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统一货币与税收

波斯波利斯阿帕丹北阶石刻：印度贡金

任超　摄

人类文明，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贫富分化的基础上，财富集中、权力集中乃大势所趋，历史上的大帝国无一例外。

聚敛财富，中国古代有所谓贡、助、彻。贡是贡实物，助是征人力，彻是按比例抽粮食税。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孟子·尽心下》）布缕之征和粟米之征是征实物，力役之征是征人力。早期文明，要啥没啥，只能靠人海战术办大事，比如修金字塔，修长城。现代社会不同，人力资源也好，物质资源也好，什么都折成钱。

波斯帝国，万邦来朝，见于波斯波利斯阿帕丹北阶和东阶的《蕃臣职贡图》，各国朝贡，主要是贡方物，各地的土特产，这是艺术。其实，真正的“普世价值”乃是黄金白银。

大流士一世以来，除波斯本土（今法尔斯省），所有被征服地区都要交货币税。黄金白银，源源不断流向波斯五都。波斯诸王用这些钱，发动战争，收买敌国，⁽¹⁾曾经是最有效的武器，到头来却捉襟见肘，难以应付日益庞大的财政支出，剩下的财富，被亚历山大一抢而空。

一　波斯货币

波斯货币分三种：

1．金币

大流克（Daric）〔图1〕，每枚重8.4克。这种钱币是以国王的名义铸造，只有奉王命才可铸造，不许私铸。

〔图1〕　波斯金币：大流克

2．银币

谢克尔（Shekel）〔图2〕，每枚重5.6克，属于各省自铸。这种货币才是真正用于市面流通的货币。大流士统一货币前，两河流域和埃及的硬通货主要就是白银（银片、银块和银环）。

〔图2〕　波斯银币：谢克尔

3．铜币

铜币是某些商业城市和地方统治者铸造的辅币。大流士统一货币前，人们就使用过铅币和铜币，先是纯铜，后是青铜。

大流士收税，和秦始皇不同。课税最重，主要是真金白银。

上述钱币，正面作人像〔图3〕，头戴王冠，身穿长袍，左手持弓，右手持矛，头大腿短，形象滑稽，有点像现在的卡通人物，背面有模制的方槽。

〔图3〕　“弓箭手”

这种钱币，希腊人称之为“弓箭手”。波斯用“弓箭手”收买外国政客，很多人都应弦而倒，比真刀真枪更有效。

波斯金币是学吕底亚。吕底亚，据说是最早铸币的国家。它的首都，附近有一条河，盛产黄金。吕底亚的金银币〔图4〕，早期作狮子纹，晚期作狮子啃公牛纹。

〔图4〕　吕底亚金币和银币：狮牛相搏图

二　居鲁士是父亲，冈比西斯是主人，大流士是商人

两河流域，曾是《圣经》描绘的伊甸园，人间天堂。但我们从亚述宫殿的画像石和巴拉瓦特门（Balawat Gates）的战争画面看，真是相当血腥，相当残暴。迦勒底王国重建的新巴比伦，也横征暴敛、穷兵黩武。

波斯帝国初建，有三位君王，波斯人评价不一。

居鲁士二世，天下初定，一切还在恢复之中，政策宽松，类似汉初行黄老之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评价最高。

冈比西斯二世，刚喘过一口气，就劳师远征，死在外面。他只是一介武夫，作风比较粗暴，评价不太好。

大流士一世，从血统到制度，都是新的开端。波斯帝国的很多制度都定型于大流士一世，包括敛钱的制度。他很能干，是阿契美尼德王朝最重要的君主，但评价不如居鲁士。

希罗多德说，大流士一世即位之初，把他的领土划分为20个省区，任命总督，有如中国的郡县，定下各个民族应当向他缴纳的贡金数额。

在通常情况下，他是把一个省区内的一些民族和他们毗邻的民族合并起来，但有时也越过邻近的部落，把他们并入那些更为遥远的民族。

缴纳白银的指定要按照巴比伦塔连特来缴纳；缴纳黄金的要按优波亚塔连特来缴纳。巴比伦塔连特等于70个优波亚的明那。因此，在居鲁士和在他之后继位的冈比西斯统治的整个时期，是没有固定的贡金的，各个民族是以向国王献礼的形式缴纳的。正是由于大流士采取了确定贡金的缴纳以及诸如此类的措施，波斯人才说：大流士是商人，冈比西斯是主人，居鲁士是父亲。因为大流士事事贪图小利，冈比西斯残暴而鲁莽，而居鲁士和善而慈祥，为他们谋求各种福利。⁽²⁾

这段话有三个重点：

第一，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贡金制度从大流士一世才得以确立。

第二，其征收单位不完全按省，而是按族，有些住在一起的族被分别课税，有些不住在一起的族被合起来课税。

第三，缴纳黄金、白银，所用衡制不同。其换算：1巴比伦塔连特（Babylonian talent）＝30.3公斤；1优波亚塔连特（Euboean talent）＝25.86公斤。⁽³⁾

大流士一世擅长敛钱，好像商人，奥姆斯特德称之为“唯利是图的国王”。⁽⁴⁾

三　波斯贡赋

波斯税收是以黄金和白银为主，实行银本位制。希罗多德讲波斯贡金制度，有所谓20省区。这20个省区，大体是从西往东讲。⁽⁵⁾

他是从沿海六省讲起，首先是小亚细亚半岛的西部四省（第1至4省），其次是地中海东岸（第5省），再次是埃及（第6省），基本上是从北到南，然后才是内陆十四省。

内陆十四省，排列有点乱，看不出规律。

第7省在印度河流域，上游是犍陀罗，下游是萨塔吉迪亚，一下子从最西跳到最东。

第8省是埃兰，第9省是巴比伦和亚述，第10省是米底，这是讲波斯帝国的核心区。

第11省是希尔卡尼亚，第12省是巴克特里亚，乃从伊朗东行，去中亚的交通要道。

第13省是亚美尼亚，乃从伊朗西行，去小亚细亚半岛的交通要道。

第14省是伊朗东部和南部。

第15省是饮豪麻汁的萨卡人和卡斯皮亚人，第16省是帕提亚、花剌子模、索格底亚那和阿里亚，俱属中亚地区。

第17省可能在伊朗西北，第18省可能在今土耳其东部，第19省可能在今土耳其中部。

最后一省讲印度。

下面分析一下。

第一省区：以爱奥尼亚人（Ionians）、亚洲的马格内西亚人（Magnesians in Asia）、埃奥利斯人（Aeolians）、卡里亚人（Carians）、吕西亚人（Lycians）、米利亚人（Milyans）和潘菲利亚人（Pamphylians）为一区。⁽⁶⁾

【案】上述七部在小亚细亚半岛的西南沿海，相当波斯铭刻的爱奥尼亚、卡里亚二省。爱奥尼亚人和埃奥利斯人是希腊北部两大族，移民小亚细亚后，各建12城邦。⁽⁷⁾埃奥利斯人在北（在特罗阿德南），爱奥尼亚人在南，都在西部沿海。亚洲的马格内西亚人是对希腊的马格内西亚人（属色萨利）而言，马格内西亚人亦属埃奥利斯人，移民小亚细亚，也在西部沿海。卡里亚人、吕西亚人、米利亚人是当地土著。卡里亚人在爱奥尼亚人的东南，吕西亚人和米利亚人在卡里亚人的东南。潘菲利亚人是多利斯人（Dorieis）的移民，则在吕西亚人以东的南部沿海。

第二省区：以美西亚人（Mysians）、吕底亚人（Lydians）、拉索尼亚人（Lasonians）、卡巴利亚人（Cabalians）和海腾尼亚人（Hytennians）为一区。⁽⁸⁾

【案】上述五部在小亚细亚半岛的西北沿海，相当波斯铭刻的吕底亚省。美西亚人在特罗阿德东。吕底亚人在美西亚人南，首府萨第斯（Sadis）。拉索尼亚人、卡巴利亚人和海腾尼亚人都是吕底亚附近的部落。

第三省区：以赫勒斯滂海峡南岸的赫勒斯滂人（the people on the southern shore of Hellespont）、弗里吉亚人（Phrygians）、亚洲的色雷斯人（Thracians in Asia）、帕弗拉戈尼亚人（Paphlagonians）、马里安迪尼亚人（Mariandynians）和叙利亚人（Syrians）为一区。⁽⁹⁾

【案】上述六部在小亚细亚半岛的北部沿海，邻近上面的第二省区。赫勒斯滂海峡南岸的赫勒斯滂人是住在小亚细亚半岛一侧的赫勒斯滂人，属于小弗里吉亚（Lesser Phrygia，也叫Hellespontine Phrygia）。弗里吉亚人属于大弗里吉亚（Greater Phrygia）。前一种弗里吉亚的首府是达希利乌姆（Dascylium，或译达斯基里昂），在今土耳其Erjili。后一种弗里吉亚的首府是戈尔迪乌姆（Gordium），在今土耳其Yassıhüyük。亚洲的色雷斯人是对欧洲的色雷斯人而言。欧洲的色雷斯人在今马其顿、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一带。帕弗拉戈尼亚人是当地土著，在黑海南岸。马里安迪尼亚人是帕弗拉戈尼亚人之一部。这里的叙利亚人，希腊人称卡帕多西亚人。⁽¹⁰⁾波斯铭刻的吕底亚省可能包括这里的第二、第三省区。

第四省区：西里西亚人（Cilicians）的居住区。⁽¹¹⁾

【案】此区在小亚细亚半岛南部沿海，邻近上面的第一省区。西里西亚人是当地土著。波斯铭刻的爱奥尼亚省和卡里亚省可能包括这里的第一、第四省区。

第五省区：从波赛底乌姆（Poseidium）到所谓河西地区（幼发拉底河以西），包括叙利亚、腓尼基、巴勒斯坦、塞浦路斯，但不包括阿拉伯半岛。⁽¹²⁾阿拉伯半岛免税。

【案】此区在地中海东岸。波斯铭刻的海上行省名单似乎未及于此。波赛底乌姆在西里西亚和叙利亚的边境。

第六省区：埃及，以及邻近的利比亚东部，包括利比亚东北的沿海城市昔兰尼（Cyrene）和巴尔卡（Barca）。⁽¹³⁾

【案】此区在地中海的东南沿海，大体相当波斯铭刻的埃及省，并包括利比亚省东部。昔兰尼在今利比亚贝达以东的Shahhat。巴尔卡，在今利比亚迈尔季。

第七省区：以萨塔吉迪亚人（Sattagydians）、犍陀罗人（Gandarians）、达狄凯人（Dadicae）和阿帕里泰人（Aparytae）为一区。⁽¹⁴⁾

【案】上述四部在印度河流域，相当波斯铭刻的萨塔吉迪亚省和犍陀罗省。萨塔吉迪亚人在印度河下游、犍陀罗人在印度河上游，其他部族也在印度河流域。

第八省区：苏萨和奇西亚人（Cissians）的居住区。⁽¹⁵⁾

【案】此区在今伊朗胡齐斯坦省，相当波斯铭刻的埃兰省。苏萨是埃兰首府（今胡齐斯坦省舒什），奇西亚人在苏萨附近。

第九省区：巴比伦尼亚和巴比伦尼亚以北的亚述地区。

【案】此区在今伊拉克，相当波斯铭刻的巴比伦省和亚述省。

第十省区：埃克巴坦纳和其他米底地区，并包括帕里卡尼亚人（Paricanians）和奥索科里班提亚人（Orthocorybantes）。⁽¹⁶⁾

【案】此区在今伊朗西北和里海南岸，相当波斯铭刻的米底省。埃克巴坦纳是米底六部的中心，也是波斯五都之一。帕里卡尼亚人，亦见下第十七省区。库尔特说，此部很可能即米底六部的帕列塔凯尼人（Paretaceni），⁽¹⁷⁾奥索科里班提亚人不详。

第十一省区：以卡斯皮亚人（Caspians）、保西凯人（Pausicae）、潘提马蒂人（Pantimathi）和达里提人（Daritae）为一区。⁽¹⁸⁾

【案】上述四部唯见于此，库尔特猜测，其位置可能在米底东北的希尔卡尼亚。希尔卡尼亚相当今里海东南，今伊朗的戈莱斯坦省。卡斯皮亚人即里海人。这里的卡斯皮亚人是里海东南的卡斯皮亚人。库尔特说，这里的卡斯皮亚人与下第十五省区的卡斯皮亚人不同。⁽¹⁹⁾

第十二省区：以巴克特里亚人（Bactrians）和邻近的埃格利人（Aegli）为一区。

【案】此区在今阿富汗北部，相当波斯铭刻的巴克特里亚省。

第十三省区：以帕克提伊卡人（Pactyica）、亚美尼亚人（Armenians）和黑海沿岸为一区。⁽²⁰⁾

【案】上述二部在今土耳其东部、伊朗西北和黑海沿岸，相当波斯铭刻的亚美尼亚省。帕克提伊卡人又见希罗多德《历史》，III. 102，在伊朗高原东南隅，与此正好方向相反。库尔特说，这个词可能只是泛指边疆居民。⁽²¹⁾

第十四省区：以萨加提亚人（Sagartians）、萨兰盖人（Sarangians）、萨马尼亚人（Thamaneans）、乌提亚人（Utians）、米西人（Myci）和红海（波斯湾）岛民为一区。⁽²²⁾

【案】上述六部，萨加提亚人是波斯十部中的游牧部落，三见希罗多德《历史》和大流士苏萨石刻铭文（DSe），是波斯27行省之一，推测可能在米底东部，第三章已经提到。萨兰盖人即波斯铭刻的德兰吉亚那人。德兰吉亚那人在今伊朗锡斯坦省，第三章也已提到。萨马尼亚人见希罗多德《历史》，III. 117，与花剌子模人、希尔卡尼亚人、帕提亚人、德兰吉亚那人、萨玛尼亚人为邻，当在今伊朗东部。乌提亚人，库尔特推测，可能在苏萨南部。米西人可能即波斯铭刻的马卡人（Maka）。⁽²³⁾

第十五省区：以萨卡人（Sacae）和卡斯皮亚人（Caspians）为一区。⁽²⁴⁾

【案】上述二部在里海东岸。这里的萨卡人指中亚斯基泰人，相当波斯铭刻的饮豪麻汁的萨卡人。这里的卡斯皮亚人指里海东岸的人。

第十六省区：以帕提亚人（Parthians）、花剌子模人（Chorasmians）、索格底亚那人（Sogdians，粟特人）和阿里亚人（Arians）为一区。⁽²⁵⁾

【案】上述四部在里海以东的中亚地区。帕提亚在今土库曼斯坦和伊朗呼罗珊省，首府尼萨（Nisa，在今阿什哈巴德）；花剌子模是阿姆河流注咸海的绿洲，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卡拉卡尔帕克斯坦共和国与土库曼斯坦交界处，首府凯丝（Kath，在今乌尔根奇市北的比鲁尼）。索格底亚那在今乌兹别克斯坦，首府马拉坎达（Marakanda，在今撒马尔罕）。阿里亚在今阿富汗西北的赫拉特省，首府赫拉特（Herāt，今名仍叫赫拉特）。此区相当波斯铭刻的帕提亚、花剌子模、索格底亚那、阿里亚四省。

第十七省区：以帕里卡尼亚人（Paricanians）和亚洲埃塞俄比亚人（Asiatic Ethiopians）为一区。⁽²⁶⁾

【案】帕里卡尼亚人，见上第十省。亚洲埃塞俄比亚人是非洲移民。

第十八省区：以马提恩尼亚人（Matienians）、萨斯皮列斯人（Saspires）和阿拉罗狄亚人（Alarodians）为一区。⁽²⁷⁾

【案】上述三部在土耳其东部。库尔特推测，马提恩尼亚人可能在里海西南、哈里斯河以东，萨斯皮列斯人和阿拉罗狄亚人可能在亚美尼亚。⁽²⁸⁾

第十九省区：以莫斯奇人（Moschi）、提巴列尼亚人（Tibarenias）、麦克罗尼斯人（Macrones）、摩西诺伊西人（Mosynoeci）和马列斯人（Mares）为一区。⁽²⁹⁾

【案】上述五部在土耳其中部。库尔特推测，莫斯奇人即亚述文献中的Mushki，提巴列尼亚人即与亚述邻近的Tabal，其他两种人在黑海沿岸。⁽³⁰⁾

第二十省区：印度人（Indians）居住的地区。

【案】此区在印度河下游，与萨塔吉迪亚为邻，相当波斯铭刻的印度省。

这20省区应当缴纳贡金的数字可以列成下表：

20省区贡金表

希罗多德说：

在这里，如果把巴比伦塔连特换算为优波亚塔连特，那么以上的白银总数就应当是9880塔连特；如果把黄金作为白银的13倍来计算，那么砂金就相当于4680优波亚塔连特。如果全部都加在一起，那么大流士每年总共可以收到14560优波亚塔连特的贡金，而且不足十的数目我是忽略不计的。⁽³¹⁾

上述数字，如果按1优波亚塔连特＝25.86公斤折算，其岁入白银应为376521公斤。清代白银，1两＝37.3克，这一数字约合清1009万两白银。

此外，希罗多德还提到一些其他形式的贡赋。如西利西亚每年要贡白马360匹；埃及每年要贡12万麦斗（Medimnus）军粮，巴比伦尼亚要贡500名阉童。

四　比较：中国食货制

中国古代财政分两大系统，一个系统跟农业有关，一个系统跟工商业有关。《汉书·食货志》，“食”指前者，“货”指后者。班固说“食谓农殖嘉谷可食之物，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龟贝，所以分财布利通有无者也”。吃饭、穿衣、花钱，全都跟经济学有关。

经济学，西方有重农、重商之争，中国也有。比如孟子和许行就辩论过这类问题（见《孟子·滕文公上》）。郦食其有句名言，“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见《新序·善谋下》和《汉书·郦食其传》）。老百姓，吃饭最重要，穿衣其次。吃饭穿衣是天大的事。这件事搞不好，统治者混不下去。更何况，养官、养兵也离不开吃饭穿衣。货币与百工制作、交易互市有关，总是与贪欲、奢靡、豪华一类概念有关，跟王室消费关系大，跟老百姓关系小，在中国古代，重要性不能同前两样相比。

五　比较：中国货币

1．贝币

中国货币，贝币最古老〔图5〕。⁽³²⁾汉字中，凡与财富有关的字，往往从贝，如《说文解字·贝部》有59字，很多字，如财、货、贿、赂、赏、赐、买、卖、贵、贱，现在还在用。

〔图5〕　贝币

河南偃师市二里头遗址出土

贝币，新石器时代就有，最初属于首饰类，后来用作交换的媒介。这类货币，二里头遗址和商代西周遗址多有发现〔图6〕，既有真实的海贝，也有用骨、石、玉和金属（青铜或铅）仿制者。商周时期，贝币十枚叫一朋。

〔图6〕　商代铜贝

山西保德县林遮峪出土

东周以来，贝币衰，铜币兴。春秋时期，贝币仍流行于各国。战国时期，各地也有不少发现，但逐渐让位于铜币，即使贝币，也多为铜贝币，甚至用金银铸造，或以金银为饰。如平山中山王墓就出土过金贝币和银贝币〔图7〕，包金铜贝、鎏金铜贝和鎏银铜贝也时有发现〔图8〕。特别是楚国，古风犹存，通行货币是蚁鼻钱〔图9〕。所谓蚁鼻钱，其实是一种铜贝币。⁽³³⁾

〔图7-1〕　战国金贝

河北平山县中山王墓出土

〔图7-2〕　战国银贝

河北平山县中山王墓出土

〔图8-1〕　鎏金铜贝

〔图8-2〕　鎏银铜贝

〔图9〕　楚蚁鼻钱

蚁鼻钱，有巽、朱、全、君、行、、安等铭文。巽字币最多，朱币次之。

巽，以音求之，疑读泉。或说，以泉称钱是王莽改制才有，不对。《周礼·地官·泉府》和《管子·轻重丁》都有这种用法的泉字。王莽复古，只是利用旧名。

朱，疑读隆铢，说详上一章。

全，疑读铨，《说文解字·金部》：“铨，衡也。”义同权。

，疑同三晋货币的“釿”字。

2．布币

商周时期，王臣赏赐，见于铭文，除赐贝，也赐金，包括铜锭、铜饼、铜版。赐金多以锊、钧为计量单位。⁽³⁴⁾

东周以来，布币、刀币、圜钱最流行，也以青铜为主。

布币，铲形币。钱，本指这种币，但古之所谓布，却并非专指铲形币，而是以布帛之布代指所有货币。⁽³⁵⁾如古书所谓“钱布”即铲形币，“刀布”即刀形币，布犹币也。币，本指布帛，引而伸之，玉、马、圭、璧、皮、帛，一切可以用来送礼和作为交换的东西，皆可称币。

布币主要流行于三晋两周〔图10至14〕，空首布出现最早，春秋就有。平首布的出现晚一点。平首布有桥足布、锐角布、尖足布、方足布、圆足布、三孔布等不同形式，铭文以铸地为主，兼记币值。如魏有半釿布、一釿布、二釿布，赵三孔布用铢两制。⁽³⁶⁾

〔图10〕　空首布

〔图11〕　尖足布

〔图12〕　方足布

〔图13〕　圆足布

〔图14〕　三孔布

燕国也有布币，所记铸地，多为赵地，主要是为了方便与赵国交往。⁽³⁷⁾

楚国也有布币，大布一枚等于中布两枚、小布四枚〔图15〕。⁽³⁸⁾大布铭文，正面作“桡比当”，背面作“七”。中币为上下两枚小币，四足相连，连体铸造，从中间掰开来就是两枚小币，小币铭文作“四比当”。疑“桡比当”指两枚中布相当一釿，“四比当”指四枚小币相当一釿。“七”，下字见于齐衡制，介于镒、铢之间，我怀疑，相当锱。⁽³⁹⁾一锱合42铢，近于一釿（48铢）。

此外，河南扶沟县古城村还出土过楚国的银空首布〔图16〕。

〔图15〕　楚布币

〔图16〕　银布币

河南扶沟县古城村出土

3．刀币

刀币〔图17〕，模仿环首刀。尖首刀与河北北部的戎狄文化有关，出现最早，直背刀和弧背刀次之。弧背刀流行于齐、燕，直背刀流行于与齐、燕邻近的赵国和中山。燕有燕明刀，齐有齐大刀，中山国有成白刀，赵有邯郸刀。刀币流行圈，多以刀为币值，中山国还以刀为衡制单位。⁽⁴⁰⁾

〔图17〕　齐刀币

4．圜钱

圜钱，主要流行于三晋两周，以及齐、燕、秦。楚不用圜钱，但有一种代金铜牌，中间以圜钱为饰。三晋两周，以布币为主，兼用圜钱。齐、燕，以刀币为主，兼用圜钱。专用圜钱，只有秦。⁽⁴¹⁾

圜钱，中有圆孔或方孔，可系缗成串。三晋两周，圆孔；齐、燕，方孔；秦，早期用圆孔，后来用方孔。三晋两周是圜钱的制造中心，但秦国后来居上，最后用方孔圜钱一统天下。

三晋两周圜钱〔图18至20〕，铭文以记铸地为主，偶尔也记币值。如魏有半釿钱和一釿钱，赵有二锱钱。

〔图18〕　三晋圜钱

〔图19〕　西周圜钱

〔图20〕　东周圜钱

齐、燕圜钱，铭文只记币值，以刀为单位。

秦圜钱，铭文只记币值。一种〔图21〕作“重一两十四一珠（铢）”，⁽⁴²⁾意思是重1两又1/14铢，币值约合15.64克，与实测重量（9.41—15.62克）的最高值相符。一种〔图22〕作“两甾（锱）”，币值约合7.8克，与实测重量（7.8克）相符。一种〔图23〕作“半瞏（鍰）”，瞏即鐶，字与鍰通。鍰重11铢又13/25铢，合7.67克。这个数值与实测重量（6.9—12.5克）的中间值相符。一种〔图24〕作“半两”。秦半两，与两锱等值，两锱约合7.8克，但实测重量（5.4克）不足此数。

〔图21〕　秦一两十分之一铢圜钱

〔图22〕　秦两锱圜钱

〔图23〕　秦半瞏圜钱

〔图24〕　秦半两圜钱

鍰，西周金文未见。西周金文只有寽，寽即锊。许慎以鍰、锊互训，视为同义。《说文解字·金部》：“锊，十一铢二十五分铢之十三也。从金寽声，《周礼》曰‘重三锊’。北方以二十两为三锊。”“鍰，锊也。从金爰声。《书》曰‘罚百鍰’。”许慎引《书》指《吕刑》。《吕刑》“鍰”，《史记·周本纪》作“率”，应即“锊”。《小尔雅·广衡》也说“锊谓之两”。我怀疑，鐶、鍰二字，本来就与圜钱的概念有关。

5．金版

楚国流行金版金币，一版多印，印在方形或圆形的金版或银版上，可视交易金额，随意切割。⁽⁴³⁾

这种货币，跟蚁鼻钱不同，不是一般的流通货币，属于大额货币。印文有很多种，如“郢爯（称）”“陈爯（称）”“䣓爯（称）”“羕陵”“盐金”和“君”“行”等〔图25至29〕。

〔图25〕　楚郢称金版

〔图26-1〕　楚陈称金版

〔图26-2〕　楚陈称金版

〔图27〕　楚䣓称金版

〔图28〕　楚盐金金版

〔图29〕　楚羕陵金版

6．钱牌和聂币

出土发现，楚国还以铜制钱牌〔图30〕和布帛当代用币。钱牌是用特制的铜版折算黄金，⁽⁴⁴⁾聂币〔图31〕是用丝绸碎片当代用币。⁽⁴⁵⁾

〔图30〕　楚视金钱牌

〔图31-1〕　马王堆一号汉墓聂币签牌

〔图31-2〕　马王堆一号汉墓聂币

钱牌铭文，“视金一朱（铢）”“视金二朱（铢）”“视金四朱（铢）”，是说相当黄金一铢、二铢、四铢。“聂币”的“聂”，疑读摄，摄有代用之义。

《周礼·秋官·小行人》：“合六币：圭以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锦，琥以绣，璜以黼。此六物者，以和诸侯之好故。”钱币的币，繁体作“幣”，本义正指布帛类的货币。这种货币，应即交子、宝钞、银票的前身。

中国货币，自秦以下，有两大特点，一是以铜为主，而非以黄金、白银为主；二是以方孔圜钱为主，有文无像，文以年号、币值为主。王莽复古，虽一度恢复布币、刀币，与圜钱并行〔图32〕，试图回到战国时代，但终究不能改变这种局面。

〔图32〕　新莽货币

西方也用圜钱，但中间无孔，以国王、王后像为主，文字在像外，即使现代纸币和现代硬币，照样遵用这一传统。⁽⁴⁶⁾我国鸦片战争后，受西方影响，纸币、硬币才印人像，先有袁世凯、孙中山，后有蒋介石、毛泽东。

这是两者的最大不同。

(1) 奥姆斯特德说：“这笔巨大的财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回到行省。习惯上，人们把金银熔化，倒在坛子里，然后把坛子打破，把金银块储存起来。只有一小部分用于铸造货币。通常用于收买外国的士兵和政治家。因此，尽管贵金属不断地被开采出来，但帝国仍然很快耗尽了自己的金银。”参看氏著《波斯帝国史》，第361—362页。

(2) 希罗多德《历史》，Ⅲ：89。

(3) 塔连特（talent）是重量单位，各国不同。大流士一世采用两种标准，一种是巴比伦标准，一种是优波亚标准。优波亚是希腊的一个岛。

(4) 奥姆斯特德《波斯帝国史》，第230页。

(5) 希罗多德《历史》，Ⅲ：89。

(6) 希罗多德20省区名，李铁匠译《波斯帝国史》与徐松岩译《历史》多有不同。爱奥尼亚人，李译如此，徐译伊奥尼亚人。马格内西亚人，李译如此，徐译马格涅西亚人。埃奥利斯人，李译、徐译俱作埃奥利斯人。吕西亚人，李译如此，徐译吕基亚人。米利亚人，李译如此，徐译米利阿伊人。潘菲利亚人，李译如此，徐译滂菲利亚人。

(7) 见希罗多德《历史》，Ⅰ：142-150。

(8) 美西亚人，李译密细亚人，徐译美西亚人。拉索尼亚人，李译如此，徐译拉松尼伊人。卡巴利亚人，李译如此，徐译卡巴列耶斯人。海腾尼亚人，李译希格尼亚人，徐译海根涅伊斯人，但徐译索引作海腾尼亚人。

(9) 帕弗拉戈尼亚人，李译帕夫拉戈尼亚人，徐译帕弗拉冈尼亚人。马里安迪尼亚人，李译如此，徐译玛里安迪尼人。

(10) 希罗多德《历史》 Ⅰ：72：“希腊人称卡帕多西亚人为叙利亚人。”

(11) 西里西亚人，李译如此，徐译奇里乞亚人。

(12) 波赛底乌姆，李译如此，徐译波西代昂。

(13) 昔兰尼，李译如此，徐译库列涅。

(14) 萨塔吉迪亚人，李译如此，徐译萨塔吉代人。犍陀罗人，李译如此，徐译冈达里伊人。达蒂卡人，李译如此，徐译达狄凯人。

(15) 奇西亚人，李译如此，徐译基西亚人。

(16) 埃克巴坦纳，李译如此，徐译阿格巴塔纳。帕里卡尼亚人，李译如此，徐译帕里坎尼伊人。

(17) A. Kuhrt, The Persian Empire, p. 528, n. 31. Paretaceni，见希罗多德《历史》，Ⅰ. 101，李译如此，徐译帕列塔凯尼人。

(18) 卡斯皮亚人，李译里海居民，徐译卡斯庇人。保西凯人，李译如此，徐译帕乌希凯人。潘提马蒂人，李译如此，徐译潘提玛泰人。达里提人，李译如此，徐译达里泰人。

(19) A. Kuhrt, The Persian Empire, p. 676, n. 18.

(20) 帕克提伊卡人，李译帕克泰卡人，徐译帕克提伊克人。

(21) A. Kuhrt, The Persian Empire, p. 528, n. 29.

(22) 萨加提亚人，李译如此，徐译萨迦提伊人。萨马尼亚人，李译如此，徐译萨玛奈伊人。乌提亚人，李译如此，徐译乌提伊人。米西人，李译米西亚人，徐译米基人。

(23) A. Kuhrt, The Persian Empire, p. 528, n. 27, 31.

(24) 萨卡人，李译塞种人，徐译萨迦人。

(25) 花剌子模人，李译如此，徐译乔拉斯米亚人。索格底亚那人，李译粟特人，徐译索格迪人。阿里亚人，李译如此，徐译阿里伊人。

(26) 帕里卡尼亚人，李译如此，徐译帕里坎尼伊人。

(27) 马提恩尼亚人，李译马提恩人，徐译玛提恩尼人。萨斯皮列斯人，徐译如此，李译萨斯佩雷斯人。阿拉罗狄亚人，李译阿拉罗蒂人，徐译阿拉罗狄伊人。

(28) A. Kuhrt, The Persian Empire, pp. 528, n. 38; 529, n. 59.

(29) 莫斯奇人，李译如此，徐译摩斯奇人。提巴列尼亚人，徐译如此，李译提尔巴雷尼人。麦克罗尼斯人，李译如此，徐译马克隆涅斯人。摩西诺伊西人，李译如此，徐译摩赛诺伊吉人。马列斯人，徐译如此，李译马雷人。

(30) A. Kuhrt, The Persian Empire, pp.53-54, 529.

(31) 希罗多德《历史》，Ⅲ:95。

(32)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1—52页。

(33)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356—371页。

(34)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53—61页。

(35)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81—85页。

(36)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80—198页。

(37)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166—170页。

(38)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371—379页。

(39) 参看李零《论西辛大墓的裂瓣纹银豆——兼论我国出土的类似器物》，收入氏著《万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16年，第107—131页。

(40)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199—302页。

(41)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303—335页。

(42) “重一两十四一珠（铢）”，黄锡全释“一珠重一两·十四”。

(43)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336—355页。

(44)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379—384页。

(45) 参看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第384—385页。

(46) 《汉书·西域传》记罽宾“市列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人面”，乌弋山离“其钱独文为人头，幕为骑马”，安息国“所有民俗与乌弋、罽宾同，亦以银为钱，文独为王面，幕为夫人面，王死辄更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