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磁力,包治百病
弗朗茨·梅斯梅尔,黑尔神父,宇宙磁力流,夸张的舞台效果,基督教科学派的起源

想象一下,假如现在是1788年,你是一位富有的法国贵妇人,正忍受着恐怖至极的灾难:无聊,不舒服。你听到朋友们在谈论一位有趣的德国医生和他关于动物磁力的奇怪的新理论。实际上,过去一周,你在巴黎很多人家的客厅都听到了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你决定让这个有趣的小个子在你身上试试,于是,你来到了装潢精致的梅斯梅尔家。
宽敞的大厅里,阳光从彩色玻璃窗透进来,所有墙壁都装着镜子。空气中飘荡着橙花的香味。在远处,你能听到低吟的歌声和竖琴的轻奏。
在房间的中央,你可以看到一个庞大的椭圆形容器,大约4英尺长,1英尺深。容器里面有许许多多酒瓶,里面装满了“磁力水”。一个助手走进来,开始给大容器里添水,直到水面淹没了那些酒瓶为止。然后,他用一块带孔铁皮盖上容器,并在每个孔里插入一个长杆,这就是所谓的“磁力桶”。其他的参与者,几乎也都是像你一样的上流社会贵妇,被邀请来将身体上不舒服的部位,比如腿、手臂和颈部,用力抵在铁杆上,感受磁力水的治愈力。
参与者被鼓励紧围着磁力桶坐下,手臂紧挨着身旁的人,从而“促进磁力流的运动”。
一旦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助理磁力师”就会现身,开始轻轻抚摸参与者的膝盖、脊柱,甚至是胸脯,同时直直地盯着她们的眼睛。他们试图通过触摸来操控每个人体内的“宇宙流体”。你会发现,这些助理磁力师都十分年轻帅气。你感到震惊,甚至备感羞耻。
你身旁的一些人会开始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其他人有的抽泣,有的高喊,有的尖叫,有的逃离房间,有的则直接昏厥。至于你嘛,准保会感觉自己的无聊和不舒服(暂时)都被治愈了。
当整个房间陷入狂热后,你会看到伟大的先知弗朗茨·梅斯梅尔本人,终于走了进来。他45岁上下,身着绣有金色花朵的白色长袍,颇具魅力。手持一根大“磁力”杆,他在贵妇群中缓慢移动,用杆子轻戳贵妇们,让她们恢复平静。你能看到,病人们一个个都放松了。
梅斯梅尔走近你,向你伸出了磁力棒,这时你再也受不了这场面了,飞快地逃离了房间。当你走在午后的阳光之下,你感觉,尽管这可能是你有生以来目睹的最荒谬的场景,你也不得不承认非常有意思。下一次你家里开派对的时候,你就有让人震惊的新话题了。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假如想要解释清楚,我们还需要把时间倒回去一点,来认识下黑尔神父。
磁力流失衡百病生
18世纪70年代,弗朗茨·梅斯梅尔还是一个年轻的医生,他在维也纳行医。偶然的一个机会,他认识了一位耶稣会的神父马克西米兰·黑尔[1],这个人彻底改写了他的人生。马克西米兰·黑尔,又称黑尔神父(我们希望他会喜欢大家这么叫他),当时正在用磁力石盘做医学实验。他把这些磁力石盘应用到裸体的病人身上,来治疗风湿病之类的疾病。
梅斯梅尔被神父的示范吸引,他接受了黑尔的磁疗理论,并把它改编成了一套古怪而又让人欣喜的哲学理论,宣称所有疾病——毫不夸张,就是每一种疾病——都是由于人体磁力流失衡造成的,而人体的磁力流很容易受地球引力的影响。梅斯梅尔最初认为这种失衡可以用磁体调和,但是很快他又确信调和磁力流的真正能力蕴藏在每个人自己身上。
梅斯梅尔把这种普遍的磁力流叫作“动物磁力”,他认为,把自己的手放在病人身上,就能施展意念控制磁力流,从而治疗疾病。
人体包含一种普遍存在的、会受外力干扰的神秘流体,这样的想法并不算是新颖,实际上,这正是诸如占星术、炼金术之类玄学的理论基础。16世纪,帕拉塞尔苏斯提出,人体系统会受天体运动影响。1766年,梅斯梅尔在维也纳大学读博士,他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确立了这个理论,他写道:
太阳、月亮和星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转,并相互影响。它们不仅造成了地球上海洋的潮起潮落,在大气中,也以微弱的、移动的流体为媒介,影响着所有生命。这种流体充满了整个宇宙,把万事万物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和谐共生的整体。
梅斯梅尔这种“神经流”,也就是他所谓的“动物磁力”,可以被医生控制。这个时代涌现了很多难以置信的新发现,比如电力和重力,梅斯梅尔的磁力流理论自然不愁找不到信众。
梅斯梅尔的魔力触碰
在说服黑尔神父也给他制作几个相似的磁力石盘用于实验后,梅斯梅尔开始治疗维也纳的病人。他在治疗弗兰齐斯卡·奥伊斯特林时获得了初步成功,病人是一个年轻的癔症患者,饱受抽搐的折磨。在一次疾病发作时,梅斯梅尔把磁力石盘放到了她的腹部和腿部。奥伊斯特林称自己“感到了一种微妙的物质的痛苦之流”在她身上游走,抽搐的症状减轻了,最终,她彻底停止了抽搐。
在接下来的2年时间里,梅斯梅尔又对她进行了多次治疗,最终得出结论,磁力石盘不过是自己双手的辅助工具。他发现他也能产生同样的治疗效果,只要用手上下触摸奥伊斯特林的身体,或者他移动双手把磁力流引向指定的方向,甚至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他也能做到。


讽刺画家绘制的表现梅斯梅尔魔力触碰的画作
宣布治好奥伊斯特林后,梅斯梅尔着手给欧洲学术团体写信,宣告这一令人兴奋的新发现。这是一个轻松简单而又怪异的理论:人体健康依赖于体内动物磁力的不间断流动。如果磁力流被阻断,生病就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了。只要移除阻断磁力流的障碍,并用一个带磁性的——任何东西都行,控制动物磁力,人体就能恢复健康。
梅斯梅尔在写给维也纳一位朋友的信中解释了这一点:
我观察到,磁力是和电流最接近的东西,因此能通过介质用同样的方式传导。钢铁并不是唯一能用于此目的的物质。我把磁力传递给了纸、面包、羊毛、丝绸、石头、皮革、玻璃、木头、人和狗——简而言之,就是我摸过的任何物质,都带有了我的磁力,它们对病人产生的效果,和磁石一模一样。

画中不停歇的动作促进磁力流的运动
在成功对皮革和狗输入磁力后,梅斯梅尔的研究中断了一下。他开始着手治疗一个备受瞩目的病人玛利亚·特雷西亚·冯·帕拉迪斯。她是一个年轻的钢琴天才,婴儿时就双目失明。他尝试调节这个女孩身上的动物磁力,似乎在治疗失明方面还取得了一些进展,但病人的监护人粗鲁地将他赶走了。关于原因,众说纷纭——有人推测是因为医生和病人有些过于亲密,考虑到他的治疗涉及大量身体接触,这并不让人惊讶。不管怎样,梅斯梅尔还是收拾东西离开了维也纳。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虽然在奥地利名声不好,但梅斯梅尔在法国找到了一批更“有见识”的信众。他魅力出众,精于世故,加之自信心超乎寻常,因而在法国人中颇受欢迎。1778年,他在巴黎的时尚圈开了一家店,推出了大受欢迎的磁力疗法。这种疗法一分用来治疗,两分用来表演。其实,它更像是一分用来治疗,九分用来表演。
带有性色彩的表演对压抑的观众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梅斯梅尔的表演大火,这也让他一跃成为富人。和他之前和之后的众多江湖郎中一样,梅斯梅尔的财富增多了,对于促进医学发展的道德承诺反而减弱了,并越发被抛诸脑后。
然而,梅斯梅尔从不缺胆量。他很快向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本人写了一封信,向皇室索要一座庄园,并且申请每年拨给他一大笔钱。信的内容带有典型的梅斯梅尔风格:
对尊敬的王后陛下来说,四五十万法郎用在伟大的事业上算不了什么。您子民的福祉和快乐才意味着一切。我的发现应该受到王室慷慨的认同和奖赏,而我本人对王室无比忠诚。
王后的顾问最终回复了他,表示如果梅斯梅尔能在国王指定的医生面前证明他的发现可行,就给他2万法郎的赏金。梅斯梅尔拒绝了,并且突然表现出了对钱的不屑,然后逃离巴黎(同时逃离的可能是对他的进一步调查),到了比利时的小镇斯帕。一些忠实的信众随他一起离开,其中一个名叫贝尔加斯,他以梅斯梅尔的名义开办了入会服务。每个入会者缴纳100路易[2],就能得到他们领袖的奥秘。梅斯梅尔忘记了先前对钱的不屑,高高兴兴地同意了这种做法。他从那些愿意传播梅斯梅尔疗法的入会者那里获取了14万法郎的巨额财富。

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偶(摘自一本法文磁力手册,1846年)
有了钱在手,梅斯梅尔耀武扬威地回到了巴黎,信众把他们称作“和谐会”的组织开遍了法国,会中人人相信磁力能够治疗疾病。这些入会者中,很多都是富有的登徒子,这并不是巧合,因为他们都渴望建立一套磁疗仪式,看着年轻女子被摸得意乱情迷,终日沉浸在放纵的欢乐里。
梅斯梅尔回到了巴黎,然而,他并没有躲过法国科学院的注意。1784年,他们决定对席卷全国的这场医学潮流展开调查。他们甚至绑来了到访的美国著名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参与调查。结果是让人扫兴的:磁力流根本不存在。
梅斯梅尔被骂为骗子,他只不过是借助暗示和想象两种工具,让病人产生强大的安慰剂效应。
梅斯梅尔离开法国,再没有回来,从此开始屡遭冷遇。他辗转欧洲,最终于1815年死于奥地利。不过,他的影响留存了下来。今天,在《韦氏词典》中,他的名字(Mesmer)演化成了一个英文单词“mesmerize”,意为“催眠”或“迷惑”。
但是动物磁力疗法并没有就此结束。梅斯梅尔实际上为一种放松和缓解疼痛的有效方式打下了基础。这是怎么回事?要解释清楚,我们要把目光移向孟加拉历史,这里的一位医生正面对一个严重的问题。
美国人的创新:从磁力疗法到信仰疗法
1862年,玛丽·帕特森身体虚弱、消瘦,想到自己42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患病卧床,她就感到沮丧。为了治病,她拖着病痛的身体,爬上楼梯,来到了缅因州波特兰市菲尼亚斯·帕克赫斯特·昆比的办公室。
几年前,昆比听了一个名叫查尔斯·伯恩的法国访问学者的一场有关动物磁力的讲座,他就彻底迷上了。像20世纪90年代的少男看了人生中第一场费西乐队的表演,然后放弃一切跟着乐队到处跑一样,昆比放弃了自己的生意,成了一个梅斯梅尔术的痴迷者。他跟随伯恩,孜孜不倦地学习。
昆比的磁疗法依赖于医生和患者之间建立的融洽关系。该疗法鼓励患者通过积极思考改善心理健康。医生会注视着病人的眼睛,仔细聆听,一边按摩患者的手掌和手臂,一边与之讨论健康问题。昆比的这种治疗并不令人反感。恰恰相反,很多患者在经过医生的聆听之后,得到了“治愈”。
在其所践行的梅斯梅尔式疗愈法方面,昆比是一个卓有天赋的信徒。虽然梅斯梅尔因为过分追逐名利而日暮途穷,但昆比对这个疗法坚信不疑,并打算尽可能帮助更多的病人。
其中就包括那个在1862年的某天走进他办公室的可怜年轻女子。
令所有人——包括女病人自己——都大吃一惊的是,在昆比紧紧注视着她的眼睛并按摩她的手治疗1周后,帕特森说她的身体状况突然有了大幅的改善。很快,昆比就不止拥有一个病人了,他还有了一个忠实的追随者。
重新焕发活力的帕特森从昆比那里学到了能学的一切,然后在动物磁力理论的影响下,开发了自己的医学体系。她不久之后结婚,随了夫姓,名叫玛丽·贝克·艾迪,而历史会记住这个名字。哦,至于她发明的那个小小的医学体系呢?该体系是基督教科学派的开端,这个教派创立了美国国土上出现的最大的疗愈信念,直到2017年依然盛行,其在全球范围内拥有约40万名会员。

玛丽·贝克·艾迪(婚前姓帕特森)
玛丽对昆比和梅斯梅尔的磁疗理论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改,主要是在其中添加了宗教元素,即所有疾病都是一种假象,这种假象可以通过与上帝交流而得到治愈。因此,动物磁力变了个形式,依然在21世纪存在着。
催眠:磁力疗法的现代升级
詹姆斯·埃斯代尔是英国殖民地的一名医生,他在孟加拉工作,尝试给病人的阴囊肿瘤排出积水。他迫切地想为这个过程中的病人提供一种减轻痛苦的方法。当时很多人因为丝虫病的暴发而得了阴囊肿瘤——丝虫病是一种由线虫感染引起的寄生虫病,当时的疫情非常严重(一个人的阴囊肿瘤已经大到移动时需要借助绳子和滑轮系统的地步),整个医学界都束手无策。
尽管距离巴黎数千英里远,弗朗茨·梅斯梅尔的事迹还是传到了这个殖民帝国的遥远边境,传闻说,梅斯梅尔能令病人产生迷睡状态,让治疗过程没有痛苦。
埃斯代尔仔细研究了梅斯梅尔,然后决定自己亲自尝试下动物磁力。他自己发明了一种催眠方法,并融入了印度当地疗法的元素,比如瑜伽呼吸法和安抚法。病人进入昏迷状态后,医生才拿出手术刀——也有极大希望——取出肿瘤。有意思的是,这种方法居然成功了。
虽然埃斯代尔认为自己是一个梅斯梅尔疗法师(催眠术hypnosis一词正是那个时候开始在英国使用的),但他是把催眠应用于外科麻醉的先行者。在发现氯仿之前,催眠外科麻醉曾繁荣过一段时间,且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一直被有效地使用。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运气好的时候,一个外科医生也许能将病人的死亡率控制在50%以内。而在印度的6年期间,埃斯代尔经手的手术,死亡率仅有1.6%。
然而,直到苏格兰外科医生詹姆斯·布雷德努力将催眠技术提升为主流疗法,催眠术在西方医学界才真正迎来了春天。1841年,和他那个时代的许多医生一样,布雷德通过一次关于动物磁力的公开演示才了解到催眠术。布雷德对他的所见所闻感到吃惊,之后的一周又回来看了同样的演示。布雷德确定自己当时看到了一种独特的现象,但又对其所谓的调整“粒子流”或“磁流体”的解释不满。于是,他开始自己寻求答案。
在两场动物磁力的演示中,布雷德都注意到,病人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他得出结论,认为病人因为精神肌肉的疲倦而被诱导进入了睡眠,可能是通过凝视而引发的。第二天晚上,他决定在来赴宴的客人身上试验一下,他请那位客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酒瓶的顶端,能盯多久就盯多久。客人很快就进入了睡眠(之后再也没有来赴过布雷德的家宴)。
然后布雷德又在自己的妻子和男仆身上重复这个试验,也获得了成功。他独享了整个房子一会儿,踩到餐桌上也没有人冲他尖叫,然后他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这种被他称作“神经睡眠”的状态,既是生理现象,又是心理现象。
在接下来的18年中,布雷德一直在研究催眠术,并将其广泛应用于医学实践之中,包括治疗脊柱弯曲、耳聋和癫痫等。他声称他的疗法确有其效,而因为布雷德的研究以及接连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这种疗法逐渐被医学界接受。催眠疗法在特定的医疗场合会被使用,比如治疗疼痛、潮热、疲劳和许多心理疾病,而布雷德正是奠定基础的那个人。
还有一件事也要归功于布雷德,是他普及推广了这项操作,并被历史所记住,那就是——催眠。必须感谢布雷德,现在当你需要的时候,应当是去寻找一个催眠专家,而不是一个“动物磁力师”。
这难道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1]黑尔:原文hell,含有地狱之义。
[2]路易:货币单位,1路易=24法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