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兄弟相煎,苏秦助燕公平内乱
小国中山夹在赵、燕、齐三个大国之间,北邻桓山。桓山北、西两面广袤千里的山地、草场原是北胡代国的地盘,后为赵襄子所灭,代国亦成为赵国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将公子范将大帐扎在桓山东部的鸿上塞,八万赵军屯扎于桓山以东的广大地区,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为制约中山,锋芒直逼北至浊鹿、南至乐徐长约数百里的燕国边境。刚入而立之年的燕军主将子之毫不示弱,引军六万沿易水下寨,将中军大帐设在距鸿上塞不足百里的龙兑,与赵军遥相抗衡。
这日向晚时分,一行十余骑飞也似的驰往鸿上塞。
将近关门时,驰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国长公子姬鱼勒住马头,转对紧跟上来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实在弄不明白,赵范为何定要本公亲来?”
季青摇头道:“微臣也不清楚,想是他有大事欲与主公商议。”
武成君皱下眉头:“依你之见,他不会对本公有所图谋吧?”
季青再次摇头:“哪能呢!奉阳君若谋大事,还要仰仗主公之力。这是一个连环结,对谁都有好处。眼下好戏尚未开场,公子范断然不会对主公不利。”
武成君沉思有顷,两腿微微用力,催动胯下战马徐徐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众骑驰至关门,季青下马,守关军尉迎上前来。季青从袖中摸出一张令牌,军尉验过,报与关将。
关将急迎出来,与武成君、季青一一见过礼,引他们匆匆走向中军大帐。
一身甲衣的公子范闻报迎出,携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帐,分宾主坐下。公子范轻轻击掌,旁边转出两名歌伎,在各人几案前放一只大碗,满满地斟上代地烈酒。
公子范呵呵笑道:“到此胡地,只得依照胡人习俗,拿大碗喝了!”两手捧起酒碗,冲武成君拱手,“来来来,武成君,”转向季青,“还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将以薄酒一碗,权为两位接风!”
武成君扫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鱼谢大将军款待!”
众人饮毕,季青起身,搬过酒坛,为公子范斟上,然后自斟一碗,举酒道:“在下久闻大将军神威,今日得见,甚是敬服。在下今借大将军美酒,回敬大将军一碗!”言讫,一饮而尽。
公子范哈哈笑道:“季子是个爽快人!好,本将饮了!”举碗饮下。
季青再度斟满,冲公子范抱拳道:“昨夜亥时,听闻大将军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启程赶至。敢问大将军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公子范亦抱拳道:“好吧,既然季子有问,本将也就直话直说。相国大人应公子之请,特从晋阳征调车骑两万驰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将所料的是,代地贫困,粮草原本不济,今又增兵两万,无疑是雪上加霜。不瞒公子,本将麾下八万将士,粮草已经不继。本将虽已急报相国,要求增拨,可远水不解近渴。本将——”略顿一下,“本将听闻武阳城中多有积蓄,这想——”打住话头,目视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变:“敢问大将军可需多少粮草?”
“一万石粟米足矣。”
“一万石?”武成君略惊。
“怎么,公子舍不得了?”公子范神色微凛,半笑不笑。
“不不不。”武成君一边否认,一边急拿眼睛望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过来。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声,冲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赵、燕世代睦邻而居,燕国有难,大将军劳苦远征,这点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愿以粟米一万五千石、马草一千车犒劳,还望大将军不弃。”
季青此言一出,莫说是武成君,纵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连声笑道:“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过——”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话,直说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请。”
“说吧。”公子范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有来有往才见公平。”
“我家主公爱马如痴,代地出良驹,大将军能否卖与我们一些代地良马?”
“什么卖不卖的,本将这里军马有的是,公子需要几匹,尽可开口。”
“两千匹。”
“两千匹?”公子范亦吃一惊,愣怔有顷,挠头道,“这——”
“大将军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暂时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证,两千匹军马如数奉还不说,另外附送燕马五百匹,权作利酬。”
“好!”公子范闻听此话,拍案定夺,“还是季子爽快,这事儿定了!”
“还有一事,”季青的语气不急不缓,“大将军可否想过粮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过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赵两国各陈大军于边境,虽未交兵,却势如水火,武成君纵使愿出这些粮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个难题。
“大将军,您看这样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边邑重镇浊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设有粮库,有库粮万石,马草五百车。近日我们再往此处送粮五千石,马草五百车,凑足所说之数,然后禀报大将军,大将军派兵袭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马,只要大将军兵至,就会弃城而走,大将军一可唾手而得边邑重镇,捷报军功,二可得到上述粮草,岂不是好?”
公子范连连点头,转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这——”武成君迟疑一下,目视季青,见他神态笃定,只好点头,“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范转对季青:“军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将军将军马备好之后,会有一个名叫头刺子的马贩前来接收,大将军只需将军马交与此人就是。”
“好!”公子范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一出关门,武成君憋不住,将季青叫到一边,责备他道:“这么多粮草,你怎能一口应承下来?还有,浊鹿是我边邑重镇,人口不下万户,就这么拱手送与赵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释?”
“做大事者,不记小失。”季青低声答道,“季青这么做,为的是主公大谋。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屯于龙兑,距武阳不足百里。有子之大军在侧,主公如何大图?赵军虽然陈兵边境,名义上却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国。子之按兵不动,赵军自也无理出击。主公若是主动舍弃浊鹿,公子范贪功贪饷,必出兵攻取,主公此时再向子之将军求救,子之必来救援,燕、赵亦必开战。燕、赵开战,蓟城必虚,主公若是趁机起兵——”
不消季青再说,武成君已是明白过来,连连点头,翻身上马,扬鞭狂飙而去。
翌日晚亥时,年过六旬、一身疲惫的燕文公在老内臣的搀扶下缓步走进甘棠宫。
甘棠宫是燕宫里的正宫,燕国夫人姬雪听到声音,急与贴身侍女春梅迎出宫门,紧趋几步替下内臣,一边一个,扶文公步入正寝,动作轻柔地为文公宽衣。
在老态龙钟的燕文公面前,虚年二十三岁的姬雪显得青春靓丽,充满活力。七年岁月仍然无法修改一个事实——姬雪是这个宫城中最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仍然像在洛阳时那样又大又亮,她的弯眉仍然时时凝起,眉宇间仍然挂着丝丝道道的哀愁。
然而,细心之人仍会发现一些改变:她眼神里的真情不见了,她眉宇间的天真无存了,她俏脸上的笑容失踪了。姬雪似是换了个人,温柔中透出冰冷,善意里现出机敏,就像一只流离失所、在荒野里独步的流浪猫。
文公的衣服尚未宽毕,老内臣趋进,小声禀道:“君上,殿下求见。”
燕文公眉头略皱,面色不悦,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么晚了,他来何事?”
老内臣迟疑一下,声音更低:“老奴观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沉思有顷,自己动手,重又穿戴衣冠,转对老内臣道:“好吧,让他前厅觐见。”
老内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姬雪也不说话,轻轻扶他走向寝宫外面的前厅。将近门口时,姬雪松开手,退后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处了。”
燕文公回揖一礼:“有劳夫人了。”走出寝门,在厅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苏在老内臣的陪同下急步趋入,跪地叩道:“儿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缓缓问道:“苏儿,夜已深了,何事这么急切?”
太子苏见旁边站着老内臣和两个侍寝的宫女,迟疑一下,欲言又止。老内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摆摆手,对太子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苏再次迟疑一下,起身趋前一步,在文公耳边低语几句。
燕文公脸色渐变,开始喘气,两眼紧盯子苏,一字一顿:“此事当真?”
太子苏从袖中摸出一只令牌和一道密折,双手呈与文公,小声禀道:“这是逆贼出入赵军大营的令牌,其中备细,儿臣尽已写在密折里了。”
燕文公拆开密折,细细读过,面色越来越差,许久方才抬起头来:“你……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太子苏面呈得意之色,扫视左右一眼,小声禀道:“回禀公父,子鱼的贴身侍卫里有儿臣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儿臣掌握之中。据儿臣所知,子鱼近年在武阳等地招兵买马,集结甲士万余,良马数千匹,欲谋大事。此番暗结赵人,资助赵人军粮一万五千石……”
太子苏尚未说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气,不一会儿,两眼一黑,口吐鲜血,惨叫一声,歪倒于地。太子苏万未料到有此变故,大惊失色,哭叫道:“公——公父——”
老内臣也是傻了,正自惊愕,姬雪已从内寝冲出,几步扑到燕文公身前,将他抱在怀里,捏住人中,急叫:“君上——”转对老内臣,“快,召太医!”
老内臣这也反应过来,冲脸色煞白的宫女道:“快,召太医!”
当两名宫女领着在宫中当值的太医急赶过来时,燕文公已经缓过气来,睁眼一看,见眼中盈泪的姬雪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泪水亦出。
太医跪在地上,按住文公脉搏,把握一阵,长吁一气,正欲说话,文公摆手,对仍旧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苏道:“你……去吧!”
太子苏见文公的目光盯着他,知是对他说的,打个惊怔,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回到东宫,太子苏显得十分烦躁,在厅中来回踱步。
踱有一会儿,太子苏眉头一横,伏案疾书一封,加上玺印,大声叫道:“来人!”
东宫内宰应声走进:“臣在!”
“召姬哙来!”
不一会儿,长公孙姬哙走进,叩道:“儿臣叩见!”
姬哙刚过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宫人及朝臣喜爱,包括老燕公也对他颇为赞许。太子苏扫他一眼,缓缓问道:“听说你与子之将军相处甚笃,可有此事?”
“是啊。”姬哙应道,“子之与儿臣颇能相处,时常教习儿臣骑射之术和用兵方略。”
“如此甚好。”太子苏将密函交予姬哙,“你连夜出发,绕过武阳,务于明日傍黑之前将此信交付子之将军!记住,事关重大,万不可为外人所知!”
“儿臣谨听吩咐!”
姬哙收好信,别过父亲,领上几名仆从,叫开蓟城南门,星夜驰往龙兑。
蓟城距龙兑走大道六百里,因要绕过武阳,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哙等人快马加鞭,于翌日申时终于赶至龙兑,被子之迎入中军大帐。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历的第三子,自幼聪敏,文功武略无所不爱,尤喜兵法战阵,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计的一个,深得文公器重。由于子苏、子鱼兄弟不和,子鱼虽通兵法,文公却不敢将兵权擅交予他,因而于三年前封子之为上将军,统制三军。
子之年过三十,与太子同辈,从辈分上讲是姬哙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将他作晚辈看待,甚是关爱。双方见过礼,分别落席,子之知姬哙有事,先开口道:“看公孙面色,此番不像是为骑射而来。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将?”
姬哙从袖中摸出子苏密函,递予子之:“家父要在下将此书亲手呈予将军。”
“哦,是殿下的密函。”子之赶忙接过,拆看一时,神色大惊,眉头冷凝,有顷,合上书信,闭目冥思。
看到子之的表情,姬哙急问:“将军,可有大事?”
子之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姬哙:“信中所写之事,公孙难道一丝儿不知?”
姬哙摇头。
“唉,”子之长叹一声,“不瞒公孙,国难当头了!”
姬哙惊问:“将军快说,是何国难?”
“武成君在武阳招兵买马,已募勇士万余,良马数千匹,勾结赵人,图谋犯上!赵人以中山国为由,大兵压境,欲助武成君谋逆!”
“武成君?”姬哙惊道,“你说伯父欲谋逆?”
子之点头。
“伯父为何谋逆?”
“与殿下争太子之位!”
姬哙沉默一阵,抬头问道:“家父要将军做什么?”
子之将信递给姬哙:“公孙自己看吧!”
姬哙接过信,匆匆看过,惊道:“家父要将军调头围攻武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大敌压境,自己人倒先打起来了!”
姬哙急问:“将军做何打算?”
“唉,”子之复叹一声,“一个是殿下,一个是长公子,哪一个都是末将主公,末将又能怎么办?”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姬哙,“公孙这就回去,转呈殿下,就说殿下所请,末将实难从命!末将受命于君上,唯听君上旨意。莫说是赵人在侧,即使没有赵人,若无君上虎符,末将也不敢擅动一兵一卒!至于前方情势,你可转呈殿下,有末将在,浊鹿断不会失,武成君的一万五千石军粮,赵人连一粒儿也拿不去!”
子之先国后家,又以君上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哙点头称善,歇过一宿,于翌日晨起动身返回蓟城。
子之使探马暗访浊鹿,果有车马由武阳源源不断地朝那里运粮。子之令副将引右军两万在浊鹿西侧四十里开外的咽喉之地扎下营帐,严密布防,同时传令中军大帐朝浊鹿方向移动三十里,与右军遥相呼应,形成掎角。
姬哙回宫,将子之所言一五一十详细禀过,谏道:“君父,大敌当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来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个娃娃家,懂个什么?”
姬哙正欲再谏,太子苏没好气地冲他摆摆手:“哙儿,你走这一来回,想也累了,回房歇息去吧!”
见话头已被截死,姬哙只好告退。
姬哙前脚刚走,太子苏就冲内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恶,公父让他治兵,他却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么浊鹿不浊鹿,武阳之乱才是根本!”
“殿下,”内宰趋前一步,“臣以为,要让子之平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内宰话中有话:“殿下何不前去为他讨来虎符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宫若能拿到虎符,何须求他?用虎符诛杀子鱼,公父断不肯做。子鱼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方才有恃无恐。”
“在臣看来,”内宰压低声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却也不难。”
太子苏眼睛大睁:“有何良策,快说!”
“殿下,燕宫内外,君上最听谁的话呢?”
“你是说——”太子苏愣怔半晌,一下子醒悟过来,将拳击在案上,不无懊悔地说,“咦,本宫怎就忘了她呢?”
离宫城不远的偏僻处有一家小客栈,门楣上的三个墨字“老燕人”吸引了正在沿街寻求宿处的苏秦。他停住车子,走上前去。
一位老丈听到响声,迎出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客官。”
苏秦拱手还礼:“晚生苏秦见过掌柜。”朝店中望几眼,“请问掌柜的,您这客栈可有空房?”
“有有有,”老丈连声说道,“我这是老店,陈设破旧,方位偏僻,前几年生意还行,近两年生意不好,从年头到年尾,从未客满过。苏子若不嫌弃,可以进来看看。”
听到老丈如此自曝家丑,苏秦甚是感喟,将缰绳递予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这儿。”
老丈扭头喊来小二,让他将轺车赶至后院,转对苏秦道:“苏子,店中请。”
苏秦点点头,随老丈走进客栈。
老丈领他走至一处小院,推开门道:“苏子请看,这进院子中你眼否?”
苏秦走进院中,巡视一圈,见院落虽然不大,却是干净整洁,连连点头:“不错,就这儿了。”略顿一下,“请问老丈,店钱怎么算法?”
“一日三枚铜板,饭钱另计。”
听见只有三枚铜板,苏秦点点头,将手伸入袖中,摸了几下,却只摸到几枚铜板,心头一沉,尴尬一笑:“晚生将钱放在包裹里了。”
老丈看在眼里,憨厚说道:“钱是小事,苏子尽管住下,何时要走,再结店钱不迟。”
苏秦忙拱手道:“谢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谢,前面一进院里传出争执声,接着听到有人朝外搬东西。老丈见小二卸完马,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进,吩咐他道:“小二,待苏子安顿下来,引他去前面用膳。”朝苏秦拱拱手,走向那进院子。
苏秦安顿已毕,随小二走至前面,见两个士子模样的人已将几箱行李搬至院中,其中一人正在与老丈清算房钱,另一人候在一边。
算完房钱,二人却不急走,反而盯住苏秦上下打量。苏秦觉得奇怪,正欲说话,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燕谋仕的?”
苏秦还一揖道:“在下是洛阳人苏秦,初来乍到,还请两位仁兄关照。”
那士子苦笑一声,不无哀怨地摇头叹道:“唉,到这份上了,还关什么照呀!在下奉劝仁兄,不要在此浪费时光,趁早走路吧!”
“哦?”苏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瞒仁兄,”那士子指着另一人,“我们是兄弟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术,可知阴阳变化,此番赴燕,本想在燕宫谋个差使,不想苦候数月,莫说得见君上,竟是连宫门之内是何模样也是一无所知。”
“怎么,燕国不愿纳士?”苏秦惊问。
那士子尚未说话,他的弟弟咳嗽一声,惟妙惟肖地学起宫门卫士逐客的声音:“君上有旨,概不会客——”
先前说话那人再次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原来如此。”苏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两位仁兄欲至何处?”
那人轻叹一声:“身上没有铜板,远的地方去不成了,听说武阳广招贤才,想去那儿混口饭吃。”
“武阳?”苏秦打个惊愣,“你们要去投奔武成君?”
他的弟弟兴奋地说:“当然!武成君在武阳招贤纳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个月原说去投的,我哥死活不肯,这不,熬到今日,他也无话可说,只好走这一条路了。我说仁兄,你若愿去武阳,我们正好结个伴儿。”
“谢仁兄好意了!”苏秦朝他们兄弟抱抱拳,微微笑道,“在下既来此城,无论如何,总也得瞧瞧宫门之内是何模样吧。”
兄弟二人连连摇头,拱手别过,一人背起一个包裹,沿着大街蹒跚远去。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赶至宫城,远远望见红漆大门两侧各站八名持戟卫士。苏秦走近,早有两名卫士持戟拦住。苏秦躬身揖礼,从袖中摸出早已写好的拜帖,递予卫士。卫士看也不看,递还过来,大声唱报。一个门尉闻声从耳房走出,打量苏秦一眼,拖长声音道:“来者何人?”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双手呈递名帖。
门尉接过名帖,一边审视,一边问道:“你来此处,欲见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国事,求见燕公。”
门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将名帖递还过来,再次拖长声音:“君上有旨,概不见客!”一个转身,礼也不回,径自走入耳房。
苏秦寻思有顷,沿宫城转至旁边几门,逐一问去,果如两个士子所言,门尉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见客!”
苏秦连遭几番抢白,只得悻悻地回到店中,关上房门,思考该从何处入手。
燕文公的确不能见客。
明光宫正殿里,文公静静地躺在榻上,两眼紧闭,面色黄中泛白,全身一动不动,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轻声哼起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这首燕人悼念征人的民谣,是她不久前从一个老宫女口中学来的。此时姬雪不知想起什么,信口哼唱起来。曲调原本哀伤,又经姬雪反复吟唱,更见悲凉。文公听有一阵,两行浊泪从眼角里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纤手,紧紧捏住。文公用力太大,姬雪感到疼痛,强自忍住,任他捏一会儿,方才柔声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识到什么,将手松开,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着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声音更加轻柔:“君上,您……您哭了?”说着,将手抽出,用丝绢轻轻抹去他眼角里的泪水。
文公苦笑一声:“夫人唱得真好。”
姬雪应道:“是君上的心肠好。”转对春梅,“君上醒了,传药。”
两名宫女端着托盘一前一后进来,一个托盘里放一碗汤药,另一个托盘里放一碗蜜水。春梅接过,姬雪取来汤匙,舀出一匙,亲口品尝一下,轻声道:“君上,臣妾尝过了,不算太苦,冷热也正好。”
文公却摆手让她端下。
姬雪端起药碗,恳求道:“君上,您……您就看在雪儿面上,闭眼喝下吧。”
“唉,”文公长叹一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种汤药也不济事。”
姬雪泪水流出,缓缓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劝,老内臣走进来,站在门口咳嗽一声,轻声叫道:“夫人。”
姬雪抬头望去,见老内臣冲她连打手势,似有急事。姬雪怔了下,放下药碗,起身走过去。老内臣在她耳边低语数句,姬雪怔道:“这——”看一眼君上,犹豫不决。
老内臣又打手势,要她马上出去。姬雪无奈,只好跟他出去。一出殿门,老内臣就急急说道:“夫人快去,殿下就在前面偏殿里候您。”
听到是殿下,姬雪心头一沉,顿住步子,冷冷地望着老内臣:“本宫与殿下向来无涉,他寻本宫何事?”
“老奴也不知道,”老内臣应道,“不过,看殿下那样子,像是有天大的事。老奴以为,无论发生何事,夫人还是过去一趟为好。”
姬雪略一思忖,跟在老内臣后面走向偏殿。
一进殿门,太子苏就急迎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拜,泣不成声:“母后——”
看到这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当朝太子叩头喊她母后,姬雪心里一揪,面上窘急,叫道:“殿下,你……快快请起!”
太子苏声泪俱下:“母后,您要发发慈悲,救救燕国啊!”
姬雪惊道:“燕……燕国怎么了?”
“母后,子鱼在武阳蓄意谋反,就要打进蓟城来了!”
“这……”姬雪花容失色,“子鱼他……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呀,母后!”太子苏急了,“子鱼在武阳拥兵数万,今又暗结赵人,不日就要兵犯蓟城,杀来逼宫了!”
姬雪渐渐回过神来,冷冷地望着太子苏:“殿下,子鱼真要打来,本宫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母后,”太子苏纳地再拜,“儿臣恳求母后向公父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协防蓟城,否则,蓟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说……虎符?”
“对对对,是虎符!儿臣已去求过子之将军,子之定要儿臣拿出公父的虎符,否则,他不肯出兵。”
“这——”姬雪迟疑有顷,终于寻到一个托辞,缓缓说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预政事,行兵征伐是国家大事,殿下自当面禀君上,如何能让一个后宫女子开口?”言讫,转身就朝门外走。
太子苏却如疯了一般,扑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裙角,磕头如捣蒜,号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脚道,“你……你……你这像什么话,快起来!”
太子苏越发疯狂,两手死死抱住她的腿,一股劲儿叩头,扯着嗓子道:“母后,您要是不答应儿臣,儿臣就……就跪死在这儿,不起来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应,我答应。你起来……快起来!”
太子苏喜极而泣,松开两手,再拜道:“儿臣……儿臣叩谢母后!”
姬雪哪里肯听他又在说些什么,闪身夺路出门,飞也似的朝正殿逃去。将近殿门时,姬雪顿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时,调匀呼吸,稳住心神,这才进门,趋至文公榻前。
文公睁开眼睛,说道:“夫人,你好像有事?”
姬雪面色绯红,嗫嚅道:“没……没什么。”
“说吧,”文公平静地望着她,“没什么大不了的。”
姬雪稳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苏儿?”文公打个惊怔,挣扎一下,急坐起来,两眼紧盯住她,“他召你做什么?”
“君上,”姬雪想了一想,索性直说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讨要虎符,说是——”
不待她将话说完,文公随即摆手止住:“不要说了,只要是他来,就不会有别的事儿。实话说吧,只要寡人一口气尚在,虎符就不能交予子苏。”
姬雪倒是惊讶了:“子苏贵为太子,君上百年之后,莫说是虎符,纵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他与晚一日予他,结果还不是一样?”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国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听文公讲出此话,姬雪这也觉得事关重大,略想一下,道:“臣妾听殿下讲,子鱼今在武阳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万一他先引兵打来,燕国岂不是照样有一场血光之灾?”
文公低下头去,不知过有多久,再次长叹一声:“唉,夫人,这也正是寡人忧心之处。不瞒夫人,寡人心里这苦,说予夫人吧,怕夫人忧虑,不说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在榻上,“您要觉着憋屈,就说出来吧!”
“思来想去,”文公捉过姬雪的纤手,甚是动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为寡人分忧了!”眼睛望着姬雪,老泪流出,复叹一声,“唉,夫人,眼前骨肉相残的悲剧万一发生,就是寡人之过!”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了,”文公缓缓说道,“寡人与先夫人赵姬共育二子,是同胞双胎。出生时子鱼在先,立为长子,子苏在后,立为次子。二人虽为双胎,秉性却是迥异。子鱼尚武,子苏尚文。按照燕室惯例,寡人当立子鱼为太子。”
文公咳嗽一声,姬雪端过一杯开水,递至文公唇边:“君上为何未立子鱼?”
文公轻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这孩子自幼习武,总爱打打杀杀,说话也直,不像子苏,知书达理,言语乖巧,将寡人之心慢慢占去了。双胎十六岁那年,寡人一时心血来潮,不顾群臣反对,孤意立子苏为太子。子鱼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阳为封地。赵姬也认为寡人有负子鱼,为他恳请。寡人心中有愧,也就应承下来,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时,再次问道:“子鱼为何请求武阳为封地呢?”
“武阳就如赵国的晋阳,是燕国故都,又称下都。在燕国,除蓟城之外,数武阳城最大,土地肥沃,粮草丰盈,人口众多,内通蓟城,外接齐、赵、中山,是枢纽之地。若是谋逆,进可攻蓟城,退可背依中山、赵、齐,割城自据!”
“如此说来,子鱼谋武阳是有远图的。”
“是的,”文公点头道,“赵姬故去之后,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训诫过他,不想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怼,不来朝见不说,又暗结赵人,欲谋大……大逆!”
“君上许是多虑了,依臣妾看来,子鱼是个直人,想他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唉,”文公长叹一声,“他原本不会。可……可……可这几年来,他受谋臣季青蛊惑,渐渐变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韦之子。兄弟内争,朝臣一分为二,或支持子苏,或支持子鱼。寡人立子苏,支持子鱼的朝臣强力反对,尤以司徒季韦为甚,屡次进谏,见寡人不听,愤而辞官,郁郁而终。季青葬过父亲,变卖家产,遣散家人,只身投往武阳,誓助子鱼夺回太子之位,以酬其父夙愿。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韬略,手段毒辣,是个狠角儿,子鱼受他蒙蔽,对他言听计从。”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时,劝慰道:“君上既立子苏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子鱼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惩罚。君上莫要自责,有伤龙体。”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还不在这里。”
姬雪惊道:“除去此事,难道君上还有心病?”
文公沉默许久,黯然神伤:“近些年来,寡人细细审来,季韦许是对的,寡人,唉,也许真的是所选非贤哪。”
姬雪更加震惊:“君上是说……殿下?”
文公反问她道:“夫人觉得苏儿如何?”
自入燕宫,姬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太子苏,因为太子苏早晚见她,眼珠儿总是直的,总是朝她身上四处乱瞄,让姬雪甚不舒服。刚才之举,姬雪更是心有余悸,然而,此时文公问起来,姬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顺口搪塞道:“看起来还好。臣妾与殿下素不往来,偶尔见面,他也是母后长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许多,听他叫得亲热,就耳根发烫,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的语气毋庸置疑,“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实在……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天之道,顺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经尽心,未来之事,就随天意断吧。”
文公点点头,深情地望着她:“夫人……唉,不说也罢。”
“君上有话,还是说出来吧。”
“唉,”文公叹道,“寡人老了,力不从心了。要是再年轻几年,能与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亲自调教,何来今日这些烦恼?”
姬雪脸色羞红,泪水流出,将头轻轻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苏秦早早起床,赶到外面转悠。
尽管在表面上他显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是焦急。无论如何节俭,一日至少也得吃上两餐,几日下来,囊中已无一文。小喜儿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铜币,在邯郸时虽未花去多少,但来蓟城这一路上,却是开支甚巨。一要赶路,二要养马,三要住店,根本无法节俭,因而在赶至蓟城时,囊中已剩无几。他对老丈说钱在囊里,无非是个托辞。好在老丈为人厚实,没有让他预付店钱,否则,一场尴尬是脱不了的。
眼下急务是尽快见到姬雪。包袱中羞涩倒在其次,情势危急才是真章。听到贾舍人说起燕国内争,他的心里就起一种预感,姬雪需要他,燕国需要他,他必须出面制止这场纷争。燕国一旦内乱,受到伤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国百姓也将遭难。
再往大处说,无论武成君成与不成,燕必与赵交恶,这就直接影响到合纵方略的整体实施。
将近午时,苏秦仍在大街上徜徉。这几日来,他考虑过进宫求见的各种途径,竟是没有一条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谢绝一切访客,也不上朝,莫说是他,纵使朝中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国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见姬雪,因各门守尉俱已识他,压根儿不信。
依据苏秦推断,燕公之病就是眼下武阳的乱局。如何解此乱局,在他来说却是小事一桩。然而,如果见不上燕公,再好的对策也是无用。
苏秦又走一时,肚中再次鸣叫起来。苏秦知道已到午饭时辰,抬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商贩或在用餐,或在准备用餐,远处有慈母在扯着嗓子唤子吃饭。赶街的路人开始朝两边的饭馆里钻,小吃摊位上饭菜飘香,四处都是吞咽声。
望着这一切,苏秦咽下口水,往回走去。不一时回到“老燕人”客栈,厅里已有几位食客,面前摆满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静静坐在柜前,见苏秦进来,也不说话,拿眼盯他一下。苏秦给他个微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群食客,径直走过饭厅,回至自己的小院。
苏秦关上院门,倚门闭目一阵,走进屋子,舀出一瓢凉水,咕咕几声灌下,至榻上坐下,闭目养气。
过有一个时辰,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
苏秦一怔,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打开门,见是小二。
小二揖道:“苏爷,掌柜有请。”
苏秦心里一沉,闪过咸阳的那个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观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经看破端倪,担心我付不起店钱了。”
这样想着,苏秦的脸色陡阴,淡淡说道:“那日住店时,你家掌柜亲口说过,店钱在离店时打总儿结清,你这——”
不及他将话说完,小二扑哧一笑:“苏爷想到哪儿去了,我家掌柜不是来讨店钱的。”
苏秦心里一怔,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问什么,顺手带上房门,随小二走进厅中。
几个食客已走。老丈端坐于一张几案后面,案上摆着四大盘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壶老酒和两只斟满酒的精铜酒爵。
苏秦心里忐忑,躬身揖道:“苏秦见过老丈。”
老丈也不动身,拱手还过一礼:“老朽有扰苏子了。”指着对面席位,“苏子请坐!”
苏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苏子坐下再说。”
苏秦走至对面,并膝坐下,两眼望着老丈。
“是这样,”老丈缓缓说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寿,活足一个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兴,略备几盏小菜,一坛薄酒,以示庆贺。苏子是贵人,老朽冒昧,欲请苏子共饮一爵,讨个吉祥,还望苏子赏光!”
苏秦的直觉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说出此话的真实用意,当下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却似没有看见,指着面前的酒爵笑道:“这两只铜爵可不一般,全是宫里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祭祖上坟,老朽舍不得用,今日也算大喜,拿出来恭请苏子了!”端起一爵,“苏子,请!”
见老丈一脸慈爱,满怀真诚,苏秦似也平静下来,端起酒爵,拱手贺道:“晚生恭贺老丈,祝老丈寿比青山,福如大海!”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连连夹菜,放在苏秦前面的盘子里,笑道:“这些小菜是老朽亲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风味,请苏子品尝。”
苏秦夹起几块,分别尝过,赞道:“嗯,色香味俱全,果是人间佳肴!”
“谢苏子褒奖。”老丈说着,再次为苏秦夹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谈甚笃。
酒坛将要见底时,老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推至苏秦身边:“苏子早晚出门,腰中不可无铜。这只袋子,暂请苏子拿去。”
“老丈,”苏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丈复推过来,呵呵笑道,“不就是几枚铜币吗?”
苏秦凝视老人,见他情真意笃,毫无取笑之意,甚是感动,跪地谢道:“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连拜三拜,“老丈大恩,苏秦他日必将厚报!”
“苏子快快请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苏秦,“苏子是贵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说,区区小钱,苏子不弃也就是了,谈何厚报?老朽已是就木之人,几枚铜币在老朽身边并无多大用处,苏子拿去,却能暂缓燃眉之急。”
苏秦真正被这位老燕人感动了,将钱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道:“老丈高义,晚生见笑了。”
老丈坐回身子,冲他点点头,举爵道:“为苏子前程得意,干!”
苏秦亦举爵道:“谢老丈厚爱!”
二人饮尽,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两眼望着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之外。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得拱手道,“老丈请讲。”
“他日得意,求苏子莫要忘记燕人。”老丈一脸严肃,字字恳切。
听到老燕人说出的竟是此话,苏秦心中甚是震撼,颤声应道:“晚生记下了。”
“记下就好。”老丈直盯住他,“苏子此来,可是欲见君上?”
“唉——”苏秦长叹一声,脸上现出无奈。
“欲见君上,倒也不难。”
苏秦眼睛大睁,不无惊异地盯着老丈。
老丈缓缓说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唤袁豹,眼下就在宫中当差,是太子殿前军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寿,他说好要回来的,但在两个时辰前,却又捎来口信,说是今日申时,他要护送太子殿下、燕国夫人前往太庙,怕是回不来了。老朽在想,苏子若至宫城东门守候,或可谒见殿下。若是见到殿下,或可谒见君上了。”
“燕国夫人?”苏秦既惊且喜。
“是的,”老丈点头应道,“君上龙体欠安,夫人欲去太庙,说是为君上祈福。”
苏秦拱手道:“谢老丈指点!”
吃完饭后,苏秦辞别老丈,回至房中坐有一时,见申时将至,动身前往燕宫。
苏秦在东门外面守候片刻,果然看到宫门洞开,一队卫士涌出宫门,开始清理街道。又候一时,大队甲士走出宫门,队伍中间,旌旗猎猎,两辆公辇辚辚而行。公辇前面,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得得而行,马上一人手执长枪,虎背熊腰,两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无需再问,苏秦一眼看出,此人必是军尉袁豹。
卫队走出宫门不久,苏秦看得分明,就像当年在洛阳一样,从街道上斜刺里冲出,不及众人反应,已经跪在大街中央,叩拜于地,大声自报家门:“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太子殿下!”
袁豹大惊,纵马急冲上前,大喝一声:“快,拿下此人!”
众卫士一齐围拢过来,早有两名甲士上前,将苏秦的两只胳膊分别扭住。袁豹环视四周,看到再无异常,缓出一气,回马驰至太子驾前,大声禀道:“启禀殿下,有人拦驾!”
这场惊变突如其来,太子苏以为是公子鱼派来的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在车中如筛糠一般,颤声问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声说道,“拦驾之人自称是洛阳人苏秦,声言求见殿下!”
听到不是刺客,太子苏总算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大声喝道:“什么苏秦?就地杖杀!”
“殿下,”袁豹略一迟疑,轻声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无恶意。是否——”
太子苏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话头:“惊扰国后就是死罪,还不快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转过身来,下令道,“殿下有旨,洛阳人苏秦惊扰国后车辇,犯下死罪,拉下去就地杖杀!”
众甲士正欲行杖,苏秦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燕国无目乎!燕有大难,洛阳人苏秦千里奔救,却遭杀身,燕国无目乎?”
太子苏怒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恃狂,行刑!”
话音未落,后面车驾里陡然飘出姬雪声音:“慢!”
姬雪的声音虽然柔和,穿透力却强,众甲士正欲行杖,闻声止住。
姬雪缓缓说道:“把拦驾之人带到这里。”
袁豹听得明白,即令卫士将苏秦扭至车前。
姬雪轻轻拨开车帘,见拦车之人果是苏秦,心中一阵狂跳,将手捂在胸前。好一阵儿,她压住心跳,放下珠帘,颤声说道:“拦驾之人,你说你是洛阳人苏秦?”
分别七年,苏秦再次听到姬雪声音,虽然激动万分,却也只能强自忍住,沉声说道:“启禀燕国夫人,草民正是洛阳人苏秦。”
又顿一时,姬雪轻声说道:“袁将军,松开此人。”
“末将遵旨!”袁豹应过,回身下令众卫士放开苏秦。
苏秦跪下,叩道:“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夫人,恭祝夫人万安!”
姬雪颤声道:“苏子免礼。”
太子苏看到袁豹将苏秦放了,一时不明所以,跳下车辇,急对姬雪道:“启禀母后,这个狂徒拦阻母后大驾,已犯死罪,为何将其放掉?”
姬雪这也恢复镇静,淡淡说道:“殿下,此人是洛阳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苏似也明白过来,眼珠儿一转,态度大变,转对苏秦深揖一礼:“姬苏不知苏子是母后的家乡名士,得罪之处,望苏子包涵!”
苏秦朝他叩拜:“草民谢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苏亲手将他扶起:“苏子请起。”
苏秦再拜起身。
太子苏不无殷勤地说:“姬苏与母后欲去太庙,苏子可否随驾同往?”
苏秦拱手道:“谢殿下抬爱。”
太子苏为讨好姬雪,邀请苏秦与自己同辇,传旨继续前行。不消半个时辰,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姬雪、太子苏在太庙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惯例献祭,为燕文公祈寿。
祭祀已毕,太庙令叩道:“请国后、殿下至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苏起身步入偏殿,分别落席。刚刚坐下,太子苏心中有事,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儿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尴尬,姬雪对此早有准备,大声叫道:“来人!”
太子苏无奈,急急起身,端坐于席。
老内臣急走进来:“老奴在!”
姬雪朗声吩咐:“有请苏子!”
“夫人有旨,有请苏子!”
顷刻之间,苏秦走进,伏地叩道:“草民叩见燕国夫人,叩见太子殿下!”
姬雪摆手道:“苏子免礼。”手指旁边的客位,“苏子请坐。”
“谢夫人赐座!”苏秦再拜,起身坐于客位。
姬雪将苏秦细细打量一番,缓缓问道:“请问苏子,这些年来何处去了?”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答道,“草民与好友张仪同往云梦山中,拜鬼谷先生为师,修习数载,于前年秋日出山。”
“张仪?”太子苏大是震惊,两眼大睁,一眨不眨地盯住苏秦,“可是那个助楚王一举灭掉越国大军二十余万的那个张仪?”
“正是此人。”苏秦拱手答道。
“呵呵呵,”姬雪轻声笑道,“本宫也曾听说此事,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个出息。”
太子苏更为惊诧:“听母后此话,难道认识张仪?”
姬雪微微点头:“曾经见过他几面。”转身复对苏秦,“听闻苏子去年曾至秦国,可有此事?”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是草民一时糊涂,欲助秦公一统天下。”
“什么?”太子苏简直是目瞪口呆了,“苏子欲助秦公一统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转对太子苏:“殿下方才不是询问所托之事吗?今有苏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苏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半是恳请半是讥讽道:“姬苏恳请苏子,一统天下可否暂缓一步,先来救救燕国!”
苏秦微微点头,明知故问:“请问殿下,燕国怎么了?”
太子苏急道:“姬苏得报,公子鱼在武阳招兵买马,阴结赵军,欲里应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闻报,气结而病。公子鱼听闻君上病重,气焰愈加嚣张,不日就要起兵蓟城,燕国……燕国大难不日即至。”
苏秦微微一笑:“在苏秦看来,武阳之乱,不过区区小事。”
太子苏震惊道:“什么?武阳之乱若是小事,何为大事?”
“回禀殿下,燕国大事,在于朝无贤才,国无长策!”
太子苏正要抗辩,姬雪摆摆手道:“时辰不早了,苏子且回馆驿,待本宫回过君上,另择时日向苏子请教。”
苏秦起身叩拜:“草民告辞!”
三月初一这日,古城晋阳再遭沙尘袭击。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又被一层厚厚的沙尘笼罩,不见天光。在晋阳正西门的城门楼上,全身甲衣的晋阳都尉申宝与十几个亲随守伏在门楼城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外。
不远处传来守夜更夫的梆声,连响五下,略顿一顿,又响五下,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站在身边的一个亲随凑过来,小声说道:“将军,交五更了!”
“听到了。”申宝不耐烦地回他一句,两眼仍旧牢牢盯住远方。
又候一时,见仍无动静,申宝有些急了,转向那名传话的亲随:“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那亲随急道:“回禀将军,小人听准了。樗里大人亲口说,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为号。”不无惊喜地手指远处,“将军请看——”
果然,远处亮起三堆火光。
申宝抽出宝剑,不无威严地转过身来,小声命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把的亲随急急走到早已准备妥当的柴垛前,不多时,城垛上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不一会儿,远处的尘雾里涌出无数秦军,多得就如蚂蚁一般,悄无声息地逼近西门。
申宝看得分明,压住内心激动,小声命令:“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一个亲随转过身去,正要下楼传令,陡然间僵在那儿,目瞪口呆。
申宝急道:“秦人就到城门口了,你还愣着干吗?”
话音未落,楼下竟然传来放吊桥及开城门的声音。
申宝正自惊异,背后又飘来浑厚但却冷冰的嗓音:“不劳申将军,城门已经开了。”
申宝急急回头,见一身戎装的晋阳守丞赵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数不尽的赵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赵……赵将军!”申宝一下子傻了,语无伦次。
赵豹冷冷地望着他:“拿下逆贼!”
众兵士上前,将申宝及所有亲随尽皆拿下。
眼见秦兵先锋中已有数百人冲过吊桥,涌进城门洞,赵豹冷冷一笑,朗声命令:“将士们,起吊桥,关门打狗!”
一群赵兵发声喊,合力拉动吊桥的滑轮。吊桥陡然飞起,桥上秦兵猝不及防,纷纷掉入宽近三丈的护城河里。与此同时,城上火光四起,万弩齐发,可怜那刚刚过桥的数百秦兵,顷刻间就在阵阵惨叫声中化为阴世之鬼。
司马错大惊,急令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晋阳东门开启,两骑冲出,快马加鞭,径朝邯郸驰去。
中大夫楼缓得到急报,急禀安阳君:“禀报太师,晋阳急报!”
安阳君匆匆看过,急道:“快,备车,洪波台!”
子之朝浊鹿秘密驻防的事,迅速为武成君所知。
子鱼急召季青:“子之陡然增兵浊鹿,季子可知此事?”
季青点头。
“你可速将此事告知赵人,要他们暂——”
“回禀主公,已经晚了!”
“季子,你……此话何意?”
“主公,”季青缓缓说道,“微臣早已使人通报公子范,他要的粮秣已备妥当,没准这阵儿赵军已在奔袭浊鹿的途中了。”
“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惊失色,“赵人不知防备,必吃大亏,万一问罪,叫本公如何解释?”
“微臣要的就是这个!”季青阴笑一声,“公子范若吃大亏,自然不肯罢休。赵、燕交兵,必有一场热闹,主公若在此时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问,果有探马来报:“报,赵人夜袭浊鹿,被子之将军打退!”
武成君急问:“情势如何?”
“赵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将军也退守浊鹿。”
“赵人共来多少兵马?”季青问道。
“一万。”
“再探!”
探马应喏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转对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为浊鹿唾手可得,仅使一万人来取,万未料到遭此痛击。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军复仇,主公此时不起兵,更待何时?”
“这——”
“主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武成君沉思有顷,面色渐渐坚毅:“好吧,你去传令!”
明光宫里,姬雪缓缓走至文公榻前,将手抚在文公额头,轻声问道:“君上,今日感觉如何?”
文公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心头就如压着一个铅块,头也疼得厉害。”
“君上勿忧,”姬雪微微一笑,声音更柔,“臣妾在太庙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签。听卜师解释,君上之疾,不日将愈。”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你不要宽慰寡人了。寡人之病,寡人自知,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
姬雪扑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一声,方才止住,说道:“臣妾前往太庙,途中遇到一桩奇事,方才想起,一时忍俊不禁,竟就笑出来了。”
“哦?”文公的好奇心全被勾起,心情也好起来,歪头望着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发笑?”
“臣妾刚出宫城,就有一人冲至街心拦驾。”
文公惊道:“何人拦驾?可否惊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岁孩童。”略顿一下,“那人跪在地上,说是求见殿下。殿下见他冲撞臣妾,就要拿他问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问之,此人自称是云梦山鬼谷子弟子,魏国大将军庞涓、楚国客卿张仪皆是他的师弟。臣妾上下打量,见他貌不惊人,衣冠陈旧,形容举止似也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庞涓、张仪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称与他们同门,岂不是妄言托大吗?君上,现在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君上见多识广,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见她言语轻松,也放下心来,“此事听来倒也好笑。后来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来欲试此人才华,二来也想打压一下此人气势,就以燕国之事问之。不料此人出口说道,‘燕有大疾。’臣妾以为,君上龙体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说出此语,也算平常,随口应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龙体欠安之事?’此人应声回道,‘非也,君上无疾,有疾者,燕也。’君上明明有疾,此人却说君上无疾,岂不是乱言诳语么?臣妾本欲责罚此人,因其所言也还吉利,后又占下吉卦,一时高兴,也就打发他去了。现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学舌。”
文公忽地一声从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谁?现在何处?”
“君上万不可惊动身子。”姬雪扶他躺下,“臣妾已问明白,此人姓苏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阳人,现在宫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栈居住。”
“苏秦?”文公眼睛大睁,“可是那个向秦公献帝策欲一统天下的苏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惊,“臣妾问过了,正是此人。”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似已全然不见:“爱妃,速召此人入宫!嗯,不可走漏风声,让他前去——”略略一顿,老眼珠子一转,“前去寡人书斋!”
姬雪笑着提示道:“君上这龙体——”
“哦,”文公也笑起来,“是了,寡人这还病着呢。这样吧,传他前来明光宫,就在榻前觐见!”
“臣妾领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门口,转身走出,刚至前面客厅,猛然看到太子苏正在厅里来回转悠,见她出来,急趋过来,扑通一声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
“母后,”太子苏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缓缓走到席前坐下,摆手道:“殿下请起,是何大事,你说吧。”
太子苏起身,也在席前坐下,拱手道:“启禀母后,儿臣得报,赵军一万昨日袭我边邑重镇浊鹿,被子之将军击退。赵军主将赵范大怒,命令大军连夜拔营,向我边境移动七十里,子之将军也令燕军将士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昼夜戒备,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武成君见时机成熟,在武阳杀猪宰牛,誓师伐蓟,檄文已拟好了,说是朝有奸贼,欲清君侧!这且不说,据儿臣所知,蓟城里面有他许多内应,即使宫中,也有他的耳目,儿臣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苏急道,“眼下已是紧要关头,母后必须奏请君上,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回守蓟城,剿灭乱臣贼子!”
姬雪心头一怔:“若是调回子之大军,何人迎击赵人?”
“母后,”太子苏随口应道,“赵人若打过来,我们大不了割城献地;子鱼若打过来,君上、母后还有儿臣,我们……我们是必死无疑啊,母后!”
面对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说出如此不疼不痒之语,实让姬雪心寒。姬雪忽又联想到文公所说的选人非贤一句,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殿下,君上病情刚有好转,不可惊动!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说了!”
太子苏一急,故伎重演,起身倒地而拜,两手扯住她的裙带,声泪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愠怒,猛然站起身子,用力扯回裙带,厉声喝道:“来人!”
太子苏完全被姬雪的威严震慑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内臣闻声急进:“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东宫歇息!”姬雪冷冷说道。
老内臣上前一步,转对太子苏揖道,“夫人有旨,请殿下回东宫歇息。殿下,请!”
太子苏抹把泪,爬起来悻悻走出。
见他走远,姬雪转对老内臣道:“你速去老燕人客栈,请苏子马上入宫!”
“老奴遵命!”
从太庙回来,苏秦不知姬雪何时捎来音讯,哪儿也不敢去,一直守在店中。将近午时,一人拉着一匹黑马急走过来,看到门楣上的“老燕人”三字,那人拿袖子擦把汗水,见老丈正在院里磨砺一支矛头,拱手道:“请问老丈,此店可否有位姓苏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头,起身拱手:“客官要寻的可叫苏秦?”
那人喜道:“正是。”
老丈打量他几眼,返身回店,走至苏秦房前,敲门叫道:“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闻声走出,见是一个陌生壮汉,拱手道:“在下苏秦见过壮士。”
那人打揖回礼,也无多话,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递于苏秦:“在下从邯郸来,有位姓贾的先生有急信托在下捎与先生。”
苏秦接信揖道:“壮士辛苦了!”
苏秦正在看信,街上再次传来马蹄声,一辆车马急驰而至,停在店门外。
老丈迎上。
老内臣从车上走下,揖道:“请问老丈,从洛阳来的苏子可在此处?”
老丈不无兴奋地冲苏秦叫道:“苏子,宫中来人寻你!”
苏秦也早看出是内宰,迎上揖道:“洛阳人苏秦见过内宰。”
老内臣还过一揖:“苏子,夫人有请。”
苏秦转对壮汉:“壮士稍坐,在下有点急事,需进宫一趟,回来再与壮士说话!”转对老丈,“烦请老丈做几道好菜,为壮士洗尘。”
见老丈应下,苏秦迅即登上轺车,随老内臣急入宫中。
姬雪面色焦灼,正在宫中来回走动。
老内臣趋步进来,小声奏道:“启禀夫人,苏子来了。”
姬雪长出一口气,稳定一下慌乱的情绪,款步走至席位,缓缓坐下:“有请苏子。”
苏秦趋进,叩拜于地:“苏秦叩见燕国夫人。”
“苏子免礼!看茶。”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宫女端上香茶。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拱手说道:“国有大事,君上今又龙体欠安,本宫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力应对,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扰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因有老内臣在场,苏秦只好一语双关:“苏秦是特意为燕国来的,苏秦愿为燕国,愿为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姬雪微微点头,颤声应道:“姬雪谢苏子了!”
“听夫人说国有大事,请问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将赵燕交兵、子鱼引军杀奔蓟城一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忧虑地望着苏秦:“苏子,大体就是这些,眼下事急,子鱼大军恐怕离蓟城已经不远了。”
苏秦问道:“请问夫人,子鱼之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摇头叹道,“子鱼、子苏都是君上骨血,今日势成水火,君上左右为难。不瞒苏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这事。假使叛乱的不是子鱼,君上断不会让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
苏秦再问:“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复叹一声,“本宫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旨意?苏子,燕国本是弱国,东有胡人,北有戎狄,南有强齐,西……苏子这也看到了,眼下赵国八万大军已经压境。苏子,燕国势弱,不能自乱哪!”
听闻此言,苏秦甚是感动,起身叩道:“苏秦谨遵夫人旨意。”
姬雪窘道:“苏子,本宫哪……哪……哪来旨意?”
苏秦再拜:“夫人方才说,燕国不能乱,就是旨意。”
姬雪既惊且喜:“苏子已有应对之策了?”
“夫人放心,”苏秦郑重点头,“若治天下之乱,苏秦不敢夸口;若治燕国眼前之乱,于苏秦倒是不难。”
姬雪长出一口气,将手捂在心上:“有苏子此话,本宫这也放心了。”
话音刚落,一宫人飞奔进来,叩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启……启禀夫……夫人,叛……叛军已至郊区,就要打……打到城……城下了!”
有苏秦在侧,姬雪全然无惧,神色如常地转向老内臣,缓缓说道:“传殿下、蓟城令本宫议事!”
老内臣应道:“老奴领旨!”
旷野上,旌旗猎猎,车轮滚滚,战马嘶鸣,近两万人马分成左中右三军从武阳方向直扑过来。
早有探马报知蓟城令,几座城门同时关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随之吊起。
大军在南城门外一箭之地停下,依照事先的编排摆开阵势。全副武装、手执长枪的武成君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紧盯在高高的城门楼上。在他两侧,分别站着季青及十几员战将。
凝视片刻,武成君将头转向季青。
季青朗声喝道:“诸位将军,主公姬鱼身为君上长子,当立太子。公子姬苏以阴术媚上,蛊惑君上,谋得太子之位。姬苏身为太子,不体恤民生,专权跋扈,排除异己,塞言用奸,致使燕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已成燕国公敌。主公秉承天意,兴正义之师,讨伐逆贼,清理君侧!”
十几员战将齐声吼道:“我等誓死跟从主公,铲除奸贼,清理君侧!”
季青拔出宝剑:“人生在世,莫过于建功立业。诸位将军,这个机会,近在眼前!你们各领人马,按预先约定,杀入蓟城。谁先登城,即记头功!”
众将齐声喝道:“末将得令!”
众将各领人马,分别驰去。
顷刻之间,鼓声四响,杀声震天,武阳叛军争先恐后,分别杀向外城诸门。
蓟城进入紧急状态,锣声齐鸣,喊声四起,众多青壮纷纷拿起武器,涌向四面城门。
老燕人客栈里,老丈正与那壮士对饮,大街上突然人声鼎沸,乱作一团。不消一刻,小二急急进来,报说武阳叛军正在攻城。
老丈放下酒碗,走至店中翻腾一阵,寻出一杆丈八枪杆,拿抹布拭去尘土,将方才磨得铮亮的矛头安上,拿钉子钉牢。壮士走过来,拿起舞动几下,脱口赞道:“好枪!”
“听你此话,”老丈接过枪,不无自豪道,“壮士算是识货之人。不瞒壮士,此枪是老朽祖传家宝,枪头为精铜所铸,枪缨是胡地马鬃,枪杆是南国上等紫檀,在燕地,似此等宝贝,唯有宫中甲士才配。”
小二惊道:“掌柜的,您擦拭此枪,难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拿枪走至院中,舞弄几下,对小二道:“小二,你守好店门,老朽守城门去。”
壮士拿起酒坛,咕咕一气喝干,从几案上拿起宝剑,挂在腰间,冲小二抱拳道:“小二,替我守好那马。”转对老丈呵呵笑道,“老丈真是爽快人,走,晚生陪你!”
东宫里乱作一团,几十辆马车上堆满物品,七八个宫妃、十几个小公子、小公主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有几个不愿走的,蹲在一边抹泪。众臣仆及宫人你呼我叫着向大车上扛运贵重物什。
殿外,数十名甲士竖枪般立于地上,军尉袁豹手执长枪,昂首挺立于队列前面,目光冷峻地望着这群在惊惶中丑态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门外传来鼓声及冲杀声。太子苏急步走出殿门,飞身跃上王辇,对袁豹道:“袁将军,快走!”
袁豹一动不动,众军士亦然。
太子苏急了,提高声音:“袁豹,你耳朵聋了!”
袁豹朗声问道:“请问殿下,欲至何处?”
“你——”太子苏气怒交加,吼道,“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走北门,去造阳!”
“殿下,”袁豹单膝跪地,“叛军兵临城下,君上仍在宫中,殿下却……弃城远走,万万不可啊!”
太子苏厉声喝骂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袁豹苦苦哀求:“蓟城危在旦夕,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您要一走,军心必散,蓟城必破啊!”
太子苏脸色乌青,呼地拔出宝剑:“袁豹,你……你敢抗旨吗?”
袁豹脖子一横,冷冷说道:“殿下要杀便杀,末将不当逃兵!”
众甲士一齐跪下,异口同声:“我等誓死不当逃兵,愿从袁将军守卫蓟城,与叛军决一死战!”
太子苏扫一眼众军士,声嘶力竭地吼道:“来人!”
死一般寂静,场上竟无一人应声。
太子苏惊得呆了,握剑之手开始颤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凝视众人:“你……你们……想谋逆吗?”
袁豹朗声回道:“末将不敢!”
众军士亦齐声和道:“我等不敢!”
太子苏本无缚鸡之力,没有众军士护持,自是哪里也走不了。看到众军士如此抗命不从,他真正急了,站在车上正自不知所指,殿外传来马蹄声,姬哙引领一队甲士匆匆进来,看到这个阵势,完全呆了。
太子苏又惊又喜,急道:“哙儿,快来!”
姬哙趋前,缓缓跪下:“儿臣叩见殿下!”
太子苏手指众军士:“这群逆贼公然抗旨,快,下了他们的武器!”
不待姬哙动手,袁豹已将长枪朝前面一扔,叩在地上。众甲士看到,也纷纷将枪放在地上。
姬哙不解地望着太子苏:“这……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此时,西城门、东城门也传来击鼓声。
太子苏不及解释,急道:“哙儿,莫说这个了,快走,开北门,暂去造阳!”
姬哙叩在地上,迟迟没有动身。
太子苏急了,叫道:“哙儿?”
姬哙缓缓说道:“启禀君父,北门走不通了。据儿臣所知,外城八门尽被叛军围死!”
太子苏如闻惊雷,扑通一声跌在车上。
姬哙起身,扫一眼众人:“你们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将物什搬回去!”
众人未及反应,一辆马车在殿外停下,老内臣跳下车来,缓缓走进殿门,扫视一眼,心中已是明白,却不点破,朗声宣道:“殿下,夫人口谕!”
太子苏惊魂未定,下车叩道:“儿臣听旨!”
老内臣一字一顿:“请殿下前往甘棠宫议事!”
老内臣走后,姬雪引领苏秦走往前殿,分宾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与另外一个贴身宫女。春梅打个眼色,与宫女一道识趣地走到殿门处,远远地守在门口。看到身边并无他人,姬雪的一颗心咚咚狂跳,万语千言竟是堵在嗓子眼,只将两眼久久凝视苏秦。苏秦亦无一语,回以同样热烈的眼神。
二人对视许久,还是姬雪打破沉默,不无感叹地说:“苏子,姬雪万未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且在此时!不瞒苏子,这些日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燕室内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儿……雪儿真是度日如年啊!”
听到姬雪自称雪儿,苏秦心头一颤,全身如同过电一般,不无体贴地小声说道:“公主看起来瘦了。”
“真的吗?”见苏秦也改口称她公主,姬雪也似回到从前,天真一笑,“天哪,雪儿一定难看死了。”
苏秦这也回过神来,扑哧一笑:“难看?公主要是难看,天下还有好看的人吗?”
姬雪也笑起来:“苏子怕是在哄雪儿开心的吧。”
“公主,”苏秦抬起两眼,不无深情地望着姬雪,“苏秦有件心事,这些年来一直记在心头。”
姬雪似已猜出他要说什么,声音轻而颤动:“能说与雪儿听听吗?”
苏秦伸手入怀,摸索有顷,方从贴身内衣里拿出那块丝帕,双手呈予姬雪:“公主,您还记得此物吗?”
姬雪接过,看到丝帕早已泛黄,上面斑斑点点,印满痕迹,原先的香味荡然无存,散发出独特的男人体味。姬雪不无激动地将之捧至唇边,泪水流出。
苏秦缓缓跪下,轻声说道:“公主,这些年来,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在遇到诱惑的时候,苏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这块丝帕。”
姬雪尽力克制自己不哭出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请问苏子,不过是个丝帕而已,你为何定要掏出它来?”
苏秦的声音多少有些哽咽:“因为——因为丝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泪痕。”
听闻此言,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动双肩,呜呜抽泣起来。抽有一阵,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内室。不一会儿,姬雪返身回来,怀抱一个锦盒。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缓缓说道:“谢苏子看重了。雪儿这里也有一件宝物,请苏子赏鉴。”言讫,将锦盒推至苏秦跟前。
看到如此华美的锦盒,苏秦甚是诧异,望着它一动不动。
姬雪柔声道:“苏子,请打开它。”
苏秦打开锦盒,取出一物,见上面包裹一层又一层的锦缎。苏秦已知它是何物了,拆解锦缎的两手开始颤动。
终于,苏秦从层层锦缎中看到了他当年一刀一刀削出的木剑。在这华丽的锦盒与锦缎的衬托下,在姬雪花一样的容颜与鲜亮的衣饰的衬托下,在宫殿及殿中所有奢华物什的衬托下,这柄木剑显得丑陋不堪,简直是惨不忍睹了。
看有一时,苏秦伏地叩道:“如此丑陋之物,公主不弃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礼遇?”
姬雪缓缓说道:“在雪儿眼里,这座宫殿里真正贵重的,唯有此物了。”又顿一时,声音更缓,“不瞒苏子,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雪儿都能背诵出来。”
苏秦再拜于地,泣道:“谢公主厚爱。”
姬雪也自埋头哽咽。
好一会儿,姬雪似是陡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轻轻拭去泪水,冲苏秦灿烂一笑:“好了,苏子,既然两件物什于你于我都是宝贝,我们还是各自收起吧。”将丝帕递与苏秦,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用锦缎包起木剑,装入盒中。
苏秦亦收起丝帕,起身坐于自己席位。
姬雪将盒子放在一侧,似是换了个人,微微笑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不瞒苏子,雪儿一眼看到苏子,就知苏子必成大器。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略顿一下,调皮地歪头望着苏秦,“不过,雪儿很想知道一事,苏子的结巴哪儿去了?”
苏秦正襟端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禀公主,进云梦山之后,苏秦的结巴被恩师鬼谷先生相中,将它收走了。”
“真是奇事!”姬雪两眼大睁,“不过,苏子结巴起来,当真好听。不瞒苏子,这些年来,在雪儿耳边回响的总是苏子的结巴声,今日这……突然不结巴了,雪儿真还有点不太适应。”
苏秦扑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也相……相……相中苏……苏秦的结……结巴,苏……苏秦这……这就结……结……结巴与你。”
姬雪手指苏秦,笑着学道:“苏……苏……苏……苏子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手指对方,开怀畅笑。
笑有一时,姬雪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不无关切地趋身问道:“请问苏子,雨儿可在?”
苏秦抱拳道:“在下正欲禀报公主,雨公主易名玉蝉儿,是在下师姐,随先生在谷中修习医道,已有大成。”
“哦?”姬雪喜极而泣,急问,“雨儿她……快,快说说她。”
苏秦正襟端坐,缓缓道起玉蝉儿,讲她如何修道,如何学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对雁弹琴思念姬雪等,听得姬雪泣泪交流。正自伤怀,老内臣回来,在门外咳嗽一声,趋入禀道:“启禀夫人,殿下和蓟城令在外候见。”
姬雪抹去泪水,稳稳心神,缓缓点头:“宣!”
老内臣朗声唱道:“宣殿下、蓟城令觐见!”
一阵紧一阵的战鼓声隐隐传入明光宫里,燕文公听有一时,感觉不对,忽从榻上坐起:“来人!”
宫正急进来道:“臣在!”
“夫人呢?”
“回禀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宫与众臣议事!”
燕文公甚是狐疑:“甘棠宫?与众臣议事?所议何事?”
宫正的嘴巴刚张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问:“所议何事,快说!”
宫正跪地叩道:“是宫外之事,夫人恐君上忧心,暂时不让微臣禀报。”
文公心头一沉:“是子鱼来了?”
“是的。”宫正压低声音,“长公子引大军数万打来了,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眉宇间现出杀气,侧身下榻,似乎根本没有生病一样:“更衣!”。
宫正看到,惊道:“君上!”打个愣怔,转对宫女:“快,为君上更衣!”
甘棠宫前殿里,太子苏、蓟城令褚敏叩伏于地。
尽管是深宫,远处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仍然冲破重重障碍,时隐时现地传入殿中。从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判断,叛军随时都可能攻入城中。公子苏面色苍白,苏秦看到,他的两条腿肚儿在不住打颤。
姬雪一脸沉静,似乎外面的所有冲杀声与战鼓声全都与她无关。
姬雪微抬右手,语气平和:“殿下,褚爱卿,免礼了。”指着旁边早已放好的席位,“坐吧。”
太子苏、蓟城令谢过,起身坐下。
姬雪望一眼苏秦,见他点头,缓缓地将脸转向蓟城令,轻启朱唇,语气不急不缓:“本宫为一介女流,依惯例不得干政。然而,国难当头,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斜倪太子苏一眼,“殿下顾念骨血情义,难以独断,本宫只好行无奈之举,召集两位前来,在此共商大计!褚爱卿,你且说说大体情势。”
姬雪超乎寻常的镇静与得体的应对,莫说是太子苏与褚敏,纵使苏秦,也被她震撼了,冲她微微点头。
褚敏拱手道:“回禀夫人,据微臣所知,武阳叛军集三万之众,攻城器械一应俱备,配有塔楼、连弩,来势凶猛!”
太子苏越发忙乱,颤声问道:“不是说只……只有两万人吗?”
“回禀殿下,”褚敏转对太子苏,“叛军原有二万众,近日又将武阳周边数邑可征男丁强行征调,因而多出万余。”
姬雪心头微震,目视苏秦,见他两眼微闭,似听非听,似乎这些不过是数字而已。
南门外传来更紧的鼓声和冲杀声。
太子苏本能地一颤,望向姬雪:“母后,叛军是……是……是否已经打进来了?”
姬雪没有理睬他,将视线转向褚敏。
褚敏应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已经摸清,叛军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过是虚张声势,惊扰军心。”
姬雪怔道:“此是为何?”
“回夫人的话,据微臣探明,蓟城之内尚有叛军数百,约于午夜三更袭击东门,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眼下叛军佯攻南、北、西三门,唯独不攻东门,其意在此。”
姬雪一惊,目视苏秦,见他仍旧安然自若。
姬雪轻声问道:“苏子?”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褚敏:“请问将军,城内共有多少守军?”
“回苏子的话,”褚敏拱手道,“城中原有守军两万,月前因防御赵人,子之将军抽走一万有余,现有守军不足八千。另有宫卫三千,不属末将调度。”
苏秦点头道:“假若调拨两千宫卫交由将军,将军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显然未弄明白,迟疑有顷:“这——”
苏秦略显惊疑:“听将军之意,难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担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将敢立军令状!”
“苏子,”太子苏神色惊恐,“可……三日之后,我们……我们又该如何?”
苏秦冲他微微抱拳:“殿下放心,苏秦断定,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苏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苏秦:“苏子是说,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正是!”苏秦的语气异常肯定。
太子苏急问:“叛军为何必溃?”
不及苏秦回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因为有寡人的六万大军!”
众人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见燕文公在宫正搀扶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如一棵千年老松一般傲然挺立。
众人急急起身,叩拜于地。
燕文公此时病态全无,甩开宫正,大步走来,在主位上坐下,摊开手道:“夫人,诸位爱卿,请坐。”
众人谢过,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一眼太子苏、褚敏,缓缓说道:“太子,褚爱卿,你们去吧,蓟城守备,都在等着你们呢!诏告将士们,就说寡人有旨,谁也不许后退一步!”
二人领命,起身告退。
看到他们走远,文公转过身子,冲苏秦拱手道:“你是苏子吧?寡人本与夫人讲妥,约苏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变化。”
“草民谢君上厚爱!”苏秦拱手还礼,“《易》有六十四卦,卦卦离不开一个变字,此所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也!”
“苏子所言甚是。”文公点头道,“听闻苏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这也算是‘变在其中’了。”
“草民贱躯能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里窝了一事,插言道:“本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苏子。”
苏秦转向姬雪,拱手道:“夫人请讲。”
“苏子并不知晓君上欲调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为何却说叛军三日之内必溃?”
苏秦微微一笑:“因为苏秦料定,三日之内赵军必撤。赵军若撤,子之大军有何理由空守边地?”
苏秦此言一出,莫说是姬雪,纵使燕文公也是一惊:“苏子为何判断赵军必撤?”
“回禀君上,”苏秦侃侃言道,“苏秦刚从赵地来,自是知赵。君上之忧,赵室亦然。奉阳君赵成位轻权重,阴结武成君,欲助子鱼执掌燕宫,再借燕人之力逼宫赵侯。为达此目的,奉阳君以制约中山为由请调赵军入代,致使晋阳空虚,予秦以可乘之机。苏秦料定,秦人必伐晋阳,赵侯亦必借此机去除奉阳君,赵军亦必撤离代郡,驰援晋阳。没有赵军作盾,武阳叛军就如无本之木,失渊之鱼,不战自溃。”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似是不可置信:“苏子,这个推断不会有误吧?”
“回夫人的话,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苏秦的话音尚未落定,老内臣手持军报急步趋入:“禀报君上,子之将军急报!”
燕文公接过急报,匆匆阅过,神色大悦,冲苏秦道:“苏子果是神算,赵国已起变故。昨夜子时,赵军主将公子范被廷尉肥义擒拿,赵军连夜开拔,驰援晋阳。子之大军现已兵分两路,一路袭取武阳,一路驰援蓟城。”
姬雪长长吁出一气,不无钦佩地望向苏秦。
二人的目光一碰,姬雪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旋即低下头去,起身揖道:“君上,苏子,你们商谈国事,臣妾告退。”言讫,款款退去。
夜幕降临,南城门外的叛军大帐里火烛齐明。武成君端坐于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几位将军正在听令。
季青匆匆走进,在武成君耳边低语一阵。武成君大惊,手中令箭“啪”的一声掉落于地。众将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季青抬头,朝众将摆摆手道:“诸位将军,你们先到帐外候命!”
见众将退出大帐,季青长叹一声:“唉,主公,武阳被抄,子之大军回援,我们……没有退路了!”
武成君愣怔有顷,抬头望着季青:“季……季子,本公全无主意了,你快想个万全之策!”
季青轻叹一声:“唉,叛乱名分已定,主公进退无路,依微臣之计,眼下只有一路:鱼死网破!”
武成君的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紫,终于点头道:“说吧,如何鱼死网破?”
“赶在子之大军之前攻进蓟城。只要控制蓟城,拿住君上,子之大军就会乖乖听命于主公!”
“好!”武成君把心一横,震几道,“既然横竖是死,就依季子之计,鱼死网破!”
季青朝外击掌,众将军急趋进来。
季青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诸位将军,经过一日攻战,蓟城军心已涣,斗志已溃,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与主公议定,今夜三更,以东门鼓声为号,强攻蓟城。南、西、北三方诸门,原来拟定的佯攻方案,改为实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诸位将军,谁先攻入宫城,拿住奸贼,本公记他首功,赏千金,封大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单膝跪地,齐道:“末将领命!”
是夜,将近三更时分,东城门外的旷野上,大批叛军在夜幕掩护下黑压压地逼向城门,距一箭之地顿住。
梆声响过三更,所有叛军的目光无不紧紧盯住城门。忽然,城门上下火烛齐明,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不用再问,武成君知道里应外合之事已泄,脸色陡变,眼中冒出火来,夺过鼓槌,亲自擂鼓。俄顷之间,鼓声贯耳,众叛军发声喊,各持登城器械,冲向城门。
城墙上灯火通明,乱箭齐发。众叛军冒着箭雨冲过护城河,攻至城下,搭起云梯,争先恐后地向城墙上攀爬。数百人马挤在城门外,抬起一根早已备好的巨木撞向城门。城上滚木礌石齐下,叛军死伤满地,号叫连连。
与此同时,西、北、南诸门叛军听到东城门的鼓声,也向城门发起猛攻。
甘棠宫本为宫闱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说在此论政了。此前姬雪召诸人入宫议政,皆因情势所逼。燕公问政,自然不宜再待在此处,遂邀苏秦前往明光宫,在书房里分宾主坐下,继续攀谈。
宫外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一阵紧似一阵。
二人刚刚坐下,太子苏不无惶恐地急走进来,叩拜于地:“君父,叛军就……就要打进来了!”
看到他的那副惶恐样,燕文公眉头微皱,冷冷说道:“不是还没有打进来吗?”
苏秦要来笔墨,伏案疾书一阵,呈与燕文公。文公看过,点点头,递还过来。苏秦将书信递予太子苏,拱手道:“殿下,速将此书转呈蓟城令,或可遏止叛军攻势。”
燕文公补充一句:“你可转告蓟城令,就说这是寡人旨意!”
目送太子苏走远,苏秦转过身来,对文公道:“君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公子?”
燕文公眉头紧皱,半晌,从牙缝里挤道:“绳之以法!”
“君上,”苏秦缓缓说道,“长公子虽说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弑子吗?”
“唉,”燕文公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自大周始立,列国宫祸屡起不绝,唯燕室秩序井然,不想竟在寡人这里出此逆子。若不严惩,后世必会起而效尤,遗患无穷!”
苏秦思虑有顷,跪地求道:“长公子走到这条路上,自是死罪。不过,方才夫人讲出一言,倒让草民甚是叹喟。夫人说:‘燕国不能乱!’燕有此乱,已伤根本,君上若是诛杀长公子,长公子党徒必然惊惧,或畏诛潜逃,或聚众相抗,燕国再度流血不说,武阳臣民之中,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说,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为本,难道不能做出别种选择吗?”
听闻苏秦一番话,燕文公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道:“苏子所虑甚是。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君上可发一道明旨,赦免长公子之罪,让他面壁思过,重新做人。长公子的所有属众,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点头道:“就依苏子!”
苏秦再拜,叩道:“草民代长公子、代武阳燕人叩谢君上不罪之恩!”
太子苏领过旨,急步走出,召来袁豹,要他火速将苏秦手书呈与褚敏。袁豹得令,叫上十几名甲士,跃马挺枪,驰往东门。
因叛军主力集中于东城门处,这里的战斗最是惨烈。城上城下火烛齐明,武成君亲自督阵,蚂蚁般的叛军沿城墙竖起无数云梯。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老丈与壮士各自把守一个城垛。一个叛军从城垛后面探出头来,老丈挺枪搠去,那人眼快,将头闪过,伸手抓牢枪头。老丈年迈,且又战斗多时,体力显然不支,与那叛军僵持不下。跟着上来几名叛军,其中一人挺枪直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闪,被那人一枪刺透胸口,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当即倒地。那叛军未及拔出枪来,正在另一城垛后面搏杀的壮士看得分明,猛喝一声,扬手甩出一柄飞刀,正中那人咽喉。紧接着,嗖嗖几把飞刀连出,刀刀中喉,冲上城来的叛军皆被壮汉飞刀射杀。壮汉急冲过来,抱起老丈,见他已是气绝。
更多叛军从垛口处冒出来。壮汉的飞刀用完,从死去的叛军手中夺过老丈宝枪,抖了几抖,转身走向垛口,迎向众叛军。
与此同时,袁豹匆匆登上城门楼,见褚敏正在城头上擂鼓,叫道:“褚将军,君上急旨!”
褚敏将鼓槌递给候在一侧的鼓手,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速抄此书,传令全城守军,依书中所言向城下喊话!”
袁豹正在抄写,抬头望见不远处叛军登上城头,正自着急,褚敏提枪冲上。袁豹赶忙抄写数份,交与手下亲兵,让他们速下城楼,驰向其他城门,自己也拿一份,伏在城垛后面,扯开嗓子向城下喊道:“城下的将士们,赵国大军撤走,子之将军已经袭占武阳,不出一个时辰就可抵达此地,你们无路可走了,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你们受骗上当了!趁时间来得及,赶快逃命去吧!……君上有旨,武阳燕人听旨,尽管你们听信蛊惑,谋逆作乱,寡人仍然原谅你们,因为你们是燕人,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寡人既往不咎……”
他这一喊,其他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叫喊起来。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有顷,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的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
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朝黑暗里四散奔去。
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在地上。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众将军一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扬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摇头道:“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往哪儿?”
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
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
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
季青忽地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武成君朝季青点点头,季青朝参军道:“宣他进来!”
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
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
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
武成君愣怔一下,猛然起身,叩拜于地:“儿臣接旨!”
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你们的母后,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后的祭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
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
武成君恸哭失声,将头死命地朝地上猛磕,号哭道:“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老内臣哽咽道:“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内宰稍候片刻。”言讫,转身走进帐后内室。
不一会儿,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青陡然明白,急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经倒在地上,伏剑自尽。
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亦朝脖子抹去。
刚过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门口,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
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
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
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苏急道:“快去禀报母后,就说儿臣有要事求见!”
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不一会儿,走出来道:“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就说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
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从门内传来春梅冷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苏大是尴尬,转身悻悻走去。
一身甲衣的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明光宫正殿,至燕文公前倒地叩道:“末将叩见君上!”
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向你引见一人,天下名士苏秦。”
子之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名,在下久仰了。”
苏秦亦拱手道:“谢将军美言!”
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倒地泣道:“君上,长公子他——”
无需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了,缓缓闭上眼睛。
老内臣泣不成声:“他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内臣的抽泣声。
许久,燕文公缓缓睁开眼睛:“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
“长公子说,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
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道:“谨听君上吩咐。”
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必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
“君上圣明!”苏秦拱手道,“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
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
“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断燕有大疾。”
“请问苏子,内忧何在?”
“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
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道:“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是该变一变了。”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倒是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者当朝,贤能者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此事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鼎力推动之人,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想到此处,燕文公扫视二人一眼,苦笑一声:“燕国是要改制,只是,寡人老了,这件大事,还是留待后人吧。”有顷,垂头叹道,“唉,老了,寡人老了!”
苏秦、子之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
又过一时,燕文公抬起头来,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却将眼睛望向子之,拱手推托道:“若论外患,子之将军最是清楚了。”
子之见文公亦望过来,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有蛮胡,北有戎狄,西、南有赵与中山,南有强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向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苏秦点头:“正是。”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或戎狄?”
子之坚定地摇头:“胡人、戎狄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患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患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低首不语。
“如此看来,”苏秦又是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这是一无所惧了。”
“不不不,”子之连连摇头,“就眼下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是我大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连连点头。
“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地回答。
苏秦再次点头:“嗯,将军这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再问将军,假使将军引军拒赵,胡人趁机袭后,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狄人再来呢?”
“这……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微微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世间常理,子之垂头不语了。
燕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子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向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东胡、北狄、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尚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暂时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求的是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恭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堪与燕势比肩者,唯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听至此处,燕文公似有所悟,点头道:“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是近策,不是远策。”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因而,苏秦认为,燕之长策,在于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轻举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
“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东胡,不惧戎狄,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东胡、戎狄、中山结成纵亲,形成铁板一块,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因而,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恭听。”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
老燕公此言甚是实在,苏秦深为感动,起身叩道:“苏秦叩谢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话,陡然看到老内臣在门外守候,示意他进来。
老内臣走进,禀道:“启禀君上,殿下求见。”
“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祭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中。”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对苏秦、子之苦笑一声,“今日是先夫人赵妃祭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改个时辰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
子之叩道:“末将领旨。”
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左拐右转,不一会儿就已走至锦华宫前。太子苏见是母后生前所居之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已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
太子苏望他一眼,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
走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因为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竟是生母赵妃的牌位。让他更为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姬鱼的名字。
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内臣揖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祭日。”
太子苏手指另一个牌位,震怒道:“本宫是问,何人敢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
“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太子苏回头一看,神色有些惊乱,叩道:“公父——”
“姬苏,”燕文公缓缓走进殿来,两眼看也不看他,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泪水流出,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不可叫他逆贼!寡人希望你能明白一个事实:姬鱼是你的兄长,按照规制,太子之位是他的!”
太子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愣怔有顷,弯下身子,朝牌位慢慢跪下。
按照宫中繁冗的仪式行完祭礼,天色已近黄昏。
太子苏别过燕文公,跳上车马匆匆回到东宫。
这一日,太子苏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责,心情糟透了,回到东宫,一肚子怨气总算寻到泄处,将大厅中凡是近身的物什皆拿起来,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中嫔妃、宫娥等不知他为何事震怒,吓得个个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正在这时,军尉袁豹匆匆进来,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惊道:“殿下?”
太子苏两手举簋,正要摔下去,扭头见是袁豹站在门口,停下来,两眼瞪着他道:“你有何事?”
袁豹略一迟疑,小声禀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寿,末将——”
“滚滚滚!”太子苏冲他叫道,“你这逆贼,早就该滚了,待在这里扎眼!”
袁豹突遭一顿毫无来由的羞辱,脸色紫红,怔有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急急退出。他的两脚尚未迈出大门,太子苏就又恶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好东西,再也不要回来了,滚得越远越好!”
看到太子毫不顾念这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的忠诚服役,袁豹眼中盈出泪水,抬脚朝地上猛力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去。
第七章 燕赵初联手,苏秦拜相
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御手放好踏脚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偏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手指轺车,礼让道。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御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来,摆好脚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御手道:“请公孙来,就说有贵客!”
御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似的驰走了。
苏秦打眼一看,面前竟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条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那柴扉摇尾狂吠,看它的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去,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向他们张望。不一会儿,一个年轻貌美的胡服女子急步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谦卑地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也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打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对苏秦拱手道:“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像茶馆。苏秦思忖有顷,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着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却不解释,伸手道:“此处偏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物什应有尽有。二人走至上房,在大客厅中分别坐下,只将主位空着。不一会儿,胡服女子端上茶水,顺手拉上女孩子,赶至灶房烧菜煮酒去了。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忙朝苏秦道:“快,公孙来了。”
苏秦不知公孙是谁,急与子之起身迎出,未及院门,公孙哙已从车上跃下,疾走过来。子之迎上去,呵呵笑道:“公孙来得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这儿难得客来,今有贵客,姬哙自是不敢怠慢了。”望向苏秦,“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手指苏秦,对姬哙道,“来来来,末将介绍一下,这位是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指着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公孙哙,当今殿下的长子。”
听到是殿下的长子,苏秦跪地欲拜,被公孙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改拜为揖,拱手道:“洛阳苏秦见过公孙!”
姬哙亦回一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回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坐于主位,子之、苏秦于左右分别坐下。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面子,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哩!”
“哦?”苏秦将周围的简陋陈设扫了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孙,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姬哙又是一笑:“据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大是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呵呵一笑,“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他人带至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大吃一惊,扭头望着子之,似是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子之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在下寒舍。”
苏秦猛然想起什么:“方才那女子——”
“是贱内。那个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之状,姬哙笑着插进来,“将军夫人可不是寻常人物,出嫁之前,是东胡大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胡人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呀!”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叹道:“大将军身为燕室贵胄,更在朝中位极人臣,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微微抱拳,不无抱歉道,“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方才冒胆带苏子前来。”
“唉,”苏秦摇头叹道,“不是将军露丑,是苏秦见笑了。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有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喟然叹道,“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睛望着地上,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甚至隔夜无粮,子之每每见到,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平民百姓来,在下有此生活,已够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大是震撼,当即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抱拳揖道:“将军能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乃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还一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了。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在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抱拳谢过苏秦,将头转向姬哙,“公孙,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姬哙正在冥想,闻声打个惊愣,抬眼望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子之笑道:“是这样,末将邀请公孙来,是想与苏子共议燕国长策。”
“这个不难。”姬哙点头道,“不过,将军需先应下姬哙一事。”
“公孙请讲。”
“姬哙有意与将军为邻,在此搭建一处草舍,大小、陈设就与将军的一般无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姬哙极其诚挚地望着子之。
“这——”倒是子之感到惊异了。
“怎么?”姬哙急了,“难道将军不愿与姬哙为邻?”
“不不不,”子之急急辩白,“是末将受宠若惊。”
“这么说,将军肯了。”姬哙喜逐颜开。
“肯肯肯。”子之连声说道,“待末将忙过眼前这一阵儿,就去安排匠人动工搭建。”
“好。”姬哙转对苏秦,“苏子,可以议事了。”
苏秦正欲回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子之夫人备好肴酒,亲自端上。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竟是越谈越投机缘,不知不觉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灯再叙,三人一直聊至天明,远远听到上朝钟声,才把话头打住。
早有车辆候在门外。三人洗漱已毕,赶至宫中。
燕文公当殿颁旨,晋封苏秦为客卿,赐官服两套,府宅一处,驷马轺车一乘,金三百,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东胡君上的公主竟无一名侍女,苏秦大是汗颜,再三叩辞,文公只不准许,传旨散朝。
众臣散去,燕文公独留苏秦前往书房,复议天下大势及合纵方略。君臣二人谈至午后申时,苏秦见文公已现倦容,作礼告退。刚出殿门,又有老内臣候在外面,引他前去验看君上新赐的宅院。
这是一处高门大院,是前司徒季府,位于达官显贵集中居住的宫前街的最中间,在豪门里也算显要。季韦仙逝之后,季青将家人尽数遣散,顺手将房产及所有物什转让于先父的下属兼好友雷泽。前几日武成君攻城,雷泽一家内应,事泄之后,男丁尽死于东城门下,女人尚未自尽的,尽数充为官奴,家产也被尽数抄没,府宅便赐予苏秦了。
老内臣与苏秦步入院中,老内臣派来的家宰听到声响,打声口哨,院中立即转出六男八女十四个臣仆,加上家宰,刚好一十五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老内臣使人抬上两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三百金,全部打开来,让苏秦验看。
是的,横在面前的就是富贵,是他曾经追求过那么多年的富贵。
富贵说来就来,来得又是如此简单快捷。
苏秦望着两只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十五个臣仆,望着这一大片极尽奢华的房舍和后花园,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没有听到老内臣都在对众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声训话,众臣仆在不断叩头,然后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
苏秦本能地送出府门,在门口又站一时,返回院中,见家宰与众臣仆仍旧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摆手道:“快,快起来,你们老是跪着干什么?”
家宰谢过恩,朝众臣仆道:“主公发话了,大家起来吧。从今日起,大家各司职分,侍奉好主公。有谁胆敢偷懒,家法伺候!”
众臣仆谢过恩,家宰指挥几个力大的将两只箱子抬回屋中,接着过来候命。
苏秦在厅中静坐有顷,陡然想起什么,对候在身边的家宰道:“带上金子,备车!”
“请问主公,带多少金子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贵,还不太适应,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补问一句。
“随便吧。”苏秦顺口应道。
“这——”家宰面现为难之色,微微皱眉。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递给家宰:“那就数一数袋里的铜板,一枚铜板,一块金子!”
家宰应声喏,双手接过钱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家宰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仆,各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套官服。
家宰哈腰道:“回禀主公,袋中共有一百枚铜板,小人已备百金,放在车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请更衣。”
苏秦看一眼崭新的官服,再回看自身,两相对照,身上所穿陈旧不堪,迹痕斑斑,与这高门大宅、驷马轺车甚不匹配。比照一时,苏秦苦笑一声,摇头笑道:“穿习惯了,还是不换为好,走吧!”话未说完,人已动身,走向院中。
家宰急跟上来,先一步赶至君上所赐的驷马车前,放好踏脚凳,扶苏秦上车,自己纵身跃上车前御手位置,回头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老燕人客栈。”
天已近黑,四周茫茫苍苍。
新官邸与老燕人客栈虽在同一条街,却有一段距离。因战乱刚过,苏秦一路驰来,见到好几户人家均在举丧,不时可闻悲悲切切的哭泣声。
眼见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栈。苏秦摆手止住,跳下车来,对家宰道:“你在此处候着,我自己过去。”
苏秦缓步走入客栈,一进大门,大吃一惊,因为院中也在举丧,中堂摆着一具黑漆棺木,堂后设着灵位,没有哭声,只有三个年轻人身着孝服跪在堂前。
苏秦疾走几步,赶至灵位前细看牌位,方知是老丈过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灵位跪下,连拜几拜,泪水涌出。
跪过一时,苏秦起身走出,不一会儿,手提一个礼箱再次进来,拜过几拜,从箱中摸出一块又一块金子,摆出一个大大的品字。跪在一边的小二大睁两眼,不无惊异地傻望着那堆黄澄澄的金子,用肘轻推袁豹。
袁豹、壮士也挪过来,挨苏秦跪下。
苏秦含着泪水,转对小二:“拿酒来,在下要与老丈对饮几爵。”
小二抱来酒坛,袁豹拿出老丈的两只铜爵。
苏秦斟满,举爵道:“老丈,在下与你对饮一爵,先干为敬!”一口饮下,将另一爵洒在灵位前。
苏秦自说自话,与老丈一人一爵,连干三巡。袁豹用极其哀伤的声音轻声吟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袁豹将这两句古老的民谣反复吟唱,苏秦、壮士听得泪水流淌,情不自禁地跟着吟唱起来:“燕山之木青兮,之子出征;燕山之木枯兮,胡不归……”
不知唱有多久,苏秦擦把泪水,转头问道:“袁将军,老丈是怎么走的?”
袁豹泣道:“听这位仁兄说,是在东门战死的。”
不待苏秦询问,壮士就将老丈赴难的前后过程细讲一遍,不无感叹地说:“在下游走四方,见过不少豪杰志士,真令在下感动的,却是老丈!”
“是的,”苏秦点头道,“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有顷,转向壮士,“前番见面,过于匆忙,在下还未问过壮士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壮士抱拳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不知名姓,在赵地番吾长大,少年时遇异人传授异术,能于三十步外飞刀锁喉,番吾人叫我飞刀邹,想是在下祖上姓邹了。”
苏秦惊问:“壮士遇到的是何异人,还能忆起吗?”
飞刀邹沉思有顷,点头道:“是个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剑术甚是了得。他遇见在下时正值隆冬,在下衣着单薄,住在山神庙里,全身冷得发抖。他先脱下身上衣服让在下穿,又给在下吃的,后来传授在下飞刀之术,讲解兼爱,嘱托在下行侠仗义,善待他人。”
听到“兼爱”二字,苏秦已是猜出八九,点头道:“壮士所遇,想是墨家弟子了。他没有说出自己名姓?”
壮士摇头道:“他不肯说,只让在下称他先生。待在下学会飞刀,先生就走了。那时在下年纪尚幼,只知学艺,不会刨根问底。”
“壮士又是如何遇到贾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郸街头与搭档表演飞刀锁喉,得遇贾先生,对他甚是敬服。先生赠送在下一匹好马,叫在下为苏子送信,说是那信关系万千人的生死存亡。在下二话没说,当即飞马赶来。”
“幸亏壮士来得及时。”苏秦拱手谢道,“敢问壮士,今后可有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回邯郸继续卖艺去。”
“卖艺只能换口饭吃,非壮士所为。壮士难道不作其他考虑,譬如说,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人生大业?”
“轰轰烈烈?”飞刀邹睁大眼睛望着苏秦,“是何大业?”
“合纵。”
“何为合纵?”飞刀邹、袁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道。
苏秦缓缓解释道:“这么说吧,合纵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让众生和解,就是善待他人,行兼爱大道。”
看到面前整齐摆放的一百块金子,飞刀邹已知苏秦得到燕公重用,朗声说道:“在下愿意跟从苏子,行合纵大业。”
“苏先生,”袁豹迟疑一下,轻声问道,“在下能否加入?”
“袁将军,”苏秦颇为惊讶地望着他,“殿下那儿做何交代?”
“殿下——”袁豹的眼中滚出泪花,“殿下已经革除在下军职,赶走在下了。”
苏秦思索有顷,点头应道:“将军愿意跟从在下,再好不过了。待葬过令尊,你可与邹兄一道,前往在下府上,我们兄弟三人结成一心,鼎力合纵。”
袁豹拿袖抹去泪水:“谢先生收留!”
燕人刚刚走出武阳之乱的阴霾,就有好事上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由数十辆车马组成的赵国问聘使团从南城门络绎驰入蓟城,在燕人的夹道欢迎下入住燕宫前面不远处的列国馆驿。
翌日晨起,赵肃侯特使楼缓上朝,先代赵侯向燕公贺安,后就奉阳君边境寻衅一事向燕国致歉,同时献上厚礼,表示愿意与燕缔结睦邻盟约。
赵使退朝后,燕文公即在明光宫召集重臣谋议。因苏秦的合纵长策早成共识,燕室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回聘赵国,促进合纵。苏秦奏请以公孙哙为特使,自己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文公不听,诏命苏秦为特使,公子哙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将车百乘,精骑五百,以壮声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议。殿下留下苏秦、子之、子哙等相关人员,移至偏殿进一步商议出使细节,及至午时,方才散朝。
苏秦意气风发地步出宫门,正欲下殿,旁边冒出一人,上前揖道:“苏子留步。”
苏秦扭头一看,是甘棠宫的宫正,赶忙回揖:“苏秦见过宫正!”
“夫人有请。”
苏秦随着宫正来到甘棠宫,宫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己先一步进去禀报。
足足候有半个时辰,宫正方才走进偏殿,对苏秦揖道:“夫人有旨,请苏子前往后花园里观赏桃花。”
燕为北国,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迟至三月才开。苏秦随宫正走至后花园一角的桃林里,远远望见满园桃花,争开斗艳。园中一处凉亭上,燕文公、姬雪正在席上就座,春梅候立于侧。
午后的桃园充满暖意。看到文公在场,苏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苏秦出使在即,自然希望能够再见姬雪一面。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姬雪,谁都没有合适的约见理由。姬雪邀他与文公来此桃园共赏桃花,真是一个绝妙不过的主意。
苏秦碎步趋前,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叩见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着前面的客位:“爱卿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在客位上并膝坐下,眼睛看一眼文公,又将目光转向坐在文公身边的姬雪。姬雪身披一袭白纱,上面绣着些许粉红色的小碎花,恰如这满园盛开的桃花相似,见他望来,又是灿烂一笑,真的是颜若桃花,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不知妩媚出多少。
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转对苏秦呵呵笑道:“不瞒爱卿,这些年来,寡人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妃如此高兴呢!”
苏秦转过脸来,望着桃花道:“是这桃花好。”
姬雪咯咯一笑,脱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这首《桃夭》出自周风,在《诗》三百中是开头几篇,讲述姑娘在桃花盛开时节出嫁及对夫妻恩爱、和美生活的向往之情,苏秦、燕文公都是读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时吟起,却是别有韵味,苏秦、文公皆有解读,各自感动,纷纷跟着姬雪吟诵起来: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众人吟完,姬雪朝苏秦、文公拱拱手,缓缓说道:“今年春寒,园中桃花前几日始开,今日正值赏玩,臣妾福薄,不敢独享,特邀君上、苏子与臣妾同乐。”转对文侯,“君上,转眼之间,臣妾嫁至燕地已是七年。今见苏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阳,见到亲人一般。臣妾久未碰过琴弦,今日面对亲人,面对满园桃花,臣妾兴致忽来,愿为君上,愿为苏子,愿为这些桃花,献上一曲,以助雅兴。”转对春梅,“摆琴。”
春梅支起琴架,摆好琴弦。姬雪伸出玉手,轻轻滑过,琴弦响起,恰如春风拂过。姬雪微微闭眼,轻抬素手,调匀呼吸,缓缓以手拨弦,不见弦动,但闻琴响,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诉如说,如切如磋,与这春日春情浑然一体。
因有鬼谷数年的修炼之功,苏秦听到的就不是单纯的琴声,而是姬雪的内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爱恋、一腔激情全部倾注在几根琴弦上,听得苏秦面红耳赤,一颗心咚咚狂跳,偷眼望向燕文公,见他竟然一无所知,两根手指还在和着韵律有节奏地微微摆动,为她轻打节拍。文公虽通音律,却不通姬雪之心,因而节拍总是打不到点上。苏秦看得明白,却也不敢有丝毫表达,只是笔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声紧似一声。
姬雪弹完一曲,再次滑弦,余音绕梁。
燕文公知她弹完,鼓掌道:“爱妃弹得好琴,寡人如闻仙乐矣!”
姬雪微微一笑,朝他拱手道:“谢君上厚爱。”转向苏秦,见他仍旧沉浸在音乐里,轻声道,“苏子?”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打个惊怔,决定将话题移开,遂拱手赞道:“夫人所弹,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稍稍一怔,“是鬼谷先生吗?”
“不,”苏秦摇头,“是琴师。”
听到琴师,姬雪心里一颤,轻声问道:“先生他……好吗?”
“回禀夫人,”苏秦不无沉重地说,“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惊,“先生怎么去的?”
苏秦遂将这些年来洛阳发生的故事扼要讲述一遍,听得姬雪、春梅呜呜咽咽,文公湿了眼眶。
伤感有顷,姬雪重新抬头,睁开泪眼望着苏秦,移开话题:“听君上说,苏子欲去邯郸合纵,敢问苏子,几时起程?”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道,“后日大吉,微臣打算辰时启程。”
姬雪再次垂下头去,又过一时,抬头凝视苏秦,语意双关:“苏子若能促成燕、赵、韩三国合纵,既利三国,又利天下,更利燕国。不过,燕国经此一乱,元气大伤,君上龙体有待恢复,还有殿下……”略顿一下,“苏子,不说这些了,燕国离不开苏子。苏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回燕,雪儿——”似觉失言,改口,“本宫定与君上迎至易水河边,为苏子接风洗尘。”
苏秦听得明白,起身叩道:“苏秦谢夫人厚爱!”转向文公,“君上,时辰不早了,微臣尚需做些预备,这就告辞。”
燕文公看一眼姬雪,点头道:“也好。爱卿此番出使,事关重大。待凯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与夫人迎至易水,为爱卿洗尘。”
苏秦再拜:“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因燕公长孙姬哙只以副使身份助阵,更有战车百乘、精骑五百,外加其他随从人员,燕国的问聘使团在人数上逼近两千,规格上也胜赵国使团一筹。燕使、赵使合兵一处,拖拉数里,一路上尘土飞扬,浩浩荡荡。
涉过易水,楼缓别过苏秦,引赵国使团先一步赶回,将燕国情势及诚意详细禀过。肃侯动容,闻燕国使团已近邯郸,使太子赵雍乘上自己车辇,引领安阳君、肥义、楼缓、赵豹等重臣郊迎三十里,以示隆重。
这日午时,邯郸城里,在通往宫城的一条主要大街上每隔三步就如竖枪般站着一名持枪甲士,行人全被赶至两侧。鼓乐声中,赵侯车辇辚辚而来,车上站着赵国太子赵雍和燕国特使苏秦。其他人员各乘车辆,跟在后面,朝宫城旁边的列国驿馆驰去。
丰云客栈的宽大屋檐下,被赶至路边的众多行人挤成一团,两眼大睁,唯恐错过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
陡然,一人不无激动地大叫道:“我看清了,是那个人!”
众人齐望过来,见是一个卖烧饼的,略显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头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卖烧饼的见众人不理他,委屈地小声嘟哝。
“你看清什么了?”有人凑上来问。
卖烧饼的指着刚刚晃过眼去的苏秦:“就是那个人,我见过的。”
“哼,你见过?”那人不无鄙夷地哼出一声,“知道他是谁吗?是燕国特使!他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当朝殿下!你个卖烧饼的,猪鼻子上插白葱,充大象呢!”
“什么燕国特使!”卖烧饼的急了,“两个月前,他不过是个穷光蛋,穿一双破草鞋,在南门大街上溜达,肚子里咕咕响,买我两个烧饼,给的却是周钱,待我看出来,跟他讨要赵钱,一只烧饼已是豁去一边。这是真的,谁骗你是龟孙子!”
那人见卖烧饼的说得逼真,不由不信,眼珠儿一转,奚落他道:“瞧你这德性,贵人到你身边,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长了!要是我,必将篓中烧饼尽送予他,结个人缘!我敢说,这阵儿他得了志,没准儿赏你两块金子呢!”
卖烧饼的叹道:“唉,那时候,啥人知道他是个贵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真是啥人啥命,像你这样,只配卖烧饼了。”
众人哄笑起来。
身后不远处,身披斗笠的贾舍人站在门口,听有一时,微微一笑,转身隐入门后。
这一次,赵肃侯不再躲闪。虽未见过苏秦,但肃侯对其合纵方略已是大体明白,深为赞赏。此番使楼缓使燕,本就有重用苏秦、推动合纵这一想法。为进一步推动合纵,老谋深算的赵肃侯经过一夜思虑,决定在大朝时召见苏秦,廷议合纵,一来可观苏秦才智,二来也使合纵意图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赵肃侯在信宫正殿召集大朝,隆重接待燕国特使。太子赵雍、安阳君赵刻,还有新近晋封的国尉肥义、上将军赵豹、上大夫楼缓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两侧。另有几位嘉宾,是赵国前代遗老,皆是大学问家,也被肃侯请来,参与廷议。在肃侯下首,特别空出两个席位,是特意留给两位燕国特使的。
苏秦、姬哙趋前叩道:“燕公特使苏秦、姬哙叩见赵侯,恭祝君上龙体永康,万寿无疆!”
赵肃侯将苏秦、姬哙打量一时,方才点头道:“燕使免礼,看座。”
苏秦、姬哙谢过,起身走至客位,分别落座。
赵肃侯望着苏秦,微微一笑,拱手道:“寡人早闻苏子大名,今日得见,果是不同凡俗。”
苏秦还以一笑:“一过易水,苏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赵肃侯大是惊奇,倾身问道,“苏子为何以香水洗目?”
苏秦正襟危坐,睁大两眼,眨也不眨地对肃侯好一阵凝视,方才抱拳说道:“为了一睹君上威仪。”
满座皆笑,赵肃侯更是开怀,倾身再问:“苏子这可看清了?”
“微臣看清了。”苏秦点头。
“寡人威仪如何?”
“微臣没有看到。”苏秦一字一顿。
在座诸臣皆是一惊,肥义、赵豹面现愠容。
姬哙面色微变,两眼不解地望着苏秦。
唯有赵肃侯无动于衷,依旧保持微笑:“苏子看到什么了?”
“慈悲。”
这两个字一出口,众人无不释然。
赵肃侯微微点头,呵呵笑道:“谢苏子美言。”转对众臣,“寡人活到这个份上,本以为一无所有了,不想苏子却看出了慈悲。这两个字,好哇,着实好哇,比威仪强多了。”再次转对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美言!”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谢字,微臣不敢当。慈悲实出君上内中,微臣不过实话实说。”
“好言辞!”赵肃侯点点头,切入正题,“屡听楼爱卿说,苏子有长策欲教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思忖有顷,微微摇头:“实在抱歉,苏秦并无长策。”
楼缓急了,目示苏秦。
赵肃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苏子没有长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再次摇头:“苏秦亦无短策。”
赵肃侯真也愣了,扫过众臣,见他们皆在面面相觑,因有前车之鉴,不知苏子此番又卖什么关子,因而无不将目光射向苏秦。
赵肃侯似已猜透苏秦之意,轻轻咳嗽一声:“苏子既然不肯赐教,寡人只好——”顿住话头,假意欠欠身子,作势欲起。
果然,苏秦适时插上一句:“君上,苏秦既无长策,亦无短策,只有救赵之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肃侯重新坐稳,趋向苏秦:“哦,赵国怎么了?”
“回禀君上,赵国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话可就说大了,众人不无惊诧地齐视苏秦。
座中一人眼睛圆睁,出声喝道:“苏子休得狂言,赵有铁骑强弓,险山大川,百年来左右腾挪,北击胡狄,南抗韩、魏,东退强齐,西却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来累卵之危,存亡之说?”
众人一看,却是新上任的上将军赵豹。
苏秦微微一笑,朝赵豹拱手道:“赵将军少安毋躁,听苏秦细说。人之安危在于所处环境,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难逃厄运,曾经强大一时的郑国就是这样亡国的。大势安,虽有大败却无伤宗祠,泗上弱卫就是这样求存的。赵地方圆两千里,甲士数十万众,粮粟可支数年,乍看起来堪与大国比肩。然而——”环视众人,话锋一转,言辞骤然犀利,“赵有四战四患,诸位可知?”
众人面面相觑,赵豹面现怒容,嘴巴几次欲张,终又合上。
看到冷场,肥义插道:“是何四战四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侃侃说道:“四战者,魏、秦、齐、韩也。诸位公论,自赵立国以来,与四国之战几曾停过?”
举座寂然,有人点头。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阵更长的沉寂过后,赵豹终于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几喝道:“纵有四战四患,奈何赵国?”
苏秦对他微微一笑,语气不急不缓:“赵将军说出此言,当为匹夫之勇。由此观之,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赵豹忽地一声推开几案,跳起身来,手指苏秦,气结:“你——”
安阳君白他一眼,赵豹看见,气呼呼地复坐下来,伸手将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过猛,几案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响。
安阳君微微一笑,转问苏秦:“请问苏子,何为心盲?”
“回安阳君的话,”苏秦朝他拱拱手,“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兵强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与天下列国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一味争勇斗狠。赵国长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骑瞎马,难道不是危若累卵吗?”
苏秦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棒子打下来,莫说是赵豹等武将,纵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安阳君,面上也是挂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依苏子之见,天下大势做何解析?”
“大国争雄,小国图存。”苏秦一字一顿。
“请问苏子,”肥义插上一句,“大国、小国可有区分?”
苏秦微微一笑:“人之强弱唯以力分,国之强弱唯以势分。成大势者为大国,成小势者为小国。”
“以苏子观之,”肥义接道,“今日天下,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就方今天下而论,成大势者,秦、齐、楚也,此三国当为大国。之于其他,皆为小势,当为小国。”
苏秦又是出语惊人,众人无不诧异。
赵豹喝问:“敢问苏子,难道霸魏也是小国?”
苏秦微微一笑:“魏乃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如何敢称大国?”
赵肃侯微微点头:“嗯,说得好!以苏子之见,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赵国,韩国、魏国也在其中了。”
“君上圣明!”苏秦揖过,转扫诸臣一眼,缓缓说道,“智者不出门,可知天下事。诸位皆是胸怀天下之人,请开眼观之:方今天下,东是强齐,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齐有管桓之治,农艺之达,渔盐之利,且风俗纯正,士民开化,农桑发达,负海抱角,国富兵强;秦有关中沃野千里,民以法为上,多死国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诸地,成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列国,退可据险以守;楚得吴越诸地,方圆五千里,民过千万,地大物博,列国无可匹敌。此三国各成大势,各抱一角,将三晋围在中间。打个譬方吧,三个大国如同三只饿狼,韩、赵、魏三晋如同三只瘦鹿。三狼各抱地势,将三鹿挤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缓地撕扯咬嚼,此所谓逐鹿中原。三鹿却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敌忾,反倒彼此生隙,钩心斗角。天下大势如此,能不悲夫?”
苏秦之言如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众人,众臣无不悚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哙、楼缓、赵雍等人也终于明白苏秦的机谋,会心点头。
赵肃侯脸色凝重,轻轻嗯出一声:“依苏子之言,三晋别无他途,唯有合纵了。”
“君上圣明!”苏秦再次拱手道,“东西为横,南北为纵。三晋结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只虎。外加燕国,四国纵亲,其势超强。向东,齐不敢动,向西,秦不敢动,向南,楚不敢动。三个大国皆不敢动,天下何来战事?天下无战事,赵国何来危难?”
即使赵肃侯,也不得不对苏秦的高瞻远瞩及雄辩才华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沉思良久,肃侯环视众卿,神色严峻地说道:“诸位爱卿,苏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辟,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苏子倡议合纵三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安阳君抱拳道:“三晋纵亲固然不错,苏子却是忽略一事,纵使赵、韩愿意纵亲,魏却未必。魏国雄霸中原数十年,几年前虽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将庞涓、贤相惠施,国力复强,断不肯合!”
“嗯,安阳君所言甚是,”肃侯连连点头,转对苏秦,“魏罃向以霸主自据,如何能与寡人为伍?再说,前几年,魏罃失道,又是称王又是伐卫,引起列国公愤,寡人与他因此而生许多隔阂,若是与他纵亲,只怕有些难度。”
苏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挂心于此。今之魏国是强是弱,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苏秦不必再说。至于庞涓、惠施,虽是大才,却也有限。惠施过柔,庞涓过刚。柔则乏力,刚极易折。再说,魏国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孙鞅,近有公孙衍,在魏皆是闲散,在秦却得大用。”略顿一下,敛起笑容,“退一步说,纵使魏势复强,三晋纵亲对魏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会合纵。”
“哦,”肃侯问道,“合纵对魏有何益处?”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几年魏国失道于天下,称王伐弱,东战于卫,西战于秦,更与列国为敌。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与秦人不共戴天;东有相王之辱,与齐人互为仇视;南有陉山之争,与楚人构下新怨;魏王别无他途,唯有与韩、赵纵亲,方能在中原立足。”
赵豹急道:“如此说来,三晋合纵,魏国得此大利,赵国岂不亏了?”
“将军差矣。”苏秦笑道,“三晋纵亲,赵国非但不吃亏,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韩、魏。赵不患楚,因有燕、魏、韩;赵不患齐,因有韩、魏,赵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说,将军想也明白。”
列国彼此制衡,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赵豹不得不点头称是。
赵肃侯扫视众人一眼:“合纵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没有异议,但听君上圣裁!”
“好!”赵肃侯朗声说道,“三晋本为一家,合则俱兴,争则俱亡!众卿既无异议,寡人意决,策动合纵!”转向楼缓、肥义,“具体如何去做,就请二位爱卿与苏子拟出细则,奏报寡人!”
二臣起身叩道:“微臣领旨!”
散朝之后,楼缓、肥义奉旨前往馆驿,与苏秦、姬哙商讨合纵细则。关于赵、魏、韩、燕四国如何纵亲,苏秦早已草拟了实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阂、化解争端、礼尚往来、互通商贸、外交用兵等诸方面。
经过讨论,大家皆以为方案可行,遂由楼缓起草奏章,报奏肃侯。
楼缓、肥义走后,苏秦见天色尚早,换过服饰,与飞刀邹一道沿宫前大街信步赶往丰云客栈。贾舍人早从飞刀邹口中得知苏秦要来见他,只在栈中守候。
一番客套过后,苏秦将燕国内乱略述一遍,贾舍人也将赵肃侯如何借助晋阳危局铲除奉阳君专权的过程约略讲过,苏秦得知奉阳君赵成、代主将公子范均在狱中受诏命自裁,其家宰申孙及通秦的申宝等人皆以叛国罪腰斩于市,受此案牵累而丢官失爵、沦为家奴者多达数百人。
“唉,”苏秦摇头长叹一声,“兄弟之间尚且如此相残,莫说是一般世人了!”
“不说他们了,”贾舍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苏子的大事进展如何?”
苏秦应道:“赵侯同意合纵,诏令楼缓、肥义与在下及公孙哙商议细则,论至方才,终于理出一个预案,就是纵亲国之间化解恩怨,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实现‘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驿、通币、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顷,抬头评道:“苏子这样总结,简明,易懂,易记,利于传扬。只是——”话锋一转,“五通容易,三同却难。”
“是的,”苏秦点头赞同,“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合,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苏秦苦笑一下:“唉,有什么办法?眼下利欲熏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说来,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苏秦连连摇头,“苏子的真正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国。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就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越说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以秦人为敌,以秦公其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在下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没有黑,就没有白。”苏秦笑道,“三晋合纵,等于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肯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这里以秦为敌,秦就必须是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盾,要的就是强秦。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合纵。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方能制衡。”
苏秦讲出此话,倒让贾舍人吃了一惊。可细细一想,也还真是这个理儿。舍人冥思有顷,竟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反驳,慨然叹道:“唉,真有你的。可话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仕秦,却愿为秦公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于楚。在下打算劳动贾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设法让他走趟邯郸。”
“让他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呵呵笑道,“这位仁兄,不见在下,是不会赴秦的。”
“如此甚好,”贾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苏子另有高志,在下能得张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贾舍人缓缓说道。
“寒泉子是贾兄恩师?”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呵呵笑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惊愣有顷,恍然有悟:“难怪——”
与此同时,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与朝中三位要员,公孙衍、司马错和樗里疾,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惠文公眉头紧锁,扫射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诸位爱卿可有应策?”
众人面面相觑。
有顷,公孙衍拱手道:“回禀君上,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不过,防患于未然,微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来个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里疾附和道,“微臣以为,我可一边伐赵,一边结盟韩、魏,分裂三晋。”
“君上,”司马错不无激愤道,“打吧!前番攻打晋阳,功败垂成,将士们无不憋着一肚子怨气呢。”
惠文公闭目深思,良久,眉头舒开:“嗯,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晋阳之耻是该有个下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
“微臣在!”
“寡人决定伐赵。爱卿善于辞令,草拟伐赵檄文,传檄天下!”
“微臣遵旨!”
“司马爱卿!”惠文公将头转向司马错。
“微臣在!”
“寡人欲发大军二十万,告示各地郡县,明令征调!”
“二十万?”司马错显然有些惊愕,以为听错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万吧,二十万也许不够。”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说,眼下春日正艳,寡人听闻邯郸城里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孙衍心头一亮,朗声说道:“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这也会心一笑,“两位爱卿,你们分头忙活去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留步!”
公孙衍、司马错告退。见二人走远,惠文公对樗里疾道:“寡人特意留下爱卿,是想让你观看一件物什。”从几案下摸出一物,竟是那支写着“杀”与“赦”的竹签,缓缓摆在几案上,“此物想必你也见过,现在该明白了吧。”
樗里疾点头叹道:“是哩,君上因为惜才,终于未杀苏子。”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话中有话,“不是寡人惜才,是你樗里爱卿惜才呀!”
樗里疾心头一震,故作不解地望着惠文公:“君上——”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视樗里疾:“樗里爱卿,不要装糊涂了。寡人问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拦过小华,要他放走苏秦?”
樗里疾脸色煞白,起身叩拜于地:“微臣的确拦过公子华,让他——微臣该死,请君上治罪!”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治你什么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没有欺君;治你心软之罪,你也看到这支竹签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我们君臣二人,因那一时心软,方才遗下今日大患。”
樗里疾沉思有顷,抬头望向惠文公:“君上,眼下谋之,也来得及。”
“如何谋之?”惠文公抬头望着他,“杀掉他吗?”连连摇头,“为时晚矣!当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苏秦不过是一介士子,杀他就如捻死一只蝼蚁。今日苏秦名满列国,已是巨人,这又在异国他乡,稍有不慎,就将是天摇地动啊!”
“君上放心,此事交由微臣就是。”
“不要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他,“寡人真要杀他,莫说他在邯郸,纵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然而——”话锋一转,“此事断不可为!明君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国迄今,一向是真刀实枪,光明磊落,不曾有过暗箭伤人之事。若是暗杀苏秦,让史家如何描写寡人?胜之不武,秦人又何以在列国立威?再说——”顿住话头,目视远处,沉吟有顷,脸色渐趋坚毅,“观这苏秦,真还算个对手,若是让他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寡人此生也是无趣!”
惠文公的高远及自信让樗里疾大为折服,连连叩首。
“不过,”惠文公收回目光,望向樗里疾,“不到万不得已,寡人也还不想与他为敌。此人是大才,更是奇才。上次未能用他,皆是寡人之错,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郸,一是向赵侯下达战书,二是求见苏秦,务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诉苏秦,就说寡人恳请他,只要他放下成见,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他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统心志。”
“微臣领旨!”
数日之后,信宫大朝,赵肃侯准许楼缓所奏,沿袭燕公所封职爵,册封苏秦为客卿兼赵侯特使,因太子过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楼缓为副使,率车百乘,精骑五百,黄金千镒,组成赵、燕合纵特使团,问聘韩、魏,促进合纵。
苏秦的下一个目标是韩国。依他的推断,三晋之中,韩势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个强国挤压,必乐意合纵。韩国一旦合纵,将会对魏国形成压力,迫使魏国参与纵亲。因楼缓出使过韩国,熟悉韩情,为保险起见,苏秦使他先行一步,传递合纵意向。
与此同时,苏秦使人将“五通”“三同”等合纵举措大量抄录,列国传扬,使合纵理念广布人心。
做完这一切,苏秦占过吉日,别过肃侯,率领逾两百车乘、四千余人的合纵大队浩浩荡荡地驰出邯郸南门,欲沿太行山东侧、河水西岸,过境魏地赶往韩国都城郑,然后由郑至梁,将合纵大业一气呵成。
然而,合纵车马行不过百里,未至滏水,就见一名宫尉引数骑如飞般驰至。
宫尉在苏秦车前下马,拱手道:“君上口谕,请苏子速返邯郸!”
苏秦传令袁豹调转车头,返回邯郸。
刚至南门,早有宦者令宫泽恭候多时,急急引他前往洪波台,觐见肃侯。
见过君臣之礼,赵肃侯苦笑一声,摇头道:“真是不巧。苏子前脚刚走,大事就来了,寡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召回苏子。”
苏秦微微一笑:“是秦人来了吧?”
“正是!”赵肃侯微微一怔,“苏子何以知之?”
“三晋合一,自是不利于秦。微臣一听说君上召请,就忖度是秦人来了。”
赵肃侯从几案下拿出秦人的战书,递过来,缓缓说道:“秦人为雪晋阳之耻,打着为奉阳君鸣冤的幌子,特下战书,征发大军二十五万伐我邯郸。寡人虽不惧之,心中却也没有底数,召回苏子商议。今见苏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苏秦接过战书,粗粗浏览一遍,将之置于几上,笑道:“如此战书,不过是笔头工夫,不值一提。微臣断定,秦公此番伐我,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赵肃侯大是惊讶:“请苏子详解!”
“君上请看,”苏秦将战书呈予肃侯,“秦人叫嚣在一月之内出兵二十五万,直取邯郸,秦公更要玩赏赵女,不过是欺人之谈。据微臣估算,依目下秦国战力,莫说是一月之内征集二十五万大军,即使十五万,也需伤筋动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袭晋阳,秦人丢盔弃甲,教训深刻,如何还敢轻启战端,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语谨慎,此战书却说他欲逛邯郸赏玩赵女,出言随意,可见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谋战准备精细,务求完胜,不会启动无把握之战,此其四也;兵事贵密,秦人果真伐我,断然不会这般张狂,此其五也。苏秦据此五点,推断秦人不过是恫吓而已。”
“苏子所论极是。”赵肃侯大是叹服,“秦人如此扬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赵国虚弱,更有前番晋阳战事,朝臣多有惊惧。寡人召请苏子回来,非惧秦人征伐,实为安抚民心,议出应对良策。”
苏秦忖度肃侯已生暂缓合纵之意,稍作沉思,顺势说道:“君上圣明。如果不出微臣所料,秦公此檄必已传达于天下,以胁迫韩、魏,韩、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惮。微臣可暂居邯郸一些时日,待秦人夸言不攻自破之时,动身合纵不迟。”
赵肃侯连连点头:“寡人也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事相请,望苏子不可推托。”
“君上请讲。”
“自奉阳君之后,赵相一直空缺。寡人实意拜苏子为相,恳请苏子成全。”
赵肃侯的这一恳请倒让苏秦喜出望外。执掌相府是他多年愿望,他也笃信迟早会有这一日,只是未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思忖有顷,他压住激动,屏住气息,缓缓起身,郑重叩道:“谢君上器重!”
“苏子请起。”肃侯起身,亲手扶起苏秦,呵呵笑道,“其实,寡人自见苏子,即有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是有两大因由,一是苏子欲出行合纵,时日紧张,寡人不想再生枝节,二是赵人尚功重绩,苏子虽有大才,却无大功于赵,寡人担忧苏子无功受禄,不能服众,欲在纵成之后,再提此事。不想时势发生变化,秦人叫战,朝野震骇,形势迫人,寡人说的两大因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苏秦拱手道:“微臣不才,愿竭股肱之力,报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肃侯在信宫大会朝臣,宣读诏书,拜苏秦为相国,主司内政邦交,当廷授予苏秦节制诸府的相府金印,赐奉阳君府宅。
散朝之后,寺人令宫泽引内府吏员,陪同苏秦前往奉阳君府,举办交接仪式。
苏秦在府中正堂祭过神灵,拜过金印,由宫泽等陪同视察府院,按册簿点验府产。奉阳君府宅苏秦曾经来过两次,甚是熟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前后不过数月,苏秦竟然成为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让他生出许多叹喟。
转过一圈,苏秦看到一切尚好,就于次日搬出列国馆驿,入驻新府,同时任袁豹为家宰,飞刀邹为护院。随着众人入驻,死寂一片的奉阳君府再次鲜活起来。
府中最忙碌的要数新任家宰袁豹。由将军到家宰,袁豹既感到生疏,又感到新奇,一连数日,与飞刀邹一道一刻不停地吆喝众仆熟悉并整理院落。
刚过午时,宫泽使人送来匾额,上面金光闪闪的“相国府”三字由肃侯亲笔题写、邯郸城中最优秀的铜匠浇铸,工艺之精湛令人称叹。苏秦拜过匾额,谢过宫吏,吩咐袁豹安装。袁豹使人抬着匾额,两人分头爬上扶梯,将府门上原来的匾额拆下,换上新匾。
袁豹眯着两眼,望着扶梯上的两个家仆,指挥道:“朝左稍挪一点点儿,对对对,右边再稍稍抬高一点,对,这下行了,钉吧!”
两人抡起锤子,朝匾上钉钉。
恰在此时,一身便服的樗里疾缓步走过来,径至袁豹前,揖道:“这位可是袁将军?”
袁豹打量他一眼,还一揖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樗里疾拱手道:“请将军禀报相国大人,就说老友木雨亏求见。”
袁豹将他又是一番打量,有顷,拱手说道:“木先生稍候。”走进府中,不一会儿出来,揖道,“木先生,主公有请!”
苏秦两次求见奉阳君,都是在听雨阁,知其雅致,将其辟为书斋,在此读书会友。听到脚步声响,苏秦迎出来,冲樗里疾揖道:“木先生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
樗里疾回揖一礼:“苏子锦袍玉带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是吗?”苏秦呵呵笑道,“看来,木先生也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哪!”
樗里疾也大笑起来:“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马看鞍,不可无衣冠哪!”
两人携手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下,仆从倒上茶水,两人各自品过一口,苏秦笑道:“木先生此来,听说是下战书的,可有此事?”
樗里疾回望苏秦,抱拳说道:“在下来意,想也瞒不过苏子。临行之际,君上亲执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务必转谕苏子。”
“哦,秦公所谕何事?”
“君上口谕,‘寡人恳请苏子,只要苏子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苏子一统心志!’”
听到“躬身跣足”四字,苏秦不无感动,沉思许久,方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唉,时也,命也。昔日在下在咸阳时,秦公若出此话,就没有这多周折了!”
“苏子。”樗里疾不无诚恳地望着他,“在下早已说过,君上没有及时大用苏子,早已追悔。这事儿是真的,在下没有半句诳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苏秦又品一口浓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还在追悔一事,就是当初一时心软,让在下逃掉一条小命。”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苏子,你……你是真的误会君上了。”
“就算在下误会吧。”苏秦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在下烦请木兄回奏秦公,就说无论如何,苏秦还是叩谢秦公厚爱。苏秦也请上大夫转奏秦公,今日之苏秦,已非昨日之苏秦了。”
樗里疾苦笑一声,点头哂道:“是的,昨日之苏子不过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苏子贵为燕国特使、赵国相国。秦国穷乡僻壤,自是盛不下苏子贵体了。”
“樗里兄想偏了。”苏秦微微摇头。
“请苏子详解。”
“在下是说,”苏秦端过茶盅,小啜一口,“时过境迁,苏秦虽是一人,今昔却是有别。昨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一统,今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共和共荣。在下请上大夫转呈秦公,苏秦倡导列国纵亲,求的无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国之间彼此尊重,睦邻共处。苏秦无意与列国为敌,亦无意与秦为敌。”
“唉,”樗里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苏子谋求,只能令人感动,无法令人景仰。别的不说,在下只请苏子考虑一个现实。”
“苏秦洗耳恭听。”
“三晋之所以成为三晋,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晋人是一盘散沙,合不成一团儿。苏子硬要他们纵亲,是赶兔子飞天,强人所难。樗里疾斗胆放言,即使三晋勉强合纵,也是昙花一现,稍有风吹草动,定会分崩离析。”
苏秦朗声笑道:“上大夫误解苏秦了。”
“哦?”
“苏秦所求,不是要三晋合成一国,而是要三晋互相尊重,和睦共处。不仅是三晋,苏秦认为,天下列国,无论大小,只要放弃争斗,只要坐到一起,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苏秦所求,无非是让大家坐下来,坐到一起来,将有限的精力花在谋求天下众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争上。”
樗里疾沉思良久,朝苏秦深揖一礼:“在下今日始知苏子善心,敬服!敬服!”
苏秦还一揖道:“谢樗里兄体谅。”
樗里疾仍不死心,倾身拱手:“苏子所求,亦是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苍生所求。在下恳请苏子,只要愿去咸阳,无论苏子欲逞何壮志,君上亦必鼎力推之。”
“谢樗里兄美意。”苏秦笑道,“苏秦做事向来不愿半途而废,还请樗里兄宽谅。”
樗里疾默然无语,许久,长叹一声:“唉,秦失苏子,永远之憾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天下胜秦之人多矣,樗里兄言重了!”
“哦,还有何人胜过苏子?”
“张仪!”
“张仪?”樗里疾大睁两眼,“他不是在楚国吗?”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眼下是在楚国。不过,樗里兄可以转奏秦公,就说在下虽然与秦无缘,却愿保荐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无忧矣。”
“这——”樗里疾愣怔有顷,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子连转几转,“张子远在楚地,纵有苏子举荐,又如何得之?”
“樗里兄勿忧,”苏秦呵呵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内,此人或至邯郸,樗里兄若无紧事,可在此处游山赏景,张网待他就是。”
“好呀,”樗里疾拱手笑道,“有苏子此话,在下真就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