绑在背后,脖子拴成一串,鱼贯而入,等待处死。贝希斯敦石刻说,其处死方法包括割耳鼻、剜眼和刺刑。刺刑是用木棍从肛门插入,直贯上身,悬尸示众。波斯石刻很少表现血腥征服的恐怖画面,此图可能是唯一的一幅。贝希斯敦石刻提到的事件,本来属于历时性,(8)现在却出现在同一画面上。
第三,此图右上有双翼人像日环,一般认为代表阿胡拉·马兹达。大流士左手执鸭头弓,右手向上,向悬在空中的双翼人像日环致敬,这种形象也见于大流士一世以来的波斯王陵。
第四,与大流士一世以来的波斯王陵相比,此图没有月盘。
第五,与大流士一世以来的波斯王陵相比,此图没有火坛,即点燃长明火的“火坛”。
三 苏萨石刻
主要出土于大流士宫一带,除大量柱础、柱头(体量很大),下面两件最有名。
1.大流士残像
缺头部和双肩,只有胸部以下。铭文刻在腰带、基座上,除古波斯文、埃兰文和阿卡德文,还有埃及文,1972年帕罗特发掘,出土于大流士宫东面的阙门,现藏伊朗国家博物馆。遗址所在土丘,同时出土过五件有关残片,一件是面部的残片,三件是衣服的残片,一件是鞋的残片。学者推测,这种雕像,不止一件,至少是一对。(9)
2.双牛柱头
出土于大流士宫,最精美的一件,现藏卢浮宫。
四 波斯波利斯石刻
波斯石刻以台阶、门窗和墓门的浮雕最精美,主要图像有九种。
(甲)台阶浮雕
波斯建筑,以波斯波利斯最有代表性。波斯波利斯,以阿帕丹最有代表性。阿帕丹,以台阶浮雕最有代表性。阿帕丹的浮雕,年代很清楚,是薛西斯一世时的石刻。
波斯波利斯的阿帕丹有两个大台阶:北阶和东阶。它们形式相同,各有前后二阶,外阶短,内阶长。两阶各有左右翼。这两个台阶都是薛西斯一世时所作,浮雕内容大同小异,但左右正好相反。
1.外阶外壁
正中有新旧两套浮雕。新刻在阿帕丹,旧刻被撤换,移送内府。
(1)新刻〔图3、图4〕
〔图3〕 《禁军图》之一
今在阿帕丹北阶
李零 摄
〔图4〕 《禁军图》之二
今在阿帕丹东阶
分别在北阶、东阶外壁的正中。画面以“十二瓣花”为框饰。(10)画面上方有横楣,东阶还在,北阶缺佚。东阶横楣,以双翼日盘居中,斯芬克斯在两旁,左右相向,前后以棕榈树补白。横楣下方有禁军侍卫八人,左右各四人,相向立。波斯人,身穿长袍,头戴波斯雉堞冠,右手执矛,左手执盾。米底人,短打扮,上身衣襦,下身衣裤,头戴米底球形帽,右手执矛,腰佩斯基泰式短剑。这类武士像也见于苏萨大流士宫的釉砖画,两组“不死军”,中间有铭文,但这两件石刻却留白未刻。这里的侍卫,与内壁所刻,风格不同,所执圆盾,仅见于中央大厅和百柱厅。中央大厅和百柱厅是阿尔塔薛西斯一世时的建筑,与此同时,可见是后来换上去的。此图可称《禁军图》。
(2)旧刻〔图5、图6〕
〔图5〕 《朝觐图》之一
原在阿帕丹北阶正中
李零 摄
〔图6〕 《朝觐图》之二
原在阿帕丹东阶正中
任超 摄
发现于内府,一幅留在原地(在中区东部),一幅移藏伊朗国家博物馆。画面也以“十二瓣花”为框饰,但缺横楣,只有横楣下的浮雕,不是表现禁军,而是表现朝觐。画面正中有个台子,台子上放着国王的宝座,宝座为直背狮腿椅。国王穿长袍,王冠作圆筒形,左手执莲花,右手执权杖,端坐宝座上,脚下踩着个脚凳,前面有两个香炉。(11)沙赫尔巴茨说,大流士的王冠是雉堞形,与此不同,此人不是大流士一世,而是薛西斯一世。国王身后,前立者为王储,装束相似,左手执莲花,右手前伸,似在介绍觐见者。旧说是薛西斯一世,其实是薛西斯的王储大流士,阿尔塔薛西斯一世的哥哥。他身后,前立者,身穿长袍,头戴波斯风帽(bashlyk),遮住下巴,嘴上无须,执巾侍,显然是宦官;后立者,上身衣襦,下身衣裤,头戴米底球形帽,肩负弓韬(内藏鸭头弓,可能还有箭),腰佩斯基泰式短剑,手执斯基泰式战斧,显然是武臣。(12)二臣身后有屏幕,屏幕后面有侍卫二人,执矛立。觐见者,装束同武臣,俯身捂嘴,谦恭有礼。(13)他身后也有屏幕,屏幕后也有侍卫二人,执矛立。此图可称《觐见图》。
这两幅图,为什么要调换,有一个认识过程。
旧刻,过去都以为,宝座上的国王是大流士一世,身后的王储是薛西斯一世。现在真相大白:坐者才是薛西斯一世,立者是他的长子大流士,(14)浮雕是薛西斯一世时的作品。这一修正太重要。大平台上的石刻,只有靠这一修正,才能把年代关系理顺。(15)
我们都知道,薛西斯一世是死于宫廷阴谋。弑君者是两个离他最近的人,一个是太监总管阿斯帕米特雷斯(Aspamitres),一个是禁军统领阿尔塔班(Artabanus)。他们把国王杀死在床上,反诬太子是凶手,立薛西斯一世的幼子阿尔塔薛西斯一世为君。新王即位,不察其诬,误杀太子,后来真相大白,才知太子无辜,令他追悔莫及。沙赫尔巴茨说,史书上的阿斯帕米特雷斯和阿尔塔班,不是别人,就是画面上的两个宠臣,很合理。但沙赫尔巴茨认为阿尔塔班是画面上的觐见者,我看是阿斯帕米特雷斯身后的武臣。他们后来都不得好死,阿尔塔班战死,阿斯帕米特雷斯伏诛。这幅画,四个主要人物,两个是凶手,两个是受害人,太可怕。新王不忍见之,将旧刻撤下,移藏内府,秘不示人,目的是掩盖这段难言的隐痛。(16)
这两幅浮雕,顺序不一样,留存原地者,以薛西斯居右,觐见者居左;移藏伊朗国家博物馆者,以薛西斯居左,觐见者居右,方向相反。一般都以为,伊朗国家博物馆所藏原在北阶,留存原地者原在东阶。我看,情况相反,留存原地者才出自北阶,移藏伊朗国家博物馆者才出自东阶。因为画面上的觐见者,从装束看,是米底人,属于本族。而北阶内壁,本族在左,外族在右;东阶内壁,外族在左,本族在右。我们只有把两者的顺序调过来,才能与内壁图像保持一致。
2.内阶外壁
画面分左右两大段。北阶、东阶,左右相反。北阶是本族人在左,外族人在右;东阶是本族人在右,外族人在左。
今以东阶为例:
(1)《内臣晋谒图》〔图7、图8〕
〔图7〕 《内臣进谒图》前半
阿帕丹东阶
〔图8〕 《内臣晋谒图》后半
阿帕丹东阶
分上、中、下三列,在内阶外壁的右面,三列皆以禁军侍卫居前。他们排列整齐,是当时的仪仗队,从装束看,不是波斯人,就是米底人,职责是在前面开路,引导后面的队列进宫。禁军的后面,也分上、中、下三列,上一列是皇家车队和随队的服务人员,下两列是晋谒的文武百官、达官贵人。后者,从衣冠看,不是波斯人,就是米底人。两种人,总是一前一后错开来。他们面带微笑,手执鲜花,前呼后拥,左顾右盼,谈笑风生,轻松愉快。每个人的姿态、表情都不一样,非常生动。这两部分合在一起,可称《内臣晋谒图》。
(2)《藩臣职贡图》
也分上、中、下三列,在内阶外壁的左面,三列皆外族藩臣。他们来自波斯帝国的23个行省,各携方物,前来朝贡。每个代表团和每个代表团,以松树为隔。(17)波斯行省到底有多少,学者有争论,讨论见上篇第三章。其实,贝希斯敦石刻讲得很清楚,大流士一世登基之初,波斯行省是23个。此数与之吻合,绝非偶然。此图可称《藩臣职贡图》。(18)
3.外阶外壁的两翼和内阶外壁的两翼
阿帕丹台阶,外阶外壁的铭文是一块,内阶外壁的铭文是两块。前者缺而未刻,后者刻埃兰文和阿卡德文。它们的两翼都是以狮子啃公牛〔图9〕,外加棕榈树作装饰。这一主题在大平台的各个台阶上反复出现,是个流行主题。其象征意义到底是什么?学者有各种解释,或说象征阳胜于阴,冬去春来。狮子啃公牛,也见于吕底亚末代国王克罗伊斯铸造的金币,可见借自吕底亚。此图可称《狮搏公牛图》。
〔图9-1〕 《狮搏公牛图》
阿帕丹东阶
〔图9-2〕 松树,阿帕丹东阶
梁鉴 摄
〔图9-3〕 比较:帕萨尔加德景区门口的松树
李零 摄
上述四图是台阶浮雕的代表作。大流士宫、薛西斯宫和中央大厅也有台阶浮雕,(19)基本上都是节选和模仿这四种图。
(乙)门道浮雕
大平台上的建筑,除台阶有浮雕,门窗也有浮雕。阿帕丹,门窗已毁,除了台阶,只有柱子。内府,只有柱础。门窗,要看大流士宫、薛西斯宫、中央大厅和百柱宫。两者,门比窗更复杂、更精美,这里只谈表现波斯国王的门道浮雕。(20)
1.《君临天下图》
国王总是高高在上,坐在宝座上,临治天下,可称《君临天下图》。
这类图,只见于中央大厅和百柱厅,主要是阿尔塔薛西斯一世时的作品。它分三种,三种都是从阿帕丹台阶的浮雕翻出。
第一种,见百柱厅北门〔图10〕。画面上方,最上端是双翼人像日环加双翼日盘,其次是华盖,饰游行狮纹和十二瓣花纹,其次是简化的《朝觐图》,国王面对朝觐者,身后立太监一、武臣一,太监执蝇拂侍,省太子,左右侍卫二换成侍卫一、太监一。画面下方,是五排小人,乃禁军侍卫。第一排,五矛五盾,下面四排,五矛五韬(弓韬),分列左右,相向立,五排各10人,共50人,两壁相加,共100人,相当我国的“卒”。图上的盾,也见于中央大厅,两者属于同一时期。
〔图10-1〕 百柱厅北门
任超 摄
〔图10-2〕 《君临天下图》之一
梁鉴 摄
第二种,见百柱厅南门〔图11〕。画面上方,最上端也有日环、日盘等装饰,但国王面前没有人,背后只有一个太监,太监执蝇拂侍,更加简化。画面下方,是波斯帝国28行省的藩臣,共举大宝座,藩臣分上中下三排(4+5+5),两壁相加,共28人,类似波斯王陵墓门上方藩臣共举宝座的画面。只不过后者通常作30人。
〔图11-1〕 百柱厅南门
梁鉴 摄
〔图11-2〕 《君临天下图》之二
梁鉴 摄
第三种,见中央大厅东门〔图12〕。画面上方,最上端是双翼人像日环,下面的图像与第二种相似,但国王背后,不是太监,而是太子,抬宝座的藩臣是两边各28人,分上中下三排(9+10+9)。
〔图12-1〕 中央大厅东门
李零 摄
〔图12-2〕 《君临天下图》之三
任超 摄
2.《王杀狮怪图》
见薛西斯后宫和百柱宫侧门。表现国王与狮怪搏斗〔图13〕,狮怪有翼有角,前足狮爪,后足鹰爪(偶尔也有前后脚皆作狮爪者),蝎尾,国王一手执其角,一手握利刃,猛刺其腹部。这种图与驱避邪魅、禳凶于外有关,可称《王杀狮怪图》。亚述石刻有类似图像〔图14〕。
〔图13〕 《王杀狮怪图》
百柱厅门道
梁鉴 摄
〔图14〕 比较:亚述浮雕《阿舒尔杀狮怪图》
3.《王杀牛怪图》
见百柱厅侧门。构图类似前者,唯所杀为牛怪〔图15〕。
〔图15〕 《王杀牛怪图》
百柱宫门道
梁鉴 摄
4.《王抱幼狮图》
见大流士宫。王一手握匕首,一手抓住幼狮的前爪,把它搂在怀里〔图16〕。亚述石刻有类似图像〔图17〕。
〔图16〕 《王抱幼狮图》
大流士宫
梁鉴 摄
〔图17〕 比较:亚述浮雕《男人抱幼狮图》
卢浮宫
李零 摄
5.《国王出行图》
这种图很流行,早晚各期的宫殿都有。画面上的国王比较大,在前面走;仆从二人比较小,跟在身后,并排走。一人两手撑伞,一人左手搭着手巾,右手高举,拿着蝇拂在国王头上赶苍蝇〔图18〕。此类浮雕可称《国王出行图》。
〔图18〕 《国王出行图》
中央大厅南门门道
梁鉴 摄
6.《进奉酒食图》
这种图多见于台阶。表现太监手捧小羊、小鹿、酒肉、食盒,循阶而上〔图19〕。
〔图19〕 《进奉酒食图》
大流士宫
任超 摄
7.潘尼洛普像
波斯波利斯内府出土过一件白色大理石潘尼洛普(Penelope)像〔图20〕。这是一件希腊风格的雕像,现藏伊朗国家博物馆。
〔图20〕 潘尼洛普像
白色大理石
波斯波利斯薛西斯后宫出土
伊朗国家博物馆
梁鉴 摄
五 纳克什·鲁斯塔姆石刻
纳克什·鲁斯塔姆的波斯王陵与居鲁士陵不同,不是平地起陵,而是改用崖墓,墓门上方有浮雕。这种浮雕,从大流士一世到波斯灭亡,有固定模式。今以大流士一世的墓门浮雕为例,说明这种模式。
大流士一世的墓门浮雕是表现大流士一世的授命登基,画面分上、中、下三层。此图可称《授命图》,功能类似萨珊石刻的《授命图》。
此图分上下两半。上半表现国王授命登基。国王在左,“火坛”在右。国王,形象、姿态均模仿贝希斯敦石刻的浮雕。他身穿长袍,头戴雉堞形王冠,站在三层小台上,面对“火坛”,左手执鸭头弓,象征征伐之权,右手前举,若有所语。“火坛”,烈焰熊熊。上面的火盆,层层内缩,分三层,下面的基座,层层外扩,也分三层,中间为方柱。波斯诸王,授命登基,照例要点长明火,到死才熄灭。“火坛”上方有双翼人像日环和月徽。月徽由上弦的月牙和象征满月的圆弧构成。下半是大宝座,椅面宽,椅腿短。椅腿,上有双角狮头,中有五层螺纹和狮腿,下有菌帽式装饰和两层螺纹。宝座下面有两排小人,每排14人,共28人,每人代表一个省,共28省。他们装束各异,佩刀剑,双手高举,托宝座,象征四方来服,大有天下。椅腿下方,靠近外侧,各有一小人,手扶椅腿。加上这两个小人,一共30人。这30人,脸皆朝右,跟王的脸一顺儿。画面下方有一排狮子,也是右行。整个浮雕立面,两侧有六大功臣像,六大功臣像的外侧有禁军侍卫像。六大功臣,即参与大流士政变的六个波斯贵族。
此墓有大流士一世的铭文,自称上得神授,下得民心,大有天下,正与图像相配。
六 与亚述石刻比较
我说的“亚述石刻”主要是后亚述帝国(前9—前7世纪)的宫室浮雕。时间相当我国的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比波斯石刻早。亚述浮雕,类似汉代画像石,但不是用于墓室,而是用于宫殿。亚述宫殿,其内部装饰,上为石膏画,下为画像石。画像石用雪花石(alabaster)裁制,(21)高约两米,上下拼接。画面作卷轴式,有如动画慢放,当初施彩,有些还能看到痕迹。
亚述浮雕,以两类主题最突出:
一是战争。画面上,步兵、骑兵、车兵、水师,兵种齐全,什么武器都有,除野战、攻城,还有水战,场面宏大,细节逼真,让人如临现场。征服者,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俘虏被虐杀,枭首,剁手足,抽筋扒皮,甚至把人插在尖桩上,用火烧烤,种种酷刑,全都搁在画面上,给人的印象是“杀气腾腾”。亚述是波斯帝国前幅员最大的帝国,穷兵黩武是它的一大特点。
二是田猎。打猎和打仗有关。亚述国王,喜欢乘田车,驰骋田猎。其猎杀对象主要是狮子,也包括公牛和野驴。你可以像镜头慢放,眼睁睁看着,一只狮子怎样从笼中放出,奔突而前,跃起扑人,被人射杀,气绝伏地。这些画面,也充满血腥。
亚述浮雕,前后不一样,早期比较疏朗,比较写实,晚期比较密集,比较简化,近似剪影。
波斯浮雕是学亚述,两者有继承关系,毫无问题。如:
亚述浮雕中的帝王像,画面正中的上方,经常有双翼人像日环,一般认为,人像是阿舒尔神(亚述的主神和战神)。天上的神与地上的王长得一模一样,有如镜像关系。波斯学亚述,意匠相似。(22)
亚述浮雕中站在帝王身后的保护神,经常是四翼羽人,帕萨尔加德的四翼羽人就是模仿这种保护神,前面已经提到。
亚述浮雕有国王与狮怪搏斗的画面,以及类似《出行图》的画面。波斯浮雕的这两种门道浮雕,也是学亚述。
波斯石刻,普遍施彩,原来很华丽,和亚述石刻一样。
同亚述浮雕相比,波斯浮雕缺乏叙事性的主题。它的特色是什么?我想,可以用四个字概括,这就是“万邦来朝”。它的各种浮雕,始终围绕这一主题,基本没有打仗、打猎,血淋淋的场面。
七 与萨珊石刻比较
萨珊崛起于伊斯塔赫尔,即设拉子东北的纳克什·鲁斯塔姆附近,自称绍继阿契美尼德王朝。阿尔达希尔一世(Ardashir I)在菲鲁扎巴德(Firuzabad)建古尔城(Goor city),起兵灭帕提亚,杀帕提亚国王阿尔达班五世(Artabanus V),建萨珊王朝。沙普尔一世继之,又建比沙普尔城(Bishapur)。菲鲁扎巴德在设拉子南,比沙普尔在设拉子西,都在设拉子附近。难怪很多萨珊石刻和波斯石刻会凑在一起。
萨珊石刻,主要是岩画(浮雕),不是用于宫室和陵墓。萨珊是帕提亚的继承者。帕提亚以骑射名天下,萨珊也非常尚武。萨珊石刻,主要表现萨珊国王的赫赫武功。
《克敌图》,表现枪挑敌酋。代表作是菲鲁扎巴德的阿尔达希尔一世《杀敌图》。画面分三组,第一组是阿尔达希尔一世枪挑阿尔达班五世于马下,第二组是王储沙普尔(即后来的沙普尔一世)枪挑敌将。第三组是二马并驰,双方在马上厮打。(23)阿契美尼德时期的石刻缺乏此类主题。
《授命图》,表现王权神授。代表作是阿尔达希尔一世的《授命图》(在纳克什·鲁斯塔姆,大流士二世陵下)。授命是“马上授命”。阿胡拉·马兹达在右,左手执棍(barsom,象征神性),右手执环(farshiang,象征权力),把环递给对面的阿尔达希尔一世,马蹄下是恶神阿利曼(Arriman)。阿尔达希尔一世在左,右手接环,左手上扬,伸食指,向神致敬,身后一人,执蝇拂侍。马蹄下是阿尔达班五世。(24)此图与纳克什·鲁斯塔姆的《授命图》意匠相似,但神、王并列,不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受降图》,表现敌酋乞降。代表作是沙普尔一世的《受降图》(在比沙普尔)。沙普尔一世身穿马裤(有点像美国牛仔的皮裤),骑在马上,马下是三个战败的罗马皇帝。戈尔狄安三世(Gordian III)战死,踩在马蹄下;阿拉伯人菲利普(Philip the Arab)乞降,张开双臂,单膝下跪;瓦莱里安(Valerian)被俘,手腕被抓在沙普尔手中。(25)左右是欢庆胜利的将士。左边骑马者左手上扬,伸食指,作弯钩状,向王致敬。(26)阿契美尼德时期的石刻缺乏此类主题,但贝希斯敦石刻上的浮雕,有大流士脚踩高墨达、高墨达求饶的画面,有点类似。
《拄剑图》,表现凯旋场面。代表作是巴赫拉姆二世(Bahram II)的《拄剑图》(在纳克什·鲁斯塔姆,大流士二世陵以西)。画面上,巴赫拉姆二世拄剑立台上,左右是欢庆胜利的将士,左手上扬,伸食指,向他致敬。(27)阿契美尼德时期的石刻缺乏此类主题。
《射猎图》,表现围猎。代表作是塔克伊·布斯坦(Taq-e-Bustan)的《射猎图》。此图年代有三说,一说卑路斯一世(Piroz I,459—484年在位),一说库思老二世(Khusrow II,590—628年在位),(28)一说阿尔达希尔三世(Ardashir III,628—630年在位),画面上,猎手骑象(或乘舟),围猎野猪。射猎,在萨珊金银器上,也是流行主题。阿契美尼德时期的石刻缺乏此类主题。
萨珊是“马上取天下”。石刻上的国王,总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骑在马上。阿契美尼德时期的石刻缺乏这种形象。要说相似,主要是三点:第一,授命之神,与王相似(唯冠不同。神冠为雉堞形,王冠有球形饰);第二,萨珊王冠上的球形饰(korymbos)作日月合抱像,波斯王陵的墓门浮雕,火坛上方也有日月合抱像(薛西斯一世墓最清楚);(29)第三,萨珊授命的圆环,通常有两条飘带,这种圆环和波斯翼环也有相似之处。
八 与中国石刻比较
1995年,巫鸿教授出过一本书,《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30)他想换个角度,重写中国艺术史。此书所谓“中国古代”,主要指先秦两汉;所谓“艺术”,主要指青铜器和石刻;所谓“建筑”,主要指宗庙、宫殿、墓葬和城市。有趣的是,此书用来串联各艺术门类和构成其章节过渡的核心概念,即所谓“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不仅体现在闾阎铺地的大城市上,也体现在宏伟建筑和大型石刻上,还暗藏在青铜礼器中。他的叙事模式是由小到大,从金到石,从器物到建筑。
此书一出,引起争论。很多汉学家都不理解,青铜器那么小,怎么能跟monument扯一块儿?觉得这是亵渎英语。最近,巫鸿有一个解释,礼器是“微型纪念碑”。(31)
美国研究波斯帝国史的专家奥姆斯特德曾提到,居鲁士大帝征服巴比伦后,曾把尼布甲尼撒抢来的神器归还耶路撒冷,重建耶路撒冷圣殿。他说,“由于犹太教没有偶像,取代被流放的神像的,就是神庙的器皿”(32)。我觉得,以色列人,庙毁国亡,抱神器而逃,以为器在即神在,或许最接近他的理解。
中国艺术,特点是偏爱玉器、青铜器、丝织品和瓷器,这四项,不仅起源很早,而且长盛不衰,非常发达。相反,西方人更偏爱宝石、金银器和大型石刻。大型石刻,中国早期并不发达。发达是汉以来,估计背后有外来刺激。
中国的爱好转移是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既不能用简单的本土说来抹杀,也不能用简单的传播说来解释,而是要从授受双方的相互作用来分析。其中既有接受,也有模仿,甚至包含“中国化”的改造。巫鸿教授没有就此展开全面讨论,但他讨论了汉代大型石刻的突如其来。他指出,大型石刻,汉以前几乎看不到,到了汉代,突然大爆发,从此到处都是。这个现象的确值得注意。
西亚、北非,整个中近东,石刻艺术很发达。无论埃及、两河流域、小亚细亚半岛,还是伊朗境内的埃兰、米底、波斯,石刻艺术都是强项。希腊、罗马也是后来居上。论石刻艺术,他们是先进,咱们是后进,这点不用争。
西亚、北非的石刻多属建筑石刻,体量巨大,让你看一眼就忘不了。他们的石刻,非常壮观,就连废墟都很壮观。这些建筑,即使毁于兵燹、水火或地震,总有一些石头的东西留下来,让凭吊者大发思古之幽情。
中国建筑,其实也曾壮观,但我们的建筑是以木制梁柱为框架,落架后,再砌墙,不管砖墙还是土坯墙,墙倒屋不倒。这种建筑,除了地基、台阶和柱础,很少用石头,甭管原来多壮观,一旦倾圮,梁摧柱折、土崩瓦解,该拆的拆,该搬的搬,立刻夷为平地。顶多剩点残砖碎瓦,也淹没于荒烟衰草之中。早期废墟,斗转星移,几千年过去,全都消失在历史地平线。晚期废墟,只有圆明园有点像,那是外国人设计。
西人所谓Monument,汉语很难翻,不一定都能翻成“纪念碑”。但有一条很清楚,凡叫Monument的东西,一般都是庞然大物,让你仰首称叹,“巍巍乎壮哉”,小玩意儿,不能叫Monument。中国学者,在咱们的地面上找这种东西,怎么找也找不着,别提多着急。中国艺术史,从青铜器怎么过渡到石刻、建筑,跳跃性的确太大。
过去,讲石刻艺术,大家马上想到的是石窟寺和佛道造像,讲石窟寺和佛教造像,大家马上想到的是印度。在中国大型石刻的起源问题上,巫鸿教授的书,基本上还是顺着这个思路。(33)
现在,我的看法是,大型石刻,起源最早,艺术水平最高,恐怕还是中近东(赫梯、亚述、巴比伦和埃及),以及与中近东邻近的希腊、罗马和伊朗。汉代石刻受外来影响,不光是印度,也包括伊朗、阿富汗和中亚。(34)
波斯艺术,特点是兼收并蓄。但杂糅是杂糅,波斯艺术还是有自己的特点。比如石刻艺术,它的成就就很突出。
中国石刻,早期有,很少很小。守丘刻石,见于战国,到目前为止,还是孤例。秦代混一海内,大告天下,刻石只有六件,有点像贝希斯敦铭文和阿尔万德铭文,也是大告天下的文告。这些例子,全是铭文,没有图像。艺术性的石刻是突然兴起于两汉。特别是汉武帝凿通西域,石刻大爆发,令人耳目一新。
中国石刻大爆发,突出表现,凡五事,第一是崖墓,第二是石阙,第三是神道石刻,第四是画像石,第五是碑刻(后来还有墓志)。这些全都出现在汉代。主要不是用于宫室,而是用于墓葬。
这五样,都可与波斯艺术作比较。
第一,崖墓,西汉就有。如汉文帝霸陵,就是“因山为藏,不复起坟”(《史记·孝文本纪》集解引应劭说)。满城汉墓也是崖墓。崖墓是米底—波斯传统。波斯王陵有八个,除居鲁士大帝陵,全是崖墓。
第二,中国古代的阙门,城门、宫门、庙门,多为土木结构,早期是否有石阙,目前不太清楚。中国有石阙,文献记载,出土发现,集中在东汉时期。嵩山三阙是祠庙之门,四川石阙多为神道之门。波斯有石阙,阙门是立于宫殿区的入口处。
第三,墓上石刻,西汉就有。如霍去病墓有一批石刻,就是散布在墓冢四周。这类石刻可能启发了后来的神道石刻,但还不是后来的神道石刻。首先,它是孤例,与后来的神道石刻连不起来。其次,这批石刻,有圆雕,也有浮雕,随意而作,并无定制。此墓有所谓“马踏匈奴”,过去以为学巴比伦,不对。尼布甲尼撒宫的狮子,身下有人,那是狮子吃人,不是马踏敌酋。马踏敌酋是草原部落的传统,南俄草原也有这类图像。(35)这种艺术风格当与骑马民族有关。
第四,西亚艺术,守庙守墓,都是成对动物。汉代石刻,如何从零散、随意的创作,发展成有固定种类、固定形象、固定组合、固定位置的神道石刻,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这种制度,就目前所知,是从东汉光武帝陵才开始。它既包括普通动物,如马、羊、虎,也包括珍禽异兽,如辟邪、大象、狮子、骆驼。其中辟邪、狮子最值得注意,绝对是外来因素。这些外来因素的源头,无疑是伊朗,下面还要谈。
第五,中国的神道石刻,除去动物,还有人像。东汉翁仲多作守门吏,双手拄剑。庙门也有这种守门吏。年代一般在公元2世纪左右。过去,我曾怀疑,这种形象可能与草原石人有关,但草原石人很少有拄剑形象。相反,萨珊石刻,人像分两种,一种骑在马上,一种立在地上。立在地上者,倒是经常拄剑。这种拄剑的姿势,跟东汉翁仲颇为相似。帕提亚时期是否也有这种形象,还需要进一步了解。
第六,亚述石刻,原本施彩。波斯石刻,也用各种颜色彩画,甚至镶金带银嵌宝石。中国的画像石,不但原本施彩,和亚述、波斯一样,构图也有很多相似之处。波斯石刻多列队群像,人物左右相向,辐辏于中央。东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图,也有这种构图法。
第七,碑刻,西亚、北非很流行。波斯的奠基铭文,有点像咱们的墓志。
第八,波斯艺术讲究左右对称,石刻艺术尤为突出。(36)台阶浮雕,雕刻面是横着的,视觉效果是两翼向中间推进,左右对称是聚焦式。门道浮雕不一样,它是把图像刻在门道内侧的两壁,一边一幅,两个雕刻面是竖起来的,左右对称是镜面反射式。其实,中国石刻也有这种现象,如六朝陵墓前的仿多立克石柱,对称石柱上的铭文就是左右反书。(37)
亚述石刻的主题,战争和田猎,中国也有。战国铜器上就有,汉画像石上也有,但中国的表现手法,不太写实,更像图案。
阿契美尼德时期,万邦来朝是主旋律。这种主题,中国也有。早在西周时期,中国就讲“柔远能迩”。这种艺术,很对中国口味,但在艺术上有所表现,却晚了许多。中国早期的石刻艺术,不太表现人。神道石刻,主要是动物。万邦来朝,来朝的不是远人,而是远方的动物,如南有大象,北有骆驼,西有狮子和鸵鸟。我国,藩臣携方物以见,唐陵、宋陵才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