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连横开场,张仪发兵平巴蜀
就在开明王颁诏废掉苴侯封号,起举国之兵杀气腾腾地杀向苴地、营救王妃时,秦都咸阳一如既往,看不出一丝儿异常。
咸阳人中,最失落的莫过于公子卬。
自陈轸走后,公子卬听其所言,更名魏章,几番捎信求见紫云公主,均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公子卬只好前往太傅府里求见嬴虔。
自陈轸走后,嬴虔耳聋日甚,人也越发糊涂了。之前陈轸曾经引见他来过太傅府,照理说已是熟人,但此时的老太傅既听不清他说什么,也记不起他是何人。公子卬枉自解释半晌,最终苦笑一声,别过家宰,讪讪而去。
回到府中,公子卬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失落和悲凉。遍观秦境,没有一个能够交流的人。作为魏国降将,秦国大夫中几乎没人瞧得起他,只有樗里疾偶尔过来瞄他一眼,见面也是无话可说。秦王似是把他忘了,迄今仍旧没有给他名分。众人各有忙碌,只有他一天到晚无事可做。虽说有陈轸留下的厚实底子,暂时不愁吃喝,但生性喜欢热闹的他竟然连个朝也不能去上,让他憋闷无比。有时难受至极,公子卬甚至想过挥剑自尽。但偏又时过境迁,血气尽失,此时的他,尽管照样能够把剑架到脖颈上,却再也鼓不起闭目一挥的勇气。
连续苦闷数日,公子卬在大街上偶遇张仪回府车驾,陡然想到陈轸所言,精神一提,尾随而去。
“主公,魏章求见。”小顺儿禀道。
“魏章?”张仪一怔,“此人——”
“就是那个草包将军呀,公子卬,在洛水边被咱的人逮住,没骨气,降了,住在陈轸府上,嫌丢脸,改换个名字,叫魏章了。”
张仪的眉头紧皱起来。
“主公呀,想当年,就是此人失掉河西的。咱家的灾难,他是个根。他这寻上门来,咱不能放过他,得好好羞他一羞。”
“你想如何羞他?”
“只要主公点头即可,如何羞他,小顺儿自有主张。”
“少卖关子,说!”
“主公,”小顺儿凑近,压低声音,“听说这人当年娶妻紫云公主,河西败后,他不顾公主,自个儿跑了。这辰光他兵败投秦,才又想起公主,几番上门,欲重修旧好,可公主连个门边儿也不让他进。小顺儿想定了,就拿这事儿羞他,看他的臭脸搁哪儿去!”
听到紫云公主四字,张仪心里一喜,狠狠白他一眼,朝他脑壳子上弹一指头,嗔道:“臭小子,净打这些歪主意,这颗脑袋不想要了?”
“主公?”小顺儿急道。
“主个屁!快去,王亲国戚驾到,上礼侍候。先请至客堂,主公这就更衣待客!”
见张仪竟要更衣待客,小顺儿再不敢犟嘴,咂吧几下舌头,一溜烟儿小跑出去了。
张仪回到后堂,脱下朝服,换作闲装,快步走到客堂,公子卬躬身以迎,拱手揖道:“在下魏章,见过相国大人。”
“张仪见过安国君。”张仪亦回一揖。
公子卬脸色涨红:“安国君早已阵亡,在下乃落魄之人魏章。”
“唉,”张仪长叹一声,轻轻点头,指一下客席,“魏章兄,请!”
“谢大人赐座!”公子卬坐下,张仪也在主位坐定,小顺儿斟好茶水,看到张仪示意,悄悄退出。
“魏兄,请茶!”张仪端过茶水,礼让道。
公子卬望着茶水,发出一声长叹。
“观魏兄气色,似有心事。敢问魏兄,可有不才帮忙之处?”
“谢大人厚爱!”公子卬拱手,“不瞒大人,在下此来,真也是走投无路了。”
“哦?”张仪倾身,目露关切。
公子卬也不客套,将近日窘境备细陈述已毕,目光殷切地盯住张仪。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是魏兄多虑了。就在昨日,樗里兄还向在下讲起魏兄呢。”
“唉,”公子卬叹道,“无用之人,不值挂齿了。”
“魏兄差矣!”张仪摇头,“听樗里兄所述,此番六国伐秦,庞涓几路奇兵均丢盔卸甲,唯独魏兄所部横扫河西,打得吴青连招架之力也没有了。纵观河西之战,无论是战略还是战术,魏兄部署均是无懈可击,若不是庞涓败北,魏兄必一举收复河西,名垂青史矣!”
这是近日听到的唯一暖心话,且出自名震天下的鬼谷士子张仪之口,公子卬大是感动,拱手泣道:“败军之将,无复他言,谢相国大人安慰。”
“非在下安慰,”张仪真诚说道,“魏兄可知,从宁秦到洛水,魏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何以毫发无伤?洛水冰桥上,二十壮士无不罹难,何以独魏兄一人昂然独立?魏兄以一人之力,挺枪杀入秦阵,左右冲突,秦人挡者死,抵者伤,何以无一人加刃于魏兄?魏兄拔剑殉国,舍身就义,何以又——”
“是在下听到樗里兄所言,一时分神,被秦人——”
“非也,非也,”张仪又是一番摇头,“据樗里兄所言,非魏兄一时分神,所有种种,皆因秦王有旨,伤魏兄者死,挡魏兄者斩!”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
“魏兄可知秦王何以不欲魏兄殉国?”
“他想羞辱在下。”
“非也,非也,”张仪连连摆手,“秦王下达此旨,原因有二,一是相中魏兄将才,这个你可以不信,二是魏兄本为秦室国戚,大王实不忍见他的胞妹年纪轻轻就守寡终身哪!”
后面一句话戳中痛处,公子卬低下头去,久久没有应声。
“魏兄?”
“不瞒大人,”公子卬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在下求过公主了,可她……拒不相见。”
“唉,”张仪故作一叹,“这也不能怪她。当初她是被作为筹码嫁予魏兄的,并非出自本意。再说,魏兄河西战败,公主落于乱军之中,差点死于非命,在最关键辰光,魏兄未能施以援手,她也心存怨气。”
“是的,”公子卬点头道,“在下是有愧于她,可眼下……”
“魏兄勿忧。常言道,嫁鸡随鸡,公主与魏兄既成夫妻之实,公主不好不认。天下列国皆知公主是魏兄夫人,魏兄又在她身边,她也不得不认。公主眼下这个态度,正说明她心里仍念魏兄,不过是要个面子而已。只要魏兄诚心待她,真心爱她,想必公主……”张仪顿住话头,留给公子卬思考。
“不瞒张兄,”公子卬沉思有顷,转过话锋,“在下与紫云之事,他人皆是臆测。自她嫁给在下,不曾有过一日笑脸。在下风花雪月惯了,身边也不缺女人,娶她不过是娶个名分。紫云是此态度,在下并不怪她。紫云不爱在下,在下也并不在意。”
“那……”张仪心中倒是一凛,“魏兄不在意这个,在意什么?”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在意的是此生年华虚度,未曾快意过,活得憋屈!”
“哦?”张仪愕然,“敢问魏兄,何以活得憋屈?”
“在下幼读兵书,少习武艺,人生快意,只在疆场厮杀。然而,在下出身宫室,父王溺爱,致使在下目中无人,无其能而逞虚名,与秦战,丢失河西,与齐战,三战皆北,将士离心,所幸遇到庞涓将军力挽狂澜,使在下有所顿悟,后又从六相苏秦合纵,又增诸多见识,回首往日,恍如隔世。可惜,天不顾我,好不容易盼个补过机缘,竟又……”公子卬讲至此处,哽咽落泪。
张仪万未料到公子卬竟有这般心境,盯他有顷,拱手道:“魏兄此来,想让在下做些什么?”
“在下志在疆场厮杀,求大人成全!”
“这……”张仪迟疑一下,“魏兄此求,在下恐怕爱莫能助。”
“张兄?”公子卬急了。
“不过,在下倒有一计,或可有助于魏兄。”
“张兄请讲。”
“明日在下即带魏兄觐见大王,魏兄可在大王面前阐明思念公主之切切深情,求大王成全。在下视情帮腔,由大王出面,魏兄必可重续好事。只要魏兄得到在朝名分,以秦国之力,魏兄必可一展才学,纵横列国,垂名青史。”
“谢大人成全!”
翌日,张仪如约带公子卬入宫觐见。
闻听公子卬觐见,秦王迎出殿外,凝视良久,微微点头:“近看将军,果是英武。听张爱卿说,将军已经更名魏章,真正好呢。”
“魏章谢大王定名!”公子卬拱手道。
秦王手指张仪:“他可叫大王,”又指公子卬,“你不能叫。”
“这……”公子卬略略一怔,“魏章该如何称呼才是?”
“叫王兄就是。”
见面即得认可,公子卬激动万分,嗓眼里一阵发痒,咕噜几下,喃声道:“王兄——”
“妹夫。”秦王紧前一步,双手握住公子卬之手,“嬴驷近日冗务缠身,怠慢你了,今日一并赔罪!”携公子卬之手,大步入殿。
张仪吁出一口气,紧跟于后。
君臣三人刚刚坐定,公子华趋入,禀道:“王兄,老太后有旨,传相国张仪后宫觐见!”
突闻老太后懿旨,张仪、惠王皆吃一惊。
老太后年过八旬,莫说是宫外之事,即使宫内之事,她也早就撒手了。此番陡然传出懿旨,且隔过秦王,直接传见相国张仪,真正是匪夷所思。
“华弟,”惠王愣怔有顷,问公子华道,“相国刚至,老太后何以晓得?”
“这……”公子华瞄一眼公子卬,支吾道,“臣弟不知。臣弟方才代家父向老太后例行问安,老太后随口传此懿旨,臣弟……”
“大王?”张仪似是预知什么,看向惠王,目光忧切。
“既是老太后懿旨,爱卿但去就是。”惠王略一思索,转向内宰,“带张爱卿觐见老太后!”
内宰领旨,与张仪后宫径去。
公子卬见公子华有意防他,这也起身告辞。
“老太后召张仪何事?”公子卬一走出去,惠王就急不可待了。
公子华凑近,在他耳边悄语几句。
秦惠王目瞪口呆。
张仪随内宰觐见老太后,出他意料的是,老太后并未问他婚姻之事,甚至没与他多说什么,不过是拉会儿家常,聊几句花呀草呀不着边际的话题,摆手打发他走了。
送走张仪,老太后即召秦王,同时叫来太后,也即孝公夫人、嬴驷生母,开门见山:“驷儿,老身相中一人,正想配给紫云,你办去吧。”
“祖后相中何人了?”惠王叩伏于地,假作不知。
“就是你那个相国,名唤张仪。”老太后一字一顿。
老太后虽已年过八旬,但耳不聋,眼不花,牙口也好,只缺两颗边牙,一点儿也不影响说话。
惠王长吸一口气,迟顿有顷,叩道:“祖后,孙儿有奏。”
“说。”
“阿妹嫁人之事,列国皆知,阿妹在名义上仍旧是魏国安国君夫人,这且不说,安国君眼下就在——”
“咸阳”二字尚未出口,只听“扑扑”两声,老太后的拐杖就已落在他的屁股上。老太后手软,打得自是不痛,但这威势足以让惠王不再吱声。
“什么安国夫人?”老太后照他屁股又打几下,“你给老身听好,紫云让公孙鞅那个逆贼害了!行兵打仗是男人之事,男人不上阵,却让紫云受辱,这叫什么谋略?紫云鲜花一朵,却让那国贼生生插进牛粪里,气杀老身也!老身这对你讲,嬴渠梁犯糊涂,你不得糊涂!秦国对不起紫云,那草包不配你阿妹……”
老太后顾自发泄一通,将拐杖朝他身上一搡:“去,别的老身不想多说。老身就此一桩心事,早办早安生。再有差池,老身死不瞑目!”
听到老太后连死也扯上了,惠王只有诺诺连声,出门征询母后,母后竟也认可张仪。显然,紫云早把太后、老太后搞定了。
回到前殿,又琢磨一阵,惠王扑哧一声笑了,觉得老太后这主意不错,自己竟然就没想到。此事若是玉成,一可遂妹妹愿心,二可遂母后、老太后欢心,三可安张仪臣心,真还是一举多得呢。为了得到张仪,他已放走公孙衍和陈轸两员能臣。但君臣之义,远不如血亲之固。如果张仪能够成为自己妹夫,必定不会另生他心,于张仪,可放手一搏,于他,亦可放心使用。
再说,就此事而言,张仪这里当无障碍,毕竟阿妹才貌双全,名扬列国,算是当世奇女,作为风流才子,他想必不会拒绝。
眼下只有两个难题,一是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二是如何安抚公子卬。
一连思考三日,于第四日晚间,惠王摆驾陈轸府,也即公子卬住处。
“臣弟……不知王兄驾到,迎得迟了!”公子卬受宠若惊,当院叩首道。
“魏章将军请起。”惠王伸手扶起他,携手入客堂,分主仆坐了。
“王兄有事,旨令魏章进宫即可,这竟劳动大驾,让魏章情何以堪?”公子卬再席拱手谢恩。
“魏章将军,”惠王两眼紧盯住他,“这个王兄你怕是叫不成了!”
“这……”公子卬怔了。
“嬴驷此来,就为晓谕将军此事。”惠王缓缓说道,“非嬴驷不肯相认魏兄,实乃……”略略一顿,“实乃阿妹为此事受伤太深。将军当知,秦、魏构怨太久,阿妹自幼所习,皆是报仇雪耻,不料刚刚及笄,就被迫嫁往仇国,内心实难接受。尽管将军各方面都很出色,但作为魏国公子,阿妹死活不从,只是拗不过先公及公孙鞅,只好为国屈从。此后诸事……将军这也晓得了。河西战后,阿妹侥幸得脱,但一直孤身一人,因她在名义上仍是将军夫人。此番将军归秦,嬴驷喜甚,因为嬴驷实在不想看到阿妹在秦宫守活寡,试图弥合将军与阿妹隔膜,不料事与愿违,阿妹死活不从。这且不说,阿妹又说服母后及老太后,老太后懿旨结束将军婚约,嬴驷……唉,老太后年近九旬,嬴驷不敢不从啊。”
公子卬这也回过神来,表情黯然,良久,改过称呼,拱手说道:“魏章谢王厚爱。请王稍候!”走到一侧,寻到笔墨,在竹简上匆匆书写一阵,双手呈上,“大王,此为公子卬生前休书,公子卬已在洛水边战死,紫云公主早已是自由之身,大王可以昭示天下了!”
惠王接过休书,拱手谢道:“嬴驷代紫云谢将军恩德!将军有何愿望,嬴驷竭诚效力!”
“谢君王厚爱,”公子卬苦笑一声,“魏章已是死过之人,早无他求,只想远离咸阳,甘为马前走卒,战死疆场!”
“将军才华,嬴驷尽睹。将军欲征何方,可否告知嬴驷。”
“只要不征魏人,魏章无条件听从君王旨令!”
“好吧,”惠王郑重点头,“嬴驷答应你。就眼下情势,秦国不久将有一场恶战。将军只在府中守候就是。”朝内宰点头。
内宰出门,不一时,领进五名年少佳丽,一字儿叩在堂中。
“魏将军,”惠王指点五名美女,“这五名美姬,颇善歌舞,皆通六艺,是嬴驷亲至乐坊挑选的。为首之女是乐坊花魁,一曲惊倒咸阳城,连嬴驷也为她痴迷呢。嬴驷这全赠予将军,望将军不弃!”
公子卬满面潮红:“君王,这……”
“呵呵呵,”惠王挥退舞姬,转对公子卬笑道,“英雄配美人,古今一也。大丈夫可战死疆场,不可怀无美人,何况将军本也不是吃素的猫呢!”又笑几声,压低声音,指向自己,“不瞒将军,嬴驷在这方面不比将军逊色,三日不见女人,这心里就如让山猫抓过,是辗转反侧,茶饭不香哪!”
只此一句,君臣间的距离就近在咫尺了。
“魏章,”公子卬声音哽咽,跪地叩道,“谢王恩赐。”
“还有,”秦惠王余兴未尽,“有美人,就得多开销。寡人另赐爱卿金一百,绸五十匹,杂役五人,望将军好生消遣!”
公子卬再叩:“谢王关爱!”
拿到公子卬休书后,惠王立即着手第二步计划,托樗里疾为媒,成全妹妹好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樗里疾未及开口,巴、蜀境内却狼烟四起,求救使臣经由新开辟的蜀道快马驰至咸阳,朝堂内外谁也坐不住了。
最坐不定的是张仪,一连三日不在府中。
第四日头上,张仪从外面“匆匆回府”,见通国与一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年轻人坐守中堂,张仪已知端底,故意没睬那人,只对通国拱手道:“哟嗨,这不是通国殿下吗?殿下光临,在下未能远迎不说,这这这……又让殿下守候,汗颜,汗颜哪!”
“相国大人,”通国回过一礼,赔笑道,“在下与巴子已在府中守候三日了。”
“巴子?”张仪这才看向那人,目光征询。
那人拱手道:“在下梓犨见过相国大人。”
“梓犨?”张仪似是想起他是谁了,拱手打哈哈道,“是了,是了!久仰,久仰!呵呵呵,在下早听通国殿下讲起过有个叫梓犨的巴子,说是文治武功,在巴地无人可及,堪称巴子中的巴子,今日得见,果是风流倜傥,幸会,幸会。”
巴子即巴王之子。巴王娶妻无数,巴子甚多,但与中原列国一样,巴王之妻也分正庶,正室所出,即正宗巴子,在众巴子中享有尊位。方今巴王正室共生三子一女,长子镇守涪陵,次子镇守江州,梓犨是第三子,与胞妹涪夷守护巴王,坐镇都城阆中。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涪陵是第一线,江州是第二线,阆中于巴国而言,是大后方了。巴王如此安排,足见对梓犨的溺爱,是以张仪不为瞎夸。
梓犨腼腆一笑,拱拱手道:“谢大人美言。”
“二位请!”张仪指下席位,礼让过,率先于主位坐了。
二人也坐下来。
“呵呵呵,”张仪笑过几声,指指自己身上的尘垢,“你们虽说久等了,却也等得值呢。不瞒二位,本相这几日,一直在为二位忙活。”
二人皆是一怔,通国问道:“为我们忙活?”
“是呀,”张仪摇摇头,做个苦脸,“那几头神牛出岔子了。说来可笑,其中一头,就是原来讲好的那头公牛,死活不肯支差,几日前离家出走。牧童四处寻找不见,急得直哭,层层上报,最后才报到我这里。我一听,这还了得?没有公牛,母牛就便不出金了!听说巴子此来,也是为接牛,本相那个急呀,这不,匆匆进山,直忙到方才,累得是筋疲力尽了呢。”
通国、梓犨俱惊呆了。
“大人,”通国回过神来,急切问道,“神牛寻到没?”
“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寻不到神牛,本相哪敢回府呀!”
“在哪儿寻到的?”通国好奇了。
“嘿,这家伙撒起野了,一溜儿跑到大山深处一条不知名的山沟沟里,钻进一个树洞,幸亏树洞不够大,它的屁股钻进去了,小尾巴却露在外面,恰巧让一个兵士看到。如若不然,真还寻它不出呢。”
“这这这……”梓犨目瞪口呆,“石牛也能自己走路?”
“咦?”张仪盯他一眼,“不能走路,哪能叫神牛呢?”
“要是这么说,”通国兴奋了,“我们不用费力拖运了,直接赶回家就成!”
“成是成,”张仪挤出个笑,“只有一点不妥,这些神牛得终南山日月精气滋养,分别为终南山各路山神看管,让它们在此山闲耍,它们自是高兴。大王却旨令它们前往巴、蜀应差,它们就不乐意了。不乐意又不能抗旨,它们就消极抗拒,是以你们仍须绳捆索绑,用强力拖去,昼夜还得守牢点,不听话就用鞭子抽,否则,它们是一步也不肯走的。”
“那……”通国问道,“为何母牛不逃,只有公牛逃呢?”
“唉,”张仪轻叹一声,“说到这个,就有点张不开口了。”压低声音,“不瞒二位,在我们山里,一头公牛一般是配两头母牛,顶多配三头,你们要的是四头母头,它有点发怵呢。”
“咦?”梓犨纳闷了,“照理说,母牛多,它该高兴才是。在我们巴国,随便哪个巴子,女人越多越高兴,最少的也有几十个呢!”
“殿下厉害。”张仪朝他竖下拇指,“只是,巴子是巴子,神牛是神牛。母牛之精来自上天月华,公牛之精来自上天日华,日月精华相合才能便出金子。月有圆缺,日有阴晴。终南山水汽旺,若是遇上连日阴雨,日华就会赶不上,公牛就会耗用原精。原精损耗过多,公牛就会肾虚,肾是能量之源,肾若过虚,公牛就会吃不消。再说,公牛在我们山里数量少,珍稀,连山神也宠着它们,舍不得责罚,所以这头公牛才敢撒野。母牛数量多,不受人贵重,不听话就遭鞭打,没胆逃呀!”
张仪生拉胡扯,二位殿下却觉得合情合理,深信不疑。
“二位殿下,”张仪现出笑脸,表情轻松,拱手道,“大王赠送你们的公牛好歹追回来了,本相也已祭过终南山神,要求神灵严加看管,想必不会再出乱子。只是夜长梦多,本相还是请你们早点运走为妥。”
梓犨这也回到现实中,皱下眉头,拱手回礼:“大人有所不知,梓犨此来,非为运牛。”
“哦?”张仪佯作吃惊,“不为运牛,又为何事?”
梓犨看向通国,通国将巴、蜀情势略述一遍,泣泪道:“相国大人,开明王起举国五丁,征我苴地,已克我数道关垒,逼近苴都土费了。楚人分兵两路夹攻巴国的江水要冲涪陵,涪陵眼见失守。涪陵若失守,江州必不保,江州保不住,阆中危矣……大人,眼下军情危急,神牛暂先搁一搁,君父祈请贵国发大兵救援,务求大人帮忙!”
“哦?”张仪又作惊愕状,沉思良久,略皱眉头,摇头道,“不是本相指责,是殿下也太过分了。前几年,殿下一见神牛,就张口讨要。大王允准神牛,你们却又搁下来,改要借兵。前不久,六国合兵打到我家门口,我们刚把六国赶走,三军尚未休整过来,殿下这……”又是一番摇头。
六国合兵攻秦、为秦所退之事,天下广传,苴侯、巴王自也知晓。张仪提及此事,等于是自夸。通国偏没听出,只以为张仪是推诿,“扑”地跪下。
梓犨见通国下跪,也忙跪了,两个殿下连连叩首。
“不可,不可,殿下不可呀!”张仪慢腾腾地起身,将二人扶起,长叹一声,“唉,二位殿下这般殷切,实让本相为难。不瞒二位,本相只是国相,出兵征战做不得主。”一手挽住一人胳膊,“走吧,本相所能做的,也就是与两位殿下觐见大王,求大王恩准,没准儿能够借到千八百强兵锐卒呢!”
“千八百强兵?”通国急了,定住步子,“相国大人,这一点儿哪儿能成?楚兵就不说了,单是蜀兵就有十多万,这这这……”
“哦?”张仪盯住他问,“殿下欲借多少?难道要上万不成?”
“上万也不够啊!”
“要是上万,”张仪略顿一下,走回席位,一屁股坐下,“本相就得好好合计了。”扳指头起算,一边算,一边自语,“兵马借出去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大秦兵士只为保家卫国而死,让他们为毫不相干的外人去打仗,去卖命,这这这……这个账怎么个算呢?”
“相国大人不用算了,”通国急不可待,“君父承诺,只要贵国助我们击退开明王,君父就以全部汉中地相赠!”
“哦?”张仪佯作惊喜,“这个有点意思。”盯住通国,“不过,我们的兵士一到战场上可就没准儿了。听说开明王是你家君父的嫡亲兄长,万一碰到伤到他,要怎么办呢?”
“伤到他?”通国恨得牙根痒痒,“这个篡位昏王,你们最好把他杀了!想当初,先王、母后本要传位给君父葭萌,不想被他夺去,将君父贬到土费,封为苴侯。君父和我做梦都想回到成都,那儿才是我们的故土。”
“呵呵呵呵,”张仪吁出一口气,笑道,“有殿下此话,本相心中有数了。若是本相助你们父子夺回故土,殿下又能以何相赠呢?”
“大人想要什么?”
“苴地。”
通国咬会儿牙,拳头一捏:“只要得到蜀地,在下一定说服父君,以苴地相赠。”
“成交了。”张仪呵呵一笑,扭头看向梓犨,“巴子呢?此来何求?”
“恳请贵国助我们击溃楚人!”梓犨朗声应道。
“楚人不经打,击溃他们倒是不难,只是,你家父王总不能让我们白帮忙吧?”
“大人想要什么?”
“听说巴盐不错,咸阳人都爱吃呢。”
巴地最贵重的就是盐泉,对张仪此言,梓犨早有所料,抱拳应道:“父王有诺,如果贵国助我们击溃楚人,巴国愿以一眼盐泉相赠。”
“盐泉?”张仪佯作不知,连连摇头,“我只要盐,要泉何用?”
“那……”梓犨略顿一下,“大人想要何物?”
“就要盐。”
“多少?”梓犨心里一揪。
“够吃就成。”
够吃不是确数,明看不多,实则是个无底洞。梓犨深晓此理,眉头拧紧,良久,抬头道:“多也好,少也好,大人总该有个数目才是。”
张仪叫进小顺儿,问道:“顺儿,算算,咸阳城里每年要吃多少盐?”
小顺儿掰指头算一会儿:“回禀主公,少说也得三五十担。”
“才这么一点儿?”张仪皱下眉头,显然嫌他算少了。
“主公有所不知,”小顺儿凑上一步,“巴盐不是粟米,一星点儿就够一家人吃一天呢,咸阳总共不过十几万人,四五万户,用不了多少。”
“晓得了。”张仪挥退小顺儿,转对梓犨,“每年五十担,可否?”
“好好好,”梓犨见他费尽周折,竟然只讨这么一小点儿,觉得占个大便宜,吁出一口长气,拍胸脯道,“五十担,全部包在梓犨身上!”
“谢巴子了,”张仪朝巴子笑笑,伸出拳头,用力紧握一下,表示成交,起身整下衣襟,对二人拱手,“二位殿下在此稍等,本相这就进宫,求请大王出兵。”
按照苴使所述,蜀军已经攻破数道关垒,逼近苴都土费。如果不出所料,土费此时或已遭到蜀人围攻。万一土费被破,蜀道让蜀兵控制,几年心血就算白费了。
军情火急,刻不容缓。秦王当廷颁诏,拜张仪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魏章为先锋,甘茂坐镇汉中接济粮草,起锐卒五万,往驰苴地。
因是征伐蛮地,生死相搏,香女放心不下了,死缠从军。按照秦律,出兵征伐,若无君上特旨,随军将士不可私带家眷。张仪以此军律阻她,香女二话不说,洗掉脂粉,脱去红妆,下巴上粘连一小撮胡子,束发披甲,英姿飒爽地站在张仪面前。一是拗不过她,二是考虑到征伐南蛮,香女或能派上用场,张仪摇头苦笑一声,只好顺她所请,安排她为贴身侍卫。
三军中知晓此情的只司马错一人。
秦以国相为将,以国尉副之,起精兵锐卒往救,太子通国、巴子梓犨皆是感激,精神抖擞地率领部属先行探路。
虽说早有谋划,但毕竟是出山之后首次统兵出征,张仪不敢马虎,一边紧急赶路,一边周密思考谋巴、蜀的各种方略。
伐蜀锐卒司马错早已选好,移营至汉中附近山地。张仪诸人驰至汉中,驱动三军踏上蜀道。蜀道虽为新修,但许多地方仍是难行。秦国锐卒五万,在蜀道上施展不开,前后拖拉近百里,远远望去,就如一条长蛇蜿蜒迂回于盘山凌空的栈道上。而身后的粮草、医护及其他运输队伍,不下三万,加上骡马辎重,几乎把通往汉中的蜀道占满了。
一踏上蜀道,这条长蛇就再无退路,只有勇往直前,一头拱进川里。
蛇头是骁将都尉墨麾下的八千锐卒,被编为左军,由先锋将军魏章统领。紧跟八千锐卒的是三万中军,张仪、司马错并行在中军队伍的最前面。将军陈庄则引一万二千右军殿后。
幸运的是,这些日天气晴好,大军晓行夜宿,一路行进顺利。
前锋顺利通过天门,总算进入苴国核心腹地了。
张仪诸人登上天门之巅,遥望宽阔流急的潜水如一条玉带在山峦间迂回南下,总算舒出一口长气。
从天门下来,蜀道沿潜水东岸蜿蜒南下,直通苴都土费。此处蜀道,一边是江,一边是山,山与水时开时合,移步换景,尽现大自然之壮美,秦人无不看得呆了。
沿潜水南下,再走百余里即是苴都土费城。
魏章精神抖擞,正引部下加速前进,猛见一行苴人迎头跑来。这些苴人大多身上带伤,其中一人已走不动路,被两个壮汉左右架着。
被架的不是别个,正是通国,双腿皆有箭伤,一腿伤在腿肚上,另一腿伤在脚踝上,其中腿肚上的箭直入腿骨,箭虽拔出,但伤得实在太重了。
见到秦军,通国涕泪交流,向魏章诉说前方火急军情:开明王芦子引五丁十万,经过多日血战,已将苴国宫城土费攻陷,完全控制两道水口,苴侯葭萌仅率千余人退至土费城外,据险死守两日,苴侯负伤,生命垂危,无奈之下,于前几日乘筏沿潜水南下,逃往巴都阆中。一大群蜀人渡过潜水,正向此地开发,刚好遇到他们。通国等寡不敌众,先一步赶回禀报军情,余下苴人则由梓犨率领,沿途设防,节节堵截。
魏章吃一大惊。土费已失,如果蜀军完全控制潜水东岸,在狭隘处设下关垒,布下滚石,进可攻,退可守,秦人就会被卡死在潜水上游的狭长谷道里,就如水牛掉井,有力也用不上了。
军情火急,魏章顾不及多想,让参将陪同通国太子守候张仪,与都尉墨急引八千锐卒风驰电掣般迎向蜀人。
不消多时,前面隐隐传来厮杀声。
魏章拔出宝剑,朝众军士挥道:“将士们,建功立业,为国争光,杀呀!”率先冲上前去。
秦人各个奋勇,紧跟于后,朝喊杀声直冲过去。
挡在秦人前面的是老相傅柏灌之子,蜀国第一员战将柏青。
控制两水口后,柏青奉老相傅之命率五千军士渡过潜水,一路追杀败退的苴人,沿东岸山道向北直扑,欲抢夺天门,在天门设置关垒,将秦人卡死在通往褒汉谷地的漫长栈道上。不料他们走没多远,狭路相逢由秦返回的殿下通国和巴子梓犨。双方激战,通国负伤。梓犨让通国回报军情,亲率部众,凭借山险,节节阻敌。
就在梓犨不支时,魏章引兵杀到。
双方人马在一块稍稍开阔的地方摆开阵势。
此处南宽北窄,远看像个条带,一边是高山峭壁,一边是滚滚潜水,南边最宽处约三十来丈,北边最窄处仅二丈有余。
蜀人已先机占据最宽处,密密麻麻地排出近千人,有执刀剑,有执矛戟,有执弓箭,无不袒胸露肩,杀气腾腾,但阵形散乱,毫无章法。
将军柏青居于阵中核心位置。
都尉墨观望一时,朗声命令:“布矩阵!”
秦卒立即列成一个矩阵。
由于地形所限,每排勉强可站六人,前后共站十几排,左右排开,也将他们这边的场地排了个密密麻麻。
望着秦人矩阵,柏青紧张地判断形势。显然,就人数而言,蜀人占据优势。蜀兵已完全展开,而秦人却被紧紧压在狭窄的江边空地上,能够使上力的不过是这个矩阵最前面的几排,双方可投入战斗的人员几乎为十比一。如果冲垮这个矩阵,他们就完全可以把秦人压回去,甚至压到江里去。
柏青正在思索如何冲垮矩阵,秦人的战鼓已经擂响。
随着鼓点,秦兵矩阵一步一步地向蜀人阵势移动。步伐与鼓点一致,不急不缓,整齐划一,威力无比。
这些蜀兵从未与秦人交过手,此时见秦兵个个盔甲护身,武器精良,尤其是前三排,左手持盾牌,右手竖举长枪,一步一步地稳稳走来,既新鲜,又震撼。
方才还有少许自信的柏青在秦人稳定如山的矩阵面前,心里渐渐发毛,耳边响起陈轸的声音:“秦师厉害不厉害,交战之后将军就会明白。”
果不其然。战尚未交,秦人所显示出来的霸气,就足以撼人心魄了。
秦人鼓点一刻不停地有节奏擂响,秦人矩阵随着鼓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眼见秦人已步入箭程,柏青不再犹豫,依常规喝令放箭。
蜀人箭矢如雨,但蜀人之箭多是铜矢竹身,质轻,虽能射远,却失力道。秦人方阵迅速挺起盾牌,箭矢落在盾牌上,就如冰雹打在雨帽上,叮叮当当作响,大多有惊无险,即使射中,也穿不透结实的甲盔。秦人保持方阵,持盾牌继续冒箭雨前进,“嘭嘭嘭嘭!”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着鼓点震耳欲聋。
蜀人见箭矢阻敌不住,无不惊愕。
眼见秦人越逼越近,只有半箭之地,柏青扬剑,传令:“击鼓鸣号!”
蜀人号角齐鸣,战鼓擂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蜀人呐声喊,各执兵械,依仗数量优势,排山倒海般涌向秦阵。
蜀人击鼓,秦人止鼓,矩阵停步。前三排持枪的秦兵突然蹲下,盾牌护身,长枪置地,第四排兵士弯弓搭箭,“嗖嗖”射去,射完立即蹲下,第五排发射,之后是第六排,第七排,待第八排射完,第四排站起再射。秦人五排弓箭手如波浪般前后起伏,箭矢不断。蜀兵一无重甲护身,二在冲锋状态,三是距离太近,四是秦人之箭皆为铜矢铁身,蜀人盾牌几乎不起作用。几轮箭矢下来,冲在前面的蜀兵大多倒地。好不容易冲到跟前的,未及挥剑,秦军前三排兵士猛然跃起,第一排各挺一丈有余的长枪向前搠去。长枪击中敌身,未及拔出,第二排枪手已越过第一排,然后是第三排越过第二排,各自冲刺,错落有致,根本不给蜀人任何还手机会。蜀人多持短兵器,个别使有长兵器的,在长度上也无法与秦人的长枪相比,往往是未及近身,就已被捅,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消一刻,秦军阵前蜀尸横陈,而秦人这边,只有数人受伤,皆不影响战力。
这是一场在技能、装备、素养、训练诸方面皆不对等的交战,秦人几乎是在屠杀。尝到苦果的蜀人无不震惊,纷纷后撤。
柏青阻止不住,鸣金撤退。
然而,在这时宽时狭的山道上,一旦撤退,后果是灾难性的,何况此时的蜀人在心理上已经崩溃,在宽处无不争先恐后,到窄处却自己把路堵死,彼此践踏,秦兵也早散开队形,自由追杀。可怜五千蜀兵,除去部分逃入山林的,大多或跳水,或乞降,或成为秦人的枪下之鬼。
这场遭遇战,从秦人擂鼓开始到战斗结束,前后不过三个时辰,秦人完胜,基本控制了潜水以东的狭隘山地。
身上多数负伤的柏青在百多死士的掩护下,依仗熟悉地形,一路逃到渡口,看到几只渡船仍在,迅速撑离,急急划向江心。
就在柏青与秦人在潜水东岸对阵时,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陈轸、庄胜四人刚好站在潜水与白龙水交合处的山坡上观望地势。
放眼望去,苴都土费真是形胜之地。白龙水从西侧流向东北,在那里汇入潜水,二水相交,从东侧南下,在南侧再度西拐,于十几里处拐向正南,形成一个方约几十里的大大的“几”字。土费城就坐落在这个“几”字的最顶端,三面环水,背后是山,山上是关,堪称铜墙铁壁。此番蜀人来袭,就吃了很大苦头,尽管动用五倍于敌的兵力,最终攻克土费,但苴侯仍能利用地势之便,率残部退入身后关垒,据险死守两日。
面对这般形胜地势,即使不懂军事的陈轸也乐不合口,交口称赞。
“呵呵呵,”老相傅捋把长长的胡须,“不瞒特使,与天门相比,此处之险不值一提。天门刚好卡在苴人新辟的苴汉通道上,依山就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已吩咐柏青引五千丁壮,前往彼处筑关设垒。柏青只要卡死天门,秦人即使插翅,想必也难飞进来。”
“好好好,”陈轸竖起拇指,“不过,老相傅也不可低估秦人之力,我们仍要在此严密布防,万一天门失守,也好有个应对。”
“特使放心,老朽自有安排。”
老相傅话音落处,土费城中号角响起,不一时,几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为首禀道:“相傅大人,殿下,快,大王要出战,求请上仙快回!”
“出战?”几人不由地互望一眼,皆吃一惊,匆匆跟在宫人后面,赶回苴城。
果不其然,苴城广场上,众多兵丁正在集结,开明王全身披挂,手执长戟,正在队伍前面来回踱步,巡检他的军队。
“大王,这这这……”老太傅指点队伍,语不成声。
“快快快,”开明王没有睬他,情绪亢奋,只对陈轸叫道,“上仙呀,方才寡人看到爱妃了!”
“看到王妃了?”几人面面相觑。
“她向寡人呼救,要寡人快去救她,说是那怪……”开明王顿住话头,声音哽咽,将戟尖朝地上猛搠。
柏灌看向陈轸。
“那怪怎么了?”陈轸不动声色,缓缓问道。
“那怪等不及了,今晚就要与爱妃结亲,要寡人速去救她!上仙快讲,那怪的宫殿位于何处?眼下已是后半晌,再晚可就迟了!”
“是呢。”陈轸看看天色,“敢问大王,可是在梦中看到王妃的?”
“不不不!”开明王急切回道,“寡人是亲眼看到的。寡人拿出那画,像往日一样审视爱妃,看没多时,猛然觉得那画略略有些异样,正自惊愕,爱妃的嘴巴竟然动了,她……她在向寡人求救呢!”急不可待地看向宫外,“前面就是白龙水,上仙快带寡人前去!”
显然,开明王这是痴火攻心了。
“大王勿忧,”陈轸闭目有顷,安抚他道,“那怪不过是吓唬一下孔雀王妃,因为他眼下连命也顾不上呢,哪能顾得上成亲?”
“命都顾不上?”
“大王请看,”陈轸指向眼前兵士,“大王十万大兵压境,他的盟友苴侯惨败,水怪大势已去,料定敌不过大王,这正四处搬请救兵呢!”
“搬请救兵?”开明王急问,“他可曾搬到?”
“搬到了。”
“救兵何在?”
“就在那边,”陈轸遥指向东北方向,“秦人!”
话音落处,潜水东岸隐隐传来厮杀声和惨叫声。
众人皆惊。
开明王二话不说,掂起长戟,飞奔出宫,朝喊杀方向冲去。众人紧跟蜀王,赶到岸边,远远望见潜水对岸,蜀兵正在飞逃,秦兵正在掩杀,场面惨不忍睹。
几艘渡船由对面渡口破浪而来,在岸边泊靠。
柏青满身血污,脚步踉跄,赶到跟前,扑通跪地,大叫一声:“大王——”昏厥于地。
秦人初战完胜。
潜水东岸,白龙水、潜水的相合处,有一块几里见方的开阔地,原是苴人的庄稼地,此时尽被秦人毁作营地了。从这里一眼望去,二水相交,激荡南流,茫茫一片碧绿清流将对岸状如龟头的半岛紧紧环护,而苴都土费就在这个半岛的形势最险胜处。
秦师中军帐就设在这块开阔地的核心位置。
入夜,中军帐里灯火通明,一片喜气。一张硕大几案上摊着这一带的山水形势图,主将张仪端坐于几案后面,两眼眯缝,两耳竖起,似在斜视那图,似凝眉苦思,又似在倾听什么。图画得并不规则,是受伤后的苴国太子通国强忍剧疼临时描出的。
几案对面是司马错和魏章,显然,二人也在看图思考。
大帐外面,几个将领凑在一堆,正在热烈议论白日之战。都尉墨讲到激昂处,声情并茂,将蜀人如何不经打,如何亡命,如何求饶,他们如何像狼群驱赶羔羊般追猎蜀人,又如何如切菜瓜般砍掉蜀人脑袋,割下蜀人耳朵等,娓娓道来,引出阵阵狂笑和声声赞扬,气氛甚是高涨。
张仪微微皱眉,轻轻咳嗽一声,目光看向帐外,朝司马错努下嘴,点头示意。
司马错会意,起身走到帐外,扬手招呼:“将军们,主将有请!”
众将尽皆入帐,依席坐下。
所有目光尽皆看向张仪。
“诸位将军,”张仪扫众将一眼,沉声说道,“今日首战,魏章将军、都尉墨等先锋将士功不可没,当记首功。然而,庆功之余,在下还请大家思考一事:我们此来,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征蜀?”
征伐与杀人,二者同为一体,并不是可选项。张仪此言一出,众将无不错愕。即使司马错,也是不解。
“诸位将军,请回答。”张仪再问。
“征蜀!”众将迟疑一时,错落应道。
“正是!”张仪点头,“我们是来征蜀的,不是来杀人的。当然,征伐必要杀人。但诸位试想,如果我们把蜀人全都杀光了,还要这个蜀何用?”
这个“如果”并不完全成立,众将不无惶惑。
“诸位将军,”张仪循循善诱,“大争之世,没有国界。既无国界,何来秦蜀之分?这么说吧,与我们对阵的,今日是蜀人,明日就是秦人了。”目光看向都尉墨,“墨将军,秦人去杀秦人,这个值得夸耀吗?”
都尉墨脸色涨红,犟嘴道:“可……他们不是秦人,他们是蜀人,是拿着兵器的蜀人,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
“是的,”张仪顺住他的话茬子,“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然而——”话锋一转,声音严厉,“本将在巡视战场时,看到的却是,不少蜀人是跪着死的!将军们,蜀人已经跪下了,蜀人的兵器已经放下了,但他们仍然被杀了!”
都尉墨的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了。
“诸位将军,”张仪声音沉重,“本将晓得他们为何被杀。为何呢?因为我们的将士们只想割去他们的一只耳朵。”
场面死一样的静。
“将军们,”张仪的声音越发沉重,“不是本将不让你们立功,不让你们杀人,是本将不想你们滥杀无辜。诸位有所不知,蜀制不同于秦制,这些蜀人并不是兵,他们只是五丁。何谓五丁?五丁就是金丁、木丁、土丁、水丁和工丁,说白了,就是各行各业的苍头百姓。他们平素各操其业,只有战时才集结成伍,成为兵丁,随从蜀王征伐。他们有许多并不真正懂得厮杀,这就是你们看到的他们服色各异、不堪一击的真实原因。”
经张仪这么一解释,都尉墨高昂的头颅才低垂下去,众将也纷纷低头,没人再吱一声。
“诸位将军,”张仪紧紧揪住这个话题,语气陡然激昂,“你们可曾想过,蜀有大兵十万,山河之险,我有蜀道之难,补给之艰,然而,在下仅带你们麾下五万军卒,走天路,犯绝地,侵大国,征远国,孤军无援,后退无路,凭仗什么呢?凭仗诸位善于作战吗?凭仗诸位敢于杀人吗?不,在下凭仗的,压根儿就不是你们,是蜀人!是蜀地的民心!因为在下早已探知,蜀王痴情劳民,蜀吏骄奢淫逸,蜀民怨声载道,却又敢怒而不敢言哪!”
张仪讲出这一席话,众将脸上听得火辣辣的,却又不无镇服。
“将军们,”张仪放缓语调,“我们征蜀,首在服蜀;服蜀,首在服民;服民,首在服心;服心,首在少杀人,多为蜀民着想。是以,本将宣布三条军令。”
众将真正慑服,昂首听令。
“其一,两军对垒,以势压之,逼其降;其二,凡降者不杀,妥善安置;其三,抗拒者死,妇孺老弱除外。”
“敬受命!”众将异口同声。
“还有,”张仪朗声又道,“军功奖励法也作适当修改,修改有三:其一,获二耳,作一耳记功;其二,获一俘,作二耳记功;其三,擒杀领主,倍之,王子公孙,五倍,蜀相,十倍,太子或蜀王,二十倍,其他奖惩不变!注意,本修改仅适用于蜀,不适用于楚。与楚战,仍循旧制。”
“敬受命!”众将无不欢喜,声音更响了。
“诸位将军,”传完军令,张仪总算完全放松,露出笑容,“本将召请大家,宣读几条军令倒在其次,谋议下步方略才是真章。诸位皆知,本将不通行伍,不谙军事,此番征伐,蒙王恩受命,内中却是忐忑,实在指望诸位。”指向地图,“情势这都摆在这里,敬请诸位各出奇谋,克敌制胜!”
众将面面相觑。
“苴地形胜,诸位于白日也都看到了,”张仪指向地图上的一道蓝线,“从这里一直到那里,我们被这条潜水隔开。潜水水深流急,不可涉渡。另外,据苴人所讲,蜀王此番伐苴,号称征用五丁十万,实则不足八万,其中五千已经溃散,尚有六万集结于此,主要分布在这里,”在土费城周边,沿水画个大圈,“另有一万余人,分散在这条线上。”指向苴都土费至剑阁的曲折线条,“这是由蜀地通往苴地的唯一山道,堪称陆路。”指向另外两条相交的蓝带,“这是白龙水,这是清水,沿白龙水经清水可直插此处,就是这个‘几’字的入口处,堪称水路,蜀人正是由此绕过苴人的陆路防守,成功袭击苴人的。”看向众人,“诸位议议,我们如何出击方为上策?”
“末将以为,”司马错率先说道,“鉴于蜀人战力不强,我可大胆结扎木排,由此顺水渡过潜水,控制此处水洲,再以此洲为跳板,正面强攻,直取对岸滩头,一举击溃蜀人。”
众将皆曰上策,只有魏章没有反应,似是仍在沉思。
“魏将军?”张仪看向他。
“回禀主将,”魏章拱手道,“若是与敌正面交锋,虽可取胜,却也有两不妥,一是造成大量杀伤,有违将军初衷,二是不为完胜,蜀人可以从容退去,沿途组织抵抗,反会使我被动。”
众将皆是一震,因为这个魏章,竟然连国尉的方案也敢否定。
“将军可有高谋?”张仪倾身向前,显然赞许了。
“末将以为,”魏章起身走到图前,取笔沿潜水下游,在土费南部几十里处向西画出一线,在几字形的底端落住,“我可由此处渡过潜水,沿此线插入此处,截断蜀人水陆两条通道。而后,主将可晓谕蜀人以大势,再由正面组织进攻。前有大兵相逼,后路又被截断,蜀人自乱。我再对蜀人喊话,蜀人或可不战而降。”
魏章的想法极是大胆,众将无不看向他。
在多数秦将眼里,魏章仍旧是个草包将军,此番被秦王破格拜为先锋,不少将领颇不服气,尤其是都尉墨,更是往低处瞧他。这也难怪,作为先锋的左军锐卒是都尉墨一手带出来的,轮到出征时,秦王却空降给他一个上司,自己只能屈居副将,更让他对魏章多出一份私怨。
“魏将军,”都尉墨半是揶揄,“这条线一星点儿也不打弯,是将军随手画出来的呢,还是哪路神仙鬼斧天工开辟出来的山道呢?”
众将皆笑起来。
“诸位将军,”魏章看他一眼,朝众人逐一拱手,“作为先锋,在下有几句话,借此机会顺便倾吐。常言道,人有脸,树有皮。在下更名魏章,是想告诉世人,昔日那个魏国公子,昔日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魏草包将军公子卬,正式死了。”
见魏章较真了,众将皆敛住笑,面面相觑。
“在下一向自命不凡,以杀戮为乐,”魏章侃侃接道,“然而,近年遇到几人,无不让在下自惭形秽。这几人,一是庞涓,一是苏秦,再一就是张将军。”朝张仪拱手,“张将军方才所言,震撼吾心,堪称天底下真正的将军。不瞒诸位,此番出征,在下请缨,只想作普通一卒冲锋陷阵,岂料大王降恩,封赏在下为先锋将军。在下于此盟誓于诸位,在下无意求功,只欲求死于沙场,一是回报王恩,二是为昔日正名,请诸位将军督察。至于方才那条线路,断非在下随手所画。在下愿立军令状,引领敢死之士一千,沿此线堵截蜀人归路!”
显然,魏章如此肯定此路,且愿领兵前去,并敢立下军令状,一定是成竹在胸了。自到此处,迄今不足半天辰光,而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魏章竟然探明一条出奇制胜之路,又该多么上心。秦军诸将听毕,既震惊,又感动,无不朝魏章点头致敬。即使都尉墨,也朝魏章拱手一笑,表示道歉。
而这正是张仪希望看到的效果。
其实,说得更确切点,这是张仪事先对魏章的面授机宜。身为魏人降将,魏章引领秦兵,秦将不服已是必然。至于这条秘道,则是苴国太子通国私底下透给张仪的,虽然绕弯,却可走人,当地猎手和采药人无不晓得。对此奇兵方略,张仪早已成竹在胸,不过是将此功劳有意送给魏章,好使他立威于军,建功于秦。
见众将皆被魏章慑服,张仪顺势发出几道令牌:一令魏章、都尉墨引军五千,秘密运动至潜水下方,带足旌旗及锣鼓号角等鸣响之物,由苴人为向导,在七日之内插入指定地点,截断蜀人水陆归程,布疑兵惑敌;二令将军张若引三千军士,组织船只,护送巴子梓犨顺潜水直下,前往巴都阆中,助巴王守御;三令司马错引军两万,砍伐木排横渡潜水,抢占白龙水北岸滩头,夺占两个水心岛,取得上水优势和制敌先机,从而威慑蜀人。其余各部,依旧屯扎于潜水东岸,静观变化,往来接应。
五千蜀兵在潜水东岸一触即溃、遭秦人一路追杀的惨烈场景,被一水之隔的蜀人看个真切,恐惧情绪就如瘟疫般在蜀人中间蔓延。
天黑时分,柏青悠悠醒转,将这场可怕的遭遇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太子修鱼背脊骨阴森森的,看向相傅,声音发颤道:“老爱卿呀,秦人如此厉害,这该如何是好?”
“唉,”老相傅沉吟良久,叹道,“是老朽之错矣。悔不该与苴人在这土费城里纠缠,耽搁整整两日辰光。若是一到此处,就去先机抢占天门,在彼处筑垒,设下一道防线,局势就断不至此了。”
“这这这,”见老相傅应出此话,修鱼脸色变了,“如若不然,我们就与秦人议和吧。”
“殿下想得未免过于天真了。”陈轸半是讥讽道,“秦人兴师动众,出大兵数万,跋涉数千里,绝不只是议和来的。”
“那……”修鱼打个惊战,“他们要做什么?”
“想吞吃殿下的国土。”
“给他们呀!”修鱼略略一想,修正道,“把苴地送给他们!”
“苴地已经是他们的了。”
“给他们一半蜀地,如何?”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
“我我我……”修鱼急了,“我们只留下成都,其他都给他们,如何?”
“唉,”望着这样的太子,陈轸摇摇头,又是一声苦笑,“殿下呀,这是生死存亡,不是小贩之间讨价还价呀!记得此前在下说过,蜀国膏腴之地,秦人觊觎久矣。秦人处心积虑地诱使苴人打通山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吞并巴蜀。巴地暂且不提,单这蜀地,它们是属于大王、属于殿下的,数百年来,蜀人只知尽忠于大王,尽忠于殿下,殿下呀,即使你们把所有蜀地拱手相送,秦人能让大王和殿下苟活于世吗?”
陈轸所言句句在理,显然不是恫吓,修鱼脸色惨白,浑身打战,陡然间,扑通跪地,朝老柏灌连连磕头,涕泪交流:“老爱卿,你……你你你……你快去求求父王,修鱼不做太子了,修鱼……修鱼不想死呀,老爱卿——”
大敌当前,太子却这般表现,丢尽了蜀人的颜面。老相傅气得全身打战,哆嗦的手指戳向修鱼:“你……你……”
老相傅一口气噎住,憋得脸色涨紫,幸亏庄胜急赶过来,又捶又拍,方才缓过。
陈轸递过一杯水,老相傅喝一口,又喘几下粗气,转对外面,沉声道:“来人!”
二汉走进。
老相傅朝着仍旧跪在地上的修鱼努下嘴:“殿下不适,速送寝宫安歇。”
二汉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起修鱼就朝门外走去。修鱼没有挣扎,但送回来的声音却是凄惨:“老爱卿呀,修鱼求求你了,修鱼不要当太子,修鱼不想死啊!”
修鱼的声音渐去渐远。老相傅朝陈轸苦笑一声,老泪纵横。
“相傅大人,”陈轸拱手谢罪,“是晚生讲错话,吓到殿下了。晚生……”
厅中死一般沉静。
不知过有多久,老相傅伸手抹去眼泪,陡然抬头,冲陈轸道:“特使大人,什么话也不必说了。”略略一顿,老拳头用力一捏,表情刚毅,字字铿锵,“这片土地是开明先王留下来的,断不容在老朽手中赠予他人!”
“老相傅呀,”听闻此言,陈轸既感动,又忧心,“大王是那样,殿下是这样,柏将军这又伤重在身,您老这……”
“这是命啊!”老相傅仰天长叹一声,接上话茬子,“陈先生,你这也全看到了,是天要亡蜀,天要亡蜀啊!”用力站起,摇几下头,拖着沉重的步子,颤巍巍地扬长而去。
望着老相傅渐渐远去的背影,庄胜凑到陈轸跟前,悄声问道:“陈大人,事已至此,我们这该怎么办呢?”
“唉,”陈轸长叹一声,也站起身,“还能怎么办呢?快去备船,再备几套苴人服饰,随时候用!还有,将军最好马上派人前往成都,接尊夫人与令妹速离蜀地,如果你不想让她们陪欢秦人的话。”
“谢先生关照!”庄胜深鞠一躬,匆匆去了。
翌日午时,一阵雄壮的号角声刺破天空,蜀人各执兵械,纷纷集结在白龙水沿岸的滩头上,一排排,一行行,远远望去,黑压压的就如一窝窝蚂蚁。
成千上万的蚂蚁渐渐簇拥向一处高台。
高台是奉老相傅之命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两侧,几十名乐手敲打各式器乐,几十个巫人伴随巫乐,大跳巫舞。
台上,横着一道幕布。台下,几十名将军,也就是千夫长以上级别的各地贵族领主,五丁首领,各持兵械,昂首挺立,如一根根竖起的木桩。
一曲跳完,巫乐戛然而止,巫人有序退开。
场上气氛凝重,无数道目光盯向高台上的那道幕布。
幕布缓缓拉开。
开明王芦子一身戎装,手持长戟,昂首挺胸,站在台子正中。开明王左侧站着老相傅,也一身戎装,手持长枪,右侧则站着将军柏青。
开明王精神亢奋,一身杀气。老相傅白须飘飘,二目如电,浩气贯空。柏青头上、身上几处裹伤,血水渗出,但面色刚毅,气态沉定。
看到开明王,全场蜀人群起雀跃,顿足齐呼:“开明王!开明王!开明王……”
老相傅摆手,呼声顿住。
“勇士们,”开明王跨前一步,将长戟重重戳在台上,一字一顿,“白龙水怪阴结葭萌,葭萌阴结秦人,二贼合谋欺侮本王孔雀爱妃。就在昨夜,爱妃又一次泣血求救,本王决定,自今日起,与白龙水怪决一死战!勇士们,有不惧死者,这就跟从寡人,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开明王话音刚落,柏青即以枪顿地,振臂高呼:“勇士们,追随大王,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众勇士皆以兵械戳地,手舞足蹈:“追随大王,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场地上,巨大的声浪震耳欲聋。
开明王豪气贯空,两手持戟,气昂昂地步下台阶,杀向他的战场。
老相傅示意,柏青摆手,与几名兵士护佑在开明王身后,跟下台阶。台下,几十名持戟兵士早已恭候,一齐跟在开明王身后,各自做足姿势,山呼口号,雄赳赳,气昂昂,沿大道渐渐走远。
显然,这是老相傅精心安排的开场白。站在台下的陈轸微微点头,目不转睛地看向台面,看老相傅这出独角戏如何唱下去。
柏青再次返回台面,站在父亲身边。他的伤势不在要害,歇过一夜,这也能够挺住了。
“勇士们,”老相傅将手中枪递给柏青,朗声说道,“白龙水怪阴结苴侯,苴侯阴结秦人,欺侮孔雀王妃,是可忍,孰不可忍。方才,大王明旨,与秦人决战,营救王妃!”
众皆不作声。场面死一样的静。
“勇士们,”老相傅语气缓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的,“白龙水怪欲霸的只是王妃一人,秦人欲霸的,却是我开明山水。据老朽所知,秦人谎称有神牛屙金,诱惑苴人拓辟山道,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用此道,灭绝我们蜀人,霸占我们的田地,欺侮我们的妻女,永世骑在我们蜀人头上。勇士们,老朽老矣,你们都还年轻。老朽不乐意!老朽誓死不答应!老朽这来问问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台下群情激昂,异口同声。
“勇士们,”老相傅再次摆手,“昨日一战,我方受挫,五千勇士为国捐躯。据柏青将军及其他亲历者所言,秦人毫无人性,凶残至极,我们的勇士见势不敌,有不少人放下兵械,然而,仍旧被他们斩杀了。这且不说,勇士们,凶残的秦人还把我们勇士的耳朵割下来,挂在枪杆上!”
场上一片死寂,所有面孔都在扭曲,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压抑似在空气中凝结。
“勇士们,”老相傅捏紧拳头,声音高亢,“秦人凶残,是魔鬼,是比水怪还要可恶的魔鬼!但我们不怕他们,因为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会死。昨日之战,秦人胜在装备上。他们有盔甲,他们的枪比我们的长,他们的箭比我们的重,他们的人比我们的多。然而,秦人不是没有短处。秦人有三不利:一,不得地利;二,孤军袭远;三,人地两生。不得地利,我可据险以抗,以檑木滚石砸死他们。孤军袭远,粮草就会不继。我们只要坚持抗拒,相信在三个月内,秦人必会撤军。人地两生,秦人是孤军作战。秦人的盟友苴人已经败散,而我开明王,却有楚人支援。楚人十万大军,正在进攻巴人,相信不过一月,就会赶到此地,与秦人决战!”
全场再次雀跃,呼声雷动。
昨日兵败的悲观愁云似乎在刹那间消散,蜀人的卫国斗志也似乎完全被老相傅的慷慨陈词激励起来了。
接后一个时辰,老相傅连发令牌,布置三道防线:第一道,由他与开明王亲率兵士四万,利用潜水、白龙水天险,拒秦人于苴都土费;第二道,由将军渠首引军一万,沿白龙水纵深分散布防,在险要处设关筑垒,往来接应;第三道,由殿下修鱼、将军柏青引军两万,沿清水一线驻防,在剑门设置关垒,确保运输通畅。
众勇士倍感鼓舞,各自受命而去。
在如此不利的情势下,老相傅竟于短短两个时辰内完全扭转士气,将杂乱无章的蜀国五丁合理分派,有序调动至关键岗位,足见功力,深谙军事的庄胜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大是赞叹。
“庄将军,”陈轸却道,“船只备好没?”
“备好了,在苴宫下方的潜水渡口处。”
“你夫人她们,安排接应否?”
“安排了。”
“既然一切妥当,我们这就乘船走吧。”陈轸看看天,率先走向了渡口。
“陈大人,”庄胜紧追几步,“是否看看局势再说,晚走几日也未尝不可。我看老相傅安排得挺周全的,想必秦人——”
“晚走几日?”陈轸顿住步子,看向秦人方向,冷冷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庄将军不会喜欢被人五花大绑地接受审讯吧?即使庄将军喜欢,在下也不想在此地看到秦人,尤其是张仪那厮。”
“应该不会吧?”庄胜大是不解,半是自语,半是求问,“我看蜀人斗志昂扬呢。近八万大军,又有山水之险,秦人……”再次顿住,只将两眼盯住陈轸。
“我这告诉你吧!”陈轸一字一顿,“你只看到台上,却没看到台下。你只看到台前那些锦衣玉食、有权有势的领主,却没看到远处那些褐衣草履、窃窃私语的五丁。他们的口号,是喊给领主听的,他们的雀跃,是跳给领主看的。”
“大人何以晓得?”
“因为就在这几日里,”陈轸指着远处那些跟在领主后面分别流散的五丁,“我与那些人谈过,也问过他们。他们皆有父老妻子,皆有糊口营生,然而,上至开明王,下至各地领主,没有人顾念他们。一个眼中只有死妃、没有活民的国王,能指望他的臣民们为他卖命吗?”
庄胜愕然。
一切未出陈轸所料。
就在陈轸、庄胜等人扮作苴人乘舟沿潜水溜走后的第三日,秦人从潜水上游乘木筏漂下,一举抢占白龙水北岸,夺得两个水洲。水洲上的蜀人,在秦人攻来并作出不杀的承诺时,没作抵抗,纷纷扔下兵械,跪地投降。
又过两日,不知多少秦人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现在剑门一线修筑关垒的蜀人身后,大“几”字底端一时狼烟四起,鼓角齐鸣,到处可见秦人的旗帜,可听到秦人的喊杀声,已被老相傅安排到最后方的殿下修鱼吓得屁滚尿流,不顾一切地落荒而逃。那些蜀人见殿下跑了,自也是一哄而散。
柏青此刻正在清水河岸视察地势,安排从员择地筑垒,待听到声响急急回援时,已是迟了,他们所修的壁垒全被秦人所占,后路遭切断,根本攻不过去。柏青无奈,只好引众沿清水河谷退回白龙水,向老相傅求援。
剑门一线是通往蜀中的最近也几乎是唯一的退路。得知退路被断,前线蜀人尽皆惊慌,不战自乱。秦人擂鼓呐喊,兵分几路进攻,苴人也乘机以蜀话劝降。逃无可逃,抗无可抗,蜀人,甚至包括许多领主,再也顾不上老相傅之言,纷纷扔下兵械求饶。
眼见大势已去,老相傅急与柏青保护开明王沿白龙水撤退。
“柏将军,快看,秦人在那儿!”开明王却不肯走,看到远处如蚁般涌来的秦人,兴奋地舞动长戟,扭头反冲回去。
柏青拦他不住,正自急切,老相傅赶上,指白龙水上游方向对开明王道:“大王不可与这些虾兵蟹将纠缠,王妃正在前面受难,我们这得快去寻那水怪,搭救王妃才是!”
听到王妃二字,开明王两眼发红,回转身急冲向前去。
经此折腾,有苴人看到了开明王的衣冠,高声喊叫,引领秦人急追而来。
老相傅、柏青等沿白龙水南岸一路向西狂奔,走有三十多里,意外再次发生。开明王看到前面有处瀑布,瀑布下面有个深潭,情景与画中略似,眼前出现幻觉,大喝一声:“水怪休走,还我爱妃来!”不顾一切地跃下河岸,舞动长戟,冲向水潭。
一切发生得过于陡然,待柏青等追下时,开明王已整个跃入潭中,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大王在水中沉落,随激流翻转。那潭足有几丈深,潭水清澈见底,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大王在水中不停地舞动长戟,直至不再动弹。待水性好的兵士跳下深潭将人救出时,开明王已没有呼吸。
一代痴王芦子就这么死在对孔雀王妃的一片痴情里。
老相傅跌坐石上,望着开明王,老泪横流。
老相傅在开明王的尸体前缓缓跪下。
所有蜀人尽皆跪下。
“青儿!”听到追杀声渐近,老相傅猛地醒转过来,急对柏青叫道。
柏青涕泣:“父亲?”
“为父老了,走不动了,就在此处守护大王。秦兵就要赶来了,你速带勇士们离开,务必抢在秦人前面赶回成都,寻到殿下,带他逃往西山。只要殿下在,人心就不归秦。人心不归秦,蜀地就永远是蜀人的!”
“父亲——”柏青伏在老相傅身上,痛哭失声。
“快——走——”老相傅一把推开他,声嘶力竭道。
柏青朝老相傅和开明王又拜几拜,含泪引众飞奔而去。见他们走远,秦人这也迫近了,老相傅长叹一声,缓缓拔出宝剑,眼睛一闭,横剑自裁。
柏青一行又沿白龙水上行数十里,沿另外一条河谷南转,绕个大弯,于半月之后方才转出山地,朝成都方向急走。及至彭州,柏青远远望见前面一群秦人正在围住蜀人厮杀,就冲过去解救。秦人见他们人多,掉头反走。柏青近前,见被一群蜀人舍命护在核心的正是太子修鱼,人已软瘫。
柏青大喜,使人背起太子,向离此最近的西北山林逃去。
然而,柏青他们一路奔波十数日,大多疲惫不堪,加之柏青有伤在身,更是力不能支。一行人你搀我扶,跌跌撞撞地逃有二十多里,至白鹿山时,大队秦人已追踪而至。柏青见无处可逃,只好引众上山,据地势四面守定。
秦人赶至,将这座孤山团团围困。
白鹿山虽然叫山,实则是个不大的荒丘,山上既无贮粮,也无人家。秦人劝降,柏青死活不肯,苦守两天,于第三日夜间兵分三路溃围。柏青保护修鱼没走多远,又遭秦人围困。柏青背负早已瘫软的修鱼拒不归降,遭秦人射杀。
绵延三百余年的大蜀开明王朝,由望帝鳖灵开局,历任九帝,至开明尚时降格为王,又历三世,至第十二世芦子承统,不思进取,因情误国,在白龙水潭里与他的孔雀王妃相会去了。老相傅柏灌对开明王朝抱有的最后一丝期望,也在其子柏青、太子修鱼双双被秦人乱箭穿身之后化为乌有。
此后数月,蜀人群龙无首,完全慑服于秦人的枪矛之下。
然而,随着时间迁移,蜀人惊讶地发现,秦人并非虎狼。非但不是虎狼,秦人反而比开明王朝更“关心”他们,既没有骚扰他们的妻女,也没有劫掠他们的财物。这且不说,秦人又四处张贴告示,永久解散五丁,免除蜀人十年赋役,只将成都王宫及豪门望族家的嫔妃、公主、宫女及各地逃亡或战死贵族家的妻女、婢女等统一配发军营,作为战利品奖赏。
到第四个月,秦人运回客死于巴都阆中的开明王弟、苴侯葭萌的遗体及开明王芦子、太子修鱼等遗骨,依王礼安葬于开明王陵。老相傅、柏青等蜀人公族遗骨,亦得善待。与此同时,苴侯太子通国作为新朝蜀王,在王宫登基。
从通国以降,蜀人渐渐感恩秦人。那些躲在密林里的蜀国贵族,也陆续回家。
除去协防巴都阆中的三千秦卒之外,从进入成都到新王登基的长达五个月里,张仪一直在蜀地忙活,完全把巴人忘却了。秦军也是,即使陈兵在蜀、巴交界之地,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楚人攻杀巴人而无动于衷。
一切似乎是,秦人出兵,想得到的无非只是苴地和蜀地,至于巴地,则完全放任楚人了。
楚人自是大喜过望,庄乔更是准确地把握了这个绝佳机会,在连克涪陵、江州之后,迅速挥师北上,经过三个月激战,再克垫江,彻底敲开巴都南门,将巴人紧紧压缩在都城阆中附近方圆不足百里的狭隘区间。三个嫡亲巴子中,长子运掩早在涪陵战死,次子菟裘也在江州挂伤,只有三子梓犨生龙活虎,毫发无损。
眼见巴国不保,巴王大急,三次遣梓犨赴成都秦兵大营求救,张仪每次都待之以礼,承诺发兵,待梓犨兴致勃勃地赶回阆中坐等时,却又迟迟望不到救兵的影子。
巴王气得吐血,跺脚大骂秦人不守信用,梓犨却陡然开窍,小声应道:“父王,儿臣琢磨,秦人迟迟不发救兵,别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吧?”
巴王怔道:“快讲,什么原因?”
“记得在咸阳时,通国求救,张仪向他讨要好处,通国先是赠以褒汉谷地,继而以全部苴地相赠。张仪甚喜,求请秦王,果然就马上发兵了。这不,通国以苴地归秦,秦也践诺,将通国扶为蜀王!”
“咦,我们不是也赠他精盐了吗?”巴王不解地问。
“才五十担,于我们就像是拔根毛。”
“是每年五十担,这是很大的负担哪!”
“是呀,再大,也不过是盐,不是盐泉。”
“你不是也送他盐泉了吗?”
“那时他不懂,这辰光也许后悔了呢。”
“这……”巴王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盐泉不行。我们眼下只有两眼盐泉了,其他都在楚人手里。没有盐泉,我们的后人吃什么,用什么,你想过没?”
“我也没说要送他盐泉呀!”梓犨嗫嚅道。
“那……你这说说,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赠他?”
“反正……楚人若是打过来,啥也没了,干脆……就送给他国土好了,反正都是荒山野岭。如果秦人助我赶走楚人,我们就与他划水而治!”
“划哪条水?”
“就以潜水、阆中为准。潜水以西,阆中以北,归秦;潜水以东,阆中以南,归我们。”
巴王陷入长思。
不知过有多久,巴王抬起头:“没有阆中,父王何以安身?”
“回江州呀!”梓犨脱口而出,“我们的条件是,秦人必须把楚人赶走。”
“赶到哪里?”
“赶出涪陵。”
“若是能把楚人赶出涪陵,”巴王沉思良久,一捏拳头,“为父就依你所言。你可拿上地图,将这般好处讲给张仪,看他是何话说。”
巴子梓犨领受王命,兴冲冲地再赴成都,急不可待地求见张仪,将巴国属地的样图摊开,沿阆中南侧东西划出一条线,又沿潜水南北划出一条线,将两线以北、以西的土地一边指给秦和蜀。
不料张仪并未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当场表态出兵,只是收下地图,说是感谢巴王慷慨赠地,但秦国的土地不是属于他张仪的,而是属于秦王,他只能依据程式表奏秦王,只要秦王同意,他即出兵。
如果报奏秦王,至少尚须一月时光,而在一个月内,什么事情都可发生。梓犨大急,却也无可奈何,灵机一动,赶往蜀宫觐见蜀王通国。通国先是闪烁其词,后被梓犨逼得急了,只好透出信息,说是楚王早于几日前也派来特使,这辰光就在馆驿住着。
“这这这……”梓犨大惊失色,“张大人见过那特使否?”
“应该没有。”通国应道,“昨日我使人打听此事,说那特使自来成都,迄今没有出过馆门,也没听说张大人去那个馆驿。”
梓犨二话不说,当即跑出蜀宫,急驰秦军大营,再欲求见张仪,却被军士拦在帐外,说是张将军不在,外出视察去了。梓犨晓得张仪不愿见他,急得团团打转,末了,又驰回蜀宫,恳求通国道:“你与张大人熟,面子大些,务必通融一下,我必须尽快见到张大人!”
见天色已晚,通国安排他在宫中住下,承诺次日陪他求见张仪。
梓犨略松一口气,就在宫中歇了。
在驿馆里闭门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别人,正是陈轸。
真所谓冤家路窄。于陈轸之言,此番出使当是他有生以来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举荐,楚王亲旨,只要他想继续留守楚国,也就无可推托。
陪他前来的依旧是庄胜。经过前番使命,庄胜对陈轸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一连闭门数日,陈轸于次日晨起,驱车径来秦军大营,求见张仪。
陈轸赶到时,蜀王通国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达,正在帐外恭候。观二人焦急之态,似乎求见并不顺利。
陈轸大步走过去,走到二人跟前时,眼也不瞟过来,径打前面走过,直至帐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义,请求照会秦国主将。
有顷,一人走出帐门。
让陈轸喜出望外的是,来人不是别个,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陈轸跟前,揖道:“楚国特使,秦国主将有请!”
陈轸以外交使节身份回过一礼,在魏章的陪护下,在巴子梓犨的惊恐注目下,昂首阔步走进秦国中军大帐。
张仪端坐主位,见他进来,屁股动也没动,面上却作惊讶,转对身边的司马错道:“咦,这不是陈上卿吗?一家人哪,怎么说是楚王特使呢?”
“张将军、司马将军,”陈轸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陈轸这厢有礼了。”
“慢慢慢,”张仪故意抓耳挠腮,“在下这脑袋不好使了。上卿别不是没睡醒吧,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上卿应该是秦王特使才是!”
“张将军没有记错,”陈轸沉声应道,“一年之前,陈轸是秦国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个月之前,陈轸是楚国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
“好好好,”张仪慢腾腾地鼓几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不过,若是论起名分来,”倾身向前,故作神秘,“据在下所知,陈特使恐怕这还漏掉一个呢!”
“敢问其详。”
“数月之前,女几山有个叫崆峒子的上仙,说是与特使大人有点貌似。”
见张仪一口点出这个绝密,陈轸着实吃惊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强稳住。上次陈轸使蜀,根本没有对外声张,知晓此情的几人,开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庄胜夫妇,可他们……
“呵呵呵,”不及陈轸细想,张仪只管把此事往死里砸,“在下也是道听途说,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陈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样人,这装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来呢?”
“确有此事。”陈轸再无退路,坦然承认。
“哦?”张仪大张两目,盯视陈轸足足一息辰光,方才收住目光,连拍几下脑袋,不无揶揄,“啧啧啧,真还是在下看走眼了,陈上卿原来不是凡品啊!”动作夸张地站起身子,“凡人张仪不知上仙驾临,失敬,失敬。”礼让席位,“上仙请坐!”
陈轸长叹一声,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闭目。
“上仙请用天水。”张仪亲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陈轸几案前,回身坐下,倾身说道,“听闻上仙不仅为开明王芦子寻到爱妃,还激励开明王引领大军十万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战白龙水怪,真正令人振奋呢!在下虽为俗人,却生性好奇,愿听上仙细述此事。”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陈轸拱手道,“陈轸健忘,记不起了,还请张将军宽谅。”
“呵呵呵,”张仪拱手回过一礼,“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忆起时再听不迟。上仙此来,可有要事?”
“张将军,”陈轸再次拱手,“陈轸此来,是奉楚王旨令,与张将军商榷巴国之事!”
“哦?”张仪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国怎么了?”
“巴、楚为边界、盐泉诸事,世代争执。”陈轸一口外交辞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争,再度打劫,不仅沿江水寻衅滋事,且还扬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将军庄乔出兵教训巴人。今蜀、苴之争已了,楚王使在下与将军商榷一个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宁人,回归秩序。”
“敢问特使,”张仪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题,“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预案,在下愿闻其详。”
“巴人原籍巴山,”陈轸从袖中掏出巴国详图,摆在几案上,在图上画个大圈,“就是这片山地。至于这川中巴地,原为荆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内才被巴人强夺。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问界分何处?”
“将军请看,”陈轸取过朱笔,在图上划出几条弯弯曲曲的红线线,“江水以北,以巴水为界,巴水以西,归秦。江水以南,以江州为界,江州以东,包括江州、江水沿线三十里方圆,归楚!”
“在下代秦王谢楚王美意。”张仪凝眉沉思有顷,抱拳说道,“只是,疆土之事,既为王侯所有,就非臣属所能决断。此案既为楚王所提,秦王也当认可才是。敬请特使少安毋躁,在下这就使快马将楚王美意,连同此图,转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会特使,如何?”
“谢张将军。”陈轸将图双手呈上,起身拱手,“将军百忙,在下就不打扰了。”
“恭送特使。”张仪起身,回过礼,示意魏章。
魏章礼送陈轸出帐。
听到陈轸走远,张仪转对司马错笑道:“在下这出戏说完了,下一出该由将军来。”将地图顺手递过,“此图正好让巴国那个火暴子看看!”转对参将,“有请蜀王,有请巴子!”
在参将出去请人时,张仪起身,见帐中并无他人,只有一身卫士服的香女站在旁侧侍奉茶水,唤她过来,冷不丁出手,一把揽紧她的蛮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卫大人,这请侍奉本将榻上耍去!”
香女挣脱开,斜睨一下正在望着他们呵呵直乐的司马错一眼,一脸羞红,嗔怪他道:“瞧你,没个场合,没个辰光,没个正经,哪里像个三军主将?”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军主将了,在下只做你这一军主将!”话音落处,张仪再次将她揽起,拥她隐向旁侧的暗门。
接后一月,就在陈轸依张仪之约守在成都恭候秦王旨意时,一万秦军却在魏章统领下,悄无声息地兵出葭萌,乘筏沿潜水漂至阆中,汇合此前援巴的张若部三千秦卒及巴子梓犨精选的三千巴国勇士,改走陆路,昼伏夜行,向东直插,横渡巴水,穿越三道南北向的山脉,沿一条人迹罕至的南北狭谷直插涪陵,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向楚军营地发动猛攻。
先期楚军加上后期陆续赶至的援军,楚军在巴总兵员已逾六万,但大部屯守于江州、垫江等新开拓的巴地,此时已成为楚人大后方的涪陵,仅有守军一万左右,因有守护粮草辎重任务,战力更是大大降低。战斗从黎明前开始,至太阳一竿高时基本结束,秦人共斩首二千余,俘获近万,楚人囤积于此的大量辎重,也于一日之间,成为秦人囊中之物。
涪陵东西控扼江水,向南控扼乌江,堪为楚人出入的咽喉要地和库房基地。涪陵失陷,楚军顿时慌乱。在江州中军大帐指挥攻巴的主将庄乔闻报大惊,刚要组织反攻,又有战报传来,早已屯防于蜀、巴边界一线的各路秦军,皆于一夜之间越过蜀界,有条不紊地逼向楚军营垒,摆开决战阵势。
真正要命的却是巴人。
巴子梓犨以巴水、江州之西土地全部赠予秦人为条件,换取秦人出兵,帮他们赶走楚人,夺回盐泉。协议达成后,秦人终于出兵,巴人大受鼓舞,巴王迅速纠集两万名勇士,亲引大军沿潜水顺流而下,向楚军水师疯狂进攻。
楚人数面受敌,后路被断,庄乔无奈,只好下令撤退。
秦军在陆路追堵,巴人沿水路骚扰,楚人已失战心,溃不成军,争相亡命,先弃垫江,后弃江州,前后不足一月,深入巴地的六万大军折损逾五成,辎重丢失殆尽。
巴人在前,一路追击溃散楚人,秦人在后,四处收拾城邑关卡。
得到秦势的巴人为收回失地,勇猛异常,穷追猛打,追至涪陵后又分两路,一路沿江水东进,将楚人赶至鱼复,一路沿乌江南进,将楚人赶回黔中,一鼓作气收复三处盐泉。
一则楚人渐渐扎稳阵角,二则巴王许也觉得够了,旨令收兵。
巴国勇士凯旋,张仪在江州的秦军大营里设宴,邀请巴王及诸巴子,包括各部族酋长、领主等三百余人欢庆胜利。庆功宴上,与宴巴人载歌载舞,张仪更是陪同巴王及诸巴子频频举杯,开怀畅饮。所有巴人酩酊大醉,待翌日酒醒时,尽皆傻眼了,因为他们被悉数投入早已备好的监牢里,手脚皆被铐死,更有秦人重兵巡防。
与此同时,在各地军营屯扎的凯旋勇士,也在一觉醒来后,在“大秦恩师”的强弓劲弩威逼下,缴械者生,违抗者死。
一场令天下列国叹为观止的五国闹川大联奏,从陈轸入蜀始,到张仪在酒中下蒙药将巴王、巴子等领主贵胄囚禁于重兵看护的监牢之日止,历时仅十个月即曲终人散,秦军以折兵不足一万的微薄代价,成为巴、蜀新主。
成都蜀王宫,宫门外昂首挺立两排荷戟秦卒。
宫门旁边约几丈处悬挂一个招用宫女的告示牌。蜀宫原宫人,除太监之外,几乎所有宫女都随嫔妃等被统一发配到秦军兵营劳军去了,新朝王宫急需宫女。
两个粗布蜀女求进。得知是来应征宫务杂役的,秦尉问过姓氏住址,见二人应对无误,脸上布满斑垢,腿脚倒是利索,一看就是打杂役的,也就没加怀疑,随口招来杂役坊太监,让他领入。
太监将二女引入杂役坊,正欲安排杂务,为首女子交给他一物,悄语几句。太监惊愕,拿上物什入禀蜀王,不一时,内宰亲自出迎,将二女导入后宫。
“阿哥——”为首女子一见通国就扑过去,伏他肩上放声长哭。
“你是——”通国吓一大跳,一把推开她,盯住她问。
“我是涪鸾呀,阿哥!”女子又哭起来。
“涪鸾?”通国将她又审一时,一脸狐疑,“这身衣装?还有这脸?”
叫涪鸾的女子向旁边宫人讨要一盆清水,二女洗过,眨眼间变作两个美貌女子,涪鸾的一双泪汪汪大眼更是死死盯向通国。
“涪鸾,果真是你!”通国这也认出她来,不无激动地一把揽住她,拿出太监交给他的一只黄金打造的鸾鸟饰物,“见到此物,我一直在纳闷儿呢!快告诉我,发生何事了,涪鸾?父王他们呢?”
涪鸾是巴王嫡女,巴子梓犨胞妹,巴王与苴侯多年前就为她与通国定下娃娃亲了,那只金鸾是她年仅十岁时通国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一直挂她胸前。另一女子是巴子梓犨的宠妃,名叫竹叶,武功极高,能用竹叶杀人。
听到“父王”二字,涪鸾再放悲声,呜呜咽咽,将江州近日发生之事细述一遍。原来,巴男征战楚人,巴女不弱须眉,姑嫂二人跟从巴王、巴子远征,深入乌江后,她们姑嫂奉巴王谕令,前往伏牛山联络巴人,接收盐泉,在返回途中惊闻秦人发难的噩耗,悲恸之余,痛定思痛,扮作丑妇星夜逃往蜀地,听说蜀宫在招用宫女,立马赶来应聘。
通国听完,全身僵硬,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大……大王?”内宰吓傻了。
“苍天!”通国回过神来,一屁股跌坐于地,受伤后一直没好利索的左腿瑟瑟发抖,见涪鸾的两道目光直盯住他,猛地打个寒战,“涪鸾,你……你和嫂夫人怎么办呢?他……他们……”指门外,“要是晓得——”
“通国阿哥,”涪鸾晓得他害怕的是什么,摆手打断他,淡淡说道,“涪鸾不是给你添麻烦来的。涪鸾来,是归还金鸾的。巴国没了,涪鸾不再是巴国公主了,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只有兄妹情分,再没有婚约约束。”
“这……”
“通国阿哥,”涪鸾又道,“我和阿嫂一时没个去处,想在阿哥宫里暂留几日,给口饭吃,俟有去处,定不多扰。恳请阿哥看在多年兄妹情分上,予以恩准。”
“我……”
“我们就做普通宫女,打扫庭除,浣洗女红,歌舞器乐,涪鸾和阿嫂什么都情愿做,即使不会,我们也会用心学,敬请阿哥放心。”
见通国仍旧迟疑,内宰不忍心了,一旁抹泪道:“大王呀,留下她们吧。眼下知晓此事的就我们几人,不对外讲出也就是了!”
“好吧。”通国咬下牙关,重重点头,“你安排去。”
内宰引二人沐浴过后,换作寻常宫女衣饰,安排在前殿伺候茶点。
待内宰走开,附近再无他人,竹叶压住声音,悄声问道:“阿妹,你说,我们这……能成吗?”
“阿嫂,”涪鸾从腰间拔出一柄袖珍短剑,拔剑出鞘,以手拭锋,“父王、阿哥他们的生死,完全系于你我二人了!”
“要是……”竹叶轻问,“那畜生不来此地呢?”
“他一定来!”涪鸾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巴国没了,下一个就是蜀国!这个背信弃义的畜生是断不会让通国顺顺当当做个蜀王的!”
“我们这……不是害了通国吗?”
“害死他活该!”涪鸾恨道,“没有此人,我们断不会落到这步境地!”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第8部即将出版,精彩预告:平灭巴蜀后,张仪又赴魏国连横。在张仪、庞涓二人的怂恿下,魏王野心再度膨胀起来,命庞涓加兵赵都邯郸。眼见纵亲起内争,苏秦四处奔走救赵,齐王拜孙膑为军师,出兵援魏。孙膑用围魏救赵之计,引兵直捣魏都大梁,庞涓得信只得引兵回撤,回师救援途中遭遇齐军,兵败桂陵。恼羞成怒的庞涓与张仪二次联手,离间齐王,孙膑顺势假死。庞涓见势又起刀兵,兴师伐韩,万般无奈的苏秦只得再度求助于齐国,孙膑奉命复出。孙膑、庞涓的最终对决终于就此展开……
敬请阅读《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8》。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战国纵横 : 鬼谷子的局. 8 / 寒川子著. — 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4
(读客知识小说文库)
ISBN 978-7-5399-7802-4
Ⅰ. ①战… Ⅱ. ①寒… Ⅲ. 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 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4)第243661号
书 名 战国纵横 : 鬼谷子的局. 8
著 者 寒川子
责任编辑 丁小卉 姚 丽
特约编辑 王菁菁 马伯贤
责任监制 刘 巍 江伟明
策 划 读客图书
版 权 读客图书
封面设计 读客图书 021-33608311
出版发行 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社地址 南京市中央路165号,邮编:210009
出版社网址 http://www.jswenyi.com
经 销 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印 刷 北京海石通印刷有限公司
开 本 680mm x 990mm 1/16
印 张 19
字 数 292千
版 次 2014年11月第1版 2014年11月第1次印刷
标准书号 ISBN 978-7-5399-7802-4
定 价 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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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吞巴蜀,张仪入蜀宫险象环生
在涪鸾、竹叶姑嫂潜伏蜀宫后不到一周,张仪不期而至。
一切未出公主涪鸾所料,张仪是来向蜀王摊牌的。秦王是王,已经成为自己属国的蜀王也是王,显然不合秦王之意。话又说回来,自秦人入蜀,通国一直配合,通国的王位,也是张仪奉旨拥立的。今蜀地刚定,这就废人王位,于情于理张仪都不好开口。
然而,政治容不得婆婆妈妈,尤其是治蜀。张仪决定先造一个势,再“点到即止”,让通国“感悟”,自降身价。
为达到造势效果,张仪几乎没给通国准备时间,只在将到王宫时,使先锋将军都尉墨入宫“禀报”。与此同时,随从都尉墨的数十甲士步伐整齐地踏入王宫大门,将蜀宫正殿里里外外搜索一遍,之后退出殿门,五步一卒,锃亮的枪戟在宽阔的宫院里竖起一条长长的通道,突如其来的肃杀气场吓得宫人腿不敢移,气不敢喘,战战兢兢地挤在旁侧的偏殿里。
自于涪鸾口中得知巴国之事后,通国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边又无高人谋划,正自没有主张,张仪这竟到了,且又闹出这般阵势。情急之下,通国愈发慌乱,发不及梳,饰不及佩,跌跌撞撞地出门迎接,匆忙中王冠落下也未顾及,幸亏胖内宰眼快手疾,将一顶冠饰提在手中,气喘吁吁地追到宫门处,才在秦人的枪戟丛中用指尖为他理顺乱发,佩以冠饰。
主仆二人刚刚理好,远处传来更大的喧嚣。
无须再问,是张仪驾到。
通国匀平气息,挺直身体,在胖内宰的搀扶下迈出宫门,走下台阶,面朝由远而近的张仪车马哈腰长揖。
前有仪仗开道,后有护卫簇拥,张仪夫妇的特制驷马甲车直驱宫门。
相距约三十步远近,张仪喝叫停车,翻身从车上跳下,亲手放置凳子,扶下早换好一身红妆的香女,夫妇二人趋行至通国前面,伏地叩道:“秦臣张仪并夫人觐见蜀王!”
通国这也缓过神来,急趋近前,扶起张仪道:“相国快快请起!相国大礼,叫通国如何承受得起!”见香女也一同站起,朝她深深一揖,“通国见过相国夫人!”
香女拱手回礼,给出个笑。
“大王,此地风寒,敬请宫中说话。”张仪反宾为主。
“相国先请。”通国闪到一侧,毕恭毕敬地伸手礼让。
张仪呵呵一笑,跨前携住通国之手,与他并肩踏上台阶,步入宫门。香女又对胖内宰笑笑,与他一道跟随于后。都尉墨一脸严肃地手握剑柄,走在最后。
出来时只顾慌张,没顾上害怕,这阵子返回,身边走着笑里藏刀的大秦相国,身后跟着杀人不眨眼的都尉墨,两侧是寒森森的枪刀剑戟,通国不由得额头汗出,腿肚子打战,步伐慢下,几乎是一步一挪。
张仪瞄见,觉得势也造得差不多了,在行将踏上正殿台阶时,顿住步子,松开通国的手,转对都尉墨,语带双关道:“墨将军,蜀王既为我王册封,蜀地就是秦地,蜀宫就是秦宫,蜀王与我就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这般兴师动众才是。”
“末将得令!”都尉墨应过,朝众甲士挥手,顷刻间,所有秦卒有条不紊地撤到宫门外面。
“呵呵呵,”望着一下子空荡下来的偌大宫院,张仪转对通国笑出几声,拱手道,“出征在外,在下为三军主将,墨将军这也是例行秦人军律,大王莫要在意。”
“通国不敢!”通国亦忙还过一礼,伸手礼让,“相国大人,请!”
二人步入正殿,分宾主坐下。
胖内宰站在通国身后,香女坐在张仪下首。
看到通国脸上仍旧惶恐,张仪指着面前几案,半开玩笑,半缓和气氛:“这几案上空空荡荡,大王总该不会这般待客吧?”
“上……上茶!”通国嗫嚅道。
事出仓促,加之秦人清场,殿里没留一个宫人。胖内宰欲召人来,又怕不妥,欲亲手斟茶,却连茶水茶具放在何处也不晓得,只得四顾张望。
张仪瞧出他的尴尬,笑笑,朝外努嘴。胖内宰会意,急走出去,正在四顾寻人,廊道里闪出涪鸾和竹叶,一个端着茶具,盘中还放着各色茶点,一个提着炭盆和水壶,显然早在恭候,炭火已经烧得很旺了。
胖内宰看出端倪,压低声,急切道:“公主,你俩……”环顾四周,见并无秦人,方才缓出一气,将二人扯到背处。
涪鸾腾不开手,弯腰施礼道:“老阿公,听闻有贵宾光临,就让我俩侍奉茶点吧!”
“公主呀,”胖内宰泪水流出,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啊,这这这……你俩快快躲起,老奴另请人去。”
“阿公啊,”涪鸾声音柔软,二目放电,“那些宫人没有几个见过世面,全让秦人吓破胆了,哪能侍奉得起贵宾呢?再说,我和阿嫂本是茶人,这又熟悉宫廷礼仪,我们堂堂大蜀,总不能因为一杯茶水而让贵宾低瞧了,是不?”
“公主,你……”胖内宰的目光落在涪鸾腰间。
“阿公,”涪鸾忖出他已看破,泪水流出,扑通跪下,“涪鸾……代父王、阿哥,还有数不尽的巴人和蜀人,求你了……”
“唉,”胖内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老泪流出,“使不得呀,孩子,事已至此,你们即使杀掉张相国,也是……”重重摇头。
“阿公,我们不想杀他!”竹叶急切说道。
“哦?”胖内宰惊愕了,盯住二人,目光质询,“你们既然不想杀他,这又做什么呢?”
涪鸾的语气颇为自信:“拿住那个不守信用的畜生,换回父王、阿哥和被他关押的巴子!”
胖内宰陷入长思,良久,拭干泪水,扭过肥胖的躯体,头前走去。涪鸾亦忙擦过泪水,与竹叶换个眼神,紧随于后。
二女紧跟胖内宰款款步入,在旁侧一个空案上放下茶具,跪地见礼毕,分头忙活起来。
见是涪鸾二人,通国吓坏了,脸色发白,转对胖内宰语不成声:“你……怎么是她俩?快让她们出去!”
“大王,”胖内宰早已淡定,半是解释,“方才清殿,宫女全跑散了,只有她俩在,老奴就……”
正在准备茶具的涪鸾迅即做出委屈状,泪水夺眶而出,拿衣襟擦拭。
“呵呵呵呵,”张仪不知端底,笑着打诨,“蜀地出美人,二位宫女是真正的大美人呢,蜀王别不是舍不得吧?”
“通国不敢!”见不好再说什么,通国只得哑起声音,转对涪鸾,“莫再哭了,快为贵宾上茶!”略略一顿,话里有话,“二位千万小心,烫伤贵客,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呵呵呵,二位美人,莫怕你家大王,但有好茶,只管沏来!”张仪来了兴致,挽起袖子,故意摆出准备挨烫的架势。
涪鸾止啼,冲他嫣然一笑,见竹叶已把壶水烧开,朗声道:“阿姐,起茶!”
姑嫂二人缓缓站起,一边沏茶,一边环绕几案,咿嘻唱对,足蹈手舞,俯仰拾趋,洗冲沏煮,将杯盏炉壶等一应茶器拨弄得叮当作响,将个寻常的沏茶过程生生变作一曲茶艺表演,曼妙成趣。涪鸾、竹叶原本就是巴地的标致美人,这又操练数日,施出媚功,跳出巴山茶舞,莫说是张仪、香女,即使熟知二人的通国,也是看得傻了。
就在几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之时,茶水已过两冲,最上口的第三冲沏毕斟好。在一如既往的优美舞蹈唱对中,涪鸾、竹叶各捧一盏玉杯,分别奉送于张仪、香女案前,在案上摆好,绽出一个媚笑,再舒身姿,再起舞蹈。
张仪显然被这场别致的异域风情震撼了,两手摸向茶盏,两眼依旧盯在二女身上。
眼见张仪端起茶盏,下意识地就要送入口中,香女陡然出声:“慢!”
香女的声音急促有力,如同断喝。
二女显然被这声断喝吓一大跳,相视一眼,顿住手脚。
张仪打个惊怔,放下茶盏,狐疑地看向香女。
香女瞄一眼眼前茶盏,又瞄一眼二女,伸手摸过茶盏,略略一嗅,看向胖内宰:“请饮此茶!”
胖内宰略作迟疑,淡淡一笑,伸手接过,眼睛眨也不眨,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涪鸾朝竹叶使个眼色。竹叶长袖舞动,身体翻转,大喝一声:“着!”一枚暗器破空飞出,直取香女。
与此同时,涪鸾跃过几案,直扑张仪。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已有防备的香女看得真切,闪身躲过暗器,借力纵身,顺手拔出西施剑,凌空劈向竹叶。竹叶万未料到香女有此功夫,躲避不及,本能地伸手挡去,齐腕断掉,另一手再施暗器,未及出手,被香女复一剑刺中左胸,立时毙命。
待香女腾出手来去救张仪,却是迟了,尚未反应过来的张仪早被涪鸾从身后扯牢长发,将头后扳,一把利刃紧扼在他充分暴露的脖子上。
香女顿步,二目逼视涪鸾。
“放下剑吧,刀上带毒,沾血必死!”涪鸾的语气平静得出奇。
香女倒吸一口气,细看那刀,有顷,扔下西施剑,站于原地。
张仪的脖颈被涪鸾牢牢扼住,莫说是说话,即使出气也是艰难,只得仰脖坐地,任由摆布。
涪鸾瞄了一眼,见竹叶横尸,老宫宰中迷药歪向通国,通国则完全被吓呆了,身体发僵,眼珠子也是直的,任凭胖内宰的沉重躯体压在他的腿脚上,只有香女杏眼圆睁,眨也不眨地紧盯自己,周身处在战斗状态。
“退后一步!”涪鸾语气严厉,几乎是命令。
香女一动不动。脚下是西施剑,再退她就手无寸铁了。
“我数三了,”涪鸾加大扼脖力度,开始数数,“一,二……”
张仪透不出气,憋得脸脖子通红。
在涪鸾就要数到三时,香女退后一步。
“再退三步!”
香女又退三步,再后是大殿的门槛。
涪鸾松开张仪脖颈,刃尖不离其脖。
张仪接连深吸几口气,努力沉定下来,轻声说道:“敢问侠女,在下可以说话否?”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涪鸾冷冷应道。
“还想再说一句。”
“说吧!”
“在下仍旧活着,说明侠女并不想取在下性命。侠女既不谋命,却又这般扼住在下脖子,岂不是太累了?在下有条腰带,带扣就在背后,侠女何不解开将在下反绑起来呢?”
涪鸾略略一怔,觉得张仪讲得是,遂出手解开他的腰带。张仪主动将手伸到背后,交叉扣在一起,任由她牢牢扎缚。
“大王,夫人,”见她扎缚牢固,张仪方对通国、香女道,“冤有头,债有主,侠女既然是冲在下来的,就与你二人无碍,出去吧。”
通国这也缓过神了,忙将宫宰移开,连试几次,方站起来,难受得龇牙咧嘴,看样子,他的腿脚让胖内宰的庞大躯体压木了。
“阿哥,你不能走!”涪鸾几乎是命令。
听到这声“阿哥”,通国脸色瞬间白了,却又不敢不听吩咐,只得复坐下来。
香女又退一步,左脚跟顶在门槛上。
涪鸾看出她是想借力于门槛,以便跃身,冷冷一笑:“张夫人,你也想留在此地吗?”
香女看向张仪。
听到涪鸾叫通国的那声阿哥,张仪已是恍然有悟了,闭目有顷,对香女道:“夫人,听侠女的,出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香女退出门槛,但并没有走开,只在槛外牢牢站定,两眼眯缝,始终不离涪鸾。
涪鸾瞄她一眼,看出已在安全线外,不再多究,走前几步,弯身捡起香女宝剑,拭下剑锋,脱口赞道:“好剑哪!”
“侠女好眼力也,”张仪顺口夸她,“这是西施剑,本为吴王夫差赠与美后西施,后为越王无疆所得,转赐在下夫人了!”
涪鸾也不搭话,拿剑走到竹叶身边,缓缓跪下,将她仍在大睁的眼皮轻轻合上,喃声道:“阿嫂,你一生嗜武,死于此剑之下,亦是值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涪鸾把西施剑摆放在竹叶怀里,缓缓站起,复回张仪身边,静静问道。
“为这位阿嫂而叹!”
“我的阿嫂无须你叹!”涪鸾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在下张仪,敢问侠女尊姓大名?”
“你的仇敌,巴王嫡女涪鸾!”涪鸾转到他前面,手拭利刃。
“仇敌?”张仪故作惊愕,不解地扭头看她,“在下愚钝,敢问公主仇从何来?”
“仇从何来,你自己清楚!”涪鸾声音阴冷了,几乎是一字一顿。
张仪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做出懵懂之状:“在下愚痴,还请公主详释!”
涪鸾嘴角撇出冷笑,利刃指向张仪:“死到临头,还想抵赖!”
“好吧,”张仪闭上眼睛,“在下不抵赖,在下只想求问公主,能否让在下死个明白?”
“我这问你,我的父王在哪儿?我的几位阿哥又在哪儿?”
张仪方才已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什么,早有主意了,因而坦然许多,不无夸张地“咦”出一声,道:“这些日来,他们一直和在下在一起呀!”
“你……骗人!”涪鸾的刀刃再次逼近他的脖颈。
“唉,”张仪长叹一声,“公主呀,你让在下怎么解释才肯信呢?二十日前,在下与巴王及诸巴子在江州相聚,之后就去阆中,前几日又与在下一路赶奔蜀地!”
这是一个全新的信息,涪鸾眼睛大睁,愣怔有顷,显然不信,将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紧一紧,低声喝道:“我不信!他们让你下了迷药,这辰光正被你押在江州大牢里呢!”
“他们被在下押在大牢,公主可是亲见?”
“这……”涪鸾语塞。
“唉,”张仪又是一声长叹,“公主呀,难道你一定要相信谣传、屈死我张仪吗?你的父王这辰光就在蜀地,难道公主……”顿住话头,夸张地摇头。
“你……”涪鸾大睁两眼,“此话当真?”
“在下身为大秦相国,堂堂七尺男儿,还能蒙骗你个弱女子不成?你的父王前几日与在下同车赴蜀,欲与蜀王商议巴、蜀边界划分,昨晚在下还与你的父王喝酒谈天来着。”
“那……父王何在?”
“嗨,也是凑巧,今晨我俩就要登车入宫时,忽闻一桩奇事,你父王定要去看,在下拗不过他,只好让国尉司马错陪他去了。”
“是何奇事?”
“说是附近人家养头母豚,前日产下一怪,长鼻子,小眼睛,五条腿尽皆胳膊粗细,仅只两日,块头竟比母豚还大,有人说是大象呢!”
涪鸾眼珠子连转几下:“有此奇事,你为何不去?”
“嘿,在下鼻子眼儿全不信!母豚生象,这不是瞎扯吗?再说,象也只有四条腿呀,天底下哪有五条腿的象?蜀人擅长瞎编,在下上过几次当了!”
想到父王生性好奇,涪鸾不由得信了,眼皮子眨巴几下:“梓犨阿哥呢?”
“原说要来的,临走时让你父王留在阆中,说是让他准备移都江州呢。”
“既是此说,你立马请出我父王!不见父王,我不会信你!”
“夫人,”张仪吩咐仍在门外的香女,“这辰光巴王想必看过稀奇了,你速去城外,有请巴王,莫提在下和公主,只说蜀王有请!”
香女应一声,正要走开,张仪又道:“关上殿门,免得有人打扰!还有,传令墨将军,在巴王驾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宫门一步,违令者斩!”
香女听出话音,大大咧咧地跨进殿门,将两扇门拉上,虚虚掩起,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扬长而去。
听到嘚嘚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张仪长舒一气,看向涪鸾:“在下实不明白,公主何以认定巴王、巴子被在下害了呢?”
“巴人全是这么讲的!”涪鸾应道,语气远没有前些时肯定,“他们还说,你们秦人把巴人勇士全部射杀了!”
“这这这……”张仪苦笑一声,看向通国,“这些谣传大王信不?在下是应大王和巴王之邀出兵的。这般翻山越岭替人解围,做的全是赔本买卖,秦王起初是死活不肯哪。后见大王苦苦相求,是在下于心不忍,这才说服我王,千里迢迢赶来救援解难,不想却又……”
“阿妹,”通国亦觉对不住人了,转向涪鸾,“想是谣传了,就阿哥所知,相国不是那样的人。”
涪鸾低下头去。
“公主,在下渴了,能赏口清水不?”张仪咂吧几下嘴唇,显然是真渴了。
涪鸾将壶里的水倒出一盏,递他口边。
“不会有毒吧?”张仪盯住涪鸾,故作狐疑道。
涪鸾白他一眼,喝一口,复递给他。
张仪似是再无顾忌了,咕嘟几声一气喝下,开始大谈与通国、梓犨二人如何在咸阳相识,如何建下兄弟般情谊,尤其是梓犨,为人如何爽直,如何讲义气,二人如何饮酒,酒后如何耍疯,如何谈天说地,彼此无疑,等等。涪鸾听得感动,渐渐觉得是自己误信误解了。
“公主,”张仪似又想起一事,看向涪鸾,“听人说,公主与大王早年结有婚约,可有此事?”
听到婚约二字,涪鸾面色羞红,勾下头去。
张仪转向通国:“大王,有这事没?”
“嗯嗯,”通国嗡出两声,声音很小,几乎是嘟囔,“那时我俩还小哩。”
“呵呵呵呵,”张仪迭声笑道,“在我们中原,这叫娃娃亲,所有姻亲中,娃娃亲最是难得,你俩这桩婚事,真正是天作之合呢。大王,你看这样如何,待巴王赶到,由在下出面张罗,为你俩做个见证,让这桩好事情有个圆满!”
见张仪大谈亲事,涪鸾羞涩难当,心中一直吊着的那根警弦怦然裂断。
“公主,再请一杯水喝!”张仪再次恳请。
涪鸾对他笑了笑,将刀放在几案上,为张仪倒完水,侍奉他喝完,又为通国斟满一杯,推他面前。
“公主,在下这腿脚坐得麻了,能否站起来走动走动?”张仪伸下腿,做出苦涩状。
涪鸾点头。
张仪吃力地站起,伸展几下腿脚,一边走动,一边说话,活动几圈后回到案边,冷不丁发力,一脚扫飞毒刀,向后猛撞涪鸾,显然肯定门外有人,口中朗声叫出:“夫人速来!”
张仪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涪鸾猝不及防,被张仪撞个结实,跌出两步开外。
几乎是在同时,不知何时已经踅回并悄悄守在门外的香女“嗵”地撞开殿门,飞身闪入,一个箭步蹿到竹叶身边,伸手捡起西施剑。
正殿两侧各竖两根合抱粗细的殿柱。因是毒刀,张仪在踢刀时看准刀柄,横脚扫出,毒刀侧飞,柄重刃轻,柄头先行,撞击在左侧靠里的粗大楠木柱上,“当”的一声拐个方向,转头直飞向两丈开外的涪鸾,刚巧扎在涪鸾腿肚上。刀刃熨过剧毒,见血必死,但涪鸾早已看破生死,全然不顾,猛力拔出毒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大叫一声:“奸贼看刀!”“嗖”地掷向张仪。
张仪撞飞涪鸾后,因惯性仰面摔倒,加之两手被她反绑,且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毒刀直飞过来,无力也不及躲闪。
眼见情势危急,香女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顺手掷出西施剑。那剑刚好在张仪胸前撞到利刃。两刃撞击,毒刀受力,打个弯,拐向右侧庭柱,“哐啷”掉地,西施剑尖则不偏不倚地插进庭柱,悠悠闪动。
一击未中,涪鸾顺手拔下头上金簪,“噫唷”一声发出怪叫,腾身飞起,凌空扑向张仪。
香女已先一步扑到张仪身上,一边护住张仪,一边伸手从柱上拔出西施剑,不及翻身,将剑反手望空击出。
一切来得太快,涪鸾既无时间躲闪,也根本无意躲闪,径迎剑尖扑下。
西施剑贯胸而过,涪鸾的金簪也同时刺入香女肩胛。
都尉墨引领秦兵冲入,将扑压在香女身上的涪鸾翻到地上,拉开香女,解开张仪。
看着方才还在鲜活舞动的优美躯体于瞬间倒地抽搐,一腔青春热血在眼皮底下汩汩流尽,张仪凄然闭目,长叹一声:“好一个烈女子也!”
经过涪鸾姑嫂这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张仪也就无须“点到”了。面对铮铮闪亮的秦卒枪戟,通国既无法辩解,也无可辩解,只有“扑通”跪地,磕头请罪。所幸饮下迷药的胖内宰适时醒转,见主子陷于危地,心一横,将这一切悉数揽下。张仪念其忠义,令秦卒递给他一条长缟,待他了断,就与涪鸾、竹叶一道厚葬了。
至于通国,张仪指给他两条前路,一条是随巴王一道,北上赴秦,当面接受秦王册封,另一条是暂且留蜀,由张仪代奏。通国不敢多话,表示臣服于秦,并称自己腿脚不便,愿以秦国属侯名分恳请相国代奏。
张仪允准,当下草拟奏本,奏请秦王将巴、蜀之地划为四十一县,择地势险要处筑垒成塞,派锐卒驻守;在江州立城,设巴郡,奏请都尉墨为郡守,北控出入通道,东拒楚人;将苴地更名葭萌县,隶属汉中郡,奏请魏章为汉中郡郡守;降蜀王通国为蜀侯,奏请张若为相。另奏秦法暂不行于巴蜀,鼓励无地秦民举家入蜀,守蜀军卒推行耕战制,可就地结亲,娶巴女、蜀女为妻室。
秦王一一准奏。
不足一年,巴、蜀入治。
翌年初,张仪奉诏回朝,留司马错及三万军兵驻守葭萌,自带阶下囚巴王、巴子等四十余巴蜀权贵踏上北归之路。
巴王从押送的秦卒口中得知涪鸾之死,又想到以此锁链之身前往秦地,莫说是前路莫测,纵使一番折辱也是他不愿面对的,遂在夜间趁人不备,以藤条自缢于他亲自参与开通的蜀道上。巴子梓犨愧不欲生,与同缚一索的四个异母巴子纵身跃下绝崖,由巴人先祖廪君一手开创的巴国王室就此绝灭。
张仪凯旋,秦王郊迎三十里,设坛犒赏三军,封张仪为於城君,赐民千户。
六国伐秦,庞涓以十足胜算却吃败仗,痛定思痛,下狠心整肃扩充三军。为此,庞涓做下三件大事:
其一,增扩虎贲三师。如果说武卒是吴起首创,虎贲则是庞涓一手打制,并在函谷战中展现出非凡战力。函谷战后不久,庞涓举国征召特异能人和超强力士,张榜向列国悬赏招募,在两年不到时间,将三千虎贲扩至一万,设左中右三师,亲任主将,将中师,使青牛将左师,龙虎将右师。龙虎也即先将军龙贾之孙,此时已长大成人,勇冠三军,在庞涓的训导下成长为一员智勇双全的骁将了。
其二,整编武卒三军。除虎贲三师外,庞涓又竭尽国力,从各城邑兵员及苍头中挑选三万健士锐卒,组成中坚武卒,分左中右三军,自任主将,将中军。三师与三军将领虽所将人数差异颇大,但军阶相同,待遇相同,可平行调动。这四万锐卒清一色为职业军士,隶属于魏王,由庞涓统辖,一年四季别无他事,全天候训练搏击和阵列。且不说一万虎贲,单是三万武卒,也是了得,皆为一等一的健士,个个可负重百斤,驱百里而战。
其三,改造三军装备。无论是虎贲还是武卒,皆铁制甲胄,装备在各方面参照吴起定下的规制。四万锐卒另配战车两千乘,其中三师、三军各一千乘。
至于将士待遇,更是没个说的,军卒皆按食量足额供应,战马除草料外,另补粟米。凡在册武卒,全家免赋役五年,战时,伤残者赐田五十亩,免十年赋役,殉国者赐田一百亩,免二十年赋役。立军功者,另按军功赏赐。大魏武卒待遇于一夜间提高,女子争嫁,男儿以加入武卒为自豪,孩童纷纷舞枪弄棒,尚武之风流行于魏地。
与此同时,庞涓频繁地把魏王请入军营,让他阅兵,观摩军威,喜得惠王笑逐颜开,对庞涓所奏,尽皆准允。
然而,这对君臣几乎是在穷兵黩武了,函谷战后远未恢复元气的魏国财力迅速枯竭。上卿朱威、司徒白虎忧心忡忡,接二连三地上奏告急。魏王头大,召庞涓谋议。
庞涓邀他再至军帐,掀开大沙盘,指点魏国周边一些小黄旗道:“父王请看,凡是小黄旗,皆是列国粮仓,凡是小绿旗,皆是列国草场。这些是卫国的,这些是宋国的,这些是齐国的,这些是楚国的,这些是韩国的,这些是秦国的,”特别指向邯郸,“还有这里,一连三个黄旗,全是赵国的!父王喜欢何方旗子,儿臣这去拔下就是!”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面孔僵住。
“父王,”庞涓二目放光,直盯惠王,“得苍头者,可有衣食;得士子者,可有筹策;得技巧者,可悦耳目;得美女者,可充后宫;”拳头紧捏,“父王今得天下勇士,当可拥有这一切啊!”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良久,拳头亦捏起来:“贤婿所言甚是!”看向列国小旗,“以贤婿之见,何旗可拔?”
“就是这儿!”庞涓的手指缓缓向赵都邯郸。
魏惠王闭目有顷,睁开眼睛,再度看向这些小旗,良久,重重摇头。
“父王勿忧,”庞涓一怔,指沙盘,压低声音,“这两年来,儿臣已使人密探赵国,邯郸一地,山川地势、要塞兵营,尽在儿臣心中,此战可保完胜!”
“唉,贤婿呀,”惠王轻叹一声,“不是胜与不胜之事,是寡人不想伐赵!”
“为什么呢?”庞涓急了,恨道,“赵首倡纵亲,但当纵亲伐秦时,赵却密结秦人,独害我师,如此反复无义之邦,天当诛之,地当灭之!”
“寡人仔细想过了,”惠王给出解释,“伐国当有正义。赵虽失义,但罪不至于当伐。六国伐秦,赵人毕竟出兵了,且三晋之兵尽在函谷前线,缩首不前的是齐、楚、燕三军。赵军撤退,是奉爱卿所命,至于赵人未受阻击,赵仓未遭损毁,或是秦人离间之计……”
“父王,这是赵人强辩之辞!”
“不要再提了!”惠王摆手止住他,“强辩也好,真实也罢,我们并无实证。无实证而伐,是谓唐突。纵亲伐秦虽未成功,但盟约未除,纵亲未散,寡人若伐约国,更是失义!”
“这……”见惠王这般说话,庞涓不好再辩,迟疑有顷,道,“父王欲伐何处?”
“就伐此处!”惠王指向河西,“河西七百里,江山如画,先祖浴血打下,却于一夜之间在寡人手里丢失。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甘心哪!”长叹一声,“不瞒贤婿,前番六国伐秦,为父只有一念,收复河西,不想却又……”顿住话头。
近两年来,庞涓的心思只在邯郸,显然未能转过弯来。
“爱卿啊,”惠王抬头看向庞涓,神色凝重,“寡人老朽,不久于人世矣。荣华富贵,寡人也算享受了,不再贪恋了。此生再无他愿,只存河西一憾。纵亲国不可指望,为父只系一念于贤婿,若是贤婿真的能为寡人收复河西,寡人……死当瞑目矣!”
“父……王……”庞涓仍旧一脸茫然。
“唉,”惠王轻叹一声,“爱卿若无把握,也就算了。寡人老了,不想再开战了。”
“父王,”庞涓自知曲直,晓得再无选择,拳头渐渐捏起,脸色也恢复刚毅,“儿臣明白,这就筹备伐秦,夺回河西!”
香女的肩胛被涪鸾的金簪刺中,所幸金簪无毒,且又刚好扎在肩胛骨上,刺入不深,加之救治及时,没过半月外伤就好了。
问题是内伤。由于金簪尖伤及骨头,军旅之中又受湿寒,香女自此落下肩胛炎的毛病,天气稍一变化,肩胛就会又酸又痛,有时痛得钻心。
香女为张仪连命都豁出去了,真叫张仪又疼又爱。香女疼痛时,张仪恨不得将疼痛移到自己身上。为纪念发生在蜀宫里的惊心动魄场面,张仪特意把涪鸾浸过毒药的刀具摆在书案旁边,每每无聊时节,就让兵士寻些老鼠、山蛇等小动物玩毒刀游戏,亲眼看着它们如何在一刻滴漏之内因中剧毒而抽搐至死,而后闭目联想此刀距离自己胸脯仅只咫尺之遥,若不是香女飞剑击飞,他张仪就……
每当游戏玩至此处,张仪就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对香女之爱就会更深一层,师姐玉蝉儿在他的心海里渐渐没有一丝空间了。至于引起香女疼痛的那根金簪,张仪更是随身携带,早晚想到香女,就拿出来瞄上几眼。
对这一切,香女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然而,这点儿甜在回到咸阳后迅速发酵,变成苦涩。
到家后第三日,也是凑巧,香女想起小顺儿的两个孩子来,就到偏院寻他们玩耍,不料人没走到,远远听到院里传来打骂声和哭泣声,显然是孩子们正在挨罚。
香女心疼孩子,加快脚步,不由分说就冲进院门。
果然,两个孩子当院趴在条案上,小顺儿手拿一根荆条,正在抽打。荆条上缠着软布,但落在光屁股上仍旧很疼,大的咬牙忍着,小的受不住,哇哇大哭。娘亲小翠儿站在一侧,没有为他们求情。
“住手!”香女大叫一声,快步跑到跟前,见两个小屁股上布满红印子,尤其是大孩子的屁股,一道挨一道,看得出,小顺儿下手很重。
小顺儿两口子显然未曾料到香女会来,一下子惊呆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咋回事哩?”香女把孩子们撩起的衣襟放下,瞪眼看向小顺儿,“哪能这样子打孩子哩?哪能不知个轻重哩?”
“主……主母……”小顺儿舌头打结了。
“娃子们,”香女见他说不出来,一手扶起一个,“你们这就说说,阿大凭什么打你们?要是打得不对,大娘这替你们出气!”
“阿大他……”大孩子刚刚说出两个字,听到小顺儿重重咳嗽,赶忙憋住。
香女白小顺儿一眼,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牵往院外。
“主母,你……”小顺儿急了,追在后面,“你不能带他们出去呀!”
“去去去!”香女回头斥道,“再追一步,看我打烂你的屁股!”
小顺儿只好住步。
香女乐悠悠地牵着两个孩子走到百步开外,在一个阴凉处站下,见老大仍不吱声,改问小姑娘道:“囡囡,你哥不乖,你乖,来,告诉大娘,为个啥哩?”
“大娘,”小姑娘迟疑一下,小声道,“是我俩错了,我俩不该把阿大对娘讲的话讲给外人听!”
“是啥要紧话,能让你阿大生恁大的气?”
“是阿大昨晚讲给娘的,说到公主什么的,还说主公这场喜事儿满城都在议论,万一让府中人晓得了,怎么办呢?我没睡着,听得半白不白,早晨讲给阿哥,阿哥也不晓得,就向人打问,结果传到阿大耳朵里,逮住我俩一顿暴打。”
“公主?主公的喜事儿?”香女心里打个惊战,自语一句,凝眉有顷,变出个笑道,“乖囡囡,慢慢说,什么公主?什么喜事儿?”
“不晓得呀,他们讲得很轻,断断续续,我没听明白,这才问阿哥哩。”
“呵呵呵,囡囡真乖!”香女表扬囡囡一句,拍拍老大的头说,“就这么点儿事情,看把你俩打的!这带妹妹玩去,大娘这就寻你阿大,为你俩讨个公道去!”
不及她说完,老大就带妹妹溜了。
香女回到院里,小顺儿两口子已在跪迎,神情惶然。
“说吧,你的主公有啥喜事儿了?”香女看向小顺儿,开门见山。
小顺儿晓得瞒不过了,一五一十地将张仪与紫云公主的事略述一遍,道:“这场亲事是老太后亲点,大王允准,咸阳城里王亲贵胄无不知晓,对咱张府无不恭敬,只是主公此番回来,既没有提及此事,也没有具体交代。因为涉及主人私事,看样子主母也不晓得,我就不好乱讲,昨晚与小翠儿商议何时禀告主母为妥,结果竟让孩子听去,嚷嚷得所有下人全都晓得了……”
小顺儿尚未讲完,香女已是娇喘吁吁,一个字未出就扭头回走,沉重的脚步就如醉酒一般。见香女这般反应,小顺儿慌神了,吩咐小翠跟紧侍奉,自己匆匆出门,禀报张仪。
是日傍黑,张仪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寝房,见香女已在木榻里侧躺下,头朝墙,一条被子叠成长条,隔在木榻正中。
“夫人,”张仪将汤碗放在案上,挪开被子,侧伏在她身边,轻抚她受伤的肩膀,“今天的事情我都晓得了,是小顺儿讲给我听的。”
香女没有动,手抚在脸上,在抹泪水。
“夫人,”张仪继续抚摸她,呵呵乐道,“你这是想歪了,想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好,为夫这就讲给你实情!”
张仪将征蜀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公子华如何邀他喝酒,紫云公主如何易服斟酒,他如何喝高,如何在醉酒状态下邀紫云公主跳舞,公子华如何开他玩笑,甚至老太后如何召见他等,凡是与王宫和紫云有关的事情,由头至尾讲述一遍,并无一丝遗漏。
听他讲得这般细微,语气这般诚恳,香女晓得不是乱编,坐起来,略一沉思,半笑不笑道:“夫君,你讲得好哩。就算香女我想歪了,想多了,可夫君可否回答我,公主凭啥守在公子华府上?公子华凭啥让她斟酒?她又凭啥在夫君醉酒后陪侍身边?”
“这这这……”张仪有点急了,眼珠子连转几下,拍脑门道,“是了,公主是大王阿妹,任性惯了,在宫中没人能够约束她,她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她爱做啥就做啥。再说,她与公子华是堂兄妹,打小一块儿长大,二人本就没大没小,亲密无间,公主到他府上是极随便的事。至于她易装斟酒,完全出于恶作剧,如果是真的,公子华就不会与我开这玩笑了!”
“你呀,”香女白他一眼,苦笑,摇头,“运筹帷幄在行,对付女人就差强人意了。我这告诉你,风在动,树能静得了吗?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圈套,这种小伎俩香女早就玩剩下了!”
“呵呵呵,”想到香女当年谋他时上演的那一场场好戏,张仪笑起来,“夫人哪,此番也许你真就看走眼了呢。”压低声音,“不瞒夫人,公主是有夫君的,你猜她的夫君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室二公子,上将军公子卬!”
“公子卬?”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恍过神来,“他不是战死在河西了吗?”
“哪里呢,”张仪又是一笑,“他非但活得好好的,且此番征蜀,他就跟在你我身边,立下大功了呢!”
“在我们身边?”香女吃一大怔,一脸犹疑,“我咋没听到这个名字呢!”
“易名了,就是魏章将军!听魏将军说,这名字还是陈轸那厮帮他改的。”
香女长吸一口气,又将这气缓缓吁出,身子一软,依靠在张仪胸上。
张仪怀抱香女,正自享受幽香,一阵脚步声急,小顺子在门外小声禀道:“宫中来人,说是召请主公这就觐见!”
秦王晚上召请,且派来的是宫中当值内宰,必是遇到紧要事了。张仪动作麻利地穿好衣冠,别过香女,急驶入宫。
张仪赶到王宫,时辰已交人定。
宫中灯火通明,从表情上看,宫人们都很紧张。张仪不晓得发生何事,见内宰路上并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问,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匆匆直入后宫。因是黑夜,又因后宫禁地,张仪本就不晓得南北,连拐几个弯后,彻底转向了。
又走一时,二人在一处殿门外停下。灯火更多,往来的人也多起来,宫人们跪拜一地,表情虔诚,无一人出声,显然是在向天祈祷。张仪就灯光看向殿前匾额,模糊辨出“沐慈宫”三字,不由得打个惊怔。
沐慈宫不是别处,正是孝公生母、当今秦王嫡亲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来过一次。
观这情势,老太后怕是……
想到老太后,张仪顿觉一股寒气袭向顶门。显然,如果是老太后发生不测,作为外臣受邀,张仪入宫只有一个理由——紫云公主。
果然。
内宰进去,旋即又匆匆出来,导引张仪入内。
殿中院里,黑压压地跪满各宫嫔妃、公子、王孙,不下数百人,不用多想,凡是与秦室血亲有关的后辈、女眷全到场了。
张仪趋入寝宫,见老太后榻前齐刷刷地跪满男女,打头的是秦王,秦王左侧是母后,也即孝公媳妇,右侧是王后魏姬,挨后的是嬴虔等,紫云、公子华等跪在第三排,紫云与公子华之间留一空位,内宰引张仪趋至此处,张仪别无选择,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弥留,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一个花白头发的御医跪在榻前,一手搭脉,一手撮动银针。
银针扎在人中穴上。张仪虽然不通医理,对人中穴却是晓得的,只在任、督二脉不通时才用,堪称救命穴位,不到危急关头是不用的。
御医拔下银针,揉捏穴位,有血涌出。
老太后悠悠醒来。
御医长吁一口气,又揉搓几下,朝秦王小声奏道:“启禀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请告退。”
秦王摆下手,御医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轻声道:“祖后,驷儿请您安了!”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目光搜索。
秦王松开手,朝后看去。
张仪心里又是一紧,正自紧张,臂肘被人顶一下。不用看,是公子华。
张仪闷在那儿。
秦王看过来,声音低沉:“张爱卿,祖太后召请!”
张仪再无退路,嗓眼里咕噜一声:“臣谢恩!”跪前几步,在榻前叩拜于地,声音依旧咕噜,“臣张仪叩见祖太后,恭请祖太后万安!”
老太后没有应他,口中又道:“紫……紫……”
听到召唤,迫不及待的紫云跪前几步,一头扑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声:“祖后,紫云在呢,紫云请您万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双老手伸过来,一边说,一边摸索。
紫云明白,将手放在她手里。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
张仪傻了。
“张爱卿,祖太后叫你呢。”秦王提醒道。
张仪依旧呆呆地愣在那儿。
“张……张……”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紫云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攫住张仪的手,一并放到老太后手里。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俩……”老太后用尽最后力气,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将张仪、紫云的手合到一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松,溘然长逝。
“祖后——”紫云大放悲声。
“祖后——”秦王扑上来,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扑跪于地,埋头痛哭。
然后是嬴虔、公子华等,然后是满殿堂、满院子及满后宫的各色人等,各发悲音。
所有人都在恸哭,只有张仪傻在那儿,如同呆子一般。
张仪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张仪依旧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为老太后仙逝,早已轰动全城,香女晓得张仪是治丧去了。国有大丧,张仪身为相国,责无旁贷,这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香女心头莫名生起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到第三日头上,渐渐变成恐惧了。
将这恐惧坐实的是樗里疾。
将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门外面的台阶上守望,一辆辎车停下,一身孝服的樗里疾跳下,见到香女,拱手见礼。
香女回过礼,引他入客堂坐下,亲手泡茶。
“嫂夫人,”樗里疾没有端茶,直将两眼盯住她,“你在门外,可为守望相国大人?”
“正要问大人呢,”香女勉强笑道,“我家张仪几时回来?”
“一时三刻回不来了。”樗里疾回个笑,表情略略尴尬,“不瞒嫂夫人,在下此来,是给嫂夫人带个话。”
“什么话?”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听的话。”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紧了。
樗里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讲!”
“是张仪托你的?”香女挤出一句,头没抬,声音极低。
“是君王。”
“既是王旨,就请大人宣旨吧。”香女显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应毕,改坐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樗里疾苦笑一声,“不是王旨,是君王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来的。祖太后薨天,临行之际特颁懿旨,指配紫云公主与相国大人婚事。祖太后遗旨,君王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为……”长吸一口气,顿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嫂夫人,”樗里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相国大人他……”
樗里疾本欲讲出“也是无奈”,香女的声音已经出口,越发阴冷:“这还没有讲出大王已封公主为什么了呢?”
“封为……於……於城君……夫人。”樗里疾每说出一字都是吃力。於城君是张仪刚刚得到的封号。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头去,将脸整个埋入袖管,樗里疾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樗里疾长叹一声,半是劝慰,半是解释,“整场事情,在下在场,也知情。据在下耳闻目睹,张兄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张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宫晚辈中,老太后最喜紫云,当年先君迫于无奈,将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所幸公主又回来了,老太后总算心安。这几年来,老太后一直在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来挑去,竟就相中张兄了。老太后慧眼识才,不想却……却把火烧到了嫂夫人头上!”
樗里疾顿住话头,斜眼看香女,见她似没听见,身子竟如僵硬,一动不动。
“嫂夫人哪,”樗里疾转过语气,稍稍轻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开处想。我晓得张兄,他心里只存二宝,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业。张兄的人生大业是一统六合,而要实现人生大业,张兄首先得站稳脚跟,是不?张兄的脚跟之地,别无二选,当是秦国。秦国坐西而四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仓。更重要的是君王,就在下所知,天下诸国中,我王堪称一代明君,列国之君几无匹敌,张兄得遇君王,君王得遇张兄,作为君臣,当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虽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无论君有多明,臣有多贤,君臣之间,总难免有个生涩之时,一旦生涩,单单是君臣名分,就显得单薄了。譬如说,商君与先君,关系不为不密,然而,一日山陵崩,改地换天,四宇之大,竟无商君立锥之地。何以至此?因为商君是外来客,容于先君,却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樗里疾缓缓道来,句句实在,香女却听若罔闻,宛如一尊埋头石雕。
“就眼下而言,”樗里疾一狠心,干脆把话搁明,“这桩婚事于嫂夫人虽有些许不利,对张兄却是大利。一旦公主进门,张兄就是王亲,是方今君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张兄,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所变故,单是王亲一款,张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她……不是嫁给公子卬了吗?魏将军这还……”香女总算活转,抬起头,一双泪眼盯过来,后面的话语不言自明。
“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樗里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樗里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樗里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君王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君王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君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君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与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樗里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樗里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阵风拂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樗里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小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妆,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花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樗里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樗里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樗里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道:“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君上旨意。”樗里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御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樗里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樗里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道,“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樗里爱卿,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操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守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小顺儿跟从张仪多年,除开那年老夫人过世,还没有看到过张仪出泪。此时此刻,眼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竟然出泪了,叫小顺儿情何以堪,因赶路而连憋两日的泪门顿时松开,大把泪水犹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洒下,一边伸袖抹泪,一边还不无夸张地哽咽着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这般脾气哩,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总该留句话呀,哪怕是个只言片字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带一文钱哩?渴了还好办,河沟里到处是水,饿了你又哪能办哩?晚上这又宿在何处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贵的身子,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吧?呜呜呜,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纵有一千个想不开,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糟踏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头人,哪能感觉不出哩……”
小顺儿没完没了地净说一些勾情搭意的伤感话儿,这又呜呜咽咽,将张仪的心全都叨唠碎了,正欲放开泪门与小顺儿一哭为快,台阶上一阵脚步声响。主仆二人赶忙抹泪敛神,刚刚恢复常态,就见关守提着酒坛,身后厨师端着菜肴,径进门来。
张仪却无心思饮酒,随便应对几盏,推说胃不舒服,一边歇了。
翌日晨起,张仪听从小顺儿建议,亲手画出香女素描,令关守使人四处查访,自与小顺儿轮流坐守关门,凡出关女子,即使老太,也必亲眼查验。
二人守关三日,不见香女露面,关守那里也无音讯。张仪正自苦闷,家仆赶至,说是小翠儿要二人速回。
主仆奔驰回府,急入客堂,见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贾舍人。
听闻香女进了终南山,张仪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吩咐小顺儿收拾好铺盖卷儿,将香女用过的一些物什尽装上车,自当御手,与舍人一道,匆匆赶往山里。
张仪赶到寒泉,随舍人走进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换了模样,一身仙道打扮,正在林中从仙姑习练吐纳。
林深人静,飞鸟无踪,只有不远处有水石相激声隐隐传来,想必是一道飞瀑。
张仪远远站着,两眼只在香女身上,内中突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恍恍惚惚,缥缈唐突,如痒如醉,如麻如酥,于张仪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里他痴迷玉蝉儿时也不曾有过。
香女与仙姑双双正襟端坐于林荫下,两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两眼迷离,如如不动,只有嘴巴偶尔张合,全身心地沉醉于这种全新的放松状态。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光影缓缓移动,香女静如磐石。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恍然醒来,径自走去,在香女身边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从大师兄处修来的功夫,与香女一道吐气,纳气。
香女早已觉出他来,见他又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静止,只有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顺脸颊淌下,因在功中,她无法也无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鸟儿多起来,叽叽喳喳。
仙姑缓缓起身,扫视二人一眼,悄然离开。
香女、张仪仍旧坐着。
山谷黑起,鸟儿入眠。
“你……”香女总算出声,声音微颤,“来了?”
“是哩。”张仪淡淡应道。
“你……怎么寻来的?”
“贾兄报的信。”
“不在宫中守灵了?”
“不守了。”
“为什么不守了?”
“不想守了。”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宫里呢。”
“王宫那个,非张仪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过来,“她……非张仪夫人,却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吗?”
“已经不是了。”
香女震惊,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只出一事,张仪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气,又好气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张仪声音平和、安详,像是平日说的悄悄话,“张仪身边不可无香。不瞒夫人,就在今日午时,就在进谷之后,你的夫君已经写就奏呈,托小顺儿呈送樗里大人,请樗里大人代为转奏秦王。奏呈上写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国了,只在此谷里,只与夫人相守余生。”
香女脸上的诧异于瞬间变作感动,泪水淌出来,泪眼看过来,静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内中澎湃,声音颤颤地低叫一声“夫君——”一头扎入张仪怀里。
月朦胧,夜静谧。
祖太后年逾八旬,早过古稀,是历代秦宫为数不多的长寿之命,算是喜丧,是以秦惠王旨令礼送祖母灵魂升天,秦宫中除正常礼仪之外,并无过多伤悲。头七过后,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宫举办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欢的娱乐活动,譬如猜谜、赶鸭、歌舞、吟诵之类,嫔妃、公主、宫女在后花园里摆下灵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闹,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惠王这也抽出身来,操心国事。
最大的国事是三晋。公子华的黑雕传回谍报,说赵国与中山国近日频繁发生边界摩擦,魏国庞涓招贤纳士,大力扩军,厚赏之下,列国异能之士纷纷赴魏,大梁已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新一代武卒,战力胜过吴起时代。
“庞涓?”秦惠王嘀咕一句,急步走到列国形势图前,目光落在河东安邑一带。
“这儿与这儿!”公子华分指大梁、安邑两地,“魏武卒分两地囤扎,其中三分之二囤于河东。更紧要的是,庞涓在得我曲沃、太阳渡之后,大兴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线,筑墙设垒,临晋关的渡桥也加宽加固,河水东岸三里筑起新城,库存粮草。看来,魏人对我河西之地仍旧耿耿于怀。”
“是哩。”秦惠王微微点头,“召相国来!”
公子华苦笑一下:“相国大人寻夫人去了,怕是没有回来!”
“咦,他不是回来了吗?”秦惠王眉头拧起,“召樗里疾!”
话音落处,内宰已引樗里疾走进。
“寡人正寻你呢,快快请坐!”不及樗里疾见礼,秦惠王已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将他按坐于席,“张爱卿可有音讯?”
樗里疾点个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阅过,倒吸一口凉气,有顷,看向樗里疾,苦笑一声:“这这这……怎会闹成这样?”
公子华不知帛上所写何事,着急地盯向樗里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樗里疾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将丝帛扔给公子华,长叹一声,摇头道,“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与他攀亲,不想事与愿违,竟将他逼进山里去了,唉。”又是一番摇头。
“君兄,”公子华这也看完丝帛,急切说道,“相国本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一时情迷而已,臣弟这就进山,先把他扯回来再说!”
“公子,”樗里疾扭过头,冲他揶揄道,“在下敲声破锣,相国并不是魏将军哪!”
“那……你说咋办?”公子华不服了,“公主这门亲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说是这宫中,秦国上下也都风闻了,他这逃进山里,国事姑且不说,祖太后那儿如何交代?祖太后这还没有入土呢!”
见他扯到祖太后身上,樗里疾自也没个说的,咂吧几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烦,摆下手,“你们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时,使内宰召来紫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把张仪的辞呈递她手里。
紫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云妹呀,”惠王轻叹一声,劝慰道,“强扭的瓜果不甜,张子虽好,我们总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香女从他适越走楚过赵,辗转至秦,历尽万般难,吃尽千般苦,这且不说,更在蜀地于张子有舍身相救之恩,他们二人,堪称一对患难夫妻啊。”
紫云牙关咬得更紧,两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张丝帛。
“云妹呀,”惠王伸手抚在紫云头上,“听大哥的,这桩事情到此为止。祖后母后那儿,自有大哥解释。至于云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实,魏将军这人……”
“大哥!”紫云猛一摆头,跳到一边,爆发了,“莫再提起那个姓魏的,小妹纵使嫁鸡嫁狗,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好好好,”惠王连连摆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云猛一用力,将张仪的辞呈撕成碎条,扔到地上,两眼直盯惠王,“我实心对你讲,我相中的正是相公这般情义,除非你要我死,否则,无论上天入地,无论当牛做马,我都要嫁给张仪,我此生此世,只愿守着张仪。”
惠王不无苦恼地闭上眼去。
“大哥,”紫云公主看得明白,缓和一下语气,“你方才讲得是,香女跟从相公,受尽千般苦,这个我认。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大哥也封香女为於城君夫人,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计名分,共同辅佐相公,让相公助大哥成就帝业!”
“如此甚好,”惠王来精神了,陡地睁眼,重重点头,“就听云妹的!”
终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于席,张仪、香女双双执弟子礼,并肩跪在下首。
“不瞒先生,”张仪叩首于地,语气诚恳,“在鬼谷之时,仪年幼无知,眼中只见青史功名,不见其他,不顾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山外一晃多年,仪劳心于中,忘形于外,亡命于途,狼狈于命,未曾有过消停,实负先生心愿。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仪已心定,然却无脸再回鬼谷,祈请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仪并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余生,仪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诚,敬事先生,还望先生不弃!”
寒泉子击掌,贾舍人与樗里疾由偏门走进。
见是樗里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樗里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道,“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君上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樗里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竟然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传秦王口谕,”樗里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万世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大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是以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樗里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呵呵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樗里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樗里大人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樗里大人说的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欲驰骋天下,就须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已看得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父、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父、荆叔他们纷纷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知足了。先生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点头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一头栽到地上。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的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道,“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