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蛭:“叮咬手术刀”
有关水蛭吊坠,奔驰车标形状的咬痕,水蛭搏击俱乐部,醉酒的食人虫,以及没有屁股的窘况

1850年,伦敦,一名医生到一位女士家中出诊。这名女士由于喉咙疼痛而寝食难安。显而易见,疼痛的原因是扁桃体肿胀;显而易见,给扁桃体消肿使其收缩就能解决问题;显而易见,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水蛭。
医生从一个便携式陶罐中取出一条黑乎乎、滑溜溜的水蛭,约3英寸长。它的身体因为饥饿不停地快速扭动。医生将一根带有丝线的针穿在水蛭的尾部,然后把这个扭动着的水蛭“吊坠”放进了一根透明玻璃管中,指引着水蛭将饥饿的口部落在肿胀的扁桃体上。水蛭用长满了牙齿的小小颚部咬上肿胀的扁桃体,病人却几乎感觉不到这种叮咬。毕竟,水蛭最凌厉的攻势也很难对人体造成伤害,这种难以察觉的叮咬反而是好事。
水蛭不断蠕动,让病人感到痒痒的。它的躯体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吸满了血液。它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嘴,然后被丝线猛地拉起。在接下来一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里,病人都能感觉到喉咙有咸咸的血腥味。
这一幕看似恶心的场景在历史上却是司空见惯。毕竟,人类主动让水蛭从身上吸血已经有很长的一段历史了。
水蛭疗法的起源
人们认为水蛭和放血有相同的作用——缓解身体充血和发炎的状况。通过放出体内的“坏”血,身体的毛病(所有毛病)也随之排出,所有毛病。水蛭吸血法被应用于多种疾病,包括性病、脑炎、癫痫、癔症、器官疾病以及肺结核。
那么是谁把水蛭带到我们的生活中来的呢?首先是埃及人,他们墓穴中的壁画记录了最早使用水蛭治病的情形。水蛭用来治疗发热类疾病和胃肠胀气,时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500年。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幼子波达利里俄斯是一位医师,他被人们比作水蛭。中国也有水蛭治病的古老传说,相传楚惠王(死于公元前432年)在吃凉菜的时候误将水蛭吞入腹中,而后竟惊讶地发现他的腹部不适得以改善。
水蛭吸血法真正得以发扬光大要归功于公元前4世纪的希波克拉底和之后公元2世纪的盖伦。两位医生都坚定地认为放血能够使人体体液达到平衡。这些独特的人体元素被视作健康和疾病之源,并且主导了西医理论近两个世纪之久。
在这两人之后,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水蛭被用于一切疾病的治疗,从驱除邪灵(老底嘉的泰米臣)到治疗耳聋(特拉雷斯的亚历山大)。一位中世纪的医生甚至声称水蛭能“增强听力,止住眼泪,以及给人美妙的嗓音”。但愿我们用上一条蠕动的吸血虫,就能成为碧昂斯。
如果说水蛭吸血法和放血法有着同样的作用,为什么一定要用黏糊糊的虫子而不是直接用柳叶刀放血呢?

19世纪存放水蛭的罐子
水蛭VS.柳叶刀
首先从这种动物本身考虑。Hirudo medicinalis是普通医用水蛭在高大上的拉丁文中的名称,这种水蛭就是为了吸血而生。首先,其唾液中含有血液稀释剂(水蛭素),可防止血液凝结以确保能吸食到充足的血液。如何消化这顿大餐?这些生物有十个胃用于消化,这让所有只有一个、两个或者三个胃的哺乳动物相形见绌。水蛭的牙齿也长得极为聪慧,它有3个颚,每个颚上长有约100颗牙齿。这一口咬下去就是300多颗牙齿,能在人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奔驰敞篷跑车的车标印记。
和柳叶刀、放血刀以及刀片划痕器不同的是,水蛭叮咬是相对无痛的,这主要归功于它的唾液。水蛭的唾液是化学成分的绝妙混合,里面包含了麻醉剂成分,这会让寄主感到舒适,且不易被其察觉。这在野外极为有用,因为寄主一个抓痒动作就能在水蛭开始吸血之前把它打掉。古老的印度梵文医典《妙闻集》认为在“傻瓜”和“极端胆怯的人”身上应该以水蛭替代常规的放血,并称赞这是一种“比较温和的”疗法。
水蛭也用于更精确、更有针对性的放血。普通的放血经常是在上臂,但是在一些更小、更紧致的身体部位,就要用到更细致、更清洁的方法。过去采用水蛭吸血法的医生认为放血应该在离病根最近的地方进行,水蛭可以放置在太阳穴上治疗头痛,放置在耳后治疗晕眩,放置在头的后部治疗嗜睡症,放置在腹部治疗胃病,放置在脾脏部治疗癫痫。而要缓解痛经,水蛭则会被放到大腿根部、外阴,有时甚至直接放在子宫颈上。实际上还有专门为此设计的椅子,在屁股接触椅子面的地方留有小孔,以便在肛门处放置水蛭。


水蛭解剖图
是不是不由得双腿一紧?
哦,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糟糕的!让我们接着看:水蛭还会用在柳叶刀难以触及的地方——人体内部。有时候在肛门进行水蛭吸血还不够,还必须进行内部操作,特别是针对肠道炎症和前列腺疾病。只是有一个问题:水蛭要强制射进去。一位聪明的医生发明了一根带凹槽的金属棒,可以装盛穿了线的水蛭,并带着一起插入需要治疗的体内部位。金属棒的一端装有皮革手柄,还是相当花哨的。1833年,一个名叫奥斯本的医生描述了整个过程:在把水蛭塞进患者肛门深处之后,“金属棒被拔了出来,水蛭则留在里面备受折磨,直到吸满了鲜血为止”。在这个情境中,用“备受折磨”一词确实再合适不过了。可怜的虫子,可怜的患者。
水蛭也会被应用在阴道以刺激月经的到来或治疗痛经,也有人指出水蛭的这一特殊用法应该“仅限已婚妇女”,并且“应该培训一个聪明的护士学会这种方法”。我们衷心地希望这位护士能拿到不错的报酬。
吸你的血,治你的病
应用水蛭吸血法需要几个主要条件,水蛭喜欢叮咬干净、光滑的皮肤,不能有毛发!伦敦的一位水蛭专家威尔金森先生于1804年称:“我发现尖锐的毛发会惹恼它们。”所以当要从泥泞的池塘蹚过时,记住一点——多毛的双腿未尝是一件好事。但即便是最光滑的皮肤,有时候也需要对这种挑剔的小家伙用点哄骗手段。1848年,《柳叶刀》上的一篇文章说,水蛭经上好的黑啤或一些低度数的酒浸泡过后会更卖力地吸血。至于皮肤的部分,可以用牛奶或糖水淋浴,或者最好能加一点点鲜血,这一点用锋利的刀尖轻轻一挑就可以做到,这种方法沿用至今。
通常情况下,15分钟左右之后,体内充满血液的水蛭会从病人身上掉下来,但是偶尔需要医生从病人身上取下。向水蛭头部撒精盐可以帮助病人取下水蛭,因为用力猛拉的话可能损伤皮肤。如果水蛭看起来因为食物昏迷而睡着了的话,手指用力敲或洒上些水就能快速唤醒它。
水蛭被移除之后,可以用温水浸泡的亚麻布覆盖水蛭咬过的皮肤,从而使病人血管扩张,让血液继续向外流。也有人建议让病人直接洗个热水澡,让血液持续渗出。
1816年,詹姆斯·罗林斯·约翰逊博士发表了论文《医用水蛭的治疗》。除了上面提到的水蛭的使用方法,他还对水蛭本身进行了详尽的研究。他测试了水蛭是否会以人肉为食(答案是肯定的),他分别用盐和不用盐冷冻水蛭看看它们会不会死掉(雪加盐的情况对水蛭来说更恶劣),他甚至让体型更大的马蛭和医用水蛭来了场决斗(马蛭胜出)。他还分别用碳酸、汞、气泵和橄榄油来折磨水蛭,并且惊讶地发现它们“生命力十分顽强”。本书作者读到下面这个句子时不由得停了下来:“雌雄同体的自体受精,这种现象可能出现在一条水蛭个体上。”想象一下……算了,还是别了。
正如前面提到的,水蛭可以在人体外部使用,也可以在内部使用。这就理所当然地引出了一个问题:如何把这种寄生虫从人体内取出呢?1822年,一位热心医生菲利普·克兰普顿想出了个法子:把线穿进这可怜的虫子中。在用这些水蛭直接治疗肿胀的扁桃体后,他发现穿线“使得水蛭更卖力地吸血,实际上,这也可以用来刺激迟缓的水蛭”。
他们本不用担心:如果误吞了水蛭,它也会被胃酸消化掉。但中世纪的医生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建议的解决方法是:用山羊尿漱口,用热烙铁把水蛭骗出来,或者让病人口渴以“引诱”水蛭爬出来找水喝。结果并没有证明这些方法有一丝一毫的效果,因为水蛭并没有出来。想想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喝山羊尿看起来合理。
另一个问题是水蛭的循环利用。水蛭并不总是在一次使用后就扔掉,如果对水蛭进行“催吐”,它们最多可以被重复利用50次:只需在水蛭嘴部涂抹少量的盐(这种方法对水蛭来说,就相当于对人体涂抹盐酸)。接下来水蛭会像人一样呕吐起来。这种方法能节省很多的成本。也有医生会把吸满血的水蛭丢进醋里(一场彻底的酸浴),让它们再次活跃起来。我们大概可以想象。用这种方法,水蛭可以每周使用2次,最长使用3年时间。
看护和保存水蛭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威尔金森先生解释说:“简而言之,耐心和灵巧都是饲养这些任性或者说急躁的动物不可或缺的品质。”
听起来,威尔金森先生似乎很想报复性地咬这些水蛭一口。
缺点和式微
水蛭吸血法有其缺点。经典的奔驰车标形状的咬痕不是什么荣誉勋章。尽管较短的一段时间里水蛭极为流行(在19世纪,水蛭形状的装饰会被绣在衣服上),人们在公共场合还是会遮住水蛭的咬痕。
还记得上面讲到的“水蛭循环利用”吗?在“一次性使用水蛭”和其他相关的医疗设备引入之前,多次使用的水蛭治病可能会适得其反,带来更多问题。1827年的一则新闻报道了这样一件事:一条治疗过梅毒病人的水蛭又被用于治疗一名孩子,结果这个孩子也染上了梅毒。
水蛭的另一个局限性是它只能吸食大约一汤匙的血液。为了保持血液持续流出,有人剪去了水蛭的尾部让吸入的血液流出。这是一种西西弗式的水蛭疗法。于水蛭而言,它们吸了又吸,始终不能吸饱,然后它们就这样死去。多么悲惨的一生!
还有些病人死于过于严重的水蛭吸血,其中的一个例子发生在1819年,一个2岁的小女孩被水蛭咬后因失血过多而死。因为水蛭的唾液中含有能稀释血液的成分,其效果能持续很久,所以病人在被水蛭吸血后还会持续出血一段时间。通常情况下,一条水蛭是不够的,用到的水蛭数量可能极其惊人。弗朗西斯·约瑟夫·维克多·布劳希斯是19世纪以来最“血腥”的医生之一,他曾一次使用多达50条水蛭进行吸血治疗。另一个医生则用了130条水蛭在一个可怜家伙的睾丸上来治疗淋病。这可能是宣传安全性行为的最好广告了。
如果这还不够,噬咬本身也可能造成危险,甚至危及生命的感染。19世纪的医学文献充斥着类似的病例报道,其中噬咬成为问题的关键。
与柳叶刀不同,水蛭的保存非常困难。毕竟,它们在进食上极为挑剔,令人难以琢磨。让水蛭准确叮咬需要治疗的部位并不容易,因此才会使用特制的水蛭玻璃管,还要使用特制的罐子装着它们出门。如此烦琐!
到19世纪中期,越来越多的医生开始猛烈地批判“英雄消耗疗法”。这要归功于人们对生理学、病理学和一门名为统计学的学问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比埃尔·路易斯是循证医学的创始人之一,他是一个坚定的事实捍卫者,反对模糊不清、没有依据的理论。他发现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放血疗法是有效的。持同样观点的还有其他人,比如约翰·休斯·班尼特。
到20世纪初,随便使用放血法和水蛭疗法治疗疾病的做法已经走到了尽头。
新鲜水蛭现在有售
从哪里可以获取水蛭?在19世纪初,穷苦的英国孩子会蹚到泥塘中,收集吸在他们腿上的水蛭,售卖后换零花钱。但很快,水蛭变得稀少,甚至用鱼线穿了大块的肝脏做诱饵也收效甚微。
到了19世纪30年代,英国人的水蛭消耗量创下历史新高。水蛭从土耳其、印度、埃及和澳大利亚进口而来,有一年单从法国就进口了4200万只。美国也盛行水蛭吸血法,但是其本国产的北美水蛭嘴较小,吸血量较少,所以也进口医用水蛭。
很快,水蛭产业或者说水蛭养殖应运而生。在这些“水蛭养殖场”,牛、驴和年迈的马被赶进泥塘或沼泽地,有时还会割破它们的躯体以供水蛭吸血。1863年,《英国医学期刊》非常公正地指出“水蛭产业颇不卫生”。今天,水蛭养殖是十分干净的,有滤水系统和科学的喂养。再也看不到贫苦的孩子或年迈的马了。

现代医学的“叮咬手术刀”
很多人应该会大吃一惊,水蛭在今天仍被合法地使用。当然,幸亏我们还有抗生素。没有人真的想让水蛭叮咬他们发炎的喉咙,对吧?
一方面,约翰·贝里·海克拉夫在1884年发现了水蛭素,水蛭素是水蛭唾液中主要的能稀释血液的蛋白。像对待响尾蛇那样,从体型很小的水蛭口中挤出分泌物是不太可能的,所以科学家合成了多种版本的水蛭素,今天依然被用作血栓爆破药物和抗凝血剂。
水蛭能咬到人体上精确的小面积区域,去除人体不需要的血液,并且能防止血液凝结,这在某些情况下是十分有用的。在对手指、耳朵、鼻尖等精细的人体部位进行小面积重塑手术之后,可以用水蛭来缓解组织充血,而且可以加快血液流动,提高被修复组织的存活率。在皮瓣移植手术中,整块皮肉连同附着的血管和神经都要被缝在一个新的部位(比如在移除一个恶性肿瘤之后对头部和颈部进行修复),水蛭可以防止这些肿胀的组织阻断新鲜血液流入。
所以在一些情况下,水蛭对人是有好处的。你甚至会想依偎在这个黏糊糊的小家伙身边说声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