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开横局,张仪走魏国逼逐惠施

    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竟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

    娘家御兄驾临,紫云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红妆,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烹饪,做出满案菜肴,搬出陈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御兄面前,紫云不恃不骄,仍旧这般谦卑,张仪觉得面上有光,频频把酒举爵,踌躇满志。

    酒过数巡,惠王将话题扯到国事,盯住张仪道:“不瞒贤弟,愚兄此来,一是望望云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请问君上,是何大事?”张仪不太习惯这层新关系,仍旧不改称呼,直奔题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据探马所报,庞涓利用我南出谋蜀之机,整顿武卒,战力不亚于吴起之时。近闻庞涓调兵遣将,移师河东,临晋关外杀气腾腾,函谷关外人头攒动。”

    张仪微微闭目。

    “唉,不瞒贤弟,今日看来,是寡人做错事了。”

    “君上做错何事?”

    “一不该把曲沃、陕地拱手送给魏人,二不该让魏人守在临晋关。尤其是这临晋关,魏人加固河防,浮桥上不仅战车来往,即使牛车辎重,也是畅通无阻啊!”

    张仪深吸一口气。将临晋关留与魏人及归还曲沃、陕、焦三邑,退守函谷关,均是张仪为全力伐蜀所献的缓兵之计,惠王这么讲出,就等于是在责怪他了。

    “奇怪,”张仪眯缝起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庞涓与我讲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略顿一下,“难道是魏王……”再次顿住,陷入长思。

    “来来来,贤弟只管喝酒,”惠王呵呵一笑,举爵道,“六国纵军我且不惧,难道还怕一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魏罃不成?”

    张仪亦笑一下,举爵饮下。

    “贤弟可知中山相国司马赒其人?”惠王转过话头,扯到中山国。

    “臣略知一二。司马赒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袭父职而为中山大夫,因才具晋升宫尉,掌管禁宫,之后不久,乐池亡故,司马赒入驻相府,辅助中山君称王,因功受封蓝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驾崩,其幼子继位,司马赒作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是哩,”惠王点头道,“中山弱小,向来不惹赵国,近日却传闻两国不睦,边界时有冲突发生。寡人怀疑,其中或与魏人有关。据细作探报,司马赒府中常有魏客来往。”

    “说到中山,”张仪应道,“臣听闻一则小说,君上可愿一闻?”

    “贤弟请讲。”

    “说是当年赵简子围猎中山,一狼突围,求救于东郭先生,先生悯其怜状,囊之,骗走简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过,设计复置狼于囊,杖毙之。”

    “这……”惠王挠挠头皮,笑道,“嬴驷愚钝,这则小说有何玄虚,还望贤弟详释!”

    “呵呵呵,”张仪亦笑一声,“不瞒君上,这则小说是贾舍人载臣由赵至秦时途中所讲,原为解闷。臣初闻时,也是不解,求问贾兄,贾兄是赵人,一语道破玄机。”

    “玄机何在?”

    “在于观照了赵国与中山国的玄妙之处。”张仪将案上菜碟重新摆放,指碟道,“君上请看,这是赵国,这是中山,这是魏国,这是韩国。赵国从地缘上分为两块:一块在太行之东,邯郸为东都;一块在太行之西,晋阳为西都。太行纵列南北,山高谷深,无路可通,太行八陉,赵仅据守其一,滏口陉,但此陉西端,韩人占据上党大部,赵人不能独享此陉。东西二都之间,另有一陉,就是井陉,却在中山人手中。中山于赵,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中山东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泽等数水相连,易守难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战,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赵人借道,欲使二者相争,好从中取利。魏得中山,赵人不快,暗助中山复国。魏与中山反复争夺,赵人……”

    “嬴驷晓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断他道,“中山狼当指中山国,赵简子围猎中山狼,指赵欲吞噬中山,东郭先生当是魏国,只是……那个智者所指何方,还请贤弟点拨!”

    “君上性子急了,”张仪笑道,“东郭先生不是魏国!”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爱,赵屡伐中山,屡受挫,因为总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赵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说讽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纳闷了,“赵与中山之争,不能没有魏人。不会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这小说之外了。魏灭中山,赵助中山复国,魏复伐中山,赵人再助中山,赵人自认为有德于中山,岂料中山人并不领情。中山迎战魏国时,赵人觉得时机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时,占据石邑,控制了梦寐以求的井陉塞。在赵助中山赶走魏人之后,中山人却要赵人交还石邑,赵人不肯,中山人于是变脸,袭击赵人,夺回石邑,更将赵人一路赶出南易水。赵人皆骂中山人忘恩负义,在此小说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气:“那个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编此小说之人。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国,自成一门,消息灵通,可谓无所不晓,专以解说列国趣闻为事,能在片刻之间,将小道所得之各类传闻变成有趣故事,他们统称为小说。小说也即道听途说,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还有一分呢?”

    “应该就是推演了,小说门个个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于以此生彼,类推其余,能将真的讲成假的,假的讲成真的,凡事到他们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听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呵呵几声,拱手道,“嬴驷受教了!贤弟呀,甭扯这些小说了,咱们还是回到正事。这些日来,寡人总觉得这里面大有可为,但门在何处,如何破门,嬴驷尚未理出头绪,甚想听听贤弟妙论。”

    “君上,”张仪显然已经思考成熟,“综合判断,秦人是时候东出了!”

    “如何东出,贤弟可有妙策?”

    “横魏,联中山,制赵。”

    “此棋甚好!”惠王闭目思考一时,点头道,“只是,第一子该落何处,贤弟可有考虑?”

    “臣请辞相。”

    “辞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君上,横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庞涓。能制庞涓者,非臣莫属。”

    惠王缓缓举爵,饮毕,看向张仪:“贤弟,此事重大,容为兄斟酌几日,再行定夺。”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宫中,前思后想一宵,晨起召来樗里疾、公子华,将张仪之谋略述一遍,半开玩笑道:“相国此举,莫不是为了逃避紫云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华笑应道,“听阿妹说,这些日来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琴瑟和合哩。”

    “是哩,”樗里疾亦出一笑,拱手应道,“据臣所知,相国志在一统天下,破六国合纵,今壮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话,当即召来张仪,君臣四人就张仪之策商讨半日,议定详细方略。三日后大朝,张仪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相印,惠王竟然意外允准,让樗里疾代行相国府事。

    百官震惊。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悉数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军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面色阴沉。

    白虎的几案前一字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有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封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账,”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有甲片由铜条贯串制成。单套甲胄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更是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岁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似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这次朝会上,他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没想到竟然是用来针对他这个恩公的。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又有何干系?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太子是个傀儡,朱威为人实在,真正的主谋毫无疑问是惠施,而惠施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字,更不会说错一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儿子白起在演枪,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身形精瘦,显得稍稍细长。手中之枪是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小白起舞起来略是吃力,但习练多日后,他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了。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近,一边鼓掌,一边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军礼道:“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好呢!”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枪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串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紫檀精削而成,外圈钳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更是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无可比拟!”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枪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二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请义父赐教!”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难;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义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里,”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兴奋地说,“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的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道:“是哩,你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这在何处,义父正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道:“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莲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膑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安排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泄火,脱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的是庞葱。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有人求见!”

    “不见!”

    话音落处,门被推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庞兄,”张仪拱一拱手,半是调侃道,“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嗬!”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了!”不待让位,张仪乐呵呵地在他对面几案席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摆酒,在下肚子在谋反了!”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哪能没来呢?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还成为秦国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如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更是敬服。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道,“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刚好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道,“在下此来,不是让庞涓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将相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吁出,一字一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赵国!”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有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只好有意识地缓缓走动,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但身子仍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陛下了,凑到跟前,“奴婢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急了。”

    “想什么了?”

    “奴婢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奴婢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奴婢也有淳于子修来的他心通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奴婢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奴婢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奴婢这也提个奏本。”

    “哦?奏吧。”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花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哩。”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愿意想呀,可……”

    惠王摇摇头,顿住话头,用力起身。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主仆二人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到门口,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带着二人沿林荫道直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的仅只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花了,这是哪一个?”惠王揉眼问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奴婢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惠王宣庞涓入见。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外面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道,“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仪,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道。

    “鬼谷张仪?”惠王惊道,“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吁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想与大王私谈。”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就是此话,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上,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

    张仪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国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倾身问道,“张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仪之所料,”张仪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国已经陷入外困内忧,如猛牛落井,亡无日矣。”

    “这这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庞涓,见他闭目不语,又回视张仪,“何以内困外忧,请张子指点!”

    “是外困内忧。”

    “对对对,请张子详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说外困,”张仪缓缓说道,“南向,魏楚毗邻,魏先将军吴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里,现将军庞涓再掠陉山及周遭楚地一百里,旧怨不提,单是这两桩新案,于魏是喜,于楚却是截肢之痛;东南向,魏宋毗邻,先将军吴起夺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寝陵,今为魏郡,宋人耿耿于怀;东向,与卫毗邻,卫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东北向,魏齐接壤,前仇旧怨尽皆不提,想必齐王不会不惦念黄池之辱,将军田忌更不会忘记女妆之羞;至于三晋,魏与赵、韩,国土犬牙交错,利害息息相关,百年来磕磕碰碰不提,单是恶战硬战,当不下三十次,边城旗帜交替变换,朝魏夕赵,亦不为惊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与强秦之争……”

    张仪顿住话头,微微闭目。

    “这些陈年旧事无不是秃头上的虱子,凡人皆知,还请张子讲些新的。”惠王不耐烦了,欲听下文。

    “我王好喻,仪方才所言,确为秃头伏虱。然而,凡人所见,无非外象,唯有大王,当该知痛知痒啊!”

    “请张子详释!”知痛知痒四字显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国伐秦而兵败函谷,大王想必不会认定是庞将军无谋、魏武卒无勇吧?”

    想到虎牢关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两军对阵之时,楚兵却裹脚不前,齐兵更是迟迟不到,惠王轻叹一声,不再吱声。

    “再讲内忧。”张仪不再给他思考时间,“远且不提,单是近年仪之耳闻目见,魏居中而四战,兵革未歇,民无生息。函谷战后,庞将军痛定思痛,图谋东山再起,年年增扩武卒,日日练兵备战,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减,魏民时有逃离,税赋日少,府库日竭,苍生日苦,君臣互怨。敢问我王,凡此种种,想必不再是秃头之虱了吧?”

    魏惠王额头汗出。

    庞涓显然没料到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诧异地看着张仪。

    张仪似是讲完了,闭目静坐。

    “张子既知魏国困境,”惠王拿毗人递过来的丝绢擦把细汗,“想必亦有摆脱之计了。寡人不才,敬请张子赐教!”

    “两个字,连横!”

    “连横?”许是第一次听闻此词,惠王一双老眼眨巴几下,“何为连横,还请张子详释!”

    “苏秦不是在列国倡导合纵吗?纵即南北,三晋合纵,外加燕楚,构成南北一线。至于齐国入纵,不伦不类,别有用心,可以不计。纵亲六国会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师,纵亲达到绝顶。圣者曰,月圆则缺,杯满则溢。苏秦身挂六印,号令六君,堪称人臣之极;六师毕集于函谷关外,堪称纵亲之极。物极必反。六君会盟,却各怀其私,六师毕集,却不战而却,正应极、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连声应和,“张子说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纵横,纵势既衰,横路当行。魏国远策,当是去纵入横,与秦结盟!”

    听到这里,惠王显然明白过来,方脸拉起,久不说话。

    “连横长策有何不妥吗?”张仪忖透惠王心思,直追过来。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张仪,一字一顿道:“只有一个不妥,河西!”

    “敢问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张仪似是不知趣了,紧追不放。

    “秦人玩弄诡计,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数十万臣民,一夜之间,尽为秦有,十几万勇士的尸骨,这还长眠于河西地下呢!”

    “唉,”张仪长叹一声,“我王只知河西,却忘了秦晋鱼水之谊啊。穆公之时,两度嫁女于晋公,缔结百年之好!”

    “那是晋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复河西,死不瞑目!”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为河西之民,仪就说说河西。穆公之时,西河之南为大荔、辅氏、芮等封国所有,北为白翟所据,与晋并无瓜葛。穆公逞强,小国皆归秦制,白翟北缩,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之后秦晋失和,作为交接区,河西首当其冲,屡为战场。三家分晋,魏将吴起出征河西,赶走秦人,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争,在河西你来我往,直至商君强图河西。”

    “往事如烟,寡人只记近仇!”

    “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张仪就势说道,“秦与魏皆争河西,情同势不同。所谓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换;所谓势不同,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于魏,则为聋子耳朵!”

    “咦?”惠王气不匀了,“你这是明显偏秦!”

    “仪不敢偏秦,”张仪坦然应道,“仪出生之时,河西属魏。作为魏民,仪之先祖,为河西流汗;仪之先父,为河西流血;仪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仪之家产,皆被秦人夺去。仪与秦,本有血仇,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讲讲,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阳,仅与河西隔条洛水,商鞅时,秦移都咸阳,与河西也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可至,且河西与咸阳,一马平川,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常言道,将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该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于魏,势完全不同。聋子耳朵,好看而无用。魏西有河水之险,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东;秦得函谷,魏得崤塞;双方以山、河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邻才是,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实为不智!”

    “你……”惠王憋一会儿,总算想出词儿,“寡人若是放弃河西,如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样。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数万英魂,秦人为河西而死者,数目可想而知。”

    “你绕来绕去,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仪此来,是想与王做笔买卖。”

    “是何买卖?”

    “常言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秦王自也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请看!”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指太行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从这里到这里,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仪的话就如声声重锤,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却仍壮志未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来庞涓,不无狐疑道:“张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张仪觐见,直到被惠王赶走,庞涓都没有插说一句话,他太晓得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了。

    现在被问,庞涓晓得是时候了,沉声应道:“当今乱世,恃力生存,没有大与不大的。再说,张仪谋事,向来是谋大不谋小。在楚,灭越;在秦,灭巴蜀。两地皆大数千里,相比之下,赵国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道,“可这要吞赵,寡人实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假使伐赵,真能……”顿住话头,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视庞涓。

    “父王,若是伐秦,儿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这若伐赵,儿臣可有十成把握,万无一失。”

    “十成?”惠王心里一动,旋即摇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胜负或系一念之间,贤婿不能轻敌呀。再说,赵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图之或可,这若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

    “儿臣所言,或为轻浅。此事既为张仪所提,父王若有疑虑,何不再召张仪,听听他是何说辞。”

    “传旨,有请张子!”

    庞涓回到府中,将张仪请至,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说出,被张仪悉数化解。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正要认可张仪,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们,道:“张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仪在秦室数年,就仪所察,秦王一旦决事,对朝野议论往往忽略不计。”张仪淡淡一笑。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短板。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让惠王颜面顿失。见张仪二目直射过来,含不屑之意,惠王脸面潮红,不假思索,当即拱手道:“烦请相国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体如何操作,由你与庞爱卿谋议。”

    “回禀我王,”张仪亦拱手道,“仪为一介臣民,不是相国了!”

    “哦?”惠王惊愕,扭头看向庞涓。

    “父王,”庞涓点头,“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挂印出关了。”

    魏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张仪:“敢问张子,因何辞相?”

    “不瞒我王,”张仪缓缓应道,“秦室祖太后恃强,强行拆散仪与夫人,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祖太后已处弥留,仪无奈何,只得应允。夫人闻讯,以为是仪喜新厌旧,食言负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终。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夫人爱仪,仪亦深爱夫人。太后仙游之后,仪一路寻访到函谷关,听关守说,数日之前,果有女子出关东去,过关时,暗香袭人。仪夫人天然体香,名唤香女,仪问过貌相,确认是夫人无疑,遂回返咸阳,无心朝政,封印辞别秦王。秦王勉强,仪不惜一死。一则见仪意决,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应允,但要仪答应一事。”

    “答应何事?”惠王急切问道。

    “无论何时,只要仪访到夫人,就须重返秦国。秦王为仪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仪走后,决不置相!”

    惠王听傻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楚越恶战,公孙蛭与越王同归于尽,麾下勇士无一幸存,除仪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单。仪在此世,除鬼谷诸友外,并无亲朋。鬼谷诸友,孙膑不知所终,苏秦与仪有隙,夫人尽知。夫人出关东行,仪前思后想,夫人别无他投,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仪星夜兼程,赶至大梁,谒见庞兄,不想却……”

    张仪言及此外,悲伤欲绝,潸然泪下。

    惠王看向庞涓。

    “不瞒我王,”张仪以袖拭泪,“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却被庞兄扯到此地,与王议论天下!”

    “敢问张子,”惠王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张子欲向何处寻访?”

    “人海茫茫,仪实不知去何处寻访,”张仪面现绝望之色,轻轻摇头,迅即捏紧拳头,“不过,仪心已决,无论寻到天涯海角,仪义无反顾!”

    “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惠王现出一笑,“寡人倒有一个想法。”

    “请王指点!”张仪拱手。

    “张子可以暂留魏境,寡人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国寻访。”

    “如此甚好,只是,仪居此处,若是无所事事,倒也无聊!”

    “这个寡人想定了,”惠王呵呵呵笑出几声,乐不合口,拱手道,“寡人无知,愿以国相托,敬请张子不弃!”

    “谢王知遇!”张仪再度拱手,“只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苏子,二人皆为绝世高才,仪不敢与二人并列!仪心已定,明日即别庞兄,欲往齐国一游!”

    “齐国?”惠王惊呆,“张子去齐国何干?”

    “仪别无他好,只好口舌,这往齐地,一来寻访夫人,二来在稷下逞口舌之能,混口饭吃!”

    闻听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朝张仪深鞠一躬,拱手,声如洪钟:“齐国负海之地,安容大鹏展翅?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举国托于张子,敬请不弃!”

    “我王——”张仪急急跪地,叩首涕泣,“仪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爱!仪本为魏民,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

    “爱卿请起!”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张仪,转对毗人道,“摆宴!还有,请申儿作陪!”

    相国府客堂,气氛沉闷。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神色严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色恬淡,两眼闭合,但细心者看得出,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心境显然不宁。

    “相国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您得说句话呀,张仪是冲您老来的,这已把火燎到您老眉头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躯体略略直了直,嘴角反倒不颤了。

    “相国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关魏国未来,事关纵亲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说解就能解的,张仪此来,名为强魏,实为离间三晋。苏子讲得好,三晋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杀,唯对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讲得是,三晋虽有磕碰,但不可互为仇雠。这个相位,先生万万让不得!”

    “唯有苏秦,可制张仪!”惠施总算挤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应道,“只是,自函谷兵败,大王偏听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对苏子颇有成见,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这辰光又来了张仪,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张仪!”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异口同声。

    “公孙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顷,朱威点头道:“公孙衍倒是极好。听说他早已离秦,在下挂记他,四处打探,迄今未得音讯。”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骇。

    大梁郊野,一辆马车疾驶而来,扬起一溜尘埃。马车渐渐慢下,拐向一处偏僻草舍。

    草扉洞开,朱威、白虎跳下车子,急急入内。

    草舍无人,但正堂挂着一盏青灯,几案两端摞着几十卷竹简,一卷新简平摊在几案上,几个羽笔斜插于笔筒,旁有砚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简,看字迹,是公孙衍无疑,松下一口气。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过一册竹简,各自翻阅。

    看不多时,一条黑狗飞奔过来,站在门外冲草舍狂吠。

    不一时,公孙衍头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锄走进柴扉。狗仗人势,冲向草舍,站在草舍门口冲二人汪汪吠叫。

    公孙衍将锄头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惊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分别数年,今又相见,自有说不出的亲热。

    “不瞒公孙兄,”寒暄过后,朱威指着案上竹简,由衷感叹道,“从相国那儿得知你在此隐身,在下一直不解。刚才翻阅此册,方知公孙兄苦心哪!”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二位,出函谷关后,在下苦思去向,仍旧选择回魏。非故土难舍,实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势必东出,若是东出,势必争魏!”

    “公孙兄所言极是,”朱威重重点头,“秦人这已来了。”

    “哦?”公孙衍看过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将近日朝局、张仪至魏、张庞结好、魏王欲罢惠施相位改拜张仪等一应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热切地望着公孙衍。

    “改拜张仪?”公孙衍似吃一怔,“他不做秦相了?”

    “听殿下讲,”朱威应道,“张仪与秦室闹翻了,秦国祖太后逼他与紫云公主成婚,张仪夫人出走,张仪舍不下夫人,辞印东出函谷,说是寻访夫人,径直来魏了。”

    “祖太后?逃婚?辞相?寻访夫人?”公孙衍显然未曾料到这些,闭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语,“以此小说之言,却来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应对,公孙兄得快快拿个主意才是!”

    “张仪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公孙衍陡地睁眼,拳头连捏数捏,“连横魏国,分裂三晋,破解合纵。”

    “公孙兄说得是,惠相国与朱上卿皆是这般讲的。”

    “不瞒二位,”公孙衍的目光从白虎转向朱威,“在下在此隐居两年,非为躬耕,是在观察列国,寻思应对,封杀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应对,仍旧是苏子所倡的列国纵亲。张仪连横,正是为破六国纵亲而来。”

    “公孙兄,”朱威环顾草舍,看看日影,转身拱手道,“此舍非议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鹏所栖,你这就与我等回归大梁,共商大计,阻击张仪。”

    “看来朱兄是饿了。”公孙衍呵呵一笑,挽起袖子,走向侧室,拿出一堆青菜,从梁上割下一块腊肉,“来来来,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却也是有好酒好菜哟!”

    二人笑笑,一个拣菜,一个烧灶,各自忙活起来。

    “至于阻击张仪,无须商议,在下已有应策了。”公孙衍在案上一边切腊肉,一边说话。

    朱威、白虎皆望过来。

    “劝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张仪,劝他不动。”朱威应道。

    “有一个人,或能劝他。”

    “何人?”

    “太子!”

    不出公孙衍所料,魏惠王果召太子谋议此事。

    “申儿,”惠王于晚膳后叫住太子申,“惠子为相不少年了,魏国并未大治。为父在想,也许是惠子为人谦和,魄力不够。方今天下,列国皆王,彼此狼窥虎视,非强力不足以应对。张子辞却秦相,来投我邦,为父以为,张子与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门,出山即助楚灭越,至秦又助秦灭巴蜀,其才具胜惠子百倍。为父这想免去惠子相位,赐他金银珠宝,府宅财帛,让他在魏颐养天年,畅聊名实,而将治国重担卸与张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应道,“相邦,国之栋梁,立相换相,父王定夺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申儿呀,如你所言,相辅为国之栋梁,何人为相,举足轻重。为父老了,魏宫这副担子,终将落到你的肩上,相辅之才,也终将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为父必须看重呀!”

    “父王若听儿臣,儿臣并不主张换相。”太子申一反往常,语气毋庸置疑。

    惠王似吃一惊,拧会儿眉:“你这讲讲,为何不主张?”

    “儿臣以为,眼下换相,有三不妥,其一,惠相德才兼具,朝野认可;其二,惠相为人公正,不偏不倚,正可平衡各方利害;其三,惠相主政这些年来,无论是远策还是近略,皆无明显失误,至于六国伐秦,惠相并不主张,是武安君……”

    “够了!”惠王脸色阴起,打手势止住他,有顷,似又觉得不妥,放松脸面,勉强对他笑笑,转对毗人道,“传惠施!”

    及惠施至,惠王气色已是松和,笑吟吟地执其手,与他来到后花园,绕湖滨漫步。

    二人行至一片柳树下面,惠施只顾走路,没提防脚下,左脚磕在一块石头上,打个趔趄,扑倒于地。

    惠王赶前一步,将他扶起。

    “谢王扶持。”惠施扑打几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谢。

    “伤到没?”惠王关切地问。

    “还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过几声,言语关切,却弦外有音,“爱卿这腿脚……”

    “老矣!”惠施顺势苦笑一下,摇头。

    “若是寡人没有记错,爱卿年过五旬了吧?”

    “我王圣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动几下手脚,“寡人已逾六旬,整整年长爱卿十年,可这手脚……”不无得意地看过来,再次炫示。

    “臣贱命贱体,安能与我王龙体相比?”

    “呵呵呵呵,爱卿好言辞,”惠王笑过几声,语气转为关切,“想是爱卿近年来操持国事,过于劳身了。”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继续前走,“爱卿呀,说起这事,寡人倒是存心让你歇歇脚,寻个雅致处所修身怡情,颐养天年,将这些烦心事让与年轻人忙活,可又……”故意顿住,轻叹一声。

    “谢王关爱。”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礼。

    “只是呀,”惠王复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着实舍不得爱卿。知我心者,唯有爱卿啊!”

    “敢问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张子如何?”惠王顿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风华之年。”

    “风华之年,臣已过矣,”惠施回视惠王,“不过,君上可曾听过老妾事主之事吗?”

    “寡人孤陋寡闻,你且讲来。”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赶其出门,欲迎新妇。老妾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君上可知何故?”

    “这这这……”惠王听出话音,支吾几声,寻到应辞,“这是不识趣吧!”

    “非不识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惠王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君上,”惠施语重心长,“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当识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离家,是因那新妇居心不良,有失贤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气,有顷,颤声问道:“敢问爱卿,张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为他想谋的是新夫家的家财。”惠施一字一顿。

    为相这些年来,惠施第一次用这般肯定的语气与惠王说话。

    惠王又吸一口气,陷入长思,良久,抬头笑道:“常言道,嫁鸡随鸡,既嫁过来,她当为新夫所谋才是。”

    “寻常女子,嫁鸡随鸡,”惠施直言点明,“只此女子,别有他图,因她爱的依旧是前夫,此来是受前夫指使,色诱新夫啊。”

    此话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会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让惠王打寒战了。

    “君上,”惠施言词恳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岂敢有阻?老妾只谏一言,君上若娶新妇,该当睁圆慧眼,娶一年轻、贤淑、忠心不贰之妇,方能兴业旺室,惠泽子民。”

    “敢问爱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妇?”

    惠施点头。

    “爱卿请讲,他是何人?”

    “公孙衍。”

    “公孙爱卿?他在何处?”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兴奋起来,二目放光,握紧惠施之手,“烦劳爱卿有请公孙爱卿,寡人念他许久了。”

    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变故,魏人公孙衍终于得以于魏宫御书房觐见魏王。

    为迎接公孙衍,毗人大献殷勤,亲自动手将书房里里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边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时三刻,香云缭绕,气氛怡人。魏王沐浴更衣,让毗人把公孙衍留下的五册竹简搬到案上,正自重读,宫值内臣已引公孙衍到。

    同来的还有惠施与太子申。太子申是惠王特别吩咐召请的。

    惠王不再宣召,亲迎出去。

    见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孙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孙衍拜见我王。”

    惠王却不回揖,二目如炬,将他好一番打量,有顷,跨前几步,执其手道:“公孙衍哪,公孙衍,你这个子民可是让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谢我王偏爱。”公孙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孙衍衣袖,并肩进门,君臣四人分别落席,惠王再度凝视公孙衍,拱手,长叹道:“唉,不瞒爱卿,你到秦国,搞得风生水起,寡人即知错矣。”

    “我王圣明!”公孙衍拱手回礼,不卑不亢,“自离秦后,衍安身于郊,耕作于野,为布衣之身,不敢称卿。”

    “拟旨!”惠王转对毗人,“魏人公孙衍列为上卿,赐上卿府一座,金三十,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记下。

    公孙衍离席,叩拜于地:“衍谢王厚赐,只是,赏罚乃国家大事,无功不受禄,亦为古之定规,身为子民,衍无尺寸之功于魏,是以斗胆恳请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树,再行封赏不迟。”

    “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爱卿过谦了,”指案上五册竹简,“单是这五卷治魏长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瞒爱卿,你这五卷,寡人翻阅不知几遍,堪称字字珠玑、直砭时弊啊!可惜此策有首无尾,后五策缺失,实让寡人嗟叹不已。这下好了,有爱卿在侧,寡人不愁后续五册,可以尽兴矣!”

    “我王错爱了,”公孙衍又是一拜,“臣写十策之时,针对的是昔日弊端,今时过境迁,这些竹简已然无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阁了。”

    “哦?”惠王震惊,“如何治魏,难道爱卿又有良策了?”

    “回禀我王,”公孙衍侃侃言道,“自离秦出关之后,衍隐于郊野二年有余,冥想天下,欲破乱局,然而,思来想去,所有破解,无出苏秦之右。天下唯有纵亲,方可均衡势力,我王唯有守纵,方可长治久安。”

    魏王身子后仰,微微闭目,良久,身子恢复前倾,拱手道:“谢爱卿指点了。爱卿呀,”转向惠施,笑道,“惠子这相国当腻味了,一心想与高人论辩名实,有心让贤于公孙爱卿,敢问爱卿意下如何?”

    “谢王器重,谢相国大人厚爱!”公孙衍朝二人各揖一礼,“非衍推诿,实乃惠相国德高望重,智慧过人,衍不及远矣。若我王不弃,若相国大人偏爱,衍愿作相府马前走卒,为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几声,“爱卿呀,礼贤用能,乃邦国大事,惠相国与爱卿皆是邦国相才,能够早晚守在寡人身边,寡人已知足矣。至于何人为相,寡人不多说了,三日之内,由二位爱卿议定,报奏寡人,寡人大朝颁诏!”

    惠施、公孙衍皆是一震,相视良久,叩首谢恩。

    闻听公孙衍插足,庞涓大是震惊。

    从在陈轸的赌场里搭救白虎时起,庞涓就对公孙衍怀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时公孙衍的孤军抗击、六国伐秦时公孙衍的沉着应对(庞涓不晓得出自张仪谋划),无不让庞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庞涓引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数年,且几乎天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荡,而他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庞涓的第一反应是驱车司徒府,与白虎一道求访公孙衍。白虎不好拒绝,二人驱车郊野,直入草舍柴扉,里面空无一人,那条黑狗自也不在。二人空守一时,悻悻而返。

    庞涓郁闷回府,见张仪独坐客堂,面前一壶热茶,自斟自饮。

    “张兄,在下正要寻你哩!”庞涓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张仪推过来的茶盏。

    “可为公孙衍之事?”张仪笑道。

    “你晓得了?”庞涓惊愕。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不瞒庞兄,在下与公孙兄堪为知己,他在哪儿,他做什么,在下自是一清二楚、无所不知呢。”

    “你且说说,”庞涓喝一口茶,“此人隐身数年,突然露头,是为何事?”

    “与在下争相!”

    “争相?”庞涓不解了,“此人归魏数年,若是争相,缘何早不争,晚不争,拖至今日才争?”

    “因为在下来了,”张仪又是一笑,“庞兄听过二马共槽之说否?单马独槽,吃起来无味,二马同槽,才叫有劲哩!公孙衍与在下,正是这般。”

    “呵呵呵,”庞涓也笑几声,语气略带不屑,“张兄这也高抬他公孙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与孙兄、张兄与苏兄方是对手。鬼谷四子,天下无可匹敌。”

    “让庞兄说着了,”张仪举盏,端在手里,“不过,庞兄略略误解在下之意。仪与苏兄,是争天下,仪与公孙兄,是争邦国,所争不同,其味相异呀!”

    “好好好,”庞涓也举盏道,“是张兄想得大。敢问张兄,此人既来拱槽,张兄如何应战,该当有个章法才是。”

    “章法只有一个,”张仪冲庞涓扬扬茶盏,“恳请庞兄帮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纵即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孙衍见王,必祭苏秦合纵大旗。魏室权臣,无不主张合纵,且朱威、白虎诸人,更与公孙衍息息相通。王若听信,必弃横而守纵,在下还好,倒是庞兄,怕就不好玩了。”

    庞涓再无二话,径去王宫,觐见惠王。

    魏王果然在为纵横惆怅。纵,或可求稳;横,或有大成。纵,公孙衍、惠子;横,张仪、庞涓。纵,由太子大力鼎持;横,则为自己心仪。

    “贤婿来得正好,”待庞涓落席,惠王望着他苦笑一声,“张子欲横,公孙衍欲纵,是纵是横,寡人头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只有纵论,未闻横说。父王听信苏秦,亲任纵长,合纵之花盛开于孟津,衰萎于函谷。今日天下,纵衰而横出。纵横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见过公孙衍,想必他对苏子纵论又有新释。理不辩不明,儿臣是以恳请父王再约张子,再听横说。”

    “有请张子!”

    张仪这就候在宫外,听到宣召,当即趋入。

    君臣礼毕,惠王拱手,直入主题:“听闻张子横论,寡人耳目一新,盘思迄今。只是,横论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请张子详释,还望张子赐教。”

    “启禀我王,”张仪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气势如虹,“纵论万丝千结,横论只存一理:仗势恃力,大争灭国!”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张。

    “我王请看,”张仪顺手掏出一张羊皮,上面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图,“魏之强敌,秦、齐、楚三强,以魏眼前实力,若是争齐,或相伯仲,若争楚、秦,则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统三晋,独霸中原,则西可争秦,东可凌齐,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体前倾,一双老眼射出贪婪之光,汇聚于张仪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从横论,”张仪手指秦国,“西可无忧。有秦在侧,楚不敢动。王可先伐赵,后扫韩,三年之内,或可一统三晋,厘定乾坤!”

    “三年之内?”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声,看看庞涓,目光落在张仪身上,“你是说,寡人在三年之内,可以灭赵?”

    “是一年之内。”张仪拳头一紧。

    “你……”惠王越发惊愕,“这且说说,你有何策,能于一年之内打败赵室?”

    “我王请看,”张仪指向中山,“近闻中山与赵,边境再起争执。王可约会中山,切断滏口塞,南北夹攻,赵之太行以东,无险可恃。赵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发晋阳,直取代郡。赵人再强悍,若被截为两段,东西相顾无暇,欲保宗庙,难矣哉!”

    “这……”惠王不无担忧道,“赵为纵亲首倡国,若是齐、楚、韩三国之兵皆来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张仪侃侃而谈,“韩人既惧魏,亦惧秦,魏、秦联合伐赵,相信韩不敢妄动。楚、赵相隔韩、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会为赵失和于魏。至于燕室,当今燕王为秦王之婿,不敢不听翁国。赵之救星,屈指数来,只有齐人。”看向庞涓,“齐若救赵,必用将军田忌。使田忌争庞兄,使齐国技击争大魏武卒,齐王虽然年迈,也还不至于如此昏聩吧!”

    “齐人出兵,”庞涓以拳震几,“在下候的正是这个!”

    “庞兄伐赵,若是顺道击垮齐人,”张仪竖拇指道,“真就一战定乾坤了。”再指地图,“三晋归一,我王即挥师东下,顺势将齐人赶至海外瀛洲,那时节,合三晋之魏坐拥齐、燕,秦国独享大楚,天下二分,岂不妙哉!”

    惠王听得热血沸腾,野心膨胀,连连拱手道:“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独得二贤,文武双全,何愁天下不定。”

    复三日,惠王大朝,颁诏罢免惠施,改拜张仪为相。

    天下震动。

    大魏相国府,惠施慢悠悠地在书房整理行装,收拾他所中意的细软。院中并排停放十辆辎车,五辆是魏王赐与的,另五辆是惠施薪俸所置。两个小厮及一女仆动作麻利地装车,所装多是竹简等物,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

    一辆车马驶至府前,车上跳下张仪。

    家宰迎出,恭请张仪入内。

    惠施依旧在收拾行囊,头也不抬,似是没有看见他。

    张仪扑地叩道:“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一拜!”

    “惠施贺喜张子了。”惠施扭过头,“坐吧。”

    张仪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国大人此来,是急于入住呢,还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张仪拱手,“仪此番来魏,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宽谅。”

    “风起云涌,后浪推前浪,张子年富力强,胸有大策,该当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说道。

    “仪来还有一事。”

    “请讲。”

    “观车中行装,先生是为远行。在下冒昧,求问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国可有指点?”

    “先生学问了得,可游稷下。听闻淳于子早就厌倦祭酒一职,欲游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当为合适人选。”

    “谢相国推荐。”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还有吩咐么?”

    “再谢先生成全!”张仪亦起,深深一揖,扭转身,阔步而去。

    张仪离开没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相约赶至,力劝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机缘,惠施只不吐口。

    “敢问先生,”见惠施去意坚定,太子申拱手问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国特来送行,为老朽指点前路。”

    “张仪?”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谋得祭酒职分。”

    “先生必不听他,”白虎顺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前往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连出几笑,竖拇指道,“你小子,几日不见,有长进了。”敛住笑,扫视众人,一字一顿,“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

    第三章 合纵危机,赵室三面临敌

    惠施前脚刚走,张仪后脚入住惠施府宅,朝堂排位列于太子申之后,居庞涓之左。魏国将、相在惠王当政三十年来,首次实现和合。

    张仪任相不久,即与庞涓合谋,唆使惠王连发诏书,完全按照庞涓意愿将大夫、郡县以上官吏过滤一遍,以强国为名选任主战吏员,将朱威一系非主战官员或虚置,或免职,扫清了庞涓强军路上的多数障碍。不足一月,朝野上下,再无杂音,军营内外,杀气腾腾。

    紧接着,秦使樗里疾来使,张仪与秦缔结盟约,秘密定下灭赵方略,庞涓依约调整西河防务,回撤伐秦武卒,紧锣密鼓地筹备伐赵。

    秦魏缔约不足半月,秦军铁骑三万就借道魏境,沿汾水河谷切近赵境,在距晋阳百里之距的大昭泽、狐岐山一带安营扎寨,对外宣称,他们已从白狄马贩手中买下狐岐山与大昭泽之间的大片草场,此来是养马、驯马的。从历史上讲,河水以东至汾水河谷确为白狄人地盘,然而,白狄势力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举族东移,沿井陉出太行山,在太行山东麓建立了今日的中山国。眼下的汾水河谷,基本归属赵人势力范围,白狄马贩这般指给秦人,并签下契约,堂而皇之地说这是他家的祖宗地,显然有点蛮来,说白了,是秦人寻下的强横理由。

    晋阳是赵室发祥之地,亦为赵国西都,更是赵国布设于太行山西侧的唯一军政中心,堪称赵国最后的大本营。当年智氏灭赵,赵简子就是据守此城,方才坚持到最后一刻,并联合韩、魏两家,成功扭转败局,反灭智氏。秦人此来,目标显然是晋阳,而晋阳于赵国万不可失,赵肃侯闻报,急使上大夫楼缓前往咸阳交涉,同时调拨上党守军一万,协防晋阳,旨令赵豹警戒秦人,备战御敌。一时间,汾水谷地,车来人往,民心惶惶。

    打出一整套组合拳后,张仪将魏国诸事留给庞涓,自己扮作皮货商,混杂在前往中山国的商队里,过境赵国,赶赴中山。

    一年多来,中山王一直处在火头上。

    中山王的火气来自赵人。去年腊月,中山成王归天,年不足十六的中山王刚刚承继大位,据守在槐水之北鄗邑的赵国边卒就突然袭扰三个村落,杀人逾十,伤人逾百。缘由是,他们放牧于郊野的战马不时被盗,近日连丢十数匹,其中一个盗马贼被逮现行,拷问得知是附近村落的盗马惯贼,他们结帮成伙,将马盗走后贩运齐国。兵卒押他前去交涉,讨要马匹,竟遭暴民袭击,盗马贼亦被趁乱救走。赵卒回叫援兵,夜袭三村,引发大规模冲突。

    盗马是一回事,赵人趁中山大丧出兵挑衅是另一回事。中山朝野不无憋气,中山王血气上涌,盛怒之下发旨还击。中山边卒回袭赵人五个村落,杀人逾百,伤人近千,连妇幼也未放过。赵人震怒,槐水南岸三千军兵夜渡入鄗,向中山人展开更大规模的报复,杀人数百,伤人更多。中山边境频频告急,中山王调兵遣将,对垒将士剑拔弩张。眼见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中山相邦司马赒急使信臣赴鄗邑,与赵军守将几经磋商,总算将局势暂时缓和下来。

    但中山人无不晓得,他们与赵人之间再无缓和余地。

    这包脓早已鼓起,不出不成了。

    可以说,成脓的囊肿源出于晋国,早在春秋时就已植根。

    中山人的前身是鲜虞人,鲜虞人的前身是白翟人,也叫白狄人。白狄人为姬姓,有说是周文王嫡系毕万公后裔,有说是文王之弟虢叔一支,但无论怎么说,白狄都与周室文王有血缘,堪称王脉正宗,世居于河水之东的汾水流域。之后,许是在周宣王时代,白狄人向东北移至鲜虞水一带,自称鲜虞人。鲜虞水即呼沱水北部支流。此地位于太行山西侧,为山间盆地,地势平坦,水草丰美,四周更有险峻阻碍,堪称福地。然而,到春秋中期,晋国崛起,鲜虞人刚好处在晋国向外扩张的交通要冲,不得不再次向东迁移,沿井陉穿越太行山,在井陉之外的中人城立足,正式建国。因中人城中有山,鲜虞人称自己的新国为中山国。然而,晋人的胃口远不止此,鲜虞水不过是条过道,他们真正梦想的是太行山之东、河水之西的大片沃野,似乎要将整个巨大的“几”字形河水所包地域全部纳入大晋版图。也就是说,晋人试图建立一个西至西河、南至崤函、东至河水、北至荒漠的超强霸国。有基于此,占领井陉要塞的中山人再次成为路障,晋人一路追赶,数番征伐。三家分晋后,三晋之一赵国得到邯郸,向北扩张,在伐灭邢国后,直面中山。赵人数伐,中山人没有退路,据险死守。赵人征伐无果,见魏人也在觊觎,赵侯灵机一动,借道给魏人。魏侯乐得其助,使乐羊、吴起为将,劳师远征,血战三年,终于诛杀中山武公,伐灭其国。赵人不甘于魏人独享中山,暗助武公之后姬桓赶走魏人,复建中山。赵人野心,中山人尽知,因而,在赶走魏人之后,桓公又数战击赵,夺回井陉塞,将赵人赶过槐水。为挽回颜面,赵人恃强再战,终在槐水北岸立足,得到鄗邑,将触角伸入中山腹地。中山人视鄗邑为喉中毒刺,早欲拔之而后快,但苦于国力不济,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轻启战端。

    是祸躲不过。这根鱼刺趁新君年幼无知,立足未稳,冷不丁发作了。在先王入土周年大祭这日,中山王俟祭礼完成,特别留住相国司马赒、上卿张登两位托孤重臣谋议。

    “两位爱卿,”中山王朝二人拱手道,“赵人欺我太甚,寡人实难容忍,请相父、张卿教寡人应对良策。”二目炯炯,扫过张登,落在司马赒身上。

    司马赒幼习诗书,博古通今,为人正派,在桓公晚年袭父爵成为中山大夫,成王时拜宫尉大臣。后接乐池相位,助中山君称王,受封蓝诸君,堪称继乐池之后智勇双全的治国能臣,在大国博弈中多次使中山化险为夷。

    主幼权重,司马赒谋事愈加小心,拱手揖道:“回禀我王,臣以为,赵强我弱,眼下不宜开战。再说,赵若伐我,必全力备战。而就臣所知,自出兵函谷之后,赵人并无大动。此番边境争执,当是寻常摩擦,我宜大事化小,不宜反应过度!”

    显然,这个回复不是中山王所想听到的。沉默良久,中山王看向张登:“相父主张大事化小,张卿意下如何?”

    “回禀我王,”张登拱手应道,“相邦所言,臣深以为是。然而,只要赵有鄗邑,我边境百里之民就不得安寝。臣以为,我王可借此良机,一举拿下鄗邑,将赵人赶过槐水,再沿槐水筑城,可高枕无忧矣!”

    “寡人正是此意!”中山王兴奋起来,“张卿,你且说说如何出兵?”

    “这……”张登迟疑一下,看向司马赒。

    中山王亦看过来,目光热切。

    “出兵,邦国大事,”司马赒闭目有顷,缓缓说道,“容臣思量周全,再行奏报!”

    “如此甚好,”中山王再次拱手,“寡人恭候相父良策!”

    司马赒不无郁闷地回到相府。

    让他郁闷的不是中山王,而是张登。张登本为乐府家臣,因才具得到前相国乐池赏识,荐举为大夫。几年前列国并王成风,中山成公不甘落后,罔顾司马赒劝谏,南面称尊,从而引发三晋及齐、燕等周边大国不满。尤其是迄今尚未称王且对中山国虎视眈眈的赵国,这下得到由头,秣马厉兵,欲行征讨。危难之中,张登受命出访燕、齐、魏三国,竭力周旋,凭一条利舌轻松化解中山危机,居功至伟,得成王重用,受封上卿。成王驾崩,张登与司马赒同为托孤大臣,在朝廷席位已越过他的后台乐府,仅次于司马赒了。

    当然,司马赒在乎的不是张登爬得有多高,而是身为托孤重臣,他不该这么罔顾一切地去顺从新主。中山王毕竟年幼气盛,未历战事,既不知杀伐之苦,更不知与赵这样的大国开战意味着什么,可他张登不该不知呀!知而不谏,盲从上意,这张登究竟想干什么?

    司马赒越想越闷,将自己关进书房,正自闭目静思,一阵脚步声响,长子司马熹叩门,轻声禀道:“父相,上卿大人求见!”

    “哦?”司马赒略略一震,“有请。”

    门被推开,司马熹引张登入见,身后跟着皮货商打扮的张仪。

    司马赒已经站起,目光越过张登,直接落在张仪身上:“这位是……”有顷,看向张登。

    不及张登引见,张仪近前一步,拱手揖道:“魏相张仪见过相国大人。”

    “魏相张仪?”司马赒蒙了,眼睛连眨几眨,而后直勾勾地盯住张仪。显然,张仪与魏相放在一起,这又一身皮货商打扮,于他实在过于陡然。

    “禀相国,”张登微微一笑,解释道,“张子本为秦相,三个月前挂印赴魏,这被魏王拜为相国了。”

    “那……”司马赒仍旧没转过脑筋,“惠相国呢?”

    “呵呵呵,司马兄有所不知,”张仪笑出几声,称兄道弟起来,“惠子这人,天真率性,在临淄稷下把先生当腻味了,跑到魏国当相国;相国席位这又坐腻味了,见在下赴魏,顺手把挑子往在下肩上一撂,嘚嘚嘚地赶起车马,又回稷下当他的先生去了。不定还能混个祭酒哩!”

    司马赒弄明白原委,吁出一气,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商服上。

    “司马兄不会是看上在下这套衣饰了吧?”张仪随手一抖,唰唰几下脱去外套,现出魏国官袍,又从官袍里取出冠带,一一结束妥当,现出大魏相国威仪,末了将皮货商外套双手奉上。

    司马赒哈哈长笑几声,顺手搁在一边,深深一揖:“张子三变,在下眼拙,失礼,失礼。”指席位,“张子有请。”转对司马熹,“熹儿,上茶!”

    茶水奉上,主宾客套一番,张登请求司马赒屏退左右,指张仪道:“禀相国,张子此来,是有大事相商。”

    “晓得,晓得,”司马赒完全活泛过来,二目直视张仪,拱手道,“张子屈尊易服,必为大事。张子若不见外,司马赒愿闻高论。”

    张仪拱手回礼,侃侃言道:“中山先王归天,大丧,新王登基,大喜。在下奉大魏王旨而来,一为往吊先王,二为贺喜新王,三是送给中山一物,权作吊往迎新薄礼。”

    “谢魏王关爱。”司马赒拱手,“敢问厚礼?”

    “代郡。”张仪一字一顿。

    “代郡?”司马赒没搞明白,眯眼问道。代郡远在燕国之西,盛产骏马,与中山相隔崇山峻岭,自赵襄子时起,一直就是赵国属地,显然,将之与中山国系在一起,于司马赒而言,简直荒诞到不可思议。

    张仪不急不缓,将秦、魏、中山三家分赵之谋和盘托出。

    司马赒大是惊骇,两眼先是圆睁,后是闭合,再后,缓缓睁开,盯视张仪良久,方才拱手道:“传闻张子入楚灭越,入秦灭巴蜀,这刚入魏,张口就是灭赵,果然是谋大事的,在下叹服。只是,中山蕞尔小邦,国薄力微,岂敢与魏、秦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司马兄真会客套呀。大赵迄今仍是侯国,中山蕞尔小邦却已南面称尊,与齐、魏、燕、楚、秦等堂堂大国,还有堂堂大周天子,并驾齐驱数载了呢!”

    张仪直揭中山小国称王之短,颇让司马赒尴尬,然而,事实俱在,他有口难辩。

    “今日中山,”张仪侃侃而谈,“西至太行山,东至河水,北至易水,南至槐水,已方五百里,远大于宋、卫。若是再有代郡,辖土可逾千里。代郡,良马之乡。中山此有沃野,彼有良马,坐拥千里之野,百万之民,既拥王名,也坐王实,天下列邦,何人敢以小国觑之?”

    张仪再提代郡,显然,这是一个巨大诱惑,司马赒由不得长吸一口气。

    “司马兄熟知中山,”张仪步步进逼,“中山与魏,远隔赵国,有旧怨而无新仇。中山与赵,却是你死我活。何以如此?因为井陉。赵东都邯郸,西都晋阳。邯郸与晋阳,相隔千山万水。赵虽有滏口陉,但滏口陉直通的是上党,而上党有韩人一半,非赵人独享,赵人欲享平安,须仰仗韩人鼻息。且上党距晋阳,又有高山相阻,赵人历尽山道辛苦抵达上党,仅是半途。井陉则不然。井陉而西,可直达晋阳,赵人欲得井陉,其心切切。而井陉与河水,堪称中山国任督二脉,万不可有失。井陉失,中山失;井陉在,中山在!”

    张仪直击井陉这个中山与赵的必争要塞,司马赒额头汗出。

    “司马兄,”张仪笑道,“非在下危言耸听,实乃情势逼耳。方今天下,亦非中山面对危局。苏秦倡导六国合纵,锋指西秦。六军伐秦,兵叩函谷关,秦人危在旦夕。赵人却在关键辰光卖魏,使纵亲大功亏于一篑,魏人是以深恨赵人。秦人破纵军,得巴蜀,国势日盛。为破苏秦合纵之策,秦王听从在下连横之说,使在下赴魏结盟。魏王洞明时势,抛却前嫌,弃纵入横,任在下为魏相,与秦结盟,共伐不义之赵。近闻中山与赵有隙,在下奉王旨亲赴中山,谋议三分赵土。司马兄,以魏、秦之力,在下师弟庞涓用兵之神,只要东西合击,赵人败亡已成定局。司马兄若从北侧横插一刀,赵想不死,难矣哉!”

    司马赒听完张仪这席解释,总算明白原委,朝张登会意一笑,对张仪拱手道:“在下深居僻壤,孤陋寡闻,得张子开塞,幸莫大焉。”长叹一声,“唉,在下不瞒张子,赵人侵我疆土,夺我鄗城,这又趁我大丧,扰我村邑,杀我臣民,欺我太甚。我王盛怒,本欲兴兵讨回公道,是在下不明时势,几番劝谏。今有魏、秦二大邦仗义相助,在下可无忧矣,这就与张子入宫,奏明我王,谋议大事如何?”

    张仪拱手道:“谢司马兄成全!”

    接后三日,中山君臣与张仪谋划妥当,中山王拜司马赒为主将,乐举为副将,孙固为先锋,公孙弘司粮草,张登司邦国外务。中山国上下同心,起精兵五万,以迅雷之势切断槐水,将鄗邑团团围困。

    与此同时,老于谋算的司马赒亦出一棋,借中山王之口将张仪留在了灵寿,名曰运筹帷幄,实则扣作人质,以防魏、秦使诈,向赵国出卖中山。

    边关报急,赵宫震惊。

    晋阳危机未除,中山又起烽火,自孟津归来就身体虚弱、近日更是卧榻养病的肃侯赵语接到战报,尚未读完,气血上冲,陡然昏迷。赵宫大乱,宦者令巩泽急召宫医抢救,太子赵雍、安阳君公子刻和廷尉肥义,也都闻讯赶至。

    “父君怎样?”赵雍逮住巩泽,急切问道。几年不见,赵雍又高许多,喉结长出,声音也脱去稚腔,变成个勇武的小伙子了,只是年岁仍小,离冠年尚远。

    巩泽摇头。

    赵雍脸色变了,急步冲进,扑在肃侯身上,紧紧捏住肃侯之手,带着哭腔:“父君,父君——”

    肃侯静静地躺着,虽然仍在昏迷中,但气已均匀。一名老宫医正在行针,肃侯身上几处穴位,分别扎着银针。另几名宫医候在一边。

    肃侯榻边,仍旧放着边关急报。

    安阳君走过去,轻声问宫医道:“吴太医,君上如何?”

    “回禀安阳君,”为首宫医压低声音,“看脉相,是急火攻心。”

    “抓紧救治。”安阳君语气平稳地吩咐一声,在肃侯榻前跪下,拉过肃侯之手,搭会儿脉,目光落在边关急报上,拿过来,细读一遍,缓缓起身,拍下赵雍肩头,朝外努嘴。

    赵雍会意,跟他出来。

    肥义也跟出来。

    “殿下,”三人走到偏殿,安阳君望着赵雍道,“我观君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眼下大务,乃是这个。”将急报呈上,“殿下请看!”

    赵雍看完,脸色变了,顺手递给肥义。

    “中山陡然兴兵,颇为蹊跷,无论如何,鄗邑不可有失,望殿下速作主张。”安阳君一向沉稳,即使火烧眉毛之事,语调依旧是不急不缓。

    “廷尉,”赵雍看向肥义,“若是没有外援,鄗邑能撑多久?”

    “回禀殿下,”肥义这也看完了,搁下急报,“鄗邑位于槐水之北,为防中山袭击,臣吩咐特别构筑。城高二丈四,城门包裹铜皮,沟阔五丈,配守军八千,防御利器应有尽有,城中更有臣民三万六千,积粟可食一年,城内有二水交汇,另有水井三十五口。依中山人眼前之力,即使没有外援,只要城中军民齐心,短期内不会有失。”

    赵雍吁出一口气,看向安阳君:“叔公?”

    “殿下,”安阳君一字一顿,“为赵未来计,鄗邑不可有失。”

    “肥义,”赵雍转向肥义,“叔公所言极是,军情火急,你亲赴信都,引守军三万,驰援鄗邑,以稳鄗邑军心,其他诸事,待父君醒来,再行决断!”

    赵雍走进内殿,拿出调兵虎符,以殿下名义写好旨令,交巩泽印上肃侯玉玺,交给肥义。

    肥义前脚刚走,宫人出来,报说君上醒了,召二位觑见。

    安阳君、赵雍疾走过去,果见肃侯身上银针尽皆拔除,气色已经缓和,任由老宫医一下一下地揉搓脚底。

    “贤弟,雍儿,坐。”肃侯给二人个笑,指榻沿道。

    二人未坐,拱手问安。

    “寡人没事儿,鄗邑……”

    “禀父君,”赵雍应道,“雍儿方才与阿叔、廷尉谋议过了,雍儿照阿叔之意,旨令肥义将军调信都守军三万,暂行驰援,鄗邑城高池深,再有肥义将军呼应,近日不会有虞。”

    肃侯看向安阳君:“晋阳可有奏报?”

    “有,”安阳君小声禀道,“秦人仍旧滞留于大昭泽、狐岐山一带,眼下尚无异动。臣已传信赵豹,让他严加戒备。即使用兵,秦劳师征远,不足为虑,有赵豹在,君兄但请宽心。”

    肃侯微微点头,闭上眼去,有顷,缓缓睁眼:“苏相国他……仍在燕国吗?”

    “是。”

    “传信苏子,请他速回,就说寡人……在候他!”

    燕都蓟城,燕易王上位后,经过多方考虑,没有另外立相,是以苏秦仍旧住在燕文公赐给他的那座老府宅里,府宅的门楣上依旧悬挂相国府匾额。

    自六国伐秦失败,一晃就是两年多。这期间,秦公主嬴嫱一连为易王生下两个王子,公子微与公子悔。燕、齐争执由来已久,易王立后,燕宫内部仇齐势力占尽上风,易王更因前夫人田氏而不喜公子哙,一心欲立公子微为太子。

    苏秦由邯郸赶赴蓟城后,一面是齐威王舍不得河间十城,一面是燕易王不欲立公子哙,双方各寻措辞,久拖不决。苏秦就如走马灯般从蓟城往奔临淄,又从临淄赶赴蓟城,两年间在燕、齐两地驱驰五个来回,总算于近日得到妥善解决:燕易王正式在燕国太庙举行盛大祭礼,册立公子哙为太子,齐威王也恋恋不舍地诏令田忌向燕将子之移交已由齐人“治理”数年的河间地。

    在苏秦为燕齐十城奔忙之时,三弟苏代拖家带口,一溜儿七八辆辎车长驱数千里,由洛阳寻至蓟城。一家大小六七口,外加逾十男女仆从,将原本空落落的相府塞了个满实。

    自苏秦走后,苏代无心农务,决心跟从二哥习学“舌功”,因而一到苏宅,就夜以继日地缠牢苏秦。作为兄长,也因有诺在先,苏秦只能耐起性子,一得闲暇就拿出鬼谷子的临别赠书《阴符本经》,为他一一讲解捭阖道术。苏代自幼耕作,少不读书,基础实在太差,面对这如秋虫般乱爬的“天书”,真正是一筹莫展。然而,苏代也不是吃素的,不言放弃不说,这又祭出苏秦当年曾经下过的神功,只要苏秦不在家,他就关门闭户,彻夜攻读,倦怠时自也效法苏秦以锥刺股的狠劲儿,偶尔露面,也总是散发披肩,举止古怪,就如中魔一般,时而手舞足蹈,时而自说自话,闹出种种荒诞、桩桩奇怪。而这些奇怪又迅速被府中仆从放大到蓟城的角角落落。咄咄怪事,种种奇行,配上早由各路小说家在列国广为流传的苏秦出道故事,很快风靡蓟城,苏代也迅速成为燕国朝野共同关注的人物。

    对苏代的种种怪行,苏秦初时以为是走火入魔,直到第五次回燕,方才意识到他是刻意而为。皮毛未得,就如此卖弄,机巧之心实令苏秦忧心。苏秦多次劝勉,苏代唯唯喏喏,心里却是不服。苏秦无奈,只好再讲捭阖大道,而道于苏代显然无缘,苏秦一开口,苏代的两只眼珠儿就不打转了。苏秦长叹一声,摇头无语。

    河间十城既已讨回,公子哙也被立为太子,苏秦觉得再无守在蓟城的必要,就吩咐袁豹收拾行装,入宫向易王辞行,将苏代一家留住府中,自带大小车乘二十余辆,络绎驱往邯郸。从近日收到的各路情报来断,邯郸显然已经处在天下漩涡的中心位置,苏秦一刻也耽搁不得。

    燕、赵之间只有一条官道,即由蓟城南下,涉过北易水——涞水,经由武阳,再涉南易水,借道中山入赵。

    武阳是燕国下都,先燕公丘地,更有太后姬雪孀居,苏秦为避嫌,故意放缓脚程,两日行程,竟走三日。直到第三日迎黑时分,苏秦才吩咐袁豹加快脚程,务必于关城门之前赶到,夜宿武阳馆驿。

    留守武阳的仍旧是骁将褚敏。是晚,褚敏置酒接风,苏秦喝到微醺,推说胸闷,径回馆驿歇息。交三更时,苏秦换作一身夜行衣,紧跟飞刀邹,打开馆驿偏门,七转八拐,沿街头小巷绕往一处私邸。

    私邸周围大树参天,极是清幽。早有人打开柴扉,二人步入,来到一扇黑漆门前。漆门洞开,苏秦入堂,漆门随之关闭。堂中亦无亮光。苏秦跟从飞刀邹摸至内室,早有黑衣人守候,见苏秦到,引向一处洞门。苏秦只身踅入洞门,飞刀邹自留于外守护。

    直到此时,苏秦方见亮光,有人持烛恭候。

    持烛者不是别个,却是春梅。苏秦紧跟春梅沿走道走有十余丈,来到一扇石门前。石门洞开,待二人闪入,石门关闭,眼前现出一个方约两丈的雅致石屋,房内烛光通明,靠墙处放置一张软榻。守于榻前的姬雪早已迫不及待,一见苏秦,急迎上来,声音发颤,轻叫一声“苏子”,软瘫在苏秦怀里。

    原来,这处私邸紧邻离宫,原为先君守陵人所居,守陵人死后,其子不愿继续守陵,前往蓟城谋职去了。此居被他变卖,几经倒手,落到木华手里。屈将子使擅长土木的墨者在紧临离宫的宫墙外围掘出这间地下室,由地下暗道通向两端,一端于守陵人居处,一端为姬雪寝宫,两端入口各设机关,这端有墨者把控,那端由姬雪掌管。地下室上方,是厚约五尺的土层,有防水、通风设施,地面长满荆棘、乱竹数亩,鸟兽乐入,人迹罕至。

    在建造此室的同时,姬雪也对身边侍女进行梳理,将纪九儿派来的疑似细作全部安置到中院和前院,后院寝宫只留春梅等几个死忠亲随。眼见后院墙高池深,插翅难飞,纪九儿的细作也都放下心来,只将两眼盯在宫门处,地下密室成为万无一失的幽会绝境,是以苏秦近两年来,每次过武阳赴齐,都于此处与姬雪幽会,不再那么战战兢兢了。

    春梅等人知趣地退出,室内只余苏秦和姬雪,二人再无顾忌,携手至榻,彼此宽衣,相拥入锦被。

    久旱逢霖。一对恋人数月未见,自有几番缠绵,别样亲热。待雨过天晴,姬雪娇喘稍歇,匀气悄语道:“苏子,雪儿有个愿望。”

    “雪儿有何愿望,但讲就是。”

    “你先应允雪儿才成!”

    “苏秦对天起誓,无论雪儿心有何愿,苏秦必竭诚尽力,让雪儿称心遂愿。”

    “苏子,”姬雪笑了,“你大可不必起誓,只需应允即是。”

    “苏秦应允。”

    “雪儿之愿是……”姬雪翻身坐起,紧盯苏秦,二目含情,目光憧憬,“为苏子生下一子。”

    “啊?!”苏秦惊叫出声,打个惊战,忽地坐起。

    “苏子?”姬雪愕然。

    苏秦愣怔有顷,缓缓躺下,闭上眼去,眼角流出泪水。

    姬雪这是一心为他啊!

    “苏子,”姬雪也躺下来,头枕在苏秦的胳膊弯儿上,语气哀求,“不是为你,就算是为雪儿,成不?雪儿想当一次真正的娘亲。”

    苏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搂得她几近窒息,她感到脸上湿乎乎的,晓得是苏秦的泪水。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松开她,坐起来,擦掉泪水,盯住她,坚定地摇头。

    “苏子?”姬雪亦坐起来。

    “你是太后。”苏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雪儿不怕!”姬雪声音急切,语气坚定,“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要我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他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作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显然,这桩事情她想过不知几次,连细枝末节也没落下。联想到她为幽会而煞费苦心地说服木华买下此房,又求请屈将子亲手设计这个暖意浓浓的爱巢,苏秦真正体会到一个女人在陷入爱河后的细致与胆略。

    只是,他的雪儿也太天真了,她似乎永远不晓得他们周围有多少人在环伺,有多少双眼睛在窥视,也永远不晓得这世间邪恶的威力有多强,有多少人随时都想将他,包括她,辗作粉尘!

    然而,雪儿是个女人,是个无缘当母亲但做梦也想当个母亲的女人。她已年届三十,若是嫁在寻常百姓家,膝下该当儿女几个了。就像苏代家,前后不过十年,已生养五个儿女。

    “雪儿,”苏秦长叹一声,“这是一桩大事情,是不?对你我来说,这是一桩比天还大的事情,是不?”

    “是的,它比天还大!”姬雪点头。

    “既然它比天大,我们就得慢慢商议,是不?”苏秦决定搁置此事,再说,眼下也的确不是商议这个的时候。

    “苏子,你信天不?”

    “信。”

    “要是信,你就甭管了,一切看天意!”姬雪轻轻抚摸柔嫩、滑腻的白皙小腹,脸上漾着笑,瞳中充满向往。

    “雪儿,你是说……”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

    “苏子,就看天意吧!”姬雪伏身,将脸贴在他的宽大胸膛上,声音软得不能再软。

    苏秦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姬雪细声柔气,谈着谈着,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

    鸡叫头遍,有敲门声响起。苏秦别过姬雪,约定晚上再会,开门出去,与飞刀邹趁夜色赶回馆驿,在榻上一觉困去。正酣睡中,被袁豹唤醒,起身入堂,见是赵国使者单宗。原来,单宗诸人也于昨晚赶到武阳,今日凌晨出城门直驱蓟城,途经北易水时,听艄公说是苏秦已到武阳了,急又折返。

    苏秦晓得单宗,知他是宦者令巩泽身边的红人,而巩泽又是肃侯的影子,此人寻他,必有大事。果然,客套话讲完,单宗从袖中摸出赵雍的亲笔书信,又将肃侯于榻上的口谕复述一遍。

    听到肃侯断断续续的“……寡人……在候他”几字,苏秦泪闸大开,哽咽着询问病情。单宗约略讲过,恳请他速速启程,否则,他们君臣怕就对不上话了。

    苏秦再无二话,当即吩咐袁豹整顿行装,急就书信一封,交予飞刀邹,要他转呈姬雪。前后不消半个时辰,苏秦连武阳郡守褚敏也未及作别,就打起旗帜,一车当先驶离武阳南门,朝南易水方向绝尘而去。

    车过南易水,即是中山国。

    中山与燕近无战事,边关正常开放,加之苏秦打的是“纵”字旗号,外加一个特别的“苏”字,过关极是顺畅。

    然而,中山境内却是另一番场景。人欢马叫,群情激奋,无数马车络绎不绝,就如一字长蛇向南蠕动,将一条官道塞得满满的。苏秦只好耐住性子,吩咐车队杂在中山车队之中,徐徐而动。

    行过一日,仅走二十余里。向晚时分,苏秦正自着急,飞刀邹过来,指旁边林中道:“主公,林中有人候您。”

    苏秦随他走入林中,见树下站着年老墨者,木华、木实一边一个,分立两侧,晓得是屈将子无疑,拱手揖道:“晚辈苏秦叩见屈将子前辈!”

    “屈将子见过苏大人!”屈将子亦拱手回礼,指地道,“苏大人请坐。”率先席地坐下。

    苏秦亦于对面坐定。

    “前辈殚精竭虑,处处呵护晚辈,晚辈早欲拜见前辈,聆听指教,却不想诸事牵绊,难成夙愿。此地得遇前辈,实令晚辈喜出望外。”苏秦一扫数日来的不快,一脸欣喜道。

    “谢苏大人褒扬。”屈将子呵呵笑过几声,“苏大人心系天下,厚爱无疆,我等奉巨子之命为苏大人效力,苏大人但有驱驰,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谢前辈关爱。敢问前辈,与楚国公族屈氏可有渊源?”

    “屈将自幼丧父,少小时候,听娘亲讲起,我先祖为屈荡,康王时曾任莫敖。只是,屈将自幼放荡不羁,后入墨门,对世系宗门再无挂记,也就淡忘了。”

    “你们屈门,代出奇才。晚辈几年前得遇一人,十分了得。”

    “哦?他是何人?”

    “姓屈名平,字原,虽然年少,却有雄才大略,浩气贯空。屈门出此俊杰,实乃楚国大幸。”

    “屈门小子,能得大人褒奖,老朽甚慰。”屈将子拱手谢过,转开话题,“大人此番南下入赵,可为中山之事?”

    “晚辈正欲就中山之事请教前辈。”

    屈将子多年来一直游走在中山、赵、燕诸地,自是熟知中山,见苏秦有问,就将中山形势及其近日与赵的冲突根由一一禀述,末了道:“苏大人,中山因其弱小,大国环伺,形势堪忧,老朽麾下有墨徒逾三百,多在中山助其守御。今日赵、中山边界冲突陡起,未来或有一战,众墨者何去何从,老朽悉听大人明断。”

    “谢前辈抬爱。”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将子,“听闻前辈条分缕析,加之列国情势演绎,晚辈可以觉出,此番中山与赵边界断非寻常冲突,可能引起天下大战。前辈麾下墨者,可暂撤离中山,观望情势,再由前辈决断当助何方。”

    “敬受命。”屈将子拱手道,指前面大道,“此道白日车众人杂,夜间倒好。大人若有急务,可晓宿夜行,屈将子不误大人行程了。”

    二人别过,苏秦听从屈将子指点,晓宿夜行,果是松快,不过三日,竟就赶到中山与赵相交之处,鄗邑在望。

    路,再也走不通了。

    到处都是中山人,一眼望去,尽是帐篷,大片原野被踏成平地。在中山大军遍地营帐的层层围困下,几里开外的鄗邑显得孤单而无助。

    苏秦车马正在寻道前行,一车驶来,车上一将拱手揖道:“车上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苏秦。”苏秦立于车上复礼。

    “末将乐举奉中山相国司马赒之命,恭请苏大人前往中军帐一叙。”乐举再揖。

    乐举是中山国前国相乐池之子,乐池又是魏文侯时征伐中山的主将乐羊之孙,堪称是名门将后,此番用兵,更被拜为中山国副将,地位仅次于主将司马赒。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由乐举出面邀请,显然给足了苏秦面子。苏秦早听单宗讲过中山与赵的边关摩擦,此番路过中山,本欲谒见司马赒,觐见中山王,探求化解之道,却又念想肃侯,生怕见不上一面,是以全力赶路,不料反被拦阻相请,也算遂意,当下回揖道:“恭敬不如从命,乐将军请!”

    乐举掉转车头,前面带路。苏秦吩咐车马就地屯驻,与飞刀邹、木华、木实三人驱车跟从。不一时,两辆车马驰至中军帐,一身戎装的司马赒与中山国上大夫张登已立于在帐外等候。

    见过礼,司马赒牵手苏秦入帐,飞刀邹诸人在帐门外面守候。

    双方坐定,客套话说尽,苏秦心中有事,切入正题,指帐外道:“前番在下过境入齐,中山举国上下一片祥和。前后不过两个月,这竟剑拔弩张,敢问将军,发生何事了?”

    “唉,”司马赒摇头叹道,“非中山剑拔弩张,是赵人欺我太甚。”

    “哦?”苏秦佯作不知,倾身问道,“在下寡闻,请详言之。”

    “不瞒苏大人,若论起因,倒是不足挂齿,不过几匹军马而已。赵人怀疑军马走失,就到附近村落查访,指认几匹,硬说是村夫偷走的。村夫不服,与其争辩,赵人恃强杀人,村夫不服,反攻赵人。赵人搬来大军,屠杀村民,连孤老妇孺也不放过。我王震怒,遣人说理,赵人不睬。我王被逼无奈,适才用兵,欲以热血讨还公道,不料却又惊扰苏子了。”

    “此事在下有所耳闻。在下以为,中山王兴师动众,并非只为几匹军马,而是为鄗邑。”苏秦直言破题。

    “苏子明见。”见苏秦不打弯,司马赒略略一怔,也直言道,“马匹确为由头,是鄗邑这个毒瘤,该到切掉的时候了。”

    “鄗邑的确是个毒瘤,早晚得切,只是,司马兄何以判出此瘤已到非切不可的时候了呢?”苏秦二目如炬,紧盯他问。

    小小中山竟然在大赵面前逞强,要么是中山君臣发昏,要么是别有原因。中山新君上位,权柄操在司马赒手中,而司马赒亦非莽撞之人,苏秦此问,显然是另有所指了。

    “这……”司马赒一时语塞,略作迟疑,看向张登。

    “苏大人果然犀利,”张登略略拱手,接过话题,“中山攻赵,是击蛋于石,只是,宝玉宁碎而不屈全,烈马宁死而不跪鸣。赵人以强凌弱,以大欺小,霸我疆土,辱我臣民,中山虽小,却不愿跪生。”

    “唉,”苏秦长叹一声,“上大夫答非所问了。是毒瘤当切,在下问的是切的辰光。”

    “以苏大人之见,何时切掉为妥?”司马赒回过神了。

    “静待时机。”

    “难道眼下还不是时候?”

    苏秦重重摇头。

    “在下愚昧,请苏子详解。”

    “正如张兄所言,小不欺大,弱不凌强,蛋不击石。中山敢于以小击大,以弱凌强,以蛋击石,恕在下冒昧度之,原因无他,无非是得到外援。”

    司马赒陡吃一怔,看向张登。

    张登亦望过来,有顷,爆出一笑道:“苏子既已言之,何不点明,也好让我二人一听为快!”

    “与秦、魏结盟,借秦、魏之力强切毒瘤!”苏秦一字一顿。

    见苏秦对此谋已经了如指掌,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各吸一口冷气。

    “六国纵亲,秦必以横亲破局。”苏秦彻底点破,“秦的首横之邦,必是魏国,秦、魏所谋,必是赵国。秦、魏若是谋赵,必结中山国,请问二位大人,在下是否妄断了?”

    苏秦以逻辑推论,娓娓道来,犹如亲临其谋,司马赒、张登瞠目结舌。

    “敢问苏子,”司马赒恍过神来,声音压低,“何以断定时机未到?”

    “义与理。”苏秦缓缓说道,“纵亲列国,有隙却未失义。魏王倚仗纵亲之势,挑头伐秦,兵败而怨赵,是为不明,今又听信秦人,欲背纵约入横,是为不智。中山蕞尔小邦,为鄗邑一隅之地,与不明不智之魏合谋,与虎狼之秦为盟,与纵亲首倡之国为敌,是自弃于纵亲列国,即使有理在先,事也难成,是以在下断言为时尚早。”

    “谢苏子赐教。”司马赒拱手道,“中山僻壤,在下寡闻,冒昧求请苏子小住敝邦数日,在下亲引苏子觐见我王,作彻夜之谈,苏子意下如何?”

    “谢将军美意。”苏秦回礼应道,“在下恐难如愿。赵侯龙体有恙,今召在下,在下推脱不得。待在下先往邯郸问安赵侯,再来觐见大王,可否?”话音落处,人已站起。

    “苏子既有大事,在下不作勉强了。”司马赒送往帐外,吩咐张登、乐举礼送,目送其车马辚辚远去,若有所失地回到帐中,见苏秦的客席位上,赫然坐着张仪。

    张仪很是落寞,二目微闭,似在冥思什么。

    司马赒瞄他一眼,在主位坐下。

    沉默。

    不知过有多久,司马赒抬头轻道:“苏子的话,想必张子这都听见了?”

    是的,张仪听见了,张仪全都听见了。苏秦侃侃而谈时,他就坐在帐篷后面,与苏秦只隔一层布帘。他甚至能感觉到苏秦的呼吸。

    邯郸一别,他们已有将近七年没有相见。

    七年,比他们同窗共学于鬼谷的时间还长。

    说确切点,苏秦到这帐篷来,是他吩咐召请的。他请苏秦来,不为听他高谈阔话,不为听他开讲纵横大势,只为看他一眼,只为听听他的声音。在这世上,先生不可攀,蝉儿不可犯,童子不可同游,孙兄、庞兄,可相处而不可相知,真正知他并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除去香女,就是这个苏兄了。

    然而,苏兄,苏兄,你为何死心塌地下此纵棋呢?你我下山时,先生是怎么说的?天下大势,唯有一统,依你才学,不该看不清啊!人心早已不古,列国相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却一力合纵,是逆势而行,是逆道而行,是螳臂当车啊!

    螳臂当车,为所不可为,苏兄啊苏兄,你何苦来着?

    “苏子以为,此毒瘤未到非切不可之时。”见张仪一直不凑腔,司马赒正正坐姿,轻轻咳嗽一声,开始复述要点。

    “苏兄他……瘦了……”张仪喃出几字,答非所问,声音几乎听不到。

    “张子,”司马赒显然无意关心苏秦的胖瘦,“在下以为,苏秦所言,并不为虚,与大国相比,中山真就是个蕞尔小邦,玩不起哩。万一……”

    “万一什么?”张仪看过来。

    “万一我们拿不下鄗邑,却又将赵国彻底开罪,真就是遗患无穷,连个退路也断了呢。”

    “拿不下鄗邑?”张仪的右手中指有节奏地敲打几面,“区区万余守军,六万虎狼之师竟然拿它不下,这话传到列国去,只怕是好说难听了呀!”

    “张子有所不知,”司马赒指着鄗邑方向,“赵军虽只万余,苍头却逾两万,个个精通百业,善于技战。这且不说,鄗邑城高池阔,易守难攻,赵人为防不测,储粮、兵器足支三年,至于城门、城墙守护之牢,在赵国诸城中胜过邯郸,仅次于晋阳,何况几万赵军这就扎在槐水对岸,随时皆可涉槐水增援!”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若是唾手而得鄗邑,司马将军还会再讲万一吗?”

    “唾手而得?”司马赒瞪大眼睛。

    “请将军随在下走一趟。”

    张仪起身,径出帐去。司马赒紧跟于后。

    二人登上战车,驰至一处高地,俯视下去,不远处的鄗邑尽收眼底,宽阔的槐水宛若一条摆动的纽带,从鄗邑南侧几里处缓缓东流,几条支流贯城而过,在东侧十几里处汇入槐水。

    “看清形势了吗?”张仪收回目光,微微眯眼,看向司马赒。

    “什么形势?”司马赒如坠雾中。

    “横穿城中的两条小河,还有那条槐水。”张仪指点远处几条银白色带子。

    “这……”司马赒陷入沉思。

    “将军方才提及晋阳之固,可否记得晋阳之窘?”

    “晋阳之窘?”

    “难道将军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年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赵,围困晋阳之事了吗?”

    司马赒恍然有悟,道:“张子是说,我们也可效法智伯,决槐水淹鄗?”

    “在鬼谷之时,在下听孙兄说起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张仪指向远处三条河水交汇处,“将军只需在那片低洼处筑起一道堤坝,再由上游决槐导流,眼前城邑必将成为一片泽国!”

    司马赒长吸一口气,两眼放光。

    肃侯撑着一口气,就为等苏秦。

    “苏子呀,”肃侯支走所有人,包括巩泽,握住苏秦的手,一双老眼现出些许惶惑,“你给寡人个实底,列国纵亲,还能撑下去吗?”

    这一问太沉重了。

    苏秦可以觉出,一如他的健康,肃侯的信心也在丧失或已丧失殆尽。

    “君上,”苏秦的心里沉甸甸的,但语气坚定有力,毋庸置疑,“能撑下去,也必须撑下去!”

    “它……不会有错吧?”肃侯又出一问。

    “君上,”苏秦心里越发沉重,表情刻意轻松,面上却强撑笑容,“难道您不信苏秦了吗?难道您不信自己的心了吗?”

    肃侯闭上眼去,良久,微微睁开,握苏秦的手渐渐有力,声音也不再断续:“苏子,寡人信你,寡人怎能不信你呢?纵亲乃天理,天理是不会错的。”目光从苏秦脸上移开,看会儿天花板,缓缓闭上,“不瞒苏子,这些日来,寡人躺在这榻上,一边等你苏子,一边七想八想。由先祖想到简子,由简子想到襄子,一个一个想下来,一直想到先君,赵室列祖列宗,哪一个都为赵室立下丰功伟绩,都为后人建下盖世奇功,可寡人呢?寡人这一生做了些什么呢?寡人这要去了,这要去面对列祖列宗去了,若是他们一个一个问起话来,问起寡人此生都为赵室做过什么来着,寡人该当以何应对呢?使赵室开疆拓土了吗?使三军战无不胜了吗?使黎民安居乐业了吗?使高士四方来附了吗?寡人越想越惭愧啊!直到后来,直到想到苏子,想到六国纵亲,寡人心里才算宽松。寡人会对列祖列宗说,六国纵亲,既是为赵室,也是为天下,使天下所有的人安居乐业。”

    肃侯说到此处,脸上浮出笑意,二目微启。

    “君上——”苏秦哽咽了。

    “苏子,”肃侯扭头,看过来,“纵亲虽好,可困难重重啊!寡人得报,张仪辞去秦相,赶赴魏国,今已拜为魏相,惠相国轻车简从,不知何往。张仪相魏,必结庞涓,六国攻秦时,秦人故意设局,庞涓疑心赵人卖他,构怨颇深,此番再加张仪,只怕……”顿住话头。

    “君上所虑甚是。”苏秦点头,“如果不出微臣所断,中山此番围攻鄗邑,背后就有魏人。”

    “是哩,若无魏人作祟,中山蕞尔小邦,生不出那么大的胆子!说起此事,兵戈已起,苏子可有应敌良策?”

    “秦已思得近远二策,近策,君上可弃鄗邑,以槐水为界,与中山睦邻修好。”

    “远策?”

    “君上南面称尊,与列国并王。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连中山、宋等也都入王,君上若不称尊,纵亲诸国反起嫌隙。君上称尊,臣仗王势再约纵亲,以楚、齐、赵、韩、燕五势,夹裹宋与中山,形成大势,迫魏弃横入纵。列国皆纵,秦必退守关中,危局可解矣。”

    肃侯闭合双目,陷入长思。

    “苏子,”有顷,肃侯眼皮复睁,“中山不足虑,鄗邑不可弃,至于南面之事,寡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苏子可与庸儿谋议。”提高声音,“来人!”

    大门推开,巩泽应声而入。

    “召庸儿。”

    赵庸进来,于榻前跪下。

    “庸儿,”肃侯指着苏秦,“拜苏子。”

    赵庸转向苏秦,叩首。

    苏秦急急伏地,与赵庸对拜。

    待赵庸拜毕,肃侯扯其手,将之交到苏秦手中:“苏子,寡人这将庸儿托于你了。”

    “君上——”苏秦长叩于地。

    “庸儿,”肃侯一字一顿,“自今日起,你须以师礼恭事苏子,家国大事,皆听苏子远谋,不可有违。”

    “儿臣遵旨!”赵庸叩道。

    “合纵摒秦,为赵长策,不可懈怠。”

    “儿臣谨记!”

    “去吧,寡人累了。”肃侯闭目。

    苏秦、赵庸互望一眼,再拜退出。巩泽留赵庸门外守护,安排苏秦回府暂歇一宿,再来跪安。待苏秦前脚离开,肃侯即召赵庸、安阳君赵成、国尉肥义再次入见。肃侯再次托孤,老泪流出。赵成、肥义各自向少主盟誓尽忠,退往殿门外跪安。

    “庸儿,”肃侯安排完后事,独留赵庸,问道,“为父将你托于苏子、你四叔公和肥义,若议大事,他们三人中,你听何人?”

    “庸儿都听。”赵庸沉思有顷,应道。

    “若是他们意见相左呢?”

    “庸儿就都不听。”赵庸又道。

    肃侯摇头。

    “儿臣愚痴,请父君指点。”

    “天下长策,可听苏秦。就眼下而论,天下长策,莫过于纵论与横论。纵论,结弱抗强;横论,结强凌弱。纵论起于苏秦,因赵而动,赵为首倡国,废之即废义,废义则赵失于天下。苏子建议南面,你可听之,南面而尊。赵国长策,可听肥义。中山无情无义,翻三覆四,为我心腹大患,为绝其宗祠,永除后患,列祖列宗不遗余力,只可惜机缘未就,迄今未能大成。肥义生于代郡,长于北地,熟知胡人。欲除中山,必结胡人,此乃为父毕生之悟。至于家族宫闱,悉听你四叔公,有他在侧,为父可无忧矣。”

    “儿臣谨记于心。”

    托完心事,肃侯再无牵念,三日之后,于洪波台溘然长逝。

    肃侯驾崩,赵庸无悬念承继大位,在苏秦、赵成、肥义三位托孤大臣辅佐下南面称尊,是年一十四岁。

    拥立新君,又为旧主守丧,一连十余日,从朝堂到灵堂,从列国治丧到边界冲突,苏秦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曾有一刻消停。到第十五日头上,眼见苏秦脸色苍白,走路都打瞌睡,赵王特别恩准他不再守灵,暂回府宅将养。

    苏秦也觉顶不住了,谢过王恩,打道回府。

    刚到府前,就见袁豹迎出,禀报道:“主公,有远客光临,在府中已候数日了。”

    “远客?”想到不期而至的苏代一家,苏秦推测,许是老家又来人了,眉头微皱,“什么人?”

    “一男一女,听口音像是从关中来的。”袁豹应道。

    “关中?一男一女?”苏秦心里打一横,“可报姓名?”

    “我问过了,他们死不肯说,只说是你的旧相识,一定等你回来。”

    旧相识?苏秦不再多话,匆匆进府,二人不在客堂。袁豹问过下人,方知他们后花园中赏花去了,正欲召请,苏秦摆手,径朝后花园里走去,远远望见一对男女面对荷花池而立,显然是在赏花。

    听见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那女的望到苏秦,头急低下,以袖捂脸,再也没有抬起。男人直望过来,盯住他的一身孝服审看。

    那男人黑冠锦带,一身大夫打扮,那女子更是披金戴玉,看起来雍容华贵。苏秦盯有一时,实在想不出这两个富贵旧相识来自何方,又是何人,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寻苏秦的?”

    那男人盯他又看一时,也似认不出了,拱手回揖:“是苏秦大人吗?”

    “洛阳人苏秦正是在下!”苏秦再次揖礼。

    “果真是苏大人哪!”那人喜极,也忙还礼,“还记得函谷道小秦村的独臂老哥不?”

    苏秦这才看清他有一条空袖子,完全灵醒过来,既惊且喜,急前一步,一把扯住他道:“好大哥呀,真没想到会是你,在下认不出哩!”

    “大哥也认不出兄弟了!好兄弟,你……哪能这般披麻戴孝呢?”

    “先君驾崩,在下这在为先君守孝呢!”

    “怪道满大街都穿白衣服。”独臂人叹喂一句,转对旁边女子,“果儿,羞个啥哩,快来拜见相公大人。”

    苏秦这才意识到,那披金戴玉女子竟是当年救过自己的小姑娘秋果,朝她深深一揖:“秋果姑娘,苏秦有礼了。”

    秋果扑地跪下,叩首,头一丝也不敢抬:“秋果拜见苏大人。”

    “这这这……”苏秦急道,“秋果姑娘,你哪能下跪呢?你是苏秦的恩人哪!”

    “秋果不敢当。”秋果再叩。

    苏秦不好伸手拉她,看向独臂人:“秦大哥,快扶秋果起来,我们这回客堂说话。”

    独臂汉子扯起秋果,跟从苏秦回到客堂,各自叙起分手故事,苏秦方才得知秦公真的寻访过他,并为此事彰扬过老秦家,为他一家晋爵不说,这又升为大夫。独臂汉子大是感叹,救死扶伤本为寻常之事,万没想到救下他苏秦,竟就赶上割敌三十只耳朵了。二人说说道道,夜色已降,袁豹摆好宴席,秋果挽袖侍酒,苏秦与独臂兄弟把酒举盏,畅饮至月上梢头。

    酒过不知几盏,独臂汉子搁下酒爵,指着秋果,言入正题:“兄弟呀,老哥此来,不为别事,就为我这闺女。”

    “谢大哥信任。”苏秦也早明晓来意,拱手应道,“受人滴水,当报以涌泉。当年苏秦蒙难,老哥一家,尤其是秋果姑娘,几番相救,苏秦即使肝脑涂地,也难以为报。苏秦只将千言万语,折作一句,但有用得到苏秦处,苏秦定竭屈肱之力,不敢存私。”转对秋果,“秋果姑娘,说吧,你有何梦想,阿叔这就为你张罗。”

    “秋果梦想,就是……守在大人……身边,侍奉……大人。”秋果声音断续,几近呢喃。

    “不瞒兄弟,”独臂汉忙为女儿圆场,把话说白,“果儿年满二九了,这在秦地,五年前就该生娃子。可她……长大了,懂事了,心眼也高了,一心只候大人,无论何人登门,谁也不肯嫁了。”

    苏秦嘴唇咂吧几下,又闭上。

    “兄弟呀,你应下三年后就去接她,她这候你,苦苦候有八年哪!”独臂汉叹道。

    苏秦微微闭目。

    “果儿此来,是死心守着兄弟了,望兄弟看在老哥薄面上,成全她吧!”独臂汉彻底把退路堵死,“不瞒兄弟,路上我对果儿说,若是见不上苏大人,或是苏大人不肯,哪能办哩。你猜果儿咋说,果儿说,她生是兄弟的人,死是兄弟的鬼,若是大人不肯认,她唯有一死!”

    话至此地,见苏秦仍不表态,秋果急了,扑通跪地,哽咽起来。

    “秋果姑娘,你……快快请起!”苏秦急了。

    秋果只是哽咽。

    “唉,老哥呀,”苏秦长叹一声,转对独臂汉道,“七年前,在下确实讲过去接果儿,只因种种情由,在下未能赴秦,让果儿久等了。老哥这带果儿不远千里寻来,实令在下汗颜。老哥若不见外,在下倒是有个主张。”

    “兄弟请讲。”

    “在下与老哥兄弟相称,秋果既为老哥爱女,也即在下女儿,在下无儿无女,自今日始,就认果儿做义女,早晚留在府中,有朝一日,待果儿遇到合意郎君,在下必张灯结彩,以嫡女之礼嫁之,敢问老哥意下如何?”

    “这……”苏秦的建议显然出乎意料,独臂汉子迟疑有顷,看向秋果。

    “秋果谢义父容留身边。”秋果止住哽咽,破啼为喜,叩地再行大礼,“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苏秦吁出一口气,召来袁豹,置办相应礼器。翌日晨起,苏秦歇足精神,在府中举办认义女仪礼,吩咐府中细务,尤其是自己的衣食茶饮,全部交由秋果安排。在袁豹陪同下,独臂汉在邯郸闹市闲耍几日,乐悠悠地自回秦地去了。

    纵亲发起人赵肃侯崩天在列国无疑是件大事。苏秦欲借肃侯葬礼重振纵亲,遂以合纵首倡人名义,邀请楚、齐、韩、燕、魏五国列王或特使前来邯郸,一则为肃侯送行,二则重温纵亲盟誓,推举新约长,践行纵约。

    五路使臣刚出国境,上大夫楼缓就使秦归来,报说秦人正厉兵秣马,图谋大举;晋阳也来急报,说城外不明身份之人增多,大昭泽、狐岐山一带秦兵又增一些,粗略估计已逾四万,显然其来意已远非牧马或狩猎了。赵豹已调锐卒两万屯守晋阳前哨梗阳,同时,密派军士五千进驻中阳和离石,加固守卫二城,确保晋阳侧翼安全,同时做好扰乱秦人后方,必要时断其退路的准备。

    赵室君臣正在谋议晋阳情势,鄗邑传来急报,中山国决槐水灌城,鄗邑成为泽国,被淹死百姓无数,城池失守。

    中山人如此嚣张,赵都震撼,朝臣更是义愤填膺。武灵王赵庸刚刚南面称尊,火气正盛,旨令上党守军三万,又从邯郸周边各邑抽军两万,外加肥义先期援军三万,组成八万锐师,编成三军,以肥义为主将,李义夫为副将,一路烟尘地杀奔中山,企图一举灭除这个心腹大患,实现肃侯临终所托。

    苏秦大急,一连三谏,武灵王捂耳不听。

    苏秦夜叩安阳君之门,说以赵国危势,安阳君道:“不瞒苏子,这些危势赵成也都看见了,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赵人一向血性,可杀而不可辱。中山蕞尔小邦,战不胜而行此下作手段,可怜鄗邑逾万勇士,数万百姓,一夜之间,尽作水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一向持重的安阳君也作如是观,苏秦晓得回天乏术了,长叹数声,回到府中,越想越是着急,寻来楼缓,谋划应策。

    司马赒也早得到军报,一面沿槐水一线修筑工事,布置守御,一面向魏王紧急求援。魏王即拜庞涓为主将,公子嗣为副将,引军十万往救中山。

    庞涓早已布置妥当,大军长驱直入邺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渡过漳水,从东中西三路突破赵国滏水防线。庞涓亲率中路围攻临漳邑,经过半日激战,斩杀赵人数千,夺得城邑,正面直逼邯郸。与此同时,东路占领列人邑,控扼邯郸东部要塞,西路则由青牛率领三千虎贲军,昼伏夜行,溯漳水而上,沿清漳河谷直插滏口陉,犹如神兵天降般袭向滏口塞。守塞赵卒多在睡梦中,仓促应战,不消半个时辰,主将于慌乱中被青牛斩杀,滏口塞失陷,邯郸与上党的唯一通道被拦腰切断。

    赵人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滏水防线于一夜之间即被庞涓的武卒全线突破,赵都邯郸也完全裸露于魏人兵锋之下。直到此时,赵庸方才想到苏秦谏言,偕安阳君夜访苏府,请教应策。

    兵临城下,苏秦亦无其他应策,只有组织军事对抗。在苏秦建议下,赵庸旨令肥义从中山撤军,回援邯郸,传谕周边赵人或撤入邯郸,或散入各邑,或撤入西部山中,最大限度地保守实力,坚守不出。

    魏武卒袭占滏口塞时,由上党郡奉旨征伐中山的李义夫的三军大军正在通过滏口陉,尚未赶到滏口。

    这正是庞涓算准了的。

    滏口溃散赵兵沿滏口陉且战且撤,与李义夫的大军会合。听闻滏口已失,李义夫急令前锋加快脚步,欲趁魏人立足未稳,一举夺回滏口塞。

    魏、赵在滏口塞前展开激战。魏虽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这些武卒皆是虎贲,又得地利,赵人猛攻两日,死伤逾千,却无法撼动关隘一寸。更有意思的是,青牛打得上火,竟然在赵卒第五轮攻关时,大喝一声,挥动一截碗口粗细的巨木,借山势直冲下去,挡路者死,撞到者伤。见主将如此,身边虎贲个个英勇,纷纷出击,杀下山去,赵人惊惧,溃退数里方才压住阵脚,人马折损数千。

    接后几日,庞涓大军兵临邯郸城下,派驻援军一万协防滏口塞。

    眼见奈何魏人不得,又不敢擅自撤军,李义夫无奈,命令部下在离关数里处扎下营寨,同时派人通过山间密道,绕过魏军营垒联系邯郸,请求上意。

    正在筹备强渡槐水、与中山决战的肥义大军得到旨令,连夜回撤,但为时已晚。庞涓成功地将李义夫兵马挡在滏口塞外围,主力则绕过邯郸,由城西插向城北。与此同时,控制列人邑的东路人马也向东北方向突破,两路兵马会于邯郸北郊,沿洺水摆好阵势,与先期赶回的赵军先锋部队激烈交战。邯郸城内赵军也趁势接应,赵、魏主力接战。

    连战数日,肥义使尽浑身解数,赵军拼死冲锋陷阵,非但未能冲破大魏武卒排成的铁阵,自己队伍反倒被魏人冲散,来自邯郸的接应国卒也被魏人击溃,退回城中。由于伤亡增多,急切间也奈何魏人不得,再加上中山军队也在槐水北岸跃跃欲试,威胁信都安全,肥义鸣金收兵,退守洺水北岸,以信都为依托,在武安、临洺关一线布下阵势,与魏人对峙。

    在此期间,邯郸周围的多数小型城邑尽被魏人攻破,存放于这些城邑的赵人辎重也尽为魏人所得,邯郸成为一座孤城。眼见魏人兵马严整,装备精良,威武雄壮,赵庸再不敢大意,旨令紧闭城门,只守不出。

    邯郸城高池深,赵人誓死守御,魏军连攻数日,未有丝毫突破。显然,立马攻破邯郸似也不在庞涓的计划之内。见攻城魏军出现伤亡,庞涓鸣金收兵,在通往邯郸的各条要道上设置关卡,同时派出哨探,在邯郸城外昼夜监视,任何人出入都要严加盘查。与此同时,庞涓传令在邯郸外围筑起六个防御牢固的营垒,呈六角之势将邯郸死死围困起来,摆出打一场持久战的态势,一边休整人马,一边寻找机缘。

    第四章 谋雪耻,齐地举国赛马

    邯郸地势较高,且在筑城时,为防水淹,在流经城内的两条主水道入口筑有牢固水门,既可自由控制流量,也有防御功能,因而赵人不必担心鄗邑悲剧重演。邯郸城内储粮足支一年,能战之士不下三万,外加数万苍头及豪门贵胄的仆从杂役、百业匠师等,只要不出内贼,守城当无大碍。再说,大势至此,朝廷与臣民确也没有退路,人人抱定死志,魏人进攻遇挫,战事暂时平静下来。

    赵庸缓过一口气,召请苏秦、楼缓、赵成等朝中重臣谋议退敌长策。

    “诸位爱卿,”赵庸朝在场诸人,尤其是苏秦,一一拱手,嘴角浮出苦笑,语气不重,字字却透力量,“寡人初立事,年少气盛,关键时候未听苏子之言,终致今日之困。然而,寡人坚信,天不绝赵,除非赵人自绝!”

    短短几句就把人心暖了,把斗志励了。苏秦心里酸酸的,真心觉得时势造人,前后不过几日,赵庸这就长大了、成熟了,成为一个能够担当的君主了。

    同苏秦一样,诸臣之心无不是暖烘烘的、酸楚楚的、沉甸甸的。大势突变,黑云压顶,北有中山大军犯边,东是河水,西是太行山的崇山绝谷,都城又被强敌团团围困,西出的唯一通道又被截断,西都晋阳亦遭暴秦威胁,自顾不暇,赵人确已退无可退,唯有死守邯郸了。

    “苏爱卿,”赵雍转向苏秦,直截了当,“前事不可追,寡人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如之奈何,敬请爱卿指点。”

    “我王勿忧,”苏秦微微抱拳,声音铿锵,“臣以为,眼下三国犯境,我貌似危局,却非不可破解。前几年六国伐秦,秦国不是照旧为秦么?”

    见苏秦这么乐观,知其或已有解,众人吁出一口气,尤其是赵庸,身子前倾,目光殷切地望着苏秦:“寡人爱听此论,请苏子破析。”

    “我王请看,”苏秦缓缓言道,“天道阴阳,阴阳以因果为法,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是以世间万物万象,无不成于因果。今三敌犯我,各有其因,亦各见其果。六国纵亲制秦,赵为首倡,秦自然会视为首敌,以事出必然。魏自河西战后,一蹶不振,魏王幸得庞涓,几番振作,皆未见大成,尤其是函谷失利,魏王振作之心灰冷,对纵亲疑虑之心加重,故而听信张仪,背弃纵盟,与秦人连横。至于中山国的犯因,我就不多讲了,相信诸位皆有明断。”

    “关键是破解!”邯郸主将赵彦急不可待了。

    “破解只有一个,纵亲!”苏秦一字一顿,“纵约未解,魏与秦连横,背盟结敌,合击纵亲发起国,已失道失义于天下。我可联络纵亲列国,只要纵亲国出兵,邯郸之围必解!”

    “请问苏子,纵亲列国中,会有哪家愿意出兵呢?”安阳君赵成疑虑重重。

    “除去燕国,楚、齐、韩都会出兵!”苏秦把握十足。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苏秦。

    “当然,”苏秦似已看透前景,“他们只是出兵而已,真正与魏决一死战的怕是只有齐国!”

    “为什么?”赵彦不解。

    “因为韩国相对弱势,又处在夹心,局势不明,不敢轻举,楚国则可能坐山观虎斗!”

    “敢问相国,你怎能肯定齐国一定会与魏一战?”

    “因为这一天,齐国等很久了。”苏秦的语气既肯定,又有些许悲凉。悲凉在于,就如一个坐在山巅的智者,对于这场蓄势已久的纵亲内耗,苏秦早已看明白,却无可奈何。

    “苏子,”赵雍的心却揪起来,“齐人……能是武卒的对手吗?还有庞涓,田忌怕是……”

    黄池之战搁在那儿,七万雄师被三万疲卒击溃,田忌更被庞涓生擒,在朝堂上饱受粉面女妆之辱,列国无有不知。

    “能!”苏秦捏紧拳头,语气坚定。

    “苏子,”赵雍起身,朝他深深一揖,“齐国之事,怕是要劳烦你走一趟。”

    “臣愿效命!”苏秦亦起身,对揖。

    “将军,”赵雍转对赵彦,“明日晨时,你选三千勇士,开东门,杀出重围,护送相国至临洺关,由临洺关顺流而下,过河水至齐。寡人亲率大军开北门,与庞涓列阵对战,以作掩护。”

    “末将遵命!”

    “君上,”苏秦插道,“臣无须一兵一卒护送。”

    “爱卿?”赵雍怔了。

    “臣请单车匹马,开南门,堂堂正正地涉漳水入魏,过卫至齐。”苏秦不疾不缓。

    “庞涓……”

    “臣自有处置。”

    翌日晨起,邯郸南门洞开,一辆单马辎车驶出,马很壮实,显然是匹精选骏驹。兼任御手的飞刀邹扬鞭催马,车轮滚滚而动,扬起一溜烟尘。苏秦端坐车中,二目微闭。辎车前后各插一面旗帜,前者写着“使”字,后者写着“苏”字。

    车马走不出两百步,路过魏人设的关卡,早有军尉候立拦截,将他一番盘查。得知是列国共相苏秦,军尉不敢怠慢,一边婉言留人,一边飞马禀报庞涓。

    不消半个时辰,一辆驷马战车驰来,车上所站之人正是庞涓。

    二车相对。

    庞涓与苏秦相视。

    有顷,庞涓拱手道:“这不是苏兄吗?”

    “苏秦见过庞兄。”苏秦亦拱手道。

    “苏兄这是……”庞涓看向他的车马、旗子和使节。

    “一如旗上所写,”苏秦扬扬手中使节,“在下奉赵王之命出使齐国,这要赶路呢。”

    “既为使臣,苏兄怎么一车一马一卒呢?”

    “庞兄引大军围城,城中车马人等皆有用场,苏秦不敢多带。”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苏兄真会为小赵王节俭哪。敢问苏兄,既然使齐,可有使命?”

    “有。”

    “可否言于在下?”

    “借齐兵救赵。”

    “哦?”庞涓假作一惊,故意做出怯状,“在下一听齐兵,手就发抖了。苏兄可是当真?”

    “当真。”

    “唉,”庞涓恢复原貌,长叹一声,“苏兄呀,你怎会想到向齐国借兵呢?”

    “请问庞兄,在下当向何处借兵?”

    “楚国。楚人不惜死,或可与在下一战。”

    “楚人会出兵,但不会与庞兄死战。”

    “苏兄何出此断?”

    “出于义,楚会出兵。出于利,楚不会死战。”

    “不愧是苏兄。”庞涓点头,伸拇指赞道,“楚人不肯,苏兄何不向韩人借兵呢?韩弩坚沉,韩枪犀利,或可透穿武卒重甲。”

    “韩亦会出兵,但同样不会与庞兄死战。”

    “苏兄何出此断?”

    “韩弩犀利,韩势却弱,今有楚、魏、秦三强环伺,若庞涓在韩,愿为赵战吗?”

    “哈哈哈哈,苏兄析得是。在下若是韩王,也断不会为濒死之赵出头。看来,苏兄赴齐,是笃定齐人肯借兵的了。”

    “在下非但笃定齐肯借兵,还笃定庞兄必败。”

    “咦?”庞涓两眼圆睁,“你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庞兄骄矜,骄兵必败。”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好好好,就算在下骄矜了!以苏兄之见,田因齐会请何人将兵?”

    “田忌将军。”

    “田忌乃在下手中败将,苏兄何以笃定那人必胜?”

    “因为战事未开,庞兄已经认定田将军必败了。”

    “还有么?”

    “田将军因败受辱,卧薪尝胆这么些年,当已思得破解庞兄之术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数声,扬手道,“在下本欲置薄酒一盏为苏兄饯行,却又不忍耽搁苏兄脚程,这就恭送苏兄上路。”转对军尉,半带讥讽,“开放关卡,恭送赵使苏秦赴齐借兵!”

    关门大开。

    苏秦拱手谢过,御手扬鞭催马,径出关门而去。

    走有一箭地,身后传来庞涓悠扬的声音:“苏兄,转告那个姓田的,就说在下在此候他,让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让活擒,怕就没有艳妆粉面的好待遇了!”

    “庞兄放心,你的口信一定捎到!”苏秦转过头,拉长腔回应。

    中山、魏、秦与赵四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自也逼入齐宫,成为廷议主题。自去年入冬,齐威王接连伤风数次,原本硬朗的身体开始走起下坡路,遂将朝事几乎全部交给太子辟疆打理,挑选几个年幼爱妃搬入雪宫将养。身边人皆知,威王龙体正是被这些小爱妃掏空的。许是晓得来日无多,许是听信采阴补阳之说,威王越发欢喜女人,尤其是年龄偏小、胸脯初起的少女,甚至是不足十龄的幼童,几乎夜夜临幸,无论御医如何劝谏,只是不听。不过,尽管身子骨儿不再硬朗,威王的脑子仍旧一如既往地好使,对四国战事更是显出从未有过的兴致,几乎每天都要求包括太子在内的重臣来雪宫议事,所议内容清一色与邯郸相关。

    几员重臣中,谁都晓得威王仍旧憋着一口闷气,凡是魏国掺和的事,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岂止是威王,朝臣们多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尤其是上将军田忌,梦中也在琢磨复仇。

    这日大朝,大夫以上官员例行上殿,也照例由太子辟疆主政廷议。辟疆刚于主位坐定,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当值内宰趋入唱宣:“大王驾到,诸卿恭迎!”

    太子离席,携众臣跪迎于廷。不一时,威王在两个童女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进。威王身后跟着二人,一是近侍内宰,一是上大夫田婴。

    威王于主位坐定,二童女侍立于后,内宰旁立于侧,上大夫田婴则自觉闪入朝臣行列。

    “众卿平身!”威王威严地摆手。

    众卿谢过,各就其位。

    “诸位爱卿,”威王朝两侧黑压压的朝臣瞄了一眼,“寡人久未视政了,今朝心痒,特地赶来看看大家。”

    众臣尽皆看向威王,静听下文。

    “寡人之心何以突然痒起呢?”威王自问自答,“因为邯郸。凌晨时分,寡人做了个梦,梦见邯郸四门皆被魏卒攻破,赵人死战,血流成河!”

    众臣面面相觑。

    “诸位爱卿,”威王接道,“照理说,魏罃欺赵语,大梁战邯郸,横竖都是他们晋人的事,与寡人并不相干,但在寡人这般年纪,大清早就梦见血污,不为吉祥,寡人辗转反侧,再睡不下,约略记起今日是大朝,这就来了。”

    朝堂鸦雀无声,所有眼睛都在盯着威王。

    “诸位爱卿,寡人有请大家议议,这场血污该当如何收场?”威王给出议题。

    小半年来,威王一直未朝,此番不期而至,出口即是邯郸,众臣心里无不嘀咕,都在琢磨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候有良久,见众臣仍在沉默,威王守不住了,直接点将:“邹爱卿可有妙论?”

    “回奏我王,”邹忌出列,拱手作揖,“臣以为,韩赵魏本出一家,梁王伐赵,当是三晋家事,我王当坐山观战。”

    “臣亦有奏!”田忌出列,瞄一眼邹忌,朗声奏道,“邯郸之事,涉及中山、秦、魏与赵四国,非三晋家事。三打一,众欺寡,非义战。魏、赵皆为纵亲国,纵约未除,魏即约秦伐赵,是背盟结敌,作为纵亲参与国,我王不可坐观。”

    田忌给出的理由响当当的,众臣无不投来赞赏目光。邹忌面上挂不住,冷笑一声,不看田忌,话锋却是针对:“大梁战邯郸,横竖都是他们晋人的事,难道这个也错了吗?”

    众臣皆是一震。此句刚刚出自威王之口,邹忌直接搬来,等于说田忌是在犯上。

    田忌本为武夫,说话不细究,见邹忌拿这个堵他,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几下,啪啪几声将袖子甩得山响,却未能蹦出一个字。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为田忌解围,“是寡人所言不当。”转对其他臣子,“邹相国认为我当坐观,田将军认为我不可坐观,诸位爱卿可有妙论?”

    朝臣立时分作两派,常在相府走动的寻出各种理由支持邹忌,常在将军府来往的则毫无保留地赞同田忌。一时间,朝堂上再无顾忌,你争我执,吵得不可开交。威王捋起长长的胡须,面带微笑,眯缝两眼,似是睡去,又似倾耳以听。

    争吵足足持续一个时辰,两派仍旧互不相让,只有二人一句话未说,作壁上观。一个是殿下田辟疆,另一个是上大夫田婴。

    许是听够了,许是身体撑不住了,齐威王重重咳嗽一声,又嫌力度不够,用指节敲动几案。

    众臣静寂。

    “上大夫,”齐威王没再看朝臣,目光直视田婴,“赛马会筹备得如何?”

    “启奏我王,筹备已毕,只待丽日。”田婴出列,朗声奏道。

    “去,”齐威王转向身侧内宰,“看看外面是否丽日?”

    内宰快步出去,到殿门口仰头看天,碎步趋入,奏道:“丽日当空,我王吉祥!”

    “呵呵呵呵,”威王大笑几声,“爱卿等丽日,丽日这就来了,真正是天遂人愿哪!”目光炯炯地扫向众臣,“战马歇过秋冬,膘肥体壮,该当拉出来遛遛;诸位憋屈一冬,也当走出户外,活络几下筋骨。近日天气晴好,春播已毕,正是遛马良时,寡人意决,赛马盛会三日后举办,具体程式,由上大夫宣诏。”

    田婴出列宣诏,诏书大意是,大赛仍如往年一样,自愿报名,齐国臣子凡拥有马匹者,皆有资质参赛,仍分五大赛区,赛场分设于五都,分别是中都临淄、东都即墨、西都平陆、南都莒城、北都高唐,每都赛出第一名,各都第一名集中于临淄,参加最后决赛,决赛获胜者,方能取得与王马对决资质,报名参赛者须出驷马之车三乘,按上中下三个等级比试,二胜一负,赢家通吃,参赛车马,凡入赛场者赏金一十,凡入分都决赛者赏金三十,凡入国都决赛者赏金一百,获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三百,战胜王马者,赏金五百。

    田婴宣完诏书,复归其位。

    朝会诸臣无不傻了,因为这个奖赏,比去年整整高出一倍,尤其是凡参赛者尽皆有奖,也即无论何人,只要把三乘战车驱进赛场,就可获得王室十金。

    见众臣皆在发呆,齐威王微微一笑,扬手道:“诏令既颁,这就散朝,诸位爱卿各回各府,各将本事用在自己的马厩里。三日之后,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赢孰输,赛马场上自见分晓。另补充一句,寡人旨意改了,战胜王马者,赏金一千。”

    众臣再次惊愕。

    “臣谢王恩!”邹忌最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道。

    众臣也都回过神了,相继跪地。

    齐威王缓缓起身,在两位童女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偏门。

    威王宣布散朝且出门老远,朝堂依旧秩序井然,众人仍跪在原地,似乎朝会仍没结束,还有下文。

    率先起来的是太子,从王之后,出偏门走了。

    跟后起身的是田忌,大袖一摆,冲邹忌拱手:“相国大人,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赢孰输,赛马场上见个分晓!”扭身径去,边走边拖长腔唱白,“咱这遛马去也!”

    田忌刻意引用威王的话,显然是在揶揄邹忌,因前面邹忌刚刚引过威王的话堵塞田忌。

    赛马会是近三年才闹腾起来的,起因于田忌之奏。朝廷诸臣中,善马者莫过于田忌,接连三年,皆是田府之马取得挑战王马资质。至于相府之马,前两年未能杀入决赛,去年虽入决赛,上驷却直落田府三个马身,这且不说,邹府的下等马更在最后一处弯道因拐得过急而车翻马仰,引得赛场大哗,成为赛事笑柄。

    面对田忌挑战,面对朝臣纷纷投来的目光,邹忌纵使涵养再深,脸上也是火辣竦的。听着田忌的靴子一下接一下地踏下殿前台阶,渐行渐远,看到其他朝臣也都纷纷离位,邹忌方才站起,轻拍几下衣襟,朝一直候在身边的上大夫田婴勉强笑笑,微微努嘴,二人一前一后步出朝堂,各乘车马,不一会儿,驰至相府。

    威王不期而至,先引出三晋话题,臣子正畅论间,又突然拐向赛马,且诏书已备,显然是有预谋,且这预谋田婴当是知情。在相府客堂,邹忌直入主题:“前面三届赛马盛会皆在谷雨之后举办,今年王上定于三日之后,提前旬日,上大夫具体负责马会,其中或有曲直,邹忌不才,特此请教!”

    “回禀相国,”田婴拱手应道,“今年马会因何提前,下官也是不知。昨晚人定,王上突然召请下官,议起赛马诸事,问三日之后能否举办。下官回说,春暖花开,各地赛马早就跃跃欲试,三日之后,当可举办。王上没再问话,让下官回府。今日上朝,有人拦住下官,交给下官诏书,让下官候于廷外,不想竟是王驾临朝了。”

    显然,眼下已经不是赛马之事了。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陷入沉思。

    蓦然,邹忌轻轻“哦”了一声,眉头一挑,眼皮启睁,若有所悟地看向田婴。

    “相国?”田婴也看过来。

    邹忌又想一时,似是笃定了,朝王宫方向连连拱手,语气中不无钦服:“我王圣明啊!”

    田婴倾身,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邹忌,欲听解说。

    “呵呵呵,”邹忌笑了几声,“眼下看来,今年赛事不同往年,上大夫既奉王旨主司赛马会,当全力以赴,将赛事办得越隆重越好。”

    “这……”田婴仍旧一脸迷茫,“下官愚痴,敢问相国,今年赛事何以不同往年?”

    “因为邯郸战事。”

    “邯郸战事?”田婴愈发不解了。

    “上大夫请看,”邹忌侃侃言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三国伐赵,秦当为主谋,张仪辞秦相赴魏,驱走惠施,目的只有一个,结魏伐赵,破纵亲之盟,以解秦围。赵为纵亲发起国,苏秦为纵论倡导人,赵都被围,赵幼主必责苏秦,苏秦必向纵亲国求救,而苏秦首选亦必是齐国。我王想是料定苏秦已在赴齐途中,这才急旨,将赛马会提前旬日。”

    “相国是说,”田婴若有所悟,“我王不想出兵救齐,欲借赛马盛会搪塞苏秦?”

    “正是。”邹忌应道,“上大夫请看,魏攻赵,赵必以死相抗。魏、赵相攻,必两败俱伤。魏得秦助,又结中山,其势正盛,我若于此时救赵,就是与盛势作对,与暴秦翻脸,我与暴秦远隔万千山水,犯不上为赵构怨于秦,是以我王……呵呵呵……”以指节轻轻击案,心情大好。

    “呵呵呵,”田婴这也笑出几声,“相国放心,赛马之事,下官必竭诚尽力,让齐国角角落落全动起来。”起身拱手,“下官这就张罗去!”

    “上大夫留步!”邹忌伸手拦道,“邹忌还想问个琐事,听说去年赛马,各城邑皆有不少人押注,可是真的?”

    田婴心里咯噔一沉,复坐下来。

    赛马会押注等于是变相赌博,堪称各府吏员合法敛财的绝好机会。因而,自第一届赛事起,就有精明人引诱押注,发下横财。接后两届,各级吏员纷纷参与赌庄,押注成风,尽皆赚个盆满。主司赛事的上大夫府,明里暗里,自也得到好处不少。这是一块远比封邑捞钱快的肥田,邹忌此时过问,用意不言自明。

    “确有此事。”田婴不敢隐瞒,就将各地赌庄及押注、抽成等一应细节,一一禀报。

    “今年赌庄,”邹忌听毕,倾身问道,“上大夫可有章程?”

    “下官之意是,仍然沿袭去年规矩。相国大人若觉不妥,下官这就取缔所有赌庄。”

    “既成规矩了,怎能取缔呢?”邹忌笑了,“再说,连王上也赌千金,说明赌注合乎上意。以老朽之见,赌注之事,非但不可取缔,反倒可以加倍设置。至于这赌庄嘛,既然各地府尹皆有参与,相国府这也凑个热闹,如何?”

    “太好了,”田婴出口长气,亦笑几声,“有相国府参与坐庄,今年赛马盛会必将空前。”

    送走田婴,邹忌又坐一时,召来家宰,二人驱车出城,径至自家马场。

    邹府马场是于前年始建的,坐落在临淄南侧十几里外的稷山脚下,主要是为响应威王诏令。临淄地势南高北低,稷山一带森林茂盛,山脚下本为成片农田,近年盛行养马,这些农田多被城中权贵圈为马场,相国府后来居上,占据其中一块,约四井见方,内中养马百匹,尽皆百里挑一之良驹,且有日渐扩大之势。

    邹忌将所有马厩例行视察一遍,回到跑马场旁边的草厅里,坐在临时搭建的观台上歇息,等候赛马演练。不一时,精选出来的三辆赛车齐集马场,随着马场总管家臣仇归一声令下,三驷齐驰,车轮滚滚,尘埃张腾。三辆战车上标有赛马等次,沿场地角逐。五圈下来,下驷被远远抛在身后,上驷与中驷之间,差距却在渐渐拉近,到最后一圈,只差半个车身了。

    看到邹忌脸色沮丧,仇归指着上驷道:“禀报主公,距离之所以拉不开,是因为上驷辕马。上驷四马势均力敌,负轭辕马未能突出,当不起统领三马之任,是以拖后腿了。反观中驷,辕马堪比上驷之马,是以可以轻松统领另外三马,车稳而快。”

    仇归本是燕地马贩,善于养马,也颇知马,两年前在燕地犯下命案,几经磨难逃到齐地,刚好邹府聘用养马人才,就被邹忌用为家臣,负责这个新建的马场了。

    “这……”邹忌眉头拧一会儿,“如何才能觅到合适辕马?”

    “上驷之马皆为良骥,可日行八百,唯千里马方可统领。”

    “千里马?”邹忌倒吸一口凉气。

    “唉!”仇归轻叹一声,重重摇头。

    一切就如计算好了,在齐威王颁诏举办赛马会的第二日,苏秦一路风尘地由邯郸赶到临淄,一车一马由西城稷门驶入,沿稷下学宫中央官道一路向东,辎车前后张扬的两面硕大旗帜,尤其是后面旗帜上书写的大大的“苏”字,在正当午时的明媚春光下分外扎眼。

    苏秦车马驶至齐宫,要求觐见齐王。当值内臣迎出,说齐王不在宫中,前往马场去了,并说赛马会举办在即,齐国君臣尽皆无心国事,奉劝苏秦最好在赛事结束后再来。

    这是苏秦已经料到的结果,因为将到临淄时,他已从客栈掌柜处探到赛马会提前之事,也忖度这个提前多半是冲他来的。联想到几年前他来齐国合纵之时,齐威王特别摆给他的稷下之考,苏秦苦笑一下,让驾车的飞刀邹掉转车头回返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仍然保留苏秦宅第,且有三位仆从常住打理。苏秦安顿下来,略吃几口仆从端上的茶点,吩咐飞刀邹御车前往田忌府。

    田忌不在府中,家宰报说昨日就到南山马场去了。苏秦看看天色,决定去马场寻田忌。见飞刀邹的辎车上只有一匹马,疲态毕现,家宰就让仆从将苏秦车马赶进后院马厩,卸下歇脚,换作驷马高车,亲送苏秦二人前往马场。

    田忌经营马场多年,场地比相府家的大一倍还多,有马近五百匹,多是他从万千军马里挑选出来的。马场有马夫数十人,善御者近百,一旦发生战争,单是家兵,他就可以出战车百乘。这是一笔巨大财富,也是田忌敢在朝中向包括邹忌在内的人叫板的底气所在。

    落霞满天,田忌兴致未减,仍在马场上与他的几匹爱驹交流,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几匹马各作姿态,表达愉悦。见苏秦至,田忌既惊且喜,递给苏秦一条马缰,自己也牵一匹,让另外几匹跟在身后,沿着马场,一边遛马,一边交流时势。苏秦将邯郸之急略述一遍,田忌也将朝中争议和盘托出。

    “对了,”苏秦顿住脚步,“在下差点忘记一事。出邯郸时,魏人拦截,听闻是在下,庞涓亲至,说是为在下饯行。得知在下是来向齐求救的,庞涓语气不无嘲笑,说他在这世上啥也不怕,就怕齐兵,又问齐王会使何人统兵,在下提到将军名号,庞涓让在下捎来口信与你。”

    田忌脸色变了,哑起声音,一字一顿:“他作何说?”

    “唉,”苏秦长叹一声,“此话……还是不说了吧!”

    “苏子但讲无妨。”田忌直逼过来。

    “在下已走一箭开外,庞涓拖长声音由后面叫道,”苏秦看向西方,拖长声音,学庞涓语气,“苏兄,转告那个姓田的,就说在下在此候他,让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让活擒,怕就没有艳妆粉面的好待遇了!”

    尽管有所准备,田忌仍旧呼呼喘气,拳头捏得咯嘣响。

    憋不过三息,田忌还是爆发了,将马缰“啪”地扔在地上,一把扯住苏秦衣角,道:“苏子,走走走,这就与我前往雪宫,求见我王,起兵会战那贼。”

    “田将军,”苏秦摆手道,“大王志在赛马,无心议政啊!”

    “什么赛马?”田忌七窍生烟,“姓庞的辱我大齐,这是刻意挑衅!”

    “我说田兄,”苏秦拾起马缰,重新塞他手里,“君子复仇,十年不迟。田兄既已忍过九年,再忍几日又有何妨?”

    田忌又跺几脚,强力把气压下。

    苏秦见他气消,方才拱手道:“田兄,你们忙活赛马,在下无事可做,久没见过孙兄了,在下这想与他叙叙旧事。”

    “这个容易,”田忌朝远处山中一指,“孙兄就在前面山庄。”

    二人当即动身,驱车驶入山道,走有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坳。说是山坳,实在是个前无出路的死谷,谷底平坦,约百亩见方。除入谷通道之外,三边皆是石坡,各高数十丈,石多土少,颇为陡峭。石缝中长出林木,将谷中景致掩护。左边山上有湍瀑泄下,哗哗之声,在这夜间极是悦耳。

    这个山坳是田忌祖上置办的产业,传至田忌,被他在周边坡顶筑起高墙,又在入谷之处设有门亭,早晚扉门紧闭,有仆役专业守护,外人莫入,既作为田府消夏别苑,又充当危难中临时庇护之所。

    天色黑定。田忌叫开庄门,直入庄中。

    山坳里黑乎乎的,无一处亮光。田忌驱车行至一处草舍,跳下车子,朗声叫道:“孙兄,嫂夫人,有稀客来也!”

    外面动静显然早已惊动舍内,光亮闪起,舍门洞开,一妇人走出草舍,躬身揖礼。

    见是嫂夫人瑞梅,苏秦躬身揖道:“苏秦拜见嫂夫人。”

    瑞梅确认无误,一脸惊喜道:“真是稀客,我家孙膑后晌还在唠叨你哩。”退往一侧,礼让道,“苏大人,田大人,请!”

    二人进厅,孙膑已在守候。兄弟相见,自然是一番亲热。这边三人闲叙,那边瑞梅下厨,不消半个时辰,端出几道下酒好菜。

    孙膑陪二人吃酒数巡,切入正题,笑问田忌道:“听闻赛马盛会提前,王上悬赏千金,可有此事?”

    田忌方脸一沉,咕嘟一声喝下一爵,抹嘴道:“孙兄,喝酒就是喝酒,莫提不快之事。”

    “何事不快了?”

    “赛马。”

    “呵呵,赛马不是将军最喜之事么?”

    “若是寻常,倒是最喜,只是眼下,”田忌长叹一声,苦笑摇头,“邯郸军情十万火急,我王却旨令赛马赌钱,你说急不急人?”

    “这么说,”孙膑看向苏秦,“苏兄此来,是为邯郸军情了?”

    苏秦点头。

    “说起这赛马事,真该怪你孙兄呢!”田忌看向孙膑,嗔怪道。

    “为何要怪孙兄?”苏秦不解。

    “不瞒你说,”田忌来劲了,连根刨起,“三年前,孙兄让我奏请大王举办马会,不想大王是个马痴,一拍即合,当即旨令上大夫田婴操持,每年一届,定于三月春播后举办。眼下春播未就,邯郸这又军情火急,大王不议出兵救赵,反而诏令提前赛马,真让人……”重重摇头,发出一声长叹,一拳击在案上。

    “说起赛事,在下倒是有问。”孙膑不急不缓,眯眼望着田忌。

    “问吧。”田忌看过来,气仍没消。

    “今年共有多少车马参赛?”

    “五都相加,当不下三百乘,千二百匹。”

    “千二百匹。”孙膑闭目有顷,抬头又问,“如果征召,照你估算,旬日之间,齐国可以征用多少马匹?”

    田忌扳算手指,自语道:“上中下三等赛马,按三十选一计,当有三万六千匹,加上其他,或可征用四万匹。”

    “四万匹?”孙膑眉头微皱,摇头,“还是少了点儿。”

    “什么?少了点儿?”田忌眼睛大睁,“四万匹可征之马,用于御车,就是万乘驷马战车,排列于军阵,天下无敌矣。”

    “田将军,”孙膑却似没有听见,顾自问道,“你的兵士中,能舍车骑马者可有多少?”

    “咦,”田忌一怔,“为何要他们舍车骑马?”

    “将军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能舍车骑马者或有三千。”

    “在下还有一问,将军愿否与庞涓大战一场?”

    “这还用问?”田忌拳头一紧,“在下梦中也想把那厮碎尸万段!”

    “若是此说,将军可让这三千人在一个月内教出三万骑手。”

    “三万?”田忌惊愕。

    “田将军,”孙膑微微一笑,又叮嘱一句,“若想取胜,此事尚须保密,至于眼下,将军大可安心赛事。大王既已悬下千金重赏,将军理当拔得头筹才是。”

    “好!”田忌朗声叫道,“苏兄,孙兄,二位慢慢享用嫂夫人的美酒佳肴,在下这就前往备战,誓拔头筹。”朝二人一一拱手,起身径去。

    入夜,雪宫一片漆黑。

    太子辟疆神色紧张地跟在内宰后面,快步趋入正殿。

    灯光下,威王端坐于席,显然专为候他。齐威王很少于夜间召见臣属,此时召他觐见,必是发生大事了。

    “儿臣叩见父王。”辟疆伏地叩道,声音微微发颤。

    威王扬下手,指指对面席位,见辟疆起身坐下,开门见山道:“疆儿,为父召你来,不为别个,只为赛事。”

    “赛事?”辟疆看向威王,多少有些茫然,“敢问父王,赛事怎么了?”

    “孙爱卿,”威王看向右边,“你来告诉太子,赛事怎么了。”

    辟疆顺眼看过去,方见对面席坐一人,是宫廷马师孙悦,因着一身黑衣,这又刚好坐在灯影下,辟疆急切间未曾留意。

    “启禀殿下,”孙悦拱手道,“往年赛事皆为上大夫田婴操持,大王今日召臣议及此事,臣以为,今年赛事非同往年,是以提请由殿下操持。大王当即恩准,特请殿下相商大事。”

    见是这事,辟疆吁出一气,不无放松地看向孙悦。孙悦是秦穆公时著名马师伯乐孙阳的第八世孙,世居祖地郜邑。郜邑本为郜国都城,郜室于百年前绝祠,其地并入宋室,三十年前割让于齐,世居郜都的伯乐后人也就顺势成为齐民。至孙悦,因擅长祖传相马术而受威王重用,特聘为王室马师,官至大夫,十年来已为王室觅得千里马数匹,良马塞厩。齐国数度赛马,王马地位迄今无可撼动者,皆孙悦之功也。

    辟疆对他笑笑,拱手回礼,道:“辟疆不学无术,今年何以不同往年,还请先生赐教。”

    “殿下折杀奴才矣。”孙悦回个笑,侃侃应道,“往年赛事,无非赛马。今年赛事,于赛马之外更多一赛,就是赛钱。”

    “赛钱?”辟疆长吸一口气,身体前倾,情不自禁地重复道。

    “据臣所知,各都邑殷实之家,无不在为赛马下注,赌注少则数金,多则百金,更有甚者,赌以千金豪注,是以臣称之为赛钱。”

    “疆儿,”威王接腔,声音故意拖长,“马也好,钱也好,皆为国力。既然赛的是国力,万不可马虎,你当全力以赴,不可有失。”

    “父王,”见威王提到国力,辟疆打个激灵,小声禀道,“三国兵加赵室,庞涓围困邯郸,苏秦求救,已是水火之急了。”

    “魏人伐的是邯郸,”威王微微一笑,瞥他一眼,“不是临淄,你急个什么?”

    “父王?”辟疆不解了。

    “疆儿,”威王敛住笑,倾身过来,“你须记住,当年魏伐中山,以文侯之明,乐羊、吴起之智,大魏武卒之力,尚且历三年才破,何况今日伐赵?”

    辟疆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再说,你拿什么去打?战争打的是钱粮。寡人查问过了,库粮虽说不缺,钱却不足。无钱,何来辎重器械?钱在哪儿?钱在各邑百姓豪吏的私库里。如何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来呢?下注!是以此番大赛,赛马倒在其次,赛钱方为根本。你可传寡人旨意,取缔五都设注,所有注庄收归王室统辖。”

    见父王算计在此,辟疆豁然开朗,大是叹服,闭目思忖一阵,似是想到什么,迟疑道:“如此甚好,只是各级吏员、各地赌庄早为今年赛事摩拳擦掌,煞费苦心,若是临时取缔五都设注,只怕他们一时……”

    “嗯,你说得是,火不可急熄。”威王连连点头,略一思索,“这样吧,传旨田婴,五都赌庄依旧由五都分设,但决赛赌注,必须由王室设庄,他人不得涉足。”

    “儿臣遵旨。”

    “还有,”威王看向孙悦,“孙爱卿,依你眼力,今年赛事,可有与王马一决高下的?”

    孙悦摇头。

    “五都之马,可有与田将军府马一决高下的?”

    孙悦再次摇头。

    “这个不妥。”威王思考良久,摇头道,“一边倒的比赛没有看头。若无看头,就不刺激;若无刺激,就不会有人肯下大注。”

    “若是此说,”孙悦笑道,“臣倒有个主意。”

    “爱卿请讲。”

    “能与田将军府中赛马一拼高下的,或为成侯之马,但成侯之马输在上驷,因其上驷缺匹合意辕马,如果……”孙悦顿住了。

    “说下去。”威王直望过来。

    “两个月前,臣在中山觅得骐骥一匹,名唤如风,目下尚不为外界所知。我王若是舍得,臣请……”

    “去吧,”威王摆手止住他,“就依爱卿之意,务必闹出个景致来。对了,此马花去寡人多少库金?”

    “两百。”

    “听说成侯经营盐铁,置业不少,这价钱嘛……”威王努嘴,微微闭目。

    孙悦会意,拱手道:“臣领旨。”

    “千里马?”邹忌两眼放光,长吸一口气,身体前倾,两只老眼眨也不眨地紧盯新近投来的门人公孙闬,“你敢笃定?”

    “回禀主公,”公孙闬略作迟疑,“臣不善马,只是今晨闲逛马市,恰遇一人卖其坐骑。臣观那马状态雄奇,声闻九天,断非寻常之马,也是一时好奇,上前打问价钱,那人开口即要三百金,毫无还价余地。三百金堪称天价,臣大是惊叹,回到舍中,与人议及此事,方才得知主公思马如渴,深恐误下主公大事,是以冒昧求见。”

    “那马现在何处?马主何人?”邹忌急问。

    “在北市马场,臣未问马主姓名,观其颜色,貌似北地胡人,说是特为赛事而来,途中遇雨,因惜马而误下脚程,昨日才到马市,欲为那马寻找新主。”

    “公孙闬,”邹忌略一思索,草草写就一书,递给公孙闬道,“你持此帖即刻前往宫廷马师孙大人府宅,敬请孙大人屈驾北街马市一趟。”

    公孙闬朗声应允,匆匆走出。邹忌换过服饰,吩咐家宰带足三百金,分三箱装车,引领数十名家臣前呼后拥地往投北街,及至马市,公孙闬已在胡人居所之外恭候,说孙大人性急,已先一步随那胡人后院相马去了。邹忌不及细话,三步并作两步,随公孙闬赶到马厩,远远望见孙悦正在抚摸一匹骊马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正在与其交流。骊马一动不动,似在倾听,又似在享受孙悦的抚摸。一个身着胡服、一脸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斜倚在一根拴马桩上,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

    “有劳孙大人了,”邹忌走前一步,朝孙悦拱手道,“公孙子推荐此马,老朽眼拙,特请大人过来,这想过过大人慧眼。”

    “谢相国抬爱,孙悦愧不敢当。”孙悦从马身上移开,拱手揖道,“相国但有驱使,孙悦愿效微劳。”

    “孙大人,这马……”邹忌急不可待,直奔主题。

    “相国请看,”孙悦回到骊马身上,指马之身体各部位赞不绝口,“此马毛色纯正,其颅如剥兔之首,其目双突,满而泽,大而光,状若垂铃;其鼻广大而方,色赤如血;其口红而有光,上唇急而方,下唇缓而多理,上齿若钩,下齿若锯……”

    孙悦拿出看家本领,不厌其烦地将那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赞美一遍,因其所言皆为马业术语,纵使邹忌之智,也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只在心底明白,这是遇到骏马了。好不容易等到孙悦收口,邹忌方才悄声问道:“依先生之见,此马……”

    “千里马也!”孙悦一言断之。

    邹忌再无二话,转过头,朝家宰努嘴。

    家宰吩咐仆从抬下三只箱子,对那胡人道:“这位客人,你这良驹,我家主公收了。这三只箱内各装百金,请客人点数过秤。”

    “三百金?”那胡人双肩一耸,轻轻摇头。

    “这……”家宰看向公孙闬。

    “咦?”公孙闬急了,“昨日不是讲好三百金吗?”

    “那是昨日,”那胡人给他个笑,“今日不是这个价了。”

    “你哪能……”公孙闬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正欲理论,家宰摆手,嘴角挤出个笑,换过称呼,语气中不再客套:“这位客商,你出个价。”

    “不瞒官家,”那胡人脸上依旧堆笑,“方才有多位大人前来相马,价格也就涨上去了,有人力压群雄,出金四百五十,这回府中取钱去了,留下此剑作为抵押。”胡人走到墙边,取出一剑。

    家宰接过那剑,细审之,见柄底标有田字,料是田忌府人,心中一颤,面上却声色不动,递还宝剑道:“客商稍等片刻。”

    家宰走向马厩,在邹忌耳边低语有顷。邹忌倒吸一口冷气,捋须有顷,伸出五个手指,朝外努嘴。家宰会意,回到胡人处,照旧摆出五个手指,指三只箱子道:“此马我府要定了,这是定金,余款一个时辰之内解到。”

    胡人做出成交手势。家宰再不迟疑,吩咐心腹仆役回府取钱,之后拿出竹、墨,写定契约,与那胡人签字画押,前后不过一刻工夫,就将买卖做到实处。

    许是一路劳顿,见到孙膑后又贪几碗老酒,苏秦一觉困去,直睡到翌日后晌。

    苏秦醒时,见孙膑守在榻边,正在凝神看他,不知坐有多时了。苏秦心里发酸,一阵感动差点冲破泪门,急急揉眼,起身揖道:“孙兄——”声音沙哑。

    “苏兄睡得香哩,”孙膑冲他笑笑,“想必数日没睡囫囵觉了。”

    “是哩,”苏秦回以一笑,“只在孙兄这里,方能睡个踏实。”

    说话间,瑞梅端铜盆进来,递过巾绢,伺候苏秦洗过脸,漱过口,推起田忌专为孙膑打造的轮车,导引苏秦走进院子后面的梅园。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察出瑞梅小腹隆起,显然是身怀六甲,颇为感慨。

    梅园甚大,有数亩见方,因是三年前才栽的,梅树大多鸡蛋粗细,皆未挂果。只有田忌使人移栽过来的一株碗口粗细的老梅历经两载雨露滋润和瑞梅的精心呵护,今年总算根系扎实,枝繁叶茂,青涩果子挂满枝头,皆如枣子大小,让苏秦不免联想起寒冬腊月一树花时的繁华景致。梅园正中有个莲池,半亩见方,一池荷叶青青,状若蒲扇,只不见一朵荷花,许是时令过早之故。合纵辰光,苏秦曾听魏国副使公子卬讲起过嫁给庞涓的妹妹瑞莲,说她与姐姐瑞梅情同手足,想这一池莲藕定是瑞梅为妹妹所种了。

    餐案就在这株老梅树下。瑞梅伺候孙膑、苏秦在案前坐定,两位仆女各端餐料餐具入席。苏秦放开肚皮,吃个尽饱,瑞梅收拾一毕,招呼仆从离开,留下孙膑与苏秦继续叙旧。

    望着瑞梅挺肚子远去的背景,苏秦朝孙膑拱手道:“恭贺孙兄,嫂夫人这是有喜了!”

    “呵呵呵呵,喜了,喜了,还有一喜呢,”孙膑乐不合口,冲瑞梅叫道,“梅儿,带菊儿来,让苏兄抱抱。”

    瑞梅回身应道:“菊儿随飞刀叔叔去玩瀑水了,不在家呢,让苏兄稍稍等些。”

    “好咧。”孙膑应过,转对苏秦,“看来苏兄得等些辰光了。”

    “菊儿是……”苏秦目光征询。

    “是你的大侄女,已满两岁了,顽皮得紧哩!”

    “好哩,好哩,真正好哩!”苏秦连连拱手,“祝贺孙兄了。孙兄先得嫂夫人,再得菊儿,这又果挂枝头,羡杀苏秦矣。”

    “呵呵呵呵,”孙膑连笑几声,“不瞒苏兄,在下也就这点儿福报了,有梅儿,有菊儿,若是上天垂顾,这再长出棵松树柏树来,也算对起得孙氏宗祠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看向头顶累累青果,“我们兄弟几人鬼谷一别,恍若隔世。若是张兄、庞兄亦在此地,我们兄弟把盏,共贺孙兄连番之喜,同祝孙氏一门后继有人,该当多好啊!”

    “谢苏兄美愿。”孙膑拱手,“听闻张兄喜得吴国公孙氏之女,甚是贤淑,庞兄喜得瑞莲阿妹,亦为佳配,想必皆有子嗣了。唯有苏兄,膑未曾听闻家事,甚是挂记。此地并无外人,敢问苏兄,可否略透一二,也好让膑分享苏兄之喜。”

    苏秦将脸别向一侧,凝视不远处的荷池。荷叶葱葱郁郁,到处都是尖尖头,大半个池塘已被覆盖,因仍在春时,尚未蛙鸣虫飞。苏秦收回目光,闭目有顷,身心完全放松,没有提及小喜儿,只将姬雪的故事由头至尾,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听得孙膑唏嘘不已。

    “不瞒孙兄,”苏秦一脸苦涩,抖底儿道,“如果苍天不悯,就这辰光,公主怕也……也如嫂夫人一般无二了!”

    孙膑长吸一口气,陷入冥思。

    “孙兄啊,”苏秦愁肠百结,“如果公主真的有孕在身,怕就不是喜,而是祸了。在下倒是无惧,可公主她……”

    “雪公主说得好啊,”孙膑抬头,笑道,“一切皆是天意。既为天意,苏兄就当顺从。听苏兄方才所言,公主当是细密之人。公主既生此心,想是把一切全备妥了,苏兄大可无忧。再说,自春秋以降,礼仪早崩,你与公主之间,情生于中,义存于里,实乃天作之合,非起于一时意乱淫溢。道法自然,非人为规矩,你我皆从先生寻道多年,苏兄大可不必为这些儒门礼仪所困。”

    “有孙兄此解,”苏秦回以一笑,“在下心略安矣。”敛起笑,“对了,说起先生,在下刚好有事求教。六国合纵,在下本以为列国乱局会有所改观,未料天下愈加纷乱,在下迷惑,百思无解,刚好路过鬼谷,遂踅入谷中,欲求先生解惑,先生不肯出见,只托大师兄送诗一首,在下才拙,迄今仍未悟出。谷中兄弟,除大师兄之外,唯孙兄之修行令在下由衷叹服,此来求见,一为解除思念之苦,二为求请孙兄譬解此诗。”

    “苏兄言过了。”孙膑仰脸笑道,“虽然,敢问先生所赠何诗?”

    “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苏秦出口吟道。

    孙膑思索一时,抬头笑道:“苏兄之心距先生最近,苏兄尚且悟不出,在下就更不敢妄断了。”

    “观孙兄颜色,想已有解了,在下恭听。”苏秦拱手以待。

    “苏兄费解之处,当是最后一句,公私私公。”

    “正是。”苏秦点头。

    “先生善于弄玄,此句或指天道时运,苏兄这里久解不出,或是运数未至,苏兄大可不必费心猜度。至于苏兄所惑之天下纷争,膑虽不才,愿为苏兄分担一二。”

    苏秦将六国合纵之后的列国形势略述一遍,忧心忡忡道:“张仪今已辞去秦相,赴魏连横,逐走惠施,就任魏相,密结庞涓,联络秦、中山,三路伐赵。赵为合纵发起国,张仪明为伐赵,实乃针对纵亲。今邯郸被围,滏口塞失陷,赵室如被拦腰断为两截,危在旦夕。庞涓、张仪皆是狠角,看这架势,是要灭赵。赵亡,韩必危,中山亦将不存。三晋若是由魏一统,秦魏必合力谋齐,齐亦危矣!”

    “苏兄所虑的,只怕不是齐危,是天下之危吧?”

    “唉,”苏秦拱手,喟然长叹道,“在下所思,孙兄尽知矣。天下失纵而成横,即使有所流血,也未尝不可,问题在于,天下断不能由秦一统,秦法若不废除,天下由秦一统,必危!”

    “若是此说,苏兄何不劝诫张兄,使秦先废秦法,再行一统,岂不为美?”

    “唉,”苏秦摇头道,“在下想过了,这是一道死结,行不通。”

    “何以行不通?”

    “秦若废法,则难成一统。若是不废法,则一统可成,天下却危。”

    “苏兄果是思虑深远。”孙膑微微点头,“纵横之争,关乎天下,苏兄任重而道远哪!”

    “当下之急,乃是救赵。”苏秦看向孙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救赵抑魏,事关纵横大局,而眼下能够救赵的,抑或只有齐人了。与魏战,即斗庞涓;斗庞涓,天下怕也只有孙兄一人了。”

    “唉,”孙膑长叹一声,“这些事情,先生在谷中时,早已料到。庞兄走到这一步,也是天意。既为天意,在下别无选择,只能奉从,只是……”

    “孙兄但讲无妨。”

    “今日之魏,远非昔日之魏,今日之庞兄,亦非刚出山时的庞兄了。”

    “哦?”苏秦倾身问道,“孙兄何以见得?”

    “一是函谷之战,二是邯郸之围。”孙膑侃侃言道,“纵观函谷之战,庞兄所谋不为不周,不为不奇。尤其是借助天寒,飞冰桥绝河水,拦腰斩断函谷要塞,令人叹为观止。之所以功未成、果未就,是天不助庞兄,非用兵之过也。再看此番邯郸之围,庞兄用兵,可谓一气呵成,赵人漳、滏两道防线,均未撑过一日,滏水要塞,更在两个时辰内失陷。凡此种种,非赵人不善战、不备战,实乃庞兄用兵得当,魏武卒战力空前、所向无敌之故。”

    “魏武卒所向无敌?”苏秦吃一惊道。

    “是哩,”孙膑点头,“就膑所知,由庞涓训出的新式武卒,尤其是近万虎贲军,人人皆可以一敌十,较之吴起时代更胜一筹,目下列国,除秦卒之外,无可匹敌,齐卒远非对手!”

    苏秦长吸一口气,面色冷凝。显然,他对军务所知过少,而庞涓用兵竟然臻于此境,更是他未曾料到的。

    “当然,”见苏秦一脸忧郁,孙膑补充一句,“齐国也有相对优势,以齐目下之力,亦非不可一战。只是,两军阵上,膑不能保证十成胜算。”

    “孙兄可有几成?”苏秦急望过来。

    “若是天意随顺,齐国君臣同力,膑或有七成。”

    苏秦长吁一口气,伏地拜道:“孙兄在上,请受苏秦三拜。”

    孙膑大急,欲过来扶他,却受制于轮车,只得拍椅叫道:“苏兄,别别别……”

    “非苏秦所拜,实乃苏秦代天下苍生敬拜孙兄矣!”言讫,苏秦又是二拜。

    齐国连续三年举办春季赛马盛会,齐地沸腾,人为马狂,马价看涨。莫说是高等赛马,即使寻常驽马,也由三金涨至五金,各国马匹就如流水般涌向齐地。自入冬始,北方诸国,尤其是赵、中山、燕等地马贩纷至沓来,数以百计的马队不绝于途,马料、马具、马车等也各成行情,水涨船高,识马相马之人各觅其主,大行其道。

    得知今年赏金加倍,那些没有赛马或车马不足参赛的中小型富户人家后悔莫及,纷纷参与投注,各都邑注金日益看涨。

    五都分场赛事历时五日,最终决出五支赛队。经过几日跋涉,五支赛队于第十日分别驰入临淄。随从赛队而入的还有各地看客,一时间,临淄城内餐饮业火爆,客栈一榻难求,甚至寻常人家屋檐下也睡有看客,组织赛事的王室更是大发横财,在赛场周围遍设王室赌庄不说,又将赛场四周封闭,单留一道辕门,进出皆须出示王室统一颁发的御制铜牌,而所有铜牌均由王室授权的赌庄代卖,每块牌子统一定价为三十枚刀币。然而,这些铜牌多数又被赌庄转手倒卖,流入黑市,及至赛前,由于看客纷至争抢,寻常赛场的铜牌涨至一金,挑战王马之赛更有涨至三金的。

    决战赛场选在靠近临淄稷门的三军演练并誓师校场,离稷下学宫仅三箭之地。按照赛程,五都赛队采用循环赛制,两日内赛毕,决出两家,再行淘汰制,决出胜家,取得挑战王马资质,与王马决胜。

    为增加刺激,威王于决赛前夜又为赛事特别颁发一道旨令,令分四款:一是取得挑战王马者,赏金由三百加增为五百;二是但凡居留临淄之人,不分国别、男女、童叟,皆有资质投注,注本既无上限,也无下限;三是所有赌庄皆须王室授牌,凡私设赌庄、私立赌局者,皆以抗旨罪论处,杀无赦;四是所有赌庄收注,皆以自愿入注为准则,赌庄不得逼注、诱注,或以其他方式强人所难,赌庄须与下注者订立契约,而后设注,赌注兑现严格以赛场输赢为依据,输者认输,赢者统吃,一切以所立契约为准绳,王室与赌庄各取赢家十一(十取一)之利。凡因赌输而无视契约、寻衅滋事者,皆以抗旨罪论处,严惩不贷。

    齐王此旨一下,整个临淄为之癫狂,几大赌庄门前纷纷排起长龙,下注者往来如织。

    听闻齐王将赢得挑战王马者赏金加至五百,邹忌愈发认定在那匹骊马身上所花的五百金物超所值。一天循环赛下来,所有看客均为邹府疯狂,往年赛事中向无对手的田府之马此番竟与邹府之马在伯仲之间,其中一赛,邹府之马一负二胜,场上喝彩声不绝,直让那些在赛前笃定田府必胜的注家目瞪口呆,大呼不解,更让田忌擦下一把又一把冷汗。

    首日比赛,结果毫无悬念,田府之马与邹府之马双双进入挑战王马的胜负决赛。

    经此一战,邹忌信心大增,再请孙悦,长揖道:“谢先生所荐良马,让本府长脸了。”

    “是相国福运到了,与下官无碍。”孙悦回一揖道。

    “敢问先生,明日之战,我可有胜算?”

    “相国胜算可有五成。”

    “敢问五成何在?”

    “相国或会赢在上驷,输在下驷,一比一扯平,鹿死谁手,当看中驷。”

    “中驷?”邹忌皱紧眉头,“大人可有良策提升中驷战力?”

    “以孙悦观之,田府中驷与相国中驷在马力上难决高下,差别只在御手。”

    “御手?”邹忌心里一动,“大人慧眼识才,可否荐举大贤?”

    “不瞒相国,”孙悦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御术之要在于人马车三体合一,不可或缺。就临淄工艺而言,所有赛车皆为定制,可作定数,人与马可作变数,唯有彼此相知,方成善御。临时换御,只会有碍人马交流,不会得助。”

    “若是此说,”邹忌惊道,“本府上驷岂不也……”

    “相国提醒得是,”孙悦点头道,“在下所荐骊马虽为千里之骏,但也因临时上套,马与马、马与御尽皆缺少磨合,相国五成胜算可去一分。”

    送走孙悦,邹忌思忖一时,召来公孙闬,语言恭敬,以先生称之:“公孙先生,诚如孙大人所言,本府之马与田忌之马各有优势,不相伯仲,难成胜算,明日决战,本公观你是个大才,或有制敌良策教我?”

    “谢主公赏识。”公孙闬拱手谢道,“闬有一计,不知当讲否?”

    “先生但讲无妨。”

    “就今日赛事观之,”公孙闬侃侃言道,“明日决战,主公或会胜在上驷,输在下驷,持在中驷。闬之计,主公可将中驷换成下驷,舍一争二,或可制敌。”

    此计不失为绝杀。

    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有顷,睁眼看向这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稷下学子。

    不知怎么的,邹忌对这个已来数月的公孙闬一直没有好感。一是觉得他尖嘴猴腮,相貌猥琐;二是听闻他浪迹列国,频换主公,至齐后也未安分,先事田婴半年,后到稷下求拜慎子为师,未及半年,又改拜在淳于子门下。也正是淳于髡向邹忌力荐,邹忌抹不开面皮,这才勉强收他作门人的,但一直心存顾忌,未予大用,不想此人真还不可貌相。

    然而,邹忌却有自己的底线。邹忌向以当世管仲自居,处处事事效法管仲。而管仲一生以信取民,以义事君,以仁扫天下,以礼奉天子,方才成就一代霸业。今日若听公孙闬,他邹忌以中驷换下驷,以下驷换中驷,虽能取胜,却非正道,倘若传至世人,岂不笑他以诡计取胜?

    邹忌微微闭目,长思一时,决定不可因小失大,摇头道:“先生此计虽妙,却不适合邹府。本公为人,向以信义为本,明日决战,本公胜要胜个堂堂正正,败要败个光明磊落!”

    一个绝胜妙策,邹忌不用不说,反倒以不光明不磊落侮之,真正是匪夷所思。公孙闬面色尴尬,长叹一声,告罪退出。

    翌日决赛,结局未出孙悦所料,邹府一胜而二负,上驷胜出半个车身,中驷落后半个车身,唯有下驷,整整落后田府五个车身,邹府上下,颜面尽失。

    是夜,田忌府中杀猪宰羊,置办酒席庆功。

    田忌兴甚至哉,把酒临风,冲几位前来贺喜的朝臣、将军、好友、家臣道:“诸位朋友,为已经到手的五百金,干!”

    “恭贺将军,为五百金,干!”众人纷纷举爵。

    田忌一口气饮下,抹下嘴唇,将爵“咚”地放到案上,鼻孔里哼出一声:“邹忌这个老狐狸,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万能神哩,什么都想揽一手,这不,碰他一鼻子灰,总算把尾巴夹起来了,哈哈哈哈,今朝解气,来来来,在下为诸位斟上,一醉方休!”拿起酒壶,为众人一一斟酒。

    “一醉方休!”众人纷纷应和,举杯把盏,正自畅饮,一个声音由外面进来,“田将军,这有好酒好菜,也不让在下尝尝?”

    众人扭头望去,见苏秦推着一辆轮车走进宴席,轮车上坐的竟是一向不露面的孙膑。

    “先生?”田忌搁下酒具,急迎上来,接住轮车,悄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呵呵呵,”孙膑笑道,“听闻将军今日获胜,这来讨碗喜酒喝喝。”

    “喝喝喝,”田忌急道,“快拿酒来,给苏大人和……先生斟上。”

    早有人端上酒具,田忌安排苏秦坐定,又将酒爵递给孙膑,举爵对众人道:“诸位高朋,在下介绍一下,”指苏秦,“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六国共相苏秦大人,想必大家都晓得了。”又指孙膑,“这位就是……”

    田忌以为孙膑到此露面,是不再隐身了,正欲隆重介绍,苏秦重重咳嗽一声,将他打断,举爵起身,笑道:“在下苏秦,听闻将军今日大捷,在下欣喜,特与老友孙先生前来道贺,不想来迟一步,有扰大家雅兴了。在下认罚一爵。”言讫,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起身,举酒饮下。

    田忌没有料到孙膑会来,更忖不出他此来何意,略作迟疑,忍不住好奇,将他轮车推到一侧,悄问道:“先生此来,必有大事,快快请讲。”

    “呵呵呵,”孙膑又是一笑,“听闻将军明日挑战王马,在下按捺不住兴奋,特邀苏兄前来讨要两张入场令牌,前往看个热闹。”

    “先生肯去,实出在下所望。明日晨起,在下亲往谷中迎接。”

    “谢将军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