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遏横势,苏秦奔走救韩
尽管早有准备,但在得知魏人确切出兵的音讯后,韩国朝野仍旧一震,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野民皂隶,脸上无不洋溢出大战将至的紧张与激动,莫说是说话做事,连走路的姿势也与往常不同,步伐节奏更是加快许多。
最紧张也最激动的莫过于即位之后尚未经历重大战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里踱步,头勾着,眉毛几乎拧成两只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见魏国的宣战檄文。
“王上?”相国公仲侈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他,声音很轻,但在这非常时刻极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自己已经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抚这位方寸已乱的年轻君王。
“爱卿,”宣王这才回过神来,顿住步子,“魏人说打这就打过来了,你说,为今之计,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公仲侈一字一顿。
“爱卿呀,”宣王忧心忡忡,“这些寡人全都晓得,可……我们的对手是大魏武卒,是庞涓,何以敌之?何人可拒庞涓?韩举吗?申差吗?”
“臣愿为主将,抗拒庞涓!”
“你……”宣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紧盯公仲侈。
“王上难道信不过微臣?”
“这、这、这,”宣王苦笑一下,轻轻摇头,“爱卿呀,这是领兵打仗,动刀动枪的,爱卿你……”又是一声苦笑。
“臣晓得,”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擅长刀枪,却可运筹帷幄。”
“敢问爱卿,当以何策应对庞涓?”
“深沟壁垒,以逸待劳,虚与周旋,以俟外援。”
“外援?”宣王苦笑一声,“何人来援呢?楚人吗?齐人吗?赵人吗?”
“正是。”
“唉,”宣王长叹一声,“爱卿呀,你是老臣了,怎会如此率真呢?楚人与我向来不睦,在我南疆修筑方城,时机若不合宜,则龟缩于城内,时机若是合宜,就出关扰我,犹如饿虎在侧;邯郸战后,赵人受创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齐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孙膑暴死,无人可拒庞涓了。”
“王上,”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作此想。臣以为,魏人伐我,楚、赵、齐三国必会出兵相救,理由有三。”
“爱卿请言其详。”宣王倾身过来。
“魏人欠账不还,恃强伐我,已失天下公义。失天下公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国纵约未解,魏却一再缔结敌国,伐约国,是明欺纵亲,已失天下正义,失天下正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无义字,何况今日?”
“王上所言极是,”公仲侈沉声应道,“莫说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时代,天下亦无义战。然而,唯有义字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由头,用兵伐国,总少不得些由头。魏人失义,未战已先折矣。”
“好吧,”宣王不再争辩,望他道,“前面两个皆是义字,其三当是利字了。”
“我王圣明,”公仲侈拱手应道,“三晋互攻,利于强秦,不利于齐、楚。齐、楚不利,必不肯坐视,前番齐人围魏救赵,可见此理。三晋之间犬牙交错,相互依存,唇亡而齿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谊,先伐赵,后伐韩,赵人愤懑久矣,亦必出兵助我。”
“如此甚好,寡人这就使人向齐、楚、赵求救!”
“以臣之见,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国求救。”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国出手相救,又不让寡人出面相请,爱卿呀,你究竟想让寡人做什么呢?”
“王上只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应道,“不乱方寸,固守待援。”
“那……何人去搬救兵?”
“六国共相,洛阳人苏秦。”
宣王心里一动,抬头问道:“苏相国何在?”
“应该仍在邯郸。”
“快马知会苏秦!”
“臣遵旨。”
“还有,拒魏之战,爱卿若为主将,何人可为副将?”
“韩举。”
根本无须知会,苏秦早于魏国出兵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是公孙衍托人送的信,而公孙衍又是受托于朱威。
显然,庞涓、张仪合作伐韩,在魏国已经不得人心。
苏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势而言,能够遏制庞涓的,只有孙膑。想到孙膑,苏秦眼前立时浮出那粒药丸。先生托童子捎药给孙膑,显然把后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这一预案,苏秦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感觉:孙膑若是复出,于庞兄就是终结。
想到终结二字,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苏秦也是无可奈何。张仪怂恿,庞涓恃强,二人勾连,非但有碍于纵亲大事,且已成为天下祸源。而这一切,竟然源出于当年自己对张仪的刻意举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苏秦苦笑一声,微微闭目。一切无不是作孽,一切也无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阳街头鬼谷子初见自己时所占之卦,及至后面所有的验证,苏秦不得不相信天命了。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苏秦又岂能违背天意?
苏秦冥思一夜,终于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苏秦说走就走,秋果怔住了。
眼见苏秦已经走近院门,而飞刀邹的车马早在府门外等候,正自发愣的秋果突然间大叫一声“等等”,返身回房,于片刻之间匆匆收拾一个行囊,拔腿追出。
“果儿?”苏秦盯住她。
“我也要去!”
“晓得为父这是去哪儿吗?”苏秦苦笑道。
“不晓得。”
“不晓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晓得你去哪儿,可我晓得你是出远门。我……我不想一个人守在家里。”秋果嘴巴噘起,“果儿想定了,从今往后,你到哪儿,果儿就跟到哪儿。”
“这这这……”苏秦急了,“为父这去宋地,路上颠簸跋涉,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能成?”
“义父,”秋果寻到词了,“就是因为颠簸跋涉,果儿才要跟去,义父身边不能没有果儿,果儿身边也不能没有义父。”
听到秋果的声声“义父”与关爱,一种别样情愫由苏秦内中涌出,心中不免一酸。
“果儿,”苏秦凝视她道,“为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临淄,千里赶路,风餐露宿,你一个弱女子跟在身边,一路辛苦不说,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为父到临淄安定下来,就让你邹叔回来接你。”
“邹叔?”秋果冲飞刀邹嫣然一笑,“我只叫他邹大哥。邹大哥,是不?”将行囊“咚”地扔到车上,身子轻轻一纵,人已稳稳地落在苏秦对面。
飞刀邹回她一笑,扬鞭催马。
“果儿,”苏秦不无惊讶地盯住她,“你会武功?”
“是哩。”秋果做个鬼脸,“果儿只会一功,空中飞人!”
“这功夫好啊,何时学的?”
“上次义父赴燕之时。义父讲好一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月,果儿闲下无事,就向袁大哥拜师学艺,袁大哥问果儿欲学何艺,果儿说,只学一艺,空中飞人。方才露一小手,让义父大人见笑了。”
“飞得好。”苏秦冲她竖个拇指,“说说看,为何要学这一手?”
“万一有人行刺义父,果儿轻轻一跃,就能为义父挡住暗器!”秋果偎依过来,仰脸望着苏秦。
“果儿……”苏秦心中一颤,“你千万别傻,不会有人刺杀为父的。”
“果儿是讲万一。”
二人说说道道,不消七日,车马驰入定陶,在一条小巷外停下。飞刀邹前去歇马,苏秦、秋果径入巷子,敲开一扇柴扉。
开门的是木实。
二人随木实走进后院,见孙膑与瑞梅不无悠闲地坐在院中,饶有兴趣地观赏正在蹒跚学步的孙楠。女儿孙菊拿着一只涂得五颜六色的木球,在孙楠前面变着法儿勾引,孙楠不动,她也不动,孙楠向前走,她就向后退。眼见就要追上,孙菊又退几步,孙楠急了,朝前一扑,却被孙菊闪开,一跤跌个嘴啃泥,哇哇大哭起来。孙菊扔下木球,急赶过来扶他,却遭孙膑一声轻咳喝止。孙菊复退回去,将球重新捡起,在孙楠眼前晃动。孙楠抬头,扭头看向瑞梅,瑞梅将头歪向一边,再看孙膑,孙膑眼睛闭上。孙楠无奈何,止住哭声,爬几步,复站起来。
苏秦轻轻鼓掌。
“苏兄!”孙膑扭头,惊喜道。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孙兄,见过嫂夫人。”
孙膑夫妇回过礼,目光落在秋果身上。
“孙伯,孙娘,果儿这厢有礼了。”秋果深深一揖。
“你是秋果?”瑞梅问道。
“正是。”秋果应道,“果儿早听义父讲起孙伯和孙娘,今日得见,是果儿万幸。”
瑞梅走到秋果跟前,端详一时,赞道:“好俊的妹子,难怪苏秦总是念叨你呢!”
“真的?”秋果一脸惊喜,追问道,“义父何时念叨我了,他是怎个念叨的?”
瑞梅呵呵一乐,将苏秦如何讲她几番救他性命之事,由头到尾叙讲起来。孙膑晓得苏秦此来有事,见二人聊得火热,示意木实推来轮车,自与苏秦回到客堂说话。
“苏兄此来,可为韩国之事?”孙膑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将眼前局势略述一遍,拿出朱威书信,道,“这是朱威托公孙衍捎来的。张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这也称病不朝了。张兄与孙兄合力连横,坏我纵亲,致使战祸不断,天下难安。庞涓今又伐韩,生灵再度涂炭,纵亲已复入危局。能制庞涓者,眼下只有孙兄,在下此来,就是谋议如何救韩之事。”
“唉,”孙膑扼腕叹道,“真正是命运弄人。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与庞兄之间,看来再无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虑的只有一事,就是用何处之兵,这个苏兄可有考虑?”
“不瞒孙兄,”苏秦应道,“赵国尚未从邯郸之战中恢复,可以出兵,却不足力战。楚王驾崩,尚在治丧,眼下孙兄能用的怕也仍然只有齐兵。”
“就情势观之,魏国已是强弩之末,武卒也已过时,可惜庞兄不悟,仍旧好勇斗狠,不识时务,一味重温吴起旧梦。在下能得齐国之兵,足可制魏,只是……”孙膑欲言又止。
“孙兄请讲。”
“桂陵一战,五都之兵对魏国武卒的亡命斗志多有忌惮,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无人可服,若与魏战,田忌将军必须回来。”
“田忌将军眼下在楚地宛郡,屈将子是楚人,在下已使木华知会屈将子,由屈前辈出马,亲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们在此地等候田忌吗?”
“还有一个难关,就是齐国宫廷。桂陵一战而胜,于齐国来讲,黄池之辱已报,今要齐国再度出兵,我们尚须下些功夫。再就是邹相国那儿,他是绝对不会同意出兵的,何况我们又把田将军请回来,这等于是要他的命。”
“眼下顾不了许多,在下这就与你赶赴临淄。”
楚威王终归是死在丹丸上面了,那丹丸是一位名叫凌虚子的仙人所赐,据说服后可以鹤发童颜,返老还童。楚威王连服三月丹丸,看起来真还有股鹤发童颜的味道,甚至一度雄风复起,夜御五女而不疲。只是美景不长,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后便血,再后屙血,仙人溜走,各路神医毕至,汤针齐下,终是无力回天。威王于这年夏至日薨于让他享尽人间极欲的章华台上。
三日之后,熊槐登临大位,南面称尊,大赦天下,诏令楚国各地治丧。在楚国,为王治丧是特大事件,远甚于伐国,负责治丧的自然是令尹昭阳,而为昭阳前后操劳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国、深通中原礼仪的秦国上卿陈轸了。
自苍梧子事件之后,陈轸在楚宫失宠,无论是威王还是太子,对他皆抱成见,一如既往地待见他的只有昭阳一人。但于陈轸而言,得昭阳一人已是足矣。楚地虽博,不过三氏,而三氏之中,时下掌握大楚权柄的仍旧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况眼下的陈轸年届五旬,早过了纵横天下的年龄,能在这乱世之中寻个安身之处,混个体面,挣口饱饭,于愿已足。
陈轸正在为昭氏忙活,陡然接到一封秘密送来的秦惠王手书,手书中先是一番客套话,之后恳请他务必为秦再做二事,一是设法拦阻田忌回齐,二是将惠施逐出楚国。随书而来的,是一百金锾及些许秦地宝物。
望着惠王的亲笔手书,联想时下局势,陈轸忖道:“这两个使命皆与魏国相关,想必是张仪那厮在背后鼓捣之故。魏若伐韩,齐人必救,而可以领兵者,非田忌莫属。今田忌在楚,张仪那厮让我留住田忌,不过是增加些齐人出兵难度。而让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惠子至魏与我争相,让我颇多不快,此番他被张仪挤走,流落楚地,我还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看来这是气量小了。惠施以这般年纪,仍旧不回宋国颐养天年,反倒千里迢迢地跋涉至楚,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欲借大楚制秦与张仪一搏。唉,天以惠子赐我,我却在昭阳跟前屡屡坏他事情,真正不该哩。”
想到此处,陈轸执笔蘸墨,复书一封,书曰:
臣得大王手书,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轸陷张仪于楚是奉王命。大王用仪,而仪不容轸,大王听任张仪逐轸奔楚,致臣流离失所,惶惶如丧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轸,留轸,用轸,护轸,切切惦念之情,又见于此书。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于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尽力;至于逐惠子,臣则有请。惠子相魏多年,一朝遭人驱逐,与轸同命运于楚,共为客卿,轸实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请另委他人。区区私情,望王垂怜。轸再拜叩请。
陈轸写毕,制成密函,又将秦王所赠百锾及珠宝分作两半,自留一半,将另一半连同密函依旧放回秦王送来的精致箱笼里,贴上由他亲笔画押的封条,交给仍在厅中等候回书的秦人。
送走秦人,陈轸长舒一口气,换下一身服饰,信步走向昭府。
韩宣王并未听从公仲侈之谏,而是咬破手指,写下求救血书,使信臣分赴齐、楚、赵三国。楚王宫中皆在治丧,韩使无奈,只好手举韩王血书,学样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阳府前,号天号地,啼泣求救。
韩使连跪三日,滴水未进,二目泣血,楚人皆议。昭阳害怕闹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韩使,亲手收下韩王血书,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请陈轸与惠施,谋议此事。不知怎的,昭阳对惠施印象不错,只是碍于陈轸说辞,未能及时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应用度,皆是昭府一力周济的。
陈轸不请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返身去请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后,一身孝服的昭阳大步走出,见过礼,将韩王血书摊在案上,道,“魏人伐韩,韩王血书求救,楚宫大丧,我王无暇顾及,韩使哭于在下舍前,数日不弃。在下无奈,只好收下血书,至于如何应对,在下不才,特请二位高贤谋议。”
陈轸拿过血书审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时,端坐于席,闭目不语。
“敬请先生赐教。”昭阳晓得惠施已有定见,拱手点将。
“回禀大人,”惠施回礼,道,“魏人前番伐赵,这又伐韩,从小处讲,是邦国之争,从大处讲,是纵横之争,主谋皆是秦国张仪。张仪与苏秦共学于鬼谷,各执一说。苏秦论纵,张仪则持横论。横,于秦人有利;纵,则于楚人有利。横成,秦将主宰天下;纵成,楚可号令诸侯。”
“以先生之见,我当救韩了。”
“在下所言,只是大理,至于救与不救,则取决于大人。”
“先生既言大理,当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痴,敢问先生小理。”
“小理胁从于大理。”惠施侃侃言道,“秦魏勾连,结为横体,前番伐赵,可为谋齐,此番伐韩,当是谋楚,是以齐人当救赵,楚人当救韩。”
“哦?”昭阳趋身,“请言其详。”
“齐人雄居东隅,向南,可争泗下,向北,可争河间,因泗下与河间皆是弱国,齐人腾挪有间。齐人所忌者,乃是三晋。三晋若合,西不利于秦,东不利于齐。是以三晋从苏秦合纵,齐人顺从,使三晋相合之火烧向西秦。秦人连横,助魏人灭赵伐韩,目的也是合三晋。三晋倘若并入一魏,其火必烧东齐。齐人惧之,是以全力救赵。”
“伐赵可解。只是,魏人伐韩,缘何就成秦人谋楚了呢?”
“魏人伐韩,必攻郑与阳翟。宜阳韩人必倾力救郑,救郑必虚,秦必乘虚攻之。宜阳为乌金、黄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乌金、黄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阳所产则供三晋,甚至远销齐国。换言之,秦人脖颈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阳,非但不再有求于楚,反过来还能掣肘三晋,影响负海之齐。”
昭阳看向陈轸,见他已放下韩王血书,拱手道:“惠子主张救韩,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远瞩,在下叹服。”陈轸拱手应道,“在下以为,于纵横计,大人当救韩;于楚计,大人当坐观三晋之争;于大人计,则当全力治丧。”
昭阳闭目思索,有顷,道:“二位不愧是高贤,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细细思量,再作定夺。”
惠施告辞,陈轸亦站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还留,正自迟疑,昭阳扬手道:“上卿留步。”
陈轸就势坐下。
昭阳送走惠施,返身急道:“陈兄所言三计,颇合在下心意,只是陈兄之言过于简略,在下愚拙,还望陈兄详加譬解。”
“大人所惑,可为最后的‘于大人计’?”
“正是。”
“敢问大人,”陈轸眯眼问道,“昭氏一门是得意于先王呢,还是得意于方今王上?”
“这……”昭阳略作迟疑,道,“得意于先王。”
“昭氏一门之所以得意于先王,是因为大人得意于先王。今先王驾崩,新王南面,楚国往小处说,是新老交替,往大处说,是改地换天。天地更换,大人居中,能不适应天地之变么?”
“请问陈兄,在下该当如何适应?”
“楚宫大事,是治丧。大人当务之急,自然也是治丧。至于韩魏之争,惠相所言不可不听,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绝对不会乘虚攻伐宜阳的。”
“为何不会?”
“宜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战事既开,韩人早有所备,秦人攻之,必伤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账却是会算的,至少眼前不会冒此风险。再说,秦王巴不得韩人全调过去,与魏人拼个你死我活呢!惠施说出此话,当是不知秦王。”
“陈兄说得是。只是,韩魏相争,韩必不敌,如果郑城、阳翟二地真被庞涓所占,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
“大人不必忧虑,韩人之难,自会有人相救。”
“不会是齐人吧?”
“齐人不得不救。”
昭阳长吸一口气,良久,道:“请言其详。”
“齐若不救韩,韩人必败。韩人若败,魏势增强,只会对齐人不利。”
“是哩。”昭阳捋须应道。
“然而,齐人救韩,无论是胜是败,皆不利于楚人。”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仅是楚人挂记,齐人、魏人也是馋涎欲滴。齐人救韩,齐人败,宋地归魏;魏人败,宋地归齐,唯有楚人作山上观,大人多年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上卿可有妙策?”
“对楚有利的只有一种局面,不使齐人出兵。”
“这……如何才能使齐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陈轸沉声应道,“孙膑已死,齐国若是救韩,则须起用田忌。是以轸劝大人,万不可放田忌回齐。”
见陈轸绕来绕去,最终绕在田忌这里,昭阳松出一气,笑道:“上卿善谋,却不知战,这又在此夸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远远不是庞涓对手,前番胜在桂陵,是孙膑之功。”
“轸不这么认为,”陈轸应道,“田忌虽非庞涓对手,却也是列国骁将,与庞涓两战,一败一胜。庞涓虽强,魏势不再,尤其历经邯郸、桂陵二战,魏势堪称强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庞涓用兵,借的当是秦力。借力伐国,力必不逮,何况魏国无端伐韩,起的是无义之师,未战已先失势。韩人保家卫国,必将拼死一战。两军相当,稍有外力,战局就可改变。然而,田忌若不回齐,齐就无决胜把握,齐王就会忌惮庞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齐,齐王或会出兵,齐、韩合力,或可克魏。齐人克魏,齐势必强,回头再与大人争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国近仇,只在陉山,田忌战魏,当利楚国才是。陈兄试想,田忌若胜庞涓,在下正可顺势收回陉山。田忌不胜庞涓,齐魏两伤,在下则可乘机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轸有一计,抑或更合大人心意。”
“陈兄请讲。”
“只要田忌不回齐,齐人就不会救韩。韩国近无大争,元气尚存,魏则不然,韩、魏当可匹敌。二国相争,要么两败俱伤,要么韩不敌魏。无论是何结果,将军都可趁韩、魏无暇他顾之际,舍弃陉山,袭占襄陵。襄陵离韩境较远,魏人无论是胜是负,尽皆不能两顾。将军若得襄陵,一可报陉山旧仇,二可保全韩人,三可踢开魏人,进逼宋境,只与齐人争宋。”
“陈兄所言甚是,”昭阳应道,“只是,田忌与景舍相善,赴楚后一直寄住景府,听闻此人现居宛城。宛城离此颇远,在下鞭长莫及,如何拦他回齐?”
“大人不必拦他,”陈轸应道,“田忌好歹也是名闻列国的骁将,今来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篱下呢?骁将该当大用,大人可奏请大王加封田忌为上庸君,使其镇守上庸。上庸地处汉中,是西北边邑重镇,又在屈家辖区。田忌与景府相善,与屈府却是陌生。田忌屈尊来楚,寄人篱下,今得将军举荐,对将军必将感恩戴德。大人此举,外可制秦,内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将田忌,真就是一举三得的美事呢。”
陈轸条分缕析,能够想到的他几乎全部提到了,听得昭阳连连点头,不无叹服道:“甚好,就依上卿。”
齐都临淄,苏秦将孙膑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宫觐见。
齐宫仍由太子秉政。苏秦说以援韩之事,辟疆让他回府听旨,召邹忌、田婴、段干纶、张丐等重臣入宫谋议。
“诸位爱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道,“韩氏有难,数日之前,韩王写来血书,求救于我,今六国共相苏秦再来,亦为救韩事宜。救,还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复韩使并苏子?兴兵役民,国之大事,辟疆拙浅,不敢擅专,敬请诸位议个方略。”
辟疆说完,良久,没有人接腔。
诸臣之中,邹忌位重不说,又在前番与魏之战中失去爱子,听到又与魏战,且前朝老臣张丐在场,脸色略略阴起,瞥一眼张丐,两眼闭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田婴是前番伐魏副将,更在田忌之后兼任主将,见邹忌这样,知其仍在为前事纠结,咂吧几下嘴,亦闭口不言。剩余二人,一个是段干纶,一个是张丐,虽在朝中皆是闲职,却个个位列上卿,专议难决之事。段干纶本是魏人,其祖段干木在魏文侯时被拜为国师。文侯之后,段干氏失宠,到惠侯立位,段干氏后人大多选择离开,段干朋至齐,被桓公拜为上卿,其子段干纶承袭其位,为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齐厚遇。张丐则为桓公时旧臣,当年楚王结鲁公伐齐,张丐奉命使鲁,一番口舌令鲁公不再出兵,楚人见鲁人不动,亦退兵休战,创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话,今已垂暮,早已不问国事。此番议事,辟疆特召他来,一是想听听他的说辞,二也是借他威望压制邹忌,因他近日越来越笃定田忌出走是场冤案,而邹忌则是这场冤案的发起者,涉魏诸事,不能听他一人。
“臣以为,”见场面冷清,段干纶率先出声,“魏人前番伐赵,今又伐韩,仗的完全是秦势。秦、魏合体,三晋裂分,魏人无论是灭赵还是灭韩,于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过赵人,今日亦当救韩才是。”
段干纶出口就是救韩,邹忌忍不住了,睁眼说道:“韩氏为纵国,今有难,身为纵亲国之一,我理当救援。只是,如何个救法,则须商榷。纵亲国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韩王血书也必送达赵、楚王廷。既然都是纵亲国,赵人为何不救?楚人为何不救?再说苏秦,既为六国外相,自也是我齐国外相。然而,观其做事,先偏燕,后偏赵,今又偏韩,很少为我着想。前番我王听信此人之说,举兵救赵,结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将士伤亡却近三万,粮草辎重耗损更是不计其数,唯一的成功是救赵人脱难。”
邹忌言辞这般激烈,不仅否定纵亲,且也对苏秦颇有微词,众人皆是愕然,场面再度冷清。
“三晋与我,”邹忌显然未完,继续慷慨陈词,“虽为唇齿,但并不相依,前番我救赵人,他日赵人或会加兵于我。今日救韩,其理如是。臣之见,韩人之难,不如不救。”
不救韩人,显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见众人谁也不说,辟疆长吸一口气,看向张丐。
“臣附段干子之论。”张丐捋下满把白须,字字如锤,“无论承认与不承认,今日天下已入纵横大局。纵亲,不利于秦;横亲,则不利于我。三晋分合,不仅关乎纵亲格局,关乎天下未来,亦关乎我国切身利益。天下列国,三晋居中。三晋,魏人居中。秦国连横魏国,向北攻赵,向南伐韩,目标只有一个,一统三晋。三晋如果由魏一统,魏人势力必大,亦必东向谋我。今日我若不救韩,等于尽弃前番救赵之功,逾两万将士的鲜血也将付诸东流矣!”
张丐之言振聋发聩,极具说服力。邹忌嘴巴掀动几下,似乎没有寻到合适说辞,又闭上了。
辟疆看向田婴:“张老之言,爱卿可有异议?”
“回禀殿下,”田婴目光扫过邹忌、张丐和段干纶,落在辟疆身上,笑笑,道,“臣以为,邹相国、张老之言皆自成理,韩,既不当救,也当救。”
田婴两边做好人,谁也不得罪,邹忌、张丐各自沉脸,段干纶却笑起来,道:“我说上大夫,你何时学会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这般说辞,就等于没说。”
“段干兄所言极是,”田婴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体问题,“诸位所谈甚大,臣眼力不济,看不远,只讲一些细事。若从相国之议,我不救韩,则举国轻松,百姓得养,臣民皆大欢喜;若是救韩,我当如何去救。可敌庞涓者,唯有孙膑,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孙膑已死,田忌出奔,臣……”顿住话头,迈过脸,看向庭外。
显然,田婴提出的是现实问题。眼下不是救与不救,是拿什么来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邹忌,田婴此话虽使邹忌脸上火辣辣的,但田婴此话,却也是在有意无意地附和自己,为不出兵寻到结实论据,是以邹忌不无感谢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没有田忌和孙膑,齐国就无人能敌庞涓,即使出兵,也必败无疑。田婴此话无疑是堵了张丐、段干纶的话头,点中了齐国的死穴。
“唉,”辟疆长叹一声,“若是我不出兵,又该怎么向苏子并韩使解说呢?”
“殿下,”邹忌来劲了,不失时机地进言,“兴兵伐国既为国之大事,出兵当慎。韩使那里,臣可以回话,至于苏子那儿,殿下何不推给王上呢?”
推给父王?辟疆心头一动。还甭说,邹忌出的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因为父王的病态必定瞒不过苏秦,而面对这样的君王,苏秦必也一筹莫展。
“就依相国!”辟疆决断道。
得到辟疆谕旨,苏秦即往雪宫觐见威王。雪宫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当值内宰迎出,带苏秦直趋殿中。威王却不在殿内,苏秦跟着内宰连绕几道弯,来到雪宫后花园中,远远望见威王的背影。
内宰指下威王,礼让道:“陛下就在前面,苏大人请!”
见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树而坐,苏秦迟疑一下,看向内宰。内宰把脸转向一边,显然不想多话。
苏秦趋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遥,跪地叩道:“臣苏秦叩见我王。”
威王一动不动,仍然面对一棵老楸树坐着。
苏秦屏气凝神,候有半晌,见威王仍未说话,复叩:“臣苏秦叩请王上万安!”
威王仍旧未动。苏秦又候良久,大是诧异,回视内宰,见他仍旧站在原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苏秦似是意识到什么,缓缓起身,趋至威王侧面,凝视他。
苏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脸老相,须发皆白,威仪不再,嘴角流着涎水,痴呆的两只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个大树瘤上,似是在观赏它,又似熟视无睹,只是对着它冥想而已。
难道是威王故意扮出这副模样以应对自己?想到此前来使,威王总是变着法儿与自己捉迷藏,苏秦心里打个横,急又跪下,小声禀道:“王上?”
威王仍无反应。
“王上?!”苏秦加大音量。
威王这下听到了,身子动了动,扭脸看过来,对着他傻笑,涎水从下巴上滴下,在全白的胡须上形成一条细线,垂到地面。
“王上,臣苏秦叩请万安!”苏秦再拜。
威王只是对着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这副样子绝非装出来的,难道是……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眼前浮出小时候见过的一个邻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边,对着一堆茅草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这般。
苏秦本能地打个寒战。
怪道身边没有宫妃,连内宰也……
威王这是真的病了,患的这叫呆症。
想到王上曾经的威仪,苏秦泪水流出,跪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声音颤抖,泣不成声:“王上……”
威王依旧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流涎水,一个擦涎水;一个呵呵傻笑,无忧无虑,一个触景伤情,心中滴血。这对君臣就这般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内宰引两名宫人过来,一人架起威王一只胳膊,将他架回宫中。
“苏大人,”内宰眼中滴泪,“您这都看到了吧?”
“王上这有多久了?”苏秦问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将军出走、孙将军亡故之后。”
“王上——”想到威王是为失去两位爱将才成这样,苏秦再出悲声。
离开雪宫时,内宰扯住苏秦,吩咐他对威王病情千万保密,并说这是殿下旨意。苏秦点头允过,不无感叹地回到稷下,将见闻一一讲给孙膑。二人叹喟一番人间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势,苏秦分析道:“入宫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诉在下,说是昨日殿下召请他父亲、邹忌、段干纶、张丐四人入宫议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宫奏请救韩,说明昨日议事不利于我。陛下病情是齐宫最大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宫请奏,有两个显明用意,一是告诉在下齐宫之难,二是推诿、拖延救韩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该当如何是好?”
“可问田婴。”孙膑应道。
苏秦思考有顷,亲笔写就一道请柬,交飞刀邹递给田文。是夜,一辆马车驰至稷下,在苏秦府门外停下。苏秦迎出,果见下车的是田婴父子。
“苏兄大驾光临,婴未能迎接,惭愧惭愧!”田婴一见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气了,”苏秦还过礼,呵呵笑道,“是在下礼数不到呢。在下本当亲往府中拜谒田兄才是。”
“苏兄这是打人脸呢!”田婴回以一笑,扯住苏秦衣袖,悄道,“听文儿讲,贵府来了个异人,快请引见,在下好奇一路了。”
“田兄,请!”苏秦伸手礼让,田婴顾不得客套,大步径入,赶至客厅,见灯火通明,灯光下,一个亮亮的人头闪闪发光。
单看那头,就晓得是淳于髡了。
田婴跨进厅中,四下张望,见除去淳于髡外,并无外人,不无诧异地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呵,”淳于髡晃动几下光脑壳子,眯眼盯向田婴,“田大人,你这在寻啥哩?”
“寻人。”
淳于髡斜他一眼,晃晃脑袋,爆出一声长长的富有乐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头道:“我说姓田的,只几日不见,你这双小眼这么快就瞎了么?在下有鼻子,有眼,有头脑,有脸面,方才还被当作人看,难道此时就不是人了么?”
“去去去,甭凑热闹,”田婴白淳于髡一眼,“在下要寻的是异人。”眼珠又转几下,目光聚到苏秦身上。
“伊人哪,”淳于髡呵呵一乐,“你怎么不早说呢!”打个呼哨,一条小黑犬飞蹿进来,先在他面前摇几下尾巴,发出几声轻快的“呜呜”声,之后挨人嗅一遍,复到淳于髡跟前蹲下,吐着舌头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寻你呢,来来来,快给你田叔亮几招本领。”淳于髡吩咐道。
话音落处,淳于髡轻声哼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随着主人的哼唱声,俯仰拾趋,做出各种类似舞蹈的动作,当真是活泼可爱。
田婴这才记起淳于髡的宠犬的确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气又好笑,做个鬼脸,回头去看苏秦,却不见身影,大声叫道:“咦,苏兄呢?你……这般兴师动众,不会就让在下来欣赏这个老光子和他的小杂耍吧?”
没有应声。
“呵呵呵,”淳于髡笑过几声,道,“姓田的,你这般瞧不起老光子,老光子这就再给你玩个杂耍,看不吓死你!”
话音落处,淳于髡嘘走黑犬,两手合掌,轻击三声。旁侧一阵响动,一道门帘被拱开,一辆轮车被苏秦推出。
车中赫然一人,竟是孙膑!
田婴嘴巴大张,呆若木鸡。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几声长笑,“姓田的,这个当是你切切想见的异人了吧?”
田婴似是没有听见,只将两眼牢牢地盯在孙膑身上,似乎撞见了鬼。
“田兄,别来无恙!”孙膑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听到孙膑发声,田婴这才恍过神来,结巴道:“孙……孙兄……这……这……”
“姓田的,”淳于髡指他笑道,“身为将军,见到军师,还不见礼?”
“在下见过孙兄!”田婴赶忙还礼,惊诧的目光落向推车的苏秦。
苏秦将孙膑扶下轮车,坐于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声细语,将鬼谷先生如何赠送死药,自己如何交给孙膑,孙膑如何死后复生,等等事由,细说一遍,听得田婴父子如闻小说家的街头之言。
“不瞒田兄,”苏秦末了说道,“先生所以赠送死药,是为避让庞涓。庞涓前番陷害孙兄,致使孙兄惨遭膑刑,今又逆道而行,与秦合谋,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先生晓得,庞涓在逐走田将军后,下一步必是加害孙膑,是以特送死药,使庞涓不再生心。今庞涓兴师伐韩,纵亲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恳请孙兄再度出山,与庞涓决一死战。”
“唉,”田婴长叹一声,“昨日殿下召请在下……”
“别别别,”田婴话未说完,淳于髡伸手拦道,“姓田的,异人既已来了,你们就在这儿议大事吧,老朽与伊人外面耍去!”言讫起身,朝众人略略拱手,晃着一颗硕大的光头走出门去,打个呼哨,与他的小黑狗一道径出院门。
众人礼送出门,回返屋里,田婴方才接起方才的话头:“昨日殿下召请在下入宫议事,为的就是救韩。听殿下话音,有心救韩,段干纶、张丐二位老臣也是极力鼎持,唯有邹相国一力反对。殿下征询在下之见,在下支持的是邹相国,因为诸人之中,只有在下晓得实情,可制庞涓的,唯有军师,可服五都之师的,唯有田忌将军。齐国无此二人,若是仓促出战,必败无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实无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战损耗过甚,迄今尚未恢复,齐国可以一战,但经不起一败了。”
“田兄所言极是。”苏秦应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韩国的唯有齐师。所幸孙兄仍在,外加田忌将军,齐师当有胜算。再说,就在下所知,我虽疲惫,魏更不堪。近年来魏国穷兵黩武,竭泽而渔,国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继出走,朱威孤力难支,告病在家,治内能吏息声,好战之士雀跃,国势危矣。就在下所知,庞涓伐韩,不为别个,只为兵备。伐韩说明,魏国已经走向穷途,庞涓是在末路上拼力一搏。”
“苏兄高见,在下叹服。今有军师,我可不惧庞涓。只是,没有田忌将军,五都之师……”田婴止住话头。
“田兄勿忧。在下已使人求请田将军了,若是不出意外,田将军当于两个月内回归临淄。”
“太好了!”田婴喜上颜色,但这颜色又迅即暗淡,“有邹相国在,田将军他……肯回来吗?”
“田兄放心,田将军心里存着一结,就是活擒庞涓。只要他晓得军师仍然活着,必定回来。不过,说到邹相国,倒有点儿棘手。田兄,你看这样如何?田忌、孙兄之事,暂且保密,免得相国晓得,多生枝节。”
“这个自然,”田婴点头,“只是,殿下那里,是否可以略略透点风声?”
“是的,我们必须让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将军与孙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势奏请殿下,回复韩使,允准救援,以坚韩人守志,继而奏请殿下,暂起五都之师,先驱屯于阿邑,以防秦、魏之师越境袭我。三晋起争,我备师守边当是常情,邹相国寻不到反对由头。俟田将军回到临淄,我等再正式奏请出兵援韩,那时木已成舟,邹相国即使有所不快,也是徒唤奈何。”
“就依苏兄。”田婴应道。
田忌仓促赴楚,并不想前往郢都,因为去郢都,就必须求见昭阳,而他与昭阳在泗下交过几阵,在两军阵前更是讲过不少过头话,再加上庞涓的粉面之辱,这阵子求上门去,万一昭阳有所奚落,岂不是自寻尴尬?几经周转,田忌径到南阳,投奔景翠。景翠之父景舍与田忌之父相善,景舍过世时,田忌使人千里迢迢地驰楚凭吊,送来重礼,景翠不无感动,回以答礼,两家后辈就这样建立起联系,因都是武将,也就惺惺相惜了。
听闻田忌来投,景翠特地由郢都赶到宛城,好生招待。由于田忌在齐位置颇高,景翠无法安排职衔,也不想去求昭阳,加之田忌不想在楚为官,二人就在宛城日日游玩,夜夜笙歌,偶尔研究兵法战阵,日子过得倒是惬意。之后威王驾崩,景翠赴郢奔丧,田忌迷上乌金,拜师求艺,白天跑矿山和炼炉,夜间研究合金技术,计划亲手打造一柄合金佩剑与一杆乌金长枪。就在田忌在炉膛前干得热火朝天时,楚宫陡然来人,宣读王旨,封田忌为上庸君兼上庸郡尹,食邑千户,三个月之内赴任。
楚王即新继位的楚国太子熊槐,史称楚怀王。田忌研究过熊槐,认为他还算勤于朝务,有做大事的胸襟,自己此番受封,想必是因了景翠的荐举。
无功而受封地,田忌颇为感叹,真切认定熊槐是个能君。想到自己一生从未与秦人交过锋,上庸虽然偏远,却是抗秦前沿,田忌也还欣喜,就在谢过恩后,收拾行囊,与几个心腹从人并一个颇识道路的景翠门人于三日后离开宛城,驰往上庸。
不消数日,三辆轺车赶到穰邑。穰邑原为邓国地盘,楚文王时,邓公为楚所灭,楚人在此封君设县,建成重镇。楚国封君极多,而除景氏、昭氏、屈氏之外,绝大多数封君田忌皆不熟悉,也不想深究。身居异乡,田忌晓得如何保持低调,是以并未如其他封君或尹丞在赴任时那般兴师动众、招摇过市。驰入穰地后,天色向晚,田忌驱马入穰城,未从景翠门人之见前往拜谒穰君和县尹,见街边一家小客栈还算干净,停车栖居。
夜色渐深,田忌沐浴已毕,正欲卧榻休息,外面熙熙攘攘,又有数人求宿。来客显然手头不太宽裕,要求只住在偏厅廊下,抱稻草席地而卧。饭也不吃,只求几碗白水,拿出自做干粮在廊下啃食。廊下与白水,店主都不方便收钱,显得不太高兴。听声音,观衣着,田忌断出是几个墨者,而对墨者,田忌一向敬佩,就让从人交代店主安置几个房间并一案饭菜,费用由他结算。
店主高兴,迅速安排,墨者也不拒绝,匆匆吃过,其中一人要求见见恩主。田忌既不便拒绝,也甚想结识这些墨者,就穿衣正襟,备好茶点,将他请进客堂。
求见者不是别个,正是一路跟随而至的屈将子。
屈将子报过名号,田忌先是惊愕,后是长揖至地,道:“屈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只是田忌福薄,无缘得见,不意老天开眼,竟使田忌在此遇到,荣幸之至。”
“非老天开眼,而是老朽一路寻访大人,跟踪至此。”屈将子淡淡一笑,还礼道。
“前辈一路寻访?”田忌更是惊愕,“可为何事?”
“将军请看此书!”屈将子从袖囊中摸出一书,呈给田忌。
是苏秦手书。
田忌读毕,眉头凝起,半晌,望向屈将子,苦笑一声,道:“苏子要晚辈立马赶回齐国,引兵救韩,这……”
“将军有何忧虑?”
“不瞒前辈,”田忌长叹一声,“在下做梦都想回齐,更不说再战庞涓了。只是,晚辈已是戴罪之身,今日之齐,在下……想回也是回不去呀!”
“将军勿忧,”屈将子应道,“今日之齐已非昨日之齐,据老朽所知,齐王得知将军出奔楚国,孙膑病故,再没出雪宫一步,一应朝事全部推给太子料理。太子晓得将军委屈,有意为将军洗刷冤情。再说,将军身家皆在齐地,齐王并未因将军出走而有丝毫加害,将军蒙冤,若想洗刷清誉,只有回齐才是上策。老朽年迈,苏大人若是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让老朽白走这一趟的。”
“谢苏子抬爱!”田忌望空拱手,面现难色,看向屈将子,“苏子心意,晚辈不是不领,而是另有隐情。苏子善于辞令,却不知军情。苏子要晚辈回齐不难,难在晚辈再与庞涓开战。黄池之战,晚辈一直以为庞涓胜在侥幸,是以心中不服,备战多年,图谋复仇。直到桂陵一战,晚辈才知深浅,每每思之,总不免心惊肉跳。不瞒前辈,莫说是齐国技击难抵魏国武卒,单是晚辈,就与庞涓差距甚远。桂陵之战胜在军师一人,实非晚辈之功。今军师已故,在下……”
“军师未死。”屈将子淡淡一笑。
“什么?”田忌大瞪两眼,紧盯屈将子,“前辈不会是……”
“孙膑仍然活着,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当与苏秦赶到临淄了。”屈将子言讫,将孙膑如何诈死之事,大略讲述一遍。
田忌惊喜交集,大是叹服,有顷,拿出楚王命书、印玺,再现难色,道:“在下蒙景兄举荐,楚王厚爱,刚刚得封上庸君,眼下正在赶往任中,若是回齐,楚王、景兄这里如何交代?”
“老朽已经查明,此番举荐将军的并非景翠,而是昭阳。”
“前辈如何晓得?”田忌惊问。
“将军前脚离开,景翠门人后脚捎信回来。听其所言,景翠并不想让将军前往上庸,只是一切已经迟了。”
田忌倒吸一口冷气,半晌,问道:“昭阳为何荐举在下?”
“因为他不想让你回到齐国,与魏决战。”
“他为何不想?”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个渔人,昭阳想必不愿拱手让给将军与齐人吧!”
田忌闭目沉思。
“将军,请听老朽一句,”屈将子接道,“墨者爱讲利字。将军在齐立身立业,所利在齐,齐国乃是将军根本,客居他乡,终非久计。自将军走后,齐三军无人可治,孙膑虽可筹策,治军一无根基,二非一日之力。将军若是不回,庞涓就无人可治了。”
“前辈之言,田忌敬从,只是……”田忌略略一顿,“如果昭阳真的不想让晚辈回齐战魏,必有防备,也必过问此事,晚辈如何才能避开昭阳监管,安全离开楚境呢?”
“将军勿虑。”屈将子应道,“离楚之计,苏大人早已谋定,将军请借只耳朵。”
田忌伸过头来,屈将子附耳低言,如此这般,田忌连连点头。
翌日晨起,三辆轺车并田忌从人继续前往上庸,几个墨者则别过店家,离店而去。
墨者队伍里,其中一人换了田忌。
屈将子、田忌一行向北进发,过涅阳郊野直插北部高山,穿越楚国方城,绕过鲁关,来到墨家大营,在此歇息数日,复入韩地,田忌并众墨者扮作贩卖陶瓷的定陶客商,夹在一行宋国商队中,由韩入魏,经由大梁,在庞涓眼皮之下安然穿过,入宋到定陶,早有木实守候于此,一行人继续扮作客商,由定陶渡济入齐,车轮滚滚,驰往临淄。
三辆轺车则一路西行,又走旬日,陡然间就地蒸发。田忌的封印、楚王命书等,连同一封田忌亲笔辞书,则被遗留在一家客栈里,被楚人发现后层层上报,紧急呈送昭府。
昭阳闻报,召来陈轸,将一应物什指给他道:“诚如先生所料,田忌回齐了。唉,真叫个防不胜防啊!”
“走了也好,”陈轸显得倒是轻松,“你我这下可以观看一场旷世好戏喽!”
“什么好戏?”
“齐魏大战呀!”陈轸一脸向往,“庞涓结张仪,大战苏秦结田忌。”略顿一下,不无遗憾地轻叹一声,“只可惜孙膑死了,要是他还活着,真就是鬼谷四子大战中原,绝对是千古一遇啊。”
“要是孙膑活着,庞涓必败,先生亦可消去昔日被他逐出魏国之恨了。”
“呵呵呵,”陈轸回以一笑,“老了,健忘了,昔日之事,在下已经记不起了。倒是觉得,庞涓这人还是有才的,算是个当世英雄。苏秦对张仪,当是匹配,孙膑死了,田忌对庞涓,略略弱些,真是天不遂人哪!”
“是啊。”昭阳点头,“请问先生,这出好戏行将上演,在下总不该只作壁上观吧?”
“将军若有兴致,可以从韩使所求,奏请伐魏,楚、韩、齐三国合力制服庞涓,一可永除祸害,二可捞些油水,免得这场逐鹿之战中,楚国连汤水也喝不到一勺。”
昭阳以为然,当即入宫,将田忌遗留之物并辞书呈奏怀王,告以陈轸之言,建议从韩之请,起义兵伐魏,雪陉山之仇。
怀王初立,正欲兴兵树威,当即准奏,命昭阳为主将,景翠为副将,靳尚为监军,点方城、宛城之兵六万,兴师伐魏。
张仪接到秦王之信,说是陈轸只答应挽留田忌,并未答应逐走惠施,苦笑一声,忖道:“陈轸这厮是个人物,还真不能小瞧了呢!有此人在楚,已是棘手,再加一个惠施,楚国必将坐大。熊槐再不济,有此二人在侧,必有大成。陈轸在楚多年,熟知楚国,何况有昭阳做靠山,动他须花力气;但惠施尚无根基,我当想个法子,将惠施逐出楚国才是。”
张仪闭门谢客,苦思良久,猛地想到一个主意,于次日凌晨奏请魏王,派使臣入郢,一则吊唁楚国先王,二则结交新王熊槐。魏王准奏,依张仪所奏,命能言善辩的中大夫冯郝使楚。冯郝将行,到相府辞别张仪,张仪吩咐他至楚之后如此这般。
冯郝直驱郢都,经过方城、宛城时,沿途见到车来人往,兵马在集结,粮草辎重在调动,一片出战迹象。冯郝几经打探,得知楚王已经旨令援韩,遂使快马急报张仪,同时快马扬鞭,不消半月即抵郢都,于次日上朝时,递上国书,假作不知楚国伐魏之事,只以魏王名义吊唁楚国先王,献上一份厚礼。
初掌权柄的楚怀王急于树立自己在邦国中的形象,对列国使臣尽皆在意,尤其是行将交战的魏王使臣,不仅收下冯郝重礼,且还留他共进晚宴。
席间,冯郝拱手问道:“使郢路上,冯郝遥见兵马粮草不绝于途。眼下既非冬狩,亦非秋猎,冯郝好奇,敢问大王这是……”顿住话头,征询目光望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笑应道,“听闻贵国的演兵场上也是杀声震天,各地衢道上也是人欢马叫。既非冬狩,亦非秋猎,请问使臣,难道你家大王这是在效法幽王、自娱自乐吗?”
冯郝眼珠子一转,拱手赞道:“大王犀利,冯郝叩服。我王演兵,是因韩王蔑视我邦,我王欲向韩王讨个公道。”
“寡人演兵,是因韩王送来血书求救,韩、楚睦邻多年,韩王已使媒妁,欲以公主嫁楚,缔结姻亲,今亲家有求,寡人该当做个声势,是不?”
“当然,当然!”冯郝连声应道,“不过,冯郝在此也想恳请大王,做个声势可以,切莫过于当真。另外,大王若是对缔结姻亲有所兴致,无论是待聘公子还是待嫁公主,魏室尽皆不缺,冯郝愿意保媒。”
“哈哈哈哈,”怀王爆出一声长笑,“好哇,好哇,当真好哇!寡人后宫也还缺人,敢问使臣可愿保媒?”
“冯郝荣幸之至。”冯郝拱手应道,“不过,若是大王聘娶,臣位卑言微,怕就不敢保媒了!敬请大王将生辰八字谕示冯郝,俟冯郝回魏,另为大王觅一良媒。”
“哦?”怀王倾身问道,“良媒何人?”
“相国张仪。”
“张仪?”怀王回身,伸手捋须,有顷,“嗯,寡人与此人倒是有过交往,也还晓得他,是个能臣。听闻此人几经周折,终赴秦地,位极人臣,前番不知何故,他又离秦赴魏,再拜相国,欲结庞涓伐赵建功,未曾想兵败桂陵,害庞涓差点丢掉性命,可有诸事?”
“大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冯郝坦然应道。
“请使臣赐教。”
“据冯郝所知,张相国在楚时,助楚灭越,在秦时,先助秦师拒六国之师于函谷关外,后亲引秦卒,以区区三万军卒在一年之内攻灭巴蜀,建下不世之功。这又赴魏,引魏师伐赵,取大国之都。至于桂陵之战,是庞将军未听相国妙策,擅自引兵与齐主力作战,且又轻兵冒进,方才中了孙膑圈套。”
“寡人愚痴,敢问相国是何妙策?”
“轻兵渡河,避实捣虚,由河间直插齐都临淄。”
怀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竖拇指道:“果然妙策!”
“大王有所不知,”冯郝再次拱手,“抛开运筹帷幄,张相国还有一个擅长呢。”
“哦?”怀王身子再度趋前。
“逐人。”冯郝侃侃言道,“凡是相国不乐见者,尽皆受逐于相国。在秦,公孙衍败走;在魏,惠施落荒。”
“是哩。”怀王微微点头,“不过,在我楚地,他可是被人赶走的,听说离楚时,此人还很狼狈哟!”
“大王有所不知,张相国一向为人磊落,处事光明,谋阳不谋阴,逐人也是逐在明处,而在贵国,有人却擅长躲在暗处,下作伤人,相国是虽败犹荣。”
张仪在楚遭遇,怀王尽知,是以对冯郝所论,不仅未加批驳,反倒认可,轻叹一声,换个语气道:“唉,张仪之才,寡人颇为欣赏,只是此人弃秦投魏,却是明珠暗投了。”
“人各有志呀,”冯郝应道,“何况相国本是魏人,相国先父更是魏臣,为魏喋血疆场,相国回魏效力,也算是尽忠报国了。再说,我王识才,也待相国不薄呢!”
怀王复叹几声,想是在为楚国错失张仪惋惜。
冯郝看准机会,拱手道:“提到相国,臣有一事奏请大王。”
“请讲。”
“临行时,相国挽郝之手,特别叮嘱,要郝代向惠相国问好。冯郝初来楚地,人地两生,欲寻惠相国问安,又担心他顾及……”冯郝略略一顿,省去后面言辞,直入核心,“听闻惠相国已得大王重用,冯郝斗胆请求大王助郝一把,将郝问候之语,捎与惠相国。”
“呵呵呵,”怀王笑道,“你要寡人捎话不难,不过,你可回禀张仪,就说惠施在此并未得到重用,楚国地大物博,多养他一人,倒是供得起的。”
“冯郝一定将话带给相国。”冯郝拱手道,“大王供养惠相国,足见慈爱;大王不用惠相国,足见圣明。即便如此,郝有一言,如鲠在喉,不讲不快,讲之,则恐冒犯大王龙威。”
“使臣有话,但讲无妨。”
“惠子奔楚,大王留之,是为不智。”
“如何不智,请言其详。”
“敢问大王,惠施之才,比张仪如何?”
“惠子不及。”
“大王圣明。”冯郝顺声应道,“惠子虽然不及张仪,仍旧不失天下大才。惠子此来投王,王若用之,张仪必会心生芥蒂,有朝一日,仪若在魏不甚得意,将欲适楚,却会因此芥蒂而另换门庭,或会再度入秦,大王得不偿失。大王若是不用,则寒天下士子之心,王亦落下有贤不用之名。这仅是从张仪与大王方面考虑。至于惠子,因被张仪逐走,对仪心存忌恨,倘若得知大王与张仪私底下相善,必生贰心。”
冯郝巧舌如簧,且不无道理,怀王沉思有顷,拱手道:“敢问使臣,可有妙策以教寡人?”
“妙策不敢,郝有一言,大王姑且听之。”冯郝拱手还礼,“惠子为宋人,听闻宋王对他颇为器重,曾诏告国人以惠子为贤,此事天下传为美谈。惠施与张仪不睦,今也传遍天下。今为大王计,郝以为,大王可使人直接护送惠子入宋,亲写书信向宋王举荐惠子。若此,大王可取一箭三雕之效,一可施恩于张仪,张仪在得知大王是为他而不纳惠子时,必感王之恩;二可施德于惠子,因惠子今已穷途末路,大王荐之于宋,给其生路,惠子必感王之德;三可施惠于宋王,因宋国近无大才,宋王若得惠子,国必得治,必念王之惠。”
“善哉,先生妙言!”怀王大是叹服,传旨摆酒,与冯郝宴饮至夜深。
怀王谕旨经昭阳之口传至惠施。惠施闻听,黯然神伤,一刻也不愿多待,当夜收拾行囊,甚至没向昭阳辞行,翌日鸡鸣时分便悄然出郢。
待陈轸从邢才口中得知实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陈轸二话没说,当即备下驷马之车,朝北紧追。足足追有三十余里,方才望到惠施一行数辆马车,正在辚辚而行。
“先生留步!”陈轸扬鞭追上,大声叫道。
惠施喝叫停车,但屁股没动,只在车上抱拳道:“上卿是来送行的么?”
陈轸下车,趋至惠施车前,抱拳道:“在下非来送行,是来挽留先生。”
“是上卿自己挽留,还是上卿代人挽留?”
“是在下挽留,”陈轸急切说道,“在下问过令尹,说是大王听信冯郝之言,特旨遣送先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冯郝使楚,必是张仪委派。先生,非在下一定挽留,是在下觉得,以先生之才,为何要处处受制于那个奸诈小人呢?只要先生愿意,在下可使昭阳出面,向大王言明利害,相信大王必听昭阳,委先生以重任。有先生在楚,有你我合力,可斗张仪。”
“呵呵呵呵,”惠施轻笑数声,“上卿想多了。是在下自行去楚,与张仪无关。”
“先生?”陈轸愕然。
“不瞒上卿,”惠施应道,“在下适楚,是冲楚王而来,欲借大楚之力,与秦一搏,不想大楚更王,此楚王非彼楚王也!”
“先生是说,”陈轸长吸一口气,“方今楚王不足以相托?”
“仅听一面之词即逐在下,是谓不聪;张仪去秦相魏,欲挟三晋以制楚,楚王目无所见,是谓不明;新王初登大位,正值用人之机,在下穷途来投,此王不召不见不说,这又不问明细加以驱逐,是谓不智。如此不聪不明不智之王,何以相托?”惠施这要走了,也就无所顾忌,接连吐出心中块垒。
“呵呵呵呵,”陈轸这听明白了,连笑数声,应道,“就在下所知,不聪不明不智之王,天下无出于魏王之右,而先生竟然一辅十年,何以这就一日不愿留楚呢?”
“正因为老朽辅佐魏王十年,这才一日不愿留楚了。”
陈轸略略一怔,肃然起敬,拱手道:“先生此去,可是要到宋国?”
“正是。”
“可要辅佐宋王?”
“唉,”惠施轻轻摇头,“楚王已不可辅,何况宋王?人生苦短,岁月蹉跎,老朽已届知天命之年,叶落归根,余生之乐,当是回归故里,与那庄周争执名实才是。老朽之所以去魏走楚,实为一时之愤,徒生笑矣。”坐正位置,略略拱手,“上卿若无他言,老朽这要上路了!”不待陈轸回言,扬鞭催马,启动车辆。
望着渐去渐远的一溜车尘,陈轸嗟叹不已。
大魏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地杀奔韩境。马嘶车驰,尘土飞扬,整齐的军靴踏地声震耳欲聋。先锋武卒清一色的秦制乌金甲兵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韩国境内,烽火迭起。
与此同时,公仲侈、韩举引领的五万韩兵早已在郑城之北的华阳一带利用地势,扎好阵脚,正面迎击庞涓。
面对弱敌,庞涓拥有足够的自信,因而仍旧采用“正合”,不搞任何花样,兵对兵,将对将,在沙场上见真章。
两军对垒,青牛率先挑战,连斩三员韩将。韩兵正震恐中,一彪军斜刺里杀出,清一色铁甲武卒,直冲韩军右肋。韩阵右肋以劲弩利矢迎击,但由韩国自己的乌金等物铸制而成的甲胄及盾牌,极其有效地拦挡了这些利矢。随着武卒越逼越近,长枪逼向胸部,韩军惊恐情绪蔓延,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反倒冲乱自家阵脚。庞涓挥旗,中军乘势从正面掩杀,韩军抵敌不住,完全气泄,连退三十里方才稳住阵脚,计点军马,伤亡逾万,辎重兵器损失无数。
庞涓也不急追,魏军镇定自若地保持队形,沿衢道缓步推进,径直迎向韩军布下的第二道防线,韩军凭借地势复战,再度不敌,复退三十里下寨。如是三役,韩军连败,公仲侈不敢正面御敌,下令放弃野外,退守郑城,依托城池作最后抵抗。
庞涓大军接踵而至,不急不缓地将郑城四面围定。
与此同时,南面百多里之遥的阳翟也遭到公子嗣引领的左军攻伐。
阳翟不仅是韩国次都,更是商业大邑,有军卒逾三万,两战不捷,不得已退守城中。魏军围城,白虎与白起亲上城头,协力守城。城中巨商大贾无不气恨魏人赖账不还,纷纷捐钱捐粮,各家徒工也都拿起武器,以血肉之躯抗御魏人。
经过数日搏杀,魏人在城外留下逾千具尸体,却连一次也未攀上城头。公子嗣震怒,再欲强攻,庞涓驰至,令魏人退兵五里下寨,只将阳翟四面围定,断其粮食。阳翟是个商城,粮食全靠商贾,储备不多,庞涓显然是想困死韩人。
在韩魏生死搏杀之际,田忌、孙膑双双出现在齐宫里。
百官为之震惊,尤其是相国邹忌,见到孙膑,以为是见鬼,又见田忌,立时气冲脑门,身子连晃几晃,一头栽倒于地。御医紧急施救,邹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被宫人送回府中安养。
参加此番廷议的除了辟疆特邀的几个要臣,段干纶、张丐、田婴和邹忌之外,多出了苏秦、孙膑、田忌三人。
邹忌晕病回府,田辟疆苦笑一下,道:“关于救韩事宜,诸位且议,待议出方略,由上大夫专程禀报相国!”
田忌鼻孔里冷冷一哼,别过脸去。
“诸位爱卿,”辟疆直入主题,“魏军已入韩境,韩国烽火四起。韩王血书告难,寡人已经知会韩使,允准救韩。”
众人相顾,纷纷点头。
“不瞒诸位,”辟疆环视诸人,目光落在孙膑与田忌身上,“回复韩王血书之时,寡人心中尚无底数,今日上天助我,军师复活,田将军归来,寡人觉得可以一战了。是以眼下诸位所议,不是救与不救,而是早救还是晚救,及如何去救。”
“臣以为,”段干纶率先说道,“晚救不如早救。若是救得迟了,韩人或会屈从于秦魏之势,弃纵入横。”
“臣不以为然,”张丐接道,“早救之不若晚救之。眼下韩、魏初战,兵锋皆猛,我若救之,是代韩承受魏人之兵,出力反不讨好,弄不好还要听命于韩。纵观魏人,大有破韩之志,韩人面临生死存亡,且有我王承诺,必将一搏。是以臣以为,待韩、魏双方兵疲,我再出兵,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辟疆看向苏秦,苏秦看向孙膑,道:“臣附张老所议。至于如何用兵,殿下可问孙膑。”
所有目光尽皆投向孙膑。
“回禀殿下,”孙膑拱手道,“伐大国,三年筹备,三月督粮。今魏人已过韩境,双方兵阵相迎,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况我五都之兵远未集结到位,粮草也还供应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拜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田婴为副将,匡章掌左军,陈陀掌右军,起三军十万,择日祭旗!”
田忌拜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孙膑一道,入雪宫看望威王。威王不认识他们了,看他们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着这个多年来一直压在自己头上、而今却患呆症的威势老人,田忌流泪了。
田忌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于拜将后的第三日即在校场点兵,第五日祭旗,接后一日,临淄中军即浩浩荡荡地驰出稷山脚下的各处军营,陆续向西开赴。
邹忌病了。
在晕倒于朝殿的次日,邹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正式呈递辞呈,提交印绶。田辟疆登门看望,慰问几句,将印绶依旧归还于他,嘱他安心养病,临别之前,执其手道:“眼下三军开拔,粮草辎重为重中之重,爱卿身体不适,不便驱驰,以爱卿之见,由何人督运为妥?”
“苏秦。”邹忌沉思有顷,沉声应道,“伐国用兵,将相须和。前番伐魏,老臣与田将军互生芥蒂,此番田将军再度出征,粮草之事,最好由田将军信得过的人督办才是。”
辟疆略略一想,道:“就依相国。”
苏秦受命督运粮草,前往相府拜访,邹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辅牟辛向苏秦移交各地都邑督办吏员名册及粮草应纳数额,禀报一应督粮事宜。
待牟辛报过名号,苏秦暗吃一惊。围魏之战中,苏秦不止一次听到孙膑讲起牟辛,对这名字记忆犹新,晓得是他庇护邹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摇身变为相府宰辅,且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辅助他督运粮草,苏秦不由得长吸一口气,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
这两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脏六腑!
牟辛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良久,苏秦收回目光,办理交接。整个过程,许是慑于苏秦的威严,许是慑于苏秦的正气,牟辛战战兢兢,连声大气也不敢出。俟交接完毕,牟辛恭送苏秦出府,望着他的车马走远,才算吁出一口气,不无憋闷地回到相府,来到邹忌榻前。
“交接完了?”邹忌已经起榻,解下包在额头的湿巾,望着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见苏秦?”
“是哩。”
“感觉如何?”
“这……”牟辛略顿一下,“弟子说不清楚,只觉得此人初见弟子时,目光犀利,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怎么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邹忌笑道,“是你心里不服,自己不自在罢了,非干苏秦事。”指身边的公孙闬,“若是公孙先生,就不会不自在。”
“弟子……”牟辛嗫嚅道,“弟子非是不服,弟子是心里有事。主公,”言辞急切起来,“田忌此番回来,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说说,是何打算?”
“弟子……想让他没吃的!”牟辛似乎完全灵醒过来,竖拇指赞道,“现在看来,恩师此番佯病,真正绝妙哩。殿下让苏秦督粮,而苏秦根基在赵,对我齐地一无所知,督粮事宜还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只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厮必定上蹿下跳!”
“胡说!”邹忌陡然变过脸色,厉声责道,“牟辛,你万不可胡来!”喘几下气,放缓声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为师。你我皆为齐人,齐地是我家国。国若有难,家必遭殃。今三军远征,事关万千将士性命,你我理当同仇敌忾,切切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坏国家大事。至于田忌得势,亦为暂时,大可慢慢图之。”
“恩……恩师!”牟辛打个惊战,赶忙改口,“弟子错矣!弟子一定谨遵师命,尽心尽力,协助苏秦确保辎重供应。”
“去吧,”邹忌挥手,“无论前方发生什么,从速报与为师。”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别。
“公孙先生,”望着牟辛背影,邹忌轻叹一声,转对公孙闬道,“老朽这让牟辛协助苏秦督运粮草,是不是有点过了,此人为何总是不能让人放心呢?”
“主公,”公孙闬紧盯住他,“您是想让田忌败呢,还是想让田忌胜呢?”
显然,这是一个令邹忌纠结的难题。邹忌嘴巴咂吧几下,复又合上,良久,于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湿巾,缓缓闭上眼去。
第十章 陷马陵,庞涓怅然饮剑
田忌离楚后,为抢占先机,昭阳请奏楚王,亲为主将,引军六万,直逼陉山。同时,怀王旨令文学侍从屈原起草一封措辞犀利的开战檄文,自己亲录一遍,加盖印玺,派专使送达大梁。因在几年前的六国伐秦中被苏秦选中草拟盟书,屈原不仅闻名列国,也在楚国朝野被传扬为第一才子。伐秦无果后,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边,早晚侍从。太子槐继位后,在第一批任免名单中将屈原破格擢升为文学侍从,位列中大夫,主笔各类诏书、喻旨之类,类似于中原列国的御史。屈原一向赞赏苏秦的合纵远谋,对魏伐赵、伐韩不无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辞章之华美,即使阅读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绝,反复咏叹。
早在楚国檄文抵梁之前,庞涓就已得到魏使冯郝的密报,同时,各路探马也将楚兵调防情势相继报来。
楚有陉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夺回陉山。庞涓不敢小觑,一面暂缓攻韩,增加哨探,加强陉山防务,一面备好模仿齐人而新配置的两万轻骑锐卒,早晚待命,一旦楚军进攻陉山,就出动由秦人援助的骑兵,远程包抄到楚军身后,给昭阳以致命一击。
然而,一月下来,楚军并未进攻陉山,只是将前军大营屯扎在离陉山约三十里开外的一个水泽边,主力仍旧龟缩于方城之内。哨马一天一报,楚军只是不动。
就在魏人开始松懈之时,公子嗣来报,说是楚国大军约六万于昨日突然出动,绕过陉山要塞,向东插向项城、苦县一带。
庞涓急到沙盘前面,一番深思之后,认定昭阳此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开庞涓与魏军主力,伺机襄陵。庞涓晓得,多年以来,昭阳一直对宋地耿耿于怀,而魏国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国西南大门上,离宋都睢阳仅只咫尺之遥,这不仅让宋人不爽,也让楚人有所忌惮。
得出这一判断,庞涓非但没有紧张,反倒松了一口气。前番齐人救赵,孙膑第一阵即打襄陵,让庞涓一下子意识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战后,庞涓重点加强襄陵防御,特别奏报惠王,将破敌有功的郑克提升为襄陵郡守,辖制周边五邑约四万守卒。这且不说,庞涓早已得知,站在郑克背后的是公孙衍。只要有公孙衍在,昭阳想讨便宜没那么容易。
搁置过楚人,庞涓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齐人身上。
说实在的,庞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旧是齐人。桂陵之战中败给田忌,一直让庞涓耿耿于怀。尽管晓得自己真正的对手是孙膑,但毕竟田忌是名义上的主帅。孙膑已去,此番齐军若是再来,他倒是希望主将仍是田忌,他想与田忌好好战一场,让他再次品尝被羞辱的味道,顺便领略一下什么才叫战争艺术,只可惜,这个谋划竟让张仪搅黄了。若是田忌不能回齐,齐王就不会派兵援韩。楚国不敢争锋,赵国早无实力,再没有齐国救援,由魏国独战韩国,于庞涓来说,显得没了什么趣味。
然而,就在庞涓多少显出些郁闷之时,张仪赶至,一边交给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一边敲着几案道:“庞兄,在下另外带给你两个讯息。”
“快讲。”庞涓搁下檄文,紧盯过来。
“第一个讯息,好坏兼具,即于魏国不是好事,但于好战的庞兄却未必是坏事。在下接到快报,齐王已经旨令出兵救韩,如果不出所料,齐国五都之军将于半月之后会聚阿邑。”
“爽快!”庞涓一擂几案。
“你猜主将是谁?”
“不会是田婴吧?”
“是田忌。陈轸那厮未能拦住田忌,让他溜回齐国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道,“买卖来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呢!”
“第二个完全不好,怕是庞兄不想听的。”
“张兄但讲无妨。”庞涓说着,仍旧未能收拢住笑。
“孙兄没死!”
正笑中的庞涓一下子噎住,目瞪口呆,半晌,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细报,”张仪缓缓说道,“孙兄只是诈死。田忌出走后,有人送给孙兄一粒药丸,之后不久,孙兄就死了;在我大军伐韩之际,苏兄赶往宋国定陶,在一个闹市里寻到孙兄,二人一道赶往临淄,又过不久,田忌也就回来了。”
庞涓似是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半晌方道:“何人送给孙膑药丸?”
“估计是先生。据细报所讲,送那药丸的是师兄,说是师姐所赠。如果不出在下判断,这赠药与孙兄诈死之间,必有关联。”
“这老不死的!”庞涓从牙缝里挤道。
“庞兄?”见他对先生说出不敬之语,张仪正色道。
庞涓这也反应过来,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紧拳头,道:“孙兄没死也好。在下正想与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场呢!”
“也是。”张仪半是分析,半是怂恿,“前番桂陵之败,因于庞兄没有料到对手会是孙兄。他在暗处,庞兄在明处。此番孙兄诈死,且还刻意隐瞒迄今,显然是想重演故伎,只未料到你我这已知情。就眼下来看,情势完全反转过来,孙兄在明处,你我反在暗处了。再说,孙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孙子兵法》,庞兄手头这也有了足本的《吴子兵法》,鹿死谁手,正可一试呢!”
“是啊!”庞涓豪气顿起,再次握拳,“天无二日,林无二雄,鬼谷中时,在下就已晓得,在下与孙兄不可并举于世,这一战终是难脱。”
“庞兄所言精辟。”张仪的语气这也激动起来,挥拳应和,“在下与苏兄,也是这般。他倡合纵,在下连横,纵横不可同世并举,在下与苏兄,也当一决。前番援赵,苏兄东奔西走,跑前忙后,今番援韩,苏兄更是赤臂上阵,听闻这已替代邹忌,亲自为孙兄督运粮草呢。苏兄既已这般,在下就也不可闲着。你我联手,陪苏兄、孙兄玩他一把!”
“好!”庞涓声音沙哑,一脸杀气。
不出张仪所料,齐国五都之兵再次会聚阿邑。
许是将与庞涓作终极对决,出临淄后,孙膑的情绪一直不好,要么坐在他的辎车里,随车轮颠簸,要么坐在他的军帐里,闭目冥思,极少说话,远不如前番围魏救赵时那般,一路上对田忌谆谆教战。
许是晓得孙膑尚未谋定,田忌并不着急,吩咐部将,谁也不可打扰孙膑。然而,大军这已全部屯在阿邑了,孙膑仍无动静,仍是由早至晚地坐在帐篷里不声不响。一天又一天,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将田婴径至孙遥帐中,道:“前番救赵,军师筹策围魏,此番救韩,军师可有妙策?”
“围梁。”孙膑显然已经筹出策了,只待求问。
“这这这……”田忌怔了,看向田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转对孙膑,不无狐疑道,“军师不会是把庞涓当成傻瓜了吧?”
“依将军之意,当该如何救韩?”孙膑双眼微启,看向田忌。
“庞涓前番伐赵,此番伐韩,情同势不同。”田忌谋略在怀,侃侃陈辞,“前番伐赵,魏合秦、中山之力,势大气猛;此番伐韩,魏乃孤军作战。前番,赵国无备而战,庞涓胜在突袭,赵人东西分割,南北受敌,溃不成军;此番,韩人早有所备,兵精粮足,虽败数阵但气势未减。这且不说,楚人已与魏人开战,昭阳兵屯苦县,锋指襄陵,方城楚军也在伺机而动,时刻可以进逼陉山,反观魏人,虽对韩人有攻略,皆为小胜,郑城、阳翟迄今岿然不动。庞涓内有硬骨头待啃,外有强敌虎视,军心惶惶,难以两顾。我当与楚人协作,借楚人之力,与庞涓决战于韩境。在下之意是,我可兵分两路,一路使轻骑过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经由楚地直插韩境,从东面进逼,与方城楚军夹攻陉山,迫使攻阳翟之敌回身自救,阳翟之围自解;另一路为主力,由襄陵西下,直过魏境,从屁股后面堵住魏人,与韩人两面夹击,与庞涓决战于郑城之下。”
田忌一气讲完,眼巴巴地望着孙膑。
孙膑一动不动,两眼迷离。
“孙兄?”田忌小声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选能战之士六万,围梁。”孙膑惜字如金。
庞涓麾下有魏卒八万,孙膑仅点六万,比前番救赵之时还少两万,田忌、田婴心里尽皆打鼓。无论如何,以六万兵士对八万武卒,胜算几乎没有。
“请问军师,”田婴透过气来,插道,“依旧如救赵时那样,只以骑卒佯攻大梁吗?”
“三军偕同,全力以赴,实攻大梁。”孙膑一字一顿,言讫闭目。
显然,孙膑谋定了。
田忌惊愕有顷,看向田婴:“动员三军,选敢死之士六万,三日之后,兵发大梁!”
就在齐国三军依据孙膑之谋,兵发大梁之际,郑城外围,魏国中军大帐的大沙盘前,张仪与庞涓也在谋议齐军动向。
“依庞兄估算,”张仪指向沙盘,问庞涓道,“此番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这个嘛,”庞涓微微一笑,反推过来,“张兄既已熟背《吴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孙兄妙策,敢请指点!”
“庞兄这是逼在下献丑呢,”张仪回以一笑,敛神说道,“韩地不同于赵地,赵齐交接,韩齐却远融宋、魏,齐军乃是长距奔袭。如果在下是孙兄,仍将舍车用骑。”手指沙盘,“孙兄或将兵分两路,一路为轻骑,由这里到这里,长驱直入,配合楚人,夹攻陉山,以解阳翟之围。另一路,由这里到郑城,配合韩人,与我主力决战。”
庞涓嘴角撇出一丝笑,微微摇头。
“这……”张仪眼珠子一转,“孙兄或会不视韩国,与楚合谋,南北夹击,趁我兵力在韩、无暇他顾之际,彻底瓜分宋国,顺带取走襄陵,迫我回师救宋并襄陵,与之决战,韩围由是而解。”
庞涓嘴角又出一笑。
“哟嘿!”张仪来劲了,接连抛出两套方案,不想皆被庞涓否决。
“咦,”张仪智穷,敲着沙盘架子,一脸不服地看向庞涓,“我说庞兄,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庞兄之见,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庞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绕个圈。
“庞兄是说,孙兄仍会出兵大梁?”张仪不无惊讶道。
庞涓点头。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哂笑道:“我说庞兄,今朝并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孙兄已经围过大梁,是傻瓜也不会再来第二次!”
“不瞒张兄,”庞涓凝视沙盘,“在下面对此盘苦思数日,思考过不下三十个方案,皆被否决。纵观孙兄用兵,只有一妙,即在于攻其必救。当年战昭阳,此人之计是明攻项城,暗取陉山;前番救赵,此人所谋,亦为此策;此番救韩,我唯一必救之地,除此无他。”
“呵呵呵,”张仪笑道,“你是把孙兄视作木头疙瘩了。天地之道,莫过于变化。军情无常,因势利导,孙兄熟读兵法,难道这般一成不变,只用一招制敌?”
“这要看是何人用兵、对谁用兵才是。”庞涓应道,“正因孙兄熟读兵法,在下才作此判。”
“好吧,”张仪摆手,道,“庞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应对妙策了。”
“一、绝其粮道;二、给宋王压力,迫其在齐人退兵之时,不得纳其入内。”
张仪长吸一口气,琢磨有顷,竖拇指道:“庞兄果然高谋。之后呢?”
“就如前番在邯郸一般,我大军按兵不动,依旧困韩,使齐兵围梁。俟其粮绝,齐军必乱,田忌必退。届时,我可起兵追之,齐之捷径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粮,之后徐徐返齐。宋人若是不纳,田忌要么与宋国开战,要么转往卫境,由卫返齐,要么转往楚境,与楚兵会合。在下断定,齐人不会与宋国开战,也不会受制于楚,必过卫境,此时,我则直驱卫境,在齐卫边界与齐人决战,活擒田忌!”
“庞兄妙计,”张仪听得眼珠子瞪起,“只是,孙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才讲了,”庞涓应道,“在下考虑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孙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则,齐人更无胜算。”
“就赌此策。”张仪眨巴几下眼皮,道,“用兵打仗,还是庞兄厉害,在下听庞兄就是。庞兄只在此处安心剿韩,庞兄所言之事,在下包办。”
辞别庞涓,张仪直驱睢阳,入宋宫觐见宋王。
宋王名偃,本为宋辟公次子,自幼勇武过人,据说力能直钩。宋辟公驾崩,太子剔成即位,公子偃不服其兄,自恃勇武,率部众以武力袭击剔成,剔成不敌,败走入齐,不久客死他乡,偃遂自立为君,并于齐魏相王不久,诏书天下,宣布南面称尊。尽管这一尊位饱受朝野诟病,迄今为止,莫说是天下大国,即使泗上小国,也无一家认可,宋王偃却乐在其中,不仅花费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诛灭贰心之臣,重用阿谀奉迎小人,且在称尊之初,于大庭广众之下笞天鞭地,昭示其不屑于大周礼乐。
时至战国,真也见怪不怪。逐兄乱礼,笞天鞭地,妄自称尊,不自量力若此,天下本应共诛之才是,然而,宋偃肆虐宋地已逾八年,迄今为止,竟是安然无恙。
不是没人诛伐他,而是想诛伐他的实在太多。
楚国昭阳最是起劲。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次年,昭阳就引军伐宋,未料齐国田忌出兵援宋,楚齐在泗水岸边对峙月余,昭阳无机可乘,不战而退。在宋偃称王之后,昭阳趁齐人全力应对越王无疆、无暇他顾之际,再度伐宋,不料魏国出兵,庞涓、孙膑联手,以攻其必救之谋大败楚人,昭阳尺寸土地未得,反折兵六万,失去北疆要塞陉山。
宋王偃晓得,齐、魏不惜血本地前来相救,不是自己德有多高,望有多重,而是自己占据了膏腴之地——东到彭城、西到睢阳(原是襄陵,早年就被魏将吴起夺占)、北到定陶,方圆数百里的济、泗沃野。北有鸿沟,南有泓水,东有泗水,中有睢水,四水贯通的这块土地简直就是天然粮仓。这且不说,宋国先祖微子,本为商人,营商是宋人世代传统,北疆陶邑,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更是天下著名商都,早在春秋年代,就出过陶朱公这样富可敌国的巨贾,不久前过世的魏国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地学习商道,累积起万金家财。
齐、魏、楚三大巨鳄之间夹裹一块肥肉,反倒最是安全。三大巨鳄中,无论哪只张口,宋偃都向另外两只求救,且屡屡得逞。有齐、魏,他不惧楚;有齐、楚,他也并不惧魏。这且不说,宋偃还多次派使讨好西秦,鼓励国人与秦通商。在他眼里,显然已将几个天下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也是宋王偃在大国间游刃有余、怡然自得的底气所在。
张仪要破的正是他的这个底气。
宋王偃晓得张仪其人,也晓得张仪此来要做什么。然而,昨有魏国桂陵之败,今有齐、楚两国加兵,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里。廷见之时,宋偃做出懵懂无知之状,盯住张仪,良久,倾身发问,语气甚恭:“宋偃有一请,不知张子肯赏脸否?”
“大王不必客气,仪洗耳恭听。”张仪将“大王”二字故意讲得甚重。
“听闻张子舌长三尺,宋偃好奇,早就有心见识,直到今日方得机缘,还请张子赏脸。”
“大王请近前来。”
宋偃果然离席,走向张仪。张仪张开大口,将舌头伸到最长。宋偃观赏有顷,返回席位,仰天长笑。
“大王可为仪之三尺长舌而笑?”张仪歪头问道。
“张子之舌,不过寻常人而已。”宋偃敛住笑,将“偃”改为“寡人”,不无夸张地摇头道,“若非亲验,寡人差点迷信世人谬传矣。”
“仪让大王失望了!”张仪嘴角撇出一丝笑,略略拱手。
“听闻张子在楚多年,颇是知楚。自寡人即位,甚重楚人,视其为虎。岂料此虎两番戏我,却又两番遭侮。寡人无知,敢问张子,是楚人不自量力呢,还是寡人……”宋偃故意顿住话头。
张仪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后仰。
“不瞒张子,楚人几番戏我,大宋臣民力谏伐之,寡人为此谋划多年,欲在明春起大兵五万伐楚,张子以为可否?”
“听闻大王力可直钩,仪不敢信,诚愿一睹。”张仪绕开话题。
“拿钩来!”宋偃喝道。
早有人呈上一钩,由乌金打制,足有核桃粗细。宋偃双手握之,扎好架势,暗暗发力,在众臣关注下,金钩被一点点儿扳直。
众臣无不喝彩。
“果力士也,张仪诚服。”张仪拱手,指向旁边一根合抱粗细的楠木巨柱,“请大王试之以柱,将之撼动。”
“这这这……”宋偃看看那柱,不解地望向张仪,“此为顶殿之柱,岂可撼之?”
“大王动之分毫即可!”
“此为楠木之柱,上承万钧之重,纵有神力,也不可撼之分毫。”
“大王圣明!”张仪就势应道,“大王力可直钩,却不可撼动楠木之柱分毫。大王服宋,如伸乌金之钩;大王伐楚,如撼楠木之柱!”
“张子好言辞!”宋偃哈哈几声长笑,拱手道,“张子既有此说,寡人就不伐楚了。敢问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请大王屏退左右。”
宋偃略略一想,挥手:“诸位爱卿,今日散朝!”指向张仪,“张子若是有暇,可随寡人后花园中一叙。”
二人来到后花园中,在一处木阁上坐定。
“张子,此地无人了,有话请讲。”
“张仪临出行前,”张仪嘴角含笑,两道目光却充满不屑之气,“我家大王对仪念咏一诗,宋王可愿一闻?”
“哦?”宋偃略吃一怔,不无好奇道,“你家大王所吟何诗?”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张仪闭目吟道。
宋偃略略一怔,不解道:“敢问张子,此诗何喻?”
“大王真的不知?”张仪睁眼,不无惊讶,“传闻贵国有民唤作韩凭,韩凭有妻唤作息露。息露外出采桑,大王见其貌美,掳其入宫。韩凭有所抱怨,大王怒,罚其苦役,使其修筑宫城门楼。此诗则为其妻息露所作。”
“咦?”宋偃挠挠头皮,目光诧异,“寡人怎就不晓得此事呢?对了,那诗何解?”
“其雨淫淫,喻大王好色淫荡;河大水深,喻大王势大力强;日出当心,喻此女已萌死志,与其夫约定死期。”
“后来呢?”宋偃急道。
“此女密以此诗送达韩凭,韩凭于约定时辰以长绢吊死于城楼之下。大王闻之解气,携息露前往探视,此女趁王不备,纵身跳楼。大王急扯其衣,不料扯之不住,眼睁睁地看着美女摔于城墙之下。大王心疼此女,下城楼探视,从此女腰间摸出一绢,上面又是一诗,大王可愿听否?”
“何诗?”宋偃好奇地追问。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乞以此尸,赐凭合葬。”
“他们的尸骨可得合葬?”宋偃再问。
“这该问大王您呀!”张仪目光直逼过来。
“是了是了,”宋偃拍拍脑瓜子,“张子再讲下去。”
“大王嫉妒,不赐合葬,故意使二墓远隔数丈之遥。不料一夜之间,二墓各长一树,一雄一雌,不过旬日即遮天蔽日,上面枝叶相连,下面盘根错节,夫妻切切之情,天地为之呜咽,鬼神为之悲泣。仪闻之,亦不胜唏嘘。”
宋偃也是唏嘘几下,似是陡然间醒悟过来,直视张仪,面含怒容:“敢问张子,你编此故事,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
“仪不敢。”张仪应道,“仪是听魏王所讲。”
“魏王由何听来?”
“这个仪就不晓得了,许是小说家之言吧!大梁城内城外,小说家不在少数,专编列国故事混口饭吃。”
“哈哈哈哈,”宋偃长笑几声,“这个是了。只是你家大王偏听街谈巷议,倒失聪明,待寡人有暇,也到街头寻他几个小说家,编那魏罃几个故事。”
“大王可知,”张仪二目直视宋偃,“小说家们何以这般编排?”
“寡人不知。”
“因为大王失道,已不得民心。”张仪一字一顿。
宋偃惊愕。
“自古迄今,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死无葬身之地。”
“你……”宋偃气结,“好你个张仪,竟敢在寡人面前编排故事,硬说寡人失道!好,你且说说,寡人何处失道了?”
“风闻大王恃力逐杀先君剔成,可有此事?”
“是此人无道,不恤臣民,该杀!寡人留他一条性命于齐,已见慈悲了。”
“风闻大王笞天鞭地,焚烧社稷神祇,可有诸事?”
“天地不仁,社稷不义,使我数百里膏腴之地连旱三年,多邑颗粒无收,难道不该笞之、鞭之、焚之?”
“风闻大王剖驼者之背,锲朝涉者之胫,可有诸事?”
“无稽之谈!”宋偃震怒,忽身而起,手指张仪,“连这等恶言秽语你也相信,妄称天下辩者!”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大王息怒!街谈巷议,皆为小说家虚言,仪信口拈来,大王姑妄听之。”指席位,“大王请坐,仪有实言以告。”
宋偃气呼呼地坐下。
“越王无疆坐拥三千里江山,御使百五十万臣民,号令二十万锐卒,齐人倾齐国之力应对,依旧防不胜防。敢问大王,可比越王无疆?”
宋偃略现尴尬,道:“寡人弗如。”
“巴、蜀二王统御方圆数千里巴山蜀水,山高谷深,四塞皆险,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两百万计,楚王对巴征战数百年,奈何巴王不得,秦君与蜀约游于汉中,秦君遭戏。敢问大王,可比巴、蜀二王?”
宋偃把脸转向一侧,有顷,嘟哝一声:“寡人弗如。”
“抛开蛮夷,就中原列国而论,大王可比赵侯?听苏秦之言,举倾国之力,纵六国以抗秦,兵临函谷关下,金鼓响应,五岳为之震颤!”
宋偃长吸一口气,声音愈见微弱:“寡人弗如。”
“抛开强赵,单说弱韩,定陶之富可比阳翟?五百里无险可守之地可比韩国千里山川?大王之威可比韩王?”
宋偃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寡人弗如。”
“大王且听,”张仪口若悬河,气势磅礴,“仪出鬼谷,使越王无疆二十万水陆大兵调头,去齐适楚,自投死路;仪到西秦,先佐秦君以一国之力退六国之军,继而亲引大军,翻山越岭,深入不毛,于一年之内灭巴服蜀,平定西南数千里边陲;仪去秦至魏,使师弟庞涓陷赵于绝地,拔其邯郸,今又伐韩,郑城、阳翟两处城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皆是武卒营帐。敢问大王,仪之舌长可过三尺?”
想到自己方才轻蔑之言,宋偃的头低下去了。无论如何,张仪所言不虚,所列无不是他所熟知的。
“不瞒大王,”张仪话锋一转,“旬日之前,仪在郑城脚下,庞涓帐中,与庞涓谋议大王,庞涓对王在前番伐赵中暗助齐人一事颇多微词,扬言攻下郑城后就兵发睢阳,亲口问问大王,魏国究竟于何日又因何事开罪于大王,是仪适时插上一言,这来睢阳与大王先行沟通。”
经张仪一番连蒙带吓,外强中干的宋偃气势顿无,连连拱手道:“寡人无知,敬请张子赐教!”
“赐教不敢,仪有几言正告大王,无论是齐人还是楚人,都在觊觎大王座下这片宝地,大王坐在刀山之尖,却不自知。十年之前,昭阳伐楚,齐人施救,非为救大王,是不想让楚人染指宋地;之后越兵加齐,昭阳趁机再次举兵伐宋,是庞涓出兵,击败昭阳,方才保得宋地完全;今日又是,庞将军伐韩,昭阳发兵六万,名为救韩,却屯兵于苦县。至于齐人,仪就不说了,前番齐人攻我,大王借道,当是谋取襄陵。然而,道借了,大王的襄陵呢?齐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只为应对大王,却以主力攻我大梁。大王扪心自问,四邻之中,真诚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迄今无恙,是因为大魏十万武卒在后鼎持。大王若是视而不见,自恃无知,楚、齐之兵再生异心时,庞将军怕就……”张仪有意顿住。
“不不不,”宋偃听得额头汗出,急拱手道,“敬请张子转告庞将军,就说宋偃谨听张子、庞将军,唯张子、庞将军马首是瞻。”
“大王应谢的既不是仪,也不是庞将军,而是魏王。”
“对对对,是魏王!敬请张子转呈魏王,就说宋偃糊涂,自今日起,宋偃唯魏王马首是瞻!”
言讫,宋王传旨摆宴,与张仪饮至傍黑方止。
张仪旗开得胜,哼着小曲儿回到馆驿,意外见到公子华恭候于厅。公子华传达过秦王问候,禀报说:“王上得知魏、韩陷入僵局,忧心庞将军粮草不济,再度调粮三万石,足够大魏三军食用数月。”
“我王圣明。”张仪望空谢过,当下唤过从人,将秦王再度拨粮的喜讯做成急报,派探马火速通报给庞涓与魏王。
“还有一事,张兄或许更感兴趣。”公子华压低声音。
“华弟请讲。”
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绢,张仪接过,细细一看,惊道:“五都粮草辎重督运吏员名单、途径、数额及抵达期限?牟辛?苏秦?”
公子华点头。
“如此机密,”张仪惊道,“华弟如何搞到这个?”
“是你的苏兄提供的。”公子华淡淡说道。
“苏兄?”张仪眼睛大睁。
“不瞒张兄,”公子华诡秘一笑,“在下对你的苏兄可谓是了如指掌呢。莫说是这个册子,连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夜间共去四次茅房,在下也都知晓呢!”
“啧啧!”张仪咂吧几下嘴,不可置信道,“两国开战,仓储堪称重地,苏秦监管粮草,必是深居简出,防护森严,敢问华弟,你是如何做到这个的?”
公子华将秋果故事由头到尾述评一遍,听得张仪唏嘘再三,末了叹道:“乖乖,有此黑雕在侧,苏兄焉能不败?”
辟疆旨令苏秦押运粮草,实在是勉为其难,因为苏秦在齐并无根基,手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熟知各邑情势的实用人才。苏秦本想起用田文,不料田文又被田婴调任为南都莒城各邑两万技击的主将。苏秦晓得,田婴这个安排是为爱子田文着想,无论如何,沙场上可以直接建功。而督运粮草,上对远征三军,下对各地百姓,往往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搞得好了,或可做个幕后英雄,搞得不好,尤其是贻误送粮期限,无论是何原因,都有可能承担罪责。
手头无人,苏秦不得不倚重在西部守边多年的牟辛。为镇住苏秦,牟辛不无夸张地召齐五都督运吏员,在苏秦面前各施绝技,将筹盘拨弄得哗哗直响,对照账册逐一落实各种数字。连算三日,苏秦的眉头果然皱起。三军十万(临时裁下四万,并未解散,仍是要吃饭的),连同各地后勤辎重人员近五万,日均耗粮不下五百石,如果加上肉食、蔬菜、辟柴、草料等必备物资,数目庞大得惊人。齐国近年虽说有所储备,但连年养马,耕地大量被占,农业荒废,前番与魏开战,库中储备又差不多用尽,加之去年多地出现旱情,秋粮歉收,前面数月,各都邑向阿邑等地库房运粮不足万石,仅供三军支撑二十来日,至于马草等物,差距更远。苏秦第一次从微观上明白一场大战不是闹着玩儿的,也真正明白古今圣明何以轻易不启战端,甚至有点儿理解精于治内的邹忌为什么拼命反对外战了。
通常开战,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番仓促出征,齐国尚未作好足够准备,粮草供应当是重中之重。苏秦安排牟辛,务于十日之内再运一万石到阿邑,确保三军支用四十日。至于四十日之后军粮,苏秦的安排是向泗上产粮国购买,款项由他和太子筹划。
牟辛一一应允,喏喏连声。
回到帐中,牟辛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深受一种透入骨髓的恐惧的折磨。牟辛明白,田忌回来,孙膑复活,于他绝对不是好消息。
直到天色大亮,牟辛总算昏然睡去,于过午始醒,报说帐前有人恭候多时。牟辛洗梳完毕,慢步出来,见到负责粮草的参将正与一个商人打扮的陌生人立在帐外。
见过礼,牟辛引二人入帐,参将道:“禀主公,这位客商从定陶来的,听闻我们有意购粮,特来探问。”
奇怪,苏秦昨日吩咐购粮,他何以这么快就晓得了?牟辛心里打一横,直望过去,略略拱手,问道:“这位客商,你如何认定我们要粮?”
“呵呵呵,”那人笑道,“生意人嘛,鼻子总是灵活些,尤其是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姓啥名谁?”
“主公吩咐过,在下不敢乱说。”
“是了。”牟辛点头,“敢问你家主公有多少屯货?”
“这个数。”那人比出三个手指。
“三百石?”
那人摇头。
“三千石?”
那人再次摇头。
“不会是三万石吗?”牟辛长吸一口气。
“只多不少。”那人给出个笑,道,“我家主公是泗上最大粮商,有私库数十座,莫说是三万石,即便是十万石,假以时日,也当不在话下,当然,价格也须合适。”
“价格几何?”牟辛急问。
“这个在下无权过问,如果贵军要的数额可观,主公乐与将军面议。”
牟辛心里一震,忖道:“如果我能购到如此之多的粮草,于齐当是大功,苏秦必会为我说话,想他田忌也奈何我不得。再说,那封书信也不是我牟辛凭空捏造出来的,即使不属实,也不是我的错,相国和大王也都验过,怕他个鸟!”
这样想定,牟辛胆气壮些,当即留住那人,疾驰苏秦帐前,将事由略述一遍。苏秦大喜,吩咐他速去定陶洽谈,尽量压低价钱,先预订三万石,他这就前往临淄筹措资金。
牟辛别过苏秦,带着几个亲信随员,随那客商赶往宋地定陶,在一处颇为隐蔽的豪宅门前驻马,早有人恭候于外,将两名亲随引入偏厅招待,只将牟辛迎至正厅。
厅中一人,却是张仪。
张仪着的并不是商服,而是一身官袍,屁股略略一欠,朝他笑笑,指给他该坐的席位。
“这……”牟辛并不认识张仪,怔了,看看对方指给他的席位,硬着头皮坐下,回首寻找一直陪他的客商,却不见了。
“在下张仪,在此寒舍恭候将军多时了。”张仪拱手。
坐在对面的竟是敌国相国、闻名天下的张仪!牟辛目瞪口呆,周身如僵。正自惊愣,一路陪他的客商这也走进,着的竟是一身秦装。
“牟将军,”张仪指向秦装人,“这位是公子嬴华,你们当是老相识了呢!”
天哪,亲至齐营、陪同自己一路的竟然是秦王眼前红人、大名鼎鼎的公子华!牟辛感到气都有点儿上不来了。
“这位就是在下主公,”嬴华朝他淡淡一笑,指向张仪,直入正题,“牟将军可以洽谈粮草了!”
“粮……粮草……”牟辛气结。
“牟将军,”张仪指着嬴华,“其实,在下无粮,真正有粮的是这位嬴公子。听说过蜀地粮仓吗?在那里,莫说是三万石,纵使三十万石也不在话下。”
牟辛欲起身,屁股却如千斤重。欲继续坐下去,却不晓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在洽谈之前,”嬴华两眼直盯住他,“在下倒想提请将军感谢一人。”
“何……何人?”
“我家主公!”嬴华朝张仪努下嘴,解释道,“记得曾经有封密函吗?我家主公听闻邹公子屈死于田将军之手,且又拖累将军陷入险境,于心不忍,方才写下那信。”
牟辛恍然大悟,这全醒来,再无二话,起身叩拜于地:“牟辛并一家老小叩谢恩公!”
“将军请起,”张仪扬手,“我们该谈买卖了。”
“恩公有话,但请吩咐就是。”
“买卖无他,只问将军一句话:将军是想让田忌将军为国捐躯于疆场呢,还是让田忌将军英雄凯旋呢?”
“牟辛只要他死!”牟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张仪朗声应过,转对嬴华,“华将军,你这就使人前往高唐,将牟将军一家老小接往大梁相府,在下已安排专人安置。”
“恩公——”牟辛泣不成声,再拜不起。
齐军逾六万,对外号称十万,加上辎重人员一万多人,浩浩荡荡,合围大梁。各种旗帜交相辉映,数以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地屯扎在大梁城外,从城头上望下去,威势赫然,让人头皮发麻。然而,几天下来,齐军情势似无变化,完全模拟前番救赵时的翻版,白天大军围在城外,或轮番叫阵,或偃旗息鼓,夜间或有少数骑手四出扰乱。
有过邯郸教训的魏惠王这一次学乖了,丝毫不见惊慌,也不亲到城头打气,而是天天稳坐于后花园的钓台之上,闭目钓鱼。与寻常垂钓不同的是,无论惠王钓到什么,毗人都像往常传旨一样大声宣唱,再由其他宫人接力唱出,一直传唱到每一个守城的将士耳中。惠王发明的这一新型励志手段极是管用,满城臣民见大王如此镇定,也都信心满满,各司其职。
与此同时,魏军周边各邑早已得到庞涓指令,家家户户关门清野,但有余粮,全部深埋地下,齐骑骚扰多地,几无收获。加之孙膑严禁扰民,六万齐军的日用粮草,全部依靠后勤供给。
一连十余日,齐、魏、楚、韩四国大战呈现出奇怪的胶着静止态势:韩军龟缩城邑不出;楚军六万躲在苦县远远观望;魏军八万蹲守郑城、阳翟城外,如猫守鼠;齐军十万有条不紊地围在大梁;大梁城中,一切生活照旧,只是城门紧闭,城墙上时不时地听到惠王钓到何鱼、那鱼几斤几两等的传唱声。
然而,就在这一切静悄悄的背后,一支约三千人的魏军,由襄陵守将郑克亲领,在几个黑衣人的引领下,昼伏夜行,秘过宋境,绕道大野泽东侧直插阿邑的齐军囤粮基地,在公子华率领的秦国黑雕接应下,于黎明前发动袭击。粮囤、草场起火时,守备齐军多在睡梦中。
与此同时,一切就如计算好一般,三支齐军运粮车队分别在送粮途中的不同地点遭到分股魏军伏击,数百辆辎重车辆几乎是在同时被焚毁,几处滚烟直蹿云天,方圆数十里红光熊熊,颇为壮观。
从临淄着落到部分款项、正在兴冲冲地往回赶路的苏秦远远望到火光与浓烟,大叫一声:“不好——”催马疾驰,及至赶到,现场早已是狼藉一片,粮草尽皆被毁,留守齐人或死或伤,部分存活下来的仍在使用各种工具扑火。
苏秦急召牟辛,后者早已不见踪影。
听闻在押与库存的粮草竟于一夜间悉数遭焚,田忌、田婴尽皆愕然,呆若木鸡。孙膑长吸一口气,闭目沉思。
中军帐中,时光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田婴最先回过神来,看向孙膑:“敢问军师,眼下如何用兵?”
“撤兵。”孙膑淡淡说道。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的!”田忌迸出一句,眼中含泪,仰天长叹一声,一脸绝望道,“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田婴转向孙膑:“如何撤军,撤往何处,敬请军师明示。”
“步卒在前,辎重人员在中,弩兵在后,保持队形,稳步后撤,以最近距离开往宋境。另,使骑兵蹿扰西南,袭击陉山,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
“末将得令!”
“还有,粮草被焚之事,严禁三军传播。”
“末将得令!”
“哼!”庞涓得闻齐人粮仓被焚,握紧拳头,在中军帐里连转数圈,“姓田的,还有孙兄,这次是你们自找的,甭怪我庞涓无情了!”
一阵兴奋过后,庞涓看看天色,冷静下来,一边使快马通知三军诸将皆至中军帐听令,一边面对沙盘,再思自己早已谋定的围击方案,生怕出现一丝疏忽。
天色迎黑,三军诸将,包括左军公子嗣,尽皆赶到。一个用树胶凝固起来的巨大沙盘赫然摆于大帐正中。沙盘上,魏、宋、卫、齐交接之间的所有形势险峻尽列其中,一目了然。
得闻齐人粮草被焚喜讯,众将无不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正热闹中,探马忽报,说有齐人不下万人现身于陉山以北,趁夜色袭击我师,林中鸟飞尘扬,也似有大军集结、要塞告急。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左军主将公子嗣,就要策马回去,被庞涓止住。庞涓不忧反喜,令探马再探,朝太子申并众将道:“诸位将军,我万不可被此股骑卒扰动!如果不出本将所料,此时齐人当已撤军,我当全力追击才是。”转对太子申,拱手,“敢问殿下作何判断?”
“军旅之事,申听将军的。”太子申回一礼道。
“太子有旨,”庞涓转向诸将,朗声喝道,“鉴于齐人粮绝,齐师已溃,我当即刻拔营,全力追击齐人,诸位将军听令!”
“末将听令!”众将齐吼。
“各回本营,今夜让将士们吃饱睡足,备足三日干粮,明日晨起,拔营起寨,兵发大梁,追击溃齐!”
“末将得令!”众将再吼,声如滚雷。
齐兵围困大梁半月有余,随军粮草基本耗尽,只等辎重车辆补充,不想牟辛刻意拖延,在前方追询下连发三拨,这又全部遭毁。三军能吃食物不足三日,而三日之间,三军将士无论如何也撤不到本境,因为孙膑、田忌皆知,大军回撤,贵在沉稳有序,一旦失序,将是灾难性的。而要确保有序,就必须稳步缓行,尤其是还有相当数量没有战斗力的辎重人员一并回撤。
从三军出征到大军回撤,孙膑的整个表现显得怪怪的,田忌、田婴若是不问,几乎很少出声,与他救赵时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状态大不相同。田忌、田婴显然注意到这个了,尤其是在粮草遭焚、大军回撤之后,二人忧心日重。二人甚至一度认为,孙膑之所以与此前判若两人,也许是其心智让师父送他的那粒死药改变了。然而,孙膑除沉默不语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尤其是发布军令时,总是言简意赅,没有一丝含糊,更不拖泥带水,即使撤军命令,也是尽在情理中,无可厚非,是以二人虽有疑惑,也是只在心里嘀咕。
离大梁最近的地方是宋国边邑外黄。由大梁至外黄,是条宽约丈余的邦际衢道,可以并行两辆战车,旁边还可以走人。齐国六万大军,外加万余辎重人员,步军在前,辎重车辆在中,战车在后,骑兵左右护卫,宛若一条长蛇,前后拖有二十余里,有条不紊地徐徐爬行。一百五十余里路程,三军走有两日,方才抵达宋境。
在宋魏交界处,两国均设有关卡。魏国关卡,人员早已惊散,关门大开,出人意料的是宋国关卡,反倒是关门紧闭,不让通行。
田忌得报,大吃一惊,紧急驰前,果见关门之内,宋人森严壁垒,远远望去,足有数千人之众,显然是早有戒备。
田忌放车关前,拱手叫道:“在下齐将田忌,关上宋将,速速出来答话!”
不一会儿,一个参将模样的出现在关门楼上,拱手作礼:“末将蔡鹏见过田将军!”
“大齐三军远征魏国大梁,于今日凯旋,欲借贵国道路通行,敬请打开关门!”
“田将军可有通关文书?”
“大军过境,何来通关文书?”
“我王有旨,没有通关文书,任何人不予通行!”蔡鹏一口回绝。
“你……敢阻我十万将士!”田忌震怒,抽剑,夸大军情道。
“田将军息怒,”蔡鹏笑脸相迎,再一拱手,“末将力微,既不敢阻挡将军,也不敢违抗王旨,将军请在关外稍候,末将这就快马奏报我王,俟我王旨到,末将即开关门。”
田忌气结,扬剑就要杀入,田婴快马驰到,远远叫道:“将军且慢,军师有令,不必入宋,兵发济阳!”
田忌气极,狠跺几脚,挥剑指向关楼:“尔等听好,捎话给宋偃,今日之事,本将铭记在心,有朝一日,必引三军将士再来叩关。”言讫,调转车头,与大军绝尘而去。
眼见齐军越走越远,关门楼后转出二人,一个是张仪,一个是公子华。
“华弟,”张仪望着滚滚烟尘,轻声吩咐,“下面该用你的人了。”
“相国放心,”公子华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当。”
“怎么不见牟辛那厮呢?”
“我也奇怪。说好在定陶碰头的,候他两日,踪影皆无。要不,在下这就派人寻他去?”
“不必了。卑鄙小人而已。”
两个关卡之间是个十字路口,东西向,由大梁经外黄,直通宋都睢阳,南北向,卡在两国交界处,由襄陵直通济阳。两国以此道为界,但道路两端均是魏邑,实际上,此道多为魏人所用。因是城际衢道,道路略窄,宽处不过八尺,因旁边还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辆战车,齐军队伍拉得更长。
走不过半日,三军将士所带干粮用尽,粟米尽竭。由于知情军官严格封锁粮草被焚消息,午饭辰光,兵士们依旧像往日一样,边在路边休息,边等开饭。然而,莫说是开饭,连炊烟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军命令又至,只得饿着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们现出各种饥状、各种疲惫。军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来,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们向将校吵闹开饭,将校们同样挨饿,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抚,不知情者则纷纷向上级军官询问。
东南风起,树枝摇曳,上风林中忽然飘出许多纸鸢,上面系有轻绢。那些丝绢五颜六色,漫天飞舞,煞是好看。纸鸢飘过头顶,不少兵士弯弓搭箭,射落纸鸢。审看丝绢,有识字者吟之,大惊,因上面写的全是齐国阿邑粮仓、运粮辎重悉数被焚之事。想到三日之前陡然撤军及迟迟未能开饭,齐卒恍然大悟,军心动摇,恐慌情绪蔓延,队伍不再齐整,有人趁乱逃亡,但大多数军士出于素养,也还安好,有经验者寻处坐下,闭目养神,尽量节省体力。
田婴急禀田忌,田忌无奈,扯田婴跳上为孙膑特制的加长型驷马辎车。
自回撤以来,无论昼夜,孙膑始终不曾离开这辆辎车,也不愿见任何人,甚至包括田忌。与他同车的是左右两个参军,外界情势均由两个参军禀报孙膑,孙膑的指令也经由二人传达出去。
看到两位将军,左右参军尽皆下车,将位置腾出。
孙膑二目微闭,似乎窗外的一切与他无关。
“军师,”田忌看他一会儿,见他仍未睁眼,急了,“三军缺粮一日,将士们已经得知粮草被焚之事,军心动摇,情势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孙膑声音出来,答非所问。
“据探马所报,由郑城撤回的庞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阳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计在明晚可到。”
“甚好。”孙膑没来由地说出一句,转向田婴,“眼下尚有多少马匹?”
“因征伐过急,征调不力,只有不足三万匹。”
“驽马多少?”
“不足七千,余为战马,其中两万为骑,三千为车,七千为辎重。”
“杀驽马一千匹,按行军标准就地立十万人灶。”
“杀……杀马?”田忌吸口凉气。
孙膑未予回复。
“马杀了,辎重车乘如何处置?”田婴追问。
“弃之。”答语干净利落。
齐人无不爱马,三军将士闻听杀马,无不心伤。尤其是这些拉辎重车辆的驽马,个个都是农家宝贝,兵士也多出于农家。养马者哭,吃马者哀,整个造炊现场悲悲切切,如同举办大丧一般。
田忌、田婴默不作声地相对坐着,边啃马肉边想事情。
“主将,”田婴若有所思,有顷,放下马肉,“军师别是饿糊涂了,杀马就是杀马,堆柴烤马肉即可,却硬要我们按常规立灶,分肉煮食,岂不是……多一道子吗?”略顿一下,恍然有悟,“有了,军师必是担心将士们太饿,只吃烤肉,必会噎着、撑着。”
“你呀,净想这些琐碎。”田忌苦笑一下,眉头凝起,“我们最大的症结不在这里。这般撤军,倒是无惧魏人散兵截击,也不易溃散,可……如蜗牛般爬行,日行军不过五十里,庞涓纵是头猪,也会追上。如果庞涓兵分两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马驱至济阳,将我兜头拦住,我前无去路,后无退途,左边是魏人,右边是宋人,岂不是陷入绝地了?”
“是哩,”田婴这也紧张起来,“依将军之计,该当如何应对?”
“使骑卒一万快马加鞭,先驱赶至济阳,确保我退路通畅!”
“将军所虑甚是,军师是很奇怪,在下这就传令。”
田忌点头:“就照你说的,传令去吧。”
田婴刚要传令,孙膑参军过来,低声道:“军师吩咐,再过三刻,三军起灶开拔,保持队形,不可冒进,稳步开往济阳,在济水岸边扎营过夜。”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令。”田忌长吸一口气,咬牙道。
在齐兵开始杀马充饥的这天夜里,从郑城撤回的庞涓五万主力已先一步赶到大梁,就地屯扎在城外数里处。
面对齐军围城却应对自如的魏惠王大开城门,意气风发,拒绝庞涓入宫觐见,坚持到郊外犒劳三军。魏人杀猪宰羊,中军大帐鼓乐声声。
惠王执庞涓之手,不无解气道:“涓儿,你打得好呀,声东击西,火烧齐人粮草,齐人仓皇回窜,寡人亲眼看到他们溃不成军呢!”
“是父王稳坐钓台,大梁臣民众志成城,拖住齐人逾二十日,张相国亲临宋境,郑将军千里奇袭,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连说几声,指东方道,“涓儿,田因齐专与寡人过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黄池一战虽然解气,但他差使田忌、孙膑两番围我大梁,坏我好事,实在可恶。不想老天并不遂他之愿,今日齐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儿。为父只想提请你一句,对这帮饥肠辘辘的可恶之鬼,你万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这口恶气!”
“父王放心,儿臣这就引兵追击,打进临淄,拿下田氏一门,任由父王发落!”
惠王连叫几声“好”字,在庞涓陪同下绕军帐巡视一圈,踌躇满志地回宫歇息。庞涓回到中军帐,刚刚坐下,张仪由宋地外黄驰回,将齐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于关外,他如何使人散发齐人粮草被焚之消息,齐军如何惊惶,兵士如何溃散等,详细讲述一遍,末了说道:“齐兵已溃,庞兄大可快车轻卒直插济水,阻齐人于大野泽之西,可报桂陵之仇。”
“齐人共有多少军马?”庞涓问道。
“没细数过,约略六万。”
“孙膑可在军中?”
“中有一辆加长辎车,当是孙兄所乘。”
话音落处,快马来报:“报——齐人开始杀马了,留下成堆马骨!”
“何时杀马?”庞涓急问。
“错晌午时。”
“是烤肉吗?”
“从痕迹看,是灶台煮食,泼下的剩汤中,还有不少野草。”
“可曾数过灶台?”
“约略数过,不下两万。”
“两万?”庞涓略略一怔,“齐人通常是五人一灶,两万灶台,当有十万军卒才是。”转向张仪,“张兄,你怎么说只有六万呢?”
“在下亲眼所见,且还使人躲在远处林中大略数过,不会大错。”
“在下相信张兄,”庞涓沉思有顷,点头道,“当是孙膑故设灶台,行诈兵之计。”思忖有刻,“张兄,齐人无不爱马,今日杀之,可见其完全断粮,这与我此前预估相差无几。一匹寻常之马,少则数金,多则数十金,食之有伤国本,再说,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当饭吃,相信齐人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齐人必是插向济阳,沿济水向东,经由葭密撤往齐境。依照齐人眼下行军速度,或于明晚至济阳,后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齐境甄邑。”
“庞兄所析甚是!”张仪竖拇指道。
“张兄,兵贵神速,你我兵分两路。我与太子引车骑三万先行追击,这就启程,力争在葭密、甄邑之间咬住齐人,张兄引步卒会合公子嗣右军,在后接应,围歼田忌于齐国边境,如何?”
“军旅之事,悉听庞兄!”
连日长途行军,五都之军平素训练不足,加之前期只啃干粮,中间挨饿一日,个别吃马肉过猛,肚子又过于饱胀,接后的行军速度反而慢下来,原定天黑前赶到济水,结果竟在一更过后,中间还有不少掉队的,蹲路边捂肚子等着拉屎。
田忌检点人马,因有马肉充饥,兵士少有逃逸。孙膑没再发话,田忌命令就地休息,于天亮前涉济东折,沿济水北岸的衢道东拐,于午时抵达魏城葭密东郊。
葭密守军如临大敌,紧闭城门不出。
马肉虽然耐饥,但一日未食,齐卒的肚子早就在叫。
孙膑再次问过魏军情势,传令在葭密城外的一个水泽边扎营,依旧杀马千匹,但只许立灶六千,弃五百副马骨,另五百副悉数随车运走,同时使骑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设疑兵。
其他尚可,让带走五百具马骨,却是个匪夷所思的命令,田忌、田婴皆不能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丧脸道:“军师呀,辎重车辆多已丢弃,余下的还得载运器械帐篷,何况兵士疲惫,马力多已不济,这这这……能不能不拉这些马骨头呀?”
孙膑微微闭目。
田忌又候一时,孙膑没有应答不说,反倒伸手扯下车帘。
二人走到一边,田婴望田忌一眼,小声道:“将军,军师执意,如何是好?”
“照军师吩咐下令!”田忌苦笑一声,“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这些马骨头做什么?”
大梁距济阳约二百里,济阳距陶邑又约百里。庞涓丢下步军,与太子申率三万车骑直驰济阳。骑快车慢,但桂陵中伏在庞涓心中皆留阴影,是以庞涓吩咐车骑不可脱节,外加少许辎重,又涉近十道河沟,逾三万大军于翌日近午赶至齐人在济水岸边的屯营处。
人马皆疲,庞涓命令稍事休息,亲到齐人宿地探看。远远望去,并无扎过营的痕迹,只有兵士东躺西倒留下的满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紧要且影响行军的生活用品。问过当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间有大军在此宿过,计算里程,仅仅落后齐人一日半。按齐人日行军五十里的正常速度,两军之间,只有不足八十里。八十里,于车骑而言,不过半日。
庞涓吁了口气,传令启程,三军于天黑之前驰至葭密,计点行程,齐人相隔只有大半日了。
探马报说,附近道路皆有齐骑出没,似是疑兵,前面不远处,有齐人炉灶。庞涓急往察看,远远望去,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齐人丢弃的马骨头及各式辎重,有些甚至远在草丛、树林中,大骨头全都摔碎,显然被人吸过髓了。
庞涓使人检点灶台数,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点数死马头骨,不过五百上下,又亲往验看马粪及齐兵排泄物,见多呈黑色,询问疾医,得知是齐人所食皆肉,无一丝谷米之故。
无须询问当地人,仅据粪便即知,齐人去此不过半日,顶多也就三十里脚程,若是快马追击,两个时辰可至。
“就眼前所见,”庞涓向太子申禀报道,“齐已完全断粮,一日仅炊一餐。齐军就炊,正常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数逾两万,供十万人食用,当是孙膑虚张声势,真实数字估计在六万,与张兄观察相合。今日不过六千,见其实底,昭示齐人不过三万。仅仅一日之间,齐人由六万到三万,昭示逃亡过半,几等于溃散。齐人宰马五百,亦为三万人食用之数,与此灶台数相合。估计是饥饿之卒难御,无人再砌这无用的灶台了。显然,孙膑已知危势,故于各道路设疑兵惑我,企图拖我时日。”
“齐人既已溃散,我追之何益?”太子申凝眉问道。
“打到临淄,活擒田忌。”庞涓一字一顿。
“故人云,溃卒勿追,残疾勿伤。齐人自行退兵,这已溃散,依申之意,我当适可而止,见好即收。”
“在下以为不然。”庞涓恨道,“齐卒虽有溃散,主力仍在。田忌、孙膑二虎两番坏我大事,今到我手,万不可纵之入山!再说,齐人两番围我大梁,惊吓父王,我等为何不可乘胜杀到临淄,也让齐王尝尝被困的滋味?”
“将军执意如此,申无异议。这要连夜追击吗?”
“齐人虽然处势不利,但孙膑用兵诡谲,我们当要防他一手才是。今夜色已深,当让将士们睡个好觉,俟明日凌晨,奋起追击,车骑对步卒,相信明晚就可咬住。不定赶到明晚,齐人一路溃散,我等畅行到临淄呢!”
齐国三军再次吃饱马肉,抖擞精神,按照孙膑设定目标,加快速度,在不足三个时辰里连续行走六十里,于人定时分抵达甄邑。
甄邑是齐国边邑,也是孙膑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松了口气,传令扎营。早已得知音讯的苏秦引领民众并辎重兵卒点起灯笼火把,守在道旁劳军。
尽管苏秦等人早已备好各式现成食物守候,且午时刚刚餐过马肉,孙膑仍旧传令,要求立灶三千,杀马百匹,马肉分食,马骨弃于营地。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杀马时竟又杀马,田忌怎么也想不通,数问孙膑,孙膑依旧端坐辎车,两眼半眯,似在半醒半梦之中,对其问话一句不睬。
田忌不无郁闷地回到大帐,越想越是茫然,然而,军师之令,他不能不听。万一军师另有奇谋呢?田忌左思右想,难以决断。刚好苏秦、田婴皆至帐中,田忌讲出各种疑虑,末了道:“不瞒苏兄,此番救韩,与前番救赵,孙兄表现完全不同,没有人能比在下体会更深了。我一直有个担心,军师怕是这个……”指指脑袋,“让那死药吃坏了。”
苏秦看向田婴。
“主将说得是,”田婴附和,“军师一路的确怪怪的,即使得知粮草被焚时,也似并不惊乱。还有,军师一天到晚都坐在他的辎车里,不住帐篷,也很少与我们说话,总是闭目养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没睡醒。很少发令,即使发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围大梁,军师解释得很清楚,此番再围大梁,军师一句也不解释。还有,上次围梁是假围,这次是真围,让全力以赴,结果,粮草被烧。军师又下令退往宋境,结果宋人不纳,将军要打入宋国,军师却又不让,结果走了弯路,不得不杀马充饥。军士饥肠辘辘,行军又急,烤肉当是最快,军师却让砌灶煮食,还让加倍修灶,使军士颇有怨言。第二次杀马,军师让带五百副马骨,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苏兄想必已经看到,完全不必杀马,却让再杀一百,还让砌灶……”顿住话头。
“军旅之事,在下不便多问,”苏秦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二位将军所察所忧,尽皆在理,尽管如此,在下还请二位相信孙兄。孙兄一如吃死药之前,一切完好。听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观,军师此前之令,尚无出格之处。粮草既焚,惊慌于事无补,军师适时撤退,撤至宋国,也是正理。宋人不纳,想必出乎军师意料。至于军师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释,想是孙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为止,二位虽有疑虑,仍旧依令而行,说明二位对军师抱有信心。这个信心不可动摇。对付庞涓,除去孙兄,天下没有第二人。对了,在下还要禀报二位,就是粮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经查明,是牟辛内应。牟辛过于计较得失,中敌圈套,前番害将军走楚,今番又内应魏人,焚我各处粮草,使我大军回撤。牟辛为邹相国所荐,在下仓促用之,亦有失察之过……”
话音未落,田忌拳头握得咯嘣嘣响,猛地砸向几案:“恶贼何在?”
“指引魏人焚过粮草之后,欲逃往宋国,在陶邑城外被墨家前辈屈将子使人拿下,在下审问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临淄去了。”
“待我回到临淄,看不亲剐其身!”
“二位将军,”苏秦略略拱手,起身辞道,“你们在此商讨军务,在下这去望望孙兄。”
刚送苏秦出帐,探马来报,说是庞涓大军已经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车马两个时辰可至。二人咋舌,幸亏后晌行军加速,否则,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婴看向田忌,“大军何去何从,我们是听军师的,还是……”
“田兄意下如何?”
“婴听主将。”
“无论苏秦如何说,”田忌决然道,“以在下直觉,军师之令不可再听,我当作最坏打算。眼下我辎重多已抛弃,粮草无着,士气低落,不宜力战。反观魏军,胜券在握,士气高涨,急欲寻我决战。魏军兵分三路,庞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战力最强,旨在咬住我军,继而是步卒,再后当是围攻阳翟之敌。有鉴于此,我当避敌不战,诱敌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军可于五更开拔,向东南撤往廪丘,绕大野泽向南,边阻击魏人,边退往平陆。平陆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泽周遭,更是树高林密,水泽纵横,我辎重尽弃,来去自如,反观魏军,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泽泥泞,战车难以施展,看他庞涓能奈我何?”
“此计甚好,在下唯有一虑,万一庞涓不睬你我、直驱临淄呢?”
“谅他不敢!”田忌不无自信道,“只要在下与孙兄在这大野泽边转悠,庞涓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会不顾屁股,孤军杀奔临淄。”
“好吧,在下这就传令三军。”
翌日鸡鸣时分,三军整装待发,按照田忌将令依序发往廪丘。眼见就要起程,孙膑参军急传军师令,要他们向北开发,于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还须带上那五百副马骨。
田忌震惊,正待不睬孙膑军令,苏秦急至,在其耳边低语一阵,田忌先是错愕,继而惊喜,转对田婴道:“依军师将令,北发莘邑!”
翌日小晌午,庞涓大军抵达齐境。齐国边关一片狼藉,守关人员早已逃逸。错后晌时,大军赶至甄邑,但见城门虚掩,并无一个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余少许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及“难舍家园”的老人。
庞涓寻到几人,一一询问,得知齐兵各种“惨状”,并说老百姓们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粮食也被这些溃退的齐兵“抢光”了。使人查点灶数,报说不足三千,马骨头不过百匹。庞涓分析,三千灶头,比昨日整减一半,说明齐军多已溃散,剩余残兵不过两万,杀马仅百匹,当是因为“抢粮”之故。使人检查齐军营地,果见有谷粮面食残余。
庞涓再无疑虑,该当断明的是齐军残余主力退往何处,因为甄邑是齐边邑,也是交通要冲,道路颇多,两条衢道在此相交,东西是邦际衢道,可并行三辆大车,南北是城际衢道,可并行两辆大车。魏军由西追至,摆在前面的是三条道路:第一条是继续向东,经由大野泽北侧廪丘直驱阿邑,通达临淄;第二条是向西南,通向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条则是向北,通往莘邑并高唐。齐人不会再回魏境,第二条道路可不考虑,摆在齐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向东,直接撤回临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探马回报,向东向北皆有辙痕和弃物。向东辙痕甚是显明,弃物却是百姓日用,向北辙印较少,弃物却多是旌旗、矛戈等三军之物。
庞涓冷笑一声,道:“孙兄也是技穷,都到什么时候了,这还以此小儿之戏蒙我!传令,向东全速追击,看田忌哪儿逃去?”
大魏车骑近三万众风驰电掣般袭奔廪丘,行三十余里,终于赶上齐人,却是一些走在后面的百姓,有苍头、老人和孩子。远远望去,百姓甚众,将道路占得满满的。看到魏军杀气腾腾,众百姓无不惊惧。几个舌头依旧能转的被推到庞涓跟前,庞涓询问,百姓尽皆不言,且神色惶惶,东张西望。庞涓忖出原因,拔剑逼问,扬言不讲即斩,百姓惊惶,方才道出“实情”,向东走的全是百姓,是苏大人吩咐他们向东出走,且借给他们战车拉家当,告诫他们不可讲给魏人。
“苏大人呢?”庞涓黑脸问道。
众皆摇头。
显然,孙膑摆了个圈套,他庞涓竟然钻进来了。庞涓怒气上攻,又不好发作,来不及摆沙盘,只好摊开地图,目光循北路直追过去,落在莘邑处,恍然有悟,咬牙恨道:“传令,后队作前队,返回甄邑!”
后队是太子申坐镇,闻听庞涓此令,以为庞涓不再追击,这要撤军,颇为高兴,传令调头。
前后折腾一个多时辰,大军方才回到甄邑,太子申驱车又要朝魏国境内奔驰,被庞涓紧急召回。不一会儿,庞涓赶到太子申车前。
“怎么回事?”太子申劈头问道。
“回禀殿下,”庞涓拱手实说道,“涓中孙膑之计也。齐军主力并未东退,而是北撤了。”
“齐兵为何北撤?”
“意图有二,一是不想把战火烧到临淄,二是向赵齐边境靠拢,借赵人之力与我对抗。赵人欠齐大情,另有苏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齐军主力若是北撤,将军理当乘虚进击临淄才是!”太子申不解道。
“殿下所言极是,”庞涓应过,恨道,“只是,与攻下临淄相比,活擒田忌、孙膑更趁涓意。只要活擒二人,击溃齐军主力,临淄不过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听殿下吩咐。”
“将军执意,申依将军就是。只是,如何追击,还请将军明示。”
庞涓摸出羊皮草图,指图示道:“就是此路,向北直达莘邑,过去莘邑,即是高唐。莘邑不可虑,高唐却是齐国北都,城高池深,人口众多,备粮充足。齐人只需固守十日,赵援可至。苏秦若再说服楚人,由南部袭我,我当陷入不利。”
“将军欲执何策,但请讲明。”
“谢殿下信任,”庞涓拱手,“天不负我,今赐良机,以泄我胸中积郁,不可不从天意。度齐人行程,一个时辰不过十五里,这又饿肚奔走数日,体力皆达极限,当不超过十二里。齐人辰时开拔,迄今四个时辰,行不过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约百二十里,我若以战车逐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可行五十里,两个时辰之内,必能追上田忌。”
“这……”太子申看看天色,皱眉道,“这已是后半晌了,急也不在一时,将军不如在此歇息一日,再缓缓杀敌不迟。”
“兵贵神速,事不宜迟。”庞涓显然以为胜券在握,朗声应道,“齐人已无战心,我当在其赶至莘邑之前将其咬住。殿下,为稳妥起见,涓引虎贲先行追击,缠住齐人,殿下随后跟进。就眼前情势观之,无须张相国与嗣弟助力,你我当可击溃齐人,活擒田、孙让父王发落。”
“好吧,申依将军。”
青牛一车当先,庞涓亲驱战车二百乘、虎贲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驰。太子申引军二万,在后跟进。
青牛马不停蹄,一气追有一个多时辰,于迎黑时分赶到马陵道口。放眼望去,前路尽是数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岭,一道崎岖蜿蜒,穿行于岭谷之间,两侧林木参天,荆棘丛生,颇为凶险,吃过桂陵之亏的青牛凭本能喝叫停车,一边使人探路,一边急报庞涓。
庞涓驱车赶至谷口,跳下战车。不料天色昏黑,庞涓心情又急,一脚跳下,刚好踩在一堆马粪上,脚下软而打滑,身子一歪,若不是青牛搀扶及时,差点摔倒于地。庞涓稳住步子,不无气恨地将那堆马粪一脚踢飞,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顶,极目望去,前路弯弯曲曲,黑乎乎的尽是树木,几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察路边草丛中被弃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与枪刀,它们被弃,只因太重,显然是齐人不堪重负、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间,探马押解两个齐卒返回,报说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仅容一辆战车通行,凡是窄处必有树木横路,还有几辆战车被卸下轮子,挡在路心。
庞涓详察二人,见每人只穿一只靴子,一个在左脚,一个在右脚,颇是奇怪,指其脚,语气和蔼,道:“在下庞涓,这想知道你俩为何仅穿一只靴子?”
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庞涓,二人皆吃一惊,面现惊惧。见庞涓仍旧微笑,年纪稍长的大着胆子应道:“回……回禀将军,我……我俩是结……结义兄弟,脚底打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本将问的是,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庞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个惊战,“昨晚露营,也是太累了,义弟靴子被人脱掉,浑然不知,天明寻不到靴子,大军又要起行,小的见义弟双脚打泡,就把靴子脱下,让给义弟穿。义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只,每走五里轮换,走到这谷里,义弟血泡全破,实在走不动了,小的得到官长许可,留下照顾义弟。”
“说说看,你们共有多少人?几时到达此地?”
听到涉及军情,那军士将脸别向一侧。
“快回将军的话!”青牛低吼。
那人打个惊战,看他一眼,再次别头。
庞涓朝旁边的义弟努下嘴,青牛会意,将剑架在义弟脖子上。
“这位军士,”庞涓淡淡说道,“你若讲出实情,本将不仅放你二人生路,还将重重赏你二人之义,若是不说,你义弟将于顷刻之间,在你眼皮底下身首异处!”
“将……将军!”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愿……愿讲实情……”
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趁天色昏黑躲进这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地,估计大军这时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对旁边参军道:“二位军士各赏一金,放他们走吧!”
兄弟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二金,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在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肉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啊!”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道:“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六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道:“糟糕!”
“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不由得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然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二十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
“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传令道,“我中计也,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以树作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最后只剩庞涓与青牛,也身中数箭,尤其是青牛,早已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箭!”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道,“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心。”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
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理也不理田忌,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人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相告孙兄: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你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就算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道,“是在下连累你与众将士了!”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一声悲鸣,扔下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
陡然间,青牛挣扎站起,两手抱起庞涓,一步一步地迎向一具又一具马骨。显然,他要把庞涓送到这些马骨的尽头,送到他的两个师兄弟那里。
望着这个身上插着十几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国第一勇士,站在旁侧的齐国兵士不禁肃然起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即使田忌,眼睛也是潮乎乎的。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青牛越走越慢,终于,在越过一百具马骨后,不知被什么绊住了,“扑通”倒地。
青牛抱牢庞涓,尝试站起。一次,又一次,青牛使足力气,却始终无法站起。
“庞将军,”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尽力了……”言讫,冲着跟在身后的齐国箭手,几乎是吼着道,“放箭呀,你们这些懦夫!”
众箭手不忍看视,纷纷背过脸去。
田忌擦去泪水,扎枪于地,从一名兵士手上拿过弓,搭上箭,绕到青牛对面,朝他深揖一躬,道:“青牛将军,本将成全你!”拉满弓,冲其鼻梁骨间一箭贯穿。
青牛的身子动了动,缓缓倒伏在庞涓身上。
马尸骨尽头是片稍稍开阔的场地,几只火把映照着场地正中的一块平面巨石。石面上没有菜肴,没有筷箸,只有三只酒碗。
苏秦、孙膑相对而坐,宛若雕塑。两双泪眼在火炬下熠熠闪光。
四周静寂如死,山谷里打扫战场的隐隐声音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擦干泪眼,端起面前酒碗,朝地上轻轻一泼,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孙膑跟着泼下,摔碗。
只有另一只碗,依旧满满的,在这夜空里孤零地映着火把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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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
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
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
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
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
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
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
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
第八章 张仪戏苏秦,魏国兵败河西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2
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
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
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
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
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
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
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
第八章 秦孝公驾崩,商鞅以身殉国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3
第一章 新君继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鸟之计
第二章 耍心机,庞涓毁兵书
第三章 庞涓下山,鬼谷三子各获绝学
第四章 挑拨齐魏,庞涓巧施攻心计
第五章 野心勃勃,庞将军一战成名
第六章 庞涓喜结连理,孙膑改名出山
第七章 献国策,孙膑初露锋芒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4
第一章 鬼谷子说天下,二子破情关下山
第二章 孙膑庞涓联合作战
第三章 琅琊台论剑,张仪的无间道
第四章 张仪巧施连环计,楚越相争
第五章 破釜沉舟,苏秦卖家产夜奔秦国
第六章 道破天机,苏秦论时局一鸣惊人
第七章 设毒计,庞涓辣手害孙膑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5
第一章 道破天机,惠文公逼杀苏秦
第二章 假疯魔,孙膑毁兵书
第三章 听一曲绝响,苏秦悟治世长策
第四章 计中计,张仪助楚威王灭越
第五章 初论合纵,苏秦赵国碰壁
第六章 兄弟相煎,苏秦助燕公平内乱
第七章 燕赵初联手,苏秦拜相
第八章 连环计,陈轸诬张仪偷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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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6
第一章 苏秦用计激张仪赴秦
第二章 修改方略,苏秦成功合三晋
第三章 收买人心,惠文公智服张仪
第四章 金牛计,张仪借力开蜀道
第五章 苏秦舌战稷下群士,齐王入纵
第六章 暗度陈仓,淳于髡魏国盗孙膑
第七章 苏秦戳穿假仙人,楚王入纵
第八章 六国特使楚宫议合纵
第九章 合纵会盟,苏秦掌六国相印
第十章 合纵危局,四国私讨伐秦
第十一章 调虎离山,魏王遣苏秦还乡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第7部即将出版,精彩预告: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7
第一章 六国伐秦,公子卬奉命困苏秦
第二章 太子篡位,苏秦赴燕拯乱局
第三章 齐燕相抗,苏秦奔走解内争
第四章 大败庞涓,张仪一石二鸟解合纵
第五章 纵局难解,苏秦再回鬼谷求教
第六章 争相位,张仪逼走公孙衍
第七章 躲楚使,庄子离乡投友
第八章 秦魏交好,庄子魏都辩张仪
第九章 争巴蜀,陈轸智促蜀王伐苴
第十章 连横开场,张仪发兵平巴蜀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第8部即将出版,精彩预告:
第一章 吞巴蜀,张仪入蜀宫险象环生
第二章 开横局,张仪走魏国逼逐惠施
第三章 合纵危机,赵室三面临敌
第四章 谋雪耻,齐地举国赛马
第五章 论兵道,孙膑围魏救赵
第六章 困桂陵,庞涓绝地搏杀
第七章 弱齐势,张、庞借刀杀人
第八章 蛮魏国强索不得起刀兵
第九章 遏横势,苏秦奔走救韩
第十章 陷马陵,庞涓怅然饮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