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论兵道,孙膑围魏救赵

    挑战王马的终极大赛于翌日后晌申时擂鼓。

    赛场人山人海,人众逾万,将个偌大的校场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一条打着几道大弯的并驾车道。许是赛事注定一面倒,投注并不如意,几乎所有参注者皆把注本押在王马赢上,王马赔率低至注十赔一,田府之马,赔率却高达注一赔十。

    申时整,比赛开始,首轮是上驷,双方上驷入场,上大夫田婴亲自擂鼓开赛,随着一通鼓响,两辆战车绕赛场飞驰,一时间,马蹄飞扬,尘埃腾起,先后绕场角逐十圈,王马整整领先五个车身,毫无悬念地获胜。次轮中驷,王马再赢,领先两个车身。胜负已判,第三轮堪称友情赛,王马下驷御者不知是实力如此,还是想卖个顺水人情,不过拉开田府下驷一个车身。

    场上欢声雷动,众臣起立,先向威王贺喜,再向田忌贺喜。

    田忌眉开眼笑,不无得意地向众亲朋拱手回礼,口中不住重复“同喜”二字,不见半丝挫败之感,似乎败给王马是件荣誉之事。

    赛事至此结束,上大夫田婴宣读年度赛事终判,而后是威王颁发王命诏书,将各都邑参赛名单悉数列入王命,张榜昭示,再后是威王、太子分别代表王室,依据赛事约定规制,向冲入五都决赛、终极决赛及挑战王马者颁发王室奖赏。由于赏金是要称重的,在这赛场不好兑现,依据规制,就用王室特制丝帛取代,每张丝帛上分别标注赏金数目,以王玺印之,获牌者可持此帛到各处赌庄兑取现金。

    田忌领到标有五百赏金的丝帛,不无光鲜地绕场行走,向山呼的观众频频挥手,再向每一个道贺的熟人回以“同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陪同孙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田忌绕场走到此地时,一则风头出足了,二则望到苏秦招手,就将丝帛收起,大步过来,在苏秦、孙膑身边坐下。

    苏秦着士子装,不见一丝官样。孙膑坐在轮车上,头戴斗笠,身穿布衣,活脱脱一身野人装饰。附近观众渐次散去,只有飞刀邹守在二人身边。

    “三战皆北,”孙膑冲田忌道,“田兄不以为耻,反以为喜,可有道理?”

    “呵呵呵,”田忌又笑几声,“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之马虽为千里挑一,王马却为胡地进献,多为万里挑一。这且不说,大王更得伯乐后人孙悦助力,厩中多为千里良骥,在下这能击败邹忌,赢得我王五百赏金,已是于愿足矣!”

    孙膑轻叹一声,摇头。

    “孙兄?”田忌吃一怔。

    “敢问田兄,”孙膑紧盯他道,“可曾想过赢大王一次?”

    “不曾想过。”田忌苦笑一下,做出个怪脸,“再说,想也白搭呀!”

    “若是有机会赢,将军难道也不想吗?”

    “这……”见孙膑认真,田忌长吸一口气,盯住他,“孙兄,你……”伸手摸他额头,“咦,没有发烧呀!”审他一时,看向苏秦,指自己心窝,“苏兄,孙兄这儿,不会出毛病了吧?”

    不待苏秦回话,孙膑接腔道:“田将军,在下再问一次,想不想赢王马?”

    “想想想,”见孙膑语气有变,田忌急了,迭声叫道,“在下睡梦中也想啊!”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直望过来,“上中下三驷,其等级由何人评定?”

    “这……”田忌略怔一下,“好像无人专门评定,是参赛者自己定的。”

    “若是此说,”孙膑敛神屏息,缓缓说道,“你这就去对大王讲,你不服此赛,三日之后,愿与大王再赛一场,在下保证将军击败王马。”

    “击败王马?”田忌咋舌自语,显然是说给孙膑和苏秦,“这是不可能的!”略顿一下,又觉得不妥,又补一句,“上驷差三个车身,中驷差两个,即使下驷,人家不当回事了,也还差一个呢!”

    “我有宝驹,可以胜他。”孙膑一字一顿。

    “你有宝驹?”田忌震惊了,“孙兄快讲,爱驹现在何处?为何不见你露出只言半字?”

    “国有利器,不可以示人。”孙膑引出老子之言,神秘一笑,道,“既是宝驹,又怎能轻易展露呢?”

    “这……”田忌显然不信,看向苏秦,半是拆穿孙膑,半是玩笑道,“孙兄在那山坳里一住三年,据在下所知,从未出过柴扉一步,若是真有宝驹,在下怎会不知?”

    “田兄这是不知孙兄了。”苏秦回以一笑。

    “好好好,”田忌见苏秦也来帮腔,不好再讲什么,眼珠子一转,“按照比赛规程,胜负已决,纵使我想复赛,大王必也不肯哪!”

    “你尚未恳请,怎知大王不肯?”孙膑语气进逼。

    “这……”田忌终是胆怯,再次看向苏秦。

    “孙兄讲得是,”苏秦鼓励他道,“你这就去向大王恳请,就讲三日之后,再赛一次,看大王如何处置?”

    “若是田兄赌以千金,大王必定应战。”孙膑将他逼入墙角了。

    “赌以千金?”田忌倒吸一口气,“千金是我封地二十年收成,孙兄不会是想让我上上下下数百口子喝西北风吧?”

    “在下修正一句,可恳请每轮千金,三轮比赛,三千金豪赌。”

    田忌惊呆了,再无一句应腔,只将两眼圆睁,一会儿看看孙膑,一会儿看看苏秦,似乎这二人在演双簧,设局诱他害他。

    “统领千军万马之人,当该不会在意这三千金吧?”孙膑半是哂笑。

    “当然不是!”田忌这也急了,“可……可是在下即使把家底卖光,也不值这三千金啊!”

    “这不是有了五百金吗?”孙膑朝他怀里的丝帛努下嘴,“至于另外五百金,将军府库中不会凑不出吧?”

    “这才一千!”

    “另外两千,在下与苏兄各揽一千,将军还有何说?”

    “苏兄?”田忌看向苏秦。

    “将军难道信不过在下与孙兄吗?”苏秦微微一笑,看向不远处的威王,“要赛就趁快,相信大王求之不得呢!”

    见孙膑、苏秦步步进逼,坚持复赛,田忌虽然吃不准,却也是后退无路,只得横下心来,赌二人的人品。

    这般想定,田忌酝酿会儿胆气,一步一步地走近威王。

    大赛结束,观众大多散去,威王已经起身,正欲摆驾回宫,包括太子、邹忌、田婴等一应大臣也都起身,竖枪般候于旁侧,静等威王起驾。

    田忌拦在案前,伏地跪拜,朗声叩道:“启禀我王,臣有奏。”

    威王复坐下来,瞄他一眼:“爱卿请讲。”

    “今日之赛,臣输而不服,斗胆祈请与我王再赛一场,恳请我王恩准。”田忌吐字清晰,声如洪钟。

    众臣面面相觑。即使威王,也是惊怔,捋须良久,倾身向前,一脸狐疑道:“爱卿,你……可是当真?”

    “臣不敢欺君。”田忌豁出去了,字字铿锵。

    威王长吸一口气,再次捋须,身子坐直,目光依旧不离田忌:“爱卿呀,不是寡人不肯应允,是……就今日观之,你的马力尚欠三分,若是再战,只会输得更惨。”

    “臣另有良马。”

    “哦?”威王来劲了,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孙悦,见他也是诧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好玩。不过,寡人之马,轻易不会出战,倘若出战……”

    “臣请一赌。”

    “好!”威王一震几案,“寡人要的正是这个!请问爱卿,欲赌几何?”

    “愿赌千金!”

    “田大将军,”坐在威王另侧的邹忌接腔了,半是揶揄,半是怂恿,“向王马挑战,与我王作千金之赌,断非寻常儿戏,望将军三思。”

    “相国大人,”田忌不软不硬地回应,“你我同朝多年,可曾听闻田忌儿戏过?”

    “启禀我王,”邹忌重重点头,看向威王,揖道,“上将军方才所请,既非儿戏,臣奏请我王恩准。”

    “准爱卿所奏。”威王看向田婴,“上大夫,今日之赛,田忌将军输而不服,请求三日之后复战,寡人应战,依旧分上中下三驷,三局二胜制,赌以千金!”

    “臣斗胆祈请,赌资每一轮千金。”田忌又出一句。

    田忌如鬼附体般不顾一切地顺竿子再爬,在场诸人无不震撼。

    威王也是发蒙,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盯田忌一眼,转对田婴,一字一顿:“拟旨,依田忌将军所奏,三日之后在此复战,赌资每轮千金!”

    田忌既已出尽风头,却又这般不顾一切,目的何在?田忌称其另有良马,若是真有良马,焉何关键辰光藏而不用,待一切输定后,这又拿出补失?再说,田府有多少良马,齐国有多少良马,经过两年赛事,他邹忌也早略知一二了。此番大赛,田府出战之马已是最优,断不可能于陡然间生出比之更强劲的千里之骏!

    邹忌闷坐于室,越想越无头绪,忽地想起公孙闬,使人召请。

    “公孙先生,”邹忌亲手为他斟上一盏好茶,“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看到了。田忌三战皆北,仍求复赛,称其另有良马,且愿赌以每轮千金,岂不是以卵击石、鬼迷心窍么?老朽拙浅,有请先生譬解。”

    “回禀主公,”公孙闬谢过茶,直言以告,“若是不出公孙闬所料,田忌提请复赛,断非一时之昏,而是另有奇谋!”

    “是何奇谋?”邹忌倾身以问。

    “主公所弃之谋!”公孙闬语气极是笃定。

    邹忌心中一堵。

    所弃之谋即公孙闬在赛前所进之以中驷换下驷之谋。想到在今日赛场上,田忌三战皆败于王马,仍旧那般显摆,邹忌有点后悔未听公孙闬之言,否则,绕场说“同喜”的就是他邹某了。

    “你是说,”邹忌闭目有顷,“田忌会以中驷换下驷?”

    “不,是以下驷换上驷,依次类推!”

    邹忌深吸一口气,豁然洞明。是的,若以此推,田忌或将一败而二胜,这想必就是他敢赌以千金的底气所在。如此绝妙主意,断非田忌所能谋出,定是此人身边另有高人,而这个高人,也当是苏秦无误了。苏秦为赵求救,而田忌与庞涓有羞辱之仇,苏秦必是游说田忌,出此妙策以博大王战心。

    邹忌越想越觉透彻,再观眼前公孙闬,非但无猥琐之相,反倒现出一个堪比苏秦的旷世奇才来,真正叹服起淳于子慧眼识人了。

    “先生既已识破其谋,”邹忌拱手揖道,“可有应策教我?”

    “教字不敢,”公孙闬回以一揖,“闬以为,主公可有两策应之,一是觐见大王,奏以田忌之谋,让大王及时调整王马,击败田忌;二是不破此事,倾尽家财,赌田忌之马获胜,主公或可得到一笔巨财。”

    邹忌闭目思考,良久,脸上现出一丝阴笑:“谢先生良谋,不过,本公一不想奏请大王调整王马,二不缺钱财。”

    “想必主公另有奇谋了?”

    “哈哈哈哈!”邹忌爆出数声长笑。

    “主公所笑何事?”

    “笑他田忌,”邹忌收住笑,一字一顿,“自作孽,不可活,今日田忌之谓也!”

    “主公?”公孙闬有点茫然。

    “先生且看,”邹忌眼中射出两道阴光,“若那田忌未从先生所断,亦无良马备用,三日后复赛,必输三千金,以田府所积,多不过千金,若输三千金,其家产败尽不说,空贻天下笑耳!若那田忌真如先生所断,以其下驷对王马上驷,以其上驷对王马中驷,以其中驷对王马下驷,就是欺君。依据齐法,欺君之罪,当诛三族。田忌得三千金而受诛三族,再贻天下笑耳!”

    “主公远谋,公孙闬叹服!”公孙闬拱手长揖。

    “是他田忌自己作死,怨不得本公!”邹忌一字一顿,看向公孙闬,“虽然,我等不可掉以轻心。拜托先生多方打探,若是田府真的匿有良驹,速来报我。”

    “敬受命!”

    齐都雪宫,威王双眉凝起,在厅中慢悠悠地转来转去。

    辟疆两只眼珠子,只跟着威王转,对面孙悦,两眼微闭,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席。

    “哈哈哈哈,”齐威王陡然住脚,长笑几声,回到自己的主席之位,捏紧老拳,迭声叫道,“寡人得矣,寡人得矣!”

    “父王?”辟疆小声问道。

    “看到苏秦了吗?”威王乐呵呵道。

    “苏秦?”辟疆大惑不解,“苏秦怎么了?”

    “若是不出寡人所料,田忌身后是有苏秦在撑着,如若不然,借他个豹子胆,他也不敢罔顾一切,这般玩命。”

    辟疆陷入深思。

    “疆儿,”威王由衷赞道,“这个苏秦,真正是吃透寡人之心哪,他此来搬兵,本为水火之急,却又不急不躁,因他晓得寡人与那魏罃必有一拼,这个邯郸,寡人想不救也是不成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两只大眼扑闪着,似是仍未完全领会父亲。

    “这且不说,此人竟然吃准寡人赛马是为备战,坐庄聚赌是为筹款,这又担心寡人款项筹得不够,方使田忌杀寡人个回马枪,将这场赛事用足,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可……”辟疆依旧不解道,“苏子用心虽好,却也是走的险棋,起码是把田忌将军逼上绝路了。依田府之马与王马比拼,无异于以卵击石,赛一百场也是个输。”

    “唉,”威王长叹一声,“这也正是寡人为难之处。赛场胜负,依苏子之智,显然早就料到了。但他算准的是,如果再赛,寡人是只能输,不能赢啊。”

    “为什么?”

    “因为寡人赢不起啊!”

    天下赛事,竟然还有赢不起的。辟疆大睁两眼,显然不解。

    “疆儿你看,”威王扳起指头,“如果复赛,田忌必输,这个常识,天下人无所不知,是以众人定会把所有注本全部押在王马赢上。按照十赔一的最低赔率,万金注本,庄家当赔千金,若有三万金注本,寡人当赔多少,这个账谁都算得出。加上佣金,寡人即使做到不赔不赚,这个马会岂不也是白办了么?”

    辟疆万没料到船在此地弯着,对威王的算盘打得如此之精,大是敬服。

    “唉,这且不说,苏秦这还吃准一事,晓得寡人即使赢了田忌,也会拿他毫无办法。他的家财只有那么多,若是输光,周济他的仍旧是寡人哪!”

    “认赌服输,父王缘何要周济他呢?”

    “不为别个,只为寡人在征伐魏国时,总不能拜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为将吧?”

    “父王是说,”辟疆恍然有悟,悄声问道,“俟赛马结束,我们就发兵救赵?”

    “唉,”威王敛住笑,轻叹一声,“事情没有这般轻易。不瞒你讲,这些日来,为父内中一直在扑腾,欲待赛事结束,前往太庙卜一卦呢!”

    “父王是为此战忧心?”

    “是呀,”威王眯盹一双老眼,声音缓慢,“我虽备战八年,兵员库粮充足,车马数量也占上风,但魏有庞涓与他精训出来的数万武卒,不可小觑,田将军恐怕不是对手。此战我必须取胜,因为寡人输不起,齐国这也输不起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二字:“是哩!”

    “孙爱卿,”威王转向孙悦,换过话题,“与田忌复赛之事,可有办法给田忌个脸?”

    “大王是要臣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假吗?”孙悦歪头问道。

    “这怎能成?”威王摆手。

    “臣无良策,”孙悦轻轻摇头,“臣目测其速,田府之马,上驷九百六十里,中驷九百里,下驷八百五十里;而大王之马,上驷千里,中驷九百五十,下驷九百。无论上中下三驷,十圈下来,相差尽皆不止一个车身。”

    “要不,再选匹好马给他,让他赢个下驷?”

    “前番卖给相国之马,是臣新近觅得,众臣不知。其余王马,臣属皆知,若是转手予他,就等于公告我王作弊。”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头,苦笑一声,“算了,让他田忌劳心去吧。既生胆儿挑事,当该有个圆场,寡人犯不上为这事儿操心。”

    两天过去了,到第三日头上,田忌坐不住了,前往谷中探访孙膑。

    梅园中的那株老梅树下,瑞梅衣着宽松,醉心于眼前的一把老琴。孙膑与苏秦对坐于席,闭目倾听。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坐在苏秦怀中,头发被剪成个小桃尖儿,歪着脑袋看妈妈一起一扬地拨弄琴弦。

    此情此景,纵使心急如火的田忌也鲁莽不得,耐住性子候瑞梅把一曲弹完,方才重重咳嗽一声,远远叫道:“二位仁兄,好生开心!”

    “呵呵呵,”孙膑冲他招手,笑笑,“在下与苏兄候将军多时了。”

    田忌三步并作两步,紧走过来,声音急切:“明日就是复赛,敢问孙兄,你的宝驹何在?”

    “就在将军的马厩里。”孙膑又是一笑。

    “马厩里?”田忌摸下头皮,怔了,“咦,在下刚从马厩里出来,不曾看见一匹宝驹呀!”

    “你那马厩里不是宝驹,难道关的是一群驽马不成?”孙膑反问他道。

    “那是在下的宝驹,不是孙兄的呀!”田忌真正急了。

    “明日之赛,是将军挑战王马,非在下挑战王马,上场的该当是将军的宝驹呀!”

    “孙兄,你……”田忌气结,竟不能言。

    “田兄放心,”孙膑好声安抚道,“在下已经关照过仇归,这几日喂的全是上等粟米,明日上阵,有的是力气。”

    “这这这……孙兄害我。”田忌扭头欲走,后面传来苏秦的声音:“田兄留步!”

    田忌只好顿住,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苏秦亦出一笑,“大战未启,胜负尽皆未知,田兄何不沉下心来,听一曲雅弹呢?”指向身边早已摆好的席位,“田兄,请!”看向瑞梅,“嫂夫人,请为田将军弹曲俞伯牙的《高山流水》,为将军壮行。”

    瑞梅朝田忌嫣然一笑,两手抚琴,七弦铮然出声,错落有致。

    再次被逼到墙角的田忌只好苦笑一下,朝她略略拱手,道:“有劳嫂夫人了。”走向席位,扑地坐下,硬起头皮听琴。

    “你是说,”邹忌紧盯公孙闬,“三日来,田家马厩里一如往常,不见一匹新马?”

    “是哩。”公孙闬悄声应道,“这且不说,今日后晌,田忌往投稷山深处一个山庄,闬假作迷路,混入庄中。见那苏秦并一膑人在梅园里听一女子奏琴,闬打问一个孩子,方知那苏秦连日来一直伴那膑人,无一刻擅离。且闬已探知,三日前决赛,那膑人也在场上,坐在轮车中,由苏秦和一个汉子陪伴,显然,那膑人非比寻常!”

    “膑人?”邹忌深提一气,“难道他是……”断住话头,脸上满是诧异。

    “主公?”

    “公孙先生,”邹忌略略摆手,缓缓吐纳,调匀气息,“你或是对的。叫家宰来!”

    公孙闬喊来家宰,邹忌吩咐他清理库财,提三百金前往赌庄,押田府之马。

    三千金堪称豪赌,整个齐国为之疯癫,赛场几个赌庄门前车水马龙,押注之人日夜不绝,注本比三日之前高出近三倍。截至申时,上大夫田婴欣然透给威王,举国注本已逾三万金,几乎清一色押在王马获胜上,因所有参注之人无不认定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比赛。

    押田府赛马获胜的只有二人,一个是成侯邹忌,另一个是靖郭君田婴的世子田文。邹忌深信公孙闬之断,欲在此赛中大捞一笔,再置田忌于死地;田文则是在咨询苏秦之后才下注的,所注百金完全是押在长久以来对苏秦的信任上。

    申时将至,赛马场上万事俱备,人潮涌动,看客比三日之前更多三成。齐威王、太子辟疆及齐国所有重臣皆来观战,威王还特别邀请淳于子、慎子等稷下先生,让他们分别坐在主观台上,推波助澜。

    主观台上,威王端坐主位,一侧是邹忌,另一侧是田忌。太子及其他重臣,分列两侧坐了。

    “爱卿,”眼见时辰到了,威王转向田忌,微笑道,“虽然事已至此,若爱卿反悔,寡人仍会网开一面,降旨取消今日赌赛。”

    “回禀我王,”田忌拱手,淡淡一笑,“开弓即无回头箭,臣大言既出,何能反悔?”

    “既然如此,就请亮出赌资吧。”威王笑笑。

    田忌吩咐几个壮汉分别抬着两只箱子,搁在看台上,打开箱盖,指金子道:“千金在此,请我王验看。”

    “咦,不是赌三千金吗,怎么只有千金?”威王看也不看箱子,直盯田忌。

    “余金在大王那儿。”田忌坦然应道。

    “呵呵呵,”威王盯他一眼,笑出声来,“爱卿这是胜券在握,吃定寡人了。来人,摆金子!”

    内宰招手,亦是两个壮汉抬上两只大箱,摆在看台上。

    “爱卿,寡人也摆千金,至于另两千金,暂且寄在爱卿身上。”言讫,威王看向邹忌,“邹爱卿,今日之赛,寡人请你监察执法,赛场之上,但求公平公正,一切以此前张榜之赛事规程为准,任何人不得违拗,寡人也不例外。”

    “臣领旨!”邹忌揖道。

    “时辰到否?”威王看向田婴。

    田婴点头。

    “开赛!”威王一字一顿。

    田婴击鼓,两辆战车得闻号令,并驾齐驱。驰完第一圈,田府上驷落下三个车身,第二圈,落下五个车身,待王马驰完十圈,冲向终点时,田府之马仍旧奔在第九圈上,引得场上嘘声一片,风景大煞。

    “咦,”威王大是诧异,看向田忌,“这就是爱卿的上驷吗?怎么越跑越不行了呢?”

    “臣认赌服输,千金赌资呈王笑纳。”田忌看向执法者邹忌。

    邹忌摆手,两名执法兵士走到田忌跟前,将两只金箱分别抬到威王身侧。

    第二轮开赛,王马中驷与田忌之驷并肩齐驱,一直驰完前五圈,仍旧不分彼此,但到第七圈上,奇迹出现,田忌之驷竟然领先王马半个车身,且优势一直保持,直到第十圈时,领先王驷整整一个车身。

    威王震惊,观众惊呼,投注王马的看客无不擦汗。唯有邹忌阴阴一笑,在田婴宣布胜负之后,吩咐兵士将田忌输掉的千金重抬回来,搁在田忌身边。

    第三轮开始,复演第二轮奇迹,田忌下驷在第七圈时开始超前,到第十圈结束,再次领先王马下驷一个马身。威王及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即使马师孙悦,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邹忌又出一声阴笑,吩咐兵士将威王的千金移至田忌身边。

    全场哗然,一些倾尽家财投注王马的看客不顾体面,在赛场上号啕大哭。几乎没有人向田忌贺喜,因为没有一人希望他赢,也没有人会料到是此结局。

    至于田忌,再没有像上次赛输时那般志得意满地绕场道以“同喜”。反之,田忌脸上不现一丝喜感。眼见观众散尽,邹忌走到威王跟前,正欲启奏,田忌先一步跪地,朗声叩道:“臣田忌有奏!”

    “爱卿,”威王虽输却喜,乐不合口,“奏就奏了,你这跪地磕头又为哪般?”

    “臣请死罪。”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爱卿请起,寡人晓得你的罪了,不就是场输赢嘛,何来死罪之说?”

    “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威王略吃一怔,“这个寡人倒要听听了!”

    “实言禀王,”田忌奏道,“此番比赛,臣之所以获胜,是因为用了一个计谋。”

    “我说的嘛,”威王捋须,拖长声音,“就爱卿厩中的那几匹马,怎可能赢得寡人的马呢?说说看,你用的是何计谋?”

    “臣以下驷对王马上驷,以上驷对王马中驷,以中驷对王马下驷,弃一保二,是以胜出。”

    “嗯嗯嗯,”威王闭目有顷,连嗯几下,再次捋须,“好计谋,好计谋呀,寡人心悦诚服。请问爱卿,此计必是出自某个高人吧?”

    “臣请我王屏退左右。”

    威王屏退左右,田忌近前,耳语数句,威王大是惊讶,喃声道:“嗨,真正没想到哩,寡人一直以为在背后倒腾的人是苏子。”略略一顿,对田忌,“爱卿,有请孙先生前往雪宫觐见,寡人摆宴恭候。”对邹忌,“邹爱卿,随寡人回宫,见识一个高人!”

    在田忌将孙膑的轮车推向雪宫时,威王已在宫门之外恭候,太子辟疆、成侯邹忌左右分立,毕恭毕敬。

    孙膑正欲下车拜见,威王已抢一步,按住孙膑,从田忌手中接过轮车扶把,在田忌、太子和成侯的携力下,将轮车抬上殿前九级台阶,亲手推动轮车,直入正殿。

    一到殿中,不待轮车停稳,孙膑已用结实的两臂弹出车子,落在地上,伏地叩拜。其动作之利,速度之疾,使在场诸人无不惊诧。

    因失去膝盖,孙膑行不成跪礼,只能坐在地上,伏地而叩。

    不待孙膑叩毕,威王已反应过来,示意辟疆,二人架起他,搀扶至客席坐定,返回主位,席地坐下。其他诸人也各按席次,分别落定。

    “不瞒先生,”威王久久凝视孙膑,油然叹道,“得知先生受庞涓陷害之事,寡人数夜未眠,不止一次与邹相谋议搭救先生,却又生怕搭救不成,反误先生。后来听闻先生不知所终,几番使人打探,有说投水自尽,有说被秦人救走,有说被庞涓暗害,凡此种种,哪一个终结都让寡人心疼。万未料到,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于寡人眼皮底下,更于此非常时刻露面,实乃上天佑我负海之国啊!”喜极而泣,以袖抹泪。

    “大王,”孙膑也是喜泣,哽咽道,“膑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偏爱,更得大王为刑余之人劳心费神哪!”

    “能得先生,胜得十万雄兵。”威王赞叹一句,看向众人,“不瞒诸位,别的不说,单是先生在此赛马会上,教田将军以偷梁换柱之计,让寡人输掉这场比赛,于我大齐就是大功啊!”

    威王如此评功,莫说是邹忌、田忌,即使已知就里的辟疆也觉意外。

    “呵呵呵,”威王笑过几声,“这场功德,或只有先生能解。”看向孙膑,指向几人,“孙先生,这几位都是寡人心腹、齐国立柱,这替寡人解说一二。”

    孙膑连连揖手,声音哽咽:“草民唆使上将军欺君罔上,已铸死罪,大王非但不责草民之罪,反而定功,足见圣明矣。”

    “呵呵呵,孙先生,莫夸寡人,但说寡人输马之利。”

    “诸位大人,”孙膑向三人一一拱手道,“膑虽无知,却也不敢欺君罔上。膑之所以向田将军进此偷梁换柱之计,是膑忖知大王办此马会,不欲小赢,而欲大赢。”

    “何为小赢?”田忌急问。

    “再赢上将军一次。”

    “大赢呢?”

    “输给上将军。”

    “这……”田忌不解了,目光掠过邹忌,看向太子,落于威王身上,“大王,可是如此?”

    “呵呵呵,”威王连笑几声,“先生所言极是,寡人若赢上将军,仅得三千金,若是输给上将军,得的就是三万金。上将军你这算算,是三千金多呢,还是三万金多?”

    想到国人疯狂押注王马胜,而王马却意外败给田府,所有注金尽归庄家,而庄家后台又是大王,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无叹服。

    “不瞒诸位,”威王看向田忌,“那日赛毕,寡人本以为万事大吉,万没想到爱卿不服,当场提出复赛,着实让寡人惊喜交集,夜不成眠。喜的是,寡人可借此机会再赚一笔;惊的是,爱卿这般不识相,若是再败,岂不坏掉寡人大事?”

    “咦?”田忌不解了,“臣若败,大王得赢三千金,当算小赢才是,怎能是坏掉大事呢?”

    “寡人赢你三千金不假,赔付下注人的又岂止是三千金哪!”威王解释一句,转向邹忌,“说起此事,寡人倒有一惑,这想问问邹爱卿,你怎会不押王马,而押上将军呢?”

    “回禀我王,”邹忌老眼珠子一转,笑应道,“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冥思一夜,方才悟出大王输得起赢不起之理,是以押注上将军。”

    “啧啧啧,”威王竖起拇指,连赞几声,摇头叹道,“爱卿呀,你这一押倒是发财,却让寡人白白赔上三千金哪!”

    众人皆笑起来。

    “诸位爱卿,”威王屏息敛神,一脸严肃道,“你们说说,在这负海之国,一切皆是寡人的,照理说,寡人什么也不缺,却这般急切、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赚大钱,又是为何呢?”

    吃此一问,众人倒是怔了,一时面面相觑。

    “看来,”威王看向孙膑,“此地唯有先生能解此问了,这对诸位讲讲。”

    “草民不敢妄揣上意,”孙膑见众人皆望过来,拱手应道,“以草民愚断,大王借此聚财,是为筹备军费,与魏一战。”

    孙膑说出此言,众人先是震惊,继而面面相觑。

    “臣有奏!”得知威王苦心聚财竟是为与魏决战,田忌率先反应过来,心情激动,伏地叩道,“臣意已决,将今日所得千金,外加一千赌本,悉数捐赠国库,充作伐魏之资。”

    “臣亦有奏,”田忌话音未落,邹忌亦起身,再拜叩道,“臣所得之三千利金,外加三百注本,尽皆捐赠国库,与魏一战。”

    “好爱卿,好爱卿啊,”威王喜不合口,连连拱手,转对内宰,“辰光到了,掌灯,为孙先生,为诸位好爱卿,摆宴!”

    灯火亮起,金石声响,丝竹鸣奏,轻歌绕梁,长袖舞庭。一行二十几个宫人络绎上菜,美酒佳肴摆满几案,君臣数人把酒言欢。酒过数巡,在威王要求下,田忌绘声绘色地开讲苏秦、淳于髡等人解救孙膑的过程,听得众人唏嘘再三,不胜嗟叹。

    欢宴已毕,夜色已深,威王却余兴未尽,旨令撤去音乐,送走诸臣,独留孙膑于宫,移椅于后花园中,就着月光促膝相谈。

    “寡人不才,”威王直盯孙膑,急不可待地扯入正题,“欲以兵事求教先生,敬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孙膑拱手应道,“若论兵事,草民倒是有说。”

    “敬请言之。”

    “先祖孙武子有言,”孙膑侃侃而谈,“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正是,正是,”威王急切应道,“何以察之,请先生教我。”

    “用兵之道,并无恒理。战而胜之,则可存危国而继绝世。战而不胜,轻则削地割城,重则危及宗庙社稷,是以不可不察。自古迄今,乐于用兵者,无不亡,贪利而战者,无不辱。何以至此?原因无他,兵非所乐也,战非所利也。”

    “敢问先生,”威王倒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兵既非所乐,战既非所利,将兵之人何以取胜?”

    “非乐于用兵之人,断不轻启战端,必先备而后战。足备而后战,城虽小而可久守。非为利而战之人,断不贪财恋地,必得义而后战。得义而后战,兵虽寡而战力强。守而无备,战而无义,将兵之人若想取胜,就是奢求了。”

    “先生所言甚是!”威王连连点头,“再问先生,备足而战,因义兴兵,就能确保无败吗?”

    “不能。”

    “那……何以取胜呢?”

    “知胜之道,先祖孙武子早有断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将能而君不御?”威王重复最后一句,略略闭目,再次点头,“孙武子用兵,已臻化境矣!”从盘中摸出干果,缓缓剥起果壳,边剥边问,“寡人问个细事。若是两军相峙,旗鼓相当,将帅对峙,阵势尽皆坚固,谁也不敢擅动,该当如何是好?”

    “可使勇将一员,引轻兵锐卒奇袭敌阵侧翼,不计胜负,探其虚实,观其应对,相机而动,或可觅得战机,取得大胜。”

    “用兵众寡,可有讲究?”

    “有。”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该当如何?”

    闻听此言,孙膑两手撑地,离席趋至威王前面,伏地再行大礼。

    威王略略一怔:“寡人不过一问,先生何以行此大礼?”

    孙膑直身,拱手道:“我众敌寡,我强敌弱,大王仍有此问,堪称明君。”

    “明君不敢当,”得此褒语,威王心里美滋滋的,拱手乐道,“是先生方才教我呀。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寡人怎能不谨慎呢?还望先生教我以取胜之道。”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可用诱敌之计,即顺从敌方心意,刻意使我方旗帜杂糅,队形散乱,使敌方产生麻痹心理,弃守为攻,与我决战。”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又当如何?”

    “可用退避之计,即避其锋芒,全师而退。退师之时,当备足后卫,皆持长兵锐器,配以弓弩,以确保队伍安全有序地撤退。待退至有利地势,我可据险守御,拖垮强敌,待机击之。”

    “势均力敌呢?”

    “用疑兵之计迷惑敌军,俟其兵力分散,即抓住战机,突袭成功。若是敌方并未上当,不肯分散,我当按兵不动,再候战机,若是敌出疑兵,断不可击。”

    “以一击十,可有妙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地利均等,战力相当,战而败北,又是为何?”

    “阵势无锋。”

    “可有办法使三军将士始终服从号令吗?”

    “威且信,一以贯之。”

    “善哉,先生策论!”威王听得兴奋,由衷赞叹道,“兵势无穷,尽在先生胸中矣。”身子愈加趋前,捉住孙膑之手,二目炯炯有神,直射过来,“因齐还有一问,请先生据实以告。”

    “大王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倘若与魏开战,我可有胜算?”

    “有。”

    “胜算几何?”

    “六成。”

    “听闻庞涓治兵严谨,大魏武卒稳重如山,不可撼动,我当以何胜之?”

    “马。”

    “马?”威王心头一震,恍然有悟,看向孙膑,目光充满感激,“寡人知矣。三年前田忌将军奏请举办赛马会,寡人若是没有料错的话,当是先生提议了。”

    “正是。”

    “如此说来,与庞涓一战,先生早已心中有数矣。”威王将剥好的一堆干果双手捧至孙膑案上,“些许干果,难成敬意,请先生品尝!”

    “谢大王!”孙膑拱手谢过,小心翼翼地将干果悉数收入袖囊。

    “先生何以不食?”威王奇道。

    “圣君亲剥之果,草民不敢独享,这欲带回寒舍,与妻儿同沐君恩。”

    听到寒舍与妻儿,威王自也听出话音,轻叹一声,吩咐内宰:“夜色已深,护送先生回府。明日申时,有请中大夫以上诸臣前来雪宫,谋议邯郸之事。”转对孙膑,拱手,“也请先生翌临。”

    “草民有奏。”

    “哦?”

    “明日廷议,草民可否不来?”

    “这这这……”威王急道,“寡人励精图治九年,只为与魏一战,只是忌惮庞涓一人。今得先生,寡人无惧矣。寡人明日拟祭告先祖,拜先生为将,引军救赵伐魏,先生不来,如何能成?”

    “谢王厚爱。”孙膑纳头拜道,“刑余之人,不可为将!”

    “先生不肯为将,何人可敌庞涓?”

    “田忌。草民请为幕僚,能为将军出谋划策就可以了。”

    “幕僚不可!”威王沉思有顷,一口否掉,“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拜田忌为将,先生为军师,旨令三军事务,唯先生之命是从。”

    “谢大王垂爱。”孙膑拱手谢道,“臣还有一请。”

    “请讲。”

    “臣为军师之事,暂不张扬,以免妄生事端。”

    “悉听先生。”

    邹忌闷闷不乐地回到相府,在静房里坐定,心里却是不静,越想越犯刺。

    邹忌并不贪财,让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间失去的三千三百金,而是田忌其人。一想到近些年来与田忌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三年前自办赛马会以来田忌的苦苦进逼,邹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块砖。作为一代贤臣,邹忌与田忌并无个人恩怨,只是看不顺他耀武扬威、动不动就上奏征伐的做派。黄池一战,田忌蒙受奇耻大辱,回国后蔫过一阵,藏在乡野种地,邹忌面上虽未显露,心中却是快活,但这快活尚未持续几年,越王无疆大军压境,田忌因之再获重用,之后又与燕人对垒,田忌连下十城,整个人就如打了鸡血似的,一出口就会喷出一股血腥味儿。

    作为文官,邹忌闻不惯也不想闻这股血腥味儿。邹忌才华横溢,志却不大,只想太太平平地在这负海之国做一生盛世贤相,若能使主高枕无忧,使士得抒胸臆,使民安居乐业,于愿已足。朝野同僚,包括上大夫田婴及稷下学宫里的众多学子,大多唯他马首是瞻,只有田忌一门处处与他相克,不希望齐国享有一日太平,而这天下偏就乱个不停,似乎总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

    当然,这些分歧都还只是表皮上的,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面上申诉对方的。往深处说,二人所争,其实是对朝廷局势的左右。田忌出身王族,幼读兵法,深得威王信任,于冠年掌管宫卫,而立之年统领五都之军,先后征伐过楚、赵、燕、宋、鲁等国,屡战屡胜,跻身于智勇双全的列国名将之列,在齐国三军中享有尊位。邹忌则出身寒门,怀才入宫,以琴喻政,得用于威王,被拜为相邦,勤政十年,使齐大治,库有余粮,民有修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后力谏威王扩建先君创设的稷下学宫,增建广厦万间,大庇列国寒士,传为天下美谈,成就一代贤相之名。起初,邹忌并未与田忌争锋,但随着位尊权重,邹门皆贵,投奔邹门的贫寒士子越来越多,经邹忌荐举入仕的才俊在朝中迅速形成一股文治势力,不可避免地与以田忌为首的嗜武集团发生冲突,二人各执一端,唇枪舌剑,天长日久,也就谁也不买谁的账了。

    正自闷坐,家宰敲门,报说公孙闬求见,似有事情。邹忌打个惊愣,打起精神,走出静室,走到外堂客房。

    “公孙闬贺喜主公了!”公孙闬一见面就拱手道贺。

    “喜从何来?”邹忌一时怔了。

    “三千金哪!”公孙闬乐道,“农家十亩之田,五亩之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一年难得一金,主公于瞬息之间,举手之劳,便得三千金,岂能不喜?闬冒昧而来,一为沾个喜气,二为喝碗喜酒,三为讨个喜赏。”

    “摆酒!”邹忌吩咐家宰,转对公孙闬,指客席礼让道,“先生请!”

    二人坐定,邹忌盯住他道:“先生此来,酒可以喝,却不是为喜。”

    “哦?”

    “不瞒先生,”邹忌笑道,“三千金虽有,但已不再属于老朽,约在一个时辰前,悉数被老朽捐赠国库,用作伐魏军资了。”

    显然,公孙闬未料有此变化,惊愣一时,方才缓过神来,拱手再贺:“主公高风亮节,为国舍家,表率五都之民,上天必将垂佑,闬道贺主公了!”

    “唉,”邹忌苦笑一声,摆手叹道,“什么为国舍家,分明就是打水漂呀!”

    “主公?”

    “好了,不讲这个,”邹忌略略一顿,盯住他道,“你来得倒好,老朽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主公请讲,闬但听吩咐。”

    邹忌将宫中之事约略讲述一遍,复叹一声:“唉,不瞒先生,养鹰的被鹰啄瞎眼,整桩事情,老朽从一开始就走眼了。三年前,田忌奏请举办赛马会,大王当廷准奏,老朽晓得大王好马,就没往他处多想。今年赛马大会,大王加码赌钱,老朽曾有琢磨,以为是王室借此敛财,断没想到是为伐魏筹款,看来,大王始终未忘黄池之辱啊!”

    “是哩。”公孙闬顺口应一声,倾身问道,“敢问主公,大王伐魏雪辱,抑制魏势,当是好事,主公不喜反忧,可是因为田忌将军得志?”

    “非也。”邹忌摇头,“若是只为田忌是否得志,你就低瞧老朽了。老朽之所以忧心,只为一事,眼下伐齐,于国不利,只怕不是吉事。”

    “主公何出此言?”

    “就老朽所断,与魏开战有三不妥:一是武卒刚猛,又在庞涓治下全年训练,连番征战,纷纷练出胆气了,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齐兵,养尊处优不说,这又分作五都,散漫惯了,怕是不敌;二是一旦征战,战士就有死伤,元气就有损伤,积储就会耗光,外敌就会乘虚,若是楚人争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无以应对;三是武人得志,必穷兵对外,不利内治。国不治内,亡无日矣!”

    “主公既有三忧,何不直言谏王?”

    “如何能谏呢?”邹忌摇头,“老朽谏王,必观其气,必察其势。今日观察,大王处心积虑,一心报仇,田忌磨刀霍霍,志在雪耻。邯郸被围,纵横决战,苏秦告难,军情火急,耽搁不得。齐魏此战,不得不打,老朽别无他法,只有捐款响应、顺遂王意了。”

    公孙闬陷入长思。

    “公孙先生,”邹忌一双老眼盯过来,“观你谋事,不失机敏,老朽也就不避言了。前番苏秦求救,大王廷议是否救援,田忌与老朽各执一端。田忌主张出兵,老朽建言坐观,朝臣莫衷一是,大王因此而搁置争议。不想老朽误断大王心意,造成眼前尴尬,还望先生教我!”

    “主公客气了,”公孙闬拱手应道,“为主公竭诚尽力,是臣职分。闬以为,就眼下而言,主公处境非但不尴尬,反倒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呢!”

    “哦?”邹忌身子趋前。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大王必会再议救赵,主公可主张出兵,且力荐田忌为将。田忌为将,若是战胜,主公则举荐有功。若是战而不胜,田忌只能面临两个结局,一是战死疆场,二是伏荆殿前,曲挠而诛。无论出现何种结局,主公都是赢家。至于战士死伤、齐国库储之类,本为大王之物,自是大王之事,主公何必与人为难呢。再说,主公已经进过谏言了。”

    邹忌冥思良久,拱手道:“谢先生教我。自今日始,你就留在老朽身边,早晚侍从。”

    “谢主公垂爱。”公孙闬拱手辞道,“闬散漫惯了,不擅侍从,恐误主公大事,还望主公收回成命。”

    “这……”邹忌怔住,两眼直盯过去,见公孙闬回射的目光中既无惧色,也无攀附,颇觉惊讶,觉得此人完全不同于其他门人,想是志大,舒口气,改作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公孙先生是大才,自当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诏命先生做相府御史大夫如何?”

    “再谢主公垂爱。”公孙闬又是一拱,“闬自在惯了,不擅礼仪,御史大夫乃相府要职,朝廷命官,闬恐力不胜逮,再请主公收回成命。”

    “咦?”邹忌愕然,“你这也不从,那也不愿,老朽该当如何报答才是?”

    “主公只需赏闬一席地坐、一口饭吃,再肯听闬几句闲言碎语,于愿足矣!”

    邹忌正自嗟叹,家宰引领仆从端上酒菜,也就转过话题,招呼家宰同坐。主仆三人把酒言欢,闲议一些家事国事,直到夜深人静方散。

    翌日申时,包括殿下、邹忌、田忌在内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齐聚雪宫。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宫更非齐国正宫正殿,因而此番觐见就没有循依常理,只在当殿摆列两行几案,放满瓜果茶蔬之类,所有来宾一进殿门就被威王近侍内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时开始,文武重臣四十余人尽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动也不能动,更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默无声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饱胀,一些耐不住的臣子开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布取消觐见。

    足足过有一个多时辰,偏门传来声响,不一时,威王健步步入,走向主席君位。

    众人起身离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礼,被威王拿手势压住。

    “各位嘉宾,各位爱卿,”威王昂首而立,声如洪钟,“首先,田因齐向你们致谢!”话音落处,向众朝臣深揖一圈。

    众臣一阵骚动,尽皆叩伏于地,未及说话,威王声音再起:“田因齐向你们致谢,不是因为让你们候得太久,而是因为在赛马会上赢你们钱了。”

    这些臣子没有不下注也没有不输钱的,但认赌服输,众臣本无话说,此时见威王这般说话,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个个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邹忌,“田因齐向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致以谢意,因为你们二人赢寡人钱了。”冲邹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钱字。众人震惊之余,纷纷大笑起来,看向邹忌和田忌。

    邹忌、田忌急急还礼。

    “再次,田因齐向所有为赛马会买马、投注的臣民致以谢意,因为他们无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忧,与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连三通谢礼将众臣完全搞蒙了,除却几个知情人,没有谁能吃准齐威王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寡人答谢在场诸位,寡人答谢天下臣民,皆为一个钱字。你们中或会奇怪,寡人这不是在贪财么?寡人这不是在敛财吗?是的,寡人是在贪财,寡人是在敛财。可诸位爱卿,你们有谁能够回答一问:寡人此生贪过财吗?寡人此生敛过财吗?寡人今朝突然贪财了,突然敛财了,这是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顿,变过脸色,一字一顿,“只为一桩,擒庞涓,报黄池之辱。”拳头捏紧,指节咯咯直响,“诸位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应允与魏罃相王,是庞涓那厮在背后作云弄雨,先引寡人与魏罃在徐州翻脸,后行诈兵之计,水淹我师,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记了十年,该到偿还之时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义愤,一齐叩道:“大王圣明,我等追随大王,誓报国耻!”

    “谢谢诸位,”威王扫一眼众臣,拱手道,“寡人召请诸位来,一为表个谢意,二为议决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转述孙武子一句话,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气用兵,这请大家议议,是出兵救赵呢,还是听任庞涓在邯郸肆虐?”

    多数朝臣随声应和,有几个则把目光投向邹忌。

    “邹爱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邹忌不急不缓,沉声应道,“出兵救赵,有三不利。”

    邹忌一向反战,赛马会之前更是不主张救赵的,此时讲出此话显然在众臣的预料之中。威王未动声色,只把两只鹰眼直射过来:“是何不利,你且说说!”

    “其一,征战就有死伤,就损元气,就耗积储,就给外敌以乘虚之机。我之劲敌在南在北,不在西东,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机,谋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当何以应对?其二,就臣所知,庞涓善于用兵,魏卒刚猛过人。尤其是虎贲军,无可抵御不说,更在庞涓治下经年集训,连番征战,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我师,分居五都,散漫悠闲,有养尊处优之嫌,臣忧心……”

    邹忌尚未说完,匡章等武将起身欲争,被威王摆手制住。

    “其三,”邹忌瞄一眼愤愤不平的众将,侃侃陈辞,“三国困赵,根出于秦人破纵之举。秦与我远隔三晋,原本无涉,我解赵围,胜则无虞,败则引火烧身,秦或会迁怒于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届时,齐将不得不面临背水之战。”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忧虑。众臣面面相觑,包括田忌、匡章在内的几员武将,皆是无话可说,咂吧几下嘴皮,又都闭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沉思。显然,此前威王并未虑及此事,或至少考虑得不够细密。

    “不过,”邹忌转过话头,“出兵救赵,亦有三利。”

    “请讲!”威王眼睛睁开。

    “一利是,六国会盟,缔结纵亲,今盟约依在,魏却背盟叛约,结敌伐友,失道于天下,我若出兵,是正义之师,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国困赵,赵无退路,唯有两途,或签城下之盟,割地屈从,或作困兽之斗,绝地求生,依赵人秉性,必选后者;三利是,”邹忌看向田忌及诸位武将,“黄池之辱,不仅是大王,诸位将军想必也是铭记于心,尤其是上将军,卧薪尝胆,十年磨剑,只为擒获庞涓,报奇耻之辱,今得出战,必同仇敌忾,勇往直前,是以臣……”看向威王,“主张出兵,奏请上将军为将,望我王圣裁。”

    见一向反战的邹忌绕来绕去,终又绕到出兵上,且还抛弃前嫌,主动提请田忌为将,威王喜出望外,当即准奏。诏命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太子监军,邹忌协调粮草供应,三军配设军师,另行诏命。自即日起,由主将点齐五都之师一十二万救赵,择吉日祭旗。

    田忌拜将之后,一路狂驰,于第一时间赶到苏秦位于稷下学宫的府宅。从山里搬出后,孙膑夫妇就住此处,一为避嫌,二为与苏秦说话。

    田忌进得门来,兴冲冲地边讲宫中发生之事,边从袖中摸出威王任其为主将的诏命,双手递给孙膑。

    苏秦长吁一口气。

    “服苏兄了,”孙膑看过诏命,递给苏秦,笑道,“先祖孙武子有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日见在苏兄身上。”

    “孙兄过誉了,”苏秦审看过诏命,还给田忌,摇头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过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后战’而已。”

    “‘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还能有解。苏子这‘先屈人之兵而后战’,在下愚钝,这这这……”田忌挠耳道。

    田忌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嚣,飞刀邹引领一名宫人走进,宣王旨召见苏秦。

    “田兄,这可得解否?”苏秦接过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别,随宫人而去。

    轺车一路驰至雪宫,还没停稳,苏秦就隔过窗帘,望到威王、太子及几个宫人在门外迎候。苏秦下车,小步趋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苏秦叩见我王,叩见殿下。”

    “呵呵呵,”威王回过一揖,“苏秦呀,你让我们父子好等哩,幸亏这日头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唤,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还是到迟了。苏秦请罪!”苏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哈哈笑着赶前一步,携手步入宫门。

    几人来到主殿,分宾主坐定。

    “昔年,”威王亲为苏秦斟上一盏浓浓的香茶,半开玩笑地直奔主题,“申包胥为楚求救,哭于秦宫之外七日七夜。你苏子倒好,来向寡人求救,宫门一次未进,软话一句没有,听闻这些日来还到幽僻之处,听琴赏梅呢。”

    “我王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苏秦顺口回应,做出一脸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惊,“说说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苏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说也哭,笑也哭,饿也哭,饱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一切。莫说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让他哭三年五载,也是寻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听闻哭声,只好借兵予他了。臣子不同于申包胥,因为臣子天生不会哭。大王今以申包胥喻臣,实在让臣有口莫辩哪!”

    “呵呵呵,你这不是辩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盏推到苏秦前面,“苏子请茶。”

    苏秦谢过,轻啜一口,不无夸张地一连咂吧十几下嘴皮子,啧啧两声,拱手道:“大王香茶倒是让臣想起一事。”

    “请讲。”

    “当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这般把申包胥请进宫里,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兴许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

    “呵呵呵,”威王乐不合口,“满朝文武中,寡人就爱听你说话。”

    “谢王谬赞。”苏秦拱手谢过,道,“不瞒我王,方才皆是说笑。言归正传,臣为赵求救,却未曾登门哭泣,非臣不知礼数,实乃臣子知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说说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软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软。”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软了?”

    “但凡暴戾寡义之人,必外硬里软;但凡仁爱仗义之人,必外软里硬。大王外软里硬,臣没有讲错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声长笑,“也只有你苏秦能想出这般说辞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苏子呀,寡人这请你来,不为别事,只为让你捎个口信给赵家那个后生。就说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苏秦起身叩地,朗声谢道:“臣代赵王,代赵地三百万子民,谢王施恩!”

    得到齐王谕旨,苏秦不敢耽搁,当即回赵复命。孙膑依依惜别,送至十里长亭。

    “苏兄,”孙膑执其手道,“返赵之际,麻烦顺道走趟宋、卫,约两国助力。”

    “这……”苏秦略作迟疑,“宋、卫势弱,一向慑于魏威,不会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

    “这个不难。”苏秦慨然应允。

    苏秦走后三日,威王将田忌、田婴、匡章、牟辛诸将召至雪宫,正式授命孙膑为军师,军中事务,必须由军师决断,违命者作抗旨论处。且孙膑为军师之事,暂不对三军将士宣布。

    诏命已毕,威王带几人赶至宗庙拜祭。

    又三日,三军祭旗,整个齐国进入一级战备,齐国五都之兵率先出动,依田忌之令汇聚于齐魏边邑重镇——阿邑。与此同时,各地粮草、辎重等,也络绎不绝地运抵西部边邑诸库,由各邑守重兵守护。

    祭旗结束,右军主将牟辛驱车赶到珠宝街,购置一些礼品,载往邹府。

    牟辛刚交而立,正值人生华年,此番救赵,于他是次难得机遇。牟辛原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将,被田盼认作义子,田盼临终时,举荐其接任高唐令。高唐为齐国西部边邑重镇,为齐五都之一,辖西部数十邑之多,堪称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与邹忌次子,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牟辛因之结识邹府,早晚进入临淄,都要买些礼品探望,相谈甚笃,求拜邹忌为师。邹忌也欲结交武人,也就顺势收其为徒,结势对抗田忌。此番救赵,高唐邑首当其冲,牟辛更随田盼与赵有过几次交手,甚知赵国,特被威王拜将右军,统领高唐、平陆二都之兵。

    邹忌闻报,迎至门外,携其手径至客堂。

    “恩师在上,”牟辛一入客堂就伏身拜道,“请受弟子一拜。”

    邹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道:“牟辛呀,老夫晓得你一定会来,在此守你足足两个时辰了。”

    “恩师——”许是过于激动,牟辛以袖遮面,有顷,声音哽咽,“弟子来迟了!”

    “呵呵呵,不迟,不迟,”邹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该你建功扬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这还指靠你呢!”

    “恩师——”牟辛泪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抛头洒血,死且不惧,你这哭个什么呢?”

    “恩师,”牟辛擦拭泪水,抬头望着邹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负师望,打出个样子给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邹忌连声赞道,“老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邹忌击掌,内帘掀起,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侧室大步走出。

    邹忌冲小伙子道:“小昊,来,见过牟将军。”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礼:“晚生邹昊见过牟将军!”

    “牟将军,”邹忌指邹昊道,“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乡野长大,有些臂力,自幼欢喜舞枪弄棒,略知兵法战阵,只与老夫不对脾性。今国家有事,老夫特召他来,举荐于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个建树,省得老夫费心。”

    牟辛站起来,绕邹昊转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个英武儿男!昊弟,到大哥麾下历练一番,你可愿意?”

    “邹昊愿意!”邹昊朗声应道。

    “恩师,”牟昊转对邹忌,“右军尚缺一名先锋将军,弟子正在物色人选,观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韬武略,堪称大才,正适此位。”

    邹忌略略皱眉,未及开口,邹昊已是长揖至地:“邹昊谢将军成全!”

    田忌依据王命,点齐五都之兵共计一十二万,兴冲冲地拿着各路名册向孙膑报告。孙膑让他精选三万步卒,务于二十日之内学会骑马奔驰。

    “孙兄,”田忌面现难色,“马是用来驾车的,不是用来骑乘的。前番你让习骑,在下略作尝试,摔倒好几跤哩。”

    “将军可曾学会?”孙膑笑问。

    “会是会了,却是不易。两脚悬空,难以借力,只能牢牢夹住马肚子,谁料那马也是奇怪,越夹肚子,跑得越快,颠得越厉害。两圈下来,颠得屁股生疼,连摔几次。在下当算知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将士可想而知。”田忌做个苦脸。

    “能够学会,莫说是几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对了,三军训出多少能骑之士了?”

    “已不下万人。”

    “太好了。让这万人再教两万人,天天驰骋,务必于二十日之内练就一支精干骑兵。”

    “孙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孙膑,“眼下列国皆重车战,靠盔甲重装取胜,孙兄却舍车就骑,舍重就轻,实令在下不解。不瞒孙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里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问将军,”孙膑直盯田忌,“若是两军数量相当,狭路相逢,战鼓擂起,齐国甲士能否胜过魏国武卒?”

    田忌摇头。

    “齐国战车能否撞过魏国战车?”

    田忌再次摇头。

    “将军之谋能否盖过庞涓之谋?”

    田忌语塞。

    “三者皆不能,再问将军,你让你的将士们以何取胜?”

    田忌头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胜!”言讫,孙膑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视此字,口中喃喃,眉头拧紧,有顷,抬头看向孙膑,“何以解之?”

    “奇为正之反,”孙膑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堪称绝妙。若是治国,奇不胜正;若是治兵,正不胜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胜无事。以此论之,用兵之妙正在奇字。”

    “这……”田忌何曾听过此等高论,一时蒙了,以手挠头。

    “这么说吧,”孙膑换个解释,“以有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车,以卒对卒,以力抗力,是为用正;以无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卒,以卒对车,以智抗力,是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点头,接上问道:“两军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将军所问,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处。”孙膑应道,“两军相抗,奇正难知,因其变化无穷,难以定分。自古迄今,大凡善于用兵之人,皆怀一能,即见敌之所长,知其所短,见敌之不足,知其有余。此所谓料敌如神。先祖孙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说的正是这个。不知敌,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胜了。”

    田忌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先生所言过于高深,在下愚笨,尚须慢慢领悟。在下所急,依旧是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寻常军事喻之。”

    “这个容易,”孙膑呵呵笑道,“凡暴露之情,皆为正。凡隐藏之情,皆为奇。两军相逢,察敌暴露之情,是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应之,是为用奇。譬如,敌静,我当以动制之;敌动,我当以静制之;敌劳,我当以逸制之;敌饥,我当以饱制之;敌寡,我当以众制之。用奇重在隐蔽,若能做到敌方不知,战欲不胜,难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悟道,“魏武卒装备厚重,移动必缓,宜静不宜动,宜阵法不宜变通。我若用骑,当是以动治静了。”

    “正是!”孙膑竖拇指赞道,“战车易动,但受制于天气、道路。骑则不然,可走阡陌小径,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荆棘,可涉泥泞,可于风雨中往来无阻,快捷如风,席卷如火,攻其不备,正可克制魏国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骑有十利,将军可知?”

    “望军师点拨。”

    “骑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会,千里奔赴,出入无间,堪称离合之兵。若是妙用于沙场,一可迎敌始至;二可乘虚背敌;三可追散击乱;四可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可遮敌粮食,绝敌军道;六可败敌关津,断敌桥梁;七可掩敌不备,击敌未整之旅;八可攻敌懈怠,出敌不意;九可烧敌积聚,虚敌实力;十可掠敌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将军当知骑之优胜了。”

    “是哩!”田忌双拳握得咯嘣响,声音从牙齿里迸出,“我有数万锐骑,有先生良谋,庞涓指日可擒矣!”

    第六章 困桂陵,庞涓绝地搏杀

    借到大兵,苏秦依旧是一车一马,由飞刀邹驾驶回返。心中存事,苏秦一路上马不停蹄,使宋过卫,旬日之后赶至邯郸郊外,再被魏人拦截,带至中军大帐。

    庞涓笑脸出迎,摆好茶水。

    苏秦没喝,二目紧盯庞涓。

    庞涓审他眼睛,没有仇视,没有鄙夷,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但这哀伤与他在鬼谷时稍稍两样了。那时的忧伤可见敦厚与卑微,现在的忧伤,敦厚依在,卑微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庞涓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感觉。

    “苏兄,你这眼神怪怪的,可是无奈么?”庞涓扬起眉头,眼睛笑眯眯的。

    “是怜悯。”苏秦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对对对,正是这种感觉!”庞涓迭声叫道,“你这讲讲,是怜悯赵人呢,还是怜悯齐人呢?抑或是怜悯楚人、韩人、燕人?”

    “是怜悯庞兄你。”

    “什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好一个苏兄,你怜悯我,你怜悯我庞涓!”指苏秦又是一串笑,“苏兄苏兄苏兄,好一个苏兄呀,真有你的!来来来,喝茶!”斟好满满一盏,“上好的茶呢,在下特地使人入鬼谷采的,就是童子带我们去过的那道沟沟。”

    “是大师兄!”苏秦纠正。

    “对对对,是大师兄,”庞涓笑笑,“瞧我这脾气,一出山就啥也记不起了。怎么样,此番至齐,可为赵人借到兵否?”

    “庞兄,”苏秦拱手,“在下有个恳请,敬请一听。”

    “你我同窗数载,岂能用恳请二字?苏兄有话,但讲无妨。”

    “见好就收,退兵吧。”

    “你就恳请这个?”庞涓略是惊讶。

    “现在退兵,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个嘛,容在下想想。”庞涓长吸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闭目思考,良久,睁眼道,“在下想通了,苏兄不必恳请,在下很快就会退兵。”

    “很快是多久?”

    “就是攻克邯郸、捉到赵家那个娃子之时。”

    苏秦长叹一声,闭目。

    “对了,”庞涓倾身过来,“在下方才之问,好像还没听到苏兄回复呢?”

    “何问?”

    “借兵之事呀!苏兄兴致勃勃地前往齐国借兵,不知这兵……借到否?”

    “齐王已发大军,不日即至。”

    “哎哟哟,”庞涓轻拍胸部,做出受惊的样子,“吓到在下了!敢问苏兄,齐王可是发大兵一十二万,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

    “倒是灵通哩。”苏秦苦笑一声,“只是少算了八万。据齐王亲口所讲,是二十万技击之士。”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二十万好哇,没想到老齐王动用血本哩。对了,老齐王这般遣兵调将,百密中却有一疏啊!”

    “何疏?”

    “上次黄池战后,他使田婴来赎田忌。此番任命田婴为副将了,有谁来赎田忌呢?”

    苏秦叹一声,闭上眼去。

    “苏兄,你这一去,将近两月,总不会一直守在齐国借兵吧?楚人、韩人,还有燕人那里,可有喜讯让在下分享一二?”

    “在下已经知会楚国、韩国和燕国,相信庞兄不会失望。”

    “哈哈哈哈,”庞涓放声长笑,“太好了!在下一向好客,无论他是何方来宾,在下只在这邯郸城下列阵恭候。”转对帐外,朗声道,“来人,送客!”

    苏秦的车马驰至邯郸城下,早有人望到苏秦,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隆重接到苏秦,驰往宫城,新王赵雍跣足迎至宫外殿下,扶苏秦上殿,扶苏秦落席。

    “观苏子神色,齐人答应出兵了?”寒暄过后,赵雍屏息问道。

    “出兵了。”苏秦应道,“齐王还托臣捎给我王几句口谕。”

    “请讲。”

    苏秦声音缓慢,吐字清晰,模仿齐王口吻:“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闻听齐王发大兵二十万,众臣脸上皆现喜色。

    “诸位爱卿,齐王的口谕你们可曾听见?”赵雍朗声问道。

    “听见了!”众臣齐应。

    “传寡人旨!”赵雍陡然起立,挥动拳头,一字一顿,“将齐王口谕诏示邯郸城内所有军卒、所有臣民,诏示赵国各郡所有军卒、所有臣民,一个字也不可落下!”

    “遵旨。”众臣齐应。

    “这就传旨去吧。”

    见众臣告退,赵雍即携手苏秦径到御花园中,支开仆从,低声问道:“苏子,你讲实话吧,齐王真的答应出兵了?”

    “是哩。”苏秦点头。

    “实出多少?”

    “一十二万。”

    “楚、韩如何?”

    “楚国向方城增兵,放风攻打陉山,韩国也答应出兵两万,两国皆遣使臣前往大梁了。”

    “太好了!”赵雍一拳击向园中的石案,“待我缓过气来,定去大梁,亲手宰了魏罃这条老狗!”

    “大王——”苏秦欲言又止。

    “苏子请讲!”

    “在下在齐时,与孙膑谋议多时,孙膑认为,庞涓今非昔比,用兵大有长进,魏武卒比吴起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齐人虽众,并无胜算,眼前将是一场恶战。还有,楚、韩不可指靠。”

    “寡人晓得。”赵雍捏紧双拳,二目放出狠光,“不瞒爱卿,寡人早看明白了,此番魏人借秦之力,欲一口吞赵,寡人已无路可退。即使齐人不来,寡人也誓将与魏决一死战,玉石俱焚,有死而已。”

    “我王抱此死国决心,可喜,亦可忧。”

    “哦?”赵雍看过来,“忧在何处?”

    “忧在邯郸百姓,多少妇幼孤寡,多少善良百姓,或将因大王怀此绝念而死于非命。”

    “这……”赵雍茫然,良久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全力抗击,视情进退。”

    “好吧,”赵雍沉思良久,微微拱手,“赵雍谨听苏子。”

    送走苏秦,庞涓不敢怠慢,将三军十几员统兵战将召至中军大帐,道:“诸位将军,邯郸受困两月有余,加之周边各邑百姓涌入,城中积粟最多可支一年。盐、药、弓、弩等必备物资,因无补给,也将逐日减少,亡无日矣。我之所以围而不攻,一为泄其气,二为打其援,三为守候一位贵客。今日确证,这位贵客就要到了。”

    众将不知贵客所指何人,尽皆抻长脖颈,屏住呼吸,好似这位大贵人已在帐外了。

    “这位贵客就是——”庞涓一字一顿,“田忌。”

    众将无不吁出一口气。有人搔首弄姿,嗲声嗲气,做出种种女人状,众人哄笑起来。

    “诸位可知此人为何而来吗?”庞涓环视众将,朗声发问。

    “到我王八阵吃屎来的!”不知是谁怪声应道。

    众人再出一阵狂笑。

    “非也!”庞涓非但没笑,反倒用力摆手,一脸严肃,“此人是复仇来的!黄池战后,那人在我王殿堂之上受妇人之辱,欲触殿柱,被齐国上大夫田婴一把抱住,求死不得。在下念他是员虎将,以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之言激他珍视生命。不想此人猴急,等不得十年,这就欲来寻仇了。”

    庞涓话音刚落,场面就如炸了锅:

    “让他来吧,我们等他就是!”

    “这次再让逮住,看不把他扒光示众!”

    “扒光太便宜他了,得把他的那物什割掉,让他做个阉人,送后宫为我王铺床叠被!”

    “这也太便宜他了,要叫我看,把他挂到城门楼上,晒他个七月天!”

    ……

    “你们想得甚好,却都是一厢情愿。”庞涓待众人喧嚣过后,声音越发严酷,“田忌不是吃素的。前番大败,田忌没有败给你们,也没有败给我庞涓,而是败给了他自己。骄兵必败啊,我的将军们!观诸位今日这般说话,在下已知终局了!”

    经庞涓这么一压,众人再不敢张狂了,一个一个或木呆起脸,或低头不语,或苦笑,或做出苦脸。

    “将军们,卧薪尝胆,十年磨剑,纵使一个乡野莽夫,必也学得十万本领了,何况是列国名将田忌。这且不说,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十二万五都之兵。一十二万哪,我的将军们,纵使全部是猪,任由你们宰杀,也会把你们累趴下的,何况个个都是善于技击的锐卒健士。”

    在庞涓一连串的打压之下,十几员战将的气焰不再嚣张了,一个个低下头去。

    中军帐里静得出奇。

    “诸位将军,”庞涓缓下语气,“在下这么说,不是长齐人志气,减自己威风,而是要正告诸位,真正的敌手,来了!”

    “主公,”一直窝在角落的青牛瓮声说道,“你就说吧,我们如何迎敌?”

    “对,我们如何迎敌?”众将军齐声附和。

    “诸位请跟我来,”庞涓走向沙盘,接过军尉递过来的竹杖,指向河水分岔处的宿胥口道,“齐人若来,必由此渡河。”

    “我们这就把渡船全部开到这边,看他拿什么来渡?”有人叫道。

    “不,我们要把船只全部留在那儿,且把船夫换作我们的兵士,协助齐人慢慢渡河。”庞涓微微一笑,指向河水西侧通往邯郸的衢道,“齐人渡毕,必沿此道驱向邯郸,寻我决战,一可解邯郸之围,二可望里应外合。我们尽可放敌过来,预伏军士于云梦山中,待敌抵达漳水,即断其退路,取我船只为我所用。此时,齐人向东是河水,向西是大山,向南有我奇兵,且在我大魏腹地,无路可逃,只有向北,与我主力决战。”

    看到如此庞大的歼灭计划,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诸位将军,你们敢否与齐兵面对面决战?”庞涓大声问道。

    “敢!”众将异口同声。

    “你们敢不敢以一敌三?”庞涓再次问道。

    “敢!”众将声音铿锵。

    “好!”庞涓将竹杖猛地指向邯郸,“齐人尚未集结,诸位眼前之务,仍旧是此地,邯郸。给我团团围住,密切警戒,进出之人严加盘查,苍蝇也不可放过一只。”

    “得令!”

    齐都通向中原的主衢道在出临淄后不久,即沿泰山北麓的济水平原西上,至濮水岸边,溯水再上,在甄邑分岔,一路继续沿濮水西下,过卫境直达魏、赵官道,经宿胥口直驱赵都邯郸,一路拐向西南,沿济水西下,在大野泽西侧过宋入魏,通达大梁并周都洛阳。

    主将田忌引领齐国中军即沿此道西进,经过十余日匀速行军,于一日黄昏抵达甄邑。

    行进大军中间,夹杂一辆并不起眼的篷车,里面载着已着齐国官服的孙膑。甄邑是孙膑家乡,田忌特意安排在此扎寨,一是位置适当,二也是让孙膑回趟老家,拜庙祭祖,祈求先祖英灵护佑。

    中军抵达时,其他四都军马已来三都,远远望去,旌旗林立,人马攒动,濮水两岸,扎满齐军大营。

    迎黑时分,孙膑登上高车,察看各军营帐之后,对田忌道:“将军可下一令,三军就地休整,选出隐蔽场地,强化集训骑手。三军营帐可再疏散,多悬旗帜,虚张声势,统一口径,号称雄师二十万众。”

    田忌依言颁令,齐军屯扎半径顿时扩充十里,沿水帐篷增加近半,屯扎区域,冈亭林立,尤其是骑手训练基地,盘查极严,三十里方圆,寻常人靠近不得。

    过有旬日,眼见三万骑手皆能上下腾挪,骑行如飞,田忌笑眯眯地入帐,兴冲冲道:“启禀军师,三万骑手已经练成,粮草俱足,敢问三军可以开拔否?”

    “可以。”孙膑点头,“不过,敢问将军向何地开拔?”

    “咦,难道不是邯郸吗?”田忌近乎惊讶了。

    “不是。”孙膑语气决绝。

    “这这这,”田忌急了,“邯郸危在旦夕,大王要我等救赵,你这不去邯郸,欲往何地?”

    “宋地。”

    “宋地?”田忌越发惊愕,“庞涓在邯郸,这去宋地却是为何?难道是……”掩口止住。

    “难道是什么?”孙膑问道。

    “取宋!”田忌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似乎在说破一个通天绝密。

    孙膑摇头。

    “咦,不是取宋,我们去宋地做什么?”

    “救赵。”

    田忌拧起眉头,狠想半晌,做出一脸苦相,几乎是央求了:“我的好军师呀,你就直说吧,这去宋地与救赵究底有何关联?”

    孙膑朝几案上用以擦拭的一团蚕丝努嘴道:“拿起那个。”

    田忌拿起乱丝。

    “将军可否将这团乱丝解开?”

    田忌两手瞎忙一阵,乱丝非但无解,反而越来越乱,气得他“啪”的一下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孙膑脚下:“这物什就是用来擦几案的,解之为何?”

    孙膑呵呵一笑,捡起乱丝,寻到一只丝头,一点一点地抽它出来。

    田忌看得着急,伸手抢过乱丝,用力乱揪几下,扔到地上,拿脚踏上,两眼直射孙膑:“我的好孙兄啊,你这不是存心急死人么?”

    “要解纷纠,就不能用拳。要解斗殴,就不能卷入搏击。”

    “这……”田忌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挠头道,“照理说,要解斗殴,是不该卷入。可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是去救人。对付强盗,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动武。”

    “是要动武,我说的是不去卷入现场,而是批亢捣虚,扼其要害,攻其必救。”

    “攻其必救?”田忌仍旧不解,“难道宋国是其必救吗?”

    “宋国不是,但魏国是呀!庞涓伐赵,必竭举国精锐,其内必虚。我避实就虚,魏人觉痛,庞涓必舍赵回救,邯郸之围自解矣!”

    田忌豁然开朗,以拳震几道:“军师妙策,庞贼必擒矣!”眉头微拧,“只是,宋偃那里……”

    “我们不过借道而已,苏兄已与宋王讲妥了。再说,此去宋地,我们也是为宋收复失地呀。”

    “为宋收复失地?”田忌再次怔了。

    “帮其收复襄陵。襄陵本为宋国先祖襄公藏骨之地,今日却为魏人所据,宋人无不郁闷。今借我力收复,宋王偃喜犹不尽呢。”

    田忌再次震几,不无兴奋道:“好!”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喋喋不休了。

    “军师请讲。”

    “将军实发多少兵力入宋?”

    “一十二万呀!”

    “减之。凡老幼病弱,全部剔除。”

    “这些将士皆是挑选出来的,一顶一的战士。”

    “重新核对名册,年不足冠或年过不惑之士,概不出征。”

    “这般去除,怕得去除两万。”

    “凡病弱之躯,怯战之卒,尽皆去除。”

    “这……怕是又得去除两万。”

    “将军有能战之士八万,足矣。”孙膑毅然决断,“传令三军,精减之后,去重甲,着轻装,弃战车,五日之夜兵发宋地定陶。凡裁减将士,原地屯留,看守辎重,保障供给。”

    “末将得令!”田忌心悦诚服,俏皮地打个军礼,朝帐外叫道,“来人,传令!”

    邯郸郊外,魏营中军帐,探马报说齐人五都之军陆续赶到甄邑,沿濮水北岸屯扎,连营三十余里。盘查极其严密,哨马无法接近,只能远观其势,在濮水对岸数帐篷,就数量粗略推算,三军不下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庞涓自语一声,闭目盘算。

    齐人五都之军,若是出动二十万,每都均达四万,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就细作所探,西部二都平陆、高唐,堪称齐国边防重镇,真能出战的技击之士合起来不过五万;即墨为东部都邑,因防务意义不重,防军也就一万多,能出一万已是不易;莒城常备驻军倒是不下四万,但对楚防务一日不可懈怠,敢出两万当是极限;至于齐都临淄中军,横竖不会超过三万。几都相加,当不该超过一十二万才是,而今日所探,竟然多达二十万,且与苏秦返齐时所言相符,倒是让人颇费思量。思来想去,庞涓笃定齐人不可能为邯郸一城倾巢而出,如此张扬,必是虚张声势、吓退魏军而已。

    庞涓想定,细细问过齐人营寨,得知扎寨粗疏,一些寨子几乎是一夜而成,越发认定齐人用的是疑兵之计,要求加派哨马,密切监控齐军动向。同时加紧布局,调派军队,且依此前所谋,将宿胥口船夫尽皆换作魏兵,又派得力将军引武卒一万秘密屯驻于云梦山中。地点也是他亲自圈选的,位于出鬼谷入宿胥口的一个山坳子里,若无浓雾,不可造炊。

    三军刚刚完成调动,负责哨马的军尉急至,报说齐军营帐已于今晨全部开拔,并未西进,而是涉过濮水,浩浩荡荡地向南拐向大野泽方向。

    “大野泽?”庞涓大吃一惊,急急走向沙盘,看向大野泽方向,沉思有顷,半是自语,“奇了怪了,齐人不来邯郸,却到大野泽,难道是……”打个惊怔,急步踅回,吩咐军尉,“加派哨探,严密监控齐军动向!”

    两日过后,军尉报说齐兵已经全部涉过济水,进入宋境,开往定陶。

    庞涓惊呆了。

    齐兵这一入宋,顿使庞涓精心构制的歼灭计划成为泡影,且齐人入宋目的何在,更让他费力思量。齐人入宋,只可能产生两个结局:一是趁我伐赵、无暇他顾之机,一举灭宋;二是由宋出击,直入魏境,断我退路,憋死魏军于河水之西。第二种似乎不大可能,因齐人若想断魏退路,大可不必入宋,由甄邑而西,过卫境封死宿胥口即可。

    庞涓正思索间,外面一阵喧哗,却是张仪由中山回返。庞涓意外得喜,迎入中军帐中,顾不上寒暄与叙旧,开口就讲齐兵动向。

    听见庞涓断魏退路的判断,张仪轻轻摇头。

    “既不为断我退路,那就是图宋了。”庞涓几乎是断言。

    张仪再次摇头。

    “咦,既不为取宋,又不为断我后路,齐人此举意在何为?”

    “捣我巢穴。”张仪一字一顿,几步走到沙盘前,指形势解释,“庞兄请看,这是宋国。齐人在这节骨眼上,不可能图宋。齐人若是图宋,楚人必不坐视,齐、楚就有一战。齐、楚即使有战,也断不会在此时。是以齐人入宋,必是冲魏而来,由宋击魏,大梁危矣!”

    庞涓脸色白了,久久盯视地图,良久方道:“张兄所言甚是。齐人若是由宋击我,确实出我于不意了。”

    “不过,”张仪又道,“齐人入宋,目的究竟为何,尚须详加观察,庞兄不可急切。”

    “兵贵神速,”庞涓握紧拳头,“敌即有变,我亦当速下决断。”

    “庞兄是说,渡河与齐决战?”

    “不,”庞涓一字一顿,“尽快拿下赵都邯郸。”

    大梁城外,公孙衍院中,朱威一脸急切地盯着公孙衍。公孙衍半跪半坐,眼前地面上画着表明流水地势、城邑关防的道道白痕,旁边搁块专门用来描画的白粉石。

    公孙衍闭目冥思。

    小土院子静得可怕。

    “就算齐人渡河,又能如何?无论如何,就军事而论,田忌不是庞涓对手。”朱威耐不住了,打破沉静。

    “如果齐人不渡河呢?”公孙衍淡淡应道。

    “咦,他不渡河,如何救赵?”朱威不解了。

    话音未落,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在院子外面停下。一人跳下马车,匆匆进来。

    是白虎。

    “果然都在这里!”白虎急不可待道,“边关来报,齐国大军入宋了!”

    朱威不可思议地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目瞪口呆。

    白虎掏出边关急报,递给朱威,朱威顺手推给公孙衍。

    公孙衍将急报搁在一边,睁眼问道:“襄陵何人守御?”

    “郑将军,”朱威应道,又补一句,“郑克。”

    “郑克?大人可知此人?”

    “此人为亡郑公室之后,其祖郑幽公被韩哀侯所灭,其父郑爽逃出韩国,落难于大梁,被我王用为大夫,改姬姓为郑姓,以纪念故国。到郑克时,与臣相善,臣见其颇有文治武功,就荐举他做襄陵都尉,几年前庞涓与楚战,郑克建功,被我王晋为襄陵令。”朱威如数家珍般将郑克端底一一讲毕,看向公孙衍,“公孙兄怎么对他起兴致了?”

    “齐军入宋,襄陵危矣!”公孙衍道。

    朱威、白虎皆是一怔,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公孙衍。

    “二位请看,”公孙衍拿起画石,在一处画个小圆,“这儿就是襄陵。齐军入宋,宋人不加拦截,当是两家已经达成默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这个默契当是襄陵。”

    “你是说,齐人欲助宋公收复襄陵?”朱威眼睛大睁。

    “正是。”

    “为什么呢?”朱威越发不解了。

    “大人请看,”公孙衍指点襄陵,“襄陵于宋室,是永远之痛,梦中也想收复。襄陵于魏室,是战略要地,进可逼泗下,挟宋制楚,退可与大梁成掎角之势,是谓不可失之地。”

    “公孙兄是说,齐人攻襄陵,是逼庞将军回撤?”

    “正是。”

    朱威总算听明白了,起身道:“在下这就奏请大王,驰援襄陵。”

    “大人还是免了吧。”公孙衍缓缓起身,“如果在下所料不误,齐人的真正目标是大梁,大王自身怕也难保哩!”言讫,慢悠悠地走回草舍。

    朱威脸色白了,痴痴地看向白虎。

    二人正自对脸,公孙衍已走出来,手中是老白圭当年赠与他的那柄佩剑:“看来,地是种不成了,在下这得走襄陵一趟。”

    宋境,定陶城外,齐军大营,孙膑首度在中军帐中露面,坐在田忌之左,会见三军诸将。

    “诸位将军,”田忌讲明形势,朗声问道,“首战襄陵,何人愿夺此功?”

    “末将愿往。”田忌话音刚落,牟辛跨前应道。

    “好!”田忌拿出令箭,“襄陵主将郑克,有守军八千,本将予你点齐本部人马,即刻出征。”

    “末将领命!”牟辛接过令箭,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声音:“将军稍等。”

    是孙膑。

    牟辛回转身来,看向孙膑。

    “将军此去,可知如何攻打襄陵?”

    堂堂大齐边邑将军,身经数战,竟然不知如何攻城?牟辛先是一怔,继而苦笑,半是揶揄道:“末将不知,还望军师赐教。”

    “襄陵易守难攻,将军不可用强。当多扎营寨,凌乱阵容,布伏兵于郊野林中,诱敌出城,设伏歼之。”

    “如果敌人不肯出城,又该如何?”牟辛语气不无讥讽。

    “围城打援,相机而动。”

    “末将领命!”牟辛略略抱拳应过,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回到军帐,牟辛坐下,好不容易平下心头闷气,使人召请先锋邹昊,道:“将军有喜了!”

    “喜从何来?”邹昊急问。

    “主将传令,首战襄陵。在下为将军请来首功,图个吉利再说。”

    “这这这,”邹昊不以为喜,反而急道,“瞧这仗打的!田忌为何不插向宿胥口,断魏归路,而后渡河,与赵人两边夹攻,围歼庞涓于邯郸城下呢?”

    “唉,”牟辛本欲发火,又觉不妥,长叹一声,摆手道,“昊弟有所不知,这般战法在下也是不解。莫说是在下,即使匡章将军,也颇有微词,可……”再叹一声,重重摇头。

    “必是田忌那厮让庞涓打怕了,怯战了,不敢与其交锋,方才想出这等馊主意,拣个软柿子向大王交差了事。”邹昊气恨恨道。

    “算了,不讲这个吧。将在外,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大王既已授权于主将,身为下属,你我只有服从。”牟辛苦笑一下,从案下拿出羊皮做成的形胜图,指襄陵道,“这儿就是襄陵,右为睢水,左为濊水,犹如魏国伸向泗下腹地的一支独角。离襄陵最近的魏国城邑有两个:一是承匡,有守军五千;二是雍丘,有守军七千。承匡虽近,却隔濊水,濊水不宽却深,不利涉渡,将军大可无忧,将军所忧者当是雍丘。现将两万步卒交付昊弟,本将亲引五千骑手插入此地,绝敌援路。一旦援绝,襄陵即为孤城,城中八千军兵,任由将军屠宰。”

    “两万步卒?”邹昊豪气上涌,妄自托大道,“邹昊就引本部五千人马,三日之内,定请将军入城安民。”

    “五千人马,三日之内?”牟辛闻言略怔,苦笑一声,小声提示,“昊弟,襄陵为魏国边邑重镇,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莫说是五千,纵使一万,也难复命。受命之时,军师特别叮嘱,要我等围而不攻,诱敌出城,歼敌于城门之外。”

    “膑人也来发号施令。”邹昊不知深浅,一拳击案,“区区八千军兵,竟要我等歼敌于城外,传扬出去,岂不丢我大齐国威?一万既然不足,也好,邹昊就请精兵一万,外加骑手三千,擒那郑贼于城门楼上,将军只管静候捷报就是!”

    邹昊引带步卒一万,骑手三千,星夜启程,一路穿过宋境,天明时分,赶至襄陵城下,在北城门外开阔地带布下阵势,挺枪挑战。

    城门未开,城门楼上一阵骚动,不一时,城头上旌旗林立,影影绰绰尽是人影。邹昊候至中午,城门依旧紧闭,无一人回应,好似来到鬼城。邹昊火气上行,喝令攻城。

    齐人如蚁般填平护城河,架起云梯,分多路攀爬城墙。眼见就要登顶,魏人陡现,万弩齐发,滚石落下,齐人纷纷滚落云梯,死伤一片,哀号不绝。邹昊震怒,又要强攻,牟辛终是放心不下,快马驰至,见状急令鸣金,齐军后退五里下寨,检点人马,已折损数百。

    邹昊经此一挫,也学乖了,此后两日,只在城门之外一箭开外搦战,不再攻城。魏人则高挂免战牌,坚守不出。如是两日,齐军毫无进展。邹昊想出一计,令兵士们在城下轮番辱骂叫战。

    第三日后晌,齐兵正自叫骂,城门楼上传来应声,说是主将郑克不忍辱骂,愿意接受齐将挑战。邹昊大喜,引军布阵。不多时,城门洞开,魏将郑克一车冲出,引战车三十,兵士三千,列阵以对。

    邹昊虽通阵法,却未历过实战,就依书中所学礼仪出车挑战。郑克驱驰相迎,也不答话,照面就是厮杀。二将在两军阵前你来迎往,杀有数个来回,郑克故意失手,长枪被邹昊挑落地上,现出惊恐之状,朝斜刺里狂驰。三千魏军见主将落败,唯恐有失,当下混乱队形,争先恐后地追随于后,沿护城河外落荒而走。城门楼上魏军见状不妙,迅即拉起吊桥,关闭城门,以防齐军夺城。

    邹昊不知是计,传令活擒郑克。

    郑克溃军沿护城河狂奔二里许,拐向荒野,又逃十里许,没入一片疏林。邹昊一车当先,紧追于后,入林不久,一阵号角响过,两侧万弩齐发,齐兵纷纷中箭倒地。邹昊始知中计,急叫退军,却是迟了,后路早被公孙衍截断,赶在前面的郑克亦折返杀回。齐人四面受敌,林中又施展不开,只有挨打的份儿,先锋邹昊更是被魏人团团围在核心。所幸牟辛引军及时杀到,冲开一条血路,将他救出重围,退至五十里外,方才稳住阵脚。

    牟辛检点人马,伤者不计,折损竟过五千。

    原来,郑克早与公孙衍沟通好了,这边郑克诈败诱敌,那边公孙衍从雍丘借来军兵,于南郊林中设伏,诱使邹昊上当。

    两战俱败,损失惨重。牟辛不敢隐瞒,一边安抚邹昊入帐安歇,一边出具战报。说右军先锋将军邹昊依据军师传授战术,诱敌于城外,正在围歼,未料雍丘魏军驰援,数量惊人,先锋将军邹昊奋勇击敌,斩敌无数,无奈敌方势大,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略计五千。

    区区数日,襄陵岿然不动,折损却达五千,还是略计!田忌见报震惊,快马驰至,看到齐国右军将士个个耷拉脑袋,毫无生气,伤兵们一边呻吟,一边骂娘,当即下马慰问。见是主将,有胆大的再无顾忌,将连日来的战况一一抖出。田忌怒不可遏,喝令绑了仍在帐中呼呼大睡的先锋将军邹昊,一路押回中军大帐。

    牟辛傻了。待回过神来,牟辛急就草书一封,快马送临淄告急,同时驾驶战车,直驰定陶,赶到中军帐外,刚好撞见几名执法军士正将五花大绑的邹昊拖出帐门,前往辕门而去。一个刀斧手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

    见是牟辛,邹昊如获救星,挣扎干号:“大哥救我,大哥救我!昊弟浴血奋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田忌那厮不识好歹,不问因由就把昊弟问斩,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啊,大哥!”

    “刀下留人!”牟辛“噌”地跳下战车,喝住执法军士暂缓行刑,吩咐部从将自己绑了,裸背插荆,膝行入帐,望见田忌脸色铁青,正自呼呼喘气,旁边坐着军师孙膑,也是一脸沉郁,晓得定是邹昊不识深浅,言语冲撞了。

    “将军,军师,刀下留人啊!”牟辛长跪于地,带着哭腔。

    “牟辛!”田忌按住几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将军,”牟辛叩首,“邹昊,杀不得呀!”

    “因何杀不得?”田忌冷笑一声,一字一顿。

    “将军——”牟辛泪出,“一切皆是牟辛之过,牟辛但求一死,只求将军饶过邹昊,他……他……”

    “他怎么了?”

    “他是相国邹大人的独子啊!”

    田忌、孙膑显然吃惊,互望一眼。

    “哟嗨,”田忌陡地爆出一声冷笑,“怪道此人嘴硬哩,怪道此人气足哩!本将还以为是何方神圣下凡,原来却是相国大人的纨绔公子。”拳击几案,“王子犯法,亦当与庶民同罪,何况军令如山!”朝帐外大喝,“速将罪人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帐外传来邹昊的叫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将军——”牟辛大叫一声,匍匐几步,重重叩首,泣不成声,“留人哪,将军,牟辛求你了,刀下留人哪!”

    “牟辛,”田忌“啪”地拿出军报,将几案震得咚咚响,“你来得倒是好哩,本将正有事情问你!什么诱敌出城?分明是敌将设伏诱我,你却瞒报军情,该当何罪?你擅将从未见过战阵的纨绔子弟封为先锋,不仅隐瞒不报,且还放手让其超越先锋职权,统领逾万将士,贪功冒进,又当何罪?军师吩咐不得攻城,你却置若罔闻,听任邹昊胡来,两番枉送我六千将士性命,又当何罪?来人,将牟辛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将……将军……”牟辛瘫软于地。

    “主将息怒,”孙膑适时插道,“两军未战,先斩大将,不吉。”

    “念在军师为你求情份上,免你死罪,记大过一次,解除右军主将职务,改任偏将,督导粮草,望你戴罪立功!”

    襄陵之误不仅枉送齐人近六千性命,且也打乱了孙膑的战略部署。苏秦以夺下襄陵为条件,才换来宋王偃的借道与屯兵。由于襄陵位置重要,为魏所必救,孙膑也想借此召回庞涓,回魏决战,这才制定围而不攻、诱敌出城的策略,不想却被一个狗屁不通的莽夫所误。

    首战失利,齐军士气普遍受到影响,尤其是来自高唐、平陆的右军。田忌将牟辛误军一事详细过程具报上奏,提升右军副将、平陆令陈陀为右军主将,从裁除人员中调补六千补足损额,回马重新围困襄陵,袭扰周边城邑,以安宋人之心。

    与此同时,孙膑坐镇定陶,主将田忌亲引数百乘战车并两万骑卒旌旗招展地杀奔大梁。田忌不慌不乱,白天挥军沿宋齐衢道缓步推进,打出许多旗帜,一到晚间,则使骑士分路蹿扰,或取城邑,或烧田间草垛、空舍,波及百里方圆,天亮前返回营地,随大军缓缓进逼大梁。一时间,魏国东部各邑火光四起,烽火四起,沸沸扬扬,处处喧嚣,慌乱间不知齐人杀来多少人马。魏人精锐多被庞涓抽调赵国,守城的多是老弱病残,连惊带吓,或闭门不出,或望风逃避,多将空城或村舍留予齐人。魏室遗老、富豪大贾更是惊慌无措,携带家眷细软纷纷避往大梁。

    不消五日,齐国大营已经逼向大梁近郊,从大梁城头上望去,远近十余里,密密麻麻,皆是齐营,计点旌旗,不下十万之众。

    大梁城严阵以待。魏惠王拖着老迈之躯,一身披挂,花费三日沿城墙巡视一周,向守城士兵扬手慰问。一名力士紧跟于后,扛着惠王昔年舞之驰骋疆场、今日扛起亦是吃力的丈八金枪,再后是近身老臣与数百宫卫。

    齐军并没有攻城,只是将大梁周围各邑空城尽皆占去,就地取材,不慌不忙地在大梁城郊各地扎下连营,将大梁城框围起来,盘查通行。白日,无数战马或在城外林中往来驰骋,或沿大道往返疾驰,车轮隆隆,扬起滚滚烟尘。夜间,万千骑手马不停蹄,四下蹿扰。魏国大地,到处可听到齐人的马蹄声,尤其是在静寂的夜里,嘚嘚之声让人心跳加速。

    按常规考量,有马就有车,有车就有卒,四处传来的马蹄声将齐军数量无限扩大。当数百里之外的陉山要塞也传来齐人侵袭、人马不知其数的边关急报时,魏惠王整个惊呆了。

    要命的是,楚、韩两国使臣也如约定了似的,于同一日入大梁问罪,各呈国书,措辞严厉,诘责魏室有违纵约,要魏即刻由赵撤军,否则,楚、韩“正义”之师不日即至。楚、韩皆为邻国,仅是楚地边邑重镇方城的常备守军已过六万,若是趁机“收复”陉山诸邑,魏国反倒得不偿失了。

    外患纷扰,内忧更让惠王烦透。因齐兵入侵而逃入大梁的远近各邑长老显贵纷纷跌跌撞撞地赶赴王宫,男人哭于殿,女人哭于后宫,声声皆要惠王快将征赵大军调回,赶走齐人。偏巧挑起事端的张仪、庞涓皆不在侧,热衷伐赵的朝臣多在赵地,剩余朝臣多受惠施影响,不赞成伐赵,惠王召集廷议时,上至太子,下至寻常大夫,尽皆赞成庞涓撤兵。弹劾庞涓的奏折更是一封接一封,被毗人夸张地码成一个厚叠,摞在惠王案头,看得惠王心烦意乱,没个主见,听闻督察粮草的朱威由宿胥口回返,连夜召见。

    “撤军吧,君上!”朱威劈头一句,继而指着那摞厚厚的奏案解释,“这些臣子多是忠义之士,并不惧死,他们之所以言辞激烈,是为社稷着想。魏赵韩三家本出一晋,几百年了,三家虽有争执,但在大体上患难与共。今秦结我灭赵,是破合纵。尽管君上对纵亲颇多微词,但并未正式诏告列国,解除纵约。纵约未解却伐纵亲发起之国,我已失义。失义,即给列国可乘之机。齐人与我有黄池之仇,救赵是虚,谋我是实。齐人首战定在襄陵,而襄陵本为宋地,齐若攻克襄陵,宋国就会成为齐人腹地。楚人与我有陉山之争,若是趁机兵出方城,则陉山危矣。再说,秦人并不可靠,原说我们攻邯郸,秦人取晋阳,伐代地,可事实呢?据臣所知,秦人不过出兵五万,只在晋阳城下鼓噪呐喊,莫说是代地,连晋阳城头是何模样也难望到。庞将军为泄函谷失利之恨,听信张仪,力主与秦结盟,非为上策啊,君上!”

    朱威一席话让惠王头上越发冒汗。

    “还有,”朱威压低声音,“田忌不去救赵,反攻大梁,或为齐王旨意。我观齐军,阵营连绵,大梁周围,烽火四起,不下十万众。而我精锐皆在赵地,大梁空虚,万一城破……”

    “拟诏,”惠王再无迟疑,转对毗人,“着令庞涓火速回救大梁,与齐决战!”

    邯郸城外,魏营中军帐中,庞涓脚步沉重地来回走动。

    几案上,并排搁着惠王的一道撤军旨令、调兵虎符并数支金箭。显然,数支金箭是于旨令之后轮番催促的。

    庞涓顿住步子,脑海里浮出当年在鬼谷里的场景:

    鬼谷子的声音:“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庞涓的声音:“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鬼谷子的声音:“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的声音:“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不由得打个寒战,也几乎是瞬间,一股刚毅之气涌上心头,脸上浮出一丝冷蔑之笑,心道:“先生,你竟连这个也料到了,学生偏偏不信这个邪,这就做给你看!”

    张仪拿起诏书,正自反复审看,一身戎装的公子嗣大步跨进,顺手将诏书连同虎符一并推过。

    “这这这……”公子嗣匆匆看毕,急道,“父王真是糊涂了,在节骨眼上,怎能一而再地旨令我们撤军呢?”

    “嗣弟,”庞涓已经恢复神色,全身放松,转向公子嗣,“城下情势如何?”

    “南门一度突破,”公子嗣不无遗憾道,“可惜又被赵人封死了,用的是一种新式防车。”

    “新式防车?”庞涓长吸一口气,“什么防车?”

    “车上包一层精铜,连轮子也是,浇油都烧不掉。车前与车顶布满长矛,刚好堵实城门。在下打探清楚了,这种防车是墨家弟子新近造出来的,尤其是那些长矛可以自动刺缩,枪杆全由精铜铸成,杀伤力极强。”

    “墨家弟子?”庞涓略略一怔,“他们不是在替中山人守城的吗,怎么一下子跑到邯郸来了?”

    “因为他们不想再帮中山人了。”张仪接道。

    “为什么?”公子嗣不解。

    “因为墨家弟子助弱不助强。中山地处列强之中,南抗赵,北抗燕,东抗齐,势弱,方使墨家弟子云集而至,助其守御。今中山结魏联秦,夹攻赵国,成为强势,墨家弟子自要助赵了。”

    “如此反复之徒,不足道矣!”庞涓见公子嗣又问,摆手止住,看向张仪,朝诏书和虎符努下嘴,“张兄,王命如山,撤,还是不撤?”

    “庞兄意下如何?”张仪反问。

    “在下以为,”庞涓毅然决然道,“齐人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足虑也。楚、韩之兵,如果出,早就出了,之所以不出,是想坐山观虎斗,看邯郸一战。如果我胜,他们就夹紧尾巴;如果我败,他们就乘机出兵。”

    “庞兄所言甚是。”张仪赞一句,不无忧心道,“不过,依在下所断,齐人也非完全虚张声势。”

    “哦?”

    “通盘观之,此番齐人救赵而不赴赵,反围大梁,堪称妙局。”

    “妙在何处?”公子嗣问道。

    “公子请看,”张仪边比画边说,“我大军皆在赵地,齐人若是过河救赵,是以实碰实,两军必有一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邯郸之围反而难解。齐人反围大梁,逼我撤兵,是以实就虚,邯郸之围可以不战自解。”

    “那……我们坚持不回呢?”公子嗣追道。

    “这就是走险棋了。”张仪应道,“就情势而论,莫说是齐人出兵二十万,纵使仅出十万,大梁也将危在旦夕,毕竟是魏地无强兵,不堪一击了。”

    “唉,”庞涓苦笑一声,“只几年没露面,田忌这厮就有长进了!”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张仪接道,“齐营另有高手,其智或不在庞兄之下。”

    “你是说……”庞涓倒吸一口凉气,“会是孙膑?”

    “不可能!”公子嗣断道,“孙膑早已死了,再说,如果此人在齐,这么多年不可能未透一丝风声。”

    “是何人难断,就在下所知,依田忌风格,当不会这般走棋。”

    庞涓席地坐下,微微闭目,陷入深思。

    “可是齐人只是骚扰,并未攻城呀!”公子嗣看向张仪,显然怀疑他的判断。

    “因为齐人并不想攻破大梁,只想调我回去。”

    公子嗣仍要再问,庞涓睁眼道:“张兄,依你之见,我当何去何从?”

    “回救大梁。”张仪语气肯定,显然想定了。

    “如何回救?”

    “回以齐人之道。”

    “张兄之计是……”庞涓略略顿道,“直捣临淄?”

    “正是。”张仪起身,大步跨到沙盘跟前,待庞涓、公子嗣也跟过来,指沙盘道,“我们可从此处以奇兵渡河,经由河间,再渡河水,直插临淄,反打齐人一个措手不及。待齐人仓皇回援,寻机与之决战于途。”

    “相国妙计!”公子嗣喜上眉梢。

    “确为妙计,”庞涓接道,“只是风险太大,不易实施。”

    “风险何在?”公子嗣不解。

    “一是大军横渡河水不为易事,两渡河水更是个难;二是夏季已至,河水泛滥,河间地多有泥淖,不利于车,只能跋涉;三是我武卒皆是重装,若是长途跋涉赶往临淄,不战先自垮了;四是粮草如何补给。”

    庞涓一连讲出四条,公子嗣咋舌。

    “还是庞兄想得周全,”张仪这也觉得是计仓促,赞他一句,又道,“只是,齐人捣我虚弱,断我粮道,我在此地守不久矣。大梁若是有虞,我等更是吃罪不起。”

    “在下忧虑,亦在此处。”庞涓应道。

    “对了,”张仪眼珠子一转,指宿胥口道,“我可由此渡河,兵出卫境,拦腰斩断齐兵后路,将田忌困于我境。大梁急切难下,后路粮道被断,齐兵必将不战自乱,那时,我可择机寻敌决战,一战而胜之。”

    “在下亦是此谋。”庞涓重重点头,“不过,在与齐人决战之前,我且拿下邯郸再说。”转对公子嗣,“嗣弟,传令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三军诸将毕至,庞涓拿出已签好自己名字的军令状,道:“叫诸位来,是要诸位与在下共签一封生死书。三日之内,诸位若是拿下邯郸,在下为诸位请功论赏。若是拿不下来,在下自裁于这中军帐中,以谢王命!”

    见庞涓立下的是这般令状,众将尽皆涕泣,在中军帐里歃血盟誓,摩拳擦掌而去。

    庞涓的军令状迅速传遍魏国三军,武卒个个噙泪,红了眼般直往城墙上扑。多日进攻,已使邯郸城墙千疮百孔,魏人这又疯狂,赵人支撑不住了。两处城墙及一个城门被攻破,接着又被闻讯赶至的赵雍卫队以血肉之躯填上,协助守城的墨家子弟也前仆后继,死命抗御,连守在苏秦身边寸步不离的飞刀邹也赶往城墙,一支接一支地飞出索命飞刀。

    见双方都玩命了,苏秦忧心如焚。

    入夜,攻防一日的双方将士尽皆疲累,邯郸城内城外总算安静下来,只有伤者时不时地从某些地方传出压抑不住的声声呻吟。

    洪波台中,苏秦、赵成、楼缓等五六个重臣不无沉重地看着赵雍。

    许是双唇咬得过紧,赵雍的右边嘴角冒出血道。

    “君上,”赵成说话了,“苏子之请不是不可行,再守下去,只怕……”轻叹一声,别过脸去。

    “要走你们走,”赵雍“呸”地吐出一口血,“明日寡人亲登城楼,与城门楼共存亡!”

    “君上,”苏秦缓缓起身,在赵雍前面跪下,“苏秦恳请了。”

    “苏子?”见苏秦这般跪下,赵雍惊愕了。

    苏秦五体投地,一动不动地叩在地上。赵成迟疑一下,也跟过来,紧挨苏秦跪下。其他几位重臣,再无话说,也都跟后跪地。

    “你……你们……”赵雍手指颤动,“真的不念这个宫城?真的不念这城中的妇孺百姓?还有这……这这这……赵室经营数百年,也就这个家当呀,你们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寡人手里……”气结。

    “君上,再请听臣一言,”苏秦眼中噙泪,声音哽咽,“如果再守下去,这城,这宫,还有这城中的一切,宫中的一切,真就毁了!君上弃城,反倒给这一切以生路啊!”

    “你……讲出理由!”赵雍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

    “因为魏人已经杀红眼了。如果破城,必会大开杀戒!平阳惨案,不可不鉴啊!”

    听到“平阳惨案”四字,众臣,包括赵雍,全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君上,”苏秦接道,“齐兵伐魏,旨在调动庞涓回救,而庞涓不得邯郸,心必不甘,我们弃城,等于是给庞涓一个台阶,让他有脸面回朝。臣知庞涓,虽然好战,却非鲁莽之人,亦非残暴之徒,不会乱来!”

    “苏子呀,”赵雍态度有所松动,但疑虑仍在,“我们在城中,可以据险以守,或有生机。今若弃城,我将无险可据,庞涓若是趁机围歼,我们岂不……死无葬身之地了?”

    “穷寇不追,此乃古今用兵之道,况且眼下魏人之心不在赵人,而在回救大梁,相信庞涓不会恋战,让魏人在此枉送性命。”

    “何时突围?”

    “事不宜迟,今夜黎明前夕为妥。”

    “好吧,寡人听你苏子。”赵雍转头看向诸人,“如何突围,就由几位爱卿妥善协调。”言讫,脚步沉重地走向后宫,准备家事去了。

    得到旨意,苏秦吩咐木实、木华兄弟趁夜色追到城下,赶往武安,通知肥义引兵接应。黎明时分,魏军仍在酣梦中,邯郸北、西两个方向的数道城门同时开启,赵国城中军卒及青壮苍头,层层裹护赵王并宫妃贵胄,如炸了窝般轰然冲出,以不可阻挡之势杀出道道缺口,绝尘而去。

    果如苏秦所料,庞涓闻报大喜过望,叮嘱将士不可纠缠,甚至有意让开通道,放赵人一条生路。城外肥义所部也早赶到约定地点,多股赵人汇拢一处,步子不乱地涉过洺水,进入安全地带。

    日上竿头,庞涓引领三军整装入城,使人验点宫宝、府库,以魏王名义犒赏三军,备足粮草,颁令严禁抢劫和扰民,只将赵室宫女及大夫、富足人家的妾奴等贱役女子带往城外,配发给三千虎贲并两万武卒。

    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饱餐一夜美色的两万武卒并三千虎贲在主将庞涓亲自引领下,神清气爽地开往宿胥口。

    庞涓的战略部署是,由宿胥口渡过河水,经由桂陵,过卫入宋,直插济水与濮水之间的齐魏衢道,断去齐军退路。其余军卒,留下一部从张仪留在邯郸善后,大部则由公子嗣统领,经由魏赵衢道直驱大梁,会合大梁魏军,与庞涓三路夹击,与田忌会战于大梁之野。

    兵贵神速。由邯郸至宿胥口,逾三百里路,大魏武卒仅用一日一夜,于次晨赶至渡口,黎明渡河。

    三千虎贲率先渡毕,直插济水。

    尚未行至濮水,三千虎贲却在桂陵西侧遭到伏于林中的大批弓箭手袭击。虎贲虽猛,却仓促应战,加之走路过急,汗流浃背,军士大多摘掉头盔、甲衣,用枪挑在肩上行军,齐军又是近距离射杀,顷刻间三千虎贲倒地愈半。

    剩余虎贲被激怒了,不及穿甲衣,冒矢雨疾风般冲入林中。齐军弓弩手猝不及防,撤退不及,反被砍杀不少。齐军长枪队急急赶上,掩护下弓箭手,将虎贲团团围住。

    青牛鸣金回撤,众虎贲往回杀开血路,正激战间,魏人后续人马赶至,齐兵退去。

    庞涓检点人员,已折去八成,三千虎贲仅余不足五百,不少人还挂着程度不同的伤彩,青牛左臂也中一箭,好在伤势不重,由随军医士敷药包扎了。

    三千虎贲军竟被伏击,且折去大半,庞涓震惊之余,仍旧以为是小股齐军闻讯阻击,即驱大军推进包抄,正欲将之全部吃掉,不想迎头撞到的却是数万齐兵,且早已占据桂陵两侧的矮山并中间狭道,严阵以待,将通车的衢道堵个严实。

    矮山之巅飘扬一个主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田”字。庞涓顺眼望去,站在旗子下面的,果是田忌。

    庞涓倒吸一口长气。庞涓得到的军情是,田忌并魏军主力仍在围困大梁。显然,是自己过于自信、过于大意了。如果在三军出动之前,多派几路探马,这种窘境就不会发生。

    震惊之余,庞涓环顾四周,见此地形势狭窄,不利武卒展开,急令后撤,在数里之外的开阔地带扎住阵脚,部署防御,同时,急派五名军士回驰宿胥口,要公子嗣火速驰援。不料未过多久,报信的兵士只有一人驰回,且满脸是血,腿部中箭,报说大批齐兵正从宿胥口杀来,宿胥口恐已不保。

    话音落处,西北天际浓烟滚滚,形成一片黑云。举目望去,正是宿胥口方向。

    显而易见,着火的不是民宅,而是魏军赖以渡河的渡船。

    没有渡船,河西魏军无论如何也飞不过河水,而大梁方面,几日之内不可能派来援军,也就是说,庞涓这支两万余人的武卒在未来几日,将成孤军!

    桂陵地势奇特,两侧各有一道高二十余丈的土梁子,将一条不大的官道夹在中间,官道只能并肩通行两辆战车,山坡虽缓,但灌木丛生,荆棘满地,利守不利攻。

    不消半个时辰,庞涓已初步探明,齐人参与围堵的兵马不下六万,且已分别占据四周有利地势,组成一个布袋阵,并在魏军前后不远处的衢道上布满障碍物。不仅将衢道堵个严实,更沿衢道两侧结出几重防线,直至山梁,显然图谋将魏人困死在这方圆不足数里的狭长空间里。

    更要命的是,这里没有水。

    众武卒面面相觑。即使庞涓,心头也掠过一丝莫名的惊惧。

    是的,张仪说的是,齐营有高人,且这高人用兵之法远在自己之上。攻打襄陵,蹿扰魏境,佯攻大梁,设伏烧船……如此周密的计算,如此精到的调动,几乎连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能够做到这个的,当世只有一人——孙膑!

    对,一定是孙膑。

    长途奔袭,攻敌必救,堪称孙膑的用兵法宝。想当年与楚令尹昭阳争宋,明袭项城、暗取陉山的漂亮一战,正是出自孙膑的谋划。

    想到孙膑,庞涓的背脊骨都是凉的。实在奇怪,此人是如何逃离的,又如何深藏不露,躲藏至今?

    庞涓正自乱想,各部将领纷纷围拢前来,皆要与齐人拼命,摩拳擦掌,求打头阵。

    “诸位将军,”庞涓收回思绪,恢复理智,扫一眼众将,淡淡说道,“你们中有谁参加过黄池之战,请举手!”

    有五人“唰”地举手,表情不无自豪。

    “好样的,”庞涓冲五人扬手,“站前来!”

    五人跨前两步,高昂起头,站成一线。

    “给大家讲讲,你们是如何取胜的?”

    黄池之战堪称魏国开国以来最长气势的经典战例,魏人妇孺皆知,莫说是眼前这些军人了。五人面面相觑,一人朗声应道:“将军布下屎溺王八阵,大破齐军,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

    众皆哄笑。

    “讲得精彩!”庞涓没有笑,冲那位讲话的伸拇指赞一句,看向众将,“诸位将军,想当年,齐有大军七万,我只有区区三万哀兵,结果如何?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今日没有屎尿坑,但我有两万以一敌十的大魏武卒,请看本将再摆一阵,活捉田忌。”

    “将军,要摆何阵,请发令吧!”诸将异口同声。

    “齐将田忌只配一阵,王八阵!”庞涓跳上战车,“诸位将士,看我号旗,听我号令,就在此地,列王八阵,活擒田忌!”

    众将齐呼:“列王八阵,活捉田忌!”

    不消一个时辰,两万武卒已按庞涓号旗指令,就地列出王八阵。

    田忌站在山顶,看得清楚,怒火中烧,恨恨地对孙膑道:“庞涓当年摆出此阵,戏弄本将,今又列出此阵,当是作死之象。”

    “观此阵法,庞兄果是了得!”孙膑却是交口称赞。

    “咦,”田忌看过来,一脸惊愕,“孙兄,你这是故意气我呢,还是……”

    “在下与你谈此阵法。”

    “好,你且说说,他这阵法有何了得!”田忌上气了。

    “凡阵有十,”孙膑不急不缓,犹如上课,“是为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阵、雁阵、钩阵、玄阵、火阵、水阵。古往今来,万千阵法,皆是上述十阵变化之果。”

    孙膑所讲之十种阵法与田忌所知阵法完全不同。田忌所知阵法,皆为具体阵法,皆有阵图,皆有其名,皆有其强,也皆有其弱,如虎翼陈、龙腾阵、一字长蛇阵、迷魂阵、阴阳八卦阵,等等,多达不下百种,孙膑却大而化之,将所有阵法简单归为十种,让他耳目一新。

    田忌请教十阵优劣及破解之道,孙膑一一讲解。

    田忌若有所悟,指魏人阵势道:“如此说来,眼前之阵,当为圆阵了?”

    “不完全是。”孙膑没看阵势,看着田忌,道,“当年庞兄摆出此阵,确有戏弄将军之意,因他在摆此阵时,早已备下奇招。今日不然。我数倍于他,以逸待劳,魏处劣势,地势不利,仓促之中,亦无奇招可恃,眼下来看,没有比此阵再好的守御了。”

    “好在何处?”田忌显然不服。

    “将军请看,”孙膑扭过头,指向敌阵,“此阵状如伏龟,方中有圆,圆中有方,兼具方圆二阵优势。外围刚强,布满长兵劲弩,排列战车围栅,撒满蒺藜钩刺,如神龟之壳,纵有强敌也无从突破。内脏空虚,伤残医护炊等皆可居中调理。龟首与四爪灵活多变,可缩可伸,伸可攻,缩可守。庞兄于急切之间,竟能悟出此阵之理,以之守御,当真了得。”

    田忌从孙膑所讲角度再观此阵,倒吸一口气,咋舌道:“孙兄若不点破,在下……恐又上当了!”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目光仍旧留在敌阵,越看越是叹服,伸拇指道:“先祖孙武子有言,两军交战,运兵布阵若能做到六至者,将无往而不胜。”

    “是何六至?”田忌急问。

    “疾行如风,徐行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细观此阵,庞兄达其二也。”

    “庞贼所达的二至,”田忌若有所悟,“可是徐行如林,不动如山?”

    “正是。”孙膑点头,“徐行如林,不动如山,堪称龟阵要髓,庞兄尽达之矣。”

    “既为龟阵,”田忌若有所思,道,“既徐行如林,不动如山,我可围之,饥之,渴之,困死他。”

    “倒是一种破法,”孙膑应道,“只是眼前不可行。此龟只要守伏三日,大梁援军就可抵达,邯郸魏军也会设法渡河。河水绵长,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且我军力多调于此,无力守河。届时,中有此龟,外有援敌,反倒是我腹背受敌,陷于被动了。而就此阵而言,三日并不难守。我虽断其水源,绝其粮草,但军士长途行军,必备干粮、水囊。急切之间,还可杀马充饥,饮血解渴,熬过三日,当无大难。”

    田忌长吸一口气:“军师是说,我须于三日之内破此龟阵,击溃庞涓?”

    “正是。”

    “这……”田忌急了,“如此坚阵,何以破之?”

    “欲杀王八,斩首剁爪。”

    “其首缩在壳中,如何斩之?”

    “可使刚猛敢死之士挑战龟首,只在龟首处扰动,龟首出则退,龟首入则进,使龟首于不知不觉中拉长。而后使骑手快速插入,拦腰斩断龟首。龟必为救首而快速变形移动,移动即露弱处,我可再使锐卒,排作锥阵,分四路冲击龟足,突入中空。四脚之中,若有一脚被突入,龟阵可破。”

    “妙哉!”田忌喜道,“在下这就安排,明日破阵。”

    “明日不可。”孙膑摆手道,“魏军刚被围困,其气必炽。将军可假作不识此阵,采用车轮战法,日夜惊扰龟身,既可使敌疲惫,又可使敌放松警惕。如是二日,其气可泄,其戒心可除,届时,将军再行破阵之法,一招制敌。”

    田忌从命,召诸将至中军帐听令,一一分发令箭,教以战法。

    此后二日,齐军以小股兵力、破旧战车轮番撞击龟壳,日夜不息,并无一处突破。至第三日,魏军渐渐放松警惕,即使庞涓,也觉得孙膑不过如此,加之算准援军将至,胆气渐壮起来。

    第三日将暮,一连三日紧张的魏军尽皆懈怠,士气沉落。就在此时,左军主将匡章亲引两千锐卒冲击龟首。龟首为青牛部下的残余虎贲外加五百武卒组成,共计千人,个个骁勇,连憋两日,却无一个出战机会,此时见有挑战,顿起精神,气昂昂地与匡章接战。

    匡章不敌青牛,斗不过三合,败阵而走。

    齐兵软甲轻灵,武卒重装缓慢,是以青牛并不追赶。

    匡章回头复战,青牛再迎,又斗几合,匡章再度不敌。如是几番,青牛火起,渐追渐远,不知不觉中,龟首足足伸出一里开外。

    庞涓闻报,急急鸣金,却是迟了。一阵马蹄声疾,一彪骑手从斜刺里横空杀出,直冲龟首,扬起尘土,遮人眼目。战马比战车又快许多,所有战马皆披甲衣,势强力狠,武卒血肉之躯,难禁一撞,多被战马冲倒于地,踏个结实,龟首断为两截。

    紧接着,士兵回马跳下,持短兵器对着倒地武卒肆意刺杀。武卒多被冲傻了,待回神时,不少已成枪下之鬼。匡章回身再战,勇力大增,青牛方知上当,再欲缩回,却是晚了,被众多齐人团团围住。

    庞涓震惊,急令援救龟首,龟体快速移动,四只龟足快速前移。

    就在此时,四支骑队,各有千骑,皆披坚执锐,分四路风驰电掣般冲向正在移动的四只龟足。龟足欲缩不得,欲堵不能,皆被冲溃。齐骑杀入中空,龟阵中央开花,乱作一团,杀声震天,锣鼓乱鸣,庞涓辨不清敌我,号令不得,龟体四分五裂,大魏武卒变成人自为战、车自为战了。

    与此同时,齐国大军由四面蜂拥而上,将魏人团团围住,以三杀一,加之天色昏黑,大魏武卒分不清敌我,乱搠乱捅,齐人却有标志,人人臂上缠块白布。

    青牛见状不妙,顾不得别个,摆开匡章,与身边几员猛士一道,返身杀回龟体,一路招呼混乱中的魏军,聚成一个百人团,于乱军之中横冲直撞,远远望到被团团围困的庞涓。

    庞涓身边已无多少随众,形势危急。

    青牛大叫一声:“青牛来也!”杀入重围,救下庞涓,朝西南方向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去。行不过数里,恰遇布防于外围的牟辛部众,手持火把,挡住去路。

    青牛杀红眼了,非但不退,反倒大吼一声,用力折断旁边一辆被撞毁战车的车辕,持在手中,直冲上去,迎向牟辛战车。

    牟辛辕马受惊,扬蹄长鸣。牟辛一是猝不及防,二是被青牛的气势吓傻了,尚未反应过来,受惊辕马自行掉转车头,朝斜刺里狂奔而去。

    看到主将退避,部众哪里还敢接战,纷纷朝两侧避让。青牛一行不足百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势如破竹利刃,将牟辛所部由头劈到尾,溃围而出,沿濮水上溯,于次日后晌,逃到黄池,方才撞到由大梁驰援而来的魏兵。

    主战场上,喊杀声于后半夜渐息。

    翌日晨起,孙膑要去视察战场,田忌为防不测,亲自推起轮车,由几十名贴身护卫前簇后拥着。厮杀一夜的场景惨不忍睹。魏军将士大多战死,无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枪,不少死后仍旧保持搏击姿势。

    检点齐军,尽管兵力在数量、地势等各方面占优,伤亡人员仍近两万,几乎不减于魏人。

    前面传来喧嚣。放眼望去,是几百将士围成一个大圈,场面嘈杂。看到田忌,一个校尉飞跑过来,礼毕,道:“报告主将,此地有三百余魏卒,尽皆挂伤,负隅顽抗,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者,格杀勿论。”田忌沉脸应道。

    “得令。”校尉返身跑去,身后传来声音:“且慢!”

    校尉顿住。

    孙膑示意,田忌推着轮车赶过去,果见数百伤残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个圆团,最外圈,是伤势最轻的,最里圈,是伤势最重的,个个手持兵器,浑身血污,满脸严肃,欲作最后一搏。

    见到主将,齐兵让开一条道,田忌推着孙膑直走过来,距十数步站定。

    “诸位将士,”孙膑朗声说道,“在下孙膑,向你们致敬了!”双手合礼,深深一揖。

    听到“孙膑”二字,众魏卒无不扭头看来,其中有人认识孙膑,惊叫道:“天哪,是孙监军,真的就是孙监军哪!”

    “诸位将士,”孙膑直起腰来,一手扶住轮车的扶手,一手举过头顶,竖起拇指,高高举起,“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是当之无愧的军士,孙膑敬重你们。两军交战,不杀降者,更不杀伤者,你们不是降者,但你们是伤者,孙膑敬请诸位不要抗击救治,不要拒绝水米,孙膑保证,齐军不将你们作战俘对待。”

    闻听此话,众军卒无不泪出,纷纷放下武器,向孙膑致敬。

    “给勇士们喝水,吃饭,疗伤。”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应过,飞速安排去了。

    “传令,”孙膑转对田忌,小声道,“留下一万将士清理战场,救死扶伤,余众赶赴宿胥口,应战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婴负责善后,亲引大军赶赴宿胥口,与正在渡河的魏军狭路相逢。由于没有渡船,魏卒临时拼凑木筏,渡过河水者不过数千,在齐人强势冲击下或死或降,还没登岸者重又返回对岸。

    邯郸赵军闻听齐军大败庞涓于桂陵,复杀过来,反将魏人逼入邯郸城内。眼见败势已定,两面遭攻,张仪、公子嗣改攻为守,张仪修成奏疏一封,劝惠王与齐、赵两国议和。

    庞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长哭于地。

    “咳咳咳,”连急带闷已卧榻数日的惠王连出几声咳嗽,从枕边摸出张仪奏疏,匀稳气,“相国奏请和谈,贤婿意下如何?”

    “功败垂成,”庞涓哽咽道,“儿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几声,转对毗人,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召朱威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