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弱齐势,张、庞借刀杀人

    战败求和,最是难为人。魏惠王选择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别无选择。因为伐赵是张仪、庞涓挑起来的,让二人出使,哪一个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来储君,他去有失国体;惠施倒是合适,人却走了;白虎分量不够,若去反倒误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为人实在,但辞令、谋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为战败国,再好的谋略、说辞也是无用,诚恳或可得分。

    朱威责无旁贷,于次日驱车驶离大梁。朱威没有如寻常出使般往投临淄,而是直驰早已屯扎于宿胥口的齐国中军大帐。也是朱威赶巧了,人还没到,远远望见齐国太子辟疆押着粮草,不远千里前来劳军。

    朱威就地扎帐,待辟疆歇过一宵,于次晨入帐求见。本就反战的朱威,此时求和更见恭敬,双手奉上国书,长跪于地。

    辟疆赐席,细阅国书后,递与孙膑。孙膑略瞄几眼,转给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声,将国书掷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难;是魏室家事,就当由魏室之人出面!”

    这话既恃强,又没给朱威面子。

    “田将军有所不知,”朱威一脸尴尬,苦笑一声,拱手道,“我王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风寒,不宜出远门,魏室再无合意人选了。朱威虽非魏室嫡亲,却是魏门长婿,今奉王旨求和,还望将军赏威一个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觉失言了,回过一拱,补道,“何人挑事,何人来当才是!上卿是魏门长婿,他庞涓就不是了吗?你家大王只要开战就听庞涓,这要议和了,缘何不见此人?”

    朱威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田忌又要说话,辟疆摆手止住,对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议和,无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颇大,容辟疆三思,禀过父王,方可回复上卿。”

    “谢殿下宽厚,只是——战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无安,朱威恳请殿下念及万千生灵渴望,早日定夺为盼!”

    “上卿且回营地,明日复来,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气道。

    朱威起身,一一谢过诸人,退出营帐。

    “魏罃服软求和,诸位爱卿这请议议,允还是不允?”辟疆扫一眼在席的田忌、孙膑与田婴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应道,“庞涓吃下败仗,魏军士气低落,眼下正是我复仇良机。再说,魏人已被我军困在河水对岸,前有赵人,后是我师,欲返不能,欲进不得,已是强弩之末,无还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将军,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将田婴。

    田婴正在审看被田忌掼在地上的魏室国书,此时见问,放下国书应道:“臣已探明,情势确如主将所言,魏武卒大部被歼,主将庞涓也不在位,河水对岸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只是……”看向孙膑,“桂陵之战所以获胜,是因为军师妙算,战与不战,殿下当问军师。”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孙膑。

    “臣以为,”孙膑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战皆是为和,和不成乃战,战,不得已而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执以战,是谓强战。强战非义,士不赴死。”

    “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后应道,“只要本将一声令下,大齐三军看有哪一个敢不冲锋陷阵?”

    “将军所言,是谓威服。威服,军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气,生者怀惧,惧则不前。”孙膑淡淡应道。

    “孙兄,你……”田忌急了,“难道这就放过庞涓不成?”

    “两军交战,不可为一己之怨。再说,见好不收,是谓贪求。贪求则败。”孙膑仍旧不急不缓。

    “你是说,我若再战,会败?”田忌不服了。

    “魏虽失利,仅去除两万死士,河水对岸仍有死士将近七万,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气反而振奋。一对一拼杀,鹿死谁手难以预料。绝地无生,伤敌一千,必自损八百,桂陵之战可见矣。”

    想到桂陵之战魏国武卒的出色表现,田忌不由得打个寒噤。

    “再说,”孙膑不急不缓,进一步分析,“魏据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邺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万,存粮足支一年,反观我军,补给乏力,若是久战,气必泄,力必竭。至于赵国,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赵人就无还手之力。魏人北据邯郸,南守河水,与我对峙,将军何以应之?”

    田忌再无言语。

    翌日晨起,朱威复至,田辟疆应允议和,将球踢回,道:“我王应赵人之请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当问赵人。若是赵人应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拜谢,启程前往邯郸,见过张仪,谋定议和底限,持使节出城,入赵营觐见赵王。

    赵国中军大帐霎时沸腾,赵臣无不激愤,纷纷反对议和,认为眼下是反击魏国的最佳时机,即使一向沉稳的安阳君也对议和抱持异议。

    显然,赵人受到的伤害实在太深。昔年晋国权卿智氏联合韩、魏二氏攻赵一年有余,水淹晋阳数十日,赵人“悬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庞涓引领的魏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卡断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郸,让赵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气盛的赵雍自也亢奋,正欲下旨,跟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是苏秦。是自始至终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发的苏秦。

    赵雍望过来,众臣皆望过来。

    苏秦的脸上写满忧郁。

    “苏爱卿,”赵雍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赵国救星,略觉抱歉地拱一拱手,“魏人拔我邯郸,赵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众皆欲战,爱卿是何高见?”

    “谢王垂询,”苏秦拱手应道,“敢问我王拿什么去战?能战多久?”朝众臣拱手,“诸位大人,战,拼的是实力,不是血气。魏人西守滏口塞,东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则为困兽,且失血过多。滏口塞不得,我无血可补,河水天险,齐援急切不得。单靠我眼前之力与魏决战,敢问诸位胜算几许?诸位家舍多在邯郸,父老亲友也在邯郸,血染邯郸,亲人受难,魏人也必不恤,邯郸或会因此而鸡飞蛋打,残垣断壁一片。”

    苏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据事实,方才还是意气风发的众人此时如同泄气的尿泡,一下子瘪了。

    “诸位大人,”苏秦扫视众人,一反方才忧郁表情,目光挑衅,似是在寻求辩论,“我粮食府库皆在邯郸,老弱病残妇孺皆在邯郸,城防险峻也在邯郸,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结果如何?再说,我以何困之?邯郸已与邺邑连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险,我人丁虽众,能战之士不过五万。今攻守易势,我以五万对七万,以无险对有险,以血气对强敌,智者不为也。”

    赵雍完全被说服了,长吸一口气:“何去何从,请爱卿指点!”

    “回禀我王,”苏秦转过脸来,看向赵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与魏议和,停战休民,恢复家国元气。我虽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议和,于我则是有利,我王当顺水推舟,与其议和,恢复我旧时辖地。”

    “赵雍谨听苏子,烦请苏子与朱威议和!”赵雍不再多言,当下决断道。

    “谢我王重托!”苏秦拱手谢道,“不过,由臣出面不妥,因臣虽为赵相,也兼他国之相。”

    “这……”赵雍显然忽略了这个,“敢问相国,何人出面为妥?”

    “臣举荐肥义大人。”

    一个月后,邯郸城南,面对滚滚东去的漳水,魏使朱威与赵使肥义、齐使田婴、秦使樗里疾、中山使张登共同签署漳水之盟。依据此盟,魏人无条件归还邯郸及所占赵地,齐、秦、中山无条件撤军,赵、中山则以槐水为界,永不相犯。

    一场耗时经年、波及列国诸方的天下大战,在齐人围魏、庞涓兵败桂陵之后两个月的漳水河边画上句号。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国皆输,唯一的赢家是中山,因其终于从赵人手中夺到了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获取槐水天险。之后数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筑一条战备城墙,由东边河水直至太行山下,与赵相抗。

    但就长远来看,真正的赢家则是秦国。张仪连横成功,纵亲失和,赵、魏、齐三国皆受重创,秦国无非是出动大军到晋阳城下示威一圈,几乎无损丝毫。

    征战经年而无尺寸之功的魏国大军没精打采地渡过河水,回归大梁。战车上载的大多不是战利品,而是在赵国各地战殁的将士棺木。魏境各地,再度哀乐声声,家家户户,各村各邑,处处可见送葬队伍。

    张仪坐在辎车中,随从三军由邯郸回返大梁,一路几乎不与人说话,内中五味杂陈,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当年走过不知多少趟的那个岔道口处,张仪吩咐停车,吩咐部将引军前行,自与几名从人拐往山中,在山脚下安顿住众人,仅带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许是不想见到玉蝉儿,张仪在那块写有“鬼谷”二字的石头前面坐下,随手写出几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给大师兄。

    不消片刻,一个衣襟飘飘、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高个子道人跟在心腹后面匆匆走来,望到张仪,远远顿住,拱手道:“师弟,别来无恙乎?”

    “大师兄!”张仪紧盯住他,显然认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颇为激动道,“长这么高了!”

    “是哩,”童子呵呵笑道,“其他不见长进,只有个头长了。几次出谷,听闻师弟风光照人呢。”

    “一事无成,惭愧得紧!”张仪急出谦辞。

    “你愧什么?”童子似是没有听出谦辞,紧盯住他,刨根问道。

    “愧……”张仪眼球儿一转,“愧对先生重托,愧对师兄厚望!”

    “师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现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大师兄我却未曾有过厚望。”转过话锋,直入主题,“好了,闲言少叙,师弟此来,可为看望蝉儿姐姐?”

    “非……非也!”见童子依旧伶牙俐齿,这又提到玉蝉儿,颇让张仪尴尬,结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顿,恢复神态,看向童子,问道,“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闭关。”童子将话完全堵死,“师弟既然回来,何不随师兄进谷,看看旧居?”

    张仪苦笑一下,微微闭目。

    “呵呵呵,”童子晓得他这是不愿见到玉蝉儿,笑道,“还是回去看看吧,蝉儿姐时常念及师弟呢。”

    张仪抿紧嘴唇,有顷,再出一声苦笑,道:“烦请大师兄转告师姐,就说仪谢师姐挂念。今朝班师,仪路过宿胥口,望到此山,颇为感慨,由不得走进谷中了。得见大师兄,仪于愿已足,这就不进谷了。”

    “师弟此来,”童子指他心口道,“既然有事,何不一吐为快呢?”

    张仪吃一怔道:“大师兄,你……何以晓得师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晓得,岂不是在相国大人面前妄称师兄了?”

    “大师兄神通,在下服了!”张仪正不晓得如何开口,这也就坡下驴,“师弟此来,确为一事。当年师弟下山,临行之际送给师兄一卷竹简,敢问师兄,可否记得?”

    “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只是,那竹简于师兄我一无用处,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当薪柴烧了。”

    听到好像二字,张仪心中有数了,略略一顿,拱手道:“烦请大师兄再想想看,万一那辰光误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应道,“待师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没烧,这就还给师弟。”

    童子返谷,径入草堂,对玉蝉儿道:“是张仪来了。”

    “哦?”玉蝉儿略吃一惊,“他来何事?”

    “记得当年先生要我们去雄鸡岭的崖壁下捡回又烧掉的那册兵书吗?庞涓私下抄录一份,藏于树洞,被张仪悄悄取走了。张仪临下山时,将那竹简送给我,被我顺手扔进床底。这辰光他又来讨,给他不?”

    玉蝉儿略略一想,扯童子进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睁,脸冲玉蝉儿,声音却是说给童子:“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为此而来,你就还给他吧。”

    童子应过,回到草堂,从床底寻出竹简,径往谷口送还张仪。

    “先生,”听到童子走远,玉蝉儿适才轻声问道,“他这拿去,必是交给庞涓,岂不是对孙膑不利了?”

    “顺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说道,“一部书而已,没有那么厉害。”闭目又想一阵,睁眼,拿出一个药方,持笔在下面又加一味,递给玉蝉儿,“蝉儿,你按此方入山采药,做成药丸,交给苏秦,由苏秦送给孙膑,或对孙膑有所助益。”

    玉蝉儿凝视药方,有顷,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药丸,”鬼谷子缓缓说道,讲述一桩陈年往事,“就是当年随巢子托人送给你母后吃过的那粒。”

    “随巢子之药,是先生给的?”玉蝉儿惊问。

    “是的。”鬼谷子点头,“早年结识他时,老朽观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药方济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蝉儿看向后面新写的几字,“先生加这一味,却是为何?”

    “可成死药。”

    “死药?”玉蝉儿心底一震,喃声重复。

    “孙膑服下此药,躯体即死,但魂魄守舍,一个月后,躯体会自然复活。”

    玉蝉儿倒吸一口气:“先生,事情……真的如此严重么?”

    “唉,”鬼谷子微微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孙膑不死,庞涓就不会放过他,反生错乱。俟孙膑渡过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个终结了!”

    听到那声长长的“唉”字和接后的“终结”二字,想到庞涓或将面临的因果之报,玉蝉儿心底一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伐赵失利,举国哀伤,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颓废,仅卧榻几日,就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出人意外地现身于大魏朝堂,且只处理一桩朝务:加封武安君庞涓户籍三千,赏金三百。

    兵败而受封赏,匪夷所思,堪称列国奇谈。

    朝臣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庞涓长跪于地,泣谢道:“臣冒死罪,请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当,败走桂陵,折损武卒两万,终使邯郸得而复失,功败垂成,恳请我王极刑责罚,臣万死无怨!”

    “武安君,你记住,寡人封赏的并不是你,是三军将士!”魏惠王扫视众臣,字字铿锵,振振言道,“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寡人也曾伤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来,寡人东讨西伐,南战北征,可谓历战无数,然而,真正能让寡人畅快的仅只一次,就是此番伐赵。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庞将军用兵如神,筹划缜密,打赵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拔赵都邯郸,打出了我大魏威仪。挫悍赵锐卒,拔大国之都,纵使能将吴起,也未建此功啊!”

    见惠王讲出这个,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庞涓长哭于地:“大王——”

    “诸位爱卿,”惠王余兴未尽,慷慨陈词,“挫赵卒,拔邯郸,一出寡人多年闷气,酣畅淋漓啊!这且不说,更让寡人欣慰的是,庞将军带出了数以万计视死如归、进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观看桂陵战报,总是泪出。我两万武卒身陷绝境,面对数倍于我之齐国技击,无一人退缩,战至最后一人,斩敌两万。我三百军士,历经一夜鏖战,俱负重伤,宁死不降。更有将军青牛,以一人之力护佑主将突出重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齐卒望之丧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将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见惠王这般褒奖将士,朝臣尽皆叹服,纷纷点头,投庞涓以赞赏目光。

    庞涓五体投地,泣声愈见悲切。

    “唉,”惠王长叹一声,“诸位贤臣,桂陵之败,过不在武安君,过不在三军,过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钝,看不出齐人疑兵奸计,连下昏诏,旨令庞将军班师,方使庞将军救主心切,千里急进,陷入绝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对不起这些阵亡将士啊!呜呼哀哉!呜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这声呜呼,彻底打开了庞涓的泪腺,当堂号啕大哭起来。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触动,无不悲泣。大魏朝堂在一片悲声中再次亢奋。

    哭声渐息,惠王将朝政再次托给太子魏申,在毗人搀扶下掩面离去。

    旨令下了,主管库府的司徒白虎却根本拿不出惠王打赏的三百金。

    非但是三百金,白虎甚至连一百金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诏令,凡阵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赋役的基础上,司徒府还应一次性发放抚恤费三金。在赵地与桂陵先后阵亡的将士将近三万,单是这笔钱就近十万,如果加上伤残将士的抚恤费,将各邑国库全部卖掉也不够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执行。白虎左右是难,只得如实奏报太子。

    “库银还是小事,库粮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调,夏秋之际河东遭遇雹灾,秋粮大幅减产,储粮尽皆用于邯郸战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黄不接,各地库房几乎拨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赈灾,听闻有灾民典妻鬻子……”白虎顿住话头。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惠相走了,张相国、朱上卿皆未回来,申连个商榷之人也没有,又逢这般大事,当该如何是好,唉……”复叹一声,“这样吧,三百金之事,由申暂向武安君讲明,司徒府当务之急有两桩,一是设法赈灾,二是恤死扶伤。”

    “国库已竭,以何抚恤?”

    “抚恤费尚未发放的,待申奏过父王,或以田亩作价补偿,或暂欠着,待夏收之后,税赋征入,加利偿还。”

    “如此也好,臣这就筹备。”

    送走太子申,庞涓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在意惠王打赏的三百金,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讲述的家国窘境。近一年来,他的心思尽皆用在军务上,对其他诸事很少过问,至于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虑及的,纵使庞葱偶尔向他禀报,他也无心倾听。今朝太子上门解说,他才觉出急难。正为难中,庞葱急急走进,道:“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庞涓大惊,急问,“快讲,什么事?”

    “老老少少,数百家眷拥进青牛府中讨要抚恤金,青牛一金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这个刀枪丛中无所畏惧的铁打的汉子,竟为这一点抚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庞涓不寒而栗,二话不讲,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战中,假使没有青牛,庞涓简直不敢想象结局。为保庞涓,青牛多处负伤,有两处直接伤及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庞涓严厉看管下,青牛非常听话地一直窝在府中静养,不想今日竟……

    自鬼门关前被庞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庞涓马首是瞻,但凡征战,无不舍死忘生,屡立战功,成为庞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将,统领大魏最强劲的虎贲之师。魏惠王论功行赏,赐予青牛一座府宅,与庞涓府宅只隔三户人家,同属一个街坊,不消一刻,庞涓就匆匆赶到,远远望去,门前果然聚着一大堆人,尽皆缟素。

    庞涓大步赶前,庞葱大叫道:“父老乡亲,让一让,庞将军来了!”

    听闻是庞涓,众人齐围过来,扑他前面跪下。

    庞涓安抚几句,在众人让开的夹缝中走进院子,赫然看到满院缟素,依旧绷带缠头的青牛五体投地跪在当院,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跪在他身边,孩子哇哇大哭。女子叫翠屏,是为国捐躯的前老将军龙贾膝下幺女。翠屏幼习武功,爱慕英雄,其夫本为龙贾旗下左军裨将,从龙贾战死于黄池,没有子嗣。丈夫走后,翠屏孀居数年,庞涓于两年前保媒嫁给青牛,过门次年即生一子,今已两岁,虎背熊腰,俨然一头小牛了。

    “青牛兄弟!”庞涓急赶过来,在青牛身边蹲下。

    听到庞涓声音,青牛悲声长号:“将军——”泣不成声。

    庞涓转对庞葱:“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动不得!”

    庞葱招呼两个仆从,不由分说,将青牛架入房中,置于榻上,交给翠屏照料。

    两百多缟素男女,有老有小,齐刷刷地当院跪着,将个偌大的院落塞了个满满实实。没有哭声,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诉求,尽在不言之中。

    “阿弟,”庞涓看向庞葱,“家中可有存金?”

    庞葱凑他跟前,小声禀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百二十镒。”

    “大声讲!”庞涓厉声说道,“有金多少?”

    “百二十镒!”庞葱这也提高声音,让院中所有人听个明白。

    “银子呢?”

    “五百八十镒。”

    “封地共有多少田产?”

    “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产尽皆变卖,家中金银一镒不留,全部用作抚恤阵亡将士!”

    “阿哥,”庞葱惊呆了,压低声音,“府中也得花费,还有三十金是……是大王送给嫂夫人的陪嫁,动不得呀!”

    “没有动不得的,因为你的嫂夫人是个魏国人。”庞涓一字一顿,转向众人,声情并茂,“诸位父老,诸位姐妹,我们的勇士已经流血,我庞涓,还有我夫人,纵使上天入地,也决不会让他们的亲人再度流泪!”不待众人回话,拳头一紧,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泪了。没有谁再说一句话,一个个不无感动地跟在庞涓身后,四散离去。

    一番危机被庞涓披肝沥胆的几句豪言壮语轻松化解。然而,庞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机而显出轻松,而是愈见沉重。

    回到府中,庞涓将自己关进静室,也即他藏书颇多却很少翻阅的书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尘封竹简中闭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为他的库银,不是为他的田产,也不是为那些阵亡将士的亲人们讨要抚恤的无奈与泪水。

    所有这一切,尽皆不在他的视界之内,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关注。

    他的心在为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近两万多武卒一朝覆没而滴血。为了这些武卒,他不知花费多少时间,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将何其艰难!

    正自伤感,外面传来脚步声,房门不敲而开,一人脚步甚轻,径走进来。

    在这府中,敢于这般走进静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莲。

    “夫人,”庞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道,“你且回去,我这要静一静。”

    来人没有出去,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听信葱弟,不到万不得已,夫君断不会动用夫人的压箱物。”庞涓又出一句,显然是在解释。

    “啧啧啧。”来人轻轻击掌。

    庞涓陡地睁眼,惊愕道:“张兄!”

    正是张仪。

    “几时回来的?”庞涓急切问道。

    “就这辰光。未及回府,直奔庞兄来了,肚皮饿得紧呢!”

    “来人!”庞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张仪笑道,“在下见过葱弟,他这在安排呢。”盯视庞涓,“观庞兄气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么在挠心呢。”

    庞涓给出个苦笑。

    “唉,”张仪长叹一声,“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点儿就下成了。”

    “是哩。”

    “这讲讲看,庞涓在为何事挠心?”

    “除了武卒,还能有什么?”庞涓又出一声苦笑,摇头,“两万多兄弟呀,任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在下以为,真正挠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些死卒。”

    “哦?”庞涓看过来。

    “武卒,可以重建;钱粮,可以聚敛。再说,尽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损,在邯郸却有斩获。此番撤军,嗣将军运回来的并非只有棺木呀!”

    “张兄是说……”庞涓面现喜色。

    “邯郸国库,在下早已盘查清点,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

    “多少?”庞涓压住喜悦。

    “金不下万镒,其他财富,也有一些,或可应对一时之困。”

    “好!”庞涓以拳击案,略略一顿,颜色又沉,“唉,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

    “先有这杯水再说。”张仪两眼盯过来,“真正挠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个,庞兄可想听否?”

    “涓愿闻其详。”

    “是孙兄。”张仪敛住笑,“一局赢定的局,让凭空杀出的这个孙兄毁了。”

    “是啊!”庞涓不无沉重地喃出一声,牙关咬得咯嘣响。

    “就我观之,”张仪斜他一眼,“孙兄没有什么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赵,孙兄所用计谋,叫避亢捣虚,不为新奇。其实庞兄早就料到了,现在想想,当初庞兄转攻邯郸,正是有力之击。如果庞兄那个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孙兄之套。孙兄之所以赢在桂陵,不是孙兄谋略高超,而是孙兄赢在暗处,庞兄未料到孙兄在齐,以为对阵的不过是田忌而已。若是庞兄晓得孙兄在齐,结果一定不是这般,相信庞兄会另有……”故意顿住。

    “是啊,”庞涓长叹一口气,“若是晓得孙兄在齐营,在下就不会走此险棋,在下就会调兵遗将,在自家的地皮上与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张仪竖起拇指,“再说,在鬼谷之时,就在下所知,庞兄总是胜孙兄一筹,从未落败于他。”

    “唉,”庞涓长出一叹,“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此言何解?”

    “不瞒张兄,真实而论,在山中之时,在下强于孙兄。出山之后,孙兄之谋,远胜在下矣。”

    “哦?”张仪睁大眼睛,“可有说否?”

    “因为孙兄得授其先祖孙武子的《孙子兵法》,而在下……唉!”庞涓再叹一声,沉重地摇头。

    “孙武子的兵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张仪嘴角一撇,“谷中之时,在下听大师兄讲,庞兄早已得下《吴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难道《吴子兵法》不敌《孙子兵法》么?不瞒庞兄,听先生说,《吴子兵法》与《孙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吴起对阵孙武,又会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问,”庞涓苦笑一声,应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为孙膑得到《孙子兵法》全本,而在下……”庞涓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却未窥《吴子兵法》全貌啊!”

    “咦?”张仪明知故问,“这就奇了,在下明明听大师兄讲,先生将厚厚一册共四十八卷吴子兵书全都交给庞兄了呀!”

    “唉!”庞涓被逼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将谷中先生授书之事略述一遍,道,“唉,也是在下图个省事,以为抄录一册,方便日后翻阅,细细领会,不料被那野猪叼走。也是在下多心,忧心先生再将此书传授孙兄,竟将原册扔下断崖,谎称被风吹落,本以为先生不再追究,谁料先生以为在下已将此书熟记于心,竟使师兄、师姐将散简全部捡回,一把火烧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张仪故作惊讶,“庞兄,你怎不早说呢?这部兵法,在下倒是见过!”

    “啊?”庞涓大是惊怔,“此等隐秘之事,你如何得见?”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庞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师兄与师姐各提一捆竹简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与苏秦,在下问是何书,大师兄说,一本破书,不知让谁扔到山崖下了,师父一大早就让去捡,累得够呛呢。在下好奇,上前讨看,师姐不让,催走,大师兄见在下死缠烂打,就让在下瞄上几眼。”

    见张仪讲得滴水不漏,庞涓信服了,听他说到瞄过几眼,心里一动,顺口问道:“听闻张兄过目不忘,可否记得?”

    “记得,记得,”张仪甩下脑袋,“在下别无他能,也就这点本事了。”

    “那……”庞涓眼珠子一转,“张兄能否诵出一章,让在下开开眼界?”

    “不知庞兄想听何章?”

    “就第一章吧。”

    “庞兄请听,”张仪微微闭目,顺口吟道,“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为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车掩户,缦轮笼毂,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备进战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犹伏鸡之搏狸,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故当进而不进,无逮于义也;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也。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见张仪诵得一字无差,庞涓大是惊奇,连赞几声,急急问道,“敢问张兄,吴子兵书一共四十八章,张兄能否全部记诵?”

    “都是陈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记诵,在下倒是不敢担保。庞兄可拿酒来,待在下喝个半醉,不定就能诵出了。”张仪卖个关子。

    庞涓二话不说,喝叫庞葱端上酒肴。半坛酒下肚,张仪豪气生出,接过朱笔,趁酒兴将四十八章一气写出二十四章,推说累了,回府睡过一宿,复来庞府,又喝半坛,将后面二十四章悉数写出。张仪所写是庞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写下来的,且是全文,而庞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后忆起的。庞涓对自己的记忆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怀疑这六章与原文有出入,今日得见原貌,渐渐忆起当年所抄时的感觉,唏嘘叹喟不已,连呼快哉。

    张仪一边写,庞涓一边读,张仪写完,庞涓也就读毕了,由衷拱手赞道:“张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远,竟能诵得分毫不差,实让在下叹服!”

    “呵呵呵呵,庞兄这已读到全本,当可与孙兄一决高下了。”

    “诚吾愿也。”庞涓拳头握紧,晃几晃道,“不瞒张兄,在下平生只此一愿,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将孙武子兵书授予孙兄,让在下心生块垒。有此书在,在下这就重整武卒,与孙兄见个真章!”

    “庞兄定能胜出!”张仪赞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时,在下依稀记得孙兄讲过一句话,说是他先祖兵书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窃以为是。齐国之事,在下已有不战而屈人之策,庞兄或可不必在疆场厮杀呢。”

    “这倒不爽了。不过,”庞涓略顿一下,倾身问道,“敢问张兄是何妙策?”

    张仪耳语。

    庞涓长吸一口气,握拳道:“好一个张兄,你这叫杀人不见血啊!”

    齐国营帐里,先因襄陵失利、后因走脱庞涓而被田忌连降三级贬为偏将军的牟辛,与几个此时军阶皆高于他的心腹爱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酒喝多了,舌头就管不住了,牟辛借着酒兴,大发牢骚,说田忌与邹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机公报私怨,等等。并说活捉庞涓是多大的功劳,自己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之所以避让,是战马受惊,所有部众皆可作证。牟辛越闷越喝,越喝越说,越说越闷,到后来干脆将邹、田二府多年来明争暗斗的老底一窝儿全端出来,听得几个心腹心惊肉跳。

    几人正自发泄,忽听“嗖”的一声,一箭飞来,直插在立帐的一根木柱上。

    隔帐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吓醒了,几个部将摇摇晃晃地追出帐门,却连鬼影子也未见到。再回帐中,惊见吓傻了的牟辛仍旧对着那支飞箭发呆。一员部将赶上去,拔下箭,感觉异样,再看箭头竟有机关,扭开一看,里面绑有一团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那将军却不识字,凝眉看一会儿,道:“将军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这也醒过酒来,审看一时,二目忽地睁得溜圆,一颗激动之心压不住阵阵狂跳。

    “将军,所写何事?”捡信之人看出异常,急切问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过是笔生意。”牟辛将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道,“诸位兄弟,在下有桩紧事,这要赶往临淄,田将军若是问起,烦请诸位支应一二。”

    牟辛当下带上三匹快马,轮番骑乘,连夜驰奔临淄,进得相府,长叫一声“主公”,哭倒于邹忌脚下。

    “牟将军,”邹忌长叹一声,将他缓缓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还要感谢将军呢!”

    “主公请看!”牟辛收住哭,从袖囊中摸出密函,双手奉上。

    邹忌接过,启开阅毕,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因为此书不是写给别个,而是写给齐将田忌;署名之人,是闻名列国的公孙衍。

    书曰:

    子期兄台亲启,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里外桦林套索已备,专候野驹。在下已约郑兄于明日申时引驹入套,必除此驹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义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挂齿。

    犀首顿首。

    “子期,犀首!”邹忌稳住身子,一字一顿,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则是公孙衍的绰号。

    “主公,”牟辛已站起来,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厮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儿呀!”邹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主公,”牟辛不失时机地添油加柴,声泪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将浑身是口也解释不清,眼睁睁地看着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厮送往断头台呀,我的主公啊。如果不是此信,末将……”哭绝于地。

    邹忌伤悲一时,猛地想起什么,擦去泪水,将公孙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复验看,忽又记起公孙衍在为秦相时向齐国发过国书,让人寻出相府所存副本,反复查验,字体果是一般无二,眼前之函,是公孙衍手书无疑。

    邹忌再无疑虑,载牟辛径入信宫,当殿号啕大哭。

    “邹爱卿,”见老相国哭得这般伤感,威王大是惊愕,“你这是为何?”

    邹忌也不解释,悲泣一阵,将随身携带的包裹置于威王面前,泣拜于地,道:“我王慈爱,臣邹忌祈请我王,念及老臣效忠齐室多年之情,将此相印收回,另授圣贤。”

    “这这这,”威王越发糊涂了,“邹爱卿呀,你这般说辞,究底是为何事?”

    “回禀我王,”邹忌哽咽道,“不是臣不想尽忠,是臣……不敢再尽忠呀。有人处心积虑,设计害死臣之孤子,下一步,必是设计老臣。臣……五十有六,尚有数年阳寿,祈请我王收回印授,准允老臣回乡颐养天年,留个全尸吧!”

    “邹爱卿,”威王听出名堂,正色道,“你且起来,有话慢慢说!”

    邹忌从袖中掏出密函,双手呈上,道:“臣之委屈,尽在此函了。”

    威王接过信函,眯眼审看,面色渐渐收紧,良久,转对内宰:“召御史!”

    御史至,威王将密函交给御史,道:“验看真伪!”

    御史持函而去,足足过有半个时辰,复入禀道:“臣已验看,与公孙衍手迹一般无二。”言讫,递上几年前收存的秦国国书正本,双手奉上。

    威王略略摆手,道:“你验过就是,寡人就不看了。”转对邹忌,“邹爱卿,你且讲讲,此函由何而来?”

    邹忌让内宰传进牟辛。

    牟辛进殿,和泪奏道:“此番伐魏,我王念末将忠勇,使末将主将左军。末将既领左军,就当有权任用先锋之将。末将试过邹昊才具,见其文武双全,兵法韬略不在末将之下,是以破格任之,且也具表报入中军大帐。大军入宋,田将军屯于定陶,使末将引左军围攻襄陵。魏强兵皆在赵地,襄陵虚弱,末将欲一举下之,田将军不许,令末将围而不攻,只可在城下挑战,置疑兵于城外林中。臣虽不解,仍依命布置疑兵于城外,使先锋于城下挑战。接连数日,魏龟缩不出。至第三日,郑克突然冲出,二话不说,便与邹将军接战,却不敌邹将军神勇,落荒败走。邹将军引军追击,不想却入公孙衍圈套,末将闻报,感觉有诈,急急引兵救援,却是迟了,远远望到邹将军身陷重围,仍在浴血奋战。末将引军杀入,不顾一切地救出邹将军,因对敌情不明,未敢恋战,返身回营,岂料至营不久,田将军就赶到了,二话不讲,将一身疲惫、尚在帐中休息的邹将军绳捆索绑,押入定陶大帐。末将闻讯后疾驰定陶,恰好看到邹将军被刀斧手推出帐外,押往辕门外面斩首。末将不顾一切,入帐禀情,田忌不听不说,反将过错推在末将身上,说是末将擅用先锋,酿下大错,发令斩杀末将,幸有军师孙膑为末将求情,田忌不好逞强,方才作罢,但当场免掉末将的右军主将之位,末将遭贬,受辱迄今……”

    齐威王听毕,吩咐御史拿来田忌战报,详细阅读,见时间、地点、事件、细节等皆与牟辛所言吻合,不过是解释角度完全不同。

    面对铁证,威王信服了。威王洞晓田、邹二人不和,只未料到田忌竟敢胆大如此,不惜拿六千远征将士的生命以泄私怨,一时气得嘴唇哆嗦,好生安抚过邹忌,着内宰诏令田忌即刻返回临淄,入宫请罪。

    田忌为齐国远征三军主将、朝廷重臣,循旨查办的非当政太子莫属。接到诏令,辟疆震惊,紧急召请由漳水会盟后回宫复命的田婴谋议。

    “启禀殿下,”田婴思忖良久,禀道,“臣以为,此事疑点颇多。身为副将,臣几乎参与所有决策。襄陵为魏国必守之地,是以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对其围而不攻是孙军师远谋,旨在减少损耗,安抚宋人,迫魏王召回庞涓,非为攻坚掠城,与魏决战于襄陵。就谋略而言,堪称上策。田将军发令时,臣亦在场,是牟辛率先请命,非田将军蓄意谋害。田将军为将,脾气刚直,用兵谨慎,爱兵如子,断不会为泄私愤而视六千将士如芥草。何况田将军蒙辱十年,终得机会决战雪耻,怎可能未战而先故意损兵?再说,邹公子从军,被牟辛破格用为左军先锋,理当上报中军,莫说是主将,臣身为副将,事前也是一无所知。臣与主将都是在出事之后,方知邹昊是相国令郎。既然不知,谈何蓄意?”

    “是哩,”辟疆一脸沉郁,二目盯在威王一并转来的所谓铁证上,“可御史验实,此书确为公孙衍手迹。爱卿所言,皆是推证,此书却是实物。若是坐实,田忌将是死罪。齐无田忌,辟疆不感设想!”

    “臣还想到一个疑点,”田婴没有就手迹证伪,继续从逻辑上开脱,“围困邹昊,臣得知是公孙衍所谋,即使人访查此人,据可靠探报,公孙衍自秦返魏后,一直在大梁郊野躬耕,并无一日出仕,此番到襄陵助郑克,当是私人意愿,非魏主任命。公孙衍与郑克或有联络,与田将军则无可能,一则二人向无交往,田将军纵使通敌,也当是联络郑克,不可能联络公孙衍,且他也不可能晓得公孙衍会突然出现在襄陵。”

    “爱卿所言甚是,”辟疆深以为然,思虑有顷,道,“只是,天底之下,凡事皆有可能。既为暗通,就非寻常推断所能结案。”略顿一下,决然道,“烦请爱卿走阿邑一趟,请田将军回宫协查。事不查不明,理不辩不直,是不?”

    “臣受命。”田婴接过旨令,当日启程,不消数日即到阿邑中军,径投孙膑帐中,将此事并公孙衍手迹略述一遍。

    “唉,”孙膑听毕,长叹一声,指向自己双膝,“在下这双膝盖,就是被一封伪书挖掉的!”

    “军师是说,这封信是庞涓伪造?”田婴略怔。

    “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已经出来了。”

    “以军师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晓谕田将军吧,他当知情才是。”

    田婴赶到田忌帐中,将此案和盘讲出。

    不待听毕,田忌咬牙切齿,震几恨道:“牟辛小人,邹忌奸贼,害我六千将士性命不说,这又行此下作之计,陷害在下,看我引兵杀回临淄,宰掉牟辛,与邹忌老贼算算总账!”

    田婴晓得田忌是一时气话,待其气过,劝勉一番,让他暂且回宫,向威王解释清楚。田忌略略一想,道:“回宫不难,只是眼前尚有些许军务,待在下料理数日,即回宫去,与牟辛奸徒、邹忌老贼对簿公堂,看我不生吞活剥了他们!”

    夜色朦胧,隔墙有耳,二人这番对话早被黑衣人听个分明,连夜密报牟辛,邹忌持之再闹雪宫,威王震怒了,不问情由,使内宰带诏命驰奔阿邑。邹忌不放心,命公孙闬陪同前往。一行人驰至三军大帐,内宰宣旨,解除田忌主将职分,收走三军主将印绶,改任田婴为主将,押解逆贼田忌回宫治罪。

    堂堂三军主将于一夕之间被打入囚车,押送临淄,整个军营沸腾了。部分田忌心腹卫士惊闻噩讯,不顾一切地追出辕门,将已行出数里的囚车强行拦截,劫回中军大帐,跪在帐外,向新任主将田婴求情。内宰以为军士哗变,惶急之下,严词责令田婴弹压。

    看到不满的将士越聚越多,田婴不便用强,好言劝止,返回帐中,对内宰道:“这一闹腾,时已晚矣,宰公莫如明日辰时启程,由末将亲往押送,妥否?”

    内宰看向公孙闬。

    公孙闬晓得众怒难犯,看看天色,道:“如此甚好。”

    是夜,田婴急至孙膑帐中,紧急谋议。

    “事既至此,”孙膑思忖良久,道,“田将军就不宜回宫了。”

    “这……”田婴迟疑一下,道,“若不回去,既不是坐实罪名了?”

    “既为外人栽赃,坐实也好,不坐实也好,大王盛怒之下,必失判断。邹相国有丧子之痛,或失理智。更何况他们证据在手,田将军有口莫辩,若是回宫,也将是凶多吉少。”

    “如此,奈何?”

    “走人。”

    “走人?如何走?”

    “可使今日截拦囚车之卒劫走将军,逃离此地,暂往他处避祸。待时过境迁,自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我等再向君上禀明实情,由君上为将军正名。”

    “谨听军师。”

    是夜,闹事部卒砸开囚车,与田忌一道出奔。田婴将治军不严之责全部揽下,具报请罪。

    漳水盟会,魏人如约撤走,赵雍率领逾十万赵人重返邯郸,面对魏人留下的满目疮痍及洗劫一空的库房,全力以赴于复兴家园的事务之中。

    百废待兴,苏秦早出晚归,奔波于外,这日于掌灯时分,才不无疲惫地回到府中。

    秋果迎出来,为他宽衣解带,引入浴房,伺候他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摆酒弄盏,端出几道亲手炒出的菜肴。许是疲累,许是着凉了,苏秦望着食案,迟迟没有动箸。

    “先生,”秋果眼巴巴地望着他,泪水流出,“秋果……晓得不好吃的,一大早就到市集买鱼买肉,可……走遍市集,莫说是肉铺了,连寻常菜蔬也少得可怜,质次量少,价格还高得离谱,比我们出城前贵出不知多少,果儿……”以袖子揉眼。

    秋果是作为苏秦义女身份入住相府的,然而,自从在认亲拜礼上当亲父之面叫过苏秦一声义父之外,无论人前人后,秋果再没叫过,早晚见面,只称先生。

    “果儿,”苏秦做出个笑脸,随口解释,“为父已在宫中吃过了,大王赐给为父许多好吃的呢,鱼呀肉呀,摆了满满一大案,撑得为父呀……”做个怪脸。

    “你骗人!”秋果到他跟前,在他头上、身上连嗅几下,“要是吃过,怎就不见一丁点儿腥味呢?”

    “呵呵呵,”苏秦指指她的心口,冲她笑道,“你呀,怎就不会拐个弯儿呢?纵有多少腥味,也都冲进你烧的一大盆子热水里了。”

    “瞧我笨哩。”秋果这也记起他刚泡过澡,木讷一笑,又要说话,有脚步传来,急迎出去,见是家宰袁豹。

    “主公,”袁豹禀道,“有客人求见,我安排在候客厅了。”

    “有请!”苏秦刚说一句,觉得不妥,起身迎出,赫然看到候在那儿的竟是鬼谷里的童子大师兄,既惊且喜,拱手道,“大师兄,没想到是您!”

    童子却没回礼,只是笑笑,指肚皮道:“相国大人,快赏点儿吃的,大师兄饿了!”

    “大师兄快请!”苏秦拱手礼让。

    童子真正饿了,在食案前不由分说,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尽饱,摸出一个锦囊交给苏秦,道:“师弟,这是蝉儿姐捎给你的,要你夜半开启。”

    听闻是玉蝉儿所捎,苏秦心里打战,因不知何物,又让他夜半开启,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双手接过,纳入袖中,拱手道:“请大师兄转告师姐,苏秦这厢厚谢了!”

    童子也无二话,起身辞别。苏秦挽留不住,只得送至府外,看着他隐没入暗黑里,唏嘘再三,返回府中。

    秋果也已收拾过厅堂,点上香,摆开琴,依往常惯例,舒袖弹奏。

    苏秦闭目倾听一曲,笑道:“果儿,夜深了,你且歇息吧。为父……也是累了。”

    “先生,”秋果将琴推到一侧,侧脸问道,“果儿有一事不明。方才那人远比先生年轻,先生何以叫他师兄?”

    苏秦本已起身,这又复坐下来,给她讲起鬼谷诸事,讲述大师兄称呼的由来及大师兄如何引带他们四人在谷中修道的事。

    “蝉儿姐呢?”秋果紧盯他,追问道,“她又是谁?”

    “她呀,”苏秦欠欠身子,“她是我们几个的师姐。”

    秋果按住他的肩膀:“那个蝉儿姐定是欢喜先生了?”

    苏秦白她一眼,嗔怪道:“蝉儿姐是为父师姐,你该叫她阿姨才是,小辈不可乱讲。”

    “什么师姐?”秋果抿紧嘴唇,“哪有师姐千里捎物,还让师弟夜半开启之理?”

    苏秦语塞,脸涨一时,忽地起身,大步走向卧寝,边走边道:“你个女孩儿家,甭想多了,快睡去吧!”

    “偏不,”秋果紧追上来,噘嘴道,“今宵果儿就睡先生房里,就睡先生榻上,一直候到夜半,看先生是哪能个开启香囊哩!”

    “果儿,”苏秦见她真的一直跟到房内,顿住脚,推她出门,道,“女娃儿家说出此话,羞也不羞?快去,如若不然,为父这就叫袁豹把你拖走!”

    “不走,不走,我偏不走!”秋果死死抓牢门把,出泪赌气道,“除非先生给我看看那个女的千里捎来的是啥宝物!”

    “好了好了,”苏秦换作笑脸,“果儿乖些,为父明日一定让你看这香囊。今儿疲累,为父这要好好歇息一宵。”

    苏秦好言抚慰,连哄带推地将她赶出门去,顺势闩上房门,听她哽咽着走远,方才返身躺下。候至夜半,苏秦翻身坐起,点灯启囊,见是一粒深褐药丸,旁有一绢,附写文字,果是玉蝉儿的娟秀笔迹。

    苏秦仔细阅毕,吸口长气,将绢帛烧掉,吹散灰烬,出门上趟茅房,返身沉沉睡去。

    天色灰明,一直念着玉蝉儿锦囊的秋果匆匆来到苏秦卧处,轻轻推门,见门并未闩,蹑手蹑脚地摸进。卧榻上,苏秦睡得正香。秋果站在榻前,就着从窗棂间透进来的晨光,深情地凝视苏秦——这个于她而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这个她既想融入又想摆脱的男人,这个命运送给自己,却又无情地将他从自己身边剥离的男人,这个自己曾经有恩于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愧对于他的男人——眼角淌出泪花。

    苏秦似在做梦,嘴巴咂吧几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挂着一只金蝉儿。

    想到昨夜来人所讲的那个蝉儿姐,秋果醋心再起,四处翻找,见仍在苏秦的袖囊中,悄悄取出,见囊已开启,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粒药丸。

    秋果怔了。沉思良久,秋果将药丸原样放回。

    将近午时,飞刀邹引木华入府,见秋果也在,借故带她出去。

    秋果出,木华掏出一囊,是姬雪的,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个绣品,绣的是一幅画,画中,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抚摸一片圆润、饱胀的肚皮。顺着那手,苏秦似乎看到了一张洋溢了无上幸福的俏丽容颜。

    见姬雪表达得如此直白,几乎是无所顾忌了,苏秦心里一颤,悄声道:“木兄,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华应道。

    “蓟宫可有惊扰?”

    “眼下没有。公主托人请到一个女巫,说是为先君做法,将后院列为禁地,除身边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蓟宫也似把此地忘了,并无一人过问。”

    “木兄,”苏秦紧盯住他,叮嘱道,“于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华郑重点头,“邯郸诸事已毕,屈将师父已经赶赴燕地,日夜守护。有师父在,相信不会有事。”

    苏秦吁出一口气,正与木华说话,飞刀邹复进,身边又跟一人,竟是木实。

    木实也出一囊,里面是孙膑的亲笔密函。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如同事先商量过似的,从不同方向赶来,带来天底下苏秦最关心的两个人最关键的信息,一喜一忧,一生一死,且前后脚之间顶多不过一炷香辰光。

    读完孙膑书信,苏秦下意识地摸向袋中,见那香囊依在,悄问木实道:“军师可好?”

    “眼下还好。”木实应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将军,不是军师。齐王使人将田将军拿下,押入囚车了,是军师说服田婴大人放走田将军的。”

    “田将军避往何处了?”

    “过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将军与楚国景翠有交,说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苏秦写就一信,掏出袖中锦囊,核实药丸,见确实无误,将信一并装入,缝合结实,递与木实,“你这就赶赴阿邑,将此囊亲手呈与孙膑。”

    田忌出奔,田婴弹压不住,军营里整日乱糟糟的。好在战事已经终结,魏国边境也无反复,田婴奏请齐王解散五都之军,得到恩准。来自五都的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皆在忙活打点行装,阿邑郊外,各军营帐尽皆繁忙。

    木实拿着中军大帐特别颁发的细作通行令牌,轻而易举地进入辕门,趁夜色来到孙膑营帐,并无引起注意。孙膑认出是木实,借故支走侍从。木实撕破褐衣,出夹层香囊,呈上。孙膑拆开,摸出一帛,上面是他所熟悉的苏秦手笔,开头一句是“孙兄敬启”,接后写道:“惊闻田将军遭遇,弟心甚恸。得知孙兄无恙,弟心略慰。昨日黄昏,大师兄亲赴弟舍,捎来师姐香囊,囊中为先生赠兄之物,是为死丸,兄可服之,三个时辰后发作,死一月自醒。兄之后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孙膑阅毕,看向木实,问道:“苏相国可好?”

    木实点头。

    “转禀相国,就说在下这里谢他了。”孙膑拱手谢过,摸出药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将书信连同锦囊一并烧掉,冲木实微微一笑,“木实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实跪下,冲他叩首三次,起身离开,隐没于暗夜中。

    翌日晨起,侍从进帐,欲侍候孙膑洗梳,发现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报田婴。

    田婴赶至,召来多名军医诊看,皆不知所患何病。眼见孙膑病情加重,气息有进无出,面色苍白,脉搏玄细,心跳越来越缓,一切征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婴不敢怠慢,使快马报奏威王,同时捎口信给瑞梅,告之孙膑病情。

    威王闻报大惊,旨令御医驰往救治。将要临产的瑞梅惊闻噩耗,顾不得肚子,登上辎车赶往阿邑。路上颠簸,加之心中忧急,瑞梅终于顶不住了,于济水岸边的历下邑羊水破出。随车跟着产婆,更有御医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早产一子。

    产后虚弱,御医吩咐她暂于历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复后赶赴阿邑。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随御医赶到孙膑身边。

    众人紧赶慢赶,到达军营时,却是迟了,孙膑已于日前咽气。瑞梅伤悲,怀抱孙膑躯体哭得几番气绝,幸有御医在侧,好歹救过性命。

    救赵两大功臣,不足一月,一个出奔,一个病死,五都军卒无不悲伤。部分已在归程的将士们,竟又折回,缟衣麻裳,为孙膑尽礼。

    瑞梅不堪身心两番折腾,终于病倒了。

    “嫂夫人,”田婴探望瑞梅,临别时征询道,“军师已经入殓,归葬何处,嫂夫人可有意愿?”

    “谢将军费心!”瑞梅泪出,“孙膑归葬何处,妇人不敢做主,在这天底下,知孙膑者,莫过于苏秦,烦请将军请苏秦来,如何治丧,归葬何处,瑞梅皆听苏秦。”

    “若是此说,嫂夫人尽可放心,”田婴应道,“五日之间,田婴已发快马前往邯郸,若无意外,苏秦这辰光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过两日,苏秦赶至,伏在孙膑灵柩前,哭了个真正伤心。

    田婴再问葬地,苏秦应道:“叶落归根。孙兄祖地、家庙皆在甄邑,我等将孙兄归葬于祖地,或遂孙兄之愿。”

    “谨听苏大人。”田婴吩咐起柩,同时将一应葬礼安排奏报齐宫。

    军乐队奏响哀乐。三十二名将军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轮换抬柩,愈万将士尽皆缟素,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径投甄邑,将孙膑之柩葬于祖地。

    之后数日,威王诏令亦至,追封孙膑为定国君,食甄邑千户,另拨款百金,修缮孙家祖庙并祖地,立碑造祠追记。

    因有无处不在的黑雕,张仪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孙膑的死讯,几乎惊得呆了。

    “我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也不信!”庞涓冷笑一声,耸耸肩道,“不瞒张兄,孙膑这套把戏玩多了。不是在下亏说他,孙兄没有下限,当年他装疯卖傻,连屎都抓起来朝嘴里塞,我可怜他,照顾他,可他呢,这你全都看个明白,由头至尾,是在骗我。这骗过在下,又来骗你张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骗人?”张仪责他一句,长叹道,“庞兄呀,无论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门子里出来的,战归战,斗归斗,鬼谷数年,一个锅里搅勺把,一块草坪争短长,这份情谊,任什么也割舍不掉。在下相信孙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顶不住了。一条残躯,千里奔波,这又呕心沥血,与庞兄斗智斗勇,加之田忌遭遇,想是孙兄他……”

    “有了,”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听张兄这讲,孙兄已经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这倒是好。在下使庞葱护送夫人瑞莲前往甄邑探访,一则安抚她姐,二则代我等吊唁孙兄,顺便探个实情,岂不是好!”

    “就依庞兄!”

    孙膑灵柩入土未及七日,庞葱已与瑞莲一行赶到,负责治丧的苏秦早已洞晓,将一切安排得漏水无缝,放任庞葱,让他可以随处转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瑞梅更是真心伤悲,见到娘家妹妹,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呜呜咽咽,再次哭个气绝。

    庞葱转悠数日,验看陵墓与齐王诏封,察言观色,四处探问,从各路得到的讯息汇总一处,结论指向一个:孙膑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瑞莲在大梁住惯了,不过数日,决计回梁。

    “阿姐呀,”瑞莲含泪对瑞梅道,“孙膑走了,阿姐的心愿也当了了。此地偏狭,阿姐带着两个孩子,尤其是这个尚未足月的小外甥,会有诸多不便。阿妹这想,阿姐这就与我回大梁,依旧住在申阿哥府上。有申阿哥在,阿妹也觉放心些。再说,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阿姐。庞涓欢喜孩子,必会善待两个外甥,尤其是这个小外甥,待他长大,我就让庞涓教他兵法,没准儿又是一个将军呢!”

    “谢阿妹好意!”瑞梅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姐既已嫁入孙门,生是孙家的,死也是孙家的。孙家祖邑就在此地,齐王善待我家,这又封户一千,够我一家吃用了。再说,孙膑尸骨未寒,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里,你让阿姐……”呜呜咽咽,再次哽咽起来。

    瑞莲晓得瑞梅秉性,嗟叹几声,依依惜别。

    甄邑离大梁不过三百余里,瑞莲一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回,详细禀报一毕,庞涓始信孙膑真死了,长长吁出一口气,却又不免失落,心中渐起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庞府后花园中,孙膑当年居住并诈疯的那个小院子被装饰为孙膑灵堂,庞府男女老幼尽衣缟素,巫师作法,哀乐声声。庞涓悲从中来,放声长哭。

    庞涓哭得正悲,张仪赶至,二人坐在孙膑灵前,摆满一案菜肴并四只酒爵,抱来一坛老酒,一边喝酒舒闷,一边回忆往昔。借着酒兴,庞涓如数家珍般叨唠旧事,讲他如何在一个酒肆里解脱孙膑窘境,孙膑如何舍命助他,又如何随他回乡救父,如何中陈轸圈套,二人如何受困于狱,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尽是孙膑对他的种种之好,满口感恩之语,竟无一句怨辞。

    张仪听得伤感,半晌方才叹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庞兄了!”

    “唉,张兄啊,”庞涓亦出一声叹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过于孙兄;知孙兄的,也莫过于在下了。昔年在下听闻伯牙与子期趣事,引为笑谈,今日方知,知音难觅。在下与孙兄并世而存,既是对手,又是知音,本该相得益彰、各自成就一番功业才是,岂料……大业未成,知音却失,叫在下如何不感伤啊!”

    想到自己与苏秦,张仪亦是唏嘘再三,悲从中来,与庞涓把酒论盏,双双喝个死醉。

    清明这日,恰逢儿子双满月,瑞梅安排仆从杀猪宰羊,隆重祭祀。

    太阳西沉,月明星稀,孙家宗祠里,再无旁人。瑞梅拖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缓步趋至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里一片死寂,只有仲春时节院中传来的一阵轻过一阵的和风过柳声。

    最后一个灵位是孙膑的。望着夫君的牌位与画像,瑞梅一直紧憋的泪腺终于放开,将仍在熟睡的儿子轻轻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孙膑,睁眼看看吧,看看我们的这个孩子,长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从来不哭,他……他在等着你这个大大为他取个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说话呀,呜呜呜呜——”

    瑞梅正自失声悲泣,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叫孙楠!”

    在这静寂的夜里,在这空无他人的宗祠,这声音犹如万钧雷霆。

    瑞梅惊呆了。

    瑞梅震颤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击,毛发尽竖,却连冷战也打不出来。

    菊儿听个真切,蓦然回头,又惊又喜,欢叫一声:“娘,快看,是我大大!”爬起来就朝门口跑去。

    女儿这声喊让瑞梅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辆轮车当门而立,车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孙膑。

    轮车后面,苏秦扶着把手,微微笑着。

    再后面,是飞刀邹和木实。

    “天哪——”不知是喜极,还是以为撞见鬼了,瑞梅惊叫一声,昏厥过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无惊愕地发现,孙家大宅空无一人,孙家祠堂一切如昨,只是寻不见瑞梅母子三人了。

    第八章 蛮魏国强索不得起刀兵

    转瞬之间,两员战将,一死一逃,齐威王大受打击,几乎于一夜之间变老了。在不到两个月里,威王的白发多起来,牙齿连掉几个,瞳孔无光,反应迟钝,腰总是弯着,步态蹒跚,像个刚学步的孩子,手指不时颤抖,有时能一直闷坐半日,有时则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状如行尸走肉,能吃能喝,只是什么也记不起,谁人也不识,莫说是前来探望的王后、太子、邹忌等人,即使对一直侍寝的美少女也一个不认了。

    辟疆秘传太医,询问威王病情,太医道:“此病因于肾精枯竭。据内经所载,‘肾生精,精生髓,髓荣脑’。肾精一旦枯竭,‘髓不荣脑’。脑为元神居所,居所不‘荣’,元神出离,大王是以得下此病。”

    “可有医治?”辟疆急了。

    “唉,”太医摇头,良久,叹道,“不瞒殿下,臣多次劝谏我王戒色养生,王上非但不听,反而旨令臣熬制亢阳之丸。臣不敢不从,只好在阳丸里加入滋阴材质,使王上既能御女,又可养生。只是,这些材质效力有限,加之王上……”略顿一下,省去“过淫”二字,复叹一声,“王上是以越来越虚,终至肾精枯竭,臣……无力回天矣!”

    “既如此说,不能怪你,好生调养就是。另,父王病情,万不可外扬!”辟疆吩咐几句,挥退太医,使威王内宰拟诏授命,加盖威王玺印,将大小朝政委命于太子裁决。

    至此,齐国在表面上仍旧是田因齐为王,而在实质上,王权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孙膑一家四口被苏秦悄悄安置在宋国定陶,地点是孙膑选的。围魏时,孙膑住在定陶,留意到一处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为瑞梅计,决定到此隐身。偏巧有老梅这户人家移往睢阳,留下空宅,飞刀邹出面就将宅子租了。

    苏秦安排木实及几个墨者守护,自与飞刀邹、木华赶回邯郸,发现木华已在府中恭候,带来一个预料中的喜讯:姬雪已生一女,请他过去为女取名。

    苏秦未及多想,备车即与飞刀邹、木华往驰武阳。

    为防不测,苏秦易装扮作前往燕地置办皮货的邯郸皮货商,飞刀邹、木华做其仆从,在武阳城中寻个偏静客栈住下,于人定时分,趁夜色赶到离宫隔壁墨家窝点,一身木工装扮的屈将子已在守候。

    “屈前辈,”苏秦扑地跪下,道,“晚辈拖累您了!”

    “苏大人,你这是金贵头,老朽承受不起啊。”屈将子呵呵笑着,不待苏秦叩下,已将他提拎起来,顺手扶在席上。

    “前辈,听您这话,苏秦愈加惶恐了。”苏秦连连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将子又是一笑,“巨子随巢子临飞升前,特别嘱托老朽,说苏子安危事关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护佑大人。身为墨者,巨子之命不敢有违,老朽余生,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

    “随巢子前辈英灵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苏秦复又起身,望空遥拜。

    这一次,屈将子没有拦他。

    “屈将子前辈,”苏秦拜毕,复归原位,冲屈将子拱手,“晚辈与雪儿之事,实属不该,只是,事已至此,何去何从,还望前辈指点。”

    “呵呵呵,”屈将子再出几笑,“大人与公主的事儿,前前后后,公主全都讲给老朽了,没有什么该与不该的。缘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缘,就当顺天应命才是。”伸手指向密道,“苏子,我已禀过公主了,小公主这辰光想必急于看到她的阿大呢!”

    苏秦谢过,起身入道,不一时,来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寝宫。

    “苏子——”早已守候的姬雪急不可待迎上前来,扑在苏秦怀里。

    二人热切拥抱。

    “苏子,”姬雪微微哽咽,“雪儿……雪儿想为苏子生个男儿的,可……”

    “雪儿,”苏秦将她搂得愈加紧了,“男儿没有什么好,苏秦厌倦男儿了,苏秦谢过上天了,谢他赐给你我一个女儿!”

    苏秦松开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凝视襁褓中的女婴。

    女婴睡得正香。

    苏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软的小脸蛋上轻吻一下,转向姬雪:“雪儿,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时就听母后说,女儿像父,男儿像母。今观霏儿,真的像你呢,那脸型、鼻子,还有嘴,无一处不像你!”

    “霏儿?”

    “是的,”姬雪应道,“生她那日,刚好是清明,细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儿。这是她的小名,大名当由做父亲的来取。苏子,你这就为她取一个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苏秦脱口吟道,泪水涌出。

    这几句取自《采薇》,属于《诗》中的“小雅”,是说征人奉王命于春日出征,到冬日仍旧未回,只能在外遥望家乡、徒劳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这个“征人”的角度为女儿取名,真正让他感动。

    “是哩,”姬雪泪水亦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雪儿晓得,苏子不是不归,是‘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姬雪再借此诗,对他这个“征人”逾年不来看望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夸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辉煌战果。更重要的是,她还晓得“征人”无时不在“来思”,也即无时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儿,”苏秦紧握姬雪之手,一双泪眼直视她,“你遇此‘征人’……后悔么?”

    姬雪摇头,有顷,轻声道:“夫君,为我们的霏儿取个大名吧。”

    “这就是她的大名。”苏秦看向婴儿,指姬雪,指自己,“姬苏霏霏。”

    “是苏霏霏,”姬雪小声喃道,“去掉姬字。”

    “雪儿,”苏秦看向远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边,苏华霏霏。这名字有你,有我,就让你我共同的霏霏与征人无关吧。”

    姬水是周室先祖发祥之地,也是姬姓出处,苏华是苏草之花,苏草即紫苏,是路边野地随处可见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叶可食。

    “为什么?”姬雪伏在苏秦胸前,声音愈加轻柔,“是征人太累了么?”

    苏秦长叹一声,将姬雪紧紧拢在胸前。

    “我的征人,”姬雪挣开身子,“累了,你我这就歇息吧。”

    “雪儿,”苏秦却将姬雪紧紧拢住,“在歇息之前,你须应下一桩事情。”

    “你说。”

    “姬苏霏霏,我明天抱走。”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儿,记得上次我在这里时,你曾说过的话吗?关于我们的霏霏。”

    “我……”姬雪闭上眼去,眼前浮出去年的那个夜晚,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要我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他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作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姬雪眼中泪出。

    “雪儿,你讲得是,霏霏既然来到世上,我们就要为她负责。她不能留在此地,她必须走。”

    “你……你要把她带往何处?交给何人?”

    “交给屈前辈,交给墨家诸子。”

    姬雪轻轻点头。

    “雪儿,从明日始,就让我们的霏霏做个墨者吧!”

    姬雪再次点头。

    这一宵,姬雪没睡,苏秦也没睡。二人静静地坐着,四只眼睛久久地凝视襁褓中的霏霏,都似要把她刻在眼珠上,记在心坎里。

    霏霏很乖,一直到天亮,没哭,没闹,也没讨奶吃,只是安生地躺着。

    蓟城燕宫后花园的荷花池边,易王在手把手地教公子微识字。公子微是王后秦姬,也即秦惠王长女嬴嫱,于大婚后为易王生养的第一个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眼睛像嬴嫱,但骨架,甚至走路的姿势,像极了易王,看得易王左右是爱。母后嬴嫱远远地倚在凉亭围栏上,有一眼没一眼地望着这对父子。

    父子正自亲近,纪九儿快步走来,在易王耳边轻语一句。易王惊愕,吩咐公子微去投王后,急匆匆地与纪九儿走向前殿。

    殿里跪着一个宦人,是纪九儿安插在姬雪身边的头牌眼线。

    “有什么事,细细报与王上!”纪九儿吩咐道。

    “我王万安,”那宦人叩过,禀道,“贱婢受王命侍奉太后,一切安好,只是近一年来……”略略一顿,“太后性情大变,未曾走出离宫一步,这且不说,还把后院的门早晚上锁,将我等十余从人尽皆赶出,只留春梅三人。”

    “这个本王晓得了。”易王应道,“前番听你报说,太后梦见先君,要请巫女为先君祈祷,不知巫女寻到否?”

    “寻到了。”那宦人应道,“奇就奇在那巫女,自进去后,未曾见她再出来过。通往后院那道门,早晚都是闩上的,只在用膳辰光,才开启,以取膳食。贱婢隔门偷窥,院中少见人影,使人上房探看,却未见异常。”

    “既然未见异常,你来此地禀报什么?”易王不耐烦了,起身欲走。

    “王上且慢,”宦人接道,“就在一月之前,也是凑巧,贱婢闹肚子,夜半出恭,隐隐听到有婴儿啼声。”

    “婴儿啼声?”易王眉头紧凝,看向那宦人。

    “正是。”那宦人接道,“啼声隐隐约约,像是在数里开外,寻常人根本听不到,贱婢天生耳聪,莫说是鸟兽虫鱼,纵使十丈开外蛇游草莽,奴婢也辨得出来,何况是在夜间。”

    “婴儿何在?”

    “奴婢循方位望去,却是先君陵园。先君陵园方圆约十数里,除守陵人之外,并无人家,接后数日,臣使人寻访,几户守陵人家皆无婴儿。”

    “那……婴儿啼声呢?”

    “婴儿啼声,贱婢全力倾听,白日嘈杂,只在更深夜静辰光,偶尔有闻。”

    “每夜都能听到吗?”

    “差不多,有时间隔一夜两夜。”

    “不会是……”易王听得汗毛竖起,“闹鬼吧?”

    “是否闹鬼,贱婢不得而知,只是最近旬日,贱婢连续数夜,再也听不到了。”

    “听不到就好!”易王吁出一口气。

    “王上不觉得奇怪吗?”纪九儿挥退宦人,小声禀道。

    “哦?”

    “太后赶走从人,一年多来足不出户,女巫只进不出,夜半婴啼……”

    “你是说……”易王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纪九儿。

    “王上,”纪九儿道,“臣婢以为,太后那儿,没准儿真的闹鬼了呢。”

    “你详细查探。”易王看向纪九儿,略顿一下,嘱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惊动太后,眼下还不到招惹她的时候。”

    “臣领旨。”

    乍然得到全本的《吴起兵法》,庞涓视作珍宝,连日研读,大有感悟,回头详审桂陵之战的前前后后,不得不对孙膑的宏观战略格局及微观战术手段由衷叹服。在宏观层面,庞涓得出,孙膑胜在马上。通过改车为骑,孙膑大大地扩展了齐兵的机动回旋半径,非但削减了齐国技击对大魏武卒的弱项,且使魏地遍野狼烟,最终成就疑兵之计,迫使惠王连发班师诏令。微观层面,孙膑也做得漂亮,尤其是智破他的缩头龟阵,断非运气所至。

    然而,解招何在呢?

    庞涓苦思冥想,数夜无眠。要破齐轻骑,首在知骑。庞涓幼时骑过驴,后来骑过马,但就他所知,马背上光溜溜的,虽借用胡人妙法,骑手已在马背上铺层兽皮软垫,但久骑仍旧屁股生疼,何况战马狂奔,上下颠簸剧烈,不被震飞,也是够呛。更要命的是,骑手双脚在马身两侧空悬,即使从小就离不开马的胡人,也会时不时地从马背上摔下。可想而知,齐人习练骑手,绝非一日之功。想到齐人为实现这个战略,连年举办赛马,举国为马而狂,在养马技术上更是后来居上,甚至已不亚于北地胡人,而在他的魏国,依旧在发展步卒,战马多用于御车,骑术只用于侦察敌情的探马,短期内根本无力与齐比肩,庞涓开始头大了。

    “齐人可以用马,我何尝不能?”庞涓下定狠心,“无论如何,我得组建骑手,以骑对骑,以机动对机动!”

    庞涓谋定,召来负责探马的偏将蔡英,讨论组建骑兵的种种细节,拨给他五千军马,放手让他先组建一支能快速机动的骑营。

    放下这头,庞涓开始着力于恢复武卒建制。青牛部下的数千虎贲及逾二万武卒或殉身于桂陵,或战死于赵地,急待补充甚至重建。庞涓与青牛谋议数日,感觉眼下人力不愁,缺的是装备,尤其是甲盔与兵器,因为在桂陵之战中,将士们的甲衣及兵器全被齐人作为战利品收走了。武卒的甲衣及器械尽皆来自魏地或韩地的能工巧匠之手,件件皆是精工细作,单此一项,魏国即损失惨重,让庞涓心疼数月。

    制作甲衣、兵械诸事尽归工坊,而工坊又隶属于司徒府。庞涓置下酒席,宴请白虎。然而,白虎非但没有领情,反倒赶在庞涓开口之前,倒起苦水来。

    “恩兄啊,”白虎将庞涓斟好的酒爵推到一边,脸上不无忧伤,“去秋闹灾,收成不好,眼下青黄不接,民无隔夜之粮,各县邑皆有灾情,万千百姓抛家离舍,拥塞于途。在下每念及此,心如刀绞。听说三军从邯郸回撤时带回不少钱物,愚弟恳请恩兄拨出少许,赈济眼前春荒,救百姓于水火之急!”

    “邯郸财物?”庞涓眉头微拧,长叹一声,“唉,贤弟呀,这些谣传你也听信?三军撤离时,你看见了,举国百姓看见了,沿途赵人也都看见了,车上所载无不是将士尸骨,哪里来的财物?自始至终,贤弟并没去过邯郸,大哥却是身在其中呀。邯郸城中是有不少财物,但赵人愿意心甘情愿地托给我们吗?早在围城之时,他们就已作了最坏打算,在弃城前全部处置过了,金银等物,或隐匿于地下,或在溃围时随身携带,能够留下的只是仓中未及藏匿的些许粮食,却又扔给我们数以十万计的饥饿百姓,大哥总不能看着这些赵人活生生地饿死吧。至于赵宫所藏之丝帛、珠玩等物,将士们确也载回一些,但早已悉数清点,造册存放于国库,由我王调拨赏赐。三军将士只有上沙场征战,不敢藏私!”

    “唉,”白虎见庞涓把话堵死,亦出一叹,“民在难中,我却库无余粮,身为司徒,在下……”看向一侧,有顷,瓮出几字,“心如刀绞!”

    “好了好了,”庞涓不耐烦地打断他,举爵道,“这儿不是朝堂,不议民难,在下请贤弟来,只为两件事。一是私事,久未见到贤弟了,这与贤弟品品酒,叙叙旧;二是公事,欲求贤弟助兄一把,成就一桩大事!”

    “求字不敢,恩兄请言公事。”

    “桂陵一战,武卒受创最重。”庞涓侃侃言道,“我当务之急有二。一是取齐人之长,组建骑营;二是重组武卒,再振武卒雄风。组建骑营之事,为兄自有处置,武卒征召,我已交给青牛,欲求贤弟的只有一事,就是在六个月之内,贤弟要为大哥造出两万套甲胄。”用另一手端起案上酒爵,递给白虎,“来,贤弟,为这两万套甲胄,干!”

    “恩兄啊,”白虎接过,缓缓放下,“这爵酒恕弟不能干。”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万套甲胄,莫说是在半年之内,纵使在三年之内,愚弟也是拿不出来。”言讫,白虎略略拱手,转身毅然离去。

    庞涓未曾料到会遭白虎一噎,满腔热望顿作乌有。脸色红涨地坐在那儿,听着白虎的脚步声渐响渐远,直至消失在府门之外,方才扬起脖子,将爵中酒一口饮干,狠狠地摔向厅外,面孔近乎扭曲。

    出庞府后,白虎略一踌躇,驾车驰往朱威府中,将庞涓所求略述一遍,朱威觉得问题严重,扯白虎赶到太子申处。

    “这些我已晓得了,”听完白虎,太子申拿出一沓奏简道,“这是武安君前日奏请,王上转到申这里,申正欲寻你二位谋议呢。”

    朱威、白虎面面相觑。

    “一面是民不聊生,亟待赈济,一面是修兵整械,再展武功。父王将朝事尽托于申,申却徒唤奈何,敢问二位有何高见?”

    “一切皆是张仪之谋。”朱威恨道,“臣再请殿下逐走张仪,请公孙衍主政。”

    “唉,”太子申轻叹一声,“非申用仪,自也非申能够逐仪。只要父王居于此宫,逐张仪之事,即不可行。不过,你二位倒可各上奏疏,将种种苦处罗列于疏,看王上是何说辞。”

    昔日朋友今成政敌,庞涓郁闷,不由得赶到相府,对张仪倾诉。

    “委屈庞兄了。”张仪淡淡一笑,半是揶揄,半是自责,“方今乱世,军备一日不可废。司徒府归属相府辖制,司徒竟然没有请示在下,擅自抗拒军备,是在下失职矣。”

    此话分明有指责庞涓越俎代庖之意,庞涓听出话音,连连打拱道:“不怪张兄,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原以为与白虎私交不菲,请他喝酒,一是给他个面子,二是探探他的口风,不料此人——唉,一点面子也没给在下!”

    “唉,”张仪亦叹一声,“庞兄有所不知,即使庞兄寻到在下,在下也是为难。虽有庞兄推举,王上错爱,在下得居此位,但在下毕竟是初来乍到,尚未建功。在下与庞兄力促伐赵,本为利魏大业,岂料齐人横插一手,使我功亏于一篑。今伐赵失利,百官多疑,加上朱威、白虎在魏根深蒂固,富有人望,更有太子申罩护,你我二人急也没用。”

    “是啊!”庞涓附和一句,猛地一拍大腿,“对了,他们仗恃的是太子,你我有个现成的帮手,何不寻他来着?”

    “你是说——公子嗣?”

    “是呀。”庞涓急切应道,“此番伐魏,公子嗣身为副将,作战勇敢,进退有度,举止得当,我观公子,未来不可限量。听莲儿讲,自公子卬殉国,诸公子中,能得王上心意的只有公子嗣。”

    “公子嗣淫而失制,愎而失断,不足谋事矣!”张仪一言否定。

    “这……”庞涓略怔,“张兄何出此言?”

    “此番伐赵,公子嗣得任副将,是因为出身,而非因于战功。伐赵前后,公子嗣未筹一策,未出一谋。赵人撤离邯郸,将军出战孙膑,留公子嗣于赵,大小诸事,公子嗣皆无主张,悉听在下决断。在邯郸数月,公子嗣唯决一事,即滞留赵宫,不舍昼夜,肆意游戏宫室嫔妃,淫荡之名风靡邯郸,赵女躲之如躲瘟神。”

    “这这这……”庞涓苦笑一声,“是在下看走眼了。在下一直以为公子嗣勇武,是个将才呢。”看向张仪,“公子嗣不可指望,如之奈何?”

    “听说我王患上风湿,你我该当入宫叩安才是。”

    “是哩。”庞涓醒悟,笑道,“军国大事,当禀王上定夺,是在下绕道了。”

    “贤弟拿上这个!”张仪拿出一囊,递给庞涓,“此囊里是几剂药膏,为楚人秘方所制,专治风湿,灵验得紧!”

    “张兄真是有心,连这个也备好了。”庞涓叹服。

    “非为王上所备,”张仪坦诚应道,“香女代在下受蜀女一刺,伤及肩胛,一遇湿寒即疼痛难忍,在下心实不忍,四处求治,不久前得到秘方,制成此膏,寻人试过,颇为灵验。偏巧我王也是此病,由庞兄献上,岂不为美?”

    庞涓谢过,袖起药囊,与张仪入宫觐见。

    御书房里,惠王斜躺于榻,微微闭目,任由宫人揉捏其腿,毗人则站在旁侧,抑扬顿挫地小声吟咏一道道奏疏。

    一阵脚步声响,宫值走进,禀道:“武安君、张相国入宫叩安,在外候见。”

    惠王坐直身子,挥退宫人,朝毗人努嘴。

    毗人搁下奏疏,唱道:“王上有旨,宣武安君、张相国觐见!”

    张仪、庞涓趋入,叩安,庞涓叩道:“儿臣听闻父王龙体有恙,诚惶诚恐,特来叩安。”

    “呵呵呵,老毛病了!”惠王指指左腿,“是这左腿,当年与韩、赵战于浊泽,寡人受赵人一箭,伤及骨头,但凡湿气上泛,就会犯病,前日厉害,今朝好多了。”

    “父王,”庞涓双手奉上膏药,“此药膏为楚人秘制,专祛风湿,儿臣求请父王一试。”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个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过药膏,收藏起来。

    “二位来得正好,”惠王赐席,见二人坐下,指向旁边一堆奏报,“这些奏报,寡人听得心烦,正要召请你俩呢。”

    “可为灾情?”张仪看向奏报。

    “唉。”惠王长叹一声,“各地闹灾,青黄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粮。寡人……”

    “我王勿忧,”张仪奏道,“各地灾情臣已悉知,也将灾情奏报秦人。秦王闻我有灾,旨令蜀地调运米粮三万石,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将运抵河东,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两眼放光,喜不合口,“好爱卿呀,此等佳音,你当早些禀报才是!”

    “臣也是刚刚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搁。”

    “唉,”惠王长叹一声,对庞涓道,“事到临头,真正助我的,仍旧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张仪奏道,“是秦王顾念秦魏睦邻大略,不计其他。不瞒王上,据臣所知,去年河东大旱,与河东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关中,也是滴水未下。关中,也缺粮啊!”

    “这这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粮,却来助我三万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无须为秦人忧心,”张仪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粮仓,饿不死人。不瞒我王,蜀地是臣一手开拓的,一眼望去,真叫沃野千里啊!这且不说,蜀人善于治水,无惧旱涝,所产粮食吃不完,全都喂鸡喂猪了!”

    “啧啧啧,”惠王赞道,“秦王得蜀,是得个大宝啊。”

    “不瞒王上,”张仪应道,“秦王当年却不这么想。当年秦王气恨我王约纵亲六国攻秦,定下国策誓与魏战,臣以为不智,力劝秦王避强就弱,与魏睦邻,向西争蜀。秦王初时不从,后从臣谏,用臣之计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叹,“是秦王命好运好,得与巴、蜀结邻,寡人这里……”

    “在臣眼里,我王之命远比秦王好,我王之运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请看,”张仪指向东方,“自大梁以东,泗下千里沃野,尽皆弱国,自大梁以北,太行之东,直至燕国蓟城,沃野之广,远甚于泗下。至于齐国五都之富,臣……”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做出无奈表情。

    “大王,”张仪声音洪亮,信心满满,“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运好,是秦王看重军备,视军备为首务。自商君变法以来,秦举国皆兵,所有男儿幼习兵器,无不以战死疆场为荣。观秦人三军,阵之严整,律之严苛,械之精良,粮之充裕,天下无可匹敌。能与秦军一战者,唯有庞将军制下的大魏武卒。两强相撞,必是两伤,这也是臣力谏秦王舍魏争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谋楚。楚地本属南蛮,秦人得之,无伤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劝秦王留给大魏武卒,留给庞兄,留给大王。臣之用心,不谓不苦,还望大王怜之。”

    惠王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父王?”见惠王迟迟没有开眼,庞涓小声提醒。

    “唉!”惠王终于给出一声长叹,重重摇头,“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张仪应道,“自古迄今,人无万岁,终有一老,亦终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为自己而生,又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个魏室,真正立国不过四世,难道我王能够忍看大魏社稷于王百年之后一朝崩塌吗?”

    张仪所言,字字锥心。

    惠王打个寒战,抬头看向庞涓:“贤婿,听说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儿臣正有此意。”庞涓朗声应道,“儿臣已聘两万勇士,万事俱备,只缺甲胄。”

    “单是甲胄,倒是易事。”惠王转对毗人,“传旨白虎,让他赶制两万套甲胄。”

    “王上,”毗人小声禀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咏的。”

    惠王这也想起毗人方才所念的奏疏,回到现实中,老眉渐渐凝起,转对张仪:“据司徒所奏,甲衣多由乌金铸制,单套甲盔即需乌金二十余镒,两万套需五十万镒。近年乌金价钱看涨,直追黄铜,五十万镒乌金需金逾万镒,而国库仅有不足三千镒,单是伤亡将士的抚恤也需八千镒,尚差五千缺口。”

    “这些儿臣晓得,”庞涓应道,“乌金大多来自韩室,我可暂且拖欠几日,待国库充盈,加利还他就是。”

    “嗯,这倒不错,”惠王微微点头,对毗人道,“召司徒!”

    白虎赶至,惠王拿出他的奏章,道:“白爱卿,据你所奏,两万甲胄难在乌金,乌金难在金钱。方才武安君提出一个奏议,就是暂欠韩人,待国库充裕之时,我可加利归还。寡人以为奏议不错,特召你来,看如何与韩人磋商此事。”

    “回禀王上,”白虎苦笑一声,“臣早与韩人磋商过此事,韩人不肯拖欠。”

    “咦?”庞涓大声问道,“借钱还钱,此乃古今生意之意,韩人既然与我做的是生意,为何不肯拖欠?”

    “回禀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几年我们定制甲盔、弓弩、革衣、车马等物,尚有许多旧账,折金不下三千镒,迄今未还,韩人不肯再欠了。”

    “岂有此理!”庞涓震几怒道,“旧账归旧账,新账归新账,堂堂大魏,还能拖赖他们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气了,“生意之道,讲究公平,欠账还钱,买卖自主,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今我欠账不还,韩人中断生意,皆是常理……”

    “够了!”庞涓几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气急了,满脸红涨,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竟然忘记是宫中,忽地站起,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唉,”望着白虎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张仪故意出声长叹,“司徒大人仗恃何势,竟把大王的御书房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了!”

    “拟旨,”惠王被张仪的话激怒了,转对毗人,“暂免白虎司徒职,让他闭门思过一月!”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里,一盏孤灯,几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灵前,没有悲泣,没有诉说,只是静静地跪着,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后站有许久的老家宰轻声禀道:“主公?”

    白虎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主公,”老家宰抹把眼泪,声音更轻,“这都交三更了,夫人房里……灯仍在亮着,是在候您呢。”

    白虎起身,复又跪下,如是数次,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将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装进他已备好的箱子里。

    “主公,您……这是何意?”老家宰愣住了。

    “阿叔,”白虎把一双泪眼看过来,“诗曰,‘莫我肯顾,适彼乐土。’此地我们守得太久了,也该挪个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备车马,后日鸡鸣时分,我们出城。”拿出一只红布包裹,递过来,“还有这枚印玺,使人呈送上卿府,让他转呈魏王。”

    老家宰双手接过印绶,老泪流出。

    白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门。

    夫人绮漪当门而立。

    “夫君,”绮漪问道,“我们欲往何处?”

    “韩国阳翟。”

    “主公!”老家宰打个惊怔,急赶过来,“阳翟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啊!主公要走,当去宋地定陶。”

    “为什么?”白虎问道。

    “主公呀,”老家宰忧心忡忡,“阳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赊账于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上,其二是你这个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国欠下数千镒的债务,主公此去,岂不是……”

    “阿叔所言极是,”白虎淡淡一笑,应道,“阳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赊账于我,是冲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于情于理,也都该当去对所有客商有个交代,至于是打是罚,就由他们处置吧。”看向绮漪,“夫人,是不?”

    “夫君,”绮漪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绮漪听夫君的。无论夫君到哪儿,即使上刀山,下油锅,绮漪也愿跟从!”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赶来,再三苦劝,白虎执意出走。朱威挥泪作别,回到府中,越想越闷,加之前些时积劳成疾,身体本就不适,干脆告病不朝了。

    “你要与阿大去阳翟?”庞涓不可置信地盯着白起。

    “是哩。”白起郑重点头。

    “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城门开时。”

    庞涓在厅中紧踱几步,顿住,将手重重搁在白起肩上:“起儿,你不去阳翟,好不?”

    “为什么?”

    “义父不想让你去。”

    “义父为什么不想让起儿去?”白起歪头望着他。

    “因为……因为……”庞涓支吾一下,接道,“义父离不开你,义父想把你留在身边,想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就像义父这样?”白起眼睛睁大。

    “不是就像,”庞涓在他的肩上加力,“义父相信你一定能超过义父。”

    “义父凭什么相信?”

    “就凭你的起点是在义父的肩膀上。”

    “义父,让起儿想想,成不?”白起仰脸恳求。

    “你不能想,你须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为一个超过义父、驰骋列国的无敌将军?”

    “起儿想,起儿做梦都想!”白起略顿一下,转过话头,“可……起儿不能答应义父。”

    “哦?”庞涓蹲下来,两眼紧盯住他,“告诉义父,为什么?”

    “因为我若留下,就不能为阿大尽孝了。”

    “那……你就不想为义父尽孝吗?”

    “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

    一直无子的庞涓心头就如被揪过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于义。义父不讲这个,义父不让你去,还有一层原因,你想听不?”

    “义父请讲!”

    “你阿大去阳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晓得?义父不让你去,是不想让你去死。”

    “为什么?”

    “因为你阿大欠下阳翟商贾好多好多钱款,他身无分文到阳翟,必死无疑。”

    “啊?”白起震惊,半晌方道,“我阿大为什么欠人家那么多钱?”

    “因为国家。武卒需要甲胄、弓弩、乌金,这些多是从阳翟商人手中购买。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你的阿大身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头,郑重地看向庞涓:“回禀义父,若是这样,起儿更须同去。”

    “哦?”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去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见白起小小年纪竟能讲出此话,庞涓深为震撼,轻抚其头,道:“好一个起儿!”转身进屋,拿出当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写出来的六章吴子兵书,递交给他,“这本《吴子兵法》是鬼谷先生当年传授义父的,今朝义父送你了。再过八年,待你长大成人,随时来寻义父,义父必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予你。”

    “谢义父赠书!”白起双手接过,跪地叩谢毕,从怀中摸出一朵玉莲花,双手奉上,道,“下月初三是义母诞辰,此花是起儿三个月前为义母定制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请义父代为奉献。”

    “如此贵重之物,你……哪来的钱?”

    “是起儿的压岁钱。每年新春,义父、义母、阿大、娘亲,还有老阿公、朱阿公,都给起儿不少压岁钱,起儿收攒起来,全部用在这朵花上了。”

    “起儿……”庞涓眼睛湿润了,长吸一口气,道,“既然你用心如此,为什么不去房中,亲手献给你的义母呢?”

    “起儿不敢见她。”

    “为什么?”

    “怕义母伤心。”

    白起伏地再拜几拜,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白虎出走之后,庞涓不再顾忌,遂以惠王名义拟就国书一封,发给韩王,语气也算诚恳,先申述魏、韩两国历史友谊,感谢韩王对魏室的鼎持,继而请求韩王一如既往,继续支持,随附一张要韩室支持的清单,上面所列各类军需物资,上盖魏王玺印,加附一枚武安君玺印。

    张仪征巴蜀那年,韩国大旱,民生多艰,一向生活节俭的昭王韩武却不恤民难,神经质般旨令臣子耗费巨资,大兴土木,在宫城西门起筑一座奢华门楼,史称高门。失时动土,上天有应。楚国有高人预测昭王不能过高门,果不其然,昭王刚好驾崩于高门筑就那日。

    继承王位的是其嫡长子宣惠王,拜公仲侈为相,韩举为左司马,执掌三军,使申不害之子申差为司徒,兼管各地工坊。

    收到大魏国书,宣王反复阅读,踌躇难决,上面加盖的武安君庞涓玺印,更让他的背脊骨透出丝丝寒意。忖度良久,宣王召到公仲侈、韩举与申差三人,谋议应策。

    三位重臣各读一遍,无不现出愠色,尤其是负责工坊的申差。

    “庞涓欺我太甚!”申差气愤难平,怒道,“魏人欠我旧账数千镒,阳翟不少工坊由于缺钱购置原料,或濒临倒闭,或已经倒闭,大小商贾谈魏色变,没人愿与魏人再有生意来往。宜阳几家乌金矿主因阳翟拖欠而停止供货,有矿主连矿也封了。”

    “司徒所言甚是,”公仲侈附道,“我臣民生资,王室近半用度,多仗阳翟商贾税费,今魏人欠债不还,阳翟商贾怨声载道,魏人不恤我苦,赖账不说,这又蛮横强索,是可忍,孰不可忍!”

    “抛开欠款不谈,”韩举的两眼落在国书上,“臣以为,将兵器卖给魏人大是不妥。魏、韩虽为唇齿,但魏自恃势大,从未将我视作盟友。魏所恃者,无非是武卒与虎贲。我所惧者,无非也是武卒与虎贲。经由邯郸、桂陵二役,武卒、虎贲受损,庞涓之所以要我急备军资,无非是想重振武卒与虎贲。我若资之,是为虎做翼、增益其势了。”

    “唉,这些寡人何尝不知?”宣王长叹一声,指国书道,“眼下我弱魏强,假使不允魏人,庞涓加兵于我,该当如何是好?”

    “怕他个鸟!”韩举以拳震几,“桂陵一战,武卒十去其六,虎贲十去其八,庞涓已无所恃,我堂堂大韩,有何惧哉?”

    宣王转头看向公仲侈。

    “诚如韩将军所言,”公仲侈点头应道,“魏势大减,庞涓风光不再,我王不足为虑。”

    “就依众卿吧!”宣王本就有气,牙一咬道,“恭请诸位厉兵秣马,收储粮草,拓沟砌垒,寡人这就回绝魏罃,大不了与他一战!”

    听闻白虎来到阳翟,大小商贾纷至沓来,将白家居住的客栈围个水泄不通。

    “诸位父老,诸位兄弟,诸位大人,”白虎跳上院中一张石几,抱拳一周,道,“在下白虎,魏人白圭之子,魏国司徒,旬日之前,因种种原因,挂司徒印授,携家带口,由梁赴此……”

    话音未落,就被嘈杂的呼声打断:

    “白虎,甭讲废话,快还我钱!”

    “什么司徒不司徒的,与我等何干?你既然来了,快拿钱来!”

    “白司徒呀,我一家老小全靠这点营生,亏空这许多,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等皆是冲你老白家才做生意,这就是你们老白家的生意之道吗?”

    “白司徒,求求你了,救救我一家吧……”

    ……

    不知是谁率先跪下,众人忽忽拉拉全跪下来,院里院外,瞬间跪满债权人。

    白虎“扑通”一声,亦在几案上跪下,泪水满盈。

    一群年轻后生冲进院子,拿着刀枪棍棒,拨开众人,冲到石几前,为首一人使力扭住白虎,以剑抵住白虎脖颈,大声吼道:“姓白的,快讲,你欠我们的血汗钱,到底还不还?”

    为首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阳翟首富蔡佗之子蔡韦。魏国所欠巨款,蔡家最多,当算白虎在阳翟的最大债权人了。

    “还!”白虎显然认得他,喃声道,“在下一定还!”

    “还钱好呀,白大司徒,钱呢?”

    “在下……没钱。”

    “咦?没钱,你拿什么来还?是来嘲讽我们阳翟人么?”蔡韦用力按下白虎的头。

    “非也!”白虎把脖颈用力一挺,昂起头来,“在下愿以性命相抵,可否?”

    “哈哈哈哈,”蔡韦爆笑数声,朝众人说道,“父老乡亲们,你们这都听见没,魏国大司徒白虎,天下第一商白圭之子白虎,欠钱不还不说,竟又厚着脸皮来到我们阳翟,说什么拿命相抵所欠债务,还问我们可否。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可否?”

    “不可!”众人异口同声。

    “听见没?”蔡韦将白虎的头发猛力一扯,疼得白虎龇牙咧嘴,“姓白的,在下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赖账的,却没见过似你这般拿命抵的!我且问你,你无官无职,身无分文,已是烂命一条,能值多少金子?一百镒吗?一千镒吗?你欠阳翟的是三千镒的金子啊,姓白的!”

    三千镒金子就如一个巨大的魔咒,罩在每一个债权人头上。

    全场鸦雀无声。

    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哀伤,蔡韦揪头发的手指松开了。

    白虎泪水流出,垂下头去。

    就在一片静寂之中,远处传来“啪”的一声爆响,众人扭头望去,见是一个孩子从一扇刚被冲撞开的窗棂里凌空飞出,稳稳着地。接着,一个女人从窗户里钻出,在那孩子的接应下,落在地上。

    自不待言,是被白虎反锁于房的绮漪和白起。

    母子二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走来。

    母子二人走到石几前,白起推开蔡韦,扶母亲踏上石几,在白虎身侧跪下,自己跟着跳上石几,站在白虎的另一侧。

    “父老乡亲们,”白起如大人般朝众人拱手,“在下白起,白虎是在下生父。旁边女子是在下生母。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然而,冤有头,债亦有主。欠你们三千镒巨债的,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与你们做生意的,也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任命的魏国司徒。至于在下生父白虎,旬日之前是魏国司徒,今日已被魏王废止,不是司徒了。白虎既已不是司徒,诸位死缠我们白家,是何道理?有种的,当到大梁讨债去!”

    白起之言,有理有据,众人一下子怔了,面面相觑。

    “咦?”被拨在一边的蔡韦陡然灵醒过来,眼珠子一瞪,指白起骂道,“你个小崽子,不过屁大个子,嘴巴倒是利索哩!”“啪”地从袖中摸出契约,“小崽子,睁眼看看这张契约,是何人具保画押的?是你父亲白虎!小崽子,晓得什么叫具保吗?晓得什么叫画押吗?狗屁不懂,竟在此地振振有词,乍听起来,真还就是赖账有理哩!”

    “好吧,是在下不懂了。”白起小头一昂,两只大眼紧盯住他,指指自己脑袋,“你这讲讲,在下这颗头颅,值金几许?”

    “你……”蔡韦后退一步。

    “你不出价,在下就自己叫价了!”白起面向众人,朗声叫道,“在下白起,在此世间历时一十二个春秋,现有头颅一枚,作价黄金三千镒,今日售与在场诸位,以偿魏国债务,是你们自取,还是在下奉献,悉听尊便!”

    众人再次震撼。

    “你个小崽子!”蔡韦急了,“贱命一条,如何就值三千镒?”

    “请问壮士,”白起冷笑一声,“在下之命,不值三千镒,又值几许?”

    “一镒足矣!”

    “在下出三镒,买你一命,如何?”

    “你……”蔡韦气急。

    “观你年纪,当届而立,今出此语,枉活三十年矣!”白起冷笑一声,转向众人,“人之生命乃父母精血所育,天地日月所炼,一生仅此一次。鲁人孔丘有云,除死无大事。此言是说,人生在世,贵不过一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饿得一箪食,渴得一瓢饮,足矣。纵有千镒万镒,若是一死,又有何益?”手指蔡韦,“在下以如此贵重的性命作价,仅售三千镒,此人竟说贵了,这般营商,羞作阳翟人也!”

    蔡韦恼羞成怒,退出两步,抽出佩剑,正待发作,门口传来一声断喝:“韦儿,不得无礼!”

    众人扭头望去,皆吃一惊。

    门口站着一个颤巍巍的老者,身边是白家的老家宰。

    无须再问,老者自是蔡佗。

    人群让开一条道,蔡佗与老家宰缓缓走进。

    蔡韦利剑入鞘,赶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搀扶老人:“父亲,您怎么来了?”

    蔡佗缓步走到白虎跟前,回转身,朝众人微微拱手:“诸位债主,蔡佗此来,有一言相告。”手指老家宰,“听老弟说,白家为魏室担保不少钱财,粗算下来,折金三千镒,经老夫查问,其中有老夫千五百镒,其他各家千五百镒。老夫之款自有老夫来结,至于众人之款,老夫在宜阳有个乌金矿,可折金逾两千镒,权为白家作保!”

    “父亲!”蔡韦急了,带着哭音,“您……您这是犯糊涂了,他们老白家的欠款,凭什么拿咱家的宝矿作保?”

    “为父没有糊涂,”蔡佗指着白虎一家,“因为你讲的那座宝矿,本来就是白家的!”转向白虎,跪地叩首,“主公在上,请受老仆蔡佗一拜!”

    如此戏剧一幕,使在场的所有阳翟人完全傻了,莫说是蔡韦、白虎一家,即使跟从白家多年的老家宰,也是愣怔。

    “父亲,”蔡韦最先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大矿是白家的,可有凭证?”

    “没有凭证。”蔡佗缓缓应道。

    “那……没有凭证,凭什么讲那矿是他白家的?”

    “就凭这个!”老人指向额角一块疤痕,“为父先祖是蔡国公族,百多年前,蔡为楚人所灭,族人世代沦为楚国公族昭氏隶仆,为父自出生之后,这里就被刺上一个昭字。先主公白圭大人游历于楚,与昭门通关商贸,见为父言语伶俐,为人诚信,出重金赎出为父,使人去此昭字,教会为父营商之道,将阳翟生意悉数委托为父,对外却秘而不宣。十二年前,先主公又暗使为父前往宜阳,购此矿山,叮嘱为父,无论白家发生什么,此事皆不可张扬,除非白家后人落难于阳翟。今少主公落难于此,命悬一线,正应先主公谶言矣!”伸手召蔡韦,“韦儿,来,向主公一家叩首!”

    蔡韦于瞬间由主而仆,完全傻了,此时听到召唤,四肢僵硬地走过来,在老父身边吃力跪下,犹如一块木头般叩在地上。

    场上人众无不唏嘘,向白氏一门及其老义仆蔡佗叩拜。

    接到韩国绝书,尽管韩宣王语气足够委婉,庞涓仍被激怒了,气冲冲地赶到相国府,将韩王国书“啪”地掼到张仪跟前,道:“张兄,你看看这个!”一拳擂在柱子上,“才做几日王,说话就没个分寸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个国书是先到相府,再由相府转呈魏王,而后才交到庞涓手中的,张仪自是看过。

    张仪候的也正是这个。

    “观庞兄之意,”张仪斜一眼那国书,“这是想要伐韩了?”

    “早想伐它了,只是……”庞涓朝柱子上又是一拳。

    “只是什么呢?”张仪淡淡一笑,“秦国传来佳音,由蜀国运到的三万石粮食已到河西仓库,在下正要禀报我王,前往运输呢。”

    “太好了!”庞涓两眼放光,旋即又暗淡下来,长叹一声,“唉,张兄呀,在下需要的,不只是粮食,还有更紧要之物啊!”

    “庞兄请讲。”

    “两万套武卒甲胄。”庞涓一字一顿。

    “庞兄几时想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

    “三个月之内,在下为你打造齐备,可否?”

    “什么?”庞涓大瞪两眼,“三个月之内?两万套甲胄?”苦笑一声,“张兄,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在下与庞兄开过玩笑吗?”张仪依旧脸上溢笑。

    “好吧,”庞涓不再苦笑了,两眼紧盯住他,“敢问张兄,请问张兄,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在三个月之内打造出两万套甲胄?”

    “在下不能,秦人却能。”张仪敛住笑,一字一顿。

    “秦人?”庞涓一拍脑袋,“在下倒是没有想到。只是,甲胄之事,非同小可,秦人万一不肯呢?”

    “凭在下的舌头,庞兄的面子,还有魏王的诚意,秦王不会不肯吧!”

    “就信张兄。”庞涓眼珠儿一转,“还请张兄再加几样,免得单调。”

    “庞兄还要什么?”

    庞涓拿起笔,匆匆拉出一个清单,递给张仪。

    “好家伙!”张仪看清单,皱紧眉头,“五千只弓弩,五万支箭矢,一万只枪头!好一个庞兄,你真把秦人当成自家兵坊了!”

    “呵呵呵,”庞涓连笑几声,拱手道,“既然张兄开这尊口了,就得多讨一点儿,省得秦人乱讲闲话,笑话张兄舌头不软,在下面子不大,大王诚意不够呢!”

    “你这叫得寸进尺!”

    “在下没有进丈,已经给秦人面子了。”庞涓又是一笑,“想想看,前番大王是要在下伐秦的,在下听信张兄你,转头伐赵,为秦人省下多少东西。今朝在下伐韩,让秦人只拿出这一小点儿,已经是……”

    “好好好,”张仪赶忙拱手,“在下服你了。”走到一边换服饰,“在下不与你扯筋,这就进宫向王上讨个使节去!”

    听闻魏使张仪将到咸阳,秦惠王率司马错、樗里疾、公子华、甘茂等信臣迎至郊外。君臣相见,四目对视,万千话语只在不言之中。

    君臣同乘王辇,回到宫中,步入正殿,按君臣之位入席。

    “君上,”张仪落席,看看曾经熟悉的朝堂,笑道,“臣有些日子没有坐在此处了。”

    “是哩。”惠王回以一笑,指张仪席位,“自爱卿走后,此位一直空置。”

    “谢君兄抬爱。”张仪谢过,屏气息神,将魏宫诸事,尤其是当下困境,一五一十地禀报一遍,末了道,“臣此番来使,是想讨要一批信物。”

    “爱卿请讲。”

    “三万石粟米,两万套甲胄,五千只弓弩,五万支箭矢,一万只乌金枪头。其他诸物,也请我王酌情调拨。”

    “张兄,”司马错大是诧异,道,“你讨这么多物什做啥?”

    “非在下所讨,是应庞涓所请。”张仪应道。

    “庞涓?”司马错大吃一怔,“他要这些做啥?”

    “伐韩。”

    众人各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良久,惠王郑重点头:“庞将军所请,寡人照准。”

    “臣还有一请。”张仪紧盯惠王。

    “请讲。”

    “庞涓伐韩之时,臣请我王约攻韩国宜阳,拔其铁都,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韩交恶,”惠王略思一时,道,“是其三晋内事,我若直接插手宜阳欠妥,不过,我倒是可以陈兵崤函,兵压宜阳,使宜阳之兵不敢东顾。你当与庞将军商议一下,让他最好让出陕焦曲沃三邑,使我陈兵无虞。”

    “臣受命!”张仪应道,“不过,魏势已是疲软,加之赵、齐、楚三国虎伺在侧,臣恐庞将军独力难支,无勇伐韩。是以臣以为,我仅兵压宜阳尚嫌不足,还请我王压迫上党才是。我有大军在侧,倘使韩人真敢调动上党、宜阳之卒赴郑勤王,我将士即可乘虚而入,无论是取宜阳还是上党,于我王皆是意外之喜。”

    “准爱卿所请,”惠王做个准允手势,看向张仪,“爱卿回来得刚好,寡人正有几桩事情转告于你,多与楚国相关,皆于我不利。”

    “臣敬听。”

    “其一是,惠施至楚,被楚王拜为客卿,在朝野呼吁联齐抗秦,渐成势力;其二是,齐将田忌出走至楚,投于景氏门下,据守宛城;其三是,楚王熊商卧榻不起,若不出意外,当活不过本月,太子熊槐当无悬念继位。”

    “最后一桩或为我王之福。”张仪接道。

    “哦?”

    “臣知熊槐,远甚于知我王。”

    “哈哈哈哈,”惠王先是一怔,继而哈哈长笑起来,竖拇指道,“好呀好呀,爱卿既有此说,寡人当无虑矣。”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沉声应道,“魏因邯郸、桂陵二战,已成虚空,这再伐韩,势力殆尽,王可无虑。赵、齐各有损伤,三五年内,元气尚难恢复。未来几年,我们的真正对手当是楚人。是以臣以为,惠施不可留楚。另外,庞涓伐韩,赵无力赴救,楚若大丧,或不出兵,救韩之兵只有一齐。孙膑已死,五都之兵只有田忌可治,无论如何,我不可使田忌抽身回齐,否则,若是韩、齐夹攻,庞涓难有胜算。若是庞涓再败,臣或不容于魏,连横大计也或功亏一篑矣。”

    “就寡人所知,善于逐人者,一是爱卿你,一是陈轸。今陈轸在楚,惠施与田忌亦在楚地,寡人可使陈轸建此二功。”

    “臣并不乐观。”张仪嘴角一撇,“陈轸为贰心之人,今在楚地,必背秦矣。”

    “诚如爱卿所言,”惠王微微点头,“陈轸至楚,终将事楚。只是眼下,陈轸尚欠寡人一个小情,寡人别无他求,托他赶走两个闲人,想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如此甚好,臣恭听佳音。”

    夜色将临,惠王体谅紫云,不再留他晚膳。

    张仪回府,紫云果然在等,二人相见,紫云喜极而泣。一夜温存过后,天将明时,紫云率先起床,忙上忙下地收拾行装。

    “夫人,你这忙乎什么?”张仪惊讶地望着她。

    “夫君不是要回魏吗?紫云同去!”

    “使不得!”张仪惊道。

    “为什么?”紫云停下手中活计。

    “因为,”张仪眨巴几下眼睛,“夫人在秦,仪之家舍也就在秦,仪别无他念,自当全力为秦效力。夫人若是从仪至梁,仪之家舍也就在梁不在秦了。”

    “这……”紫云怔了。

    “仪已讲明,夫人是否赴梁,自己掂量。”

    紫云闷头沉思良久,决心下定,抬头望着张仪:“夫君既是此说,紫云就不陪同赴梁了,只在家中守候夫君,日日为夫君祈福。”

    “这就对了!”张仪呵呵笑过几声,在府中住满三日,于第四日上,对紫云道:“夫人,仪已别过君兄,定下今日出行,返回大梁。返梁途中,仪有心进山一趟,望望香女,这先禀报一声。”

    “紫云也有此意,”紫云热切应道,“如蒙不弃,紫云同往。”

    “仪代香女谢夫人挂念。”张仪拱手谢道,道,“只是,夫人若去,千好万好,只有一个不好,香女的道怕就修不成了!”

    紫云微微低头,不再说话。是哩,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香女,也必不待见一个公然抢走自己夫君的女人。

    张仪安排随同前来的魏国使团成员留在咸阳,与秦人进一步商榷粟米、甲胄等具体交接事宜,独自走进终南山,在寒泉子的草舍里连候三日,香女终不肯相见。

    张仪嗟叹数声,将费尽心力寻到的伤湿药膏留给寒泉子,悻悻出谷,往投函谷而去。

    回到大梁,张仪将使秦过程并收获一一说给庞涓,喜得庞涓合不拢嘴。

    “不过,”张仪话锋一转,“秦王也不是不要回报。”

    “当然,当然,”庞涓笑道,“秦人一向如此,不干吃亏之事。张兄这且讲讲,秦王所求何报,不要太过分即可。”

    “要我撤离临晋关,退往河东,与秦划河而治,并将函谷关外陕、焦、曲沃三邑归还于秦。”

    “这……”庞涓倒吸一口气。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讲的在下全都讲了,秦王不肯让步。不过,秦王也有表示。”

    “是何表示?”

    “屯大军于陕、焦、曲沃三地,以函谷为背,锋指宜阳,使宜阳韩军自顾无暇,减轻庞兄压力。另外,如果我王愿意借道,秦王愿出精兵一万,开往河东,锋指上党,使上党守军不敢妄动。”

    庞涓闭目长思,有顷,抬头道:“临晋关可让,陕、焦、曲沃三邑,我可让曲沃,保留陕、焦二邑,以卫护津渡。至于上党韩军,自有安邑驻军牵扯,不劳秦人了。”

    “函谷关外,只让秦人一邑,在下恐难说话。庞兄,你看这样如何,再让一邑,让出焦邑,我留陕邑,此地恰在两个津渡正中,左右皆可护佑。”

    “咦,”庞涓睁大眼睛,“我说张兄,你是魏室国相,与在下讨价还价起来,如何竟如秦人一般?”

    “唉,庞兄呀,”张仪苦笑一声,“眼下是我们去求秦人,不是秦人来求我们。如果秦人愿意,在下恨不得要他们让出咸阳来呢。”压低声音,“再说了,庞兄若能借得秦人甲胄、粮草、兵器,如果不出意外,当可一举击溃韩国,得其都城并阳翟,别的不说,单是阳翟……”故意顿住话头,悠闲地用指节轻敲几案。

    “好吧,”庞涓应道,“就依张兄所言,只是,此事重大,你我尚须禀报王上,由王上定夺。”

    二人入宫,依言奏报魏惠王。

    “张爱卿呀,”惠王语气就与庞涓一般无二,“你能否再使秦一趟,与秦王商量一下,能否留下临晋关,那里……埋我数万将士尸骨,每年清明,总得让人前往祭祀吧!”

    张仪晓得惠王心意,不为祭祀,是他的河西之心未死,苦笑一声,道:“君上,能讲的臣已全对秦王讲了,我军退出临晋关,让出全部河西是秦底限,秦王第一条就提这个。再说,臣以为,秦魏划河而治,也非不可。临晋关只要在我手中,秦王就不会安寝,将心比心……”

    “好了好了,”惠王不耐烦地打断他,“要寡人让出临晋关也不是不可,但秦人必须再出三万石粟米。如果寡人没有记错,秦人此番给的三万石是用于赈灾的,你与庞将军天天奏报伐韩,寡人总不能让三军将士饿着肚子出征吧!”

    庞涓对惠王补出此句极是叹服,目光殷切地看向张仪。

    “臣领旨,这就上书秦王。”张仪拱手。

    张仪上书后,出乎魏王与庞涓意料的是,秦王不仅准允加拨三万石军粮,又加拨西戎专门用以单骑的军马五千匹,单骑教练一百名,乐得庞涓心花怒放。

    有钱有粮,庞涓放手征役,魏王亦连发数旨,奖励军功,凡应役之户,享受此前所颁的赋税优抚待遇外,当场奖粟米一石。时下正值灾情,饥民塞道,年轻人纷纷应役,既给家中省出口粮,又能挣得薪粮。前后不足一月,庞涓即征青壮五万有余,又从三军及应征者中精选两万壮士,充入武卒,由青牛组织集训。

    伐大国,常规上讲,当备战三年。然而,庞涓似乎连一年也等不及,于当年秋收之后,上奏伐韩。

    随着惠施、白虎的出走,朱威的告病,朝廷上多是张仪、庞涓属下,都是主战派,听不到一声反对。看到群情激昂,魏惠王自也踌躇满志,旨令伐韩,并择吉日大祭太庙,拜庞涓为主将,公子嗣为副将,太子申为监军,青牛为先锋,张仪协调粮草,发三军八万,祭旗出征。

    庞涓的战略部署是:魏军兵分两路,一路兵出陉山,沿颍水河谷直插阳翟,夺占韩国兵坊及商贸重邑,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郑,逼迫韩王签署城下之盟。

    依此部署,庞涓将三军八万分作两路,庞涓与太子申将中军与右军五万,兵发郑城。公子嗣率左军三万径投陉山,与陉山守军并力攻伐阳翟。

    三军将行,无心外战更无意伐韩的太子申却被惠王再次任为监军,本就郁闷,偏巧祭旗这日凌晨又做一梦,颇为不祥,见离出征还有一个时辰,驱车赶到朱威府中,与他道别。

    朱威是真的病了,已有旬日没有离榻,听闻太子驾到,从卧榻上挣扎坐起,欲下榻作礼,被太子上前按住。

    “殿下出征,老臣本该前往送行,不想却……”朱威脸上浮出苦笑。

    “爱卿之病是为江山社稷所累,眼前首务当是将养身体,其他种种,皆为浮云。”太子申在他榻沿坐下,现出一脸无奈与惆怅。

    “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

    “其他倒好,只是今日凌晨,申于似醒非醒之际,忽然遇到一桩奇事,心中颇为忐忑。”

    “敢问是何奇事?”

    “申引兵伐韩,路过一处陌生地方。”太子申陷入追忆,“申立于战车之上,正自前行,有长须之人当道而立,道:‘车上之人可是魏国太子?’申急停车,拱手作礼,道:‘正是魏申。先生辱见寡人,有何见谕?’那野人道:‘太子引兵,可为伐韩?’申应道:‘正是。臣奉王命,引兵伐韩。’那野人道:‘在下外黄人徐生,有百战百胜之术于此,太子可愿一闻?’申道:‘寡人乐闻。’那徐生道:‘太子自度,天下之贵可有超过南面之位的?’申道:‘寡人未曾听闻!’那徐生道:‘太子已经贵为太子,今却将兵伐韩,是为不智。幸而战胜,不过南面称尊,万一不胜呢?’申道:‘请先生教我。’那徐生道:‘收兵回梁,太子可无不胜之害,坐享称尊之果,此老朽所谓百战百胜之术也。’申拱手道:‘善哉!寡人请从先生之教,即行班师。’那徐生并不复言,一手捋长须,一手指点申头,长笑数声,乘风而去。申乍然醒来,方知是梦,细忖那野人,惊为神仙。”

    朱威闭目而思。

    “祭旗之时,申陡然心悸胸闷,复想凌晨之梦,颇为忐忑。伐韩当往韩地,拦申驾者却称外黄徐生,想那陌生之地,当是外黄无疑。外黄位于大梁正东,是宋国边邑,不在伐韩之途。再说,那徐生之言,也为实在。申非恋九五尊位,实乃伐韩有违申心。父王偏听庞涓、张仪,穷兵于外,不恤民难,国将危矣。今父王命申监军,申欲不从,于父不孝,于国不忠,申欲从命,实违心意,申之进退,委实两难。”

    “殿下有此悲悯之心,乃魏人之幸。”朱威再次坐起,挣扎下榻,“我王昏头了,请殿下扶老臣一把,老臣这就入宫,劝谏王上收回成命。”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再次按住朱威,“朱卿,您还是养病吧。道法自然,命由天定。该来的,还是让它来吧,魏申从天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