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标题文档 - 图1 第八章 秦魏交好,庄子魏都辩张仪

    惠施憋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吐舌之人,自是珍惜每一寸光阴,天天揪住庄周论短辩长。

    惠施原就不是讲究的人,又因庄周得了天性,不消几日,竟就与他一般邋遢了。因朝务在身,惠施不能远游,只能是一得空就扯住他到后花园里较真。

    因天气渐暖,二人论得兴起,晚上竟也不回,就在花园里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树下席地而卧。家宰怕有阴邪袭入,待二人睡熟,让仆女悄悄为他们搭上被子。

    次日晨起,二人从日出辩到日中,惠施七绕八拐,辩题始终不离名、实。实即事物,名即对事物的称谓,此所谓“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是先有名还是先有实,名实是必须相合还是可以不合,自春秋以来,不少学者争吵不休。到惠施这里,更是达到极致,围绕名、实的“同与异”折腾出一系列花样,庄周被他弯来绕去,绕得头大,所幸总有解脱,一会儿是这个到访,一会儿是那个登门,一切好像是提前安排好似的,每到关键辰光,家宰就会到场,在惠施耳边嘀咕几句,气得惠施吹胡瞪眼,终不免出声长叹,皱眉起身,留下庄周悠然自得地倚在梧桐树的枝丫间呼呼酣睡。

    中午过后约一个时辰,通常是惠施的午休辰光,朝臣无不晓得。自忖再无打扰,惠施振起精神,将庄周从树上一把扯下。

    庄周似也睡足睡美了,到旁边树丛里放完水,美美地连伸几个懒腰,待回到树下,惠施已先占据了梧桐树这个有利地势,正背倚树干,一腿压在另一腿上,不无惬意地眯起两眼。庄周笑笑,只好将就一下,走向斜对面的草垫子。

    “前年春日,”惠施微微睁眼,拿眼角瞟一下庄周,不待他坐定,再开论题,“魏王赐在下一颗大瓠之种,”指指旁边一个土堆,“就被在下随手种在那处地方。及至秋日,此种结出一瓠,就挂在那根大枝子上,”指指树上一个大枝,啧啧几声,“好一个大瓠,可容物五石哪。然而,待在下摘其下来,却犯难了。瓠剖之可为瓢,然而,若以此瓢舀水,其坚度不够,举不起来。在下左思右想,觉得此物实在无用,只好将它砸了。”故意夸张地连连摇头。“唉,枉费在下一番苦心矣。”

    “哈哈哈哈,”庄周这也坐定了,见惠施把话题从实、名转移到体、用上了,顿时放松许多,长笑几声,应道,“怕是相国只会用小,拙于用大吧!”

    “此话怎讲?”

    “在下听闻,一个宋人有祖传偏方,专治冬日手裂,世代以浣洗为业。有客闻之,以百金求其偏方。宋人喜而从之,客得偏方,前赴吴地,被吴王重用为将。客择冬日最寒冷时伐越,大败越人于水上,得裂地封侯,皆此偏方之功也。同一偏方,有人因之裂地封侯,光宗耀祖,有人因之世代浣洗,得百金而喜。相国有五石之瓠,为何不将其拴在腰里,畅游于江湖呢?”

    “这……”惠施两只小眼睛眨巴几下,又开新题,“在下有棵大樗,其粗无比,然而,树干弯曲,疙瘩缠身,树枝扭折,不中规矩,无数匠人路过,无人睬它一眼。唉,在下拿它……”长叹一声,摇头,“派个什么用场呢?”

    “唉!”庄子亦出一声长叹,将头摇得比他还要夸张。

    “在下是为此树叹,庄兄却又为何而叹呢?”

    “为相国大人而叹哪!”

    “哦?”

    “见过狸和鼪吗?它们屈身而伏,以待猎物,但有鼠至,遂东跳西蹿,不避高下,然而,一旦误中机关,却也只有候死于陷阱网罟之中。再看蛮牛,用以耕耘拖曳,力大无穷,用以捕鼠,却徒唤奈何。天地万物,皆有其性,皆有其所不能,亦皆有其所能,相国大人何愁此树无用呢?为何不栖身树下,拥其浓荫,得享自在呢?”

    “谢庄兄为此树寻到一用,”惠施呵呵一乐,将两条搭起的腿交换一下,“照庄兄所言,万物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敢问心之为物,其短何在,其长又何在?”

    “你呀,”庄周咂吧几下嘴皮子,“辩归辩,怎能乱搅浑水呢?”

    “敢问庄兄,在下何处搅浑水了?”

    “心不为物,心为物之用。”

    “是吗?”惠施故作不知,“请庄兄赐教,心为何物之用?”

    “性。性这个字,从心从生,生心为性。性为心之体,心为性之用,是谓心性。”

    “受教,受教,”惠施拍几下巴掌,“在下可以打个譬吗?”

    “譬吧。”

    “譬如水波。”惠施眨巴几下眼睛,目光狡黠,“若以庄兄所言,波当从水从皮,水皮为波,波为水之体,水为波之用,是谓水波。”

    庄周先是一怔,继而挠挠头皮,沉思良久,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你又搅浑水了,体、用颠倒矣。”

    “何处颠倒了?”

    “心性非水波。就水波而言,波由水起,水动波生。波不离水,水不离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

    “是呀,在下所言,依的正是庄兄之理。心从性起,性动心生,性不离心,心不离性。心为性之体,性为心之用。呵呵呵,别是庄兄颠倒了吧?”

    “这……”庄周让他又搅蒙了,一时语塞,又是一番沉思,方才恍悟,手指惠施道,“谬也,谬也。物类不同,此譬不妥。”

    “万物皆同,此处为何不同呢?再说,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通性,心为神居,自亦为性灵所居。心既为性灵所居,在下为何不能用水波作譬呢?”

    惠施东拉西扯,终让庄周寻到破绽,击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晓得相国大人是如何辩论、如何取胜的了。你这用的是偷天换日之术!”

    “偷天换日?”该到惠施怔了。

    “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却并不通性。反之,灵为性所生,性为体,灵为用。灵通神,神通心,性者,生心之体也,心、神、灵三者,皆为性之用。哈哈哈哈,相国大人,你还有何说?”

    惠施挠会儿头皮,欲再强辩,一阵脚步声急,家宰再次趋至。

    惠施不悦,拉下脸皮,未及责斥,家宰已趋至跟前,小声禀道:“主公,是殿下来了,已在堂中恭候。”

    听到殿下驾到,惠施再无话说,只好冲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离去,足足过有大半个时辰,方才返回,见庄周已占据梧桐树,依在树干上迷离两眼,只好在庄周坐过的土墩上坐下,脸上写满郁闷。

    “相国大人,”庄周却似没有看见,学起惠施,将搭起的两腿翻过来,不知多久没洗的脚丫子臭烘烘地直伸过来,在惠施的眼皮底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观你心不藏神,魂不守舍,别是想不出什么抗辩谬辞,生出情绪来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手,“罢了,罢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今日休战。”

    “嘿!”庄周却是来劲了,忽地坐直,“在下这这这……正到兴头上,你却挂起免战牌来,”连连摇头,“不成,不成!”

    “在下告饶了!”惠施拱手,做出可怜状。

    “告饶可以,只是……总该有个所以然吧!你讲讲,所为何事?”

    “为大魏陛下。”

    “陛下怎么了?”

    惠施遂将函谷伐秦及魏惠王一病不起、数月不朝诸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所务所扰,尽是这些琐碎,哪似庄兄终日逍遥啊!”

    “哈哈哈哈!”庄周详细问过魏王病情,长笑数声,“什么茶饭不思?你这陛下完全是吃饱了撑出来的病,交给在下,管保他立马下榻,活蹦乱跳!”

    “啥?”惠施眼睛大睁,直看过来,“庄兄所言,可是当真?”

    “算了,算了!”庄周眼睛闭合,摆手,“还是睡我的觉,做我的梦去。什么陛下不陛下的,与庄周毫无关系!”复将身子倚在树干上,三息之间,竟就响起鼾声。

    惠施似是想到什么,忽地站起,连屁股上的草末子也没拍去,急慌慌地撩起两腿,“嘚嘚嘚”直奔前院。

    魏惠王的病较前更重了,心神疏懒,茶饭不思,莫说是书,即使歌舞管弦,也没心欣赏,外人更是一个也不想见。

    眼见魏王二十几日不离床榻,说话有气无力,毗人急了,请来多名御医,均没诊出毛病,胡乱开些补药。毗人害怕有啥长短,只好禀报太子申。

    太子申正在为朝事苦恼。魏惠王乾纲独断已成习惯,太子申晓得自己只是名义上主政,小事尚可决断,遇到大事,则必须向父王请旨。

    偏巧的是,这些日来,朝中小事不见,大事却是不断:先是庞涓在函谷又起战火,奏请加兵;继而春荒加剧,多地已现灾情,朱威奏请开仓放粮,解燃眉之急;再是白虎使赵归来,奏明赵、秦并无暗通,军中传言或为秦人离间;再是快马报说,秦国来使,使臣乃秦国首位相辅张仪,已近大梁,来意不明,等等。

    诸事皆关紧要,太子申拿捏不定,正要进宫请旨定夺,这又得到毗人告急,真正是急火攻心,无奈之下,方才亲自上门,就诸事求教惠施,反把惠施搞得心烦意乱。

    庄周的信口所言一下子触发了惠施的灵感。惠施赶到前院,备车驰至王宫,扯殿下一道去御书房探望惠王。

    惠王果真就如霜打的茄子,从里到外全蔫了,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面前摆着各式山珍海味,还有几种羹汤,全都放凉了。

    惠王二目紧闭,一动不动,对殿下、惠施的拜见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毗人在惠王耳边小声禀道,“殿下和惠相国觐见来了。”

    惠王依旧没动。

    太子申望一眼惠施,目露忧色。

    “陛下,”惠施声音很轻,“惠施这来辞行了。”

    听到“辞行”二字,惠王不由打个惊战,头扭过来,眼皮一下子睁开,眨也不眨地直盯惠施。

    惠施再拜。

    “你……”惠王指向惠施的手指颤动着,“辞行?”

    “正是,陛下。微臣这是辞行来了。”

    惠王惊怔,挣扎几下,想坐起来。毗人过去扶他,连扶几次,都没能坐直。惠王呼呼直喘,以胳膊肘斜撑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讲,爱卿何往?”

    “春天来了,有个怪人约臣郊游踏青。”

    见惠施讲出的只是郊游踏青,惠王一颗悬起来的心扑通落下,长舒一口气,庞大的身躯同时沉落,重重地砸在床榻上,眼皮复合。

    气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么,眼又睁开,盯住惠施:“什么怪人?”

    “一个目中无人的人。”

    “目中无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没有。”

    “那他一定是个盲人。”

    “不是。”惠施摇头,“非但不是,反倒长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

    “什么?”惠王哂笑道,“千里之外,可观秋毫?这不可能,寡人连鼻子也不信!”

    “陛下,天下之大,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此人何在?”

    “就在微臣府中。”

    “有请他来,”惠王略略一顿,来神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长双什么奇眼!”

    “臣领旨。”

    惠施告退,匆匆回府,一把扯起庄周,一脸苦相:“庄兄呀,在下……大祸临头了!”

    “大祸临头?”庄周奇道,“什么大祸?”

    “欺君之罪!”

    “哦?”

    “说起此罪,还与庄兄有关呢。”

    “哦?”

    “在下甚想与庄兄遨游春日,方才觐见陛下,向陛下告假,陛下问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讲出庄兄,陛下追问庄兄。也是这些日来与庄兄辩得糊涂了,在下信口吹牛,说庄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长了一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陛下兴起,当即旨令庄兄觐见,在下……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庄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国大人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在下前去诊治你的主子么?走吧,别再费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细审几眼庄周的一身破烂行头,惠施摇了几下头,让家宰拿出新衣裳,却被庄周一把掼在地上,甩手出门。

    “这这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紧追上来,“庄兄,入不得宫门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庄周扭头又向后花园走去,“我还不想进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不得,只好将衣裳扔给家宰,扯庄周登车,直驰王宫。

    见与惠施同行,宫卫并没有拦阻。二人一溜顺当地走到御书园,毗人禀报,惠王依旧侧躺于榻,旨令觐见。惠施率先趋入,拜毕,在旁边席位上坐定,却迟迟不见庄子进门。

    惠王急了,再传旨道:“宣宋人庄周!”

    毗人朗声传宣:“陛下有旨,宣宋人庄周觐见!”

    庄周依旧不进。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门外,见庄周仍在那儿悠然赏景,拱手道:“先生,陛下有请。”

    庄子回过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毗人瞥见,眉头微皱。臣见君,按照礼仪是要趋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视,以示尊重,此人却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这是惠施客人,又是陛下召请,毗人不好多讲什么,只得趋步紧跟。

    庄周走进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门。进门槛后,庄周却顿住脚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视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时,见庄周仍如钉子一般竖在那儿,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请。庄周非但没有趋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阔,庄周站在几丈开外,惠王久卧病榻,眼力不济了,只是约略看到庄周一身褴褛,一头垢发,胡子也似从未剪过,一双破草鞋更是不堪,比当年随巢子的还要破烂。关键是他露在外面的几根脚趾头,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过。随巢子虽然寒酸,满身补丁,却是上下整洁,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见乞丐一般无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国门下贵宾,且拥有千里之视,这……

    强大的反差让惠王长吸一口气,二目聚光,直射过来。

    二人对视。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果是高士。听惠爱卿所言,高士目力无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庄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猛振,忽地坐起,“请高士这就帮寡人看看,赵语那厮在做何事?”

    “赵语?”庄周略略一怔,显然不知此人。

    “就是赵侯。他在邯郸。”

    “邯郸离此不足千里,庄周不能视。”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庄周亦不能视。”

    “秦王嬴驷呢?他在咸阳。”

    “过千里矣。”

    “田因齐呢?”魏惠王抓耳挠腮一时,一拍巴掌,“就是齐王!据寡人所知,临淄离此刚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庄周,“九百九十九里九,岂不就是千里吗?”

    “回大王的话,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视何处?”

    “庄周所视,刚好是千里之数,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这……岂不是狡辩吗?”惠王“呼呼”喘会儿粗气,嘟哝一声,不悦地看向惠施,见惠施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庄周非狡辩,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数,在刚好千里之处放置毫毛,一试即知。”

    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试验,惠王显然气馁了,心里却又不甘,盯住庄周又看一阵,“哈哈”爆出两声长笑。

    惠施睁眼,急看过去。

    “庄高士,”惠王指向庄周的一身破烂服饰,“寡人问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更响、更长。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确么?”

    “不是不确,是大谬特谬矣。”庄周抖抖衣袖,“庄周这是贫穷呀,怎么能说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满腹道德而无力践行,这样的人才叫潦倒。庄周既无大欲可展,也无道德可去践行,怎么会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烂,履底洞穿,只是因于贫穷。庄周因何贫穷呢?是生不逢时,处境不利。大王可曾见过猿猴吗?在崇山峻岭,在悬崖峭壁,它们攀援于高大的林木之间,往来穿梭,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荆棘丛中,它们只能谨小慎微,怵惧而过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实乃处势不便,难逞其能啊!生在这昏君乱臣当道之世,庄周就如那荆棘丛中的猿猴,想不贫穷,怎么可能呢?”

    “昏君乱臣”四字,犹如当头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过神来,欲发作,想想不妥,毕竟是自己挑起话题,讽人潦倒,欲忍下,却又不甘,一双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几圈,缓缓击掌道:“高士果是好言辞啊,来来来,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你!”

    “庄周就在此处,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来。”

    “咦?”惠王两眼大瞪,紧盯庄周。

    “庄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圆场道,“君臣之礼,该先生拜见才是!”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大王为魏主,庄周为宋民,庄周赴魏,是来访友,非来拜君。惠相国乃庄周之友,携周至此,亦为访友,何来君臣之说呢?”

    庄子这般解说,倒也成立,视为朋友,也算是亲近,惠王的脸色略略柔和,见毗人仍要争执,冲他摆下手,朝庄周拱手道:“好好好,不论君臣了,就论年齿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长高士几许,能得高士近前几步否?”

    “按照周礼,尊卑礼让当以辈分,非以年齿分。你我既为友人,当以同辈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这又寻到说辞,“好好好,我们不论年齿,不以辈分,总也该论个宾主吧?你来探望寡人,寡人为主,你当为宾。这宾主之礼……”

    “敢问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礼宾呢?”

    “这……”惠王语塞一时,出声长叹,“唉,非寡人礼节不到,实乃寡人病魔缠身,已数十日没下此榻了。”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数声长笑,手指惠王,“大王谬矣!庄周观大王体康身健,何来病重之说?”

    “这这这……”惠王急了,指着旁边几案上的羹汤,“高士总该看到了吧?寡人若是体康身健,摆来诸多汤药何用?”分别指头,指心,指四肢,“不瞒客人,这些日来,寡人头疼,心疼,四肢犯软,寝无眠,食无味,看遍疾医,没个治呀。唉……”重重摇头,“寡人真正动不得哟!”

    “非也,非也,”庄周亦摇头道,“大王身体没病,是心病了。”

    “非也,非也,”惠王连连辩白,“寡人是身病了,动不得矣!”手捂膝盖,继而是肚子,继而这儿指指,那儿按按,“哎哟,哎哟,这身子老朽不堪,从上到下无处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经常说谎呢?”庄周紧盯他问。

    “什么?”惠王全然忘了方才的病痛,“你说寡人说谎?君无戏言,你可问问满朝文武,你可问问惠爱卿,寡人何曾说过谎了?”

    “不瞒大王,庄周神目,不但能视千里,还能透视肉体。方才庄周已经透视大王,观大王身体无病,只有心病,大王硬说身体有病,岂不是说谎了吗?”

    庄周此言一出,不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身对他,显然怕这个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裆中尴尬。

    “这……”惠王被挤到墙角,“既如此说,敢问高士,寡人之心可有医治?”

    “是病自然有医。”

    “敬请高士为寡人诊治!”惠王拱手道。

    “诊治不难,但大王必须应允庄周一事。”

    “敢问何事?”

    “在诊治之时,大王须听庄周吩咐。”

    “这是自然。你为寡人诊治,当是医者,寡人有疾,当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听医者之理?”

    “庄周这就诊治了,大王听好。”庄周坐正身子,两眼闭起,口中喃喃有词,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间空气凝滞,于瞬间形成一个庄严气场。惠王、毗人皆被这个气场震慑了。

    有顷,庄周陡然出声:“请下榻,站于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庄周这里,先迈左腿,听令,左右左……左右左……”

    几声口令叫过,惠王已到跟前,随着一声“停步”,在庄周前面稳身站定。

    庄周指向面前的砖地:“坐!”

    惠王何曾有过这般体验,如受魔咒,全然忘记地下之脏、之硬、之凉,“扑通”一声,竟在砖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下两眼大睁,却出声不得。

    庄周微微睁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于另一半,大王还想治否?”

    “敢问高士,另一半如何诊治?”惠王这也回过神来,连连抱拳。

    “须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痴,请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长寿之身,大王必须忘记一事。”

    “得长寿之身?”惠王心里“扑通”一声,两眼发亮,射出欲光,倾身问道,“敢问高士,寡人须忘何事,方可得长寿之身?”

    “须忘自己是个寡人。”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记自己是个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庄周反问。

    “是哩!”看到自己这般走下病榻,走完这几丈,且与一个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脏又硬的砖块地上竟然浑然不觉,惠王这也笑了。

    “昔年庄周游历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觉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听闻此人奇在何处吗?”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愿闻!”

    “此人长相与常人迥异,两耳垂肩,头上三目皆如铜铃,鼻如鹰钩,额前有独刺,长约尺许,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锋而不利……”庄周顿住,眼睛闭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惊叹不已,脱口赞道。

    “非天人也。”庄周就如追忆往事,缓缓言道,“庄周前往拜见,初时被此人奇相异貌惊骇,定睛视他,却见他凭几而坐,仰天而嘘,形如枯木,就如这般。”

    庄周现场复演南郭先生怪状,因表演过于逼真,看得惠王两眼大睁,心弦绷得越发紧了。

    “庄周恭候良久,先生却不理不睬,无视无见。庄周急了,开口问他,‘凭几之人,状可若枯木,心难道亦如死灰了么?’”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归来,以独角对我,坦然应道,‘问得好呀!今日我丧我,你可知晓?’”

    “我丧我?”惠王惊问,“此言何意?”

    “先生应道,‘先说这个我吧。我是谁呢?谁又是我呢?如果没有你,没有他,何来这个我呢?天下万物,相反相成,没有彼就没有此,没有你就没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是因为冥冥之中的道吗?道又是何物呢?请看这个我吧。我为何物呢?我是数以百计的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除此之外,我还余下什么呢?难道是心吗?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这些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中,我的这个心是该亲近所有呢,还是该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这个心又该疏远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这个心既能偏爱它们,又能疏远它们,它们与心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关联呢?是臣属吗?若是臣属,何为君、何为臣呢?我若为君,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听从我呢?我若为臣,它们为何并不完全要求我呢?它们彼此之间又是何种关联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还是互为君臣呢?如果互为君臣,它们之中,何者为君、何者为臣呢?一旦承受精气,成就形体,直到精气耗尽,有哪一个我能够忘掉其所认定的这个我呢?人生漫漫,这个我无时无刻不在与人斗,与物争,惹是生非,战斗不已,岂不悲夫?终身劳役,成功又在何处?归宿又在何处?终身劳役而不知归宿何处,这样的我岂不哀哉?这样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为心生,当我的这个躯体衰竭时,我的这个心也必随之而去。心若去了,这个所谓的我又在何处呢?人生一世,难道尽皆这般茫然、这般无解吗?抑或是只有我一人茫然、一人无解呢……’”

    庄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问自答,或以问作答,步步递进,问问惊心,势若长虹贯日,声若天外滚雷,惠王完全被笼罩在不可挣脱的气场下,目瞪口呆,如闻神谕。

    就在惠王倾身以听、翘首以待时,庄周忽然起身,连声招呼也没打,径自出门离去。

    事发陡然,初时,惠王以为他是出恭,久未见回,方使毗人探视,竟是不见踪影。毗人询问宫人,说是他已朝宫门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寻人。

    “陛下,”惠施这才睁眼,拱手奏道,“庄周自在惯了,天地任我行,来去无所拘,这一去不返,想必是他已经把话说完了。”

    惠王又怔片刻,长吸一口气,精气神与此前迥然两异,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优哉游哉地晃荡几个来回,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寻点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语气利索,“就是这个我,尚未丧我,它饿了!”

    毗人喜不自禁,一声应过,屁颠屁颠地一溜烟儿小跑去了。

    张仪使魏,必过崤塞,坐镇渑池大营的庞涓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作为对手国的首任相辅,张仪亲持使节出使敌国,这让庞涓有点发蒙。庞涓想不明白的共有两点,一是此人用什么手段挤走公孙衍,当上秦相,二是此人为什么一当相国就率团使魏。秦、魏交恶,血战未休,张仪此来,用心必不善,但何处不善,颇让他思量。

    想到自己与张仪在鬼谷里的纠葛,想到张仪为人狡赖,从来就不是个磊落的人,庞涓越发坐不住了,一面使人一路监视,四处打探,一面悄无声息地紧跟于后。

    张仪前脚赶到大梁,递过国书,被太子申安排入驿馆安歇,庞涓后脚就驰入城门,赶回府中了。

    庞涓洗去尘埃,穿上浴袍,未及与夫人亲近,庞葱入报,说是秦使张仪求见,已在府门恭候。

    “咦?”庞涓吃一惊道,“你就对他讲,我不在家,在军中未回。”

    “我讲过了,他不信,他说你就在府中,若不见他,他就不走!”

    “这这这……”庞涓急踱几个来回,“全大梁人都晓得我在军中理事,他是如何晓得我已回到府中了呢?”

    庞葱摇头,脸上也是惑然。

    “也罢,”庞涓顿住步子,脸上发狠,“你且请他进来,看我羞他一羞!”

    庞葱出去,将张仪请入客堂,托故出去。张仪候有半个时辰,庞涓才从偏门进来,身上仍是那身浴袍。

    以浴袍见人,在官场是大不敬,但在同窗面前,倒是另当别论,是以张仪视若无睹,“呵呵呵”笑出几声,起身拱手道:“好一个出水王八,庞兄你总算露头了嗬!”

    听到“王八”二字,庞涓即刻联想到当年山中的那场戏弄,顿时脸上发胀,气血上涌。然而,毕竟是同窗相见,自己身穿浴装,不敬在先,且在自己府中,张仪这又笑脸相迎,庞涓有火也发不出来,勉强忍下,略略一拱:“惭愧,惭愧。在下从前线驰回,这刚洗去尘埃,听闻张兄驾到,未及换装,就急急出迎来了。”

    “幸甚,幸甚,”张仪又是一拱,算作回礼,收住笑,切入正题,“鬼谷别后,你我兄弟天各一方,相见一面,真比登天还难哪!”

    “呵呵呵,这不就相见了嘛!”庞涓截住话头,指席位略略让过,分宾主坐定,直入主题,“敢问张兄,大梁城中无人不知在下在渑池,张兄何以认定在下就在府中呢?”

    “不瞒庞兄,”张仪缓缓应道,“在下不但认定庞兄人在府中,且还认定庞兄是一路护送在下至大梁的呢。”

    庞涓吃一怔道:“你何以这般认定?”

    “因为,”张仪狡黠一笑,“天底下知晓庞兄的,怕是只有在下一人。”凑上身子,压低声音,“知我张仪入使,若不尾随监视,还能是庞兄吗?”

    “哈哈哈哈,”庞涓豪爽长笑,“痛快!”转对屏风后面,“来人,上茶!”

    庞葱闻声趋入,斟上茶水,低首退出。

    “来来来,张兄,请茶。”庞涓端过一杯,两手一拱,品啜一口,放下杯,二目直射过去,“张兄来得好呢,自鬼谷一别,在下有多个不解之谜,正要请教张兄。”

    “不必客气,”张仪亦啜一口,放下杯,看向庞涓,伸手礼请,“庞兄请问。”

    “张兄应该不会藏私吧?”庞涓将话砸实。

    “在下知无不言。”

    “好!”庞涓捏捏拳头,“在下这第一问,”凑过去,压低声,“张兄是如何舍得师姐,来此污秽凡尘里博取功名的呢?”

    “回庞兄的话,”张仪心底微微一震,迅即定住,嘴角绽开一笑,亦压低声,“功名好咧。庞兄难道不是率先舍下师姐,涉身污秽的么?”

    庞涓似是没有想到是这应答,先是一怔,继而竖起拇指:“张兄好答。这第二问是——”略顿一下,刻意制造气氛,“听闻张兄失恋下山,失意酗酒,在楚地饮了个酩酊大醉,糊里糊涂地娶下一妻,可有此事?”

    “正是。她叫香女,依照谷中排序,庞兄该称她师嫂才是。”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出声,“香女,香女?嫂夫人起得好名字嗬!”故意捏下鼻子,压低声音,“听闻嫂夫人是个宰猪的,可是当真?”

    “此闻不虚。”张仪淡淡一笑,“天不转路转,他日庞兄若到寒舍,在下定让她宰杀一猪,为庞兄来个全猪宴,如何?”

    “好好好,在下就爱吃猪肉呢!”庞涓阴阴一笑,朝后略略一仰,“在下这第三问是,听闻张兄在楚,相中楚王一块宝璧,欲拿走细赏,不幸却被大楚令尹误作贼人,捉个现行,逮入大牢,打了个皮开肉绽,此事当真?”

    “庞兄听错了,”张仪不疼不痒,修正他道,“不是误当,是真当呀!在下让大楚刑卒打了个体无完肤,差一点点儿就见不上庞兄你了!”

    “啧啧啧,”庞涓连咂几声,拱手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下贺喜张兄了!”倾身凑近,再压低声,“在下甚想一睹张兄所窃,不不不,是所拿之璧,敢问张兄能赏脸否?”

    “让庞兄失望了,”张仪微微摇头,两手一摊,“在下是既没窃,也没拿呀。”

    “哦?”庞涓故作一惊,“这么说,昭阳他是……冤枉张兄了?”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轻松滑过,“冤也没冤,没冤亦冤,这是一桩无头案了。”

    “张兄好肚量,”庞涓再伸拇指,“真是人各有志呀。若是有人冤枉在下,在下必与此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庞兄还有问否?”

    “有有有,”庞涓急又转回正题,“在下好奇得很,有的问呢。这第四问是,听闻张兄不屑留楚,赴赵投奔苏兄,却被苏兄误作乞丐,打发十金送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之时,苏兄这人,看起来倒挺厚实的,岂料出山之后,竟就这般小气,才赏十金。要是张兄到在下府中行乞,必赏百金!”“呸”地啐一口,“就冲这个,在下鄙视他了!”

    “第五问呢?”张仪面无愠色,淡淡问道。

    “呵呵呵,张兄真还是个急性子呢!”庞涓哂笑一声,接道,“听闻张兄与秦人有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可有此事?”

    庞涓刻意将逼字改为羞字,静观张仪反应。

    “有。”

    “唉,”庞涓叹声更长,“儒者仲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这又加上羞母之恨,唉,在下今日方知,张兄是真正不容易哟,为了这个功名利禄,投身事仇,将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全都豁出去了!”又出几声长叹,摇头,阴阳怪气,“嗟乎张兄,值乎?不值乎?”

    张仪没有接腔,也没生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庞涓。

    “张兄不觉羞乎?”

    张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张兄不觉耻乎?”

    张仪又是一笑,依旧摇头。

    “张兄面皮——”庞涓猛地变过脸色,声音骤冷,端起茶杯,作赶客之势,“竟然厚至此乎?”

    “庞兄息怒,”张仪摸摸脸皮,依旧挂笑,“这张脸皮若是不厚,怎能分给他人呢?”

    “分给何人?”

    “分给庞兄你呀!”

    “分给我?”庞涓一震,两眼直射过来,“我怎么了?”

    “庞兄一切好好的,只是——”张仪指向庞涓的脸皮,“此处没皮了!”

    “姓张的,”庞涓暴怒,震几,一字一顿,“此言可有说辞?”

    “有有有,”该到张仪来神了,摇头晃脑,“身为无敌将军,率六国之师,攻一国之门,门未破,六师却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敢问庞兄,身为主帅,脸上可有皮乎?”

    “你……”庞涓手指张仪,脸色惨白,气极。

    “还有,”张仪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却振聋发聩,“不听六相劝言,一意孤行伐秦,却看不出齐、楚二王早有勾结,皆欲卖魏,竭力怂恿人主涉险,身为一国主将,庞兄脸上可有皮乎?”

    庞涓的手哆嗦起来,全身也在剧烈颤动,声音却因过于愤怒,全被堵在嗓子眼里。

    “庞兄,”张仪淡淡一笑,拱手,“在下此来,既不为揭短,也不为颂长,只为送给庞兄一张面皮,还望庞兄笑纳。”

    “是何面皮?”庞涓总算迸出一句,两眼似要冒出火来。

    “连横!”

    “连横?”庞涓显然是首次听说此名,目光征询。

    “哦,就是与在下合作,助在下说服魏王,与大秦结盟睦邻!”

    “这与连横何干?”

    “庞兄不是善弈么?棋局有纵有横。苏秦诱惑列国合纵,你我兄弟何不联手,给他来个连横呢?”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是狐狸终归会露出尾巴来的。张兄这绕来绕去,总算绕到正题上了!”脸色一沉,鹰鼻一勾,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念你是远方来客,念你我同窗数载,在下就不给你难堪了。”拂茶,起身,大喝,“来人,送客!”不及张仪起身,径自从偏门出去。

    张仪冲他背影苦笑一声,缓缓站起,摇几下头,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客堂。

    自庄周来过,魏惠王的病情竟是好了,吃得香,睡得着,起得早,走得动,完全像是换了个人。然而,旧病虽去,新病却又来了。惠王无论睁眼闭眼,庄周衣不遮体的邋遢样子总也挥之不去。

    “神人哪,真是个神人哪!”惠王在后花园里绕来绕去,时不时地嘟哝这一句。

    “陛下,”惠王病愈,毗人的心情是最好的,呵呵乐道,“叫老奴看,庄先生不是神人,是个怪人!不过,他的学问倒是大哩,难怪惠大人对他这般恭敬。”

    听到学问二字,惠王来神了,大步流星走向藏书室,与毗人一道寻找庄周著述。藏书室太大,书架太多,没过多久,二人尽皆查得累了。毗人吩咐宫女端来净水洗过,扶惠王正殿歇息,召来太史令,由他吆喝二十几个识字的宦臣,将所有书架挨排检索,直忙到天昏地暗,仍未查出一册庄周著述。

    太史令告退,惠王郁郁不乐。

    “陛下,”毗人小声奏道,“抑或庄先生未曾有过著述。陛下书房收录也是全的,列国士子凡有名者无不在册,唯此庄周——”

    惠王再次看向一排排书架,叹出一口气,显然对未能收到庄周著述甚是不快。

    数月来,惠王不朝,毗人身边压着一大堆报奏,这想趁势将他扯回现实,笑道:“也许庄先生只是能说而已,不过是惠大人请来为陛下舒怀的。”

    “你讲得是。”惠王点头,“自古圣人述而不著,庄周乃当世圣人也。”

    “圣人无不通晓天地之道、治国之术。陛下何不再召庄先生觐见,以国家之事问他,庄先生是否圣人,一问可知矣。”

    “是哩,寡人正好憋堵些事。传旨惠爱卿,有请庄先生。”

    翌日卯时,惠施再引庄周进宫,惠王在御花园里摆下宴席款待。

    酒过数巡,惠王诚敬拱手:“前番听先生,如闻神人,魏罃里外皆震,久病之躯瞬时痊愈,犹如脱胎换骨。先生实为超凡脱俗雅士,魏罃却是俗人,有俗事欲累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大王欲问何事?”庄周亦不客套,拱手还礼,笑着望他。

    “寡人承继先祖之业,数十年不敢懈怠,然则,西有嬴氏侵我,东有田氏辱我,北有赵氏坑我,南有熊氏骗我,叫我心中憋闷,是可忍,孰不可忍!”

    “敢问大王,他们是如何侵你、辱你、坑你、骗你的呢?”

    “诸事一言难尽。就眼前之事,嬴氏杀我八万将士,夺我河西不还,为收复河西,魏罃听从苏秦合纵伐秦之策,集六国之兵于函谷,岂料事出变故,燕、齐交恶,率先撤兵,楚人观望不前,赵人通秦卖我,致使我功败垂成,憋屈至今。”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前仰后合。

    惠王让他笑蒙了,良久方道:“敢问高士,魏罃之说好笑么?”

    “好笑,好笑,”庄周又笑几声,倾身问道,“大王可曾听说过蜗人之事?”

    “蜗人?”惠王摇头。

    “就是住在蜗牛头上的那些人哪!”

    “啊?”惠王两眼大睁,“蜗牛之头,上面怎能住人呢?”

    “能能能,”庄周语气沉定,毋庸置疑,“蜗牛有两只触角,左角栖居一国,名唤触氏,右角栖居一国,名唤蛮氏,两国为争蜗牛额头一块地皮,激战数日,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啊!”

    “孰胜孰败?”惠王顾不上较真,急于询问结果了。

    “蛮氏胜,触氏败,蛮氏追逐触氏败卒,旬有五日方才返还哪!”

    “乖乖!”惠王惊叹一声,闷头细想,扑哧笑道,“先生,你这想必是虚言了吧?”

    “这么说来,大王是想听实言了?”

    “愿闻实言。”

    “请问大王,四方、上下,可有止境?”

    “没有。”

    “天下之域,可有止境?”

    “有。”

    “大王的心,可是自由?”

    “是。”

    “如果大王的自由之心一会儿遨游在无止境的广宇里,一会儿又局限在有止境的天下里,是不是会有一种若存若亡、若得若失的感觉呢?”

    惠王闭目良久,微微点头:“嗯,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在这个有止境的天下里,有一片地方叫魏国,在这个魏国里,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这个大梁城里,有一片地方叫王宫,在这个王宫里,有一个人叫大王你,是不?”

    “是。”

    “推而广之,大王与那触氏、蛮氏二君有何区别吗?”

    “这……”惠王挠挠头皮,“好像是没有区别。”

    “这就是了。”庄周合起眼皮。

    殿中静默。

    显然,在场诸人皆被庄周套进这个触蛮之争的有趣故事里了。

    “先生真神人也!”惠王率先出套,诚敬拱手,“先生卓识,非俗人可及。魏罃有一求,恳请先生成全!”

    “大王请讲!”

    “魏罃才疏,诚心求拜先生为国师,恳请先生不弃!”

    “哈哈哈哈!”庄周仰天长笑。

    “先生?”

    “陛下有所不知,”一直闭目冥思的惠施开口了,“就在不久前,楚王求聘庄周为国师,宋王求聘庄周为国相,庄周至此,正为躲避二君之聘哪!”

    “啊?”惠王惊愕,不解地看向庄周,“先生为何躲避?”

    “无他,不利于养年。”庄周淡淡应道。

    “养年?”惠王来劲了,长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先生可否赐教何以养年呢?”

    “弃知。”

    “弃知?”惠王迷茫了,“众人皆在求知,无知何以养年?”

    “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岂不荒唐吗?”

    “嗯,是哩,”惠王思忖一时,竖起拇指,“先生所言成理。除弃知之外,还有何方?”

    “弃善恶。”

    “这……”惠王迷惑了,“弃恶倒是可解,弃善从何说起?”

    “福祸相倚,善恶相随,无善则无恶,若不弃善,何以弃恶?”

    “嗯,是这个理!”惠王恍然有悟,倾身向前,“还有否?”

    “顺天之道,应人之命,是谓天人合一,大王若是做到天人合一,可得永年矣!”

    听到永年二字,惠王又吸一口长气,眼中冒光:“寡人,不不不,魏罃如何方能做到顺天之道,应人之命呢?”

    “大王可曾见过庖丁解牛吗?”

    “魏罃不忍见血,是以远离庖厨。”

    “庄周昔年游历于赵,亲见庖丁解牛。那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踏,膝之所抵,刀之所向,牛之所解,莫不合于节奏,中于音律,就好像他是在循着《桑林》《经首》的优美旋律起舞似的。”

    “神技呀!”惠王赞道,“他是如何达到这般境界呢?”

    “庄周也是这般问他,那庖丁应道,‘无他,合于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时,所见皆牛;三年之后,目无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视。解牛之时,在下循依天理,避实就虚,切中肯綮,凭直觉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换刀,因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换刀,因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数千,刀刃仍如刚刚磨过一般。为什么呢?骨节有间,刃却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了。不过,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错处,在下仍要全神贯注,小心动刀,待关节自解,牛体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吁出一口气,提刀起立,举目四顾,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矣。’”

    庄周一席话讲完,惠王连叫数声:“痛快,痛快!”

    几人遂将朝事尽忘一边,就着养年话题扯开去,这儿转转,那儿站站,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是昏黑。

    看到时辰不早,惠施起身告退,惠王兴致却是不减,留下庄周作长夜之谈。

    张仪走后,庞涓再也坐不住了。张仪此来,显然不为睦邻。秦、魏血仇越结越深,函谷烽火未熄,剑拔弩张,这厮扬言睦邻,简直就是笑话。

    非为睦邻,却是为何?

    庞涓坐于静室,将张仪出山之后,入楚灭越、入秦即击败公孙衍入相诸事连成一条线冥想一夜,又将他的连横之语细细盘算一遭,越发断定其来意不善,于次日晨起,驱车直驰王宫。

    庞涓直入后宫,当值内臣入内禀报,不一时,毗人迎出,拱手道:“陛下一宵未眠,此时刚刚安歇,敢问武安君有何要事?”

    “一宵未眠?”庞涓吃一大惊,“陛下龙体——”打住话头。

    “回武安君的话,”毗人微微一笑,“陛下龙体大有好转,昨夜与人畅谈,是以一宵未眠。”

    “与人畅谈?”庞涓又是一惊,眼珠子一转,赔上笑脸,“敢问阁老,陛下与何人畅谈,这般尽兴呢?”

    “是惠相国朋友,姓庄名周,嘴巴特能讲。”

    “哦?”庞涓心里一寒,脸色变了,“难道比惠相国还能讲?”

    “嗨,只要他在场,就没有惠相国插话的地方。”

    “乖乖,”庞涓咂下舌,声音压低,“敢问阁老,庄先生这都与陛下讲些什么?”

    “都是些养生怡年的话题,什么天呀地呀,阴呀阳呀,把老奴都听晕了。”

    听到只是这些,庞涓吁出一口气,换作笑脸:“好哇,好哇,难怪陛下开心呢。陛下龙体,是得好好将养。”

    “是哩。武安君没有大事吧?”

    想到所奏之事也并不急,方才是自己急火攻心了,庞涓这也松弛下来,拱手笑道:“不急,不急,在下只是刚从渑池回来,欲向陛下禀报军中之事,好让陛下安心。”

    “若是不急,就请武安君晚几日再来。看这样子,陛下与庄先生有的聊呢。”

    “好好好,陛下开心就好!”

    庞涓拱手辞别,大步出宫,正欲上车,旁有一人直走过来,双手呈上一封信函。庞涓打开,里面是块羊皮,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涂鸦草图。

    庞涓目光落在图上,左看右看,愣是没有看出名堂。图上净是线条,所有线条无不指向那个地址。线条或曲,或折,或交叉,或重叠,似是随意勾勒,又似匠心独运。庞涓凝眉一时,盘问送信人,不想是个哑巴。

    庞涓挥退哑巴,再去琢磨那图,越琢磨越是气恼,将信“啪”地扔在地上,叫车夫打道回府。走有一时,庞涓又叫停车,吩咐车夫返回,亲手拾起仍在原地的羊皮,又审一时,狠狠心,吩咐车夫照信中地址驰去。

    是个寻常客栈。

    早有人候在门外,见是庞涓,拱手相请。

    此客栈附近就是刑狱,客户多与刑狱相关,少有其他人来。想到此处戒备颇严,刑狱又归白虎管辖,庞涓并无惧心,大步随他走入里厢,连进二门,步入一套雅院。

    那人引庞涓入院,伸手朝堂中礼让,拱手退出。庞涓略一迟疑,大步入堂,进得堂门,见堂中端坐一人。对面客席空置,显然是为他备下的。

    庞涓直望过去。

    那人一袭白衣,长发披肩,模样洒脱,身上并无武器,背他而坐。庞涓四顾审视,见并无异常,遂走过去,撩起衣裳,在客席坐定,重重咳嗽一声。

    那人扭转身体。

    是张仪!

    “庞兄,在下恭候多时了!”张仪拱手,眯着眼笑。

    “你……”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指向张仪,“邀在下来此何干?”

    “喝酒呀!”张仪击掌。

    一阵脚步声响,一溜仆从络绎而来,每人皆端一只食盘,无不是珍馐异味,最后一人提着一个大酒坛。

    一切摆好,仆从为二人各斟一爵,退出。

    张仪端起,朝庞涓举道:“庞兄,请!”

    “要是在下不喝呢?”庞涓不睬酒爵,只盯张仪。

    张仪一饮而尽,一边放爵,斟酒,一边斜他一眼,缓缓说道:“那就是和酒过不去了!”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亦自己斟酒,边斟边道,“你为何认定在下一定会来?”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张仪再次端爵,拱手。

    庞涓咂吧几下嘴皮子,从袖袋里摸出那张羊皮,指着那画道:“好吧,在下认栽。你这讲讲,此图可有深意?”

    “有呀,”张仪瞄他一眼,朝羊皮努下嘴,“是一张棋盘,纵横各有道道,庞兄亦为爱弈之人,当能看出才是。”

    “棋盘?”庞涓大是惊愕,再次瞄向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半是自语,半是诘问,“棋盘当纵横交错才是,这图却……”

    “呵呵呵,”张仪笑道,“它们不也是纵横交错吗?”

    “可它们是弯的,扭曲的。”

    “因为,”张仪阴阴一笑,“它们是在下特意画给庞兄的。假使画给苏兄和孙兄,它们就该是笔直的了。”

    “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的心是直的,而庞兄之心,就如这些道道一般无二。”

    “哈哈哈哈!”庞涓又爆几声长笑,自斟一爵,一饮而尽,将爵咚一声置于案上,“痛快!说吧,这次邀我来,总该有个分晓才是!”

    “对弈!”

    “拿棋来!”

    “棋局就在那儿。”张仪朝那张羊皮上努下嘴,“请庞兄落子。”

    庞涓凝视那幅由张仪随手乱涂的羊皮图,不知所措,良久,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张仪:“如何落子,请张兄指点!”

    “庞兄若要落子,首当看清局势。”

    “这……”庞涓再审一下那些画得变形的棋路,眉头皱起,“局势何在?”

    张仪呵呵一笑,从屁股下抽出一张牛皮,是个比较直观、纵横交错的棋盘。

    “庞兄请看,”张仪摸出棋子,在天元之位放置一枚,“此乃大魏,居天下之中。”又摆十数子,分置于四侧,“此乃列国,居天下之野。”

    “这个不消说的。”庞涓摆手,“请直入主旨。”

    “主旨是,”张仪指着四周之子,“在大魏周围,敌国环伺,远且不讲,单表近年,齐有黄池之耻,楚有陉山之辱,赵有朝歌之恨,韩有南阳之争,秦就不说了。魏居中无友,四邻皆仇,而庞兄则为仇国上将军。此为列国大势。”

    “这又如何?”庞涓斜棋局一眼,冷冷一笑。

    “庞兄再看。”张仪将所有棋子尽皆拿下,在天元置一子,“此为大魏陛下,”又摸几子,一枚枚摆于一侧,边摆边说,“此为太子殿下,此为苏秦,此为惠相国,此为朱上卿,此为白司徒,此为王室其他权臣,”又置一子孤零零地摆在另一侧,“此为庞兄,武安君大人。”仰身审视棋局,“此为魏国朝廷大势。”

    张仪直点软肋。庞涓蒙了,木呆呆地望着棋局。

    “大势已然,是纵是横,请庞兄落子吧!”张仪缓缓收起棋子,指空盘道。

    庞涓被这直观的阵势慑服了,微微拱手:“依张兄之意,此棋在下该如何落子?”

    “天下大势,棋行纵横,纵路不通,于庞兄而言,别无他途,只有横路可走了!”

    “纵路为何不通?”

    “别人不了解苏兄,庞兄还能不知?苏兄是一根筋,你是知道的。他认准纵棋,以秦为幌,欲将天下列国合作一纵,实现其列国共治之梦。庞兄通古晓今,自尧舜以降,天下共治之梦,其实早就破灭。缘何破灭?缘于人心本私,列国之君各营其私,列国之臣各为其主,天下就如一盘泥沙,盘颤沙动,你兼我并,弱者求存,强者王天下,苏兄仍抱残梦不放,岂不悲哉?庞兄试想,天下若是可纵,举六而伐一,庞兄何能无功于函谷?”

    庞涓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点头道:“请言横棋,张兄是何下法?”

    “庞兄见过河蟹吗?”

    “河蟹如何?”

    “河蟹往来横行,见鱼杀鱼,见虾杀虾,以二螯八爪立威于河涂,水下之物,莫不敬之,畏之,听之,从之。”

    “张兄的横棋是——”庞涓两眼睁起,屏住呼吸。

    “在下横棋,正是庞兄喜爱的走法,简而言之,只有一招,就是行如河蟹,以二螯八爪横扫天下,从我者生,挡我者死!”

    “不错,不错!”庞涓轻轻击掌,“此种走法正合我意!”倾身向前,“只是,张兄这横棋,总该有个章法吧?”

    “章法无他,强强联手。方今天下列国,至强莫过于秦、魏。秦、魏若是连横合一,试问天下谁能敌之?”

    “秦、魏世代血仇,这个一,如何合法?”

    “庞兄差矣,”张仪摇头,“天下列国,并没有永远的仇和永远的爱。古往今来,治天下者,无非仁、义、利、力四字,仁行于三皇,义行于尧舜,自夏启始,天下就只剩下利、力二字了。若论血仇,环伺列国与魏之间,哪一家没有血仇?即使秦、魏血仇,又是为何?不就是因为河西一块方寸之地吗?天下之地如此之广,庞兄何处不可得之,何以斤斤计较于河西方寸呢?”

    “好言辞!”庞涓笑道,“张兄学舌,看来已得先生真传了!”

    “非得真传,合于情、顺于理而已。”

    “好吧,敢问张兄,在下若走横棋,利在何处?”

    “有远有近。”

    “请详言之。”

    “其远在于,魏、秦合一,北并赵,南灭韩,先分三晋,后裂大楚,再后并吞齐、燕之地,天下中分。”

    “若是二君不肯中分呢?”

    “陈兵布阵,再决雌雄。”

    “痛快!”庞涓“咚”一声砸在几案上,“请言其近!”

    “秦王承诺,只要秦、魏睦邻连横,秦可返还陕、焦、曲沃和太阳渡,回归战前辖区,魏却不必返还临晋关。”

    “哦?”庞涓甚是震惊,“秦王为何这般大度?”

    “因为秦王通世故,晓常情。”

    “晓何常情?”

    “魏人在河西亡灵不少,当该有个悼念之地才是。”

    这个解释倒是成立。

    庞涓微微点头,抱拳道:“秦王若是此心,倒让在下感怀。只是——”略略一顿,“连横之事急切不得,眼下不可提。张兄此来,当以睦邻为上。”

    “谢庞兄指点。”张仪亦拱手道,“有庞兄此话,在下明日即去朝堂觐见大王,向大王求请睦邻。”

    “明日不可。”

    “哦?”

    “陛下正与一人相处火热,近几日恐无闲暇。莫说是张兄,即使在下,也是近身不得。”

    “敢问庞兄,何人有此福分?”

    “宋人庄周。”

    “庄周?”张仪两眼大睁,嘴巴张起。

    “怎么,张兄认识此人?”

    “呵呵呵,没什么。”张仪回过神了,淡淡一笑,“鬼谷之时,在下读过此人墨迹,有所得益。天下奇大,同名同姓者多矣。若是此庄周即彼庄周,在下倒想一会。只是——”朝庞涓拱一拱手,“还要烦劳庞兄引见才是。”

    “这……”庞涓面现难色,“听说此人是惠相国客人,在下……”

    “谢庞兄指引。”张仪又一拱手,举爵道,“来来来,庞兄,为你我联手,横扫天下,干!”

    得知庄周也在大梁,张仪禁不住内心狂喜。在鬼谷时,先生曾不止一次提起庄周,言谈甚是恭敬,几度将他与列御寇并提。出山之后,张仪仅是化用庄周的一篇论剑妙文,就已智服越王,首战告捷,扬名于天下。此时此刻,这个如神人一般的庄周就在自己眼皮下面,叫张仪如何按捺得住?

    然而,以何身份到惠相国府上造访,倒让张仪颇费思量。若是谈论国事,当在朝堂,一应事务已由太子申交代朱威商谈;若是两国相辅交流,也无非是互相客套几句。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凭自己身份,惠施必不愿多谈。直接求问庄周更是不妥。庄周不过是惠施门客,自己仅为一个门客而造访大魏相府,叫大秦相国的颜面哪里存去?

    正愁无个入口,副使樗里疾出点子道:“据在下所知,南来北往士子,不通名实者,无缘惠相府之门。相国何不以名实辩他?只要讨教学问,想那庄周,必按捺不住,不请自到。”

    “妙哉!”本性好战的张仪击案大叫,“你这讲讲,在下如何辩他?”

    樗里疾再无二话,将惠施的“观物十事”书在一块木板上,指板道:“惠子府中,常年悬挂此板,凡登门士子,解出一条者,自请出门;解出三条者,赏茶点;解出五条者,好酒好菜款待;解出八条者,可为贵客;十条全解者,引为知己;一条解不出者,扫地出门。”

    张仪瞄向那板,聚精会神。

    “还有一点相国须知,”樗里疾凑近,压低声音,“迄今为止,入相府解题者,多被扫地出门,能喝茶点者少之又少,至于好酒好菜……”顿住不说了。

    “晓得了。”张仪摆手,指指门口。

    见樗里疾识趣退出,张仪闩起房门,面对木板,祭出鬼谷中修来的静定功夫,苦苦冥思,一夜未解。鸡鸣时分,张仪灵光一现,将鬼谷先生开示的捭阖大道导至玄冥,恍然有所悟,逐一引证,终至大悟。待天色大亮,张仪已然成竹在胸,伏枕睡去。及至中午,张仪醒来,将凌晨所悟细细琢磨一遍,换上一身士子袍,兴致勃发地踏上征途。

    听闻张仪登门,惠施不敢怠慢,迎至客堂,分宾主坐下。

    惠施原以为张仪此来是谈国事的,显然不乐意接待,一落席即入主题,一副点到即止的赶客架势:“听闻特使乃百忙之身,今朝光临寒舍,敢问可有惠施效力之处?”

    “先生客气了,”张仪不称相国,直呼先生,同时正正衣襟,坐坐踏实,摆出赶也不走的论战架势,“听闻先生通达名实,在下不才,此来特向先生求教学问,望先生不吝赐教。”

    惠施略吃一惊,目光锁在他的士子服上。自张仪进门,他一直没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门,何以自贬身价,没想到他这是上门挑战来了。

    尽管对手是名噪天下的鬼谷子高徒,仅凭三寸之舌就灭掉越国,但这论辩名实,惠施却无怯意,闭目有顷,微微一笑:“既为辩论而来,在下规矩,你可晓得?”

    “晓得。”

    惠施“啪啪啪”连击三掌,候在旁侧的书童应声而入,走到堂前,“唰唰唰”几声,拉起一根垂竿。垂竿连着两根丝线,系起一块宽约丈许、长约三尺的漆板。

    书童将面板拉到一定高度,在墙上固定。

    板上由左及右赫然写的,正是惠施名震八方的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无厚千里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毕同毕异

    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惠施扫一眼那板,看向张仪,伸手礼让道:“张子,请。”

    “先生,”张仪凝视那板,有顷,拱手道,“在下斗胆试解,谬误之处,请先生教正。”

    “张子不必客气。”

    “观物十事,锁钥在八,连环可解也。”张仪一字一顿。

    张仪出口即点要穴,倒让惠施暗吃一惊,但旋即恢复镇定,淡淡一笑,转对书童:“上茶!”

    之前是解对三事才上茶,此人只说一句,主人即让上茶,显然出于童子意外,不由得看向惠施,见他眯眼看过来,不敢怠慢,急急端上茶点,低头退去。

    “张子,请!”惠施端起茶盏,拱手礼让。

    二人各自饮毕。

    “连环何解,还请张子详示。”惠施放下茶盏,二目凝视。

    “十事连环,由一而生十,解一而释十。”

    “一在何处?”

    “一在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施吸口长气,良久,倾身问道:“请问张子,天地如何一体?”

    “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地是以一体;无厚不积,其大千里,天地是以一体;天地同卑,山泽同平,天地是以一体;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天地是以一体;南方无穷而有穷,天地是以一体;今日适越而昔来,天地是以一体;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天地是以一体……”

    “不愧是鬼谷先生高足。”惠施竖拇指赞过,转对书童,“通知膳房,准备好酒好菜。”缓缓起身,伸手让道,“老朽有请张子后花园中赏春,还望张子赏脸。”

    “谢先生抬爱。”

    二人移至后花园里,闭口不谈国事,亦不谈天下治理,只论名、实、义、理,直谈得天色昏黑,张仪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啧啧啧!”早在守候的樗里疾连声赞叹,“在下原以为相国此去,倘若混个茶点,已是了不得的,没想到大人竟然连好酒好菜也混上了!”

    “不仅混上,还与惠相国成了至交呢!”

    “真的么,”樗里疾赶忙拿过木板,“不瞒大人,你走之后,在下就在琢磨,这也琢磨大半天了,越琢磨越晕头。”

    “莫说是大半天,即使三年,想你也琢磨不出来。”

    “呵呵呵,是哩,”樗里疾憨笑几声,指着板道,“你这快给解解,何为‘至大无外,至少无内’?”

    “这个是总纲,所以排在第一。无外的至大,是不能再大,也就是无边之大;无内的至小,是不能再小,也就是无边之小。无边之大与无边之小即最大的大和最小的小,这是两个不可定的数,但在这两个不可定的数字之间,其他所有数字都是可定的。既是可定的,就是相对的,后面所有答案,全部缘于这个相对。”

    “这这这……”樗里疾挠挠头皮,“你不讲我还明白,你越讲我越糊涂了!”

    “就是下面的这一条吧,无厚千里,无厚就是最薄,薄到不能再薄,但再薄之物,也能形成一个面,这个面伸开去,可达千里。”

    “这个不讲了,在下这脑瓜子笨哩。”樗里疾摇摇头,仍是不解,转向后面,“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天总该比地高才是。”

    “天在哪里?”

    “这……天在头顶呀。”

    “就是说,地上是天,是不?”

    “是。”

    “你到山里观天,是山顶的地高,还是山谷的天高呢?”

    “这个……是哩,山谷的天,当然要比山顶的地低。”

    “这就是了。高与低是相对的。如此类推,没有绝对的日中,也没有绝对的日睨,生与死也是一样,生即死,死即生。”

    “这这这……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能一样呢?”

    “譬如说你吧,你出生这日,是最小的数,零岁,你死那日,是最大的数,譬如说八十岁。在零岁与八十岁之间,你活一岁,就少一岁,换言之,就死去一岁。你今年三十五岁,离死还有四十五岁,因而你可以说,我已活过三十五岁,还能再活四十五岁,同时,你也可以说,我已死去三十五岁,还能再死四十五岁。”

    “真还是这个理呢。”樗里疾摸摸头皮,恍然有悟,“那……南方有穷而无穷,这个何解?”

    “四方无限,是不?”

    “是哩。”

    “四方既无限,何处是南方?譬如以此地为准,南方之地称作南方,可到南方之后,你还会遇到南方,因而南方是无穷的。但南方也是有穷的,因为南方永远是相对的,无论怎样的南方,相对于它的北面,它就是有穷的。”

    “是是是,”樗里疾拍拍脑门,交口赞道,“真是大道理嗬!今日适越而昔来,这个何解?今日才适越,怎能昨天就到了呢?”

    “这话是你理解错了。日即为时,今日即为今时,因为今与昔是对应的。什么是今呢?今就是现在。什么是昔呢?昔就是现在之前。现在永远是瞬时的,可以短到不能再短,你刚说现在,现在就成过去了。你说现在适越,话音尚未落地,它就成过去了,成为昔了。”

    “乖乖,”樗里疾又是一拍脑门,“他这不是钻牛角尖吗?连环可解呢?这个最让在下想不通了。”

    “你若换个说法,‘环方连方解’,或就悟开了。”

    “环方连方解?”樗里疾陷入长思,有顷,猛地睁眼,兴奋道,“就是说,这环在初连时,就是它的解时!”

    “哈哈哈哈,”张仪伸出拇指,笑应道,“若是你光顾惠门,就凭此语,该当不会被他扫地出门了。”

    “说起惠门,”樗里疾亦笑一下,切入正事,“大人此去,可否见到庄先生了?”

    “还没有。庄先生这在王宫里正哄魏王开心呢。”

    “魏王若是开心了,不定会重用此人?当初惠施……”

    “你就甭操这个心了。”张仪呵呵笑过几声,扬手打断他,“庄先生不是笼中鸟,圈不过三日,必会飞走。在下给惠相国留下话把子了,两日之后再去拜访。”

    真让张仪说着了。庄周被惠王圈到第三日,就对二百余亩大小的御花园玩腻味了,连说话的姿态也渐渐怠倦起来。魏惠王却是不同,自从听过庖丁解牛的事,对庄周的养生之道大感兴趣,扯住他问个没完没了。

    是的,魏惠王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尤其在函谷战后,惠王的霸业之梦渐成泡影,一向雄健的身体一如其雄心,无时无处不显露出败象。但惠王不想死。生命于他而言,也不是死与不死的事,是他眼下真的还不能死。太子申仍旧立不起来,其他公子论贤不及太子申,论能不及公子卬,没有一个让他放心,惠王实在不敢设想一个没有自己的魏国,至少是现在。

    然而,养生是个大且玄的话题。庄周左论右譬,从入门到玄妙,惠王越听越觉得高深。庄周急了,决定不再讲道理,直接带他实修,从斋心修起。

    “好好好,”惠王连声应诺,“请问先生,斋心从何做起?”

    “斋心就如这般,”庄周坐定,两手抱在丹田上,闭目息气,“口舌不可说话,身体不可动作。”

    “这个容易。”惠王亦如庄周坐定,手抱丹田。

    “气须沉,息须缓,意不可游,驻守丹田,神不可走,驻守心田。”

    “这个也不难,”惠王急不可待了,“先生,斋多久为好?”

    “斋心自是越久越好,只是,就你而言,若能斋上两个时辰,在下就肃然起敬了。”

    “两个时辰?”惠王大是不屑,长吸一口气,转对毗人,“毗人,什么时辰了?”

    “刚入申时。”

    “好。”惠王朗声吩咐,“寡人与庄先生这就比赛斋心,以一昼一夜为限,你作裁夺,至明日申时,先起身者为输。”

    “陛下?”毗人急道。

    惠王却不睬他,转对庄周,抱拳道:“先生,请吧。”

    见惠王逞强比试,庄周朝他笑笑,站起身,帮他摆正姿势,而后大襟一摆,在离他不远处潇洒坐定。

    接后几个时辰里,庄周渐入佳境,端坐如钟,纹丝不动,状若枯木,惠王却如同受刑。

    惠王原也有些修炼功夫的,只是近来心绪不宁,这又遇到庄周,免不得相形见绌。前面两个时辰,惠王尚能坚持,到第三个时辰上,惠王眉须皆动,指节屈伸,龇牙咧嘴,小动作越来越多。熬到后半夜,惠王挠耳抓腮,呼吸不匀,显出各种不自在来。

    守在一边的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琢磨良久,认定是夜寒袭人,吩咐宫女取来两块毯子,一块搭在惠王肩上,另一块搭在庄周肩上。几乎是出于本能,庄周肩膀一抖,毯子落地。惠王见状,只好也抖肩膀,连抖几下,毯子非但没落,反而搭得更踏实了。惠王由不得看向毗人,原本请他取掉毯子,不想毗人干脆拾起庄周的毯子,轻轻搭在惠王的两条老腿上。

    惠王轻叹一声,闭眼作罢。

    一日一夜只为斋心,惠王之心却一时一刻儿也未落定,只如猿马般肆意奔腾。心累身亦累,惠王再也吃不消了。勉强撑到第二日午时,爱逞强的惠王终于放弃抗拒,身子一沉,头一歪,倚在树干上呼呼睡去。

    庄周却如算计过一般,恰好在申时出定。见惠王呼噜打得山响,涎水顺嘴角流出,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绕花园悠悠漫步。

    惠王醒时,天色已近黄昏。

    毗人伺候洗过,用过便餐,惠王自觉不好意思,朝庄周拱拱手道:“魏罃算是明白了,这看似容易之事,其实真正难呢。我观先生立马入静,而魏罃之心却如猿马奔腾,总是想东想西。敢问先生是何缘故?”

    “你心绪不宁,心窍不开,是以心不能静。”

    “先生可有宁心、开窍之道?”

    “无他,顺天应人即可。”

    “如何方能顺天应人?”

    “抱元守一。”

    “这……”惠王紧皱眉头,“如何方能抱元守一?”

    “凝神于心,用志不分。”

    “凝神用志,先生可有妙方?”

    “大王听说过楚人承蜩之事吗?”

    “楚人承蜩?”惠王摇头道,“魏罃未曾听闻。”

    “昔年仲尼至楚,见一佝偻人在林中用蛛丝承蜩,出手必有所得,从无失手。仲尼看得呆了,近前问道,‘老先生好功夫。敢问先生,你这般功夫是如何修来的?’佝偻人应道,‘没什么,此功是用累丸之法练出来的。头半年,当我在承竿顶部摞叠二丸而丸不坠时,收获就已不少了。摞三丸而不坠时,少有失手。当我达到摞五丸而不坠时,自然也就得心应手了。你看我,在承蜩时,身如枯木,持竿之臂如枯木之枝。天地虽大,万物虽多,但我断然不为所动,一意只在蜩翼,从不左右顾盼,这般承蜩,想失手也是难的。’”

    惠王长吸一口气,良久,微微点头:“谢先生指点,魏罃晓得如何凝神用志了。”

    “晓得是一码事,做到却是另一码事。”

    “对,”惠王大是赞同,“佝偻人摞丸之事,可望而不可求,先生可有易行之方?”

    “佝偻人若不可求,可求梓庆。”

    “梓庆?”惠王目光诧异,“梓庆为谁?”

    “梓庆是鲁人,善于削木为鐻(jù),所制之鐻精美绝伦,见者惊为鬼神天工。鲁公奇之,召其问道,‘你是怎么做出这种鐻的呢?’梓庆应道,‘无他,斋心而已。要做鐻时,我就不去空耗心神,而是斋心以待。斋至第三日,我不再去想富贵爵禄,斋至第五日,我不再去想褒贬毁誉,斋至第七日,我连自己的形体也全然忘记,自然也把公室、朝廷等抛诸脑后,心中只存鐻。此时,我就持锐器进山,观林木之天性,以其天性成就我鐻。’”

    “好好好,”惠王大有感悟,拱手应道,“魏罃就从为鐻做起。从今日起,以先生为师,苦练斋心,可否?”

    “好是好,”庄周看一眼周围的雕琢景色、远处戏耍的宫娥美女,最后将目光落在一直候守一侧的毗人身上,“只有一点不妥。”

    “先生请讲。”

    “梓庆是在野外林中削木为鐻的。大王若是守在此园,内有公子王孙、嫔妃宫女,外有文武百官、王亲国戚,莫说是七日,纵使七月、七年,怕也难成一鐻!”

    “依先生之见,魏罃当去何处为鐻?”

    “离开此宫,到广袤的天地里去。”

    “那……”惠王微微皱眉,“请问先生,魏罃寝于何处?”

    “天地我庐,何处不是寝处?”

    “好!”惠王沉思良久,牙关一咬,“咚”一拳砸在腿上,“魏罃这就随先生出宫。”

    “陛下——”惠王的话音尚未落地,毗人“扑通”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你你你……你这哭个什么呢?”惠王已站起来,不耐烦地看向毗人,有顷,摆手道,“是了是了,寡人晓得你是舍不下。好吧,你这也跟在后面。待寡人为鐻时,也好有个照应,有个观瞻。”言讫,拔腿即走。

    “万万不可呀,陛下!”毗人扑前几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庄周望着这对君臣,听着二人煞是有趣的对话,长笑数声,大步远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扬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时的毗人就如发疯一般,连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将惠王的两条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头上,张仪再访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国和庄周一大早就外出赏游去了。张仪问明去处,驱车寻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处的一个土坡下觅到一辆驷马轺车。车中空无一人,马已卸套,四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寻食,驭手蹲在地上,正眯缝两眼欣赏它们。

    张仪无须多问,单看车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车,自报家门。那驭手似是晓得他来,拱手还过礼,朝坡上略略一指,说主公在那里恭候呢。张仪大喜,拱手谢过,吩咐驭手也在此处牧马,撩起两腿健步登坡。

    坡上并无一人。

    张仪登上坡顶,极目望去,但见逢泽之水无边无际,清波荡漾,岸边百花竞艳,鸟语蝶飞,唯独不见人影。

    张仪急走几步,换角度重新搜寻,终于看到坡下的水岸边有几棵柳树,树下似有人形,急急寻路近前,果是二人,各依树干,背山面水,无语而坐。

    张仪直走过去,垂首拱手:“晚生张仪拜见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没听见,仍旧神情专注地凝视面前的浩渺水波。

    张仪吸口长气,眼珠子一转,瞥见二人中间有棵树,刚好与惠子、庄子的两棵呈品字形,晓得是为他备下的,遂走过去,不客气地倚树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对二人。

    这种坐法显然不为赏景,亦不为冥想,一看就是论战架势。

    惠施的眼睛眯开一道缝,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时了。”指向庄周,“这位就是庄周,你不是说做梦都想拜见吗?”

    “正是,”张仪改坐为跪,扑地拜叩,“先生在上,请受晚生张仪三拜!”

    “呵呵呵,”庄周笑过几声,也睁开眼,“惠施说你舌功厉害,其他人也都这么说,庄周尚未领教,你这低头就拜却为哪般?是先礼后兵吗?”

    “在先生面前,晚生不敢弄舌!晚生所以叩拜先生,是因为一篇妙文。”

    “哦?”

    “晚生在鬼谷之时,有缘得读先生论剑妙作,深为之迷。出谷之后,晚生以此文为锋,琅琊山上力克越王无疆,助楚灭越,成就出山首功。”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数声,敛笑沉声,屈指数落道,“庄周论道之语,被你这般谬用,一可叹也。吴越之地,十万生灵,一朝葬送你手,二可叹也。以他人鲜血成就己功而不自省,三可叹也。有三叹而不自知,在庄周跟前夸功,四可叹也。”

    张仪原想以此文为缘,以奉承引见,不料庄周并不承情,照头几斧劈下,斧斧见血,任凭他有过修炼,一时也是蒙了,尚余一拜三叩之礼未行呢,整个身体却似僵在那里,既拜不动,亦叩不下。场上尴尬气氛,犹如凝结。

    惠施斜睨张仪,嘴角嚅动几下,似要说句什么,却又打住,眼睛眯起,视线移向湖面。

    “多谢先生评判。”张仪总算回过神来,硬起头皮完成大礼,礼毕起身,小心翼翼地拍拍两手,拂袖坐下,拱手应道,“鬼谷之时,尝听恩师论起先生。承蒙上天所赐,晚生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诚望先生不吝赐教。”

    见张仪如此“谦卑”,庄周不好用强,语气有所缓和:“庄周一向独来独往,与世人无涉,你那恩师何以平白无故地议论起庄周来呢?”

    “非平白无故,”张仪应道,“恩师是以先生论道之语,启迪我等徒子修身悟道。”

    “你讲讲看,鬼谷老头子是如何引用在下之语启迪尔等的?”

    “回先生的话,”见话投机了,张仪倾身应道,“听恩师说,有人曾问先生道在何处,先生以‘道在蝼蚁’‘道在稊(tí)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应对,每况愈下,让人瞠目结舌。先生论道,用譬精准,开塞通窍,晚生大是叹服,每每思之,回味无穷呢。”

    看到张仪愈加恭维,庄周微皱眉头:“听惠施说,你甚想见我。你来见我,难道就为说出这几句奉承话吗?”

    “不不不,”张仪急了,“晚生此来,是向先生问道,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若为问道,你下山何为?听闻鬼谷子道行深厚,你舍近求远,岂不荒唐?”话锋一转,一字一顿,“可见,问道并非你心。”

    “非也,”张仪沉声应对,“恩师有恩师之道,先生有先生之道。恩师之道晚生已有领略,先生之道,晚生却少有听闻,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只怕你听闻我道,还得返回谷中,从鬼谷子重新修起。”

    “这倒未必。”张仪微微一笑,甩几下袖子,做出论争架势,两手夸张地在耳朵上揉搓几下,拱手道,“晚生已洗耳矣,请先生赐教!”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为莫逆之交,子桑户死,孔子使子贡往吊。见孟子反、子琴张鼓琴操瑟,围尸唱咏,子贡愕然,责怪二人失礼,反遭二人嗤笑,回告孔子,孔子慨然叹道,‘彼,逍遥于游方之外,丘,拘泥于游方之内,内外不相及,丘却使你前往吊唁,何其浅陋呀。’你与我,亦为方里方外之人,内外既不相及,你这舍近求远,向庄周求道,岂不是荒唐吗?”

    庄周出口讲出这个故事,显然是在告诉张仪,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意。

    “谢先生教诲。”张仪听得明白,微微一笑,“晚生愚昧,敢问方里方外之别?”

    “方外之人,一如那莫逆之三子,与天共生,与地同体,以生为附痈,以死为决溃,外托于万物,内忘其形体,彷徨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为之境。方内之人,一如那孔丘,忧其心,劳其形,外逆于天,内逆于性,为其所不能为,行其所不能行,碌碌乎奔走列国,凄凄乎呼吁仁义,惶惶乎如丧家之犬,恓(xī)恓乎如漂泊之萍。”

    “呵呵呵,”张仪连笑数声,“先生有所不知,仪既非孔丘,亦非彼三子。仪既能逍遥于方外,也可彷徨于方内,是一脚踏三江呢。”

    “你呀,”庄周扫他一眼,重重摇头,“不过是一心想三江而已。想不是踏。天道阴阳,非阴即阳,非阳即阴。人道游方,非方里即方外,非方外即方里。你只有两只脚,如何就能踏三江呢?”

    “这个,”张仪无话说了,咂吧几下嘴皮,“就算晚生踏在方里吧。若依先生之见,万事皆可无为而治。方今乱世,若是也以无为应之,岂不是战乱频频、永无宁日了吗?”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转对惠施,“老惠子,听到了吧,这就是从鬼谷里走出来的大秦相国!”眯起眼睛,“据周所知,鬼谷子也算是方今世上的有道之人,竟然教出这等弟子,真正让人想不透呢。”言讫,动作夸张地连连摇头。

    眼见辱及师门,张仪脸色红涨了,二目逼视,语调加重,不再具足恭敬心:“敢问庄先生,张仪错在何处?”

    “你什么也没有错,不过是不知道而已。”庄周回转过来,二目如炬,嘴角溢出不可意会的哂笑。

    鬼谷中从先生修道五年,吃过不知几多苦楚,竟被人判为不知道,一向好胜的张仪挂不住面皮,凝起眉头,嘴角撇出一声冷笑,声音寒冽:“晚生何处不知道,敬请先生详言!”

    “知道之人,当顺天应命。”对张仪的态度变化,庄周似无所见,似无听闻,顾自侃侃而谈,“天性自然,命理无为。尔等鬼谷弟子,游走于列国,叫嚣于朝堂,离心朝野,拨弄是非,混淆黑白,挑动征伐,内不顾身家性命,逞口舌之能,外无视生命价值,逞兵器之恶,使原本病入膏肓的尘世雪上加霜,使原本昏黑的大地愈加昏黑,如此行事,可谓知道否?”

    这些诛心之论若由鬼谷子说出,张仪或许出于师徒之礼,不敢强辩。但对于庄周,张仪原本只有恭敬,并无畏怵,这又被他逼到死角,只能操戈回击了。

    “以先生之见,”张仪略略一顿,以退为进,“凡事皆可无为而治否?”

    “天道无为。”

    “人道呢?”

    “天人为一,人道自也无为。”

    “晚生不敢苟同。”张仪抓到机会了,微微拱手,侃侃言道,“人道若是无为,何人去尝百草?何人去种五谷?何人去服百兽?无人尝百草,何以祛病魔?无人种五谷,何以养生命?无人服百兽,何以得安宁?是以晚生以为,人道须是有为。无为只会养懒惰,尚食利,长此以往,民不得生,国不得治,天下不得安。”

    “大谬特谬矣,”庄周连连摇头,苦笑一声,“无人尝百草,百草得全。无人种五谷,五谷得年。无人服百兽,百兽得安。”

    “百草得全,人若生病呢?五谷得年,人若饥饿呢?百兽得安,人若虚弱呢?”

    “天生万物,人为其一。你口口不离人,妄自尊大至极矣。即便如此,若是依你所言,尝百草之前,人岂不是病绝了?种五谷之前,人岂不是饿绝了?百兽得安之前,人岂不是让兽食绝了?其实不然,人修身悟真,相善万物,得养天年,恰是在尝百草、种五谷、训百兽之前。以鬼谷子修持,不该不知。”

    “这……”张仪眼睛一眨巴,强自辩道,“上古之事,皆是推演,难成定论,我们还是解析眼前之事吧。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欲念横溢,诸雄争霸,群龙舞爪,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如此种种,皆为方今乱象。既为乱象,当有人治。天性存公,人性存私。若是天下人皆如先生,行无为之治,此等乱象何日方达尽头?”

    “唉,”庄周长叹一声,“看来你是既不知何为无为,亦不知何为有为。无知而妄为,天下岂不悲夫?天地初成时,南海之帝为儵(shū),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儵与忽时常会聚于混沌之野,混沌也总是厚待二帝。儵与忽感念混沌帝之德,图谋报答,相议曰,‘人有七窍,方得视、听、食、息,混沌却无,我们何不帮它一把,为它凿上七窍。’二人说干即干,日凿一窍,待七窍凿成,混沌却死。”

    混沌掌故为庄周信口编出,张仪从未听闻,自也无从考辨。胡作妄为之责,更令他牙寒齿冷,心里发揪。想到出山辰光,鬼谷先生对他与苏秦的切切期盼和谆谆教诲,张仪大是不服,内中五味杂陈,如翻江倒海般折腾一阵,拱手道:“谢先生教诲!虽然如此,晚生不以为解!”

    “你有何解?”

    “老子曰,出生入死。反言之,出死亦入生。得窍之前,混沌不死不生,是谓永生。得窍之后,混沌由永生入死。然而,道之理,即死即生,即生即死,混沌死后必得生,生后必得死,死生相继,亦为永生。同为永生,混沌何死?”

    张仪由老子引句入手,辩出这个理来,倒让庄周不可小觑,冲他凝视有顷,吸口长气,微微拱手:“后生可畏也。”转向惠施,乐了,“呵呵呵,有意思,有意思,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秦国相国,有点鬼谷气度了。”

    “谢先生高看!”张仪缓过一口气,不待惠施反应,先一步拱手谢过,顺势回扳,“天道无为,亦无不为。无不为亦即有为。依先生所言,道无处不在。人为万物化生之精华,人道当为天道,游方内外,也当无分别才是,方内亦即方外。游方既无内外之别,无为亦即有为,有为亦即无为。我辈所为,自也当是循道而行,外不逆于天,内不逆于性。至于世道昏暗,生灵涂炭,先生将之归罪于我辈鬼谷弟子胡作乱为,更是有失公允。在我辈出山之前,世道安泰否?生灵安全否?我辈出山之后,奉恩师之命,竭股肱之力,导引天下大势,拨乱以反正,使乱象回归秩序,使天下步入正轨,当为顺天应命才是,不想却遭先生鄙夷,实让晚生委屈。”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既为天道,不可拨也。既为大势,不可导也。齐庄公出猎,有虫挡道,举足欲搏车轮。庄公大怔,问其驭手,‘此何虫也?’驭手应道,‘此虫名叫螳螂,知进而不知却。’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你等欲竭股肱之力,以导引天下大势,与此螳螂何异?”

    “哈哈哈哈,”张仪亦出几声长笑,“先生谬矣。天尽其用,人尽其才。蚊虫虽小,可制蛮牛。大象虽巨,奈何田鼠不得。治乱若得方,回天即有术。治乱若失方,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等鬼谷弟子顺天应时,以纵、横之术整合天下,导乱势入正途,还天下以正统,使万民得安泰,使后生得太平,身纵死而心无憾,人生若此,不亦壮阔也哉!”

    张仪说到激动处,身子微微发颤。

    “啧啧啧,”庄周轻轻摇头,“不惜己身,却爱天下,除去墨者,古今未之有也。鬼谷之徒难道这也归服于墨者之流了吗?各家立宗,诸子立说,争争吵吵,沸沸扬扬,不过是各执一端而已,鬼谷之徒何以自尊若是,以己方为正道,以他方为歧途呢?天下既没有是,也没有非,既没有正,也没有邪,鬼谷之徒何以如此这般轻易论定是非、正邪了呢?”

    “先生是说,天下没有是非了吗?天下没有正邪了吗?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是非、正邪,非风马牛不相及,先生何以抹杀其分别呢?”

    “啧啧啧,”庄周再度摇头,“好一番慷慨陈词。庄周问你,何为是,何为非?”

    “顺天则是,逆天则非,顺势则是,逆势则非。”

    “好一个顺天逆天,顺势逆势。”庄周冷笑一声,话锋犀利,“好吧,庄周这就与你论论这个是非。就说你我这场论争吧,假使你论胜我,你就一定是,我就一定非吗?假定我论胜你,我就一定是,你就一定非吗?我与你之间,难道只有一个是,只有一个非吗?为什么不是你我皆是、你我皆非呢?凡人皆执己见,无论是一个是,一个非,还是两个皆是,两个皆非,作为当事方,你与我都是无法判定的。孰是孰非,既然你与我皆不能裁定,照理该请第三方。那么,该请何人为第三方呢?先请一个意见与你相同的人来吧。可是,既然已经与你相同了,他又怎能来裁定呢?那么,就请一个意见与我相同的人来吧。可是,既然已经与我相同了,他又怎能来裁定呢?好吧,二者皆不妥,就去请一个意见与你我皆不同的人来。可是,既然此人与你、与我皆不同,他又怎能来裁定你、我之间的是与非呢?那么,换一个意见与你我都相同的人来,总该行了吧?唉,既然此人与你与我都相同,他又怎能来裁定你我之间的是非呢?由是观之,你、我与任何第三方的他,都是无法判断你我之间孰是孰非的。既然你我他都不能裁定,你又如何来确定孰是孰非呢?”

    似乎是被庄周一连串的正问、反问及无懈可击的推论震撼了,张仪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句:“那……依先生之见,我们当该如何看待是非呢?”

    “万物皆有双面,”庄子侃侃而论,“从彼方去看,无不是彼,从此方去看,无不是此。彼有是非,此亦有是非。果真有彼此吗?果真无彼此吗?果真有是非吗?果真无是非吗?从彼方看不清楚时,从此方去看,或可明白。从此方看不明白时,从彼方去看,或可清楚。是以,彼出于此,此出于彼,因彼而存此,因此而存彼,彼此相反相成,相克相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无是无不是,无非无不非。此亦彼也,彼亦此也。是亦非也,非亦是也。是以,圣人不拘泥于是非之辨,而明照于天道。明照于天道,彼此俱空,是非皆幻,彼与此、是与非,并立互偶,道居于中,是为道枢。执道枢而立于寰宇,可应无穷。是亦无穷,非亦无穷。是无定是,非无定非。倘若照之以自然之明,即可不执我见,灭是非之论。”眼睛斜向惠施,努下嘴,“一切诚如那人所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乎是,不是乎不是。道行之,路成,物称之,名有。物固有其所以然,物固有其所以可,物固有其所以是,物固有其所以非。无物不然,无事不然。是以,粗细,丑美,正斜,曲直,是非,成毁,合分……若是一以贯之,并无差别,无不通达于道,非旷达者不可知也。既然万物万事无不通达于道,合而为一,你我却在此地论辩是非曲直,岂不可笑?”

    话音落处,庄周爆出一声长笑。

    庄周论辞,文采喷涌,气势如虹,磅礴云天,如泰山压顶,张仪完全听傻了,再无一句辩驳,低头拜道:“先生妙论,晚生服了。”

    “呵呵呵,”庄周显然也是中意他了,晃头笑道,“你是心里不服,只是一时梗塞而已。庄周不过一介草民,你乃达官显贵,此头消受不起。同声相应,同气相通,观你秉性,当可与周同行。走走走,与其在此空耗心志,论辩莫须有,莫如与庄周水边逗鳖去。”

    听闻逗鳖,惠施、张仪玩兴亦动,纷纷起身。

    庄周一手扯张仪,一手扯惠施,沿水岸而行。三人在此无人旷野,无不放开天性,就如三个孩童,面对浩瀚烟波,载歌载舞,疯疯癫癫,直闹到天色傍黑,兴尽方归。

    庄周走后,惠王的病完全好了,只是眼前总是浮出庄周,连续两日失眠,其中一日,他由早至晚一直闷坐在与庄周共同斋心的大樟树下,不吃不喝也不睡,心疼得毗人直抹眼泪。

    然而,毗人深知,他这个主子是绝对不能离开这个宫门的,因为他一旦离开,于国于君,都将是灭顶之灾。

    熬到第三日凌晨,惠王实在挺不过,打发毗人往请庄周。毗人极不情愿地赶至相府,惠施看看天色,说庄周怕是仍在做梦呢。毗人扯起惠施前往庄周榻处,却不见人影,其随身携带也不翼而飞。惠施略略一怔,迅即明白庄周是闷得久了,这又逍遥游去,遂望空作别。

    毗人倒是长吁一口气,兴致勃勃地回宫复旨。

    听闻庄周不辞而别,惠王枉自嗟叹一番,传旨上朝。庞涓奏请和秦,惠王传见张仪。见张仪以归还曲沃谷地作为睦邻之礼,魏臣尽欢。惠王不战而得曲沃,也是喜悦,当廷允准,旨令朱威与秦人交换国书,办理接收。

    至此,一场由苏秦合纵引起、庞涓蓄意发动的六国伐秦闹剧,以张仪连横、秦魏睦邻收场,不能不说是命运之神对鬼谷诸子的捉弄。

    空标题文档 - 图2 第九章 争巴蜀,陈轸智促蜀王伐苴

    与魏睦邻的目标一达到,张仪就吩咐打道回秦,一路上催马加鞭,昼夜兼程。

    张仪之所以匆忙,是因司马错捎来急信,说是蜀道完全开通,苴国太子通国率人前来迎接便金石牛,秦王要他火速回宫,谋议应策。

    其实,比张仪更急的是太子通国。张仪出使前,已经预知通国到访,叮嘱礼司大夫克扣一头石牛,没给任何理由。秦公当年允准五头,且其中一头须是公牛,扣不得,要扣只能扣母牛,而母牛是真正便金的。通国一行又急又气又无奈何,通国几番入宫觐见秦王讨要说法,皆被以各种理由拒在门外,只好前往司马错的国尉府咨询因由。司马错是直人,克扣人家一牛,又解释不出所以然,自是过意不去,只得厚起脸皮向通国赔罪,并说这些全是相国张仪吩咐,待他回来,一切自有分晓。通国一边催他写信促张仪,一边如坐针毡,苦熬时光,坐等张仪归来。

    张仪是迎黑时分赶回咸阳的。虽然被任命为左相,但他的府宅没变,依旧住在原先的右庶长府邸。公孙衍走后,秦惠王一度将大良造府转赐张仪,被他婉言谢绝了,说是自己的府邸住习惯了。尤其是香女,压根儿不愿搬家。

    香女不愿搬,因其心思不在物,只在人。

    这人就是张仪。在此世上,她再无别的亲人了,只是为他而活。一日不见,她的心就被吊起一日,何况此番使魏,前后有两个来月未曾谋面呢。

    此时张仪平安到家,香女喜极而泣,扑他怀里不肯撒手。

    张仪扳过她身子,动作夸张地吸会儿香气,笑道:“热水备否?”

    “备好了。”

    “我这身上臭烘烘的,快别污了你的香气。走走走,你我洗个鸳鸯浴去。”话音落处,张仪揽起香女,共入浴室,正在宽衣解带,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小顺儿的声音飘进来:“主公,苴国那个蛮太子驾到,在府门外立等见您。”

    “吵什么吵?我正光着屁股呢!”张仪没好气地冲他嚷道,“让他明日再来!”

    “夫君,”香女小声应道,“通国太子来过多次了,想是有啥急事情。”

    “我晓得是啥,”张仪嘻嘻一笑,对小顺儿大叫,“顺儿,去,这对他说,我与夫人正在鸳鸯戏水。哼,正是为他赶路,才害得我一连三日没有睡成个囫囵觉,累得我是头晕眼花,这刚到家,还没打个盹,他就寻上门来,还让人活不?”

    “该说的我都说了,可通国太子不肯走呀,死活定要见到主公!”

    “小顺儿,”香女这已扣好衣服,走到门口,开门笑道,“甭听他瞎扯。去,有请通国太子,让他在客堂里稍候片刻。”

    小顺儿应过,扭身匆匆去了。

    香女复关上门,动作麻利地脱光他,又将他一把拎起,按进桶里:“夫君,你快洗吧。香女早就洗过了。”

    因有通国的事,张仪这也无心缠绵,匆匆洗过,换好官服,大步入堂。通国起身相迎,果然是一脸急切。

    一番客套话过后,通国击掌,随行者抬着两个大礼箱进厅。通国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给张仪,拱手道:“苴地贫瘠,通国仅以些许山产敬奉相国,还望相国不弃。”

    张仪接过礼单,见上面所列,皆是山中奇珍,其中还有精盐,心里一动,问道:“你们苴地也产盐吗?”

    “不不不,”通国太子应道,“我们只有山货农产,精盐为巴王所贡。”

    “巴王?”张仪心里一动,“听说巴盐乃盐中上品,在下还没见识过呢。”

    通国太子忙走过去,打开箱盖,取出两只由山草精致编织的袋子,摊开道:“这就是巴盐,请相国查验。”

    张仪细审那盐,果是精致,洁白如雪,无一丝儿杂质,扳下一小角,伸舌微舔,一味咸香直入肺腑,连赞几声:“好盐,好盐哪!”转对候在一侧的小顺子,“既为通国太子和巴王盛情,你就照单收下,好生款待。”

    小顺子点头应过,吩咐抬下箱子,将通国随从一行请往偏厅,侍奉茶水。

    见张仪为巴盐高兴,通国太子两手拱起,直入主题:“相国大人出使刚回,通国即冒昧打扰,实为不得已,还望大人宽谅。”

    “殿下不必客气。”张仪还过一礼,“殿下此来,为的可是那几头便金神牛?”

    “正是。”

    “道路修通了?”

    “完全修通了,最窄的是栈道,宽约五尺,也可行车马。通国测试过,运神牛当无障碍。”

    “既如此说,在下明日就奏请我王,发送神牛如何?”

    “这……”通国屏气凝神,“敢问相国发送几头神牛?”

    “咦?”张仪假作吃惊,“他们没告诉殿下吗?大王允准五头神牛,殿下允准三年修通蜀道。大王五头神牛早就备妥,可殿下允准的蜀道,却迟迟没有开通,在下是以——”故意顿住话头。

    “相国大人,”通国急切地打断他道,“非通国不努力,实乃——”泪水流出,声音哽咽,“实乃通国未曾料到蜀道如此难为呀!”

    “你这讲讲,蜀道如何难为了?”

    “相国大人有所不知,”通国擦把泪水,“蜀道原也是有的,但原道走人已非易事,更谈不上走车了。为运神牛,父君举国征调丁壮,由通国亲率,全力以赴开山辟道,不想难度太高,天公也不作美,雨、雪、风、寒不说,每年自入冬日,更有数月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根本无法动工。”

    “是哩,”张仪审视通国,微微点头,“观殿下相貌,比三年前消瘦多了,看来真还吃苦不少呢。”

    “谢相国大人体谅,”通国再度哽咽,“吃苦倒在其次,主要是丁壮不足。通国苦拼两年,使尽解数,路仍有一半未成。为赶三年之约,通国恳求父君向巴王求援。巴王拨付一万人丁,全力追赶工期,结果仍是迟了。通国……”扑通跪地,泪流满面。

    “殿下万万不可!”张仪急急起身,上前扶他,“此等大礼,折杀张仪了!”

    “相国大人,”通国叩首于地,不肯起来,“通国恳请大人如约赠送神牛五头,大人若不成全,通国就……不起来了!”

    “唉,殿下,”张仪轻叹一声,“照理说,便金神牛,有四头已经不少了,起码三头是能便金的,做人不能太贪呀。”压低声音,“不瞒殿下,这头牛也不是在下故意克扣,实乃我家大王他……不成心给呀!”

    通国立马止住哭声,忽地坐起,不无惊愕地看向张仪:“大王他……为何不成心给呀?”

    “还能为何?舍不得嘛!殿下想想看,一头母牛一天可便一坨金,金子占重,一坨少说也有数镒,可向列国购粮上千担,购千里马一匹,你叫大王如何舍得?”

    “这这这……”通国更是急了,“当初大王亲口允准过的,大国之君,一言九鼎,且还立有国书,写有契约,怎能说反悔就反悔,说少给就少给呢?”

    “殿下,”张仪两手微拱,“若论契约,何方违约在先,殿下应该清楚。使魏之前,在下入宫面君,大王突然问在下,‘苴人的山路修得如何了?’在下应道,‘听说这就修好了。’大王说,‘寡人似乎记得当初那个叫通国太子的约定三年为期,三年之期到没?’内宰二话没说,当即拿出当年所签契约及殿下承诺,说是逾期半年了。大王说,‘寡人早就晓得苴人说话靠不住,你们不信,这不是应验了吧!’内宰问,‘苴人既已违约,这几头神牛我们是给还是不给?’大王说,‘当然不给了,谁让他们违约呢?’在下一听大急,忙为殿下求情说,‘大王不可呀,苴人为这几头神牛,举国上下全力修路,路就要修通了,大王若是不给神牛,叫通国殿下如何做人,如何面对苴国的父老乡亲呀?’大王见在下此话在理,不好不给了,但旨令在下扣留一头,作为违约惩罚。这个也是应该的,殿下通晓情理,想必不会——”

    “相国大人有所不知,”通国再次泣下,声音恳求,“莫说是去掉一头,即使不去,五头神牛也是不够分哪。”

    “哦?”

    “不瞒大人,”通国和盘托出难言之隐,“为赶工期,父王恳求巴王援助。巴王当然不肯无缘无故地助我,父君就承诺巴王,待道路开成,送给巴王神牛一头。巴王这里刚安顿住,蜀王那里也听说了,旨令进贡两头。蜀王为父君长兄,蜀国为苴国上国,父君不敢不允。五牛中只有四牛可以便金,巴王一头,蜀王两头,父君只剩一头了,这一头若是再让大王克扣,叫通国如何去向父君交代?叫父君如何去向苴地父老兄弟交代?为开拓此道,数千父兄付出性命,若是一头便金之牛也未到手,叫通国何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哪!”

    通国讲到动情处,再次以泪沾襟。

    张仪大受震撼,长吸一口气,闭目思忖良久,长叹一声,抬头道:“殿下之苦,在下今日方知。这样吧,明日在下进宫面君,殿下可一同前往。大王心善,见不得别人作难,只要殿下将这些苦楚诉诸大王,在下再搭个腔,大王或会改变初衷,不作扣留。反正大王还有不少牛,多一头少一头无伤根本。”

    “谢大人了!”通国再拜起身,忐忑辞别。

    翌日晨起,通国随张仪入宫,照张仪叮嘱,哭鼻子抹泪地将蜀道工程之难当廷诉说一遍,秦王果然被深深“感动”,加之张仪、司马错相继“说情”,五头神牛一只未少,如数赠送苴国,只将原来承诺的二十名美女减去十名,算作惩戒延期之过。

    通国如愿以偿地得到五头神牛,千恩万谢,再拜告退。

    看到太子通国兴高采烈地大步走下殿前台阶,惠王、张仪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大王,”司马错怔道,“你们这在笑什么呢?”

    “笑张爱卿呀!”惠王指张仪道,“亏他想出这个妙主意,扣牛一头,要不然,不定捅出什么娄子来呢。”

    “什么娄子?”司马错挠挠头皮,“微臣一直纳闷呢,原本讲好了的,莫明其妙就扣掉人家一头,任谁也想不通。”

    “你呀,这脑瓜子何时才能拐个弯呢?”惠王呵呵乐道,“通国此来,随行人员一大堆,立等运牛,而如何征伐,我们尚未备好,暂时顾不上此事。无事则生非,通国使臣中或会有人随处走动,万一有人走漏风声,金牛之计岂不泡汤?张爱卿这先扣牛一头,通国一行,上上下下就会为此牛揪心,无心他顾了!”

    司马错这才明白张仪用心,真正佩服,朝他大竖拇指。

    “二位爱卿,人家把路修好了,下面的戏就该我们去唱。”惠王说着话,引二人直趋御书房,让内宰从书架上抱出两块羊皮,在几案上摊开。

    摆在案上的是两份地图,一份是蜀道图,包括终南山的三条山道。

    面对这份标志详尽、比例恰当的地图,张仪、司马错惊愕之余,不无感动。单看笔迹,就知是秦王亲为。看来,就巴、蜀二地所下的功夫,秦王一点不比他们少呢。

    “两位爱卿,”惠王看向地图,“巴、蜀就在这里。礼尚往来,人家主动送来大礼,我们也该有所表示。这如何表示,寡人想与二位议议。”

    “以微臣之见,”司马错开门见山,“可将兵士杂糅于送牛队伍中,大军悄悄跟后,借苴人欢庆之时袭击,我保管出奇制胜。”

    惠王笑笑,转向张仪:“爱卿意下如何?”

    “好是好,只是胜之不武。”张仪亦笑一声,算是作答。

    “对付那些蛮人,没有什么武不武的?”司马错急切辩道,“再说,这样可以减少伤亡。让我大秦勇士死在那些尚未开化的贪金人手里,在下还舍不得呢!”

    “若是此说,”张仪接口,“大将军只会伤亡更大!”

    “咦?”司马错怔了。

    “在下问你,”张仪两眼直盯住他,“大将军劳动三军,如此吃力地翻山越岭,只为一块小小苴地吗?”

    “当然不是。”司马错当即应道,“待在下控制苴地,就可长驱直入,杀蜀、巴一个片甲不留。”

    “巴人、蜀人并不是猪,你这背信弃义,磨刀霍霍,一上来就把苴人灭了,巴、蜀二王还不拼命?人家熟门熟路,既得地势,又得民心,而将军是人地两生,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呢。再说,即使将军最终取胜,巴王、蜀王溃退至四周山林,巴、蜀之民是听从将军呢,还是跟从巴王、蜀王?将军只能下更大力气去追踪巴王、蜀王,巴、蜀之民更将是伤痕累累,四分五裂,控制已难,将养恢复就更需时日了。这样的巴、蜀,非但于大秦无助,反会成为大秦累赘,有不如无。”

    张仪一番高瞻远瞩的妙论,莫说是司马错,即使惠王也惊怔了,连连击掌:“爱卿妙言哪!”

    “这这这……”司马错挠挠头皮,“如此不成,如何征伐,相国可有锦囊妙计?”

    “暂时没有,”张仪做个苦脸,又笑了,“不过,只要用心,相信能够想出。好事不在忙中起,是不?反正路已修通,急也不在这一时吧。”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你俩不急,寡人倒是急呢。”

    “微臣晓得了,”司马错听出端倪,凑上身去,“君上想必已有锦囊妙计了?”

    “妙计没有,锦囊倒有一个,”话音落处,惠王真从袖中抖出一只锦囊,摆在面前几案上,“此囊是有人从郢都快马递回来的,说是楚人听闻巴、蜀有屙金之牛,也要去抢一头呢。若是不出寡人所料,楚国大军此时当在征巴途中。”

    此言如同晴天霹雳,张仪、司马错皆是一震,面面相觑。单征巴、蜀已非易事,楚人若是再来插一脚,岂不是……

    尤其是张仪,内中震撼非比寻常。张仪深知,与巴、蜀打交道最多的莫过于楚人。在过去近百年中,楚人溯江水而上,已攻占涪陵,完全控制由楚入蜀的江上通道,夺取巴、蜀只是迟早之事。楚人已定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将会成为庞然大物,秦国若想与其抗衡,难度就可想而知了。楚不能定,何以定天下?人生不过几十年,张仪的背脊骨都是凉的,不敢再想下去。

    “咦,你二人对起木脸来了?”惠王非但无忧,反倒乐不可支,“巴蜀如此热闹,寡人真还有点儿兴奋了呢。”

    “君上,”司马错“咚”一拳砸在几上,“我们这就发兵吧。单打巴、蜀,末将还觉得没劲呢。跟楚人大战一场,方才过瘾!”

    “让爱卿说着了,寡人也是!”

    “君上,”张仪回过神来,眼角瞟向那只锦囊,“送此囊之人,是——”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呵呵呵,”惠王乐了,“就是你的老朋友,陈轸!”

    张仪咂吧几下嘴皮,深吸一口长气。

    此囊的确是陈轸送回秦国的。

    纵亲伐秦未果,有功于秦的陈轸却被张仪排挤出秦国,不无郁闷地再次使楚,也自然而然地再次投奔昭阳。在楚国,怕也只有昭阳晓得他、信任他、能够收容他了。

    二人相见,客套话还没说完,昭阳就向他抱怨起征巴的事来。

    “征巴?”陈轸吃一大惊,“啥人征巴?”

    “屈氏!”一声“哼”字过后,昭阳恨道,“屈门真正无人了,指望一个乳毛小子来翻江倒海,这不是痴心妄想么。”

    “哪个乳毛小子?”

    “屈平!”昭阳不屑地撇下嘴,“屈宜臼嫡孙屈伯庸的种。”

    “乳毛小子?他多大了?”

    “不晓得,听说是十五六吧。”

    “呵呵呵,”陈轸笑过几声,“果真是个乳毛小子!敢问大人,何以生一个乳子的气呢?”

    “上卿有所不知,”昭阳略略皱眉,“别看他小,鬼精得很呢,听说颇具才名,甚得殿下器重,此番蒙殿下举荐,为楚国纵亲副使公子如亲随。”

    “殿下不过是让他历练一下而已。”

    “是历练。”昭阳略顿一下,“不过,听公子如说,此番盟亲的盟誓就是此人起草的,连苏秦也对他另眼相看呢!”

    陈轸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有顷,微微点头,拱手贺道:“楚国有此大才,幸甚,幸甚!”

    “什么大才!”昭阳冷笑一声,震几道,“看我如何——”不知是想到什么,生生将后面三字“收拾他”憋回肚里,但肚皮却一鼓一鼓,口中兀自喘气。

    “敢问大人,”陈轸刨根问道,“此人与征巴有何关联?”

    “说起此事,在下倒想问问上卿呢。”

    “大人请问。”

    “听说你们秦人欲送五头会屙金的神牛给苴侯,可有此事?”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什么神牛?狗屁!全都是张仪那厮瞎编出来的。”

    “张仪?”昭阳心里一沉,“听说此人官拜秦相,可是真的?”

    陈轸点头。

    “唉,”昭阳脸色沉郁,长叹一声,半是自语,半是责怪陈轸,“想当初,真不该……”所省词句,显然是后悔听从陈轸所言,放走张仪。

    “是哩。”陈轸亦是点头,“此人没除,终成你我大患。”

    “好了,”昭阳转过话头,“我们还是说说苴人吧。苴人为此开山辟路,难道是上秦人的当了?”

    陈轸不答反问:“会屙金子的神牛,大人信不?”

    昭阳沉思一时,摇头。

    “莫说是大人,连三岁孩童也不会信。若是秦国真有屙金神牛,秦王舍得送给他人么?换到楚国,即使楚王陛下愿意送人,大人舍得不?”

    “要是此说,”昭阳盯住陈轸,“那个乳子所言,真还不可等闲视之。”

    “敢问大人,他是如何言的?”

    “乳子所言,与上卿一般无二。金牛不过是诱饵,秦人欲借苴人之力,开山辟道,再借此道征伐巴、蜀。”

    陈轸微微点头:“大人意下如何?”

    “唉,”昭阳长叹一声,“乳子之言,让在下一口否决了。哪想到殿下不依,一口气闹腾到章华台,陛下偏听殿下,倒让在下……”顿住话头,神色黯然,有顷,猛然抬头,盯住陈轸,“上卿来得正好,快帮在下拿个主意。”

    “大人不想征巴,难道是对巴、蜀不感兴趣?”

    “上卿有所不知,蜀人本为荆人,蜀荆气息相通,习俗相近,两国和睦久矣。蜀地去楚甚远,由蜀人居之,与荆人居之无异。至于巴地,尽是穷山恶水,要之何益?”

    “巴人盐泉,岂不是大利?”

    “巴人盐泉,多在我手,只有两处,道路险恶,皆离江水甚远,争之吃力。再说,巴人世居巴山,既不能赶尽杀绝,就得给人家留条活路,是不?”

    “敢问大人,既对巴地不感兴趣,那就让给秦人好了。”

    昭阳急看过来。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陈轸斜他一眼,晃晃脑袋,“道路既修,秦人必寻口实出兵,且成此功者,必是秦相张仪!”

    昭阳震惊。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陈轸加重语气,“张仪野心不在苴地,不在巴地,亦不在蜀地!”

    “其心何在?”

    “荆楚!”

    “此乳子所言矣!”昭阳脱口而出。

    “是哩。”陈轸竖拇指道,“在下是以恭贺,大楚得此明眼少年,幸甚!张仪此番诱哄苴人修路,其志不在苴地,而在巴、蜀。张仪若得巴、蜀,必定会北图汉中,南图黔中。大人试想,秦人已得商於,若是再得汉中、巴、蜀和黔中,居高临下,各路向楚,郢都能得保乎?”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仪有那么大的胃口吗?”

    “呵呵呵,”陈轸苦笑几声,微微摇头,“大人可否记得,此人一出山就灭掉越国,为大楚扩地逾三千里,其胃口能算小吗?”

    昭阳又吸一口气。

    “大人,巴、蜀之地,不下数千里,粮、盐之富,不逊于大楚,至于山珍——”

    昭阳扬手止住他,声音嗡嗡的:“若是出兵遏秦,上卿可有良谋?”

    “能制秦人者,非屈将军不可。”陈轸点出屈武。

    于昭阳而言,屈门是不可承受之重,是以陈轸的话音尚未落定,昭阳的脸色就黑沉下去。

    “请问大人,”陈轸却似铁心推荐屈武,“在楚国柱国中,最熟悉秦人战略战术者,当是何人?最熟悉秦巴山水者,又是何人?”

    陈轸一语道中要害。多年以来,身为楚国的两大柱国将军,昭氏一门以征东征北为要务,与吴、越、中原列国对抗,屈氏一门则负责征西,主要与巴、蜀、秦抗衡。如果西征,屈武确为不二人选。

    昭阳陷入长思,陈轸也闭上眼去。

    “陈兄,”昭阳猛然抬头,冷不丁问道,“照理说,你是秦使,该当为秦说话才是,为何这般为楚说话了?”

    “在下身为客卿,”陈轸拱手道,“在哪儿都是客。在秦是秦客,当为秦谋;在楚是楚客,当为楚谋。今到大人府中,当为大人谋。”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长笑,“上卿究竟在为何人所谋,在下心里一清二楚。讲吧,为何此番使楚,真心为楚说话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大人定执此意,在下也洗脱不清了。好在大人也没冤枉在下,此番劝勉大人西图巴蜀,倒是有点私怨。”

    “有何私怨?”

    “是张仪那厮。秦公称王,听信他言,用他为相。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在楚所受委屈,皆是在下设计,对在下颇有微词。在下解说不清,在秦又势小力微,只好躲他一躲。至于所打的使字旗号,无非是图个边关顺畅。陈轸此来,是特意投奔大人的,还望大人不弃!”

    “这这这……”昭阳震惊,“嬴驷也不留你?”

    “一头老牛,留之何用?”陈轸复长叹一声,低下头去,模样甚是伤感。

    “陈兄是因为这个而不想让张仪在蜀得逞,是不?”

    “就算是吧。”陈轸应一声,抬头看向昭阳,目光恳切,“令尹大人,昭兄,在下此来,既是真心投奔大人,投奔大楚,就当为大人谋划,为大楚谋划。大楚不能没有巴、蜀,今巴、蜀内争,是最弱之时,与其让秦人得之,莫如大楚得之!”

    “在下晓得了。”昭阳冲他深抱一拳,郑重点头。

    然而,昭阳并未听从陈轸的荐举之言。

    权衡再三,昭阳向威王举荐黔中郡守庄乔为主将,屈武之子屈丐为副将,设定一个两路夹击的制秦方案,一路由庄乔亲领,经由乌江顺流而下,直取涪陵,另一路由屈丐亲领,出鱼复西进,沿江水及江水两侧的山道分水、陆攻击前进,目标也是涪陵。

    昭阳此荐亦为上策。庄乔本是悍将,主政黔中郡近二十年,对手正是巴人。由黔中郡北下乌江,可直捣涪陵,远比由鱼复溯水西上方便。为争夺江水南岸的伏牛山盐泉,庄乔曾多次使人沿乌江而下,数度兵临涪陵。这且不说,为在与巴征战中获取上风,庄乔还注重修好与蜀关系,与蜀王私交甚善,其长子庄胜娶妻蜀王次女,其长女庄啬嫁给蜀相长子,与这对最具权势的蜀国君臣悉数结为亲家。

    欲制秦人,首要制巴。而巴人的咽喉之地,则是涪陵。

    巴地广袤,但真正的形胜要地只有四个,涪陵位于乌江汇流江水处,首当其冲。次是江州,控扼江水与潜水。再次是垫江,控扼潜水、涪水和巴水。最安全的地方则是阆中,位于潜水岸边,东有巴水,西有涪水,北有苴国,南是垫江,堪为巴国心腹之地,是以巴王筑宫殿于此。

    作为巴人先君葬区,涪陵万不可失,因而是巴人重兵防护之地。若是涪陵失守,巴人根脉被切断不说,整个乌江流域依赖舟船的所有巴人也将失去依托,成为楚人附庸。

    正因为此,巴王任命巴子中最骁勇善战的长子运掩携步卒两万驻守,另配舟船三百艘协防。距此不远的重镇江州则由巴王次子菟裘镇守,拥雄兵一万五千,可据上水优势,随时往来驰援。

    巴人骁勇善战,又据山水优势,急切间难以服之。而川中情势,今又急如水火,一时也拖延不得。昭阳亲至黔中郡与庄乔筹谋,决定与蜀人合作。只要楚、蜀联手,赶在秦人到达之前制服巴、苴,后面的戏就好唱多了。

    这出大戏需要一个前提条件,就是楚人必须赶在秦人之前击垮巴人,蜀人也必须赶在秦人之前,击垮苴人,控制住新辟宽的“神牛道”。

    只要秦人入不得川,巴蜀局势就可完全掌控在楚人手中。

    兵贵神速。

    庄乔接到任命,即全力部署进击。两路五万大军犹如一把铁钳,张开血口卡向涪陵。

    与此同时,庄乔长子庄胜夫妇扮作大盐商,乘一艘载有食盐的大舟,沿乌江飞流北下,由涪陵逆水西上至江州,之后弃水登陆,组成浩浩荡荡的运盐车队,驰往蜀国成都。

    中间一辆轺车上,一巴人模样的商贩闭目端坐,神态安闲。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这个巴人尚不适应身上装饰,尤其是他的白胖、斯文模样,还有因长期食细饮软、缺乏运动而日渐隆起的大肚腩子,与精悍黑瘦、欢蹦乱跳的山地巴人迥然相异。

    这位“巴人”就是“大盐客”庄胜新雇的“账房先生”——陈轸。

    成都一片安详。

    成都是蜀国开明王朝的最后一个都城,而蜀国,则与巴并论,若是溯源,上可追至伏羲氏。及至黄帝,其子昌意娶蜀女(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也就是帝喾。帝喾封其支庶于蜀,为侯伯,历夏、商、周三朝。武王伐纣时,蜀国与巴国尽皆参与,均被封为子国,蜀地东接于巴,南接于越,北与秦分,西至峨嶓,称天府。

    蜀王自蚕丛始,接后是柏灌,再后是鱼凫。据传鱼凫得道升仙,接其位的是杜宇。杜宇看到巴国也称王了,不屑与其并伍,改称帝,号望帝。时水害为患,民不聊生。望帝任用荆人鳖灵为相,决玉垒山导水,变水害为水利,得蜀民拥戴。望帝法尧舜之义,将大位禅让于鳖灵。

    鳖灵继统,设立新都,改国号为开明,自称丛帝。丛帝及其子卢帝为政之时,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清明政治,开化文字,模仿中原设立丁役制,以五户为伍,每户出一丁壮,所有丁壮又按工种别类,分列土丁、水丁、木丁、石丁和金丁,合称五丁,分则各务其业,合则移山辟石,开疆拓域。经此治理,开明王朝国力强盛,开拓疆域,东越潜水,北霸褒汉(汉中地),西征青衣(羌国),南服诸夷,雄霸西南夷。

    卢帝之后,开明朝又历褒子帝、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圣帝等九世,其间新都再遭水灾,移至广都。至十世开明尚时,去帝称王,都城再由广都徙至成都。此后迄今,开明王朝又历三世,成都渐次成为户逾三万、人口逾十万的蜀中都市,乍眼望去,好一片人口稠密的聚居区,虽说仍旧赶不上郢都的繁华,却也毫不见差。

    浩浩荡荡的盐队由远而近,扬起一路尘土,驰入一片繁华。街道两侧,酒肆、店铺鳞次栉比,各式人等,熙来攘往,各就其行,各务其业。

    显然,此地已是闹市区了。

    陈轸一脸诧异,两眼大睁,似乎在搜索什么。

    “大人,”一路陪同他的年轻巴人见他这么专注,小声问道,“您在看什么呢?”

    “这到哪儿了?”陈轸好奇地问。

    “成都呀。”巴人朝前一指,“前面就是王宫了。”

    “咦!”陈轸越发诧异,“怎么没过城门,也不见城墙呢?”

    “大人有所不知,成都没有城墙,也没有城门。”

    “这这这,”陈轸惊道,“要是外敌打过来呢?”

    “哪有外敌打过来呀!”巴人笑应,“此地四周皆山,千百年来,蜀人几乎没有对手。”

    “不是有你们巴人吗?”

    “巴人与蜀人不是对手。巴人常年生活在川东山地,不习平路,不喜耕种,对成都没有兴趣,蜀人对我们的山地也没兴趣,所以巴、蜀井水不犯河水,各务各业,除去集贸互通有无,来往不多。再说,蜀人也在边境布防,涪水一线驻有五丁,巴人稍有动静,蜀国就晓得了,即使想打,也不容易呀。”

    “可我怎么听说,就在几年前,巴、蜀有过一战呢?”

    “是哩。”巴人应道,“那是因为苴侯。苴侯对蜀王滥用五丁不满,向巴人借兵问罪,谁想没到成都就被相傅领人打败了。”

    “问罪?”陈轸惊道,“苴侯是王弟,兴师伐蜀,当是谋逆才对,怎能说是问罪呢?”

    “说到这个,话就长了。”巴人正要开讲,猛一抬头,笑道,“大人快看,宫城到了。”

    陈轸抬眼望去,果然,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城已在眼前。

    陈轸正要下车,率先下车的庄胜偕夫人已走过来,亲手为他摆好垫脚凳,扶他下车,拱手道:“陈大人,宫城已到,如何说服大王,就看大人您的了。”

    “非也,非也,”陈轸回过礼,转对庄胜夫人(蜀王长公主)又是一揖,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能否说服大王,还是得看尊夫人的面子哟!”

    “父王他……”庄胜夫人眼圈一红,顿住,拿袖子抹下泪水,脸色沉郁,“能否被人说服,大人但进宫去,一看便知。”言讫,并未给陈轸回礼,蓦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宫门而去。

    见公主这般说话,又如此沉郁,陈轸不免一震,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庄胜。

    庄胜苦笑一声,伸手礼让:“大人,请!”

    陈轸、庄胜跟在公主的后面大步走进偌大的宫城里。

    一进宫门,一股强大的压抑感就迎面扑来。

    不仅仅是压抑。

    与城外的熙熙攘攘完全不同,宫城里面死气沉沉。陈轸一行随着守值宫人一路走来,莫说是活人,竟连活物也没看到一个。

    守值宫人将他们引入偏殿,安排就座,斟上茶水,而后静静地守在一侧。

    陈轸觉得奇怪,瞄一眼公主,转对庄胜小声问道:“咦,庄将军,哪能不向大王引见呢?”

    庄胜看向宫人。

    “请客人耐心等候,”宫人躬身应道,“大王与朝臣全都上朝去了。”

    “上朝正好禀事,”陈轸笑道,“烦请转奏大王,就说楚王特使陈轸求见。”

    宫人尚未应腔,一阵突如其来的哀乐宛若从天外缥缈传来,声音极轻,但在这沉闷的宁静里却直刺耳膜。

    陈轸不由自主地打个惊战,侧耳细听。

    音乐骤然加大,间杂有编钟和编磬的声音。陈轸自幼知乐,后又侍奉魏王,结交公子卬,音乐造诣更是突飞猛进,然而听闻此乐,却是一脸惑然,抬头看向公主和庄胜,见二人无不垂头,表情哀伤,转问宫人道:“是何音乐?”

    “回禀客人,是大王上朝的音乐。”

    “这这这……”陈轸惊愕了,“上朝怎么奏哀乐呢?”

    “陈大人,”公主出声道,“你别不是想见识一下大蜀之王是如何上朝的吧?”

    陈轸点头。

    “陈大人,那就请吧!”公主起身,看也不看众人,拔脚走去。

    开明王城很大,虽说在外观上是仿照中原王宫,但宫舍间距却是稀疏,不似中原王宫那般惜地如金,鳞次栉比。一行人走有半炷香工夫,方才穿过宫殿区,步入西北角一片园林中,林木参差,花卉竞艳。若在中原,这样的园林当叫御林苑。

    越近林苑,器乐声越大。

    陈轸正自狐疑,在苑林的最北角,可以看到宫墙处,一大群宫人赫然在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望去不下千人,皆着素衣,尽跪于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块土台。

    “原来如此,”陈轸忖道,“怪道宫中无人呢。”

    走在前面的公主在远处一棵大树下站定,哀伤的目光射向远处的土台。庄胜、陈轸等陪护在侧。引路的宫人却走过去,挨住众人跪下。

    土台约三亩见方,高约七丈,呈六角棱形。土台顶部,有个一亩见方的空场,宛若中原的民间戏台,戏台两侧分别跪坐六十四名乐师,各持编钟、编磬、錞于、埙、篪、笙、箫等器乐,无不表情专注,正在沉醉于一场大型的哀乐演奏。

    陡然,器乐声疾,六十四名男女巫者穿各色巫衣分两路登台,在乐曲陪奏下翩翩起舞。再接着,大巫祝上场,领舞。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众巫退避两侧,变队形为两道人墙。大巫祝返身,迎出一个身材壮硕的缟衣汉子。

    无须再问,缟衣汉子当是开明王芦子了。

    全场静寂,空气凝滞。

    开明王在台中站定,向天地四方各拜了一拜,在中央摆好的王位上坐定。

    大巫祝走到台前,朝台下朗声叫道:“开明王驾到,众卿上朝!”

    台下一阵脚步声响,众卿分作两行,尽着缟衣,络绎而出,分两排在最中心预留位置,面对开明王跪定,齐道:“臣拜见开明王,拜见孔雀王妃!”

    开明王高高扬起两手,朝下一摆:“众卿平身!”

    “谢大王,谢王妃!”众朝臣再拜谢过,改跪为坐。

    “孔雀王妃?”陈轸小声嘀咕一句,悄问庄胜,“怎么不见她呢?”

    “大人马上就会看到了!”庄胜朝台上努嘴。

    话音落处,大巫祝走到台中,两手一扬,声音雄浑:“起乐,陇归——”后面的归字拖得极长,并在声音消失时,两手猛地一挥。

    音乐再起。

    众巫伴乐起舞。大巫祝走到前面,拉开一道高大的帷幕,现出一块高高竖起的条形方石,围约六尺,高约三丈。

    巨碑上赫然刻写几个大字:开明王芦子爱妃孔雀栖处。

    音乐节奏变得舒缓,轻松。

    开明王在乐舞声中缓缓站起,转过身,目光深情地凝视巨碑。

    大巫祝在巨碑前面跳起怪异的巫舞,一边跳,一边转向巨碑后面。等大巫祝从巨碑另一侧转出时,与他同上场的是四个人,一个年长者,一个妇人,一个青年男子,最后一个是美少年。

    四人上场,边走边回头。尤其是美少年,三步一回头,一边舞,一边哭,渐渐走向台中。

    与此同时,大巫祝高声吟唱:

    稚凤出陇兮,武都之川;

    云发蛾眉兮,粉面娇艳。

    父兄大谋兮,春月南徙;

    丁装柔躯兮,尘垢红颜。

    六十四名巫者,齐声合唱:红颜,红颜——

    大巫祝走到一边,美少年一家转到场中,美少年泣中带泪,吟唱:

    频频回首兮,难舍家园;

    陇山不见兮,故乡渺远。

    五月至蜀兮,七月遇王;

    车载入宫兮,玉榻承欢。

    美少年在吟唱的同时,渐渐走向开明王,与开明王手牵手,深情凝视,二人在乐声中舞蹈,缠绵悱恻。

    美少年唱完,与开明王一道转入碑后,众巫者合唱:承欢,承欢——

    音乐再起,曲调伤悲,一位绝世美女,也即孔雀王妃,与开明王双双从碑后转出。孔雀王妃凭栏北望,伤心不已。

    开明王凝视美妃,心疼不已,亲口吟唱:

    冬去春来兮,信雁北归;

    凭栏望乡兮,爱妃伤悲。

    娇啼鸟啭兮,王心不忍;

    筑台东平兮,以慰妃心。

    众巫者合唱:妃心,妃心——

    在众巫者合唱声中,孔雀王妃晕倒在开明王的怀抱里,开明王抱起王妃,缓步走向石碑后面。台下众宫人无不抹泪,悲泣。

    音乐更悲,五个力士模样的丁壮挑起土巨,腰弓着,一步一步,动作艰难地在空场上来回走动,口中发出“哟嗨——哟嗨——”的号子。

    “哟嗨”声转轻,大巫祝接唱:

    妃心不治兮,魂魄离散;

    王意不已兮,五丁秉担。

    担陇土石兮,为妃作冢;

    三年冢成兮,凤体归陇。

    五个丁夫放下担子,挥泪合唱:归陇,归陇——

    五丁夫在归陇声中隐入碑后。

    音乐更加悠长,悲凉,丧失爱妃的开明王失魂落魄地缓缓从石碑后面转出,在空场上摇摇晃晃,完全进入一种恍惚状态。

    台下悲哭声一片。

    大巫祝动作夸张,音调悲凉,吟唱拖得又颤又长:

    凤体归陇兮,我王哀悼;

    磬埙声声兮,情思遥遥。

    阴阳两绝兮,相见无期;

    魂萦梦牵兮,无非爱妃。

    “苍天哪——”开明王扑通跪地,仰望苍天,双手高举,声音嘶哑而悲凉,“爱妃呀——”

    这声悲恸的声音过后,台上所有人,包括大巫祝在内,全部加入合唱:爱妃,爱妃——

    撕心裂肺的合唱声渐渐弱下去了,但余音缭绕,管埙鸣起,悠长而苍凉。

    “苍天哪——”台下几千人似乎全被这种巨大的悲怆气氛笼罩了,齐声合吟,以头抢地,场面颇是壮观。

    此后,“上朝”仪式进入更为悲怆的哀悼中,由开明王在哀乐声中面对巨碑亲自吟唱《臾邪歌》,歌曰:

    臾邪,臾邪;

    孔雀飞邪。

    臾邪,臾邪;

    舍我归邪。

    臾邪,臾邪;

    冲云际邪。

    臾邪,臾邪;

    ……

    追悼仪式持续有两个时辰,直到每一个在场者皆在哀乐声中肝心俱碎。仪式散时,开明王已是如痴似呆,呈半晕厥状态,被众宫人抬回了寝宫。

    任凭陈轸走南闯北,见识颇广,竟也为这样的情殇场面唏嘘不已,向庄胜细问此事,庄胜瞄公主一眼,不愿多谈。

    显然,开明王的时下状态是不适合议论国事的。

    仪式散后,公主入宫探视母亲,庄胜陪同陈轸到馆驿安歇。

    一切安排妥当,庄胜看到陈轸状态疲惫,遂告辞道:“大人旅途劳累,这先歇下。在下明日晨起,再来探望大人,共议大事。”

    “还好,还好,”陈轸笑一下,做出轻松样子,“将军请坐,在下正要请教呢!”

    “请教不敢。”庄胜拱手道,“大人请讲!”

    “不瞒将军,男女之事,在下向不为意,但在今日,在下深为所动了。大王与孔雀王妃的隔世之恋,堪称惊天地、泣鬼神,若不亲睹,必以为笑谈。”

    庄胜长叹一声,算是应答。

    “大王恋情,歌舞虽有昭示,但只是个大要。在下是好奇之人,甚想知晓其中细情,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这……”庄胜迟疑一下,“大王是在下岳丈,长辈之事,晚辈不便多议。大人若想了解细情,可见一人。”

    “何人?”

    “大人先歇息一宵,待明日晨起,在下引大人前去就是。”

    “在下并不疲惫,”陈轸的好奇心被他挑拨起来了,起身道,“烦请将军这就引见!”

    见陈轸执意,庄胜不好勉强。二人换过服饰,径出驿馆,投东而去。二人说说道道,闲话没讲几句,竟就到了。

    面前是一处庄严府宅,门外竖着两个持戟卫士。

    二人候有一时,一对年轻夫妇急迎出来,女子叫声“阿哥”,飞跑过来,一把挽住庄胜胳膊。男子躬身揖道:“听闻阿哥、阿嫂来了,在下正要与啬儿前去探望你们呢。”

    “谢阿弟了。”庄胜回揖过,指陈轸道,“这位是陈轸大人,楚王特使。”

    “柏青见过特使大人。”叫柏青的男子躬身揖过,伸手礼让,“特使大人,请!”

    几人步入府厅,坐有一时,一个年逾花甲但精气神十足的老人在啬儿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厅门。

    相见礼毕,众人分宾主坐定。得知面前之人是楚王特使,老人的一双鹰眼里当即冲出两道光柱,直射陈轸面门。陈轸也不怯场,眯起一双小眼,与他对射。

    老人收回目光,微微点头,语气和蔼了:“老朽柏灌见过特使大人。”

    面前坐着的老人竟然就是开明朝中权倾朝野的老相傅柏灌!陈轸暗吃一惊,赶忙起立,合手揖道:“晚生陈轸拜见相傅。”

    “特使不必客气。”柏灌摆摆手,指席位道,“请坐。”

    待陈轸坐定,柏灌再无客套,直入主题:“特使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光临我穷乡僻壤,可有见教?”

    “见教不敢。”陈轸拱手道,“晚生此来,是奉楚王旨意,为大王和相傅送封急信。”

    “哦?”柏灌略吃一惊,“急信何在?”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封加有玺印的昭阳亲笔书信,双手呈给柏灌。

    柏灌拆看毕,吸口长气,陷入长思,良久,转对柏青:“去,有请太子殿下。”

    不一时,太子修鱼驾到,急不可待地将信览过,略略一怔:“秦人谋我?不可能吧!”

    “不是谋,是灭国!”陈轸沉声应道。

    许是被灭国一词震住了,修鱼愣怔良久,方才醒悟过来,陡然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灭我大蜀?”又是几声长笑,转对柏青,“柏青将军,你可听清了?秦人谋我!秦人要灭我开明!哈哈哈哈!就凭他们秦人?”连连摇头,“楚人别不是让秦人吓破胆了吧?”

    “殿下,”柏青小声禀道,“据臣所知,苴、巴已修通五尺山道,直达褒汉。由褒汉至土费,如果赶得快,二十日可到!”

    “到了又如何?”修鱼冷冷一笑,“先帝之时,与秦人数战,秦人无不望风披靡,差点丢掉老巢庸都!及至父王,秦人欺我父王年幼初立,争我褒汉,又战,结果如何?秦人再次溃不成军,哈哈哈哈!还是老相傅领的兵呢!”不无得意地看向柏灌,“是不,相傅?”

    “是的,殿下。”柏灌应一声,脸上浮出浅笑。褒汉之战,是他此生最值一提的功业,早晚被人提及,柏灌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哈哈哈哈,”修鱼再出讥笑,“秦人被老相傅打得屁滚尿流,秦公不得已,才与父王会盟于褒汉,自愿称臣不说,又贡金百镒,宝器无数。特使大人,你这猜猜,父王是以何物回敬他的?”

    陈轸眯缝两只小眼,微微摇头。

    “哈哈哈哈,”修鱼笑得前仰后合,笑毕,将那封信“啪”地扔在几案上,极是不屑,“我晓得你是猜不到的。父王收到秦贡,随手捧出一把土,包在空礼盒里,就这样回赠他了!哈哈哈哈,一把土呀,一把烂土而已!如此蒙羞,修鱼若是秦公,必会一头撞死在终南山上。”转向柏灌,“相傅,修鱼所讲,可有虚言?”

    “殿下所言甚是,”柏灌澄清道,“只是与实情略有出入。当时,大王收到秦礼,一时却无合适的宝器回赠。老臣正自犯难,大王灵机一动,吩咐内臣拿出一堆烂泥,用水、灰搅和,亲手捏出不少宝器,喷上颜色,真正是以假乱真了呢。呵呵呵,老臣实在没想到,大王泥工如此了得。”

    “还是相傅说得好。”修鱼看向陈轸,目光挑衅,“楚王特使,你这可都听清楚了?”

    “哈哈哈哈——”陈轸听得明白,笑得比修鱼的还响,略显肥胖的身子在他的笑声里一抖一抖。

    “咦,你笑什么呢?”修鱼怔了。

    “笑你们大蜀呀。”陈轸又笑几声,方才收起,看向修鱼,“你们蜀地有如此之多的可笑之事,在下焉能不笑?”

    “有何可笑之事,你且说来。”修鱼脸色变了,沉声道。

    “就今日所知,可有三条:其一,王痴;其二,君狂;其三,臣愚且失能。”陈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棒子照头打下。

    王自不必说,君当指太子修鱼,而臣……

    修鱼、柏灌、柏青在场三人面面相觑,各呈愠色。

    庄胜大急,正要补救,陈轸伸手阻住,侃侃说道:“大国邦交,当慎之又慎,王却捏泥作宝,应之以儿戏,岂不为痴?王以国土赠人,前兆不祥,臣子不力谏,反而沾沾自喜,贪功迄今,岂不为愚?殿下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岂不为狂?君臣坐井观天,足不出蜀,不知塞外变化,抱住陈年往事不忘,亡国之日近在眼前而不自知,岂不为失能?”

    陈轸一一数落开明君臣几大不是,在场诸人,尤其是一向说一不二的老相傅柏灌,在殿下及子女跟前丢丑,面子没处搁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反驳不出,因陈轸所言,乍耳一听,句句成理。

    气氛一时沉闷。

    “殿下,相傅大人,还有柏将军,”陈轸轻叹一声,拱手道,“非在下言语相逼,危言耸听,实乃情势逼人,时不我待了。”

    “敢问特使,”老相傅最先缓过神来,干着脸问道,“你且讲讲,山外有何变化?”

    “山外变化,莫大于秦,”陈轸应道,“二十年前,秦公任用商鞅变法改制,国力强盛,河西一战,击败大魏武卒,斩首八万。之后又与楚人战于商於,斩首楚人三万,强霸商於。中原列国为对抗强秦,结盟合纵,就在去年,六国四十万大军兵分数路,夺关攻秦,秦与六师激战数月,大破之,斩首无数。六国不敢西向,秦人腾出手来,集结大军,磨刀霍霍,将于近日攻夺巴、蜀。在下……唉……”长叹一声,摇头顿住。

    “秦师如此厉害?”柏青大瞪两眼,显然不信。

    “秦师厉害不厉害,交战之后你就明白了。”

    “谢特使,”老相傅心服口服,换过脸色,拱手谢道,“老朽受教了。老朽再问一句,特使何以晓得秦人近日就要谋我?”

    “回禀相傅,”陈轸拱手还过一礼,“因为在下刚刚去过秦国。可叹苴人,连秦人出征的山道也修好了。”

    “苴人修道是为迎取神牛。”修鱼愣头愣脑地接上一句。

    “唉,”陈轸长叹一声,看向太子,“殿下呀,你难道真的相信秦人有神牛吗?”

    “咦?”修鱼怔道,“通国亲眼所见,亲手所试,还能有假?”

    “殿下既然问起,在下就对你们讲讲这神牛。”

    话及此处,陈轸遂将几年前张仪如何谋划征伐巴、蜀,如何编出神牛故事欺骗苴国太子通国,如何让通国验看神牛,诱他修路,通国太子如何信以为真,等等,悉数讲述一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老天,”修鱼咋舌道,“不久前本宫向通国索要几头神牛,通国心疼,却又不敢不给,再三与本宫讨价还价,岂料……”

    “若照特使所言,”老相傅这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不顾君臣礼节,出声打断修鱼,直视陈轸,“巴、蜀情势危矣。敢问特使,此来就为捎封急信?”

    “非也,”陈轸应道,“在下此来,一为代令尹大人捎封急信,二为代楚王陛下与开明王陛下做笔买卖。”

    “做何买卖?”

    “临别之时,楚王执在下之手,再三叮嘱说,荆、蜀一家亲,荆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秦人入川,毁蜀人宗庙。只要开明王诚心,楚人愿助一臂之力。”

    “这……”柏灌眯起老眼,“亲归亲,买卖何在?”

    “楚助蜀拒秦,蜀助楚灭巴。事成之后,蜀、楚平分巴地,以潜水、江州为界,潜水以东,归楚,潜水以西,归蜀!”

    巴都阆中位于潜水中部,巴人势力近年西迁,已扩至涪水。蜀地东北部的其他山地,则为苴人所占。作为开明王芦子的拥立者之一,苴侯葭萌与大王之争,柏灌是清楚不过的。葭萌做梦也想回到成都,坐上王位,前番借巴兵谋反,这又勾结秦人,再引秦兵作乱,堪为开明朝心腹大患。柏灌早想除掉此患,然而,一则大王芦子出于兄弟亲情,于心不忍,二则苴侯与巴王攀为儿女亲家,订立攻守同盟,蜀国这又因修筑孔雀王妃陵墓闹得国力疲软,急切间图谋不得。陈轸讲出的这宗买卖,莫说是得到巴人之地,单是楚人助蜀除掉苴侯,于柏灌也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柏灌毕竟是柏灌,老眼珠子滴溜一转,缓缓说道:“楚王既言平分巴地,巴地广袤,若按特使方才划界,不为平分吧?”

    “依相傅之言,当如何划界?”

    “以巴水为界。巴水以东山地,归楚,以西陵地,归蜀。”

    “就依相傅,但江州归楚!”

    柏灌看向太子修鱼,朝他微微点头。

    “就这么分吧!”修鱼一锤定音。

    “不瞒诸位,”陈轸拱拱手,和盘端出此行目的,“在下之所以急急赶来,是时不我待了。秦兵不日即至,楚王已命庄乔为主将征伐巴国,起兵五万,分两路合击涪陵,攻打巴国。但楚国出兵只是呼应,就眼前而言,我们最大的对手,不是巴人,不是苴人,而是秦人。战略要冲不在涪陵,而在通往褒汉的数百里蜀道,但蜀道掌控在苴人手里。兵贵神速,庄将军希望贵国尽快起兵,早日夺取蜀道。只要我们扼控蜀道,秦人再凶悍,万难攻入。没有秦人,巴人就是瓮中之鳖了!”

    听到要蜀国立马出兵,柏灌、修鱼、柏青三人面面相觑。

    “唉,”柏灌长叹一声,“不瞒特使,苴人为患久矣,老朽早欲除之。只是,调兵遣将,征伐讨逆,没有大王旨意,万万不可,而大王他……”复叹一声,“多少年了,一心只在那个女子身上,视一切于不顾啊!”

    “那女子可是孔雀王妃?”陈轸问道。

    “正是。”

    “晚生敢问其详。”

    “说来话就长了。”老相傅闭起眼睛,将芦子大王如何梦到美少年,美少年如何变作女子,女子如何与他缠绵,他如何爱恋那女子,那女子如何化作孔雀远去,大巫祝如何解梦,大王如何循巫祝所解,微服出访,如何在集市上遇到梦中少年,少年又如何按梦中所示变身美女,大王如何纳其为孔雀王妃,如何置王后及三宫六院于不顾,独爱此妃,孔雀王妃如何体弱多病,如何念家,大王如何仿其故乡家舍在宫中筑东平台,如何作《东平之歌》,以歌舞慰其心,孔雀王妃如何不治仙去,临终如何留下遗言归葬陇山,大王如何伤悲,如何不舍,如何不顾朝臣反对,诏令举国五丁赴陇山背运故乡土石为她筑巨冢……等等诸事,如此这般娓娓道来,足足讲有一个多时辰,听得修鱼、柏青、庄胜三人不胜其悲,掩面恸哭,陈轸更是唏嘘再三,嗟叹不已。

    “唉,”老相傅长叹一声,“快十年了,为了一个梦,为了一个女人,大王就是这般折腾,莫说是朝臣,纵使五丁百姓,也是疲惫不堪,只是大王之梦,迄今未醒哪!”

    “这……”陈轸纳闷道,“以老相傅之望,以殿下之尊,难道也劝谏不动吗?”

    老相傅摇头。

    “五丁千里跋涉,往返陇山,只为担些土石,难道就……没有怨言吗?”陈轸又问。

    “怎能没有呢?”老相傅苦笑一声,“苴人就不肯听啊。作为开明属国,大王要苴侯也出五丁,苴侯非但不从,反倒阴结巴人,以大王役民过重、荒唐不经为名,兴兵问罪。所幸大王震怒,蜀人奋勇,将苴、巴之兵一举击溃。”

    “照理说,”陈轸不解了,“苴侯所言,也是为蜀人着想,蜀人当群起响应才是。”

    “特使有所不知,蜀人天性多情重义。据大巫祝所说,大王是峨眉山阳神化生,孔雀妃是陇山阴精化生,二山相望,阳阴相隔,不知几多年矣,方于此时相合,王妃与大王该有一场旷世恋情。看到大王如此伤悲,蜀人皆恸,五丁奋勇,搬运土石三年,方才成冢。运土石之时,大王亲身秉担承土,又在摩天岭顶修筑望妇堠,登高眺远,冢成,更作《陇归》之辞,由大巫祝谱曲,每三日行相见之礼,久而久之,遂成惯例,大王也就以此作为朝礼了。”

    “那……国事呢?朝臣如何奏事?”

    “除去征伐,开明朝并无国事。至于寻常事务,各地领主、有司、土司皆有处置,到殿下这里,就算到顶了。眼前伐苴也好,御秦也罢,皆是举国征战。举国征战,就要动用五丁,而按照开明律法,就必须禀报大王,由大王亲下御旨,否则,就是谋逆!莫说是老朽,即使殿下,也不敢擅专哪!”

    显然,摆在眼前的是一个无解之题:蜀国兴兵,必须经由大王,而大王之心只在一个情字上!

    众皆默然。

    陈轸闭目良久,心头陡然闪过一念,抬头看向柏灌:“相傅大人,晚生有一事相问。”

    “特使请讲。”

    “孔雀王妃可有画像?”

    “有。在大王宫里,大王视之若宝,日夜相守。”

    “是何人所画?”

    “宫中画师。”

    “是男是女?”

    “给王妃画像,自是女流。”

    “在下能否见到那位画师?”

    相傅看向修鱼,修鱼不假思索,转对柏青道:“去,传画师来。”

    俄顷,画师赶到,陈轸直入主题:“请问画师,孔雀王妃身体可有痣记?”

    “是有一处胎记,只是……”画师猛地顿住,不自然地看向这几个大男人。

    “不可有瞒,”修鱼厉声说道,“无论什么,全部讲给这位先生!”

    画师迟疑一下,走到陈轸身边,附耳悄语一番。

    “甚好。”陈轸沉思一下,点头道,“能否凭借记忆再画一张?”

    “这……”画师面现难色。

    “此画关系大王,关系殿下,关系相傅,关系八十万蜀人,也关系你的身家性命。”

    画师看向修鱼和柏灌,见二人尽皆点头,放下心来,转问陈轸道:“大人是要画幅一模一样的吗?”

    “让我想想。”陈轸眼珠子急转一阵儿,吩咐她道,“画一幅山涧水里洗浴的像,就叫王妃出浴,要山水俱在,对了,加点雾气,最好是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但那个痣记不可少。”又顿一下,“还有,王妃神情忧郁,眼中泪出,脚脖子被一根粗铁链拴着,铁链钳入一块巨石深处。至于鸟花虫鱼,你自在加去,画出个悲情即可。”

    众人无不愕然。

    见画师动也不动,仍在那里僵站,陈轸问她:“能画出不?”

    画师点头:“画像不难,只是——”

    “去吧,就照我讲的画,不得有误。”

    老相傅努下嘴,柏青叫出自己的夫人陪护画师备料作画去了。

    画师他们走后,柏灌、修鱼、庄胜尽皆看向陈轸,不知他是何主意。

    “殿下,相傅,”陈轸朝柏灌、修鱼抱拳道,“明日晨起,烦请二位向大王引见在下,就说女几山仙人崆峒子求见。”

    翌日晨起,一身仙袍、装饰离奇的陈轸在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的陪护下步入蜀宫,觐见开明王芦子。

    大巫祝陪坐王侧。

    开明王芦子瞪起两眼,将陈轸上下打量许久,看向大巫祝。大巫祝两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肚腩上。

    陈轸两眼微闭,只留两道细缝,无视大巫祝,只是斜睨芦子。

    “听闻你是女几山仙人崆峒子?”芦子发问。

    “正是。”

    “敢问仙人高龄几何?”

    “高龄不敢。小仙不过虚历三百二十又五度春秋。”

    “啊?”芦子目瞪口呆,“你是说,三百二十又五岁?”

    “正是。”

    芦子吸口长气,转向大巫祝。

    大巫祝的目光从陈轸的肚腩上收回,直射陈轸眼睛,陡然出声,声音犀利:“上仙可是居住女几之山?”

    “正是。”

    “上仙既居女几之山,何又叫作崆峒子?”

    “此事说来话长,”陈轸将郢都所遇之苍梧子旧事稍加夸张,娓娓道来,“小仙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楚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小仙伤悲欲绝,泣哭十日,声震旷野,惊动一个异人,就是先师,女几山真人。真人携小仙一路西行,至女几山深处,习练仙道,得养生妙术,历两个甲子一百二十春秋,真人乘风远去,小仙功力不逮,飞升不起,遂沿地脉循先师之气至崆峒山,在先师真气销匿处结草而居,又历一百春秋。”

    “真人哪!”芦子嗟叹一声,又吸一口长气,两眼眨也不眨,不无叹服地盯视陈轸。

    “可在本巫眼里,”大巫祝声色不动,不依不饶,“上仙怎么就不像是个仙人呢?”

    “敢问巫祝,何出此言?”

    大巫祝迸出一声冷笑:“修仙之人无不仙风道骨,饥餐宇宙精气,渴啜天地甘露,反观上仙,一身俗气,通体肉膘,根本不是仙人!”声音陡然严厉,一震几案,“大胆刁民,竟敢冒充上仙,蒙骗大王,欺我大蜀无人耶?”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长笑,拍拍隆起的肚腩,转对相傅、太子抖抖肩膀,“看来大蜀果真无人也!”

    “此话怎讲?”大巫祝厉声喝问。

    “天地博大,宇宙万象,皆在一个易字。易者,变也;变者,化也;化者,天地之道也。道本为一,一分阴阳双体,双体化而出四象,四象出而生八卦,八卦生而衍六十四卦,卦卦皆有互因互果,互变互化,方出博大天地,万象宇宙。至于人道修仙,自当与天地契合。天地既有万千之化,人道何无?人道既有万千变化,仙道何无?”

    陈轸于眨眼间辩出这些理来,莫说芦子诸人,即使大巫祝,心头也是一震,愣怔有顷,略略抱拳,语气稍有放缓:“修仙之道,共有多少?”

    “道者,经由之途也。据小仙所知,仙有天仙、地仙、人仙三种,每种又有三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道入门。”陈轸语气极是肯定,显然毋庸置疑。

    “这……”倒是大巫祝见识不够,傻眼了,咂吧几下嘴皮子,“敢问上仙所修何仙,所由何道?”

    “小仙初修地仙,经由气道入门,后修人仙,经由谷道入门。”

    陈轸胡乱应对,倒也滴水不漏,大巫祝皱会儿眉头,抬头又问:“何为谷道?”

    “就是这个,”陈轸拍拍自己的肚腩子,“食五谷,饮陈酿。”

    食谷饮酿,于仙道为匪夷所思之事,但出自陈轸之口,味道竟就两样了。大巫祝鼻子眼儿全不信,却又辩陈轸不过,气得干瞪眼,却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回击。

    “上仙此来敝邦,”开明王显然是完全听信了,真诚拱手道,“实乃敝邦之幸。芦子粗鄙,敢问上仙,可有教芦子之处?”

    “小仙不敢,”陈轸回过一礼,“只是小仙近日出游,远远望见一个山顶祥云笼罩,百鸟盘旋,深以为奇,遂近前探视,果在一山溪中邂逅一名奇异女子——”刻意顿住。

    “哦?”开明王倾身问道,“上仙快讲,那女子在做何事?”

    “那女子正在溪中沐浴。”

    “你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还将她的裸身作出一画。”

    开明王吸口长气:“你画她时,她不晓得?”

    “晓得,晓得,是她特意求小仙画的。”

    “啊?”开明王愕然,“她不惧羞耻了?”

    “在人界有羞耻,在我们仙界,没有羞耻。”

    “后来呢?”开明王显然对此故事着迷了。

    “待小仙画好,那女子求小仙将此画送往成都,小仙正是为此觐见大王。”

    “那……”开明王的呼吸紧促起来,“此画可在?”

    陈轸看向周围诸人,芦子会意,吩咐相傅、太子及身边宫人尽皆出去,只有大巫祝端坐不动。

    “此地无外人了,请上仙出画。”

    陈轸的目光看向大巫祝。

    开明王略一迟疑,冲大巫祝抱拳道:“也请神巫暂避。”

    大巫祝狠盯陈轸一眼,大步跨出。

    看到殿中再无他人,陈轸从袖中摸出画轴,起立,展开,以身作挂架,将画正对开明王悬挂。

    “苍天哪!”开明王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扑通”跪地,手抚画面,泪流满面,语不成声,“是……是……我的孔雀爱妃啊,苍天哪!”

    开明王号哭一阵,陡地抢过那画,揉去泪水,细细审去,大惊道:“上仙,爱妃她……这是在哭呀!看她的脚……怎会有条锁链呢?”

    “唉,”陈轸吟出一声抑扬顿挫、富有乐感的长叹,捋一把长长的雪白假胡子,语气沉重,“说来话就长了。那女子一见小仙,涕泪涟涟,向小仙哭述身世,说她本是陇山山神之女,托身孔雀。大王年轻时,有次打陇山经过时,她刚巧从大王头顶飞过。想是大王威仪不凡,孔雀在大王头顶盘旋,一路尾随大王,越看越爱慕,真正是一见钟情啊。后来,大王离开陇山,孔雀求告山神父亲成全她的心愿,山神死活不肯。无奈之下,孔雀哭求其母,其母只此一女,只好含泪说出实情,非你父不成全你,是你不能嫁给蜀王呀。她问因由,其母说,你是陇山之精,非陇山水土滋养,不可活也。孔雀闻言伤悲,自此得下相思病,山神用尽办法,其病不轻反重。眼见孔雀奄奄一息,山神只得成全,施法让她变身人间少女,派数灵护送她至成都,要她起誓,她必须在一年之内回归陇山,若是不回,她就会生病,客死他乡,再也回不到陇山了。孔雀一一应允。后来诸事,大王也都晓得了。”

    与大巫祝所言相比,陈轸讲出的孔雀王妃前身故事更是有鼻子有眼,切近情理,开明王越听越信服,悲从爱中来,“孔雀啊,我的爱妃啊”,一声接一声,哭了个稀里哗啦。

    “大王呀,”陈轸任他悲哭一阵子,导入正题,“你可想知晓孔雀王妃现在何处,因何涕泣,脚上因何有链吗?”

    一语惊醒开明王,芦子猛地止住号啕,含泪急问:“上仙快讲!”

    “孔雀王妃仙逝后,一缕精魂离开肉身,袅袅升空,径投陇山。行至白龙水,王妃口渴,欲饮水河中,不料撞到白龙水怪,那怪贪她貌美,强虏她身,囚于……”陈轸再次顿住,轻轻摇头。

    “囚于何处了?”开明王急不可待。

    “就囚在小仙作画处。附近有处深潭,潭下有个宫城,白龙水怪虏她至此,日日威逼她成亲,可王妃心系大王,宁死不从。白龙水怪急切不得,就将她用铁链锁在潭边,使虾兵蟹将日夜看守,不许她擅走一步。”

    “我的……我的好爱妃呀——”开明王顿足捶胸,号啕又哭。

    “大王呀,”陈轸火上浇油,“孔雀王妃在那潭水里受苦受难,度日如年,无时不在想念大王哪!”

    开明王擦把泪水,一把抓住陈轸胳膊:“请问上仙,可否记得那个处所?”

    “记得,记得,小仙全都印在心里头呢。”

    “这就引本王前去,看本王……捣碎它的宫城,活捉那怪,剥去它的皮,抽掉它的筋!”

    “好倒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

    “欲去此处,须得经由苴地,可那苴侯——”

    开明王两眼一瞪,朝几案上猛震一拳:“什么苴侯?他是本王所封,本王欲去何处,看他敢说半个不字!”

    “唉,大王有所不知,”陈轸摇头叹道,“若在过去,大王借路,苴侯不敢不从,但今日不成了。听老相傅说,苴侯为王位之事对大王早有怨言,前几年大王使人前往陇山担土,苴侯非但不听命,反倒密结巴人,反攻大王。”压低声音,“这且不说,据小仙探知,那苴侯又与白龙水怪结作同盟了。白龙水怪探知大王与王妃有恋情,恐惧大王前去营救,托梦于苴侯,要他万不可放大王过来,如若不然,就率虾兵蟹将冲毁他的王国,苴侯一则害怕,二则也对大王不满,就与他订下盟约了。”

    “葭萌,”开明王从牙缝里挤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本王看在父王、母后面上,一再让你,你却得寸进尺,吃里爬外,看本王——”朝几案又是一拳,朝外大喝,“来人!”

    殿下修鱼、相傅柏灌应声而入。

    “听诏!”开明王一字一顿,“苴侯葭萌无视王尊,暗结水怪欺我爱妃,本王忍无可忍,自今日起,废去葭萌苴侯封号,起五丁十万,荡平苴地,营救爱妃!”

    修鱼、柏灌长吸一口气,不无叹服地看一眼陈轸,叩首于地:“微(儿)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