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波斯疆域
大流士一世像
梁鉴 摄
波斯帝国是个大地域国家,中国也是,两者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大一统下的多元性就是两者的共同点。
最近,中国考古界有个热门话题,什么是“最早的中国”。这个话题引起很多争论。我的看法是,中国是个历史形成的概念,前面的铺垫很长,后面的延续很长,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大致的前后分界点。“中国”一词,西周才有,恐怕不能无限往上推。要讲“中国”,首先要有一个“中”,即四方辐辏的文化核心,吸引周边(古人叫“四裔”)加入其中;同时要有一个“域”,即围绕这个文化核心,不断扩展的文化辐射面。
在我看来,夏居中,商在东,周在西,“夏商周三分归一统”,左右折于中,才是真正的标志,秦汉帝国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更早的事情都是铺垫。
一 旋涡说
考古研究以考古文化为对象。考古文化不仅是个遗迹、遗物的综合体,同时也是个人类活动的系统,要从人类活动的角度去解读。它们形成的互动圈,最后会有一个中心,有如旋涡,把四周的水卷进来,又甩出去。大家经常用旋涡讲文化互动。这个比喻很形象。(1)
汤姆森(Christian Jurgensen Thomsen,1788—1865)用石器—铜器—铁器三期说为博物馆的文物分期分类,器物和材质的背后是人类活动的演进,老归老,现在还在用。
狩猎、采集是旧石器时代的主题。采集变农业、狩猎变畜牧是新石器时代的主题。农业定居点增多,引起聚落形态的革命,造成城市和城市网,复杂社会与国家。城市革命是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主题。
过去,柴尔德(Vere Gordon Childe, 1892—1957)倡两个革命说,一个革命是“农业革命”(他说的“新石器时代革命”),一个革命是“城市革命”。(2)此说对解释文明起源很重要,至今仍影响着考古学的发展。
文明往往是多种生态和多种生业综合作用下的产物。古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有什么样的生态环境,就有什么样的生存方式。以中国为例,中国这么大,海洋、大陆、森林、草原、沙漠、绿洲,什么样的生态环境都有,“农、林、牧、副、渔”,很少单独存在,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依存,环境变,随时变,很多都是过渡形态或混合形态。这种并存局面,为什么会形成以农业为中心,“以粮为纲”,(3)为什么会形成以大型聚落为中心,造成人口向这个中心集中,资源向这个中心集中,其他生业围着这个中心转,这是个历史过程。
中国大陆,西北高,东南低,山地一道弧线,海洋一道弧线,构成两个半月形地带。它们把最适合发展农业的地区围在中间。高原和山地环其西北(胡焕庸线的西北),大海和岛屿绕其东南(胡焕庸线的东南)。种地的在中间,骑马、航海的在周边。大陆和海洋,大陆是核心,海洋是边缘。农业和牧业,农业是核心,牧业是边缘。农牧互动远比海陆互动更重要。
文化互动,同纬度互动是东西互动,高纬度南下,低纬度北上,属于南北互动。不仅水往低处走,人也是往低处走,这是大趋势。
我国古代有所谓“中国”“四裔”,就是反映这种关系。中国指核心地区,四裔指周边地区。四裔趋中,有阴阳向背,朝向中心和贴近中心的前沿地带必定最发达,背后的纵深地带相对落后。夏含夷,夷含夏,谁也离不开谁。
中国文明,定居农业特别发达,城市体系特别发达,铸造技术特别发达,文字体系特别发达。研究文明发展的高级形态,中国是绝好标本,波斯也是绝好标本。
研究中国历史,司马迁说过一句话,至今发人深省。这句话是“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史记·六国年表》)。
楚汉之争,楚不敌汉,是离他最近的例子。秦并六国,离他也不远。他从古书上间接了解到的例子,还有周并东土(夏、商之地)。
苏秉琦有一首诗:“华山玫瑰燕山龙,大青山下斝与瓮。汾河湾旁磬与鼓,夏商周与晋文公。”前面三句,“华山玫瑰燕山龙”指庙底沟文化和红山文化,“大青山下斝与瓮”指朱开沟文化,“汾河湾旁磬与鼓”指山西龙山文化的陶寺类型。这些考古文化都是偏于西北的考古文化。“夏商周与晋文公”,则是讲三代以来的发展,夏、商、周一统于西周,东周以晋做靠山,这些都是由上述考古文化作铺垫。
最近,张弛总结中国史前文化的格局。他说的“新石器时代核心地区的衰落”,首先是指长江中下游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和良渚文化的衰落,而其后“核心地带唯一没有衰落的区域”和“半月形地带的兴起”则指庙底沟二期、龙山、二里头文化保持的持续增长。(4)
在我看来,他说的格局变化正是上述主题在中国历史上反复变奏的序曲。
二 欧洲天下观
波斯是希腊、罗马的参照物,希腊、罗马也是波斯的参照物。我们先看看希腊人和罗马人怎么看当时的世界,包括他们的敌人。
欧洲人怎么看世界,可以斯特拉波(公元前64/63—公元23/24年,或译斯特拉博)〔图1〕的《地理学》为代表。斯特拉波生于今土耳其的阿马西亚〔图2〕,当时属于希腊化国家,但他本人是罗马公民。他说,他的《地理学》是研究“有人居住的世界”,(5)但这个“有人居住的世界”并非我们知道的全世界,而只是他眼界所及的世界。
〔图1〕 斯特拉波像
〔图2〕 斯特拉波的故乡
今土耳其阿马西亚
此书只讲东半球,不讲西半球,美洲还不知道;东半球,只讲北半球,不讲南半球,大洋洲也不知道;北半球,只讲欧亚大陆西段(欧洲、西亚和中亚),不讲欧亚大陆东段,东亚、南亚、东南亚也不知道。非洲纵跨南北半球,除埃及、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因讲西亚有所涉及,同样不知道。
斯特拉波把“有人居住的世界”以塔奈斯河(Tanaïs,即今顿河)为界一分为二,一半是欧洲,一半是亚洲。(6)全书17卷,除第一卷是绪论,第二卷是方法,后面15卷,前八卷讲欧洲,后七卷讲亚洲。
他怎么讲这两大洲,可以概括如下:
1.欧洲部分
从西往东讲,分三组,每组先南后北。
第三卷讲伊比利亚半岛,相当今西班牙、葡萄牙,第四卷讲伊比利亚半岛以北,相当今不列颠、法国和阿尔卑斯山区,以及不列颠以北,这是第一组。
第五、第六卷讲亚平宁半岛,相当今意大利,先讲意大利北,后讲意大利南;第七卷讲亚平宁半岛以北,相当今德国和其他中东欧各国,这是第二组。
第八至第十卷讲巴尔干半岛,相当今希腊,先讲伯罗奔尼撒半岛,后讲伯罗奔尼撒半岛以北,最后讲希腊周边诸岛,这是第三组。
2.亚洲部分
从北往南讲,分为三组,每组先东后西。
第十一卷讲高加索山区、里海周边和兴都库什山一带,相当今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伊朗北部、土库曼斯坦和阿富汗北部,第十二至第十四卷讲小亚细亚半岛,这是第一组。
第十五卷讲今伊朗南部、阿富汗南部和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第十六卷讲今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约旦和阿拉伯半岛,这是第二组。
第十七卷讲埃及、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当时,埃及和埃塞俄比亚算亚洲,利比亚算北非。非洲其他部分不在讨论范围之内,这是第三组。
这个天下观是围绕地中海,以四大半岛为主,特别是以希腊、罗马为中心,欧、亚、非三个大陆都在地中海沿岸。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斯特拉波讲地理,有两个不同视角,欧洲从西往东看,亚洲从东往西看。李铁匠说,斯特拉波讲亚洲,先东后西,自乱体例,恐怕不能这样讲。(7)其实这正是斯特拉波讲的“对跖问题”(李铁匠译本,“对跖”误“对拓”)。
对跖(Antipodes)是地球经纬度的对称点,斯特拉波把欧、亚二洲视为对称关系。
此书下册与波斯帝国有关,有三个章节最重要:帕提亚见第十一卷第九章,米底见第十一卷第十三章,波斯(兼叙埃兰)见第十五卷第三章。这三部分,在斯特拉波的时代,已经变成三个区域名,不再辉煌。
三 波斯天下观
波斯帝国疆域非常大,大体相当斯特拉波说的亚洲。不仅包括今西亚(旧称近东,今称中东),也包括今中亚、北非和巴基斯坦(今属南亚)的一部分。
伊朗崛起于伊朗高原。伊朗高原是个自然形成的地理单元,除今伊朗,还包括今阿富汗的绝大部分和巴基斯坦的俾路支斯坦省(在印度河以西)。(8)现代伊朗比伊朗高原小,古代伊朗的三大王朝,阿契美尼德王朝、帕提亚王朝和萨珊王朝,哪个都比它大。
现代伊朗,人口密集区主要分布在两条线上。一条是北线,即从马什哈德到德黑兰到大不里士,自古是个游牧走廊(从中亚、阿富汗到土耳其的走廊)。丝绸之路中段的呼罗珊大道,起自瓦罕(在阿富汗东北),终于巴格达,就是穿这个走廊。帕提亚王朝从里海东侧崛起,席卷伊朗高原,也是走这条道。突厥人和蒙古人先后在伊朗建立的各个王朝都是沿这条线发展。一条是西线,即扎格罗斯山的东西两侧,则是米底人和波斯人崛起的地方。
伊朗有三大古国:埃兰、米底、波斯,大体沿扎格罗斯山分布。米底在西北,波斯在东南,埃兰夹在两者间。它们与两河流域只是一山之隔。米底与亚述相对,埃兰、波斯与巴比伦相对。
埃兰(Elam),最古老,公元前7000年就有农业,公元前4000年就有一批著名的城邦国家,如阿万(Awan)、安善(Anshan)、西马什基(Simashki)、苏萨(Susa)等。埃兰在今胡奇斯坦省,北面和东面是扎格罗斯山区,西面和南面比较平。胡奇斯坦平原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东南角,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就是贴着这块绿洲流入波斯湾。埃兰和巴比伦自古相邻,你攻我伐,你来我往,关系很密切。埃兰的中心是苏萨(在今舒什)。(9)
米底(Mides),与波斯同族,它们定居伊朗高原,大约在公元前11—前9世纪。米底在埃兰北。奥姆斯特德说,米底三分,今哈马丹(古称埃克巴坦纳)一带是第一米底,今雷伊(古称拉加,在德黑兰东南7公里)一带是第二米底,今加兹温到大不里士一带是第三米底。(10)米底曾与迦勒底联姻,灭亚述;南下胡奇斯坦,兼并埃兰。米底四王约当公元前7世纪和公元前6世纪,公元前550年灭于波斯。
波斯(Persia),在埃兰东南的法尔斯省,故都为帕萨尔加德。米底兼并埃兰前,安善已落入波斯之手。安善在设拉子西北,帕萨尔加德和波斯波利斯在设拉子东北。
波斯兼并各国,主要在居鲁士大帝和冈比西斯二世时。居鲁士大帝兼并米底后,先灭吕底亚,统一小亚细亚半岛,次灭迦勒底(新巴比伦),统一两河流域、地中海东岸和阿拉伯半岛。冈比西斯二世征埃及,又把埃及纳入版图。大流士即位后,平定各地反叛,波斯大一统才算告成。
四 波斯的四至
波斯帝国,范围很大,北部可达黑海沿岸,西部可达印度河流域,东部可达小亚细亚半岛和地中海东岸,南部可达埃及。下面是今伊朗境外的有关发现。
1.大流士一世盖尔拉泥版铭文(Gherla Inscription),简称DG(11)
1937年发现,1954年发表。(12)出土地点在罗马尼亚西北盖尔拉市圣彼得丘(St. Peter's Hill)下一个叫“公鸡堡”(Cock-castle)的地方,对面有个罗马时期的兵营。原来的物主为科斯塔(J. Koszta)。他在自家的菜园子挖地,发现这件东西。
盖尔拉〔图3〕在伊朗西北,距埃克巴坦纳约2450公里(直线距离),很远。铭文刻写于泥版,为古波斯文〔图4〕,残缺不全,但提到大流士是希斯塔斯普之子。这件文物是什么时候,由谁把它带到这里,情况不明。
〔图4〕 盖尔拉铭文
【案】希罗多德提到,大流士远征斯基泰,曾在泰阿鲁斯河(Tearus)的堤岸上扎营,“他很喜欢这条河流,因此也在这里竖立了一根石柱,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泰阿鲁斯河的源泉涌出了所有河流当中最优质、最名贵的水。在进军斯基泰的征途中,人类中最优秀、最高贵者,海斯塔斯皮斯之子,波斯人和整个亚细亚大陆的统治者大流士,造访过这里。’这是竖立在这里的石柱上的铭文”。(13)“石柱”,英译本作stela,应是石碑。盖尔拉铭文当然不是希罗多德提到的石碑,但大流士一世曾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到达多瑙河流域,并在那里勒石记功,还是有史可据。
2.大流士一世捷姆留克碑铭文
2016年,俄罗斯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俄罗斯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Krasnodar)的捷姆留克(Temryuk)发掘法纳戈里亚城址(Phanagoria)〔图5、6〕,意外发现这件碑刻。捷姆留克在黑海北岸,也在伊朗西北,距埃克巴坦纳约1490公里(直线距离)。(14)
〔图6〕 大流士一世碑铭
法纳戈里亚出土
【案】遗址属于博斯普鲁斯王国(Bosporan Kingdom,前480—前107年)。博斯普鲁斯王国位于刻赤海峡两岸,西岸是克里米亚半岛,东岸是达曼半岛。潘提卡彭(Panticapaeum)在西,法纳戈里亚在东,隔海相望。据报道,出土物是用大理石雕刻,属于碑铭。(15)
3.大流士一世苏伊士运河碑铭文(Suez Inscriptions of Darius the Great),简称DZ(16)
1866年,查尔斯·德莱塞普(Charles de Lesseps)发现,出土地点在图米拉特河谷(Wadi Tumilat) 的Kabret(图7,另一种拼写是Kabrit),也叫Chalouf stele。其出土地点在苏伊士以北30公里、大苦湖南,位于今伊朗西南,距苏萨约1500公里(直线距离)。
原碑共四通,用粉红色花岗岩(pink granite)雕刻,正面刻古波斯文、埃兰文,背面刻埃及文。这四通碑刻,埃及国家博物馆展出者是用16个碎块拼复〔图8〕,卢浮宫展出者只剩碑首残石〔图9〕,其他未详。
〔图8-1〕 苏伊士运河碑之一
埃及国家博物馆
〔图8-2〕 苏伊士运河碑之一线图(摹本)
〔图9-1〕 苏伊士运河碑之二残石
卢浮宫
李零 摄
〔图9-2〕 苏伊士运河碑之二线图
DZa:碑首铭,用椭圆形框线(cartouche)围起的大流士名。
DZb:碑身铭,铭文作“大流士,伟大的王,王中王,万国王,天下王,希斯塔斯普之子,阿契美尼德人”。
DZc:碑足铭,讲阿胡拉·马兹达神不但造化天地,创造人类,也创造了大流士王,使其大有天下。大流士王征服埃及,命人开凿运河。一旦运河开通,来自埃及的船只将直达波斯云。
【案】这是大流士一世修浚苏伊士运河的记功碑。古苏伊士运河是沿尼罗河的支流佩留西阿克河(Pelusiac),从宰加济格(Zagazig),穿图米拉特河谷(Wadi Tumilat),经大苦湖(Great Bitter Lake),到苏伊士的运河。这一工程始于埃及法老尼科二世(Necho II ,前610—前595年在位),而告成于大流士一世。今苏伊士运河是从塞得港到苏伊士,连接地中海和红海,与之不同。前者是东西向,后者是南北向。
4.大流士一世雕像铭文(DSab)
大流士雕像,作于埃及,石材为杂砂岩(greywacke),取自哈马马特河谷(Wadi Hammamat)的采石场。公元前486年,薛西斯一世平定埃及叛乱后,雕像被移置苏萨。1972年帕罗特(Jean Parrot)发掘苏萨大流士宫东南的阙门〔图10〕,发现此无头石像,以及若干可能与头部有关的残石,推测原来不止一件,至少是一对。无头石像现藏伊朗国家博物馆,铭文分刻多处〔图11〕。腰带上的铭文是用椭圆形框线围起的大流士名。左侧衣褶三体并用,右侧衣褶是古埃及文。基座上和前后左右的铭文是古埃及文。大流士在铭文中自称上下埃及之王,并刻臣服波斯的24个国族于基座两侧。可能与头部有关的残石现藏卢浮宫。
〔图10-2〕 出土地点图
〔图11-1〕 衣褶铭文
任超 摄
〔图11-2〕 腰带铭文
任超 摄
〔图11-3〕 基座正面和上面的铭文
任超 摄
〔图11-4〕 基座左侧铭文
任超 摄
〔图11-5〕 基座右侧铭文
任超 摄
5.大流士一世护身符铭文(Amulet with the Name of Darius)
现藏卢浮宫,铭文用椭圆形框线围起,作“至善之神,两地之主,上下埃及之王,大流士万寿无疆”〔图12、13〕。
〔图12〕 大流士一世护身符
【案】这件护身符可能亦出埃及。
6.薛西斯一世凡城铭文(Van Inscription),简称XV(17)
凡城古堡(Van Fortress)〔图14〕在土耳其凡湖东岸〔图15〕,邻近亚美尼亚和伊朗。铭文刻在悬崖峭壁上,离地约20米高。1836年,尤金·布尔诺夫(Eugène Burnouf) 破译,铭文形式与甘吉·纳迈赫的薛西斯一世铭文同,也是三体并用,分三栏书写〔图16〕,铭文内容也差不多。其出土地点距离埃克巴坦纳约640公里。
〔图14〕 凡城古堡
〔图15〕 凡城古堡下的图什帕遗址
〔图16〕 凡湖铭文
【案】凡湖王国,古称乌拉尔图(Urartu,前9世纪—前7世纪)。乌拉尔图,是亚述语的叫法(māt Urarṭu),波斯人称之为亚美尼亚(Armenia),乌拉尔图语则自称比埃或比埃尼利(Biai, Biainili)。乌拉尔图的首都是图什帕(Tushpa),图什帕有山,山上有堡,即凡城古堡。(18)
7.薛西斯一世雪花石膏瓶铭文,简称XCase(19)
这件雪花石膏瓶是薛西斯一世送给其王后Artesimia的礼物〔图17〕,土耳其哈里卡纳苏斯陵(Mausoleum of Halicarnassus)废墟出土〔图18〕,1857年入藏不列颠博物馆(编号ANE132114)。铭文四体,除古波斯文、埃兰文、阿卡德文,还有埃及文,作“伟大的薛西斯王”,估计作于埃及。
〔图17〕 薛西斯一世雪花石膏瓶
【案】不列颠博物馆有W. K. Lofitus在苏萨发现的五件类似器物(编号ANE91453-6和91459),五件都是残器。这批器物也是1857年入藏,有同样的铭文,但没有埃及文。(20)
五 波斯帝国:另一个中国
古典时代,东西对峙,欧洲在西,亚洲在东。
当时的欧洲,主要是地中海世界。早期以希腊为中心,晚期以罗马为中心,西罗马帝国崩溃后,两个中心并立。它们的东边是安纳托利亚半岛,西边是伊比利亚半岛,北边是欧洲腹地,南边是北非沿岸。欧洲历史的大趋势是西方征服东方,北方征服南方,所有征服者的目标都是这两个中心。
当时的亚洲是另一个世界。它以两河流域的巴比伦为中心,小亚细亚在其北,希腊在其西,伊朗在其东,埃及在其南。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波斯帝国就是古典时代的亚洲,这是另一个“中国”。(21)
有一位考古学家,法国的吉尔什曼(Roman Ghirshman),他说过这样的话:
伊朗有如“中央帝国”,它由两大文化区环绕,每个文化区都幅员广阔。一个文化区聚集着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奥克苏斯河(即阿姆河—零案)、药杀水(即锡尔河—零案)和印度河流域的定居人口。另一个文化区构成它的边缘,则是游牧人的天下:欧亚草原的流动人口在它的北方和东北方,阿拉伯的流动人口在它的南方。(22)
它的最大特点是有双重背景,农耕的背景很古老(和两河流域有关),游牧的背景也很古老(和欧亚草原有关),两方面的背景都很古老。
中国在欧亚大陆的东端,脸朝大海,背对大山。定居人口在胡焕庸线的东南,游牧人口在胡焕庸线的西北。
波斯帝国正好相反,它的脸也朝向大海,但大海在西边,游牧人在它的北面、东面和南面。
大陆型国家,多以农牧互动为特点。农牧互动是两者的共同特点。
波斯帝国不仅是伊朗高原的大一统,也是近东古国的大一统,不仅启发了马其顿帝国和希腊化时代,也启发了罗马帝国,甚至对阿拉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也有影响。
农牧互动:中心吸引周边。周边包围中心。吸引和扩散是双向传播。夏含夷是中心吸引周边加入,夷含夏是周边包围中心。中心可能移动,外围可能伸缩。
我国早期的小国,后来演变成县,县的规模大体为一同之地。据《司马法》佚文(《周礼·地官·小司徒》注引),一同之地方百里,可养农夫90000人。90000个农夫,连同家小,其实是九万户。显然,这是理想化的设计。实际上,县有大小,地有肥硗,多大面积可以安置多少农户,并无一定。
《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县令、长,皆秦官,掌治其县。万户以上为令……减万户为长……县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则减,稀则旷……”古百里之地约合1728.9平方公里,与今中等规模的县大小相近。
《汉书·地理志上》列举西汉晚期四万户以上的大县,一共只有七个,长安有80800户,246200人,人口最多。
(1) 苏秉琦称之为区系类型,张光直称之为文化互动圈。参看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33—99页;张光直《中国相互作用圈与文明的形成》,收入氏著《中国考古学论文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51—189页。
(2) Vere Gordon Childe, Man Makes Himself, London:Watts Publishing Group, 1936.
(3) 毛泽东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人民日报》1972年4月16日引),提倡农、林、牧、副、渔五业并举。“农、林、牧、副、渔”中的“副”主要指农业以外又附属于农业的产业,如采集药材、打猎、家庭手工业。传统中国是典型的农业国家,农业始终是中心。中国被围剿制裁的冷战时代,吃饭是大问题,农业的重要性尤为突出。
(4) 参看张弛《龙山—二里头——中国史前文化格局的改变于青铜时代全球化的形成》,《文物》2017年6期,第50—59页。又李旻《重返夏墟:社会记忆与经典的发生》,《考古学报》2017年3期,第287—315页。
(5) 古典作家经常讲“有人居住的世界”,斯特拉波把这一概念追溯到荷马时代。参看[古希腊]斯特拉博《地理学》,李铁匠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Ⅰ. 1:3(第3页)。
(6) 今欧、亚二洲是以乌拉尔山为界。
(7) 斯特拉波《地理学》,李铁匠前言,第17、19页。
(8) 伊朗占三分之二,阿富汗、巴基斯坦占三分之一。
(9) 王兴运《古代伊朗文明探源》,第90—157页。
(10) 第一米底即斯特拉波所谓的大米底,第三米底即斯特拉波所谓的阿特罗帕特米底。见斯特拉波《地理学》,Ⅺ. 13:1。
(11) D是大流士一世,G是盖尔拉。
(12) J. Harmatta,“A Recently Discovered Old Persian Inscription,” Acta Antiqua, Budapest:Magyar Tudományos Akadémia, 1954, pp. 1-17.
(13) 希罗多德《历史》,Ⅳ:91。
(14) Кузнецов, В.Д., А.Б. Нититин. 'Древнеперсидская надпись из Фанагории'. ФАНАГОРИЯ:Результаты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 Том 6, 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Археологии и Истории Фанагории, Вып. 3. М:ИА РАН, 2018, с. 154-159.
(15) 此碑形制类似萨第斯莱托圣所(Leto Sanctuary)的三体(吕底亚文、希腊文、阿拉美文)碑刻,见Amélie Kuhrt, The Persian Empire, pp. 859-863。
(16) D是大流士一世,Z是苏伊士。
(17) X是薛西斯一世,V是凡城。
(18) 伊朗国家博物馆有一件带石盒的石版(编号:4950),刻有楔形文字,年代定为公元前9世纪,铭文记乌拉尔图王卢萨(Rusa)为哈尔提神(Haldi)建庙事。案:铭文称卢萨为阿尔吉什提之子。卢萨有二,卢萨一世为萨尔杜里二世之子,卢萨二世为阿尔吉什提二世之子,此铭器主应指卢萨二世(前680—前640年在位)。
(19) X是薛西斯一世,Vase是瓶。
(20) J. E. Curtis and N. Tallis eds., Forgotten Empire, p. 129.
(21) 伊朗位于欧亚大陆的中部,中国位于欧亚大陆的东方。伊朗比中国更有资格叫“中国”,中国比伊朗更有资格叫“东方”。
(22) R. Ghirshman, The Art of Ancient Iran from Its Origins to the Time of Alexander the Great, p.37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