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谷子说天下,二子破情关下山

    孙膑下山之后的头几日里,鬼谷四子的草舍里更见冷清。苏秦、张仪都如换了个人,一连数日,要么抱头大睡,要么并膝呆坐,要么进山闲逛,谁也不想看书,嘴巴上如同贴了封条,连走路都是低垂脑袋,脚步拖沓,状如落魄失魂。

    如此这般连过了七日,张仪终是憋不住,于一日午后推开苏秦房门。苏秦正在席上闭目打坐,听声响知是张仪,眼皮不抬,依旧端坐如初。

    张仪凝视苏秦一阵,见他仍无动静,重重咳嗽一声,开始他的习惯动作,绕对手兜圈子。通常情况下,兜三圈也就够了,这日却是不同,张仪不停地兜,边兜边将两眼锁住苏秦,步伐走得极慢,好像对方是个怪物。

    苏秦依旧端坐不动。

    不知兜有多少个圈子,张仪终又强忍下来,拔腿走出门去,顺手拉上房门。张仪在外面的草坪上埋头又转一会儿,看样子实在憋闷,猛然迈开大步,噌噌几下再次走到苏秦门前,“通”的一声将门踹开,径直走到苏秦跟前,动作夸张地并膝坐下,从喉咙深处重重咳嗽一下,大声说道:“我说苏兄,我们还是说句话吧!”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张仪,嘴巴未张,眼神却在告诉他:“说什么呢?”

    张仪嘿然一笑:“你说孙兄他——走就走吧,还勾魂,看把苏兄整得远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僵尸!”

    苏秦复将眼睛闭上,身子却动了动,屁股朝后挪有一寸。

    张仪看在眼里,扑哧笑道:“说是僵尸,有点屈了,改称活肉吧,这个确切点,苏兄毕竟能动,只是没有精气神而已!”

    苏秦再度睁开眼睛,回应一句:“是说你自己吧。”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算是说我自己吧!无论如何,只要苏兄能开金口就成。”

    “贤弟有话,这就说吧。”苏秦淡淡说道。

    “我想说的是,”张仪提高声音,“这个天下真有意思!”

    苏秦斜他一眼:“贤弟何出此言?”

    “庞涓那厮还没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梦也未料到,仅只一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将,荫妻乘龙,大红大紫呢!”

    苏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还以为贤弟说出什么骇世之语呢,不想却是这个。”

    “再观孙兄,”张仪也不与他强辩,顾自说道,“尚未出山,嗬,瞧这威势!太子亲临,重金礼聘,前簇后拥,车马塞道!”

    苏秦埋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说说看,”张仪激动起来,“你我与他二人一同进谷,不是吹的,无论哪一点,总也不比他们差吧!”

    苏秦轻叹一声,闷在那里。

    “我说苏兄,”张仪将声音提高几分,几乎是在嚷了,“随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抬起头来:“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张仪放声长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哟!”

    苏秦再度埋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说道:“依贤弟看来,难道我辈皆已成器?”

    张仪哈哈又笑数声,方才说道:“苏兄何能用此‘难道’二字?依庞涓之才竟然横扫列国,孙兄之才远胜庞涓,天下何人可敌?在这谷中,闭眼想想,你我二人纵使不济,也不至于逊色于孙兄吧。”

    “贤弟之才,自在孙兄之上。”

    “苏兄莫要谦逊,你我既已结义,就要说心里话。苏兄,你摸摸心窝,当初来这谷中,可为终老于山林?”

    苏秦一惊,抬头望着张仪:“贤弟是说——”

    “以在下之见,我们也当寻个机缘,下山大干一番!”

    苏秦正欲说话,有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及扭头,童子已是闪进房门,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师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惊,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师弟见过大师兄!”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中,童子已经变声,长得跟张仪差不多高了,言谈举止也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气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惊的样子,童子呵呵笑出两声,摆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们不必多礼。”见二人坐下来,眼睛瞟向他们,“说呀,师兄在候回话呢。”

    见童子盯过来,张仪只好揖道:“回大师兄,是在下说的。”略顿一顿,“我跟苏兄连闷数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师兄来得正好。”

    “张师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侧各显出一个浅浅酒窝,“这几日,你们存心下山,却又不好向先生张口,可是为这事儿吗?”

    张仪略略一怔,点头。

    “两位师弟过虑了。”童子的酒窝加深加大,声音却不无揶揄,“鬼谷之中,既没有安门,也没有上锁;先生既未硬请两位上山,自然也就不会扯住两位袍角,不让你们下山。两位师弟想走,随时都可上路,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软不硬几句话,把张仪噎了个上不来气:“这……”

    “大师兄,”苏秦抱拳解围,“在下和张师弟并无此意。前几日孙兄下山,我们二人都很难过。方才念及此事,张师弟有所感喟,仅此而已。”

    “是吗?”童子转望张仪,“孙膑出山,张师弟是何感喟,可否说予师兄听听?”

    张仪略想一下:“飞龙在天。”

    童子笑道:“听这话音,张师弟这是困龙在山了。”

    张仪又被噎个半死,凭他伶牙俐齿,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秦只好再度解围:“大师兄,师弟有惑。”

    童子两战皆胜,转过头来,笑呵呵地望着苏秦。

    苏秦问道:“以大师兄之见,庞兄、孙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当然算了!”

    “这……”苏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张师弟呢?”

    童子连连摇头。

    “大师兄,”张仪急了,质问过来,“你凭什么说他们成器,而我们未成?”

    “就凭这个,”童子手指二人,“他们二人已经下山,你们二人仍旧待在此地。”

    “师兄此话不公!”张仪大声抗辩,“他们下山,是因为他们想下山。我们不下山,是因为我们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摆摆手,呵呵又笑几声,“本师兄来到此处,不是与你辩论的。要想知道成器与否,你们最好去问先生。”

    话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两位师弟,请吧。”

    苏秦、张仪皆是怔了。

    张仪嗫嚅道:“去……去哪儿?”

    童子呵呵笑道:“去问先生呀。”

    两人自然不敢为这事儿去见先生,因而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挪窝。

    童子沉脸催道:“先生正在草堂里等候你们,还不快走!”

    见童子不是在开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过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见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蝉儿坐在斜对面。童子径走过去,在先生身后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礼,二人迟疑一下,挨住玉蝉儿并膝坐下。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苏秦、张仪,直入主题:“前几日,你二人想必见到荣华富贵了。”

    见先生出口即问这个,苏秦、张仪哪里还敢说话,个个将头埋下,惶然失措的样子,就像是闯下大祸的孩子。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微微一笑:“老朽问你们,是否也想下山?”

    苏秦、张仪将头垂得更低。

    “怎么不说话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们的内心,不依不饶。

    二人越发不敢吭声。

    “回禀先生,”童子插进来道,“他们不好开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时,两位师弟正在商议何时出山之事。”

    “大师兄——”张仪脸色紫涨,急欲制止。

    “张师弟,”童子呵呵笑道,“心里有话,该在这里说才是。方才你不是说,你二人的才华丝毫不逊于孙膑和庞涓吗?你不是认定你们二人已经成器了吗?”

    张仪大窘,垂头嗫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苏秦:“苏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苏秦老实点头,“看到庞兄、孙兄际遇如此,弟子确有感怀。”

    “张仪,”鬼谷子转向张仪,“是则是,非则非,鬼谷之中,用不着藏藏匿匿。”

    张仪垂头应道:“是。”

    “再说,”鬼谷子接着道,“你也没有说错。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应该不在庞、孙之下,如果他们算是成器,你二人理当成器。”

    苏秦一怔:“先生是说,我们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微微点头:“不是尚未,是远未。”

    张仪不服了,抬头辩道:“既然我们不比他们差,先生为何说他们已经成器,而我们远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过来,“你想知道原因,老朽这就说予你听。老朽问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张仪应道:“我们既习口舌之学,自当以口舌之辩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辩才有高有低,老朽再问,你二人辩才如何?”

    张仪不假思索:“巧设机辩,无理亦胜三分。”

    鬼谷子摇头:“此辩可以说人,不可以说家。”

    “那……”张仪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圆其说,滴水不漏呢?”

    鬼谷子再次摇头:“此辩可以说家,不可以说国。”

    张仪急了,抓耳挠腮,有顷,侃侃陈辞:“察言观色,趋吉避凶,择善者而说之,择不善者而避之。”

    鬼谷子又是摇头:“此辩可以说国,不可以说天下。”

    张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问二人:“你二人还有何辩?”

    张仪、苏秦皆是摇头。

    “呵呵呵,”鬼谷子呵呵连声,“还要再问答案吗?”

    苏秦、张仪又是摇头。

    “你们嘴上不问,心里却是不服,”鬼谷子依旧微微笑着,慢悠悠道,“老朽这就告诉你们。器有大小,术有专攻。庞涓、孙膑所习,皆为兵学。兵学之要在于应对天下战争。天下战争,皆可具体为事,是以兵学亦称事学,有战即事来,战毕即事去。口舌之辩却是不同。口为心之窗,舌为心之声,口舌之要在于应对天下人心。善于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万变,根本没有规矩方圆可循。”

    苏秦听得入迷,急不可待地问:“请问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谷子应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语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为玉帛;言语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尸累万,血流成河。”

    张仪急问:“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运。”

    二人陷入苦思,有顷,苏秦抬头:“这……弟子愚笨,还请先生详解。”

    “所谓命运,”鬼谷子开解道,“可分三类,一是个人命运,二是邦国命运,三是天下命运。把握一人命运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国命运者,可入一国之心,服一国;把握天下命运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苏秦埋头又想一时,仍是不解:“请问先生,三类命运是一样的吗?”

    鬼谷子连连摆手:“要是一样,就不是难事了。这么说吧,就一人而言,所处环境是命,所逢机遇是运;就邦国而言,周边环境是命,所逢天时是运;就天下而言,所处天时是命,天下大势是运。《周易》之所以占往察来,是因其演绎的是命运的生息转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张仪问道:“请问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时运?”

    “审时度势!”鬼谷子一字一顿,“换言之,审天下之时,度天下之势。”

    张仪追问:“何为天下时势?”

    “所谓天下之时,就是天下大势的运动趋向。所谓天下之势,就是推动天下大势的各种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风向是时,因风而动的潮流是势。把握时势,就是弄潮。天下时势,扑朔迷离,神鬼莫测,瞬息万变。圣人知时识势,因时用势,因而治世。奸贼逆时生势,因而乱世。”

    鬼谷子高瞻远瞩地道出这番宏论,苏秦听得呆了,好半天,方才问道:“请问先生,如何做到知时识势,因时用势?”

    “明日晨起,”鬼谷子缓缓起身,“你们可随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里,你们就都知道了!”转对玉蝉儿,“蝉儿,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蝉儿起身,搀上鬼谷子的胳膊,缓缓走出草堂。

    回草舍的路上,苏秦、张仪一前一后,双双耷拉着脑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个下午,苏秦一直躺在榻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真像一具僵尸,只有两只大脚丫子无意识地碰来碰去。

    迎黑时分,张仪推门进来,在屋中转有不知几圈,终于停住步子,长叹一声:“唉,苏兄你说,学问这东西,还有个底吗?鬼谷里用功四年,本以为熬到头了,让先生这么一说,嗬,原来这只是个开端!”

    苏秦依旧将两眼盯在天花板上,毫无反应。

    “唉!”张仪发出一声更长的叹息,“夏虫不知秋草,张仪服了!”

    又闷一时,张仪将脚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张仪真正服了!”

    溪边小路上,玉蝉儿搀着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着玉蝉儿:“蝉儿,你心里好像有话要说。”

    玉蝉儿亦回一笑:“回禀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哦,”鬼谷子依旧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庞涓下山,先生没说什么,听任他去了。今年孙膑下山,先生仍旧没说什么,又听任他去了。张仪、苏秦想下山,先生为何却要说出这番话来拦阻?”

    “方才老朽已经说了,庞、孙二人只是谋事,苏、张二人却要谋心,蝉儿难道没听明白?”

    “这是先生故意说予苏秦、张仪听的。兵学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国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仅是谋事之说,断非先生本意。”

    鬼谷子凝视玉蝉儿,点头赞道:“蝉儿,你能想至此处,实令为师欣慰。”走到溪边一块巨石上,目视溪水,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唉,随巢子说得不错,天下不能再乱下去,而要结束这场乱象,必须经由大智慧之人。”

    玉蝉儿眼睛大睁:“先生是说苏秦、张仪?”

    鬼谷子点头。

    “就他俩——”玉蝉儿不无疑惑地望着鬼谷子,“能行吗?”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叹,“眼下还不行,这也是老朽拦阻他们的原由。可时运所推,此二人责无旁贷。”

    玉蝉儿心头一震,沉思许久,抬头又问:“依先生之见,天下乱象,当如何收拾?”

    鬼谷子长吸一气,又缓缓吐出,目视远方:“天下混乱,皆因势生。势众必相冲,势乱必相混。乱势冲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乱象,使世道安泰,当从根本着手,驱使乱势归一,一统山河。”

    “如何方使乱势归一呢?”

    “蝉儿所问,正是苏、张二人欲做之事。”

    玉蝉儿惊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苏秦、张仪他们……有吗?”

    “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谷子缓缓说道,“不过,依老朽观之,二人虽无中流砥柱之力,却有两件宝物甚是可贵,一是浩然正气,二是智慧过人。有此二宝,当可引领众势了。”

    玉蝉儿惊讶地望着鬼谷子:“浩然正气,张仪也有?”

    “是的,”鬼谷子点头,“就在他的精髓里。不过,他的这股正气,若无苏秦,或难冲出。一如庞、孙,苏、张二人亦当是相知相争,相辅相成。”

    听闻鬼谷子这席话,玉蝉儿如拨云见日,心底澄明,点头道:“苏、张二人果成此功,当是天下之福。”又顿一顿,抬头望向鬼谷子,“只是,纵使苏秦、张仪有所造化,能够引领众势,这个纷乱天下……真能一统吗?”

    “应该能的。”鬼谷子郑重点头,“方今天下乱势横冲,乱象纷呈,皆是虚像。若以慧眼视之,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一统。”

    玉蝉儿恍然悟道:“先生是说,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苏秦、张仪如果出山,不过是顺势导势而已。”

    “正是。”鬼谷子缓缓说道,“乱势横冲,恰如江河横流,若不导之,必将泛滥成灾。苏、张二人若能顺势利导,就可控制乱势,使万流归川,至海为一。”

    “蝉儿仍有一惑,”玉蝉儿思忖有顷,眼睛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实现一统,请问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国泰民安吗?”

    “唉,”鬼谷子仰望苍天,长叹一声,“老朽心愿如此。有朝一日天下归于一统,是否真能国泰民安,实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啊!”

    翌日晨起,猴望尖顶,天高云淡,寒意袭人。仙风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顶,苏秦、张仪、玉蝉儿、童子四徒紧跟其后。

    鬼谷子引领四人绕尖顶转一圈,径至崖前巨松下面,并膝坐在悬崖边上。众人纷纷在他两侧并膝坐了。师徒诸人放眼望去,但见远山近谷,霞光辉映,林海枫浪,晨雾锁谷,层峦叠嶂,群峰咸伏。

    诸人望了一阵,鬼谷子将头转向张仪,沉声问道:“张仪,你可看到什么?”

    张仪应道:“回禀先生,弟子看到远山了。”

    “远山如何?”

    “层峦叠嶂,飞云盘顶,若隐若现。”

    鬼谷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秦,你可看到什么?”

    苏秦应道:“弟子看到崖下的深谷了。”

    “深谷如何?”

    “为晨雾所障,隐隐约约,弟子看不真切。”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你又看到什么?”

    玉蝉儿的眼睛半开半阖:“蝉儿看到远山之巅有棵巨松,深谷之下有条小溪。”

    鬼谷子点点头,转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么了?”

    童子二目全闭:“回禀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

    鬼谷子微微一笑:“你小子倒是眼尖,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

    童子依旧闭着眼睛,缓缓说道:“蝉儿姐看到的那棵松树上有白鹤三只,一鹤口中衔鱼,二鹤鼓翅伸嘴,欲争抢之;谷底小溪边有小鸟两只,正在欢叫跳跃;近旁草丛隐一青蛇,正引颈企盼,欲跃而啖之——”陡然顿住,神情凝滞。

    张仪、苏秦皆吃一惊,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

    张仪注意到童子根本没有睁眼,说话像在背书,如发现作弊似地嚷叫起来:“大师兄,没有看到就是没有看到,编什么故事?”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全神贯注,有顷,陡然叫道:“先生,蛇扑中了,小鸟正在扑腾呢!”

    张仪大笑起来:“我说大师兄呀,你这越编越邪乎了。蛇在哪儿,也让师弟看看!”

    童子依旧闭眼,但伸手指向崖下一处地方:“就在那儿!”

    张仪伸头望去,依然是白云锁谷,莫说是小鸟,即使玉蝉儿所说的小溪,也不见踪影,呵呵笑道:“崖下除去云雾还是云雾,哪来什么蛇扑小鸟?”

    鬼谷子不动声色:“张仪,你是用什么看的?”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是用眼睛看的。”

    鬼谷子转对玉蝉儿:“蝉儿,你是用什么看的?”

    玉蝉儿应道:“弟子是用直觉看的。”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应道:“童子是用心看的。”

    张仪、苏秦看看玉蝉儿,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真正服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张仪:“张仪,这下明白了吧。用肉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觉,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无所不见。”将目光从张仪处移开,转向苏秦,然后又转向张仪,“昨日谈及‘知时识势,因时用势’,若是换个说法,就叫观天下。”

    苏秦、张仪一下子悟出鬼谷子要他们来此绝顶的真正目的,顿时双目圆睁,四只眸子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先生。

    鬼谷子侃侃而谈:“观天下就如观这远山,视这深谷,不能单靠眼睛,要用直觉,要用心。观远山,不必上远山,看深谷,也不必下深谷。反过来说,若是真的上了远山,下了深谷,你只会观不见远山,看不到深谷。就好比钻进林中,但见树木,不见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处绝顶,用眼望下去,用直觉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

    鬼谷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苏秦、张仪心中皆是一亮。

    苏秦应道:“弟子明白了,审时度势,须用心眼,不能用肉眼。”

    “是的,”鬼谷子微微点头,“心眼也叫慧眼。口舌之学,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须观天下;要观天下,须洞悉天、圣、人三道,须熟谙捭阖之术。你们四年所学,仅是嘴皮功夫,说人说家尚可,说国则显不足,若以之说天下,必贻笑大方。”

    苏秦、张仪面面相觑。

    有顷,苏秦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天、圣、人三道?”

    “天道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万物的生克变化之理;圣道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国、天下大同之理;人道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乐业、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辅相成,失此离彼。远天道,圣道困;远圣道,人道难。”

    诸人各陷深思。

    过有一时,张仪复问:“请问先生,何为捭阖之术?”

    “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不言。捭阖之术,就是张口闭口之术,习口舌之学,知捭知阖,最是难得。”

    张仪急道:“张口、闭口有何难哉?”

    鬼谷子连连摇头:“难!难!难!”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难于何处?”

    “难于你必须知道何时应该张口,何时应该闭口;你必须知道应该张口时如何张口,应该闭口时如何闭口。宫廷之上,一句话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话说错,脑袋顷刻搬家。常言道,福从口入,祸从口出,讲的就是这个理儿。”

    苏秦怔了下,接着问道:“这……捭阖之术可有诀窍?”

    “若要明白捭阖之术,先须明白捭阖之道。”

    “何为捭阖之道?”

    “捭阖之道,也即天、圣、人三道,就是宇宙万物的阴阳变化之理。任何事物,都离不开捭阖,也都可以用捭阖之道进行解析。阳为捭,阴为阖;白昼为捭,黑夜为阖;开始为捭,终结为阖;善为捭,恶为阖;春夏为捭,秋冬为阖;月圆为捭,月缺为阖;向上为捭,向下为阖;长生、富贵、荣耀、安乐、利益、希望为捭,死亡、贫穷、毁弃、痛苦、损失、失望为阖……”

    “先生,”玉蝉儿抬起头来,望着鬼谷子若有所思,“可否这么说,凡与生相关,均为捭,凡与死相关,均为阖?”

    鬼谷子微微点头:“有这么个意思,但捭阖之道远不止此,你们唯有慢慢体悟,方能明白其中妙理。”

    张仪再问:“捭阖之道,具体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则?”

    “当然有,”鬼谷子徐徐言道,“捭阖之道,其因循可依阴阳变化法则。万物或捭或阖,或捭中有阖,或阖中有捭。具体到口舌之学,其法则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谋划,均叫捭,凡朝挫败方向的谋划,均叫阖。”

    张仪恍然悟道:“先生之言,如开茅塞!”

    “习口舌之学,捭阖之道就如一扇大门,你们唯从此门进入,方能领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阖契机,方能做到何时张口,何时闭口,方能做到开口时如何开口,闭口时如何闭口。”

    苏秦、张仪双双叹服:“弟子受教了!”

    自于猴望尖得传捭阖大道之后,苏秦、张仪再也不提下山之事,于谷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讨,精进神速。数月之后,二人观物察事一如玉蝉儿,学会了如何使用直觉。又过数月,他们竟也赶上童子,能以心眼观物。

    流光如梭,转眼又值深秋。朔风吹来阵阵寒意,催红漫山秋叶。秋叶一片片落下,鬼谷林中,部分树木已近光秃。

    这日午后,玉蝉儿正在草堂中看书,一股冷风呼啸着吹开房门,袭入草堂。玉蝉儿陡然受凉,情不自禁地打个喷嚏,起身关住房门,拿木棍顶上,返回洞中闺房,打开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蝉儿复至草堂,正欲坐下,忽听天上传来大雁的“呱呱”叫声。

    玉蝉儿猛然想起什么,心儿就如被人揪住似的,只几步跨到门口,打开房门,冲到外面的草坪上。

    玉蝉儿放眼望去,但见万里晴空点缀朵朵白云,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排成人字队形飞过鬼谷。姬雪的声音亦随着一声声的雁叫响在耳边:“雨儿,燕地遥远,阿姐这一去,此生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把心里的话儿说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予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玉蝉儿正在回想,雁阵已是掠过头顶,飞向南面山顶。玉蝉儿紧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雁阵没入山后,那串“呱呱”的叫声也渐响渐弱,再也听不到了。

    山谷重归静寂。

    玉蝉儿的泪水攸然而出,正自伤怀,又有两行雁阵由北飞来,呱呱叫着,掠过她的头顶。玉蝉儿精神一振,两眼直直地凝视它们,目送它们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巅。

    又候一时,看到再无雁阵,玉蝉儿轻叹一声,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临别赠她的七弦琴,轻轻抚摸。

    玉蝉儿手抚琴弦,泪下如雨,喃喃哽咽道:“阿姐,雨儿看到大雁了,它们告诉我,它们看到你了,它们看到你站在它们面前。可你望着它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阿姐,你心里有话,为何不对雨儿说呢?阿姐……雨儿想你啊!”

    玉蝉儿悲泣有顷,缓缓起身,抱琴走到户外,在草坪上并膝坐下,面朝北国方向,轻轻弹奏起来。

    一阵风儿吹过,一片秋叶飘零,落于琴上,复被风儿拂走。

    琴声初时低沉,如呜如咽,而后如急风骤雨,再后如雁语声声,又如流水淙淙,声声呢喃,最后如浮云掠过,陷入一片死寂。

    两百步开外的小溪旁,苏秦、张仪并肩呆坐于一块巨石上,各闭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玉蝉儿的琴声。

    鬼谷子与童子散步归来,看到二人,亦走过来。苏秦感觉有人,睁眼一看,见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谷子伸手制住。张仪则完全沉浸于玉蝉儿的琴声里,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滴下,滑落在石头上。

    鬼谷子跨上石头,并膝坐下。张仪猛然发觉,打个惊愣,忙拿衣袖抹去泪水,坐拢过来。

    鬼谷子眼望张仪:“张仪,在听什么呢?”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在听师姐弹琴。”

    “琴声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弟子听琴无数,唯有今日琴声令弟子心颤。”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老朽看到了。”转问苏秦,“苏秦,你也在听蝉儿弹琴么?”

    苏秦应道:“是的,先生。”

    “琴声如何?”

    “如泣如诉。”

    “哦?”鬼谷子抬头,“可曾听出她在泣什么?诉什么?”

    苏秦摇头:“弟子听不真切。”

    “嗯,”鬼谷子赞道,“你能听出,已经不错了!”

    张仪心里一动,急切问道:“敢问先生,师姐在诉说什么?”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来说说,你的蝉儿姐在诉说什么。”

    童子正在闭目倾听,听到鬼谷子发问,头也未扭:“回先生的话,蝉儿姐在跟大雁说话。”

    “大雁?”张仪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无叹服地点头道,“嗯,大师兄说得极是,刚才师姐看到大雁南飞,这才出来弹琴。”

    鬼谷子没有睬他,继续问童子:“你的蝉儿姐在对大雁说些什么呢?”

    童子又听一阵,摇头。

    张仪急问:“先生能听出她在诉说什么吗?”

    “是的,”鬼谷子缓缓说道,“她在诘问大雁为何不守信用,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

    “该捎之物?”张仪打个惊愣,“请问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谷子瞥他一眼:“你要关心这个,最好去问蝉儿。”

    张仪知先生已经揣出他的心意,脸上一热,急急垂下头去。

    “先生,”苏秦解围道,“如此细微之境,弟子能否听懂?”

    鬼谷子应道:“只要用心,自然能够听懂。”

    “如何用心?”

    “将心比心,心心相印。”

    “如何做到心心相印?”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听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苏秦喃喃重复:“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正是,”鬼谷子重申一句,“此为揣、摩之术。捭阖之术五花八门,首推揣、摩。”

    张仪已经听出先生是在借机传授,精神陡来,大睁两眼:“请问先生,何为揣情?”

    鬼谷子缓缓说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诗曰,‘他人有心,于忖度之,’讲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则要察其言,观其色,闻其声,视其行,然后推知其心之所趋。若是揣天下,则要透视国情,观其货财之有无,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险易,军力之强弱,君臣之贤愚,天时之福祸,民心之向背,然后推知其国运是盛是衰,是兴是亡。”

    鬼谷子由此及彼,推而揣摩天下。苏秦、张仪如闻天书,似痴似迷。沉思有顷,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何揣情?”

    “欲揣其情,首摩其意。摩为揣之术,揣、摩不可分离。”

    张仪急问:“何为摩意?”

    “所谓摩意,就是投其所好,诱其心情。譬如说,对方廉洁,若说以刚正,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对方贪婪,若结以财物,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对方好色,若诱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泄其情。是以善摩之人,如临渊钓鱼,只要用饵得当,鱼必上钩。”

    苏秦、张仪再入深思。

    鬼谷子见二人已入状态,缓缓起身:“习口舌之学,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聋子瞎子,若想成功,难矣。”

    苏秦、张仪起身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所言,细加体悟。”

    望着鬼谷子与童子的背影渐去渐远,张仪回过头来,转对苏秦,一本正经地说道:“苏兄,你说先生这人,肚里有多少宝货,尽可悉数倒出就是,偏是星儿点儿,让你我整天价日里瞎琢磨。”

    苏秦扑哧笑道:“贤弟,就你我这点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来,能不撑死?”

    “苏兄说的是!”张仪亦笑一声,“先生这……今日一点儿,明日一星儿,就是让你我慢慢悟呢。”略顿一下,“哎,我说苏兄,今儿这点揣和摩,可有感悟?”

    “还没细想呢,谈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习练一下,或有所悟。”

    苏秦笑道:“贤弟想到何事?”

    “师姐。”张仪稍作迟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方才先生说,师姐在诘问大雁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想必是师姐在思念什么人。苏兄你来揣摩一下,师姐她能思念何人?”

    苏秦连连摆手:“若是揣摩别人,在下或可。揣摩师姐,在下断然不及贤弟。”

    “苏兄不必谦逊。”张仪话中有话,“在此谷里,除先生之外,真正晓得师姐的,还不是你苏兄?譬如方才,师姐弹琴,在下听到的不过是琴,苏兄听到的却是心。仅此一点,在下已是服了。”

    “贤弟过誉了。”苏秦笑道,“其实,师姐之心,贤弟早已揣出,不过是知作不知而已。”

    “苏兄说笑了,”张仪亦笑一声,“在下若是知晓,何苦去问先生,授人笑柄?”

    “贤弟听琴心颤,泪流满面,若不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张仪见苏秦说出此话,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还瞒不过苏兄啊!”

    这日夜间,张仪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联想到《诗经》开篇里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句,似是突然体会到了古人的感受。两相比照,张仪觉得,古人吟出的就是现在的他。

    张仪轻叹一声,披衣起床,“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是夜正值仲秋,一轮圆月明朗如镜,高悬天上。张仪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这轮明月,观望一团又一团的淡淡白云缓缓地移近它的身边,从它身上攸然掠过,渐去渐远。

    望着,望着,月亮上面似有东西在动。张仪揉揉眼睛,定神细看,是玉蝉儿。玉蝉儿身披白纱,步态轻盈地飞下月亮,缓缓向他走来。不是走来,是飘来,因为她像是一片随风翻舞的树叶般轻盈。

    玉蝉儿飘呀飘,飘呀飘,一直向他飘来。眼看就要飘到眼前,又忽地止住脚步,现出一个侧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纱。冷冷的月光倾泻下来,倾泻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云的处子胴体上。

    张仪本能地闭上眼,也恰在此时,耳边响起玉蝉儿冷冷的声音:“诸位士子,自从走进这条谷中,自从踏上求道之路,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团肉体。如果哪位士子迷恋这团肉体,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士子,蝉儿是真心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有何惜哉!”

    张仪陡然打个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蝉儿已是芳踪杳然。眼前什么也没有,依旧是那轮圆月挂在天上;耳边什么也没有,依旧是冷冷的秋风嗖嗖吹过。

    张仪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声,叹道:“唉,想我张仪,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爱过哪个女人,唯有师姐让我魂萦梦牵。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年下来,师姐竟似……”想到这里,又叹一声,“唉,我的这番心意,蝉儿可否知晓?如果她真的将心交付大道,断不会为情所动。她不动情,纵使我将心全掏出来,也是枉然!”

    闷头又想一时,张仪陡然间打个激灵:“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术,何不先用一场?待我寻个机缘,先拿话语诱她,观她是否斩断情丝。倘若情丝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迟!”

    没过几日,机缘真就来了。

    这日晨起,张仪从溪中洗漱过后,路过草堂门前,见童子正在收拾竹篓、铁铲等物什,随即凑过来,站在那儿看有一时,笑口问道:“大师兄,你在忙活什么呢?”

    童子应道:“仲秋时节适宜采药,师兄这要陪伴蝉儿姐上山去呢。”

    “哦?”张仪打个激灵,“几时出发?”

    “这……”童子看看日头,“眼下露水太大,看来还得再候半个时辰。”

    “敢问大师兄,你们欲上何山?”张仪顺口问道。

    “猴望尖。”童子朝远处一指,“那儿的草药,药性最好。”略顿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说师弟,你问这个干嘛?”

    “是这样,”张仪笑道,“师弟在想,师兄跟师姐到那么远的地方采药,万一采得多了,总该有个脚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说就是,何苦要兜这么大的圈子?”童子奚落道。

    “是是是,”张仪赶忙表态,“不瞒师兄,师弟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在打坐,两腿坐僵了,就想跟随师兄遛这一趟,一是活动一下腿脚儿,二是跟师兄长点见识。”

    童子笑道:“就凭你这张甜嘴,师兄允准你了。这样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带一根长棍子,过上两刻,在此候着。”

    张仪答应一声,急急走回草舍。两刻之后,张仪带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远远望见玉蝉儿背着竹篓,与童子已经走在小径上。张仪加快脚步,急赶上来。玉蝉儿听到后面脚步响,扭头一看,眉头微皱,对童子道:“他来干什么?”

    童子笑道:“是我让他来的。后晌采药回来,也好有人背上。”

    玉蝉儿扑哧笑道:“他要想背,让他这就背上!”说话间,已从背上取下竹篓,候在路边。

    张仪赶至,看到路边竹篓,又见玉蝉儿微笑着立于路边,心中大喜,二话不说,将篾刀放进篓中,将木棒递予玉蝉儿,嘻嘻笑道:“师姐,你拿上这个压阵。万一遇到山猫子什么的,师弟这条小命,可就全仗师姐了!”

    玉蝉儿接过木棒,笑道:“不要耍贫嘴,省下力气,后晌有你受的。”话音落下,人已头前走去。

    “好咧!”张仪轻快地答应一声,舒坦得全身骨头无一处不服帖。

    三人说说笑笑,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赶到猴望尖。

    猴望尖虽险,但几年下来,三人俱是熟门熟路。即使张仪,也全然没有初来此处的那种惊惧感,尤其是这一日,晴空万里,秋风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药材成熟季节,猴望尖更是百药盛地,不出数步,就有好药入目。童子、玉蝉儿都是识货的,刚过午时,张仪背上的竹篓已满。因有脚力,童子也就无所顾忌,看到好药,只管下铲去挖,张仪背上的竹篓渐次满起来。

    童子用脚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转过这个山嘴,还有几味好药,师兄我去年早看好了,没舍得挖,今年当该长成。张师弟,你可不要嫌多哟!”

    “师兄只管挖去,”张仪笑道,“不瞒师兄,师弟这身力气连攒数年,竟也没个使处。莫说是几味草药,纵使师兄坐在篓里,师弟也一并背你回去。”

    “好好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童子当即拿上铁铲,兴冲冲地头前跑去。

    秋日采药,多为块根,又经童子踩实,虽只大半篓,却有分量。二人追着童子走不多时,玉蝉儿就已看到张仪的额头上渗出汗珠。

    玉蝉儿从袖中掏出丝绢,递过来道:“张士子,你都出汗了,这还嘴硬。来,擦一把。”

    张仪充满情意地望她一眼,接过丝绢,送入鼻下,轻轻嗅了嗅,递还给玉蝉儿,别有用意地说:“师姐这么香的丝绢,若是擦了张仪这身臭汗,岂不污了?”

    玉蝉儿不由分说,伸手替他擦过,嗔道:“什么香臭?丝绢就是用来擦汗的,你这样穷讲究,快要赶上苏士子了!”

    张仪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感动,声音发颤,喃声道:“蝉儿——”

    玉蝉儿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咦,张士子,你这是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

    见玉蝉儿一副无邪的样子,张仪只好强自忍住,别过脸去,小声说道:“没什么,嗓子有点干。”

    玉蝉儿忙从身上解下水葫芦,取出塞子,递过来道:“张士子,来,喝口水润润,兴许会好些。”

    张仪接过葫芦,咕嘟咕嘟连喝几口,伸衣袖擦擦嘴,笑道:“好了,师姐。”

    玉蝉儿看看前面,急道:“张士子,快点走吧,童子不知哪儿去了。”

    张仪望玉蝉儿一眼,半开玩笑道:“师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见,这儿可就没人了,只有你和我。”

    玉蝉儿皱下眉头:“那可不成!”

    “哦?”张仪心里一沉,急问,“有何不成?”

    玉蝉儿咯咯笑起来:“你我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脚步加快,“快走吧,咱俩得快点。”

    听闻此话,张仪打个激灵,急赶一步,明知故问道:“师姐,咱俩怎么了,我没有听清。”

    玉蝉儿嗔他一眼:“没有听见就算了!”

    “乖乖,”张仪心里忖道,“咱俩……真有意思……嗯,蝉儿此话别有深意,看来有戏,待我再拿话儿探她。”又赶几步,欲言又止,“师姐,要是……”

    玉蝉儿放慢脚步,扭头望向张仪:“要是什么?”

    张仪嗫嚅道:“要是……要是……这个天下没有童子,没有先生,没有苏兄,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师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云梦山里,师姐……师姐将会如何?”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何出此言?”

    “师姐还没回话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蝉儿……蝉儿会疯掉的!”

    张仪心里一喜,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任谁都会疯掉!”略顿一下,“师姐,师弟还有一问,若是另有一人与师姐做伴呢?”

    玉蝉儿扑哧又是一笑:“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听到此话,张仪两眼放光,两嘴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样真如得了个天大的宝贝。望着他的兴奋样儿,玉蝉儿心中纳闷,正欲问他傻笑什么,忽听童子在叫,抬头望去,见童子正在远远招手,也就顾不上此事,加快脚步,急走过去。

    张仪跟过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何首乌,若是全挖出来,少说该有几十斤重!

    揣知玉蝉儿并不拒绝尘缘,张仪的心情就如春暖花开时节放飞的风筝,笑意写在脸上,即使几十斤重的篓子压在背上,走路也似脚不沾地。

    这日晚间,张仪虽然疲累,心情却是愉悦,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熬至夜半,眼见毫无睡意,索性走出房门,并膝坐于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张仪没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闭双目,细细回味,思绪从洛阳周室开始,一直游至鬼谷里的几年,最后才进入关键场面,耳边再次响起玉蝉儿的声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我……我会疯掉的!……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张仪陡然打个惊愣,思忖道:“对,除我之外,这个人会是谁呢?是先生吗?若是先生,说明玉蝉儿仍无尘心,与前意不符,因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断不会说出自己会因孤独而‘疯掉’。不是先生,又会是谁呢?庞涓、孙膑?不对。苏兄?绝无可能。周天子?不会是他。难道是姬雪?”

    张仪眼前现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顷,摇头忖道:“断不会的!男人若有凡心,断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女人也是一样。尽管是姐妹,若是终生厮守,也是无趣。除去这些人,还会有谁呢?”

    张仪陷入苦思。

    又过一时,张仪陡然打个惊愣:“大师兄!”

    童子立即浮现在张仪面前。前些年,童子是个孩子,今日却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声音也变了。修道使童子过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尔不群。再往细处想,鬼谷数年里,真正与玉蝉儿形影不离、不离不弃的,是童子,不是他张仪。

    是的,他们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譬如说今日挖药材……

    张仪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张仪抱头自语,“在这世上,除我张仪之外,真正关怀师姐,也值得她去厮守的还有一人,就是大师兄。”

    想到自己的情敌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张仪不禁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了!”

    翌日午后,四子草舍前面,张仪闷坐于草地上,苏秦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几边看书。正看之间,苏秦远远望见鬼谷子、玉蝉儿二人走来,起身招呼张仪,拱手揖礼。鬼谷子与玉蝉儿直走过来,在张仪旁边的草地上坐下。苏秦、张仪见了,也自坐下。

    张仪偷眼望向玉蝉儿,恰好撞见她的目光,脸上顿时一红,一颗心扑扑狂跳不止,急急转过头去。

    鬼谷子望向张仪:“张仪,适才见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张仪脸上燥热,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传的揣、摩之术。”

    鬼谷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审时度势,摩即窥人心事。”

    “呵呵呵,”鬼谷子点头笑道,“这么解释,倒也简明扼要。悟至此处,已属难得。常言说,知己易,知彼难。揣、摩之术,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灵活运用,对手的形势、心事就会了然于胸。孙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战不殆吗?”

    鬼谷子摇头。

    “既然如此,”张仪问道,“孙武子之言岂不有误?”

    “孙武子此言,旨在强调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胜。否则,你只能一败涂地。”

    苏秦又问:“如果知己知彼,捭阖之中可有取胜之术?”

    “有两术或可助你取胜,一是权,一是谋。”

    张仪急问:“何为权、谋?”

    “权即权衡,谋即筹算。权衡是依揣、摩所得,权衡利弊、得失,决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于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则需筹算,就是谋。”

    “先生是说,权即何时言,谋即如何言。”

    “正是。”

    张仪心里一动:“请问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权,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谷子呵呵一笑:“当然,捭阖道术,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权,则可决定如何出言。一般说来,当因人而言。与智者言,依博;与博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富者言,依高;与贫者言,依利;与贱者言,依谦;与勇者言,依敢……”

    张仪恍然悟道:“先生是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正是。”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谋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苏秦垂头,喃喃重复:“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鬼谷子见他眉头皱起,进一步解释:“换言之,善谋者,在阴,在私,在奇。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

    先生和玉蝉儿走后,张仪反复咬嚼鬼谷子最后一句话,“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悟道:“师姐如君,谋师姐,必奇。师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属未知,待我想个奇策,得个实证。若是师姐心中有我,再和盘托出心事不迟。”

    张仪闷头苦思一时,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说的是,‘与智者言,依博;与博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师姐言,当依悲才是。蝉儿面上冷酷,内中却有慈爱,待我作残自己,演一场苦戏,或能试出她的真心。”

    东山谷里有一棵合抱大的柿树,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时节,树上挂满红红的果实。黄昏时分,张仪告诉苏秦,说是东山摘果去了。

    眼见天色昏黑,仍然未见张仪回来,苏秦大急,因为秋天正是山猫、狍子、野猪等大型走兽猖獗之时,谷中诸人往往在天刚落黑就回谷中,轻易不走夜路。

    苏秦寻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几声,断定张仪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蝉儿一路寻去,果见张仪躺在那棵柿子树下,两手紧紧抓着一根断枝,已是“昏厥”。

    苏秦大惊,伸手探过鼻息,见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来,低头轻喊几声,张仪仍无反应。苏秦上前,正欲背起张仪,玉蝉儿急道:“苏士子,慢!”

    玉蝉儿弯下身去,拿出张仪的一只胳膊活动一下,把脉有顷,复将他的肢体逐一查验,看到并无外伤,脉搏也无大碍,这才与童子协力将他搀起,轻轻放到苏秦背上。

    快到谷中时,张仪总算哼哼唧唧地呻吟出声。苏秦加快脚步,回到草舍,将他放到榻上。玉蝉儿再度检查时,张仪大呼小叫,这儿疼,那儿麻,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处舒坦的。玉蝉儿初修医道,自也识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腾约有半个时辰,认定张仪摔得不轻。因见并无明显外伤,最终推断他可能伤及内脏了。

    玉蝉儿自修医以来,虽是读书不少,也治过几桩小病,似此“严重”摔伤还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这日夜间,死活也不回去,定要陪在张仪身边观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蝉儿发现张仪的左脚踝有点肿胀,伸手一摸,张仪又惊又乍,大呼小叫。玉蝉儿找到病灶,紧急忙活半日,调好草药为他敷上,又配几味草药,亲自煎熬,药好之后,又亲口尝过,这才端与他喝。

    看到玉蝉儿如此上心,张仪哪里把持得住,内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嗒嗒嗒”地滴进药碗里。玉蝉儿掏出丝绢,为他擦过,小声说道:“张士子,莫要伤悲,蝉儿看过了,只是左脚踝扭伤,并无大碍!这碗药是蝉儿配的,可调内中阴阳,利跌打损伤,若是喝下,兴许会好一些。”

    张仪泣不成声,哽咽着点点头,端起药碗,咕嘟几声,和泪喝了。

    玉蝉儿走后,张仪独自躺在榻上,又流一会儿泪,叹道:“唉,这番苦头,看来没有白吃。只是……蝉儿这样子待我,我这里疑神疑鬼不说,这又装腔作势,弄得就跟真的一样,愧对她了。”

    张仪闷头自责一番,心里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阵,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蝉儿的精心调养下,张仪的“伤势”痊愈得甚快。几日之后,肿胀消除,张仪也能“勉强”下榻,跛脚走动几步。玉蝉儿看到,开心得如同孩子一般,出去寻来一根木棒,定要苏秦削成一根拄杖。张仪看在眼里,多出一份感动之余,更加坚定了先前的推断。

    因张仪之伤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苏秦就与童子一道下山,购置日用物什。次日黄昏,二人返回谷中,张仪自是急不可待地向苏秦打探山下状况。苏秦将听到的各种传闻略讲一遍,多与孙膑、庞涓二人有关,说他们在魏如何了得,说孙膑如何被魏王聘为监军,如何促使魏国耕战兼顾,魏人又如何减赋免税,魏国如何因之大治等,听得张仪心猿意马,两眼圆睁,雄心勃起。

    苏秦肩背许多物什,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讲个大略,也就拱手告辞。苏秦刚出房门,张仪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颤。

    张仪从榻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几日来,他的身心全都系在玉蝉儿身上,竟将此生的宏图大略,对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个干净。苏秦一席话,将他这份心思重又唤回。是啊,如果选择玉蝉儿,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随先生终老于山林,因为玉蝉儿不是那种贪恋尘世的人,断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与世俗之人拼杀。这……

    一边是玉蝉儿,一边是壮志宏愿,张仪哪一个也割舍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将亮时,张仪决定舍弃玉蝉儿,下山搏杀,但在太阳出山、玉蝉儿又来探视他时,这一决心顷刻如烟消散。

    这些天来,鬼谷子一直在闭关深修。傍晚时分,鬼谷子出关,玉蝉儿向他讲述了张仪摔伤一事,也约略述及自己的诊治经过。鬼谷子赞她几句,与她前往探视。

    见先生到来,张仪知道隐瞒不住,眼珠儿连转几转,只将扭伤的脚踝示于先生。

    鬼谷子扫他一眼:“走几步看。”

    张仪装模作样地拿过拄杖,一拐一拐地连走几步。

    鬼谷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吗?”

    看到仍有点跛,玉蝉儿应道:“先生,张士子的脚伤没有全好呢!”

    鬼谷子微微一笑,对张仪道:“张仪,扔掉柱杖,跳上两跳,再走走看。”

    张仪只好扔掉柱杖,连跳两跳,又走几步,果是不跛了。

    张仪干笑道:“先生神了,只这两跳,竟就不跛了。”

    鬼谷子笑道:“脚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

    张仪知先生窥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红,正不知说句什么解脱尴尬,玉蝉儿恍然悟道:“先生,蝉儿明白了。心为神之主,神为身之主,张士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后方是肢体之跛!”

    “呵呵呵,”鬼谷子笑起来,“蝉儿,习医道悟至此处,已是难得了。”

    “对对对,”张仪急道,“师姐所悟极是。弟子这几日来,整个就是魂不守舍。”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张仪,你的心神现在可否回来?”

    张仪摇摇头,忽又灵机一动,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说吧。”

    “是这样,”张仪的眼睛连眨几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见一奇女子,甚爱之,真心与她相守终身。此女却是恋家,虽然爱他,却不愿随他四处奔走。一面是畅游四方,尽其心志,一面是厮守恋人,两情相悦,此人两相权衡,哪一面也难取舍。请问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谷子沉思有顷,捋须道,“此人的困惑涉及决断,亦为捭阖之术。”

    听先生再次讲到捭阖之术,张仪两眼大睁:“决断亦是捭阖之术?”

    “是的,”鬼谷子点头,“捭阖诸术中,揣、摩、权、衡仅是手段,决断才是目的。天下最难之事,莫过于决断。换言之,需做决断之事,必是疑难。”

    张仪叹道:“唉,确实如此,弟子为之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谷子笑道:“看来你是遇到难决之事了。不过,再难之事,终需决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张仪急问:“弟子该当如何决断呢?”

    “这就须知何谓决断了。”鬼谷子缓缓说道,“所谓决断,就是选择。天下诸事,皆因选择,亦皆由选择。人生之妙,正在于此。万事万物,涉及决断的只有两种,一是易决之事,一是不易决之事。”

    苏秦问道:“何为易决之事?”

    “易决之事就是当下可断之事,天下诸事,大多属此。”

    “易决之事可有因循?”

    “易决之事可分五种: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美好之事;三是不费力即可成功之事;四是虽费力却不得不为之事;五是趋吉避凶之事。”

    “不易决之事呢?”张仪关心的是这个,急不可待地问。

    “不易决之事也有因循。俗语曰,‘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孟子有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说的就是这个。”

    张仪再问:“先生,若是再三权衡,仍旧无法决断,又该如何?”

    鬼谷子笑道:“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

    “先生之见呢?”

    “天命不可违也。”鬼谷子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起身,“捭阖诸术,术术通道,无道即无术。诸术之间,互相关联,由一而生十,由十而达一,万不可孤立使用,否则,就会墨守成规,丧失变化之本。”

    两人叩拜于地:“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众人走后,张仪反复嚼味鬼谷子的话,越嚼味越觉有理。

    “是陪伴师姐,还是山外驱驰,既然难以决断,何不效法古人,听从天命?”张仪这样想定,随即关上房门,寻到一根竹简,在正面画了一只蝉儿,反面画了一张大口,口中吐出一条长舌。

    张仪画好,看了看,跪于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后起身,将竹签握在手中,默祷一番,闭上眼睛,猛力抛向空中。张仪听到嘭的一响,知它撞上屋顶了。

    张仪又候一时,却不见竹签落地,抬头一看,见那竹签不偏不倚,刚好插进屋顶的缝隙里。张仪轻叹一声,拿根棍子将它拨弄下来,又是一番跪拜祷告,再次抛向空中。有了上次教训,张仪的力道小了许多,那竹签在空中翻几个滚,掉落下来。张仪不敢看它,闭眼又是一番祷告,方才睁眼。

    竹签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只蝉儿。张仪长吸一气,将竹签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窝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祷,再次抛向空中。竹签再次落下,在上的依然是蝉儿。

    “天命不可违也……”想到鬼谷子的话,张仪长叹一声,拣起竹签,默默又跪一时,眼中泪出。

    张仪跪在房中,越想越笃定,心境也豁然开阔起来。既然上天为他生出一个玉蝉儿,他就不能逆天而行。想到玉蝉儿的种种好处,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能与这样的女子长相厮守,张仪禁不住喟然长叹,跪地誓曰:“苍天在上,张仪誓愿遵从您的意志,在这谷中与师姐玉蝉儿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让那山外热闹、国仇家恨均作过眼烟云!”

    誓毕,张仪一身轻松,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径到苏秦房前,敲了敲,不及应声就推门进去。苏秦正在榻上躺着,见是张仪,起身招呼道:“贤弟,请坐。”

    张仪却不睬他,顾自站有一时,方在地上正襟坐定,郑重说道:“苏兄,仪方才断出一件大事,第一个告诉苏兄。”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想到方才所问,苏秦知他不是在开玩笑,也正襟坐起,敛神问道:“贤弟请讲。”

    张仪遂将自己与玉蝉儿之事和盘托出,尤其是这些日来所受的熬煎及方才的决断,末了说道:“苏兄,非在下不愿出山与兄共谋大业,实乃天命不可违也。是上天为仪生出蝉儿,是上天让仪离开河西,是上天让仪前往周室,是上天让仪遇到公主,是上天安排公主变成蝉儿,是上天让仪来到鬼谷……是的,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天命不可违也。”

    苏秦的表情由惊讶到惊异,再到沉思,而后抱拳贺道:“贤弟既已做出决断,在下别无话语,在此贺喜了!”

    张仪亦抱拳道:“仪谢苏兄美意!”

    苏秦迟疑一下,抬头问道:“贤弟此意,师姐可知?”

    张仪摇头道:“在下也是刚刚断出,尚未告诉师姐。再说,师姐这人,在下的这番心思,真还无法出口。在下此来,一是告知苏兄,二也是请苏兄拿个主意。”

    “贤弟本是风流才子,”苏秦扑哧笑道,“这种事情,却让在下出主意,岂不是有意让在下出丑吗?”

    张仪亦笑一声:“就凭苏兄对雪公主的手段,在下真还佩服得紧呢。苏兄莫要谦逊,这个主意,非苏兄拿出不可!”

    想到姬雪,苏秦黯然神伤,低头思想一阵,缓缓说道:“贤弟真爱师姐,是该表白出来。先生年迈,仙去必是早晚之事。师姐本是金贵之躯,有贤弟作陪,此生也不至于埋没在这山野之中。再说,依贤弟资质,与师姐本也是相配的,在下……”略顿一顿,抱拳又揖,“在下再次贺喜!”

    张仪急道:“在下谢了!究竟有何主意,还请苏兄快说!”

    苏秦略想一时,在张仪的耳边如此这般。

    张仪频频点头,连道:“妙哉!妙哉!”

    翌日午后,玉蝉儿正在溪边漂洗衣物,张仪走过来,蹲在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她看。张仪痴痴地凝视着她,看得玉蝉儿甚不自在。

    玉蝉儿微微一笑,招呼道:“张士子,看这样子,今日全好了!”

    “好了,好了!”张仪回过神来,抱拳道,“此番亏得师姐。若不是师姐,在下这条小命,真就没了!”

    玉蝉儿笑道:“开始见你摔得挺重,后来发现,其实你哪儿也没伤到,不过是扭了脚脖。”

    张仪大惊:“师姐是说,在下是……装出来的?”

    玉蝉儿又笑一声:“装与未装,还不是你自己知道?”

    张仪略略一想,抬头问道:“师姐是何时看出来的?”

    “第二天早上,”玉蝉儿笑道,“就是熬药让你喝的那日。”

    张仪傻在那儿,怔有许久,方才问道:“那……师姐既知在下是装出来的,为何没有说破,反而煞有介事地为在下诊病?”

    玉蝉儿扑哧笑道:“张士子装病,必是想为蝉儿提供机会,好让蝉儿习悟医道,蝉儿谢还谢不过来呢,为何要去说破?”

    见蝉儿想到这层意思,张仪悬着的心略略放下,顺口说道:“不瞒师姐,就凭那棵柿树,在下岂能摔下?在下这么做,一半是寻个乐子,一半也想……试试师姐的医术。又是不想师姐果是医术高明,连在下是装的,都能看得出来。”傻笑一声,痴痴地凝视她。

    玉蝉儿觉得他的目光怪异,朝他又笑一下:“张士子,蝉儿好看吗?”

    “好看,好看,简直就跟仙女似的!”

    “谢张士子夸奖!”玉蝉儿笑道,“张士子,要是没有别的事儿,蝉儿还要洗衣服呢。”

    “师姐,在下……”张仪嗫嚅着,欲言又止。

    “张士子,”玉蝉儿抬头望向他,“有话就直说,莫要烂在肚里。”

    “师姐,”张仪横下心来,“是……是这样,在下方才想起一个故事,觉得好笑,不知师姐愿意听否?”

    “好呀,”玉蝉儿嫣然一笑,“蝉儿许久没有听过故事了。”

    “师姐听说过师旷吗?”

    “略有所闻。”

    “师旷隐居于白云山中,音乐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师兄,一人是师妹。师妹一点就通,甚是灵透,师旷唤她灵儿,最是宠她。三位师兄无不喜爱灵儿,但真正爱她的却是中间一个,名唤弓长。弓长聪明好学,为人爽直,从心底里挚爱灵儿,曾对天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讲到此处,张仪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蝉儿。玉蝉儿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从表情上看,显然听得入心。

    张仪有了底数,接着讲道:“时光如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弓长的爱情有增无减,却始终未敢向灵儿表明心迹。”

    “哦?”玉蝉儿惊讶道,“为什么呢?”

    “因为,”张仪缓缓说道,“灵儿之心根本不在男女之爱,只在音乐和孝道。灵儿多次在几位师兄面前表白,她要献身于音乐,追随师旷终老于野。”瞥一眼玉蝉儿,见她仍用大眼凝视他,咳嗽一声,“一晃又是数年,三位师兄行将辞师而去。弓长之心极是痛苦,夜夜徘徊于山道上,望着灵儿的窗子发呆。离别一天天临近,弓长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几乎因爱而崩溃。有一日,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灵儿表白。”

    “哦?”玉蝉儿瞪大眼睛,“弓长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这样,”张仪略顿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着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给灵儿写下一封血书,书曰,‘天苍苍兮,野茫茫,若无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若无灵儿,弓长失其明矣!’”

    玉蝉儿忖思有顷,赞道:“嗯,弓长写得好。可……爱在两情相悦,弓长这么挚爱灵儿,灵儿是否也爱弓长呢?”

    张仪脱口而出:“当然爱。”

    “哦?”玉蝉儿不无惊异地望着他,“灵儿之心,张士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惟弓长与她息息相通,值得她爱。”

    玉蝉儿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这……”张仪略略一想,“灵儿灵透,弓长也灵透;灵儿有慧心,弓长也有慧心;灵儿将自己献予音乐,弓长也决心将自己献予音乐;灵儿愿随先生终老于林,弓长也愿随先生终老于林……”

    玉蝉儿打断他:“灵儿是如何回答他的?”

    “在下不知。”张仪摇摇头,充满期待地望着玉蝉儿,“师姐,假设你是灵儿,如何作答呢?”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我是蝉儿,是玉蝉儿,不是你的那个灵儿。”

    张仪心里一颤,仍旧坚持:“是这样,咱们……师弟之意是,假设师姐是那个灵儿。”

    “张士子真逗。”玉蝉儿又是一笑,“好吧,假设蝉儿是灵儿,灵儿就会这样回书弓长,‘天苍苍兮,野茫茫,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慧心大爱,弓长何失明矣!’”

    张仪怔道:“师姐,你……这么说,你不喜欢弓长?”

    “喜欢。”玉蝉儿顺口说道,“可喜欢并不是爱。张士子,你想,莫说灵儿心存音乐,即使不存,如此灵透的她,怎能爱上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呢?”略顿一顿,“还有,弓长爱灵儿,却是不知灵儿。灵儿喜欢什么,灵儿欲求什么,灵儿关注什么,灵儿悲伤什么,弓长一无所知,因为弓长从未读懂灵儿之心。灵儿怎能爱上一个不知其心的人呢?”

    张仪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张士子,”玉蝉儿又道,“换过来说,如果你是弓长,灵儿喜欢你,爱你,可喜欢的只是你的外在,爱的只是你的表象,从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你会爱上她吗?”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不无尴尬:“师姐,这……”

    “好了,”玉蝉儿嫣然一笑,“张士子,蝉儿的衣服洗好了,这要回去晾晒呢,哪有闲心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古人劳心费神?”捞起水中衣物,放进木桶里,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离去。

    张仪的表白真还触动了玉蝉儿的心事。在草坪上晾衣物时,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索性将手搭在绳上,整个停下。怔有一时,玉蝉儿才又缓缓动作起来,将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

    草堂里只她一人。玉蝉儿怔怔地坐着,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已是深秋,落叶较前几日更多了,无论有风无风,长在树上的叶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叶子到了该落的时候。

    玉蝉儿望着窗外大大小小、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的片片叶子,心事更是重了。不知过有许久,玉蝉儿轻叹一声,喃喃吟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

    玉蝉儿正自吟咏,忽然感到身后有动静,扭身一看,见鬼谷子不知何时已从洞中走出,正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后,赶忙止住,脸色绯红,不无尴尬地低头道:“先生。”

    鬼谷子在她前面并膝坐下,慈爱地望着她,接着吟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玉蝉儿忖知鬼谷子已经看破自己的心事,将头垂得更低。

    “蝉儿,你有心事,可否说予老朽?”

    玉蝉儿将头又埋一时,陡然抬起,面色也恢复正常,轻声道:“先生,其实也没什么,方才是蝉儿胡思乱想,现在好了。”

    “哦,”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能否说说,你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是些世俗妄念,蝉儿控制得住。”

    鬼谷子笑道:“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心无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两者都不是,有此妄念,为何要控制它呢?”

    “这……”玉蝉儿嗫嚅道,“蝉儿既来谷中随先生修道,就不该——”

    “不该如何?”

    “不该再生情心。”

    鬼谷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说说它吧。”

    “是这样,”玉蝉儿略顿一下,缓缓说道,“蝉儿本已断绝俗念,一心向道。可……这些日来,这颗情心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萌动。蝉儿抗拒它,压抑它,平息它,可……它游来移去,总也不走,稍有触及,就又鲜活起来。先生,难道蝉儿……”不无忧心地望向鬼谷子,“真的完了?”

    鬼谷子哈哈大笑起来。

    玉蝉儿怔道:“先生为何发笑?”

    “在笑我的蝉儿。”

    玉蝉儿急道:“蝉儿心中苦恼,先生却……”

    “蝉儿,”鬼谷子敛住笑,缓缓说道,“你是误解道了。来,老朽这就说予你听。”

    玉蝉儿挪过几步,偎依过来,仰脸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抚摸她的秀发:“孩子,情心与道心,其实并不冲撞。道既存在于万物之中,自也存在于世俗之情中。”

    玉蝉儿眼睛大睁,灵光闪动。

    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继续说道:“天地有阴阳,禽兽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阳阴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蝉儿恍然大悟:“先生是说,生情与修道,二者并无相碍。”

    鬼谷子点头:“非但无相碍,反倒是相辅相成。追溯上去,阴阳之道,始悟于黄帝。黄帝是见道之人,一日偶遇素女,二人身心合一,不舍不离,终悟阴阳交合之理。”

    听到“交合”二字,玉蝉儿脸色绯红,埋下头去。

    鬼谷子接道:“不悟情心,难通道理。不识男女之事,何知阴阳之化?蝉儿若有情心,只管放任它去。缘到情到,缘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受此点拨,玉蝉儿心中疑虑顿消,惊喜交集,倒身叩道:“蝉儿谢先生点化。”

    鬼谷子起身,缓缓走出草堂,自到谷中漫步去了。见先生走远,玉蝉儿在堂中又怔一时,取过琴来,面窗摆开,信手弹去。

    琴声轻快流畅,忽如溪中鸳鸯戏水,忽如梁上飞燕呢喃。正在不远处采集蘑菇的苏秦、童子听到,止住脚步。

    苏秦从琴声中听出了爱的乐章,细加揣摩,认定是张仪的好事成了,甚是为他高兴。又听一时,苏秦开始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诉,并不是那种获得爱情后的喜不自禁,而是仍在寻求或探询。然而,她在寻求什么,探询什么,他却听不出来。

    苏秦思忖有顷,征询的目光望向童子:“师兄,听出师姐在弹什么吗?”

    童子转过头来,奇怪地盯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木头,蝉儿姐在对你说话,你却不知?”

    “对我说话?”苏秦大吃一惊,怔有半晌,方才问道,“敢问师兄,蝉儿姐在说什么?”

    童子顺口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师兄你……”苏秦脸上一热,急急拦他话头,略顿一顿,“师兄必是听错了。师姐一心向道,如何会生此等俗心。再说,纵使师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苏秦。”

    童子白他一眼:“师兄只是听琴,师弟想到哪儿去了?”

    遭童子抢白,苏秦无言以对,半晌,不无尴尬地垂下头去。童子缓缓起身,朝苏秦笑笑:“师弟,走吧,不要只顾想心事,误了前面的菇子。”

    向晚时分,苏秦神情恍惚地回到草舍,不见张仪。苏秦在房中又候一时,见他仍未回来,心里一揪,出门寻去。

    苏秦寻至溪边,远远看到张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纹丝不动,就如一尊塑像。

    苏秦知他为何坐在那儿,也就不再过去,默不做声地候于数十步外。冷风嗖嗖吹来,张仪却似浑然不觉。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突然起身,长笑一声,吟道:

    风萧萧兮过矣,

    人悠悠兮逝矣;

    试问情为何物,

    长笑一声去矣。

    苏秦听出张仪已经想通,当无大碍,转身先自走了。

    回到房中,苏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面是张仪,一面是玉蝉儿,二人都是他的至爱,又都因他陷入烦恼,真的是他万未料到之事。

    苏秦翻身坐起,并膝坐于榻上,陷入苦思。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径至草堂。童子手提水桶,正欲出门,见是他来,迎面而出。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放下桶,回过一揖,笑道:“师弟是来寻蝉儿姐的吧?”

    苏秦点头:“师兄说对了。师姐在否?”

    童子朝门内叫道:“蝉儿姐,苏师弟寻你!”接着提上水桶,哼着小调下溪去了。

    苏秦走至门口,略顿一顿,举手敲门,里面传来玉蝉儿娇颤的声音:“请进。”

    苏秦走进门中,见玉蝉儿端坐于席,脸上挂着微笑,两只眼睛脉脉含情,羞怯地凝视他道:“苏士子,请坐。”

    苏秦依旧站在那儿:“师姐,在下有一事,此来麻烦师姐。”

    玉蝉儿略怔一下,扑哧笑道:“坐下说吧,看把你急的。”

    苏秦并膝坐下:“苏秦谢师姐赐坐。”

    玉蝉儿又是一笑:“看这样子,苏士子似有大事,蝉儿洗耳以闻了。”

    苏秦牙关一咬:“回师姐的话,庞兄、孙兄下山,威震天下,功名显赫,苏秦早已心动,此番也……也欲下山。倘若上苍垂幸,苏秦或能出人头地,不负谷中数年苦学。”

    玉蝉儿脸色大变,怔有半晌,竟是未能反应过来。

    苏秦顾自说道:“在下此来,是想麻烦师姐转禀先生,就说苏秦求见!”

    “这……”玉蝉儿终于回过神来,“苏士子是来辞别的?”

    “苏秦正欲辞别先生,辞别师姐。”

    玉蝉儿嗫嚅道:“苏……苏士子,你……真的要下山去?”

    苏秦肯定地点头。

    玉蝉儿沉思有顷,抬头望着苏秦:“好的,只是先生尚未出定,苏士子还要再候一时。”

    “在下恭候。”

    二人又坐一时,玉蝉儿看他一眼,缓缓说道:“苏士子,你就要下山去了,难道不想对蝉儿说句什么吗?”

    苏秦想了下,起身跪下,对玉蝉儿道:“师姐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连拜三拜。

    玉蝉儿心头一凛,颤声道:“苏士子行此大礼,叫蝉儿如何敢当?”

    “若无师姐,断无苏秦今日,跪在这儿的只能是洛阳轩里那个结巴的苏秦,亦将是为功名利禄苟活的那个世俗的苏秦。师姐纯净、善良的真心,将如皓月的光华,永远普照苏秦残缺的灵魂。”

    玉蝉儿泪水盈眶:“苏士子溢美之辞,蝉儿经受不起。苏士子,今日一别,此生还能相见吗?”

    苏秦依旧埋头叩在地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苏秦都会惦念师姐,惦念师兄,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

    玉蝉儿迟疑有顷,断然取下挂在脖颈上的玉蝉,放在唇边,轻吻一下,颤声说道:“苏士子……”

    “师姐有何吩咐?”

    “自蝉儿来到世间,此物不曾与蝉儿有过一日分离。二十年了,蝉儿已经是它,它也化了蝉儿。苏士子今将远行,蝉儿别无他物,唯以此物相赠,还望苏士子早晚不弃!”

    苏秦全身都在颤动,叩在地上,呆有半晌,方才拜道:“师姐厚意,苏秦心领了。师姐高洁之心,苏秦永远仰慕。师姐心爱之物,苏秦却不敢收。”

    玉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苏士子——”

    苏秦亦哽咽道:“师姐,容苏秦解释一言。非苏秦不爱此物,实乃山外颠簸,世俗浑噩,苏秦身入凡尘,便如投身泥污,若将师姐贞洁之物带在身上,岂不污了?师姐之心,苏秦领下;师姐厚情,苏秦铭刻于心。师姐珍爱之物,还请师姐随身携带,待苏秦——”

    “苏士子,不必说了!”玉蝉儿哽咽着打断他,“蝉儿这就禀报先生!”缓缓起身,将玉蝉重新戴上,款款走进洞中。

    门外,也前来向先生辞行的张仪将二人的对话听个清楚,顿时如梦初醒,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泪如泉涌。

    鬼谷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席,面前摆着一盘棋局,局上纵横是道,却无一块棋子。苏秦、张仪叩拜于地,各自泪出。

    鬼谷子睁开眼睛,扫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二人都要出山?”

    苏秦、张仪谁也没有出声。

    鬼谷子又扫二人一眼:“上才求道,中才求仙,下才求仕。依你二人之质,若是潜心苦修,或可成就仙道,是否下山,可想清楚?”

    张仪拜道:“弟子愚钝,难成仙道,乞请先生成全!”

    鬼谷子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苏秦,你呢?”

    苏秦亦拜道:“弟子愿与师弟一同下山,同甘共苦!”

    “好吧,”鬼谷子轻叹一声,“既然你们已做决断,老朽就不强求了。我观庞、孙二子,势难相容,诚望你二人能与他们有别,互帮互让,各成功业,勿伤同学之情。”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拿过两盒棋子,一盒黑子,一盒白子。

    鬼谷子将黑子推给苏秦,白子推给张仪,正襟,敛神:“拿起棋子。”

    苏秦、张仪相视一眼,各自拿起一块棋子。苏秦执黑,张仪执白。

    “苏秦,张仪,”鬼谷子指向面前的棋局,“天下犹如棋局,治天下犹如弈棋。棋局在此,棋子已在你二人手中。这局棋该如何下,你二人可有盘算?”

    苏秦、张仪又是互望一眼,良久没有说话。

    鬼谷子的目光首先看向苏秦,而后移向张仪,之后移回苏秦。

    苏秦拱手道:“弟子愚昧,请先生指点。”

    “你二人既然不肯开口,为师这就指点一二。”鬼谷子的目光移到棋局上,“棋如天下,治天下亦即弈天下。你二人皆是弈中高手,如何落子,如何定势,如何谋篇布局,如何攻防,如何收官,种种方术,为师就不讲了。为师想讲的是,何为棋,何为弈棋之道。”

    二人四目圆睁。

    “何为棋?棋为易,为时空之变数。万物之数,从一而起。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为棋局之主,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三百六十,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数;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动静相适。由是观之,棋之道,法天象地,沟通天地人,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

    日常棋局竟有这般玄妙,倒是苏秦、张仪未曾想过的。分离在即,先生临别赠言,更非寻常教诲可比,二人是以愈加虔敬,全神贯注听解。

    “弈棋之道,与为师讲予你们的捭阖之道两相契合,你们可以比照参悟。棋局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不可墨守成规。弈棋离不开棋子,你们各人掌握的一百八十块棋子,置于盒中永远都是死棋,只有置于局中,才会生动,才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若是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是以任何落子,必谋定而后动。”言及此处,鬼谷子缓缓闭上眼去。

    苏秦、张仪叩拜于地,齐声应道:“先生教诲,弟子谨记了!”

    “谨记就好!”鬼谷子再次睁眼,长叹一声,“唉,你二人这要走了,为师也就实言以告。五年前老朽收留你们四人为徒,虽为因缘聚合,却也有所期盼。”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弟子谨听先生训示!”

    “你二人听好,”鬼谷子逐个扫视二人,“世道纷乱,七雄并世,群龙舞爪,生灵涂炭,天下苍生渴望太平。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势所趋,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们四人能以天道为念,协力并肩,推动天下大势走向太平,莫要记挂恩怨得失,名利情仇。”

    苏秦、张仪皆是一震,肩上如压千钧。

    沉默许久,二人再拜,同声应道:“弟子记下了!”

    “记下就好!”鬼谷子微微点头,“你们可有什么要说?”

    苏秦道:“弟子有惑,求请先生指点!”

    “说吧。”

    “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使天下相安。”

    “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之道,可经由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

    张仪插道:“依先生之见,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孰胜一筹?”

    显然,张仪所问极是棘手。鬼谷子思忖良久,方才应声:“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各有胜处,为师难定优劣。不过,天下早已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私欲横流,诸侯各怀私利,勾心斗角,让其彼此相安,回归周初礼制,实乃与虎谋皮,道遥且艰。天下已如垂死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之术,方可走向太平。是以老朽认为,一统之途,或为可行。至于如何走向一统,乃是上苍赋予你二人的使命。”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高声誓道:“弟子誓愿鞠躬尽瘁,不负先生所托!”

    “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苍所托,是天下黎民所托。老朽要求你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遭遇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为重,万不可意气用事!”

    二人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鬼谷子从几案下取出两捆竹简,摆在二人面前:“出此鬼谷,老朽也就爱莫能助了。这是两册竹简,你们一人一捆,若有困惑,可慢慢感悟。”

    二人接过竹简,展开,竟是他们曾在洞中连读数日的《阴符》本经。不同的是,这两册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鬼谷子的注解。二人细审这些注解,赫然其中的正是鬼谷子近日所授的捭阖道术。显然,这是鬼谷子近日特为二人撰写的。一些地方,墨迹尚未干透,墨香隐约。

    苏秦、张仪无不涕泣,伏地叩拜:“弟子叩谢先生厚赠!”

    “书为死,用为活。如何学以致用,全凭你们感悟了。”

    “谢先生指点!”

    鬼谷子闭合双眼,挥手道:“去吧,老朽俗事已了,要入定了。”

    苏秦、张仪又拜数拜,退出草堂。

    苏秦、张仪各背包裹,朝他们居住了整整五年的草舍再望一眼,又朝草堂方向拜过三拜,起身沿河谷旁边的小道朝谷口走去。

    苏秦走几步,回望一眼。

    张仪心中难受,奚落他道:“苏兄,你好像割舍不得啊!”

    “是啊,”苏秦苦笑一声,应道,“这就下山了,还没跟师兄道声别呢,方才寻他,哪儿也不曾见。”

    想到玉蝉儿爱上苏秦,童子或会吃醋,张仪话中有话道:“别是师兄不想见……”略顿一下,“不想见我们,故意躲出去了。”

    苏秦自是听出话音,知道张仪的“不想见”后想讲的是“你”,此时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苦笑一声,摇头叹道:“贤弟既如此说,我们就走吧!”

    二人迈步走去,刚刚转过一个小弯,赫然看到童子站在前面,玉蝉儿端坐于地,面前摆着她的爱琴。

    见二人走来,玉蝉儿面现微笑,没有起身,声音却是清朗:“两位公子出山,小女子别无所赠,抚曲一首,祝二位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话音落处,玉蝉儿轻舒长袖,两手抚琴,所弹之曲依然是《高山流水》,但那韵味较五年前进谷之时,已不知高出多少。何况玉蝉儿心思万缕,又于此时此刻弹奏,更生一种感动。

    听一会儿,童子难过至极,转过脸去,以襟拭泪。苏秦、张仪环视群山,缓缓跪下,和着琴音,朝鬼谷四山各拜几拜,又朝童子、玉蝉儿各拜三拜,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张仪走有几步,回身朝童子招手。童子赶上。

    张仪朝他深揖一礼,童子还一礼,问道:“张师弟有何吩咐?”

    “谷中数年,师弟甚是感念师兄。这要走了,师弟别无他物,唯有一件宝贝,师弟藏在床榻下,留赠师兄了!”

    “童子谢过师弟!”

    张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去。苏秦再次抱拳揖礼,扭头跟去。玉蝉儿和泪又弹一时,乐音袅袅绕绕,直将他们送出谷外。

    童子心中记挂张仪的礼物,先一步赶回谷中,推开张仪房门,从床榻下摸到一堆竹简,看也没看,提上就朝外面走去。

    童子提着竹简回到草堂,迎面碰到玉蝉儿抱琴回来,大声叫道:“蝉儿姐,宝贝来了!”

    玉蝉儿问道:“什么宝贝?”

    “是张师弟的,他说赠予我,这还没看呢。”童子放下竹简,打开一看,却是庞涓所抄的《吴子兵法》。

    “咦!”童子抓耳挠腮,兀自怔道,“此书不是烧掉了吗,为何张师弟这里还有?”

    玉蝉儿一下子明白原委,淡淡说道:“既是张仪送你的,你就藏起来吧。”

    童子踢它一脚:“先生既然要烧它,童子藏之何用?”转念一想,将它捆扎起来,复提手中,“这些竹片倒是不错,雪天来时,正好拿它煮饭。”

    苏秦、张仪一路无话,直到走出云梦山,仍旧一前一后地闷头急行。渡过宿胥口,二人未走多久,眼前现出两条路,正南一条官道直通大梁,另一条小道偏向西南,沿河水直通洛阳。

    张仪住步,抱拳道:“苏兄,我们该在此地分道扬镳了。眼前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贤弟,”苏秦一怔,“这……这才刚出宿胥口,你我还可再走一程。”

    “苏兄,”张仪再次抱拳,“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宴,你我终有一别,何在一程两程?”

    看出张仪不愿与他同行,苏秦只得回揖一礼:“贤弟定要作别,在下只有依从。顺便问一句,贤弟可是前往楚地?”

    张仪略显惊讶:“在下欲往何处,苏兄何以知道?”

    苏秦应道:“‘风萧萧兮过矣……’当是楚地民谣,贤弟顺口吟之,可见谋楚甚久,苏秦据此知之。”

    张仪嘿然笑道:“苏兄揣摩之功果是厉害。不瞒苏兄,在下谋楚,的确有些日子。楚国腹地广阔,物产丰饶,人民殷实,进可攻,退可守,当是作为之地。我观列国,能一统天下者,非秦即楚,张仪就赌楚国了。苏兄欲至何地?”

    苏秦指着通向洛阳的小道:“贤弟看得远,在下叹服。在下欲回洛阳,就走这条小路。”

    张仪笑道:“苏兄不走大道,在下只好走了。”朝小道又望一时,两手拱道,“苏兄将出山之后的第一块棋子落于天元,真是妙手,在下叹服,就此贺了!”

    “哦!”苏秦一怔,“贤弟何来此说?”

    “苏兄欲行假道灭虢之计,岂不是妙?”

    “此话怎解?”

    张仪侃侃说道:“周室虽衰,名义上仍是正宗王室,堪为天元。苏兄回至洛阳,必去游说周天子,举周室大旗匡正天下。周天子必不用兄,但会对兄褒扬有加。于是,苏兄匡扶周室,力挽狂澜之报国壮举,也将传扬天下。苏兄载誉至秦,身价可就不一样喽!”

    张仪一气揭出苏秦的谋算,着实令他吃一大惊,不由得打个惊战,但旋即浮出一笑:“贤弟筹算,在下叹服。不过,在下此去,真还未曾想过这么多。”

    张仪紧追不放:“若是不为这个,苏兄因何还乡,可否讲予在下?”

    “不瞒贤弟,”苏秦侃侃应道,“在下此去,的确要去周室,不过,非为行计,只为朝拜。除此之外,在下也想回家看看。不知不觉之中,在下离家已近六年。当年与老父争执,在下负气出走,终是不孝。今日学业略成,也当回乡探望父母,聊尽孝道。”

    苏秦解释之语,不想却再次伤到张仪。想到自己已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周天子更是玉蝉儿的父王,张仪苦涩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在下想多了。”转头遥望河西方向,喟然长叹,“唉,有个家真好,探望周王更是该的。周王失去爱女,心疼至今,苏兄此去,正好抚慰于他。”

    听到张仪语带讥讽,苏秦深感懊悔。然而,话既出口,说什么都是迟了。苏秦苦笑一声,顺口接道:“贤弟说的是,在下亦有此意。”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苏兄谋事深藏不露,实令在下叹服!在下精心设局五年,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却在瞬息之间为苏兄所破。细细想来,你我之间这第一个回合,苏兄胜得实在精彩!”

    看到张仪仍在为玉蝉儿之事耿耿于怀,苏秦又出一声苦笑,抱拳辞别:“贤弟,鬼谷之事,俱往矣。贤弟既想分道,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仪亦抱拳道:“后会有期!”

    第二章 孙膑庞涓联合作战

    是年腊月,楚威王听信上柱国昭阳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为由(六年前的伐宋因由是宋公偃逐兄篡位),召集景氏、屈氏、昭氏、斗氏、黄氏、项氏、蒍(wěi)氏、成氏等王亲大族中诸元老、执珪及柱国大人廷议伐宋。令尹景舍等坚决反对,威王却一意孤行,当廷颁诏,封昭阳为主将,点南阳郡守景合为副将,将兵十万伐宋。

    景合是景舍长子,自幼喜欢兵事,甚有勇力,多年来一直镇守楚国重地方城,是楚军中为数不多的骁将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却被点为副将,爵晋柱国。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满身披挂地前往令尹府拜别景舍。

    景舍脸上却无一丝喜气。景合进来时,景舍坐于几前,面无血色,两只老眼凄然凝视跪在面前的景合,全身丝纹不动,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您……这是怎么了?”

    景舍仍旧死盯他看。

    有顷,景舍终于活转过来,颤抖着两手从几案上端起一只酒爵:“合儿,来,这一爵算是为父与你诀别的!”

    “诀别?”景合似是未听明白,“父尹,您是说——”

    “合儿,”景舍缓缓说道,“为父预感,此番征宋凶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相见无日了!”言讫,老泪纵横。

    儿子出征,老父却说出这般不祥之语,景合怔了,惊愣半晌,方才颤声问道:“父尹何说此话?”

    景舍谆谆叮嘱:“兴不义之师,无端伐宋,未战已自理屈。若是不出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庞涓救宋。就黄池、朝歌二战观之,庞涓用兵,你与昭阳断非对手!”

    “这……”景合辩道,“父尹别是高看庞涓了。黄池之战,庞涓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庞涓胜在突袭。依孩儿观之,庞涓亦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要小心应对,想他——”

    景舍心里一沉,长叹一声:“唉,合儿,为父只能将话说至此处,信与不信,由你自己决断。”略顿一下,摇头又叹一声,“老了,为父老了!”

    远处响起昭阳点兵的鼓声。

    景合稍作犹豫,叩道:“孩儿谢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请受不孝子一拜!”

    景合连拜三拜,缓缓端起酒爵,一饮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厅门,正要远去,景舍的声音又传出来:“合儿!”

    景合顿住步子,转身进来,望着景舍。

    “为父再说一句,”景舍缓缓叮咛,“昭氏点你为副将,未必是好意,你须小心为上!”

    “合儿知了!”景合点下头,对景舍又拜三拜,转身大步走出。

    昭阳、景合从郢都点兵五万悄悄北上,沿淮水东下,再经寿春、下蔡北上,与应命而来的寿春、下蔡、项城等地驻军合兵十万,直插睢水。

    景合与长子景翠,正引左军将士穿越边境,逼向宋之符离塞,忽然接到昭阳传令,要部队就地屯扎,景合入中军议事。

    景合赶至中军,见昭阳正在吩咐随军使臣,安排他们将楚王的讨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国。

    景合暗暗佩服昭阳。讨宋檄文拖至此时发出,称得上是记阴招儿。这边列国刚一接到檄文,那边已是兵临城下,说不准已经拿下彭城了。

    待众使臣走后,昭阳望着景合,开门见山道:“景将军,本将召你来,是要将军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头一怔,口中却道:“末将但听军令!”

    “今夜人定时分,你引军三万,沿城父(地名)西插,秘密屯于陉山要塞。此地离陉山五百余里,昼伏夜行,三日后当至。”

    闻听此言,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与昭阳在一起,父亲的担忧就可避免。再说,宛城、方城、陉山一带,原本就是他的地盘,他去陉山,正是如龙归渊。

    想至此处,景合忙道:“末将得令!”

    昭阳陡然问道:“将军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沉思有顷,抬眼望着昭阳:“防备魏人袭我陉山、方城。”

    昭阳连连摇头,敛神正色:“不是防备,是进击。本将早已盘算好了,此番伐宋,庞涓必将出兵援助。待庞涓兵出大梁,将军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长驱直入,直捣大梁。庞涓闻讯,必紧急回撤。将军一经探实,即可撤离大梁,沿睢水东进,在襄陵、承匡一线布阵候他。本将亦从彭城撤回,你我合击庞涓于睢阳、襄陵一线,活擒庞涓!”

    如此部署,的确是合击庞涓的绝妙策划。但对景合来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因为他的数万人马几乎全在魏境作战,假定真的能够堵住庞涓,那么,前有庞涓,后有前来救援的大梁魏军,前后夹击,风险几乎在他一人身上。想起景舍临别之言,景合心中不免一颤,但于此时,他也不便说出什么,只得沉脸应道:“末将遵命!只是……如此远途奔袭,末将仅有三万部卒……”

    “景将军放心,本将已经安排妥当。陉山守军八千全部予你。这且不说,本将已密令城父、苦县、长平、陈、上蔡、方城、叶城等地各调两千精锐前去陉山。待你到时,另有三万人马候你调用。”

    听到昭阳交予自己兵马六万,景合心中略有所安,点头应道:“末将谨听将军之命!”

    “记住,”昭阳沉声叮嘱,“庞涓用兵奇诡,将军此行务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踪。无论何人,泄密者斩!”

    “末将得令!”

    一骑飞驰入逢泽之畔的魏军辕门。卫士验过令牌,挥手放行。

    骑手在大帐前下马,急急步入帐中,见庞涓独坐案前,趋前几步,跪地叩道:“报大将军,陉山细作密报!”双手呈上密报,转身退出。

    庞涓展开密报,细读有顷,陡吃一惊,急步走到大沙盘前,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彭城、陉山。庞涓取出两支箭头,将一支写着“昭阳”的插于睢水,箭头指向宋国东部重镇彭城,将另一支写着“景合”的插于陉山,箭头直指大梁。

    庞涓盯住沙盘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边,聚焦于越国陪都琅琊和齐国南长城一线。上面早有两支箭牌,一支写着“无疆”,插于琅琊,箭头指向齐都临淄,另一支写着“田忌”,插于齐国南长城,箭头指向琅琊。

    庞涓的目光轮换投向上述几处地方,眉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舒展,然后再次收紧,正对沙盘并膝坐下,双目闭合,渐入定境。

    中军参军走入,张口欲报,猛然看到庞涓正在凝神苦思,硬生生地将吐到喉咙口的“报”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帐,守在帐门之外。

    约有半个时辰,庞涓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再次盯向沙盘,脸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将沙盘罩上,踱回几案前面。

    守于帐外的参军看到,不失时机地急走进来:“报,宫中来人,传大将军觐见!”

    庞涓精神抖擞,略一点头:“备车!”

    魏宫御书房里,魏惠王端坐几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孙膑、白虎侍坐。惠王将楚王的伐宋檄文与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并递予太子申,太子申缓缓展开,翻看一下,传给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没看,转手递给朱威。朱威细细读过,传示孙膑、白虎。看到众人均已传看完毕,毗人过来,从白虎手中接过两道檄文,双手呈予惠王。

    魏惠王将之并排摆在几上,对毗人道:“庞爱卿呢?”

    毗人应道:“回禀陛下,臣已使人召请,想必已在路……”听到外面台阶上的脚步声,知是宫人引庞涓来了,赶忙改口,“陛下,武安君到了!”

    魏惠王急道:“快请!”

    毗人大声唱道:“陛下有旨,请武安君觐见!”

    庞涓急步走入,跪下叩道:“微臣迟来,请陛下恕罪!”

    “爱卿请起!”魏惠王朝他摆手。

    庞涓谢过,起身走至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指着面前的檄书:“庞爱卿,你也看看。”

    毗人走过去,拿过檄文呈给庞涓。庞涓展开,略略一看,随手还给毗人。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诸臣一眼,“你们也都看过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为名,使昭阳为将,兴大兵伐宋。宋公与寡人素来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视不管,不合于义。若是出兵救他,就要与楚人开战。战与不战,事关重大,寡人不敢擅断,特请诸位议决。”言讫,目光投向庞涓,充满期待。

    见陛下如此,又涉及战事,诸臣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投射过去。

    “启禀陛下,”庞涓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微臣刚得密报,昭阳共出大军十万,亲领七万直扑符离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众三万潜至陉山,观我动静。”略顿一顿,声音略略提高,“陉山离大梁不足三百里,车骑一日可到,即使步军,急行军也不过两日。陉山原有守军八千,景合又纠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军,再得兵马两万余人,几处相加,陉山一线,楚人当有兵马六万,战车逾千乘。”

    庞涓未言战与不战,只将局势这么平平一说,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气,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说是救宋,单是景合的六万兵马直压过来——

    厅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这……”沉吟片刻,魏惠王问道,“庞爱卿可有应策?”

    庞涓并不作答,顾自说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贾之利,尽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陈兵陉山,不在伐我,而在掩护昭阳夺占彭城。彭城盛产五谷,富甲天下,为泗上膏腴之地,素有粮仓之称。这且不说,彭城扼守泗上咽喉,东可威逼齐、鲁,西可控制卫国,进逼三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昭阳如果夺占该城——”目视魏王,打住不说了。

    宋国一直是魏惠王心上的宝贝疙瘩,不久前好不容易才从齐国手中讨回监护权,哪里容得他人争夺?

    果然,庞涓的话音刚落,惠王的脸色已成铁青,陡然将拳擂于几上,从牙缝中挤道:“哼,楚蛮子休想!”

    众人皆是一怔。谁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势必做出非理性决断。

    白虎望一眼朱威,朱威正欲进言,魏惠王已经缓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目不转睛地望着庞涓:“庞爱卿,你说的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应对,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见。”

    “依微臣之见,与其将宋地让予楚人,不如陛下得之。”

    众人见他这般胃肠,再吃一惊。身为宋人的惠施尽管沉稳如是,仍不免打个惊战,睁开两眼,斜睨庞涓一下,又缓缓合上。

    魏惠王却是听得入心,身子前倾:“楚有大军十万,爱卿可有胜算?”

    “回禀陛下,”庞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阳起大军五万伐宋睢阳,田忌将兵四万救之,两军会于砀山,昭阳大败,折兵两万,退出宋境。田忌引大军七万伐我,微臣却以疲兵三万破之。陛下,军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昭阳有勇无谋,微臣一人尚不惧他,何况还有孙监军在此。”

    魏惠王连连点头:“听爱卿此言,寡人甚慰!”

    “陛下放心,”庞涓又道,“只要微臣与孙监军联手,莫说昭阳有大军十万,纵使他再加十万,也不足惧。”

    众人听到庞涓言语托大,无不面面相觑。

    朱威看一眼惠施、太子申,见二人均不言语,拱手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虽说武安君、孙监军善于用兵,我可一战,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据微臣所知,自古迄今,国无所储而开战者,鲜矣。陛下新近颁诏与民休息,去岁唯有支项,少有进项。三军虽有屯耕,却也只是发端,要见成效,亦在两年之后。就眼下而言,三军日常供养尚有紧缺,何能支付大战之用?”

    朱威所言,亦为实情。魏惠王微微点头,略略一顿,转向太子申:“申儿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儿臣赞同上卿所言,不宜与楚开战。”

    魏惠王脸色阴郁,缓缓转向惠施:“惠爱卿,你说呢?”

    作为宋人,家乡遭难,宋向魏求救,庞涓却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鲸吞这块肥肉,惠施自是难以表态,只是如往常一样,两眼微闭,正襟端坐,一语不发。

    见惠王执意垂询,惠施不好再撑,微微睁眼,拱手奏道:“陛下,军旅之事,当问孙监军。”

    惠施之言使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显然,在惠施心中,孙膑的地位已经高于他庞涓了。这且不说,若是真的依着孙膑,按照他的秉性,势必反对出兵。

    经惠施这一提示,魏惠王打个惊愣,似也想起孙膑这个大才,转头望过来:“孙爱卿,适才你都听到了,庞爱卿言战,朱爱卿言不战,在寡人听来,皆有道理。”微微拱手,“战与不战,寡人实难决断,全听爱卿你的了。”

    见魏惠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礼,庞涓心中又是一沉,睁大两眼盯牢孙膑。

    孙膑抱拳还出一礼,缓缓说道:“微臣谢陛下抬爱!微臣以为,伐国在义。楚军伐宋,名为讨逆,实为取利,是不义之师。陛下应天顺势,征伐不义,是伸张正义,此其外也。宋为我东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将威胁我东南边陲,陛下助宋,是防患于未然,从长远来说,于国家有利,此其内也。”

    孙膑之言大出众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觑,庞涓却是惊喜交加,顺口接道:“陛下,孙监军所言,正是微臣担忧之处。楚地如此广博,楚王仍是贪心不足,可见其志绝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谋我,后患无穷!”

    魏惠王再无犹豫,朗声说道:“嗯,两位爱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诸位爱卿,寡人意决,举国节衣缩食,兴师伐楚!”

    众臣皆道:“陛下圣断!”

    庞涓略略一想,起身径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微臣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庞涓奏道:“此番伐楚,事关重大。为了确保胜算,微臣恳请陛下拜孙监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这……”魏惠王眼睛望向惠施,似是迟疑。

    “陛下不可!”孙膑亦急起身,在庞涓身边跪叩,“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微臣恳请陛下拜武安君为主将,微臣愿为副将!”

    “两位爱卿不必谦让,”魏惠王摆摆手,捋须说道,“寡人意决,两位爱卿听旨!”

    庞涓、孙膑叩道:“微臣接旨!”

    “封庞涓为伐楚主将,孙膑为监军,公子卬为副将,发三军六万,解救宋围!”

    庞涓、孙膑拜道:“微臣领旨!”

    退朝之后,众人走出宫门。

    就在迈下台阶时,走在最后的庞涓轻声叫住孙膑:“孙兄!”

    孙膑收住步子,回望庞涓:“贤弟?”

    庞涓略等一时,看到众人走远,方才深揖一礼:“在下谢孙兄了!”

    孙膑惊讶道:“贤弟,谢字从何说起?”

    “方才廷议之时,贤弟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谢一声,也是该的。”

    孙膑敛神正色:“贤弟说到哪里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义,贤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膑主张救宋,非助贤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谢?”

    “好好好,”庞涓干笑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谢了。顺便问一句,方才涓在陛下面前荐兄为主将,兄何故推托?”

    “三军皆服贤弟,唯有贤弟做主将,方可救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孙兄有所不知,你这轻轻一推,却将贤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孙膑怔道,“敢问贤弟是何苦心?”

    “涓虽不才,在魏也算打过两场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孙兄初来乍到,虽说腹藏经纶大略,却无军功。无功而居高位,受重赏,从长远来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机,涓荐孙兄,本是此意。依你我之力,此番出战,必擒昭阳。孙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听到庞涓如此为他着想,孙膑心中一热,深深一揖:“贤弟美意,膑心领了。你我既为兄弟,自当患难与共,福祸俱当。贤弟做主将,亦等于膑做主将。贤弟建大功,自就是膑建大功,贤弟何分彼此?”

    庞涓忙还一揖:“孙兄所言,实为涓心底之语。话虽如此,在孙兄面前,涓做主将,终是忐忑。孙兄,你看这样如何?此番出救宋国,对外涓为主将,兄为副将;对内兄为主将,涓为副将。”

    “贤弟此言差矣,”孙膑正色道,“挂帅出征,是国之大事,岂有让来让去,明暗虚实之理?陛下既已晋封贤弟为将,贤弟当行主将职分,莫再推辞。”

    庞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多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此番与楚战,敌强我弱,昭阳也是悍将,若是成功,孙兄之功也不为小;万一失利,孙兄不在主将之位,自也有个回旋余地,凡有过错,涓自承当就是!”

    见庞涓说来说去,始终离不开个人利害,此时又将话语说到这个分上,孙膑心里一沉,再也不吱一声。

    “好了,好了,”庞涓似已觉出孙膑所想,抬头笑道,“孙兄不在乎功过是非,涓说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孙兄已有良谋。”

    孙膑趁机转过话题:“膑观贤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不瞒孙兄,”庞涓应道,“楚人不比齐人,昭阳不比田忌,与楚人战,涓虽有把握,却也不敢大意。幸有孙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觉无惧!今出兵在即,涓欲邀请孙兄前往大营,共商出兵方略。”

    孙膑点头笑道:“主将有令,膑安敢不从?”

    庞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阶,招来车马,两人同车驰入大梁城南的中军大帐。

    进帐之后,庞涓径领孙膑至沙盘前面,伸手揭开罩子,手拿竹杖指点形势:“孙兄请看,符离塞上有宋国守军八千,或可阻挡楚人两日进程。符离塞距彭城仅有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处,为宋腑脏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胁迫齐、鲁。鲁国弱小,不敢妄动。齐国自顾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马五万,战车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阳有兵马一万五千、彭城一万、符离塞八千、砀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将周围城邑的兵马悉数调去,彭城兵马也不过两万。以两万对七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膑点头。

    庞涓挥杖再道:“孙兄再看,这是陉山。陉山是要塞,昭阳在此经营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是我南部一块肿瘤。景合三万大军昼伏夜行,潜往此处,必有图谋。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将趁我援宋之际,袭扰大梁。”略顿一下,眼望孙膑,“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孙兄可有退敌妙策?”

    “请问贤弟作何部署?”

    庞涓呵呵笑道:“孙兄不肯先说,愚弟只好露丑了。”将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拟引兵四万,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进,奇袭符离塞,截断昭阳归路。宋军见援军到来,必死守彭城。昭阳前不克彭城,后无退路,向东是齐境,齐必防备,向西是睢阳,宋偃必死战。昭阳无路可走,只能回师与我决战。我有睢水,又有符离要塞,可抵数万大军。昭阳欲退不能,欲进不得,粮草接济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将竹杖指向陉山,“兄可引兵二万,屯于安陵。景合闻我大军援宋,必涉洧水袭扰大梁。待景合军出,兄可沿洧水一线断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断然难攻。楚人反观后路被抄,必无战心,兄只需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击溃景合。至于昭阳,自有涓去收拾!”

    孙膑盯视沙盘,沉思良久,眉头微皱。

    庞涓看在眼里,心中忐忑,小声问道:“孙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处?”

    孙膑抬头望向庞涓:“如果与楚决战,就敌我情势而言,贤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庞涓听出孙膑话音,急道:“究竟何处不妥,孙兄直说就是!”

    “敢问贤弟,此番出征,贤弟是想解救宋围,还是想与楚人决战?”

    “这……”庞涓略怔一下,“当然是解救宋围!”

    “若是解救宋围,贤弟这么部署,或能取胜,却不为上策。”

    “哦?”庞涓惊道,“请孙兄详解!”

    孙膑指着睢水:“贤弟请看,昭阳用兵谨慎,必于符离塞、睢水一线设防,贤弟长途奔袭,万一泄密,就难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贤弟如愿控制睢水,将昭阳大军困于睢水以北,也难以在短期内将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国之士,一旦受困,反会坚其死志,伤亡必大,此其三也。楚军受困,楚王必竭力营救,楚国援军旬日可至,贤弟若是不能速决,必将腹背受敌,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贤弟数万大军远离本土作战,若是不能速决,我库无积粟,即使最终战胜,也伤国家根本!”

    孙膑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庞涓听得傻了,愣怔半晌,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依孙兄之见,何为上策?”

    孙膑眼望沙盘:“请问贤弟,对楚人来说,距我边界三百里之内,何处最是紧要?”

    庞涓略略一想,将竹杖指向项城、宛城:“这两处地方,项城、宛城。项城为楚辎重所在,北方诸郡所产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仓十二,储库粮三百万担,宛城所冶之铁,也多存于此,为昭阳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备守军一万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国冶铁重地,眼下铁贵于铜,宛城之重,不下于韩国宜阳,楚国因而筑方城护之。”

    孙膑将目光从项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项城,审视有顷,手指项城:“就是此处!”

    庞涓似是不解:“请孙兄详言。”

    孙膑侃侃说道:“贤弟可引大军四万,对外诓称六万,大张旗鼓地引军援宋,兵发睢阳。将近睢阳时,贤弟可偃旗息鼓,急转南下,绕过苦县,直奔项城。昭阳万想不到我会突袭项城,项城精锐或调往宋境,或调往陉山,守备必为老弱,不堪一击。贤弟可四下围攻,大造声势,项城危急,必向昭阳、景合求救。昭阳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项城势危,一定回援,此时——”

    庞涓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朗声接道:“孙兄可趁机夺占陉山要塞,去除这个肿瘤。景合闻陉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项城,景合见陉山已失,只好回头再奔项城,涓于途中伏兵击之,孙兄再于后面夹攻,景合之众必溃。昭阳闻景合有失,项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围不战自解矣!”

    “贤弟所言甚是。”孙膑连连点头,“宋军闻我出兵,必会死战。楚军闻我袭其粮草重地,军心必乱。待景合兵败,昭阳仓促回救之时,我或可一举而下项城,据城以守,或可回军守住陉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与楚抗衡。此时攻守易势,楚人疲于奔命,我则以逸待劳,胜负不战可判矣!”

    庞涓击案叫道:“孙兄好计谋,伐楚筹谋,就此定了!”

    经过三日苦战,昭阳终于攻克符离塞,驱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数日,宋公已经诏令周围十几个城邑弃守,兵卒调防彭城。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纷纷携带细软、家丁入彭城避难,公子皮再得将士一万余人不说,更添苍头数万,声势大振。

    攻克符离塞后,昭阳不费吹灰之力,连得宋城十余座,同时分兵警戒砀山、睢阳宋军,亲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临彭城。

    昭阳将彭城团团围住,下令楚军四面攻打。昭阳连攻数日,一度打破南门,又被宋人拼死顶上。昭阳正在苦思破城之计,探马报说魏人援宋,庞涓亲率大军六万开赴睢阳。

    昭阳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继续攻城,一面分兵一万增援符离塞。

    与此同时,在陉山要塞的将军府中,景合正与景翠及几员副将商议军务,一名军尉急急走入,大声报道:“报,魏将庞涓率军五万,已于昨日辰时开往睢阳!”

    “昨日辰时?”景合急问,“何人为副将?先锋是谁?”

    “回禀将军,副将、先锋俱是公子卬。另有监军一人,名唤孙膑。”

    “孙膑?”景合一怔,抬头望向众位将军,“你们可知此人?”

    众将皆是摇头:“末将不知。”

    景合思忖有顷,转对军尉道:“再探!”

    “是!”

    军尉走后,景翠问道:“父帅,魏人已经动窝,我们也该出征了吧?”

    景合捋须有顷,正欲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参将走进:“报,荆先生求见!”

    景合转对诸将:“荆先生来了,你们先回营帐,待命出征!”

    听到“荆先生”三字,诸将皆是满面喜色,应诺出帐。

    景合转对参将:“有请荆先生!”

    参将领命出去,不一会儿,领进一人,年约四十,着装儒雅,一进门就跪地叩道:“草民荆生叩见将军!”

    景合欠欠身子:“荆先生免礼!”手指客位,“先生请坐!”

    荆生谢过,起身坐下。

    景合笑问:“公孙先生可好?”

    荆生拱手揖道:“回将军的话,公孙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来玉璧一双,以谢将军!”从袖中摸出一只精美礼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开,果是一双玉璧,精美绝伦,微微笑道:“既是公孙先生大礼,在下却之不恭,这就收了。”将礼盒合上,递予景翠,转对荆生,“不瞒先生,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将士们都馋坏了,方才本将还在念叨你呢!货都带来了?”

    “回将军的话,”荆生点头道,“草民接到将军命令,连夜宰杀,先送三十车来,余下三十车,两日后送到。”

    景合乐不合口:“好好好,难为先生了!”转对参将,“荆先生从叶城一路赶来,想是累坏了,安排先生先去歇息!”

    “末将遵命!”

    荆生看出景合军务在身,拱手辞道:“景将军,草民告辞!”

    景合送至帐外,复进帐中,对景翠道:“将三十车鲜肉分发三军,让将士们饱餐三日,待庞涓兵至睢阳,再行出征!”

    “末将得令!”

    走出将军府门,参将正引荆生前往驿馆,远远看到守关的军尉领着十几名关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来。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凶的不是别个,却是张仪。

    自于宿胥口外与苏秦别后,张仪绕道韩境,因盘费短缺,在韩都新郑滞留十数日,设法挣到几个布币,才又出城南下。张仪欲过方城,由宛、穰入郢,谒见楚王。而方城东西长约百余里,中间并无关卡,要想取道宛城,必过陉山要塞。张仪无奈,只好复入魏地,由魏入楚,于昨日晚间赶至陉山。由于天色过晚,关门已闭,张仪与众人候至今辰,好不容易等到开关,竟被楚人无端扣押,身上钱财也被悉数没收。

    张仪并不惜财,但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一金却是难以割舍,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让他们将其归还。

    军尉听得心烦,将枪尖顶住他的后背:“你这奸细,要是再嚷一声,老子捅了你!”

    张仪见他凶狠,不再吱声。荆生见过关行人均被押送过来,就如犯人一般,转对参将道:“请问将军,他们犯下何事了?”

    参将扫过众人一眼,轻声说道:“没犯什么事,不过是些路人。近几日将军颁令,凡是过关人等,许进不许出,暂时扣押关内,待过几日,自会全部放行。”

    荆生点点头,与参将候于一侧,让军尉押着众人先过。

    张仪看到参将,见他衣着,知是管事的,眼珠儿一转,突然一个转身,斜刺里跑到参将跟前,大声嚷道:“将军,请管束你的部下!”手指军尉,“那厮抢走在下金子,请将军为在下做主!”

    军尉急走过来,正要去拖张仪,被参将止住。

    参将望向军尉,冷冷问道:“你拿走这位客官的金子了?”

    军尉勾下头去,轻声辩道:“回将军的话,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携带魏币,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细,暂时将其没收,待拷问明白,再作处置!”

    张仪听得明白,再次嚷道:“将军,此人搜查包裹,单选贵重之物查验,分明是谋财,请将军明鉴!”

    荆生看一眼军尉,知他是个老关吏,心中早已明白,转对张仪道:“请问客官,军爷没收你多少金子?”

    张仪应道:“只有一块!”

    荆生当下从袖中摸出两块金子,递过来道:“客官请看,在下这里予你两块,权抵你的一块如何?”

    张仪冷笑一声,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谢了。在下只想讨要在下的一块金子,莫说你是两块,纵使十块,在下断也不换!”转对参将,“听闻楚人善于治军,这块金子,还望将军为在下做主!”

    参将转望军尉:“客人的金子呢?”

    军尉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双手呈予参将:“就是这块,请将军查验!”

    参将接过,反复查看,并不见稀奇,递还给张仪,笑道:“客人请看,可是这块金子?”

    张仪验过,点头道:“正是!”

    “既是你的,可以归你了!”

    张仪纳入袖中,朝参将拱手:“谢将军了!”复转身走进那队人中。

    军尉恨恨地瞪张仪一眼,拱手别过参将,押上队伍继续前行。

    荆生望着张仪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一口一声在下,定非寻常人物。且此人不顾死活,一心讨要那块金子,想是另有缘故!那军尉恨他入骨——”

    想到此处,荆生陡然打个惊愣,略想一下,转对参将拱手道:“将军,在下暂不去馆驿了。眼下尚早,在下想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货了。”

    参将亦拱手道:“荆掌柜既如此说,在下就不陪了。”从腰中摸出一只令牌,“这几日查得紧,你拿上这个,就无人阻你了。待事儿办完,你可自去驿馆,在下都已安排妥了。”

    荆生接过令牌,谢过参将,到卸货的地方查看一圈,寻人问出扣押过往行人的院落,急赶过去,果见门口戒备森严,满院子都是过关路人。众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发生何事,个个面呈忧容,但没有谁敢吱一声。

    荆生向守卫出示令牌,迈步走进院子,在里面寻找一圈,不见张仪影子。荆生拉过一名兵士,悄悄塞给他几枚步币。兵士藏过铜子,顺手指指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想是被关进那儿了!”

    荆生暗吃一惊,急步走向那间屋子,果见房门紧闭,侧耳一听,里面传出沉闷的击打声。荆生急急敲门,好一会儿,房门闪开一道细缝,一只脑袋从里面伸出。荆生一看,正是那名军尉。

    军尉这也认出荆生,陡吃一惊:“是你——”

    荆生不及他做出反应,用力一推,闪身进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线昏暗,张仪两手被反绑,口中堵上一块棉布,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人事不省。几名兵士手拿棍棒候立于侧,见有外人来,显得不知所措。

    军尉知他来路,以为是专门查他来的,早已魂不附体,返身关上房门,小声辩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国奸细,在下正……正在拷问!”

    荆生冷冷看他一眼,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只袋子,啪地一声扔在地上:“军爷犯不上为这区区一块金子费力拷问了!这点小钱,算是在下慰劳诸位的,军爷与诸位……”手指几位正在行凶的兵士,“拿去买杯酒喝。”

    军尉望望钱袋,又望望荆生,竟是怔在那儿。

    荆生手指张仪:“此人与在下有些纠葛,军爷若是不想招惹麻烦,就请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时分,将此人送至馆驿,在下只在那儿候等。”

    军尉哪里还敢多话,只管频频点头。荆生盯住他又看几眼,拉开房门,大踏步出去。

    人定时分,那军尉果然带人将张仪悄悄抬进驿馆。

    夜半时分,荆生正在为张仪敷伤,见他悠悠醒来,长出一口气道:“客官总算醒了!”

    张仪懵懵懂懂地觉出眼前的原是白昼所见之人,回首细想这日发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无感动地轻叹一声,脱口问道:“在下与先生非亲非故,先生为何要救在下?”

    荆生笑道:“因为我想知道,客官为何只在意那一块金子?”

    张仪摸摸袖口,见到金子仍在,亦笑一声:“看来,先生是个好奇人了!”

    翌日晨起,荆生使人将张仪小心翼翼地抬上自己马车,别过前来送行的参将等人,与卸完货的三十辆牛车一道驰出军营,辚辚驰往叶城。

    行有一程,因路面不平,马车颠簸不已,张仪遍体是伤,疼得龇牙咧嘴,强自忍住。荆生看在眼里,停下车子,使人抱来六床被褥垫在车内,将张仪重新抬上,命令御手缓缓行驶。张仪疼痛果然减轻,笑对荆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荆生摇摇头,又点点头。

    张仪异道:“先生为何先摇头,后点头。”

    荆生笑道:“要想知道这个,你得先说那块金子!”

    张仪亦笑起来,遂将秦人夺占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细述一遍。又见荆生这般仗义,张仪也就不加隐瞒,将赴洛阳学艺及进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等事一并说了。张仪本就口若悬河,这又路途漫长,时间从容,自是讲得详尽,听得荆生张口结舌,愣怔半日,方才惊道:“如此说来,魏国大将军庞涓是张子师弟?”

    “正是。”

    荆生连连揖道:“失敬,失敬!”

    张仪苦笑一声,轻轻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时,庞涓那厮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却封侯拜将,风光无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干出一番大业,谁料刚入楚地,竟就无缘无故地挨上这顿狠揍!”

    荆生笑道:“说起这个,在下倒要恭贺张子。不瞒张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迟些,只怕张子眼下已被他们扔到荒坡上,让那野狗吃了。”

    张仪惊道:“在下与他们无怨无仇,为何要置在下于死地?”

    “因为张子不该不依不饶,坚持讨要那块金子,更不该将此事诉诸参将。”

    “这……”张仪急道,“我就不信,楚国难道没有王法,容许此等恶人为非作歹?”

    “唉,”荆生叹道,“楚地关卡俱是肥差,关吏多是王亲国戚,世族贵胄,寻常百姓根本沾不上边!这些蛀虫个个贪得无厌,雁过都要拔毛,何况是过关百姓?张子与他们较力,能够不死,已是洪福了!”

    张仪朝荆生拱手揖道:“这么说来,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说这个了。”荆生笑道,“张子欲至何处,可否告诉在下?”

    “欲去郢都求见楚王。”

    “张子大志,在下敬仰。不过,郢都远在数千里之外,张子眼下这样——”

    张仪轻叹一声:“唉,听天由命吧!”

    “这样吧,”荆生略一思忖,“在下在叶城有些生意,张子若是不弃,可在城中小住几日,待伤势好些,再上路不迟。”

    “如此甚好,只是——这么麻烦先生,实叫在下过意不去。”

    荆生顺口接道:“张子若是真的过意不去,可帮在下做点小事。”

    张仪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当为先生效力。敢问先生,欲让在下去做何事?”

    “张子会算账否?”

    “数术之学,在下少时即知。”

    “如此甚好。”荆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个账爷,有劳张子帮忙几日。”

    听到只是要他帮忙做几日账爷,张仪呵呵一笑,慨然允道:“小事一桩,就此定了!”

    陉山要塞里,主将景合安排数万将士酒肉三日,估算魏军已至睢阳,遂于第三日傍黑,留下五千人马守卫陉山,亲点大军五万五千拔寨起营,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洧水。正在涉渡,几匹探马风一般驰来,于黑暗中寻到景合,为首军尉急急禀道:“报,魏国大军并未开往睢阳!”

    景合大惊:“魏人哪儿去了?”

    “回禀将军,魏军沿睢水进至睢阳西南,距睢阳三十里处突然南拐,行进速度加快一倍,看那样子,想是袭奔苦县去了!”

    “袭奔苦县?”景合一怔,思忖一阵,抬头问道,“魏军全都去了?”

    “回禀将军,一个不剩,全都去了!事发陡然,下官命人继续追踪,亲来禀报将军!”

    景合思索有顷,传令停渡。

    打前锋的景翠急驰过来,正欲问个分明,又有两匹探马驰来,报说庞涓大军绕过苦县,径奔西南去了!

    景合猛地一拍脑袋:“不好,庞涓袭奔项城去了!”

    听到魏军远袭项城,景翠大惊,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气,将长枪连连敲在车帮上,怒道:“打的什么屁仗?昭阳那厮连庞涓要去何处都推不出,还说什么袭奔大梁,合击庞涓?”

    景翠急道:“项城是我辎重所在,眼下守军不足万人,父帅——”

    景合略顿一下,捋须说道:“庞涓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军回撤。”沉思有顷,冷冷一笑,“哼,庞涓如此胆大妄为,远袭项城,定是不知我有大军六万埋伏于此。敌变我变,项城万不可失!传我军令,回师南下,袭奔项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得令!”

    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大军拔寨远征之后,陉山要塞空空荡荡,守关兵士绝大部分躺在营帐里睡觉,少数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枪昏昏欲睡。

    突然,远处几骑驰至关前,守值的兵士听闻声响,乍然一惊,持枪喝道:“来者何人?”

    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将军手下军尉,此来传送景将军急令,快开关门!”

    几位兵士揉揉眼睛,点亮火把,果见对方是楚军军尉打扮,再无疑心,嘟哝两句走下城楼,打开关门,放下吊桥。

    几人驰上吊桥,走进关门,拔刀逼住几名兵士。其中一人打声唿哨,伏于近处的兵士齐涌过来,发声喊,冲入关中,将守值的兵士尽皆绑了。大队魏人冲进,可叹八千楚人多数不及穿衣,全部稀里糊涂地成了魏人俘虏。

    轻取陉山要塞之后,孙膑立刻传令众将士在关外燃起数堆大火,擂鼓呐喊。

    景合大军由洧水斜刺里朝东南方向插往项城,刚过召陵,忽闻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战鼓、呐喊声,回首望去,但见陉山方向火光冲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中了庞涓的调虎离山之计,急令回师驰援陉山。

    数万大军急急回驰,于午时赶至陉山,却见关门前并无搏杀痕迹,唯有无数火堆依旧在风中明灭。城墙之上静悄悄的,似无一人。护城河上吊桥吊起,城门紧闭。景合大是惊异,抬头望去,仍然不见异常。

    景合喝令开门,城楼上缓缓现出一人,却是孙膑。孙膑摆手,无数魏旗从墙上升起,在关塞各处随风飘扬。各处城墙的垛口处陡然冒出无数魏人,个个张弓搭箭,跃跃欲射。

    景合惊退数十步,在一箭之外驻马,正欲下令攻打,项城方向快马驰来,说庞涓数万大军正在四下攻城。

    景合此时方才明白景舍的临别赠言,对景翠喟然叹道:“唉,与庞涓作对,悔不该啊!”

    景翠急问:“父帅,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陉山已失,项城若再不保,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孩儿这就引军杀回项城!”

    景合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翠儿,你带五百军士速去彭城,向昭阳将军申明情势,要他火速回援!”

    景翠求道:“父帅,让别人去吧,翠儿只想与父帅在一起!”

    景合断然喝道:“去吧,此事没有商量!你可告诉昭阳,就说为父说的,项城若失,纵使他攻下彭城,亦是过大于功!”

    景翠泣泪道:“孩儿遵命!”

    景翠引五百军别过景合,绝尘而去。

    望着景翠渐去渐远,景合转对副将:“传令,后队变前队,兵发项城,与庞涓决战!”

    景合的五万大军再次调头,排成一字长蛇阵,前后拖拉十数里,向项城急急进发。大军再次越过召陵时,景合远远听到项城方向隐约传来战鼓声,催动部众加快脚步,向颍水方向急插。前军刚至颍水,忽听鼓声大作,魏军的三千虎贲从左右两侧的丛林中分段杀出,个个如猛虎下山,饿狼扑食,不消一刻,竟将整条长蛇拦腰截为数段。

    景合大惊,急令退军,却见四面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处。一昼夜下来,楚兵往返奔袭两百余里,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更是猝不及防,不及列阵,局势已经失控,将不见兵,兵不见将,人自为战,四散奔逃。

    景合无奈,只好催动战车,跃枪拼杀。庞涓在远处看得真切,引领众将士急拢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消半个时辰,景合身边的亲随全部战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数箭,跌下战车。眼见魏兵越围越多,景合眼睛一闭,挥剑自刎。

    楚军逃兵正自溃退,又遭尾随而至的孙膑率部拦截,降者无数。可叹五万大军,竟在短短的三个时辰里作鸟兽散,消失殆尽。

    及至天晚,庞涓、孙膑会师一处,清点下来,共斩首楚军一万余,伤其数千,俘获近两万,余皆散去。魏人死伤几处累加起来,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出,长平、昆阳、鄢等十余城池的守军尽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占之,前锋直指方城,威逼叶、宛,庞涓亲率大军复围项城,孙膑亦兵回陉山,与庞涓互为犄角。

    为逼使昭阳从彭城撤军,庞涓对项城依旧采用围而不攻的战法,每日只令军士擂鼓呐喊,作势攻城,吓唬守军。项城令难辨真假,接连向昭阳求助,同时快马急报郢都,向陛下告急。

    庞涓奇兵明袭项城,暗取陉山,在短短两日之间,以六万对六万,将景合大军一口“吞食”,着实让昭阳心惊胆战。思前想后,昭阳深悔自己一时心贪,竟然听信陈轸之言,偷鸡不成反蚀米,彭城未得,连失陉山十余城邑不说,更又折兵六万。景合战死,昭阳连个替罪的也寻不出,若是再失项城,他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处,昭阳长叹一声,传令撤军。

    有鉴于景合急兵冒进,全军覆没的教训,昭阳不再长途奔袭,传令报仇心切的景翠断后,所有部属经符离塞缓缓南撤,由苦县、城父一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自东而西进逼项城。庞涓闻昭阳回撤,亦不恋战,从容西撤,与孙膑合兵一处,背依陉山,沿召陵、长平、鄢城一线设立营寨,与昭阳对垒。

    张仪随荆生来到叶城,在荆先生安排的一处院落里住下。这些日来陉山方向战事不断,荆生事务繁忙,顾不上陪他,暂时安排一男一女两名仆从日夜侍奉,又请疾医定时换药。张仪受的多是皮外伤,加之他在鬼谷练就了独特的吐纳养息之法,不消旬日,伤势大体痊愈。

    这日晨起,张仪感觉甚好,要男仆陪同他前往探看荆先生的铺子。走至叶城最繁华的街道,远远望见一溜儿铺面,男仆指道:“账爷,前面就是咱家的铺面。”

    张仪近前几步,抬眼望去,果是壮观,高大的门楣上悬着一个巨大的匾额,上写“公孙肉林”四字。铺面上一溜儿摆着一条长约十数丈的肉案,案面上空晃荡着无数肉钩,钩上悬挂着各色鲜肉,一半是畜养的,有猪、羊、牛、马、驴、骡、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猪、野羊、虎、豹、熊、狼、狈、獾、蛇、龟、鳖及各色禽鸟,当真是人间奇味,应有尽有。

    张仪看有一时,由衷叹道:“生意做到此处,算是极致了!”

    男仆不无自豪地说:“账爷说的是,在叶城,这样的铺子再寻不出第二家来!”

    张仪点头道:“莫说是叶城,纵然是在少梁、洛阳、大梁、新郑,在下也未见过如此齐整的肉铺。”略顿一顿,“你去问一声,荆先生在否?”

    男仆走近铺面,铺面上一个卖肉的胖伙计显然与他相熟,二人嘀咕几句,胖伙计随手从一只肉钩上取下一条鹿肉,笑呵呵道:“倒是好哩,今晨刚宰一头公鹿,你让账爷尝尝野味,”略掂一掂,“嗯,刚好三斤三两,够账爷吃了。”又从案下取出一碗血,“这碗鹿血也是鲜的,一并让账爷喝下。”转对旁边一个记账的老头儿,“鹿肉三斤三两,鹿血一碗,记掌柜账上!”

    张仪好奇,上前一步,指着那条鹿肉:“请问伙计,你还没有过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两?”

    那胖伙计将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从旁边拿过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来称。”

    张仪接过秤,将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两,略怔一下,指着鹿肉笑道:“别是伙计事先称好了,挂在这里唬人。”

    胖伙计显然着恼了,眼珠儿一瞪,大声说道:“客官看好!”将这块鹿肉摆于案上,随手举刀剁成两段,两手分别拿起一块,各掂几掂,将左手中的扔到案上,“这是一斤八两八钱,余下这块,小的就不说了!”

    张仪哪里肯信,当下过秤一看,果是一斤八两八钱,大是惊奇,朝胖伙计连连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伙计不无得意地望着张仪:“不是吹的,若无这个本事,哪敢来公孙肉林混饭吃!”指着钩上的条条鲜肉,“全是刚宰杀的鲜肉,客官随便挑,看上哪一条,只管说来。小人只过手,不过秤,若是短去客官半两,小人分文不收!”

    张仪不是来买肉的,正不知说什么才好,男仆拦住话头,斜了胖伙计一眼:“你瞎吹什么,见了账爷,还不进礼?”

    胖伙计这才省悟眼前的这位就是男仆口中的账爷,大是尴尬,连连鞠躬:“小人不知账爷大驾光临,失礼了,失礼了!”

    张仪亦还一礼,从旁边一个缺口处踱入铺内,拿过案上的刀具,望着伙计道:“你让在下长见识了!来来来,在下今日拜师求艺,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过秤如何?”

    胖伙计更是尴尬,搓着双手连退数步:“这这这……如何能成?账爷是金贵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账爷?”

    张仪正自坚持,早有人报知荆生,荆生急急走出,朝张仪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光临,失迎,失迎!”

    张仪回揖一礼,朗声说道:“公孙肉林账房张仪见过掌柜!”

    荆生见张仪这般说话,知他已是痊愈,呵呵笑出几声,将他细细端详一番,点头道:“嗯,观张子气色,伤势似是好了!”

    张仪笑道:“这些日来,顿顿吃肉,无所事事,纵使一具骷髅,也养出精气神了!”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道:“张子,请里厢说话。”

    张仪随荆生走进铺后,但见房舍相连,廊柱交错,似有无数进院落。荆生领他连进几个门槛,转入其中一进,回身笑道:“张子,账房到了。”

    几案上席坐一老一少两个模样斯文的人,正在那儿理账,见他们进来,赶忙叩迎。

    荆生指着张仪:“这是新来的账爷,从明日始,你二人皆听新账爷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应声喏,朝张仪叩道:“谨听账爷吩咐!”

    张仪朝二人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应下。

    荆生陪他将整个院子参观一遍,回身揖道:“张子伤势初愈,就不多劳了。待明日晨起,张子歇足精神,再来熟悉账务,其他诸事,容后再说。”

    张仪辞别荆生,走出铺子,却不急着回去,要仆从陪他随便走走。及至天黑,张仪已将叶城所有街道尽皆造访一遍,甚至连四方城门也未漏掉。

    翌日晨起,张仪早早起床,换过干净衣物,兴致盎然地赶至肉铺。

    荆生不在。

    张仪走进账房,两个账房早已候着,见过礼,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账册,一叠儿摞在几前。看到高高的账册,张仪眉头紧皱,轻叹一声,指着账册道:“说吧,一本一本来。”

    老账房打开账册,一册接一册地向他禀报,宗宗细账,讲得一丝儿不漏,听得张仪头皮发胀,连打哈欠。

    老账房看出张仪累了,放下账册,叩道:“账爷,已是午时,我们后晌再禀如何?”

    张仪连连点头:“好好好,午时既至,我们就该弄点吃的。”

    老账房凑前一步:“账爷,您首日上任,当是大喜。如蒙不弃,我二人就请账爷小酌一杯,一来为账爷贺喜,二来也求账爷日后护佑。”

    听到喝酒,张仪豪情勃发,应声笑道:“什么护不护佑的,喝酒就是喝酒!这样吧,你们既叫在下账爷,就由在下请客。只是在下初来乍到,何处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们点个地方,我们这就前去,喝它个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点头道:“谢账爷了。若论酒好菜好,叶城里只有一处地方,就是东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张仪乐道,“这名儿不错,就是此处了。”

    三人出得店门,说说笑笑,不一时就已走到东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里食客并不多,到处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楼上,寻个僻静席案坐下,小二跑上来,望着张仪嘻嘻笑道:“这位爷,您可是肉铺里新来的账爷?小的听说你了!”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知他们是常客,小二准是猜出来的,也不点破,呵呵一笑:“嗬,你小子挺能耐的。”

    “当然,”小二凑前一步,小声禀道,“不瞒账爷,在这城里,莫说是账爷您,即使从城门楼上飞进来一只蜻蜓,小的也一准儿知道它落向谁家。”眼睛望向两位账房,“两位爷,小的说得对否?”

    老账房笑骂道:“去去去,就你嘴贫!账爷初次来,有何好酒好菜,还不快点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儿,账爷一句话,日后有你吃的苦头!”

    “爷说的是,”小二嘻嘻又是两声,转对张仪,“账爷,天气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壶热酒,账爷预热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冲你小子这份能耐,好酒好菜只管上来!”略顿一下,“嗯,菜要八盘,四冷四热,酒嘛,可有十年陈的?”

    “有有有,”小二迭声应道。

    “那就先来一坛。”

    “一坛?”小二眼珠儿圆睁,“账爷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这就去拿!”

    不一刻儿,小二亲手端着四盘冷菜,摆在几上,嘻嘻笑道:“账爷请看,冷菜来了,热菜稍候片刻,”见仆从搬一坛老酒走来,招呼他放下,又是嘻嘻两声,“十年陈一坛,请账爷验看封条。”

    张仪呵呵笑道:“不用验了,只要账爷一过口,差缺一日,也是识得的!”言毕,亲手倒满三爵,递予两位账房,自己亦端一爵,“来来来,两位同仁,在下许久不曾畅饮,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举爵齐饮。饮有一时,客人渐次增多,楼下大厅里热闹起来。小二端上热菜,三人正自品尝,店门处忽又涌进十几个兵士,个个神情沮丧,甲衣破损,衣冠不整,还有几个挂彩的,虽然只是轻伤,看起来却也狼狈。

    这群士兵进得大厅,各选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张仪顺眼再望出去,街上更有许多兵士,像是一下子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三五成群地走着,有钱的走进客栈,没钱的就在路边摊位上买来面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边发怔的。

    张仪看有一时,问两位账房道:“他们是哪儿来的?”

    两位面面相觑,也是不知。

    张仪大声叫道:“小二,过来!”

    小二小跑着过来,嘻嘻笑道:“账爷,您召小的?”

    “方才听你说,城门楼里飞入一只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谁家,不会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账爷说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吗?”

    张仪将嘴努一努那些兵士:“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小二凑上嘴巴,小声说道:“账爷有所不知,景将军吃败仗了,魏国大军占去陉山、昆阳、舞阳,说是要来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声音更小,“这些都是运气好的,那些运气差的,这当儿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乌鸦啄呢!”

    张仪惊道:“那……景将军呢?”

    小二压低声音:“据小的所知,景将军以身殉国了!乖乖,那个庞涓当真了得,景将军镇守宛、叶多年,将这一百多里长的方城守得就跟铁桶相似,十几年来哪曾吃过败仗,此番遇上庞涓,乖乖,六万大军,说没就没了!”吐吐舌头,“不瞒账爷,两年前小的还在寻思何时能到沙场上建个功名,这下不想了!”

    张仪听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伸手在袖中摸来摸去,寻有一阵,抬头望向老账房,苦笑一声:“有布币否?”

    老账房赶忙摸出几块铜子,双手呈上。张仪接过,摆在几上,朝小二努嘴道:“好小子,这个赏你了!”

    小二收起来,鞠一躬道:“小的谢账爷了!账爷还想听什么,小的知无不言。”

    张仪笑道:“账爷还想听的,你定然不知了。”略顿一下,“不过,你真想帮帮账爷,眼下倒是有个小忙。”

    小二赶忙伸过头来:“请账爷吩咐!”

    “拿几个空碗碟来,账爷排个用场。”

    小二答应一声,不一刻,端来一托盘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张仪身边,嘻嘻笑道:“账爷,这些够否?”

    张仪摆手。小二知趣,自行退去。张仪扭身背向酒席,将空碗碟拿过来,像个孩子似的在面前移来挪去,摆成一个形状,望着它怔怔发呆。

    张仪的怪异举止使两位账房愣怔在那儿,望着他的后背面面相觑。有顷,老账房起身,缓缓绕到张仪前面,望着他所摆出的空碗碟,正欲说话,张仪头也不抬:“拿箸子来!”

    老账房一听,赶忙递过几根箸子。张仪接过,将箸子摆在空碗碟之间,反复摆弄,使它们互为联结,又是怔怔地望着它们,竟如痴呆一般。

    老账房急了,示意小账房过来。二人站在旁边,望有一时,皆不明所以。老账房眉头紧皱,欲对小账房说句什么,张仪的眼光陡然扫向一只只空碗碟,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二人:“琅琊、彭城、项城、陉山……宋伐彭城,魏不救宋,却袭项城……”陡然,张仪心头似是一道亮光划过,击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账房看到机会,急问:“账爷,何事妙哉?”

    张仪看一眼两位账房,哈哈笑道:“孙兄妙哉!”

    老账房一怔:“孙兄?哪个孙兄?”

    张仪却不睬他,再次敛神聚目于这堆碗箸,凝思一时,顺手取过一只最大的空碗,放在较远的地方,望着整个场面,一边呆思,一边伸手:“拿酒来!”

    老账房示意小账房,小账房赶忙端过张仪的酒爵,斟满酒,双手呈给张仪。张仪放在唇边,轻啜几下,双目微闭,渐入冥思。

    老账房阅人无数,却未曾见过这般人物,一时也是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见张仪二目圆睁,“啪”的一声将拳头擂在膝上,大声叫道:“妙哉!妙哉!”

    两位账房互望一眼,老账房问道:“账爷又有何事妙哉?”

    张仪望着二人,哈哈大笑数声,扭身转过来,将爵中酒一气饮下:“老酒妙哉!来来来,两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账房见张仪恢复如初,转身坐下,举爵笑道:“喝酒,喝酒,账爷,请!”

    三人又喝几爵,老账房正欲倒酒,见酒坛已空,大声叫道:“小二,上酒来!”

    小二急跑过来:“账爷,要上多少?”

    老账房道:“再来一坛!”

    “一坛?”小二又是一惊,望向张仪,“账爷,这十年陈是本店的招牌,虽说爽口,后劲却大,账爷三人喝一坛已是海量,这又再来一坛,小的只怕……”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哈哈笑道:“看这样子,两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对手了,”转对小二,“小二,不是一坛,是两坛。撤下酒爵,换大碗来!”

    小二咂咂舌头,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小二领着仆从,搬来两坛十年陈酒,将爵撤去,换作三只大碗。

    小二倒满,正欲离去,张仪叫道:“小子,趁账爷还没喝醉,问你一事!”

    “小的谨听账爷吩咐。”

    “此去越地,尚有多远?”

    “这……”小二挠挠头道,“小的委实不知。”

    张仪将头转向老账房:“仁兄可知?”

    老账房拱手道:“越地南至闽粤,北到琅琊,南北数千里,不知账爷欲至何处?”

    “是了,是了,”张仪拍拍脑袋,“是在下错了。在下问你,从此处到琅琊,有几多路程?”

    “陆路二千三百里,水路两千八百里。”

    张仪哈哈大笑,举碗道:“好好好,这点路程,并不算远!”一饮而下,将碗底翻转过来,示给二人,“来来来,两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干为敬!”

    三只大碗交错,不消一个时辰,两坛老酒已坛坛见底。两位账房显然不敌,老账房醉卧地上,呼呼大睡,小账房又吐又泻,连上数趟茅房,被小二安顿一边歇了。张仪嘿嘿笑过两声,扳过老账房,见他睡得呼呼直响,这才站起身来,得胜一般端起最后一碗,一饮而下,轻迈脚步,走下楼梯。

    张仪步入大街,经冷风一吹,脚步竟是踉跄,畅声自语道:“好酒好酒,当真是十年老陈!”一步几摆地凭感觉走向肉铺。

    一路行来,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人。

    张仪正自纳闷,远远看到肉铺的胖伙计迎面走来。张仪一喜,扬手叫道:“喂,胖伙计!”

    胖伙计见是张仪,走前几步,揖道:“小的见过账爷。”

    张仪笑道:“你不在铺中做生意,到此何干?”

    胖伙计凑前一步:“账爷有所不知,叶城后晌有大事,掌柜的吩咐铺子暂关半日。”

    张仪陡然想到酒楼里那些兵士,赶忙问道:“是魏人攻打方城了?”

    “不是,不是!”胖伙计连连摇头,指着前面,“前街有人摆擂,大家都观擂去了!”

    “观擂?”张仪大是惊奇,“是何擂台?”

    “当然是比武的擂台了!”胖伙计笑道,“账爷,小的听说,谁若得胜,奖品贵重得紧,是稀世之宝哩!”

    “稀世之宝?”张仪哈哈笑道,“小小叶城,何来稀世之宝?”眼珠儿一转,“胖伙计,你且说说,是何宝贝?”

    “这……”胖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不知,正要去瞧个明白呢!”

    “好好好,”张仪的好奇心全被勾起,一把扯住伙计,“既是稀世之宝,也领账爷瞧瞧!”

    为卫护铁都宛城,楚国自五十年前就在宛城的东北、正北至西北三面构筑一道长城,总长约三百余里。长城远望呈方形,因而也叫方城,长驻守军两万余人。叶城的城墙与方城相连,因而这里成为方城守军的中心生活区与训练地,统归原南阳郡守景合管辖。

    叶城中心有个鼓楼,鼓楼前面是可纳数万人的点兵广场,广场四周有四条大道直通东西南北四门。鼓楼上有人昼夜守值,一旦望到长城烽烟,守值人员就会擂响鼓楼上的大鼓,叶城顿时进入紧急状态,兵士们则从四面八方拥向广场,在将军点卯过后,由四方城门奔赴方城。

    广场中心,背靠鼓楼的地方,搭着一个木结构擂台。擂台甚是粗糙,显然是紧急搭建起来的。擂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木板,是打擂场所。

    张仪、胖伙计赶到时,台前的点兵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少说也有数千人,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盯擂台。

    台上,两个壮士正在角力。

    张仪挤到最前面,揉揉眼睛,刚盯上台去,就见一个壮汉被另一个扔下台来,台下人群爆出喝彩声。

    得胜之人正自得意,左边有人复跳上去,不消数合,将得胜之人打倒在地,踹下台去。张仪看有不到半个时辰,台上竟似走马灯般连换六个擂主。

    最后一位擂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壮如铁塔,自从霸住擂台,凡是攻擂者,往往是仅只一回合,就被他掼下台去,引来阵阵喝彩。

    张仪醉眼惺忪,眼皮眯成两道细缝,紧盯台上那人。胖伙计用肘轻轻碰他一下:“账爷,小的敢打赌,擂主必是此人了!”

    张仪斜他一眼,手指擂主,舌头早已发僵:“倒……倒也未必。”

    就在此时,台上那汉忽地脱下衣服,在凛冽的寒风里现出上身肌肉,拍着胸脯叫道:“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话音落处,那汉朝擂台上猛地连跺三脚,力道之大,竟将擂台震得剧烈抖动。观众齐声喝彩道:“好壮士,擂主就是你了!”

    那汉将拳头擂在胸上,沿着台沿边走边跺脚,将台子震得哗哗直响,声如洪钟:“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众人皆为他的威势所震,无不后退数步,面面相觑。

    张仪原与胖伙计站在最前面,后人这么一退,竟将他俩孤孤地抛在台边。胖伙计见状,急退几步,张仪却是浑然不觉,仍拿两只惺忪的醉眼望着那汉。

    胖伙计急了,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账爷,退后一些!”

    张仪却是猛然一挣,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回头生气地盯他一眼:“退什么退?”

    观众皆被他的醉样引笑了,起哄道:“这位壮士,不退就上台呀!”

    张仪当真挽挽袖子,作势上台。众人见他醉成那个样子,越发哄笑。

    张仪两手扒住台沿,试着跳上台去,连试几次,都未成功,引得观众更是起劲,即使台上的擂主亦张开大嘴,乐不可支。

    张仪朝手心唾了几口,运运气,两手按住台沿,朝上猛地一蹿,刚刚爬到台沿,胳膊肘儿却是一软,身子一晃,竟又跌下台来。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

    张仪从地上爬起,拍拍手,瞧瞧台子,转对胖伙计道:“嗨,我说胖伙计,今儿账爷喝高了点,来来来,且扶账爷上去,看账爷如……如何赢……赢他!”

    胖伙计托住张仪的屁股,朝上一托,台上擂主也伸手相助,抓住张仪的一只手,轻轻一提,将他拖到台上。

    张仪被壮汉拉到台上,身子连晃几晃,总算稳住。

    台下起哄道:“这位壮士,上前打呀,将擂主踹下去,你就是姑爷了!”

    “姑爷?”张仪似是不明白,走到台边,问胖伙计道,“账爷问你,何为姑爷?”

    胖伙计伸开两手,朝他叫道:“账爷,莫要问了,你要下来,这就下来,有小的接着你呢!”

    张仪连连摇头:“去去去,账爷既……既然上来,哪……哪有下……下去之理。”退后两步,摆开架势,拿眼瞄向擂主。

    那汉后退一步,却不应战,只将两手袖起,两眼望着他,呵呵直乐:“你是账爷?”

    “账爷怎么了?”

    那汉哈哈笑道:“账爷是做账的,到这台上却是为何?”

    “废……废话少……少说,账爷既然上来,就是打……打擂!”

    “哈哈哈哈,”那汉又是几声长笑,“就你……也要打擂?”略一运气,全身筋骨格格直响,“说吧,你想怎样下台?”

    张仪摆个姿势,身子又是一晃,揉揉眼睛,看一眼壮汉:“你……你是擂……擂主,就由你说!你想如何下台,在下随……随你!”

    壮汉复笑起来:“还是随你吧,免得大伙儿说在下欺负你了!”

    张仪微睁一双醉眼斜看一下壮汉,朝台下拱手道:“诸位听……听到了吗?擂主方才说,他……他要随……随在下,好好好,随在下就随在……在下!”转向那汉,“我们比试三场,谁赢两场,算是擂主,若是连输两场,就自己下台!”

    那汉看一眼张仪的醉样,权当是逗乐子,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

    张仪又道:“第一场,比……比力气!”

    那汉听说是比力气,当下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只是……这力气怎个比法?”

    “掷物吧,谁掷得远,自是谁的力气大,你看如何?”

    那汉笑道:“这个自然,掷物就掷物!说吧,掷什么?”

    张仪从袖中摸了半晌,终于摸出他在鬼谷中自做的羽扇,从上面抽出一根羽毛,拿在手中:“就掷这个!”

    众人见是掷一根羽毛,哄笑更响。

    壮汉看看羽毛,愣怔一下,想反悔,却已有言在先,只好硬起头皮:“掷就掷!”

    壮汉接过羽毛,朝空中拼力掷去。羽毛也怪,力气用得越大,掷得过高,愈是掷不远。那根羽毛经他这么一掷,非但没有远去,反倒在他的掌风带动下,连飘几飘,落在自己脚下。众人见那羽毛又飘回来,更是一番哄笑。

    张仪走过去,趔趄一下,捡起羽毛,朝空中轻轻一抛,拿扇子一挥,一阵劲风拂去,羽毛飘飘荡荡,竟是落在一丈开外。

    张仪回身,朝壮汉连连抱拳:“谢仁……仁兄承……承让!”

    那汉嚷道:“你小子使诈,再比!”

    张仪吃力地点头:“这……这个自……自然,说……说好比……比试三场,三……三局两胜!力气比过了,下一局比……比什么呢?”抓耳挠腮,似在寻思如何比试。

    壮汉担心再上他的套,张口急道:“莫要想了,就跟刚才一样,实打!”

    张仪略一思忖,点头道:“这个自然,打擂台,当然是要实打的。在下问你,若是实打,如何论断输赢?”

    “谁到台下,谁就算输!”

    “这就是说,无论打与不打,只要到台下,就算输了?”

    那汉想也不想:“这个自然。”

    张仪不假思索道:“何时算是开始?”

    “在下是在打擂,早就开始了。”

    张仪醉态可掬,挠挠头皮:“这个是了,在下喝多了。”

    看到张仪醉成这个样子,观众无不哄笑。

    那汉看看张仪,露出一身肌肉,摆出个姿势:“在下知你喝多了,让你三十拳。绝不还手,若是三十招之内,你将在下打到台下,就算在下输了!”

    张仪连连拱手:“在下谢过了!”略顿一顿,摇头说道,“不过,‘算输’不能是输。打输才是输。”

    那汉一怔:“好好好,就算是打输!”

    张仪又道:“‘就算是打输’亦不能是输,打输才是真输。”

    那汉被他弄蒙了,气得直翻白眼:“好好好,去掉那个‘算’字,真打真输!”

    “这就是了!”张仪摆出架式,迈起醉步,绕他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看得众人皆将心悬在嗓子眼里。

    那汉更是急得上火:“你这账爷,快出拳呀!”

    张仪却是打个趔趄,停住步子,歪头望着那汉。

    那汉急道:“为何不打了?”

    张仪瞧瞧台子,摇摇头,不屑地说:“把你打下这台,算不得本事。”

    那汉怒道:“若依你说,如何才算本事?”

    虽是冷天,张仪却似内中燥热,复从袖中摸出羽扇,连扇几扇,慢悠悠道:“我且问你,将人由高处打到低处难呢,还是将人由低处打到高处难?”

    “这还用问,当然是由低处打到高处难!”

    张仪指着擂台:“你要在下将你从这个台上打到台下,既然不难,自然不算本事。既然不算本事,在下为何要打?”

    “那……”那汉怔道,“依你之见,如何才算本事?”

    “将你从台下打到台上,方算本事。”

    那汉被张仪这么七缠八绕,如坠云里雾里,整个晕头了:“好好好,我让你三十拳,你不打也就是了,该我打你了!”

    张仪两手一袖:“你真有本事,就来打吧!”

    那汉怔道:“你且说说,我该如何打你才见本事?”

    张仪指着擂台:“当然也是将在下由台下打到台上!”

    那汉走到台沿,伸头瞧瞧台子高低,又回眼看看张仪的块头,信心十足道:“打就打!我们这就下去!”

    “一言为定!”张仪的酒劲显然又上来一些,身子连晃几下,用力稳住,手指台下道,“是……是你先下呢,还是在……在下先……先下?”

    那汉烦了,大声嚷道:“连这你也饶舌!”纵身一跃,身子已是稳稳落于台下。那台足有一丈来高,众人见他落地连晃也不晃,干净利落,无不喝彩。

    张仪依旧站在台上,眼睛望着那汉,将头连摇数摇。

    那汉急了:“摇什么头,下来呀!”

    “下去?”张仪似是不解,“在下为何下去?”

    “咦?”那汉愣了,“你不下来,让我如何打你上台?”

    “唉,”张仪又是一番摇头,轻叹一声,“你这人真是,比试三局,你已连输两局,还在嚷嚷打人!”

    那汉怒道:“还没打呢,哪个输了?”

    张仪眯缝两眼:“你我是在打擂台,在下在这台上,你呢,在这台下,”睁眼扫一下观众,“诸位说说,我们二人,是哪一个输了?”

    观众至此方才明白,欢声鹊起。那人怒极,却待上台理论,擂台左侧早已转出两个管事人,举手对观众道:“诸位看客,今日擂台比武,结果已出!”转对张仪,揖道,“姑爷,请!”

    “姑爷?”张仪酒劲又上一些,愣怔一下,点点头,“好好好,姑爷就姑爷!来来来,给姑爷上酒!”

    张仪喝得实在太多,这又站在台上闹腾许久,酒劲全上来了,身子一软,歪倒于地,于昏昏沉沉中被人抬进一辆马车,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辚辚而去。

    张仪再醒来时,已是翌日凌晨。

    听到外面鸡叫,张仪探头望向窗子,却见四周黑乎乎的,并不见他看惯了的那扇窗子。张仪正自惊异,猛然发现自己一丝未挂,当下怔道:“咦,平日睡觉都穿衣服来着,昨儿竟……也罢,想是喝多了。”

    张仪正自思忖,忽闻一股异香,连嗅几下,又是一怔:“何来香气扑鼻?”伸手一摸被子,又是一惊,因为所有的被褥质地柔软,全然不同于往日所盖。

    张仪睁大眼睛,四下望去,模模糊糊看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房间,躺在一架又宽又大的木榻上。张仪一怔,伸手去摸火石火绳,摸到的却是一只软乎乎的胳膊,掀开被子一看,与他同塌而眠的竟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张仪惊叫一声,本能地摸过被子裹住身子,退到榻沿,厉声责道:“你是何人?为何睡于此处?”

    那女子正自熟睡,被他这一吵嚷,也醒转了,见张仪这副吃惊模样,扑哧一笑,光身子坐起来道:“夫君,你总算醒了。”

    “夫君?”张仪大惊,后退一步,“何来夫君?”

    那女子嗔道:“夫君真是爱开玩笑,昨儿吉日良宵,夫君与奴家拜堂成亲,共结鸳鸯之好。如今奴家身子已是夫君的了,夫君却来打趣!”

    张仪倒吸一口凉气。细细回想昨日之事,始才意识到那场擂台原是招亲的。所谓的稀世之宝,当是眼前这个女子。所谓姑爷,当是楚人称呼,自己一时酒醉,不辨是非黑白,竟然在稀里糊涂中打败擂主,鬼使神差地做了新婿。

    “唉,”想到此处,张仪轻叹一声,转对那女子,“姑娘,你错看人了!”

    那女子却是脉脉含情,望着他嫣然一笑:“夫君放心,奴家眼睛雪亮着呢,终身大事,断然不会看错。那些打擂的,奴家一个也未看上。只有见到夫君,奴家眼前这才豁亮,心里知道,奴家这一生,生死都随夫君了!”

    张仪急道:“姑娘,在下与你素昧平生,莫说知心二字,姑娘甚至连在下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何能轻托终身?”

    “夫君此言差矣。”那女子笑道,“姓、名皆是他人所赐,当为身外之物,与奴家毫无关联。与奴家关联的只是夫君之人,至于夫君姓什么,叫什么,随他去就是!”

    见这女子如此说话,再想玉蝉儿山中所言,二人犹如天壤之别,张仪不由得苦笑一声,奚落她道:“这么说来,姑娘在意的只是在下这堆肉体,在下想什么,做什么,喜什么,悲什么,全与姑娘无关了?”

    “夫君此言又差矣。”那女子又是咯咯一笑,“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夫君所想,自是奴家所想;夫君所做,自是奴家所做;夫君所喜,自是奴家所喜;夫君所悲,自是奴家所悲,夫君却说这些与奴家无关,不知此言从何说起?”

    想不到眼前女子竟然这般伶牙俐齿,张仪心头一惊,知是遇到对手了,凝思有顷,做出一个苦脸:“请问姑娘,你若不知我心,谈何同喜同悲呢?”

    那女子笑道:“说到这个,夫君尽可放心。夫君之心,奴家今日不知,明日自知!”

    听闻此言,张仪心中又是咯噔一响,不再说话,只用两手在榻边摸来摸去,总算摸到衣裳,急急穿上。那女子也不说话,顾自穿好衣服,寻到火石火绳,点亮油灯。

    灯光下,张仪定睛一看,眼前豁然一亮,因为坐在榻沿的竟是一位绝色少女,双目灵秀,全身更透一股英气,较之玉蝉儿,别有一番情趣。

    张仪怦然心动:“请问姑娘芳名?”

    “回夫君的话,”少女笑道,“于奴家来说,名、姓并不重要,夫君若是定要叫个名字,唤奴家香女就是。”

    “香女?”张仪一边寻思,一边应酬,“闻这室中芬芳,倒也名副其实。敢问姑娘,你用的都是何种香料?”

    香女抿嘴一笑:“室中并无香料。夫君有所不知,奴家体质特殊带异香,洗之不去,故而被父母唤作香女。”

    张仪眼睛瞄向房门,口中却是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奇了!”说话间,人已走至门口,伸手拉开门闩,用力开门,却见房门已从外面锁牢。

    张仪惊道:“这……这是怎的?”

    香女笑道:“夫君莫惊,定是家父使人将门锁了。”

    张仪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倚在门上,苦思脱身之计。过有片刻,张仪缓步走回,离榻数步停下,轻声叫道:“姑娘!”

    香女嗔道:“夫君,你该叫奴家香女才是。”

    张仪想了下,叫道:“好吧,香女!”

    “哎,”香女甜甜答应一声,“夫君有何吩咐?”

    “在下求你一事。”

    “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夫君之事,自是奴家之事,夫君有何吩咐,但说就是,切莫再说‘求’字。”

    “是这样,在下欲赴千里之外,去做一件人生大事,这要即刻动身,恳请姑娘放在下出去。”

    香女迟疑道:“夫君,这……奴家……”

    张仪一眼瞥到墙上斜挂一柄宝剑,眼珠儿连转几转:“姑娘若是执意不从,在下……在下……在下……”飞步上去,取下宝剑,拔出来横在脖子上,“在下就死在这里!”

    香女惊叫一声,飞扑上去,张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觉手腕一软,宝剑就已落入她手。

    香女将剑掷于地上,跪在张仪脚下,泪如雨下,哽咽道:“夫君欲做大事,奴家安敢不从?只是……今日是奴家大喜首日,家父只有奴家一个女儿,断然不会放行。不瞒夫君,昨日良宵,家父唯恐夫君不从,非但锁去房门,更在院中布置多人守望。他们个个武功高绝,莫说是夫君,纵使一只蜻蜓,也难飞出大门。”

    “这……”张仪陡吃一惊,“令尊是谁?”

    香女犹疑一下,嗔中有怨地白他一眼:“是夫君岳丈!”

    不一会儿,天色大亮。张仪听到门外锁响,知是有人开门。张仪明知冲出去也是无用,索性在几前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两位婢女端水进来,侍候他和香女梳洗已毕,转身收拾屋子。

    香女望一眼依旧闭眼坐在那儿的张仪,温言道:“夫君,天没亮你就嚷着出门。门开了,你却坐在这儿不动。走吧,奴家陪你外面走走。”

    张仪睁开眼睛,瞟香女一眼,又是一惊。白昼下的香女跟灯光下的又是不同,肤色白里透红,两眼大而有神,顾盼生情,一身淡雅、修身的胡服更衬得她体态婀娜。身上的那股淡淡幽香被扑门而入的清新晨气一冲,忽儿有,忽儿无,越发撩人。

    张仪盯她看有一时,心中叹道:“唉,造化弄人,红绳错结。此女若是换作蝉儿,我与她两情相悦,岂不是人生美事,何来这多曲折?”

    香女被他一直盯着看,自是娇羞,由不得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夫君——”

    张仪打个惊愣,自觉失态,起身揖道:“姑娘,你先守在屋里,在下出去走走。”

    香女一怔,旋即猜知他的心思,点头道:“夫君去吧,奴家只在此处候你就是。”

    张仪走出房门,举目四顾,但见高墙深宅,廊阁亭榭,奇花异石,画窗漆柱,一看就知是豪门大户。不远处站着两个汉子,见他出来,赶忙鞠躬道:“姑爷早!”

    张仪白他们一眼,也不答话,竟自走去。二人亦不生气,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院落很大,前后竟有十几进房舍。张仪探看一遭,方信香女所言不虚。整个院子戒备甚严,大门处守有四个汉子,两个偏门也都有人把守。左边偏院是一处马厩,里面拴有二十几匹好马,更有轺车数辆。单看车上的装饰,若不是大户人家,断无此等排场。院中仆从似都知道他是何人,见他过来,无不叩拜于地,声声“姑爷”,听得张仪心中发毛。

    走有小半个时辰,张仪已将整个院子粗略察看一遍,尤其摸清了几处院门的方位。令他不快的是那两个汉子,无论他去何处,他们都是如影随形,尾巴似的跟在身后。

    张仪无奈,只好循原路返回。

    拐过最后一道墙角,张仪一眼望见香女在门前舞剑,陡吃一惊,隐于树后。张仪自幼习剑,在鬼谷时,更有玉蝉儿、庞涓、孙膑、苏秦等俱是爱剑之人,先生偶尔兴发,也会拔剑起舞,因而张仪也算是颇通剑法,见多识广。然而,此时此刻,张仪却是傻了,因为香女所舞,与中原剑法大是迥异,从头至尾并无一丝花招,式式杀气逼人,招招取人死穴。

    看有一时,张仪暗自惊道:“此等狠辣剑法,女子如何习得?”正自思量,香女看到身边的婢女向她打手势,知是张仪回来了,赶忙收势。

    张仪见了,也从树后闪出,缓步上前。

    香女将剑交给婢女,迎前几步,揖道:“奴家迎迟,望夫君恕罪。”

    张仪亦还一礼:“姑娘多礼了。”

    香女笑道:“夫君想必走得累了,请回房中歇息。”

    张仪走进房中,复于几前坐下。香女跟进,见张仪端坐于地,一句话不说,略一迟疑,在他对面并膝坐了。

    张仪抱拳道:“仪有一言,不知姑娘爱听否?”

    香女笑道:“只要是夫君所言,奴家句句爱听。”

    张仪微微一笑:“依姑娘才貌,依姑娘家势,天下好男儿自可随意挑选,在下……在下本是浪子,学无所长,家无强势,手无寸铁,寄人篱下,处境尴尬,姑娘缘何……”顿住不说了。

    香女笑道:“夫君此言,奴家夜间已答过了。也请夫君今后莫要再提。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就是夫君之人,夫君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愿跟从!”

    张仪苦笑一声:“姑娘这是强人所难,硬逼在下了。”

    香女闻言,泪水流出,哽咽道:“夫君何……何来此话。奴家设擂选夫,夫君力夺擂主,奴家……奴家……想是奴家相貌丑陋,配不上夫……”打住话头,显然说不下去了。

    张仪也觉此言唐突,急急道歉:“姑娘切莫伤心,是在下错了。不是姑娘配不上在下,也不是在下不愿结亲,实是——”长叹一声,“唉,实是在下另有苦衷!”

    香女抬起泪眼,诚挚地望着张仪:“夫君有何苦衷,可否说予奴家?”

    张仪连连摇头,有顷,抬头望向香女:“不瞒姑娘,在下实有大事在身,还望姑娘高抬贵手,放在下出去。待在下完成这桩大事,再来明媒正聘,迎娶姑娘如何?”

    香女不无坚定地连连摇头:“夫君莫逼奴家了,按照楚地习俗,你我已是明媒正聘,公诸于众了。奴家今日已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是弃婚,就等于休了奴家,奴家……奴家有何颜面再……再苟活于世?”

    张仪闻听此话,埋头不语。

    二人正自沉默,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家宰模样的人走过来,哈腰候在门外,小声禀道:“禀报姑爷、姑娘,老爷有请!”

    张仪一怔,抬头望向香女。

    香女回道:“知道了。你去回禀老爷,就说我们马上就到!”

    家宰应过,转身走了。

    香女起身,对张仪揖道:“夫君,阿爹召请我们呢!”

    张仪思忖有顷,意识到这一关非过不可,亦起身道:“也好,在下正要会会他呢!”

    张仪跟着香女,左拐右转,来到中间一处高房,早有家宰候在门外,见二人来,引领他们走进厅中,前一步禀道:“回禀老爷,姑爷、姑娘望您来了!”

    张仪抬头一看,见客厅正中,一个黑漆茶几后面端坐一位年过花甲、须发斑白的长者。看到长者的目光射过来,香女扯一把张仪,率先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点头,将目光射向张仪。

    张仪却不弯膝,只将两手微微一抱,打个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见张仪如此不敬,厅中诸人皆吃一惊。家宰轻轻咳嗽一声,眼睛直射过来。站在家宰身后的两个汉子面现愠容,两眼怒视张仪。

    香女急了,又扯一把张仪衣角,小声说道:“夫君,快,叩见阿爹!”

    张仪却是硬着腿肚子,不肯跪拜,只将两道目光箭一般射向长者。

    长者亦以目光回射张仪。

    两人对峙良久,长者忽然微微一笑,点头赞道:“嗯,小伙子,是个人物!”手指旁边一个席位,“坐吧!”

    众人见长者并无半点震怒,皆出一口长气。

    张仪揖道:“谢老丈!”径自过去,在几前并膝坐下。

    长者转向香女:“香女,你也起来吧!”

    香女起身,走至长者身边,偎依他坐下。长者抚摸她的长发,眼望张仪,似是越看越满意,连连点头:“嗯,上天赐福,老朽喜得贤婿,小女亦算终身有靠了!”

    听闻此言,张仪却是哭笑不得,眉头紧皱,略一抱拳:“晚生有一求,还望老丈垂听。”

    “贤婿请讲。”

    “此院憋闷,晚生欲到外面走走,请老丈恩准!”

    长者垂下头去,思索有顷,缓缓说道:“贤婿是自由之身,愿去何地,自去就是!”略顿一顿,“只是——”

    张仪心里一沉,瞪眼望着长者。

    “贤婿与小女新婚燕尔,依照此地习俗,三日之内,当夫唱妇随,不可须臾分离。贤婿若欲出门,尚需征得小女同意,与小女同行!”

    “这……”张仪眼珠儿一转,略略打个揖,“晚生谢过老丈!老丈恭安,晚生告辞了!”起身径去。

    张仪不拜岳丈,显然是不认这门亲事。众人面面相觑,皆将目光转向长者。长者朝张仪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边的两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满腹委屈,将头埋进长者怀中,泣道:“阿爹,他——”

    “唉,”长者轻叹一声,“去吧,你的夫君人地两生,莫要让他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