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标题文档 - 图1 第六章 争相位,张仪逼走公孙衍

    樗里疾轻松一声“紫云公主”,就将公子卬变为了秦国战俘。

    然而,公子卬早已抱定死国之志,即使秦公亲释其缚,待以上宾之礼,公子卬仍旧不肯降顺。秦公无奈,只得将他“请”回咸阳,寄居于樗里疾宅中。

    半月之后,陈轸由楚地凯旋,至宫向秦公奏报使命,将昭阳如何备战,如何建功心切,自己如何说服昭阳,昭阳如何改变心态,楚王如何密旨观望等过往情节一一禀明。秦公听毕,执其手不无感慨道:“此番六国伐我,势如泰山压顶,关键辰光能够奋手挺身,力挽我大秦基业于将倾者,首推爱卿了。”

    “君上……”陈轸感激涕零,跪地泣道,“微臣不过是尽点儿小小的职分而已,君上却这般褒扬,微臣实在……愧不敢当啊!”

    “呵呵呵,”秦公朗声笑道,“爱卿不必过谦。此番御敌,函谷道之所以未失,河西、商於之所以无虞,皆因楚人未动。而楚人未动,功在爱卿一人!”

    “谢……谢君上知遇!”

    “拟旨,”秦公转对内臣,“陈上卿使楚退纵,功勋卓著,赏黄金一百,歌伎十名,绫缎十匹,夜明珠一颗,轺车一辆,宝马两匹。”

    内臣一一记下秦公赏赐。

    “君上,”陈轸谢道,“微臣略效此劳,君上却如此厚赐,叫微臣……”重重叩头。

    “爱卿请起,”秦公朝陈轸微微一笑,轻轻抬手,“与爱卿卓著功绩相比,这点赏赐不足挂齿。再说,寡人这里还有一求呢!”

    陈轸起身复坐,拱手道:“微臣贱躯皆属君上,君上但有驱策,微臣必将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不不不,”秦公连连摇头,“爱卿是寡人大宝,死不得哟!”身子趋前,“寡人听说爱卿与魏王膝下的安国君甚有私交,可有此事?”

    “是有私交。敢问君上有何吩咐?”

    “秦不缺兵,缺的是率兵之才。纵观此战,安国君伐我河西,真正了得,堪称是员不可多得的将才。”秦公拱手,“如此大才,寡人甚想得之,特请爱卿成全。”

    “君上,”陈轸略略一忖,似笑非笑道,“安国君是否将才,列国皆知。就轸所见,其将兵之才,智不及公孙衍,勇不及司马错。大秦三军中智如公孙衍、勇如司马错者,不在少数,君上却对此人这般器重,敢问——”顿住话头。

    “唉,”秦公长叹一声,“爱卿既然问起,寡人也就实打实讲。当年先君在时,将阿妹许嫁安国君,虽是出于情势,但阿妹与安国君毕竟有过夫妻之实。阿妹为秦国立下大功,今却苦守宫中,再嫁他人不妥,若不嫁人,寡人总不能眼看着阿妹守一生活寡吧?”

    “君上,”见秦公将话说到此地,陈轸甚是衷心,拱手道,“君上仁心,微臣知矣。只是,安国君他——”话头顿住,面现忧色。

    “此人毫发无损,眼下就在咸阳,寄身上大夫府中。昨日听樗里爱卿讲,安国君抱定死国之志,绝食三日了。寡人不想让他死,而能使其生者,想必只有爱卿了!”

    “谢君上器重,”陈轸微微拱手,“微臣这就奉旨探望老友去!”

    上大夫府中后院,寂静无人。

    一处偏房的房门虚掩着,公子卬一身戎装,两眼微闭,端坐于席。

    前面案上,摆着几盘美味佳肴,全都放凉了。地上一坛美酒,坛封开启,案上一盏酒爵也早斟满,酒香菜香四溢扑鼻,但显然没有谁动过一口,一双玉筷整齐地码放。

    房门“吱呀”响过,陈轸走进,在公子卬对面轻轻坐下。

    公子卬显然察觉到有人来了,腰杆挺得更直,眼皮闭得更紧。

    “上将军,是下官,陈轸看你来了。”陈轸的声音极轻。

    公子卬打个惊战,猛然睁眼,两道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陈轸。

    “陈轸见过上将军!”陈轸两手拱起。

    “哼,”公子卬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我道是谁,原是你个奸人!”

    “好好好,”陈轸竖起拇指,“上将军骂得好哇!”

    “你——”公子卬气急,“真还没见过你这般无耻之人!”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上将军可以骂轸是奸人,却不可骂轸无耻。”

    “咦?”公子卬倒是愣了,两眼直盯住他,“为何不可?”

    “上将军请看,”陈轸拿过公子卬前面的酒碗,倒出一些,用手蘸几蘸,在案上写出一个“姦”(奸的繁体)字,“三女成奸,女为家室,家室为私,奸即私也。轸是俗人,爱恋美女佳肴,功名富贵,是个道地的奸人。然而,轸虽奸人,却非无耻之辈。轸在魏十数年,上将军可曾见过轸做过半点无耻之事?可曾见过轸盗抢欺蒙过?可曾见过轸不忠不孝过?可曾见过轸忘恩负义过?可曾见过轸言而无信过?可曾见过轸强取豪夺过?轸敢对天起誓,轸既凭本事吃饭,亦按规矩做人,有奸心,却知耻。”

    “陈轸,”公子卬冷笑一声,“亏你还能说出这些!我这问你,你设下赌局,引诱白家少爷赌光家私,算不算盗抢?你弄出什么凤鸣龙吟,怂恿父王南面称尊,使大魏从此陷入危局,算不算不忠?父王待你不薄,你却背离父王,事魏世仇,算不算忘恩负义?至于此生是否做到言而有信了,你可扪心自问!”

    “唉,”陈轸长叹一声,泪水流出,“别人不知内情,可以这么讲,上将军怎能这么讲呢?我设元亨楼不假,可我为什么设呢?还不是因为上将军您?白少爷入局,是他自愿,我没有使人强迫过他。南面称尊,本为陛下心愿,我弄出那个凤鸣龙吟,是对陛下尽忠。陛下待我不薄是真,可我也把心掏给陛下了。至于逃离魏国,上将军你是知情的。轸若不走,上将军还能在此地见到轸吗?至于是否守信,轸无语自辩,唯有公断。他人自不待言,就上将军所知,这些年来,轸可曾有过一诺不守?”

    “这……”公子卬倒是语塞了。

    “上将军哪,”陈轸抹把泪水,“这些年来,轸之衷肠,唯将军知。轸之委屈,也只有诉予将军听啊。轸逃过庞涓剐身之难,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轸至秦,本以为再无知己,不想天意成全,今朝得见将军,死无憾耳!”从菜篮子里取出一爵,拿起酒坛,斟满酒,将对面斟满酒的酒爵端起,双手捧给公子卬。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轸真正是公子卬的克星,只消一番说辞,就将他驳得无言可对。见陈轸这又递上酒爵,公子卬拒绝不得,半推半就地伸手接过。

    “上将军,”陈轸端起面前酒爵,“啥都甭讲了,为你我多年来相识、相知,痛饮此爵!”言讫,一饮而尽,将空爵底朝天亮给公子卬。

    公子卬两眼一闭,一口饮下。

    “来来来,”陈轸摸出一双筷子,在菜碟子上敲敲,“上将军,垫垫肚子好喝酒。此地再无别人,你我喝个尽醉。”

    有了一,接下来只能是二。公子卬长叹一声,拿起筷子,夹菜入口。

    由于绝食三日,体力不支,腹中饥渴,这又突然开戒,把菜当饭,将酒作水,不消半个时辰,原本有些酒量的公子卬这也支撑不住,再次满饮过后,情绪激昂,先将空爵“啪啪啪啪”连续击砸案面,继而起身狂舞,以头撞柱,再后伏在柱上号啕悲哭起来。

    陈轸坐在那儿不动声色,见他哭声低下去,方才缓缓起身,走过去,两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从今日起,在下不叫你上将军了,也不叫你安国君,只叫你卬兄!”

    “陈兄——”公子卬紧握其手,“魏卬此生,活得窝囊啊!”

    “卬兄,这且说说,你哪儿窝囊了?”

    “魏卬自幼喜兵,却逢战必败,好不容易打次痛快仗,这又沦为阶下囚……”公子卬说不下去,再次将头撞柱。

    “所以呀,卬兄,听轸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想开一些,未来有的是仗打!”

    “我……”公子卬的指节捏得咯咯直响。

    “卬兄,人生如梦,把酒作歌,来来来,今朝不谈这个,喝酒!”陈轸挽住他的胳膊,再次扯回案前,举爵对饮。

    又灌几爵下去,公子卬烂醉如泥。陈轸轻叹一声,命人将他背到车上,载回自己府中,安排婢女侍奉睡下。

    函谷一战,秦以一国之力,敌六国之军,不胜也是胜了。

    这也是自即位之后秦公在列国舞台上真正有意义的一次亮相。战后一月,秦公旨令清理损失,扶伤恤死,之后即论功行赏,公孙衍、陈轸、司马错、公子华、樗里疾、甘茂等一应将士,凡是参战者,尽皆重奖。即使被公子卬打得闭门不出、连丢河西数十邑的吴青,也因应对得法,使秦避免更大损失,不仅没受责罚,反倒晋爵一级。

    秦公在朝中一连颁奖数次,独无张仪。

    朝臣亦无猜测和议论,多数认为他虽然参战,却没建功,因他既无斩首,也未明确挂帅,所谋也在暗中,多是讲给秦公听的,即使公孙衍也不晓得。

    张仪初时也是诧异,以为秦公会另有说法,连候几日,仍旧不见任何说辞,好像这场大战压根儿就与他张仪无关似的。

    咸阳城内,各家府宅皆有庆贺,唯独张仪的右庶长府冷冷清清,莫说是争强好胜的家宰小顺儿脸上挂不住,即使香女也颇觉不平,要他进宫问个公道。张仪显然已经看出道道来了,笑笑说,好戏这在后头呢,要她即刻安排酒宴,说贵重宾朋马上就到。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几辆马车在府前停下,樗里疾、公子华、司马错三人搭作一伙直入正堂。

    香女端上酒菜,四人把酒畅饮,不消半个时辰,皆有醉意。几人中,只有樗里疾晓得张仪所建之功,此时喝多了,趁酒意鸣不平,公子华大声附和。得知自己出奇兵原是张仪所谋,司马错大是叹服,当即表示,再上朝时必为张仪请功。

    “诸位,”张仪连连摆手,把酒笑道,“在下叫诸位来,不是求你们帮在下请功的。”

    几人一怔。

    “在下是为两桩事情,其一是,”张仪举爵道,“请诸位喝酒。在下虽是酒鬼,却不喜欢喝闷酒,特请诸位助兴。来来来,请端起。”

    三人纷纷端起酒爵。

    张仪举爵,朝几人拱一拱手,一饮而尽。

    三人没有举爵,只是各睁两眼,盯住他,听他下文。

    “其二,”张仪抿下嘴唇,“是想送给诸位一桩功劳。”

    三人尽皆放下酒爵。

    张仪示意,三个头凑过来。张仪如此这般讲述一番,三人无不表情惊愕,面面相觑。

    “诸位,”张仪干脆把话讲绝,“若是信得过在下,就照在下所言,不可有误。”

    一阵沉默过后,三人先后点头。

    “好!”张仪又倒一爵,“来,为这桩功劳,干!”

    四人碰酒。

    半月过后,秦宫大朝,张仪起奏夜观天象,咸阳上空有王气冲天,公子华起奏凤鸣岐山,樗里疾起奏龙跃渭水,司马错起奏有麒麟现身咸阳北郊。一时间,朝中几位重臣接连应和,无不上奏祥瑞异象,朝廷之上一时呆了。

    与群臣一般无二,秦公也是一脸惊愕。待回过神来,秦公怫然作色,不由分说将几人尽皆呵斥一顿,说一堆“大敌虽去,合纵仍在,初战虽捷,却不能浮躁自满,南面称王……”等虚话套话,喝令退朝,拂袖而去。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阵,尽皆看向率先起奏的张仪。张仪两手合掌,“啪啪啪”地连拍几下,拍完之后,扭身即走。

    谁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拍。

    公孙衍一脸惑然,眯眼琢磨一会儿,轻叹一声,摇头亦出。

    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陈轸嘴角却浮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笑,不无叹服地拧起眉头,深吸一口长气。是的,这些无不是他曾经玩过的把戏,但他当年玩得那么辛苦,人家张仪却信口道来,连个证人证物也不屑去准备。

    关键是,张仪玩得恰当其时。

    就天下情势而论,秦公是该称王了。

    一连数日,秦公不再上朝。

    公子华有事欲奏,听闻君上在御花园里,赶过去求见,却被守值内臣拦在园门外。公子华扯住内臣,求问细情。

    “不瞒公子爷,”内臣悄声道,“君上这些日来心事浩茫,一直闷坐,莫说是见人,连膳食也不应时。不过,今朝心情稍稍好些,听说园中迎春花开,竟然移驾赏花来了,大家都很开心呢。内宰特别叮嘱小的在此守候,任谁来也不准禀报,免得扰了君上雅兴。”

    “这……”

    “若是急事,公子爷可在此处守候,待君上出来,就可见驾了。”

    “也好。”公子华拱手谢过,就在附近林荫道上信步溜达。

    正走之间,公子华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阵幽香袭来,扭头一看,惊道:“云妹!”

    是紫云公主。

    “二哥。”紫云顿住步,小喘道。

    “云妹,你这气喘吁吁的,慌什么呢?”

    “寻你!”紫云嗔他一眼。

    “寻我?”公子华呵呵乐了,“是有好吃的了,还是有好玩的了?”

    “你净想自家好事,”紫云又是一嗔,“从来就没为紫云想过。”

    “咦,云妹呀,”公子华越发乐了,“这话可就冤死二哥了!我这问你,二哥何时不曾想到过云妹了?二哥何事不曾想到过云妹了?记得有年云妹想吃老太后花盆中的长命果,是谁人从老太后的龙头拐杖下面替云妹偷摘出来的?”

    “就让你偷只果子,瞧你早晚挂在嘴角上。”紫云做出委屈状。

    “好了好了,”公子华凑上来,轻声安抚,“云妹呀,想让二哥做什么,轻启玉口就是。”

    “我……”紫云脸色微红,“想见一个人!”

    “谁?”

    “就是……就是那个……”紫云的脸色更红了。

    公子华嘻嘻一笑,凑她耳边,压低声音:“是安国君吧?”

    紫云啐他一口,伸手揪住他耳朵,咬牙恨道:“再提那个死人,看我拧断你这耳朵!”

    “咦?”公子华捂住耳朵,挠几下,“不是那个……又是哪个呢?”

    “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

    “这……”公子华有点蒙了,“二哥提过的人多了去了,云妹想见的是哪个呀?”

    “就是……那个嘴巴会讲的。”

    公子华挠起头皮来:“阿妹呀,是个嘴巴都会讲呀!”

    “右庶长,”紫云公主豁出来了,“就是张仪!”

    “张仪?”公子华吃一惊怔,“阿妹,这……这不成呀!”

    “为啥?”

    “因为……”公子华抓耳挠腮,“因为张仪早有家室了。”

    “我晓得。他夫人名叫香女,天生奇香,还会舞剑!”

    “是是是,”公子华竖拇指赞道,“云妹耳目倒是灵通。”

    “二哥,”紫云脸上红晕褪去,眼中现出倔强,两道目光直逼过来,“云妹相中这人了,你必须帮我。”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云妹有所不知,张仪与他夫人相亲相爱呢。不瞒云妹,二哥从未听说他在外面有过女人,府中也没纳妾,想来张仪是个重情的人呢。”

    “要是他们不恩爱,要是那人不重情,紫云我还看不上呢!”紫云越发认定了,“二哥,我认定他了,我这就要见他。”

    显然紫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真的上心了。公子华慎重起来,吸口长气,思考有顷,一拍脑门道:“有了!”

    “二哥快讲!”

    “张仪是个酒鬼,我把他灌醉,云妹与他生米煮成熟饭,如何?”

    “这……”紫云脸色绯红,略一迟疑,旋即点头,“也好,听说香女当年也是这般嫁给他的。”

    “嘿,”公子华惊愕了,“云妹真神了,什么都晓得,这要赛过我的小雕了。”

    紫云不无娇羞,低下头去。

    想到自己要奏的事情并不紧要,公子华当即动身,请紫云去他府中,安排范厨备好酒菜,亲自去请张仪。

    张仪早就听起过这坛百年陈酿,见公子华相请,便二话不讲,抬脚就走。

    范厨拿出本事,备好七冷八热满满一案美味佳肴,又将祖传陈酿提出一壶,摆在堂中。张仪一入院就闻到酒香,连赞好酒,迫不及待地直入酒席,“扑”地坐下。

    公子华亦无二话,与他对坐,拿过摆在案上的酒壶,美美嗅几下,绘声绘色地开讲范家陈酿的陈年往事,说是喝过此酒的人屈指可数,在魏地,只有两个死人和两个活人,两个死人是范厨的先祖和先父,两个活人是孙膑和公子华,莫说是庞涓,连魏王也不曾喝过。而在秦地,得饮此酒的也只三人,一是秦公,二是他父亲嬴虔,三就是他张仪了。张仪未饮先醉,拿过酒壶,连嗅数下,就要斟酒,被公子华拦住。

    “张兄且慢,”公子华拿过酒壶,笑道,“今有美酒,当有美人斟酌才是。”言讫击掌,素衣飘飘的紫云移步趋入,没有珠光宝气,不见粉黛颜色,但见双颊娇羞,二目含情,一颦一笑,尽现真朴之美。

    尽管张仪见识过不少阵仗,也是看得两眼发直,怦然心动,转向公子华道:“果是美女,公子金屋藏娇,让在下饱眼福了!”

    “小女子谢先生美言。”紫云跪在地上,拿过酒壶,慢慢倒酒,举止如一般侍婢无二。

    观她衣着,张仪只将其视作府中侍婢,再没多问,与公子华切入正题,把酒品啜。

    果是好酒。不消多时,壶中仙品已被“品”完,二人的酒兴却刚升起。公子华吩咐搬来早已备好的三十年陈酿,开怀畅饮。

    有美女斟酒,有仙品垫底,二人完全放开了。不消半个时辰,一坛老酒已是见底,公子华喝叫再开一坛。同时传令起歌舞。一十六名乐手依序而进,席地跪坐,奏起雅乐。一十六名舞女翩跹而出,从乐起舞。音乐雅致,舞姿曼妙,美女频斟,公子连劝,张仪再也把持不住,不消一时就喝高了。

    别人喝高了或吐或睡,张仪喝高了,却要耍个小酒疯,忽地站起,歪歪斜斜地当庭起舞。紫云见了,也站起身,在他身边伴舞。张仪两眼迷离,紫云含情脉脉,没舞多久,两个躯体就你来我往,贴作一处。

    见张仪脚步已是踉跄,公子华示意,紫云扶他去往侧室,侍奉他躺于卧榻。

    张仪睡醒时已是夜半。房中燃着数盏灯,两盆炭火,既暖和又亮堂。紫云躺在他怀中,仍未睡醒,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半隐半露的酥胸上搭的正是他的手臂。

    张仪唬出一身冷汗,急急松开,翻身坐起。

    经他这一折腾,紫云也醒过来。显然意识到场面尴尬,紫云粉脸娇羞,胡乱扎起衣裳,头发也顾不上打理,飞也似的逃走了。

    见紫云逃走,张仪适才松下一口气,将昨晚之事细想一遍,将脑门子连拍几拍,自说自话:“张仪,喝酒误事,切记,切记!”

    惺忪一时,感觉内急,张仪起身,匆忙间寻不到茅房,见四下并无他人,就在院中竹丛里行过方便,回房倒头又睡。

    张仪再醒时,天色已是大亮,院中传来人声。

    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华走进。

    想到昨夜之事,张仪面上甚过不去,拱手道:“公子好酒,让张仪出丑了!”

    “呵呵呵,”公子华亦拱一下,爽朗笑了,“听闻张兄是性情中人,昨日始信。酒不醉人,人自醉矣。张兄喝到后来,两眼发直,目中只有美人,连在下也不睬了。”

    张仪脸上一阵臊红:“是公子谋我!”

    “嘿,得下便宜还卖乖,天底下哪有你这号人?”公子华就题发挥。

    “好好好,”张仪连连拱手,“在下服你了。”看看日头,“在下这得告辞。一宵没回,我家香女放心不下呢!”

    “我说张兄,”公子华却不撒手,“你就知道嫂夫人,难道就不问问昨夜良宵春梦,怀中是何人吗?”

    “何人?”张仪心里一紧。

    “未来的大秦陛下嫡亲御妹!”公子华盯住他,微微一笑,打趣他道,“紫云公主慧眼相中张兄了,在下这要喝上张兄的喜酒喽!”

    张仪脸色陡变,许久,方才长叹一声:“唉,喝什么喜酒?公子呀,你这是拿在下朝火墙上推啊!”

    多日不朝的秦公突然召请大良造公孙衍和上卿陈轸入宫觐见,二人皆吃一惊。

    没有几句客套话,秦公就将话题扯到张仪的奏议上,紧盯二人道:“二位爱卿,天降祥瑞,右庶长等奏议寡人祭天祀地,寡人不敢逆天,但天地之祭,事关重大,寡人心中忐忑,今召二位爱卿来,是想听听二位高见,请二位畅所欲言。”

    公孙衍、陈轸互望一眼,各自低首。

    候有一时,见二人仍不开口,秦公直接点将:“公孙爱卿?”

    “君上,”公孙衍拱手道,“张仪所奏,微臣以为有三不妥。”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爱卿请讲!”

    “其一,”公孙衍直抒胸臆,“天降祥瑞,皆为传言,微臣使人探访,迄今尚未取到实证。秦法,无证不立。其二,山东列国皆已并王,君上此时南面,是步列国后尘,既无新意,亦难收奇效。其三,当年君上与苏子在论政坛上所辩,必已广播天下,列国皆知。”

    公孙衍显然有意和张仪对着干,一连列出三条反驳奏议,条条直中靶心。第一条,在秦国,秦法为大。张仪想得周全,却未虑及此条。第二条,等于复述惠文公自己在朝堂所言,以上意驳张仪。至于第三条,则是把张仪所奏彻底堵死。

    这三条反驳显然出乎秦公预料。

    秦公捋须长考,场面一时冷清。

    沉思良久,秦公抬头,看向公孙衍:“爱卿可有长谋?”

    “微臣以为,”公孙衍顺势说道,“六国合纵谋我,大敌虽去,危局未解,我当以三策应对,一是韬光养晦,储粮备战;二是结交列国,稳定戎狄,化敌为友;三是取苏子之谋,在合适时机帝临天下,以盖群雄。”

    “爱卿之意是,不王而帝?”惠文公目光质疑。

    “这……”公孙衍听出话音,不好再说下去。

    “对张子所奏,陈爱卿意下如何?”惠文公略顿一下,转问陈轸。

    “回禀君上,”陈轸拱手奏道,“天降祥瑞,必有实证,君上可旨令呈供。天地之祀,既关天地,当听天意,君上可赴太庙卜卦!”

    “爱卿所言甚是。”惠文公连连点头,拱手辞客,“寡人有扰二位爱卿了!”

    公孙衍、陈轸拜别,一同退出宫门。

    步下殿前台阶后,公孙衍显然不屑与陈轸同行,迈步正欲走去,陈轸住步,朝公孙衍拱手揖道:“公孙兄留步!”

    “哦?”公孙衍亦顿住步,扭头看过来,却没还礼,“是陈大人呀,兄不敢当,请问何事?”

    “在下略备薄茗一壶,欲请大良造赏脸品鉴!”陈轸再次拱手。

    “品鉴不敢,”公孙衍略一拱手,“谢陈大人厚爱。只是在下冗务在身,敬请宽谅。”言讫,转过身,大步而去。

    陈轸晓得公孙衍仍在记恨当年之事,望着他的背影怅然一叹:“唉,公孙兄,似你这般胸襟,连一个陈轸也容不下,哪里能是张仪对手?”摇摇头,径投嬴虔府中去了。

    此后数日,在张仪、樗里疾、公子华等发动下,众多朝臣纷纷上奏,各个郡县均有祥瑞异象报奏,证物证人也都陆续送抵咸阳。大良造案头摆满各地传来的异象奏闻及群臣奏请祭天的奏章。

    直到此时,公孙衍方才明白自己做了蠢事,正自追悔,府门外一片喧嚣,一队宫卫旋进院子,荷枪侍立。公孙衍慌里慌张出迎,刚出堂门就见惠文公健步走入,赶忙叩地迎驾,被惠文公一把扯起,挽臂入堂,分主仆坐了。

    “公孙爱卿,”惠文公客套几句,眼角斜向案前一堆奏章,直入主题,“你这儿的奏议不少嗬。”

    “启禀君上,”公孙衍拱手道,“微臣正欲进宫,向君上奏报此事。”

    “呵呵呵,”惠文公朝他笑笑,“不想寡人先行一步了。”指向奏议,“就案上这些,爱卿是何观瞻?”

    “君上,”公孙衍再次拱手,“天降祥瑞,异象纷呈,证人证物微臣这儿全齐备了。前几日,微臣使人夜观天象,斗转星移,斗柄正对秦野,紫微闪烁异常,此乃帝王气象。天意不可拂,民意不可违,是以微臣以为,君上可以祭天,南面称尊。”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公孙爱卿,其实寡人此来,并不是与你谈这事的!”

    “君上?”公孙衍一怔。

    “此地并无他人,寡人这也对你实说。”惠文公指着案上奏议,“所有这些,都是应景之作,寡人心里有数,爱卿心里也有数。寡人想说的是,时过迁境,六国并王谋我,寡人若再韬光养晦,内不足以激励民志,外不足以抗衡列国,这个王位,寡人不得不坐了。”

    见惠文公如此托底,公孙衍深为所动,长吸一口气,跪地叩道:“君上,是微臣谋短了。”

    “爱卿请起,”惠文公抬手,见他起身坐定,接道,“爱卿所谋,亦不为短,是寡人此前把路断了。”

    “君上——”

    “好了,”惠文公摆摆手道,“我们不谈这个,如何祭天,如何建制,寡人想听听爱卿之意。”

    “回禀君上,”公孙衍早有备案,择要奏道,“若是此说,微臣倒有一奏!”

    “请讲。”

    “商君之法虽说利于耕战,但过于严苛,尤其是连坐之法,民皆畏惧。以威势临民,民惧服而非心服,可用于战时,不可视作长策。是以微臣斗胆奏请君上借祭天之威,仿照中原朝制,设立相府,改良商君之法,推行新政,以宽仁治民,德临天下,成就王业。”

    公孙衍此奏,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公孙爱卿,”惠文公二目微闭,思虑良久,睁眼应道,“秦民不化,难以理喻,只可严律,不可宽宏。商君之法在秦由来已久,秦民皆已知法,惧法,视法为大,若是废之反倒不妥。不过,如爱卿所言,适当改良倒是可取。至于吏制,不宜硬套中原,但可以改革,设立相府节制。爱卿可据此拟出条陈,三日后上朝,报奏寡人。”

    “微臣领旨。”

    三日之后,秦宫大朝,公孙衍上奏,秦公颁旨祭天。

    及至四月,秦公择定吉日在咸阳效外拜祭天地,诏告天下,正式称王,是谓秦惠王。同日,惠王颁旨设立相府,重新诏命百官。

    相府虽设,相却未拜。就在众臣翘首以待相位归属之时,秦王却旨令五大夫以上诸臣,包括各地郡县守丞,尽皆荐举相国人选,所荐奏折依照旧时规程呈送大良造府,由大良造统一报奏。

    显然,拜何人为相,秦公仍在斟酌。

    秦惠王确实在为相位人选犯难。他心中的不二人选是张仪,但问题是,公孙衍如何安置?

    公孙衍堪为大才,至秦后屡建大功,又在大良造位上辖制百官数年,朝臣及各地郡县没有不服的。如果舍公孙衍而拜张仪,公孙衍该作何想?以公孙衍之志,必舍秦而去。秦已失苏秦,再失公孙衍,单凭一个张仪,何以遏制列国?

    惠王一时寻不到解招,突然想到前太傅嬴虔,遂去探望。相国人选至关重要,作为前朝老臣,老太傅在秦国公族世家里威望颇高,惠王很想听听他的建言。结果,他还没有张口,嬴虔就出口荐举陈轸。在他眼里,陈轸才是真正的大才,胜商鞅多矣。

    惠王笑笑,问候几句身体,又闲扯几句,托词离开。

    惠王前脚刚走,陈轸后脚赶到,寻他对弈。

    棋局尚未摆开,老太傅拱手贺道:“陈轸哪,老朽这要贺喜你了。”

    “贺喜?”陈轸怔道,“敢问太傅,晚辈喜从何来?”

    “未来国相呀!”老太傅诡秘一笑,压低声音,“不瞒你小子,方才陛下探访老朽,老朽断出陛下是征询国相人选来的,就向他荐举你了。你猜陛下是何反响?是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呀。哈哈哈,你小子就等着坐那相位吧。”

    显然,嬴虔老了。老而生童心,凡事也就想得天真些。

    望着面前的一头白发和真诚表情,陈轸苦笑一声,拱手道:“谢老太傅抬爱。”摆开棋局,拿出装黑子的棋盒双手呈上,“太傅,您请执先。”

    “咦?”嬴虔大是诧异,“你小子,大喜临门,你不好好慰劳老朽,就让执个先?”将棋盒推到一边,连连摇头,“这般打发老朽,不成,不成!”

    “不瞒太傅,”陈轸又是一声苦笑,“国相人选,大王早就定妥了。”

    “啊?”嬴虔吃一怔,“何人?”

    “右庶长,张仪!”

    “什么?”嬴虔一拍几案,“你是说那个在楚国偷走和氏璧的家伙?他算老几!不成,不成,老朽这就进宫问问驷儿!”

    嬴虔起身欲走,被陈轸死活扯住衣襟。正拉扯间,公子华回来探父,被嬴虔逮个正着,劈头问及此事,公子华推说不知。

    “看看看,”嬴虔乐了,转对陈轸,“你小子净是瞎猜。华儿与驷儿自幼就在一起耍,形影不离,如果驷儿定下人选,华儿不可能不知。”

    陈轸自也晓得其中利害,对公子华揖道:“适才前辈与在下话及相国之事,是在下妄猜上意,公子万不可当真,亦请不要对外提起!”

    “陈大人,”公子华回一揖道,“在下心里有数。”盯住他,“顺便问一句,如果大王真的如大人所言,拜右庶长为相,大人是何感喟?”

    “唉,”陈轸长叹一声,“不瞒公子,在下为大秦使楚,奉大王旨意与张仪结怨。在下探过鬼谷,又在楚地与他交道多日,深知其人。鬼谷诸子中,仪与苏秦、孙膑大是不同,与庞涓倒有几分相似,却又胜之数倍。仪大用于秦,在下必不容于仪,处境危矣。”

    陈轸与张仪的过节,公子华自是熟知,安慰道:“陈大人想多了。人臣各为其主,大人奉旨谋事,张仪焉能不知?再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张仪今与大人同朝为臣,共谋王业,想必不会再去计较过往的斤斤两两。”

    “如此最好。”陈轸再揖道,“公子若是得闲,也望在张子面前为轸说几句软话。”

    “谢大人信任,在下一定尽力!”

    当公子华到右庶长府上“说软话”时,张仪果如陈轸所料,牙齿恨得“咯咯”响,誓言让陈轸付出代价。

    说也凑巧,刚好这日上灯时分,秦王不期而至,且自带酒菜,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与张仪对酌。君臣谁也没有聊及朝事,只是喝酒。

    酒过数巡,张仪借酒意道:“我王陛下,微臣听说有人脚踏两只船,随时准备开溜呢!”

    “哦?”秦王略略一怔,以为他矛头指向公孙衍,笑道,“爱卿不会是指大良造吧?”

    “大良造为人磊落,微臣不敢中伤!”

    “爱卿是讲——”惠王又是一笑,豁然明朗,“陈上卿吧?”

    “大王圣察。”

    “爱卿何出此言?”

    “据臣所知,”张仪侃侃言道,“陈轸在楚,令尹昭阳对其言听计从,非寻常私交可比。不仅是令尹,听闻楚王亦与轸相善,轸出入章华台,如出入自家庭院。商於谷地本为楚有,前些年却为商君所夺。此谷六百里乃楚、秦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是以楚人视秦如寇,轸身为秦使,却分别得宠于楚国君臣,个中蹊跷,不言自明!”

    “爱卿想多了,”秦王笑道,“陈爱卿使楚,是寡人一手安排,结交昭阳,逼迫爱卿,也是受寡人所使。就眼下所察,陈爱卿在楚,并无出格之事。”

    “微臣治越期间,断过一桩讼案,大王可愿闻否?”

    “寡人愿闻。”

    “有女风流成性,滥交男人,连嫁数次,皆被遣返,但因其貌美,音甜,善媚,总有男人娶她。在又一次遣返之后,父母恨其不淑,败辱门庭,拒其入门。此女痛哭流涕,誓言痛改前非。父母心慈,只好许其归门思过。思过数月,此女果是有悔,行为举止无不贤淑。父母喜,再使媒妁约嫁。邻近知此女者,无人肯娶。一远客游至,不知端底,见此女貌美性温,举止得体,又有媚态,遂下聘礼,娶之入门。不及三月,此女旧疾复萌,与仆役通奸时,为其夫察觉。仆役情急,刃其夫,终成讼案。”

    话音是明摆着的,秦王微微皱眉:“爱卿是说,陈轸有二心?”

    “不是二心,是三心,四心!臣听闻,陈轸早年在卫,为宋谋。入宋,为魏谋。在魏时,又密结商君,为秦谋。今轸入秦,大王敢望此人一心为秦乎?”

    秦王长吸一口气,眉头结得更紧。

    “以臣所断,”张仪趁热打铁,“列国七强,可以王天下者,非秦即楚,秦、楚不共戴天。秦视楚为敌,楚亦视秦为仇。作为仇敌使臣,楚国君臣何以独信陈轸?大楚之王,仅为一个白肤舞姬么?堂堂令尹,尚缺几箱黄金珠宝么?是以臣疑此人以国情输楚。”

    秦王眼睛微微闭合,陷入沉思,良久,抬头道:“爱卿所言,不可不察,只是,捉奸须双,捉贼须赃,无凭无据,叫寡人如何处置?”

    “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张仪应道,“近日陈轸或会向大王辞行。”

    “辞行?”秦王怔道,“辞行何为?”

    “去秦适楚。”

    “这……不会吧?”

    “王若不信,可试问之。”

    秦王本想听听张仪如何看待相国人选,不料被张仪将话题引至陈轸身上,反倒怀下心事,越琢磨越不踏实。反复数日,秦王终是按捺不住,召陈轸入宫,闲聊几句,直入主题:“陈爱卿,寡人这召你来,是有一桩难事。”

    “可是相国人选?”陈轸点破。

    “正是。依爱卿之见,何人堪当此任?”

    “张仪。”

    “哦?”秦王略是一怔,吸口长气,微微点头,转开话题,“寡人听说,爱卿近日要出趟远门,可有此意?”

    “大王明察,微臣确有此意。”

    “爱卿欲至何地,寡人愿为爱卿约车。”

    “谢大王恩典,”陈轸拱手,“微臣欲往楚地。”

    “哈哈哈,”秦王长笑数声,“爱卿此行,还真让人说着了呢!”

    “大王,恕微臣冒昧猜度,能够说着微臣的,必是这个未来国相了吧!”

    “是何人并不紧要,”秦王又笑几声,二目直逼陈轸,“只是他所讲出的一个讼案,倒是成趣。”

    “敢问大王,是何讼案?”

    “说是一个不贞之妇,因心怀二志,致其夫家罹祸,终成讼案。”

    “微臣不才,求闻讼案。”

    秦王将张仪所讲讼案一一复述,之后,二目如炬,直射陈轸。

    “微臣没有讼案可说,”陈轸沉思有顷,拱手应道,“却也遇有一桩趣事,大王可愿一听呢?”

    “寡人愿闻。”

    “楚人有一妻一妾,妾年少貌美,自不待言,妻虽年长,却也风韵不减。有客至,居楚人之家,戏楚人妻,遭妻唾骂,复勾其妾,妾半推半就,未几,遂得手。客居不久,楚人死,其友问客,‘你今如愿以偿,我且问你,娶下哪一个了?’客应道,‘已娶其妻矣。’其友愕然,‘咦,其妻辱骂你,其妾迎合你,你为何不娶其妾,反娶其妻呢?’客笑道,‘此时与彼时,所想不同而已。客居其家时,我想的是谁能迎合我。而今居家娶妻,我想的则是谁能为我而辱骂其他男人。’”

    陈轸于眨眼间对出这个故事,秦王大是叹服,竖拇指赞道:“爱卿真急智也。”

    “谢大王夸奖,”陈轸应道,“非微臣急智,此故事在楚地广为流传,微臣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爱卿心迹,寡人知矣。只是,寡人甚想知道,有人预测你去秦适楚,寡人也忖知你将去秦适楚,你其实也心如肚明,为何仍要对寡人明言去秦适楚呢?”

    “回禀大王,”陈轸苦笑一声,“除去楚地,微臣真还不能再去其他地方了。”

    “咦?”秦王怔了,“爱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难道爱卿只有楚国一地可去吗?”

    “正是。”陈轸再出一声苦笑,“大王试想,未来国相既已预测,大王既已忖知,微臣若是另适他地,岂不有失大王和国相所望吗?至于微臣是否会以国情输楚,方才那个掌故已代臣言明。想必大王已知,楚王不算昏主,昭阳亦不为庸相。微臣若以秦之国情输楚,则与楚人之妾一般无二,大王难道相信楚王、昭阳会重用微臣吗?”

    “好辞令啊!”秦王脱口赞道,“陈爱卿,寡人相信你,也请你相信寡人。这样吧,爱卿既然动念再去楚地,寡人理当成全,这就予你车二十乘,金百镒,歌伎二十,依旧持大秦使节,如何?”

    “大王——”陈轸由衷感动,叩地泣道,“微臣……微臣……”

    “爱卿请起,”秦王亲手扶他起来,“爱卿此去,在楚地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时待得闷了,你再回来。无论爱卿身在何处,寡人必定念着你。记住,秦地,永远是你的家。寡人,永远是你的亲人。”

    “大王,”陈轸哽咽,“轸……记下了!”

    从宫中回来,陈轸担心夜长梦多,安排仆从翌日出行。

    陈轸正自收拾细软,宫中赏赐之物并二十歌伎送达。一番迎送过后,天色已黑。陈轸刚要喘口气,猛然想起一事,遂让仆从端起菜肴,自提一坛陈酿,缓步走进府内一处偏院。

    在此院寄住的是公子卬。

    听到脚步,公子卬迎出房门,拱手揖道:“一听声音就知是陈兄来了。”

    陈轸放下酒坛,回揖道:“卬兄,在下与你话别来了。”

    “话别?”公子卬怔了,“陈兄这是——”

    “吃着说吧。”

    陈轸提酒坛进屋,支走仆从,摆下酒菜,斟满酒,与公子卬一边喝酒,一边将与张仪如何结怨等事,由头至尾,根根源源地全都倒给公子卬,末了叹道:“唉,想我陈轸,真就是个苦命之人,在魏辛苦多年,尚未有个出头之日,却无端得罪庞涓,被逼入秦,刚刚有个开端,这又遇到张仪。鬼谷子的门下弟子,真就是在下的克星啊!”连连摇头,举爵,“来来来,卬兄,干!”

    公子卬却放下酒爵,两眼呆滞。

    “卬兄?”陈轸一怔,斜望过来。

    “好好好,”公子卬一下子回过神,举起酒爵,脸上起笑,语气却是伤感,“楚地广博,陈兄此去,定如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来来来,魏卬恭贺了!”仰脖饮尽。

    “卬兄,”陈轸没有喝,放下爵,两眼盯住他,“在下请示大王,已得大王口谕,这处宅院从明日起,就归入卬兄名下。至于卬兄名分,大王择日另行诏命。”陈轸嘴角现出笑,多少有些苦涩,“有朝一日,山不转路转,轸若有幸再来秦地,再入此门,就是卬兄门下客了。”

    “陈兄,你——”倒是公子卬怔了。

    “今宵诀别,在下有几句话欲问卬兄。”

    “陈兄请讲!”

    “卬兄可曾想过前路?”

    “想过。有朝一日,嬴驷或会召我,待见他时,在下就请命回国!”

    陈轸连连摇头。

    “有何不妥吗?”

    “不瞒公子,”陈轸改过称呼,“据在下所知,公子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公子卬惊问。

    “因为所有魏人都已认定公子战死沙场,庞涓为公子请功,魏王陛下也旨令太庙在正殿立公子牌位,公子头盔与二十勇士之盔合葬于临晋关了。公子若回,人也?鬼也?”

    公子卬手中的空爵掉在地上,整个惊得呆了。

    “公子,”陈轸的声音不急不缓,“于世人而言,于大魏而言,曾经的上将军公子卬已经殉国,不可复生,不过,公子眼前仍有三条路可走。”

    公子卬目光呆滞。

    “第一条,苟活。第二条,求死。第三条,为秦效力。”

    公子卬的眼珠子动了下,望过来。

    “如果公子求全性命,可走第一条,在下明日即捎带公子入楚,你我二人忘情于江汉之间,优哉游哉,不亦乐哉。如果公子认命,满意于现今功名,可走第二条,真心求死之人,天下无药可救。如果公子不认命,不服输,仍想做一个真正的将军跃马沙场,验证自己将军本色,凭自身本领建功立业,扬名于后世,可走第三条。”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活转过来,拱手道:“谢陈兄。在下不才,愿走第三条。只是,此路如何走,还请陈兄指点。”

    “公子若选此路,可分三步去走,一是改换名姓,二是结好张仪,三是与紫云公主重修旧好。”

    公子卬再次惊呆。

    “公子,”陈轸身子凑前,言辞恳切,“这三步你必须走。改换名姓,你可抛弃过往包袱,一身轻松上阵杀敌。结好张仪,因张仪未来必得秦相。将相和,方可建功。至于与公主重修旧好,个中利害,在下就不必多讲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憋在胸中,良久,缓缓吐出。

    “更名之事,在下也为公子想好了,公子可姓魏名章,姓魏可不必更姓,根基永在,至于这个章字,倒是颇有讲究。”

    “是何讲究?”

    “章字从音从十,音者,乐也,十者,数之末也。章即音乐之终,为终曲也。将军戎马半生,乐曲未竟,此名或可有助将军完整此生,建不世之功,谱不朽之曲!”

    陈轸一席话讲完,公子卬情绪亢奋,击案叫道:“好释义!”拱手,“魏章谢陈兄赐名!”

    “来,”陈轸举酒道,“为魏兄浴火重生,干!”

    “干!”

    百官荐举国相的奏章陆续呈送大良造府,所荐之人五花八门,但过八成是现任大良造公孙衍。由于秦国此前没国相,大良造即前商君任职,是秦国实质上的百官之首,公孙衍自入秦后,一直担任此职,得到众臣公推,也是自然。

    由于事关自己,对所荐奏折公孙衍并没有在大朝时奏报,而是在大朝之后专程觐见。

    秦惠王将所有荐奏翻阅一遍,顺口问道:“咦,为何不见荐举右庶长的?”

    “微臣不知,”公孙衍吸口凉气,拱手应道,“想必是右庶长为人平实,军功不彰,百官知之不多吧。”

    为人平实即不张扬,是肯定张仪的品性,但军功不彰则一语点中张仪死穴,因秦国任命官职、赐地封爵,历来就是军功至上,即使公孙鞅,若是没有河西大战时主将之功,只能是大良造,断不会被封为商君。

    “嗯,”秦王不好再说什么,微微点头,“爱卿所荐何人?”

    “这……”公孙衍略是一怔,“微臣尚未想过。”

    “寡人诏命百官举荐,爱卿缘何不想?”惠王目光直射过来。

    “微臣以为,”公孙衍这也寻到说辞,“国相乃佐君辅国之才,非天下大才不可。就微臣目力所及,有一人堪当此职,只是……此人眼下并不在秦,微臣是以没有举荐。”

    “爱卿是指苏秦吧?”惠王笑了,以问代答。

    “大王圣明。”公孙衍这也松出一口气。

    “唉,”惠王敛起笑,长叹一声,“爱卿所荐甚是。寡人一念之误,放走大才,使天下合纵,终成今日灾变!”

    “此乃天意,非大王之误!”

    “好了,不讲这个。”惠王回归话题,“除去苏秦,就眼前朝臣中,爱卿可有荐举?”

    “回禀大王,”公孙衍拱手道,“微臣并无荐举,听凭大王圣裁!”

    公孙衍告退之后,秦王又将所有奏章细审一遍,闭目长思。

    秦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本为张仪。然而,近日之事,尤其是张仪对待陈轸的小肚鸡肠,却又让他不无顾虑。国相乃百官之首,若无容人之量,何以辖制百官?就治国而言,能够辖制百官的首推公孙衍。近年秦政张弛有度,内外有治,公孙衍功不可没。

    公孙衍始终不荐张仪,显然并不认可张仪。若用张仪为相,公孙衍必定不服。反过来讲,若用公孙衍为相,张仪亦必不服。苏秦、张仪同为鬼谷子高徒,苏秦身挂六印,张仪千辛万苦至秦,若连一印也不让他挂,叫他情何以堪?

    既然称王,不可无相。一边是公孙衍,一边是张仪,秦惠王左想不是,右想不是,一连折腾数日,正煎熬时,猛然想到寒泉子,全身一振,吩咐摆驾终南山。

    “敢问君上,”寒泉子听完陈述,呵呵几声笑问,“是想治一隅呢,还是想治天下?”

    “这……”秦惠王心头一颤,拱手应道,“敢问前辈,嬴驷不才,治天下可乎?”

    “欲治天下,必抗纵亲,而纵亲为苏秦发动。天道制衡,可制苏秦者,唯有张仪。”寒泉子的语气毋庸置疑。

    “谢前辈决疑!”秦惠王长舒一口气,再次拱手,“只是,二马不可同槽。若用张仪,何以安置公孙衍呢?”

    “既然不可同槽,何不分槽养之?”

    好一个分槽养之!

    秦惠王豁然开朗,连声称妙。如此难题,寒泉子竟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着实令惠王叹服。接后一个时辰,一君一民一边品茗,一边聊些天地阴阳、修身养性等无关紧要话题,看看天色向晚,惠王辞别。

    寒泉子也未挽留,礼送出谷。

    秦惠王其他不问,单问张仪,公孙衍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显然,自己并不是秦王心目中的相才。公孙衍对国相一职并不贪恋,但入秦以来,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大秦国势视作人生大业苦心经营。就如种树,他挖坑,他培土,他浇水,他施肥,如今终于结出果子来了,摘果的人却不是自己,任谁心里也不是滋味。

    秦王进山,伴行的是司马错,樗里疾因义渠使臣来访而未能成行。

    这日晨起,樗里疾至大良造府禀报义渠诸事,正事议完,樗里疾起身欲辞,公孙衍伸手笑拦道:“樗里兄且慢,在下顺便问句闲话。”

    樗里疾复坐下来,拱手道:“下官谨听大良造吩咐!”

    “大王诏令五大夫以上吏员举荐国相人选,在下遍览荐奏,未见樗里兄的,敢问樗里兄可有荐奏?”

    “下官尚未想定,是以未能成荐。”樗里疾略顿一下,“怎么,大王催得急么?”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没有的事。大王只让举荐,并未限定具体时日,樗里兄尽可慢慢想定。”

    “这就好,”樗里疾松一口气,“下官敢问大良造所荐何人?”

    “在下也未举荐。不过,前日大王问起此事,在下倒是提起一人。”

    “哦?”樗里疾直望过来,“敢问何人?”

    “苏秦。”

    樗里疾竖下拇指,凑过身子:“敢问大王何应?”

    “苏秦乃大王之伤,在下荐毕,也自后悔了。好了,不讲这个。樗里兄,你我随便闲聊,若是你必须马上举荐,敢问举荐何人呢?”

    “这……”樗里疾略一迟疑,“在下真的尚未想定,这也正好请教大良造,若是举荐张仪,妥否?”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樗里兄举荐任何人皆可,若是举荐张仪,当是独树一帜了。”

    “哦?”

    “就报上的所有荐奏看,没有一人举荐张仪,樗里兄若举荐了,岂不是独树一帜么?”

    “敢问荐举的多是何人?”

    “倒是不少,有荐樗里兄的,有荐公子华的,有荐甘茂兄的,有荐陈上卿的,也有不少是荐在下的。”

    樗里疾这也听出话音,拱手道:“自商君之后,朝中诸务、百官辖制皆由大良造兼理,今百官皆举大良造为相,实乃众望所归,下官预贺了。”

    “这这这……”公孙衍亦忙拱手道,“谢樗里兄美言,只是,相国乃佐国辅君要职,非大才不能为也。在下不才,岂敢望此高位?”

    “公孙兄不必自谦,待大王回宫,下官这也举荐去。”

    两雄内争,必伤其国。一向并不重视功利的公孙衍竟然在意这个相位,且与张仪公开起争,这让樗里疾深为忧心。

    樗里疾左想不是,右想不是,遂将忧思讲给公子华。公子华近日在为紫云公主跑腿,有事没事就扯张仪喝酒,由不得把话透给张仪了。

    秦王在终南山中悟到的两槽之法就是设左右双相,一是左相,张仪,主外交,二是右相,公孙衍,主内政。

    秦王已知公孙衍心思,回来之后,决定先召张仪征询。

    张仪进宫,屁股尚未坐定,即拱手贺道:“臣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哦?”秦王似吃一怔,“爱卿因何而贺?”

    “大王得到贤相,此为秦国大喜,大王大喜,微臣是以恭贺!”

    “贤相?”秦王忖思自己回宫,尚未对任何人讲起此事,极是震惊,“爱卿呀,你这讲讲,寡人得到何人为相了?”

    “大良造呀!”张仪脱口而出。

    “嗬!”秦王呵呵朗笑起来,“爱卿这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啊!”

    “非也。”

    “咦?”秦王歪头看着他,“既然未长,爱卿何以晓得寡人已得大良造为相?”

    “是大良造自己讲的。”

    “哦?”秦王震惊了,“他是如何讲的?”

    “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这也全都知道了。大家都在为大王欣喜,为大秦庆幸。”

    秦王眉头紧皱,沉思良久,挥退张仪,密召公子华,查问张仪所言果然属实,心甚不悦,决定暂先晾公孙衍几日,让他多个思量。

    翌日上朝,秦王颁旨设立左相府,拜张仪为左丞相,但未明确左相职责,更未旨令他辖制百官。明人一眼可见,既设左相府,就会有右相府。

    公孙衍却不这么想。

    三日之后,当公孙衍的辞呈摆在案头时,秦王方才追悔,反思自己身为君王,气量确实小了,赶忙召来樗里疾,让他前去劝留。

    樗里疾赶往大良造府时,已迟一步。公孙衍将大良造府印等物及秦王所赐尽数封存,仅带身上佩剑及两个简陋行囊驱车往投东门去了。

    樗里疾驰至东门,说是大良造已于一个时辰前出城。

    樗里疾大惊,当即调转马头,赶回宫里。

    “大王,”樗里疾详细禀过,谏道,“大良造不是性急之人,想必不会走远,若是快马追拦,尚来得及。”

    秦王闭目有顷,叹道:“此人实意欲走,就让他去吧。”

    “万万不可呀,大王!”樗里疾急赤白脸,“大秦国情,此人了如指掌。以此人之才,无论他去何国,都将是我大敌啊,大王!”

    “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大良造挂印而去,不为争官,只为争个面子。如果大王能够屈驾请他,说句软话,成全他个面子,想他不会不念君臣之义吧?”

    “你呀,”秦王苦笑一声,“真把公孙衍看作陈轸了!”

    咸阳郊外,三十里亭,一车一马,辚辚而来。

    一人驻足亭前,翘首以待。

    车马近前,顿住。

    见拱手而立的是张仪,公孙衍这才跳下车子。

    “公孙兄,”张仪伸手指向亭子,“在下略备薄酒一樽,难成敬意,权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衍目光扫向亭子,见那里果然设有几案,案上菜肴齐备,一樽二爵均已摆好,嘴角浮出一笑,拱手道:“张兄好雅兴呢!只是,在下前路迢遥,无此闲暇,还望张兄谅解。”

    “公孙兄不会连一桩趣闻也不想听吧?”张仪脸上挂着笑,伸手礼让道。

    公孙衍哈哈长笑几声,大步走上亭子,撩起衣襟,在案前坐下。张仪亦笑几声,在他对面坐定,将一只斟满酒的爵递过去,自己端起面前一爵:“公孙兄,请。”

    公孙衍接过酒爵,放在面前,目光直逼张仪:“在下好奇,还是先听张兄的趣闻吧!”

    “好好好,公孙兄果是爽快人!”张仪亦放下酒爵,“这桩趣闻是,公孙兄之所以驾车至此,是因为在下的一句话。”

    “是吗?说来听听!”

    “在下听说大王欲拜公孙兄为相,先一步向大王贺喜了!”

    “哦?”

    “大王问在下何以知之,在下说,是大良造亲口所讲,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无人不知了。”

    “哈哈哈,”公孙衍放声长笑,“张兄所讲,果是奇趣,在下佩服!”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忽地站起,几步下亭,跳上车马扬长而去。

    望着一溜渐行渐远的尘埃,张仪拱手作别,长叹一声:“公孙兄,非在下不容你,是在下不能容你,因为你我所志不同啊!”

    空标题文档 - 图2 第七章 躲楚使,庄子离乡投友

    孟津会盟顺利结束,楚国纵亲副使公子如长吁一口气。然而,就在公子如动身前往宋地拜会“真人”的当口,却被威王召到身边伴驾。

    与魏、齐、韩三王在虎牢关达成伐秦意向后,楚威王受不住北方天寒,谢绝纵约长魏惠王的盛情相邀,取道鲁山口进入方城,摆驾南归。

    一则上了年岁,二则近年被嫔妃佳丽掏空精髓,楚威王初始北上时还没觉出什么,踏上归程后渐渐不堪,一入鲁山口就轰然病倒了,先是腿脚不听使唤,夜晚盗汗,继而厌食、口渴、骨疼,全身无一处是舒坦的。跟在身边的子嗣只有公子如一人,大小诸事自也责无旁贷。

    从随行御医口中得知父王所患的只是气血两虚,并非死症,公子如略略放心,吩咐放缓行程,走走停停。御医汤药及时,针砭齐用,公子如也使出多年来的修炼功夫辅佐内功,在此后两个多月里,威王非但经受住了长达两千余里的旅途颠簸,且在回到章华台后,饮食增加,气色大有好转。

    看到父王明显康复,朝臣皆来道福,公子如终于吁出一口气,正式提出赴宋要求。

    威王这才想起当初承诺,但几个月下来,他是真的离不开公子如一步,旨令内臣约车前往宋地,务必请到庄真人至楚。

    宋地蒙邑,西南郊十数里处有濮水流过。草长莺飞时节,天气转暖,濮水微波荡漾,是理想不过的赏春去处。

    河床宽阔,但时值春旱,水流不大,水并不深,近岸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来回游动的小鱼。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坐在一块长满草的土墩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一块沙洲。沙洲岸边,几只野鸭子正旁若无人地将嘴巴啄进水草里,边啄边发出“嘎嘎嘎嘎”的叫声。

    离这孩子几步远处,一个头发蓬乱、衣衫同样褴褛的中年男子不无惬意地一腿搭在另一腿上,枕着另一块小土墩睡梦正酣。

    蓦然,那男子搭在上面的腿滑落下来,微微颤动起来。另一腿也似受到感染,跟着振动。然后是两只手,十根手指头一伸一屈,甚有节奏。

    孩子显然看到了那男子的变化,目光从河面上收回,落在男子脸上。

    中年男子的面部完全松懈,嘴皮子一张一合,一道口水随着两片嘴皮子的不断掀动而流出嘴角,从腮边滴出一条悬线,落进一窝草里。

    这个沉浸于酣梦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如一心欲访的“真人”——庄周。

    庄周的手脚兀自摆动一会儿,乍然醒来,忽地坐起,用袖子抹去嘴角口水,又用手背在眼窝子里揉几下,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河水,喃喃语道:“奇哉,奇哉!方才还明明白白是只蝴蝶,只这眨眼间,怎就变成庄周了?”似在梦中,又似梦醒,眉头微微拧起,陷入困惑,“我这是梦呢,还是醒呢?我这是周呢,还是蝶呢?我这是梦到蝶的周呢,还是梦到周的蝶呢?”猛拍几下脑门,“是哩,醒与梦,周与蝶,必定有个区分。可这区分何在呢?是梦与醒的那个瞬间吗?醒是周,梦是蝶。梦不是醒,蝶不是周。此时的我是醒后的周,可那梦中的蝶又是何人呢……”

    庄周挠挠头,陷入苦思。

    “阿大。”旁边的孩子见他这般没完没了,憋不住了,轻叫出来。

    庄周抬头望去,这才看到那孩子,略吃一惊:“逍逍,你啥辰光来的?”

    “早就来了,”叫庄逍的孩子应道,“有大半个时辰哩。你一直睡,我……”打住话头。

    “是来玩水的吧?”庄周忽地站起,指河水道,“走走走,阿大这就带你看河鳖去,天暖和了,河鳖这在岸上晒盖盖呢!”

    “我不看河鳖,我……饿了。”

    “饿了?”庄周顿住步子,扑哧笑道,“饿了该去找你娘呀,让她给你做吃的。”

    “阿大,”庄逍哭丧起脸,“是娘让我来的,家里没吃的了。”

    “没吃的了?”庄周吃一怔,“不可能呀!前几日不还烙着饼吗?”

    “就烙那一块饼,大半块让阿大拿走了。剩下小半块,不够俺仨吃。这都三天了,遥遥饿得哭,娘没法子,这才让我来寻你。”

    “那就让她再烙一块呀!”

    “没有面了。”

    “唉,”庄周眉头皱起,半是嗔怪地轻叹一声,“你娘也真是的,没面就去寻面哪,连这等小事也来烦我,这这这……”看看头顶上的日头,又看看河水,“春江水暖,阳光明媚,她就容不得阿大自在这一时。”

    庄逍嘴巴掀动几下,低下头,没吱出声。

    “好了好了,”庄周摇摇头,又叹一声,慢腾腾地伸个懒腰,“走吧,这就回家去!”

    庄周跟在庄逍后面,越过河堤,沿一条小路走了有一个时辰,踏上一道长满乱树、郁郁葱葱的土冈。他家就在土冈后面,是个还算宽敞的简易草舍,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周围用碎石块砌出一个不足腰深的院落,可防野猪,但防不住狗。院门是个单扇柴扉,用麻绳套在一侧的木柱上。

    庄逍解下套子,打开柴扉,还没走进院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听到声音,飞快跑出来,欢快地叫声“阿大”,扑到庄周身上,抱住他两腿。

    庄周将她抱到怀里,亲一口道:“呵呵呵,是遥遥呀,快看,阿大给你带回来一件好东西呢!”将手伸向自己耳朵,从耳后取出一束野花,在她眼前晃晃。

    庄遥接过花,放到鼻子下嗅嗅,声音怯怯的:“阿大,这花好吃不?遥遥饿了。”

    “呵呵呵,”庄周又亲她一口,“傻丫头,花是赏的,不是吃的。好吃的东西,得找你娘。你娘呢?”

    “娘出去了。”

    庄周从她手中取过花,乐呵呵地别进她的羊角辫里,放她到地上,指水缸道:“遥遥,去水缸边照照,漂亮不?”

    庄遥跑去照水缸,庄周大步走进草舍。

    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破损的几案。靠墙边是几个用来储粮的米缸陶罐之类,庄周直走过去,一一掀开盖子,里面果是空空如也。

    庄周微微皱眉,在一个破几案前面席地坐下,两眼闭合。

    庄遥在水缸上照过,跑进来,正要去闹庄周,被庄逍一把扯住。两个孩子互望一眼,又一齐眼巴巴地看向他们的阿大。

    门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慢,一下接一下,很是沉重。两个孩子飞跑出去,分两侧扯住一个三十来岁清瘦女子的衣襟。衣襟上打着几块补丁,从补丁上的粗大针脚看,她并不擅长女红。

    “娘,阿大回来了!”庄遥迟疑一下,指着头,“你看,阿大送我的草花,好看不?”

    “好看。”女人显然没心赏花,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挪往堂间,站在庄周前面。

    庄周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女人手中的空瓦盆上。显然,她去外面借粮,无功而返了。

    “他大……”女人眼里流出泪,说不下去。

    “他娘,”庄周挤出一个苦笑,“你都去过哪些家了?”

    “方圆左近,该去的都去过了。”

    “仇春家呢?”庄周想一会儿,冷不丁问。

    “去过了。”

    “他不肯给?”

    “给了。给过三次,这次实在给不出。去年收成不好,今年闹春荒,他家也断粮了。”

    “再断粮,总不会连一小盆也凑不出么?”

    “莫说一盆,连半盆也凑不出了。仇春说,他明早就要出远门,想是去讨饭了。”

    庄周长吸一口气,似是觉出问题严重了。

    空气凝滞。

    两个孩子仰脸望着女人,一边一个,紧紧抱住女人的腿,目光怯怯的。显然,他们知道外出讨饭意味着什么。

    “有了!”庄周猛地睁眼,“监河侯,他家有粮。”

    “他大,”女人迟疑一下,“也去过了。他……”顿住话头。

    庄周盯住女人:“他如何讲?”

    “他说,”女人嗫嚅道,“他家的粮食,只给狗吃,养狗好看门。”

    “哈哈哈哈,”庄子非但没生气,反倒长笑一声,“真好玩,真真好玩。他娘,寻条麻袋,我这就做条狗去!”

    “他大,”女人盯住他看一会儿,声音坚定,“我们还是不借了吧。要不,我这去和仇春讲一声,明早一道讨饭去。听仇春说,定陶富足,不愁粮呢。”

    “去去去,快寻麻袋!”庄周来劲了,忽地站起来。

    话音刚刚落地,庄逍不知从哪个角落麻利地钻出来,手中掂个特大的麻袋,双手递上:“阿大,麻袋来了!”

    庄周接过,拍拍他的小头,兴致勃勃地大步跨出屋门。

    “他大,”女人紧追几步,“漆园的事,监河大人仍在生你的气呢,你这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吗?”

    “哈哈哈,”庄周将麻袋搭在肩上,“我这正是为他消气去的!”

    监河侯家住在一个小山的半坡上,濮水绕此坡拐个近乎圆形的大弯,监河侯足不出户即可对濮水一览无余。

    监河侯既不姓监,也不是侯。其祖上姓薛,是郑国人,家住河水旁边,颇通水文,历年参与郑国的治河工程,做水文监管小吏。宋桓公时,濮水泛滥,桓公向郑公求援,郑公也在忙于治河,随手将其祖派来。其祖因治水建功,被桓公封为监濮令,顺带监看河坡两岸占地逾万亩的公室漆园,位列宋宫下大夫。之后,此职由其子承袭,直到其孙监河侯这辈。

    监河侯与庄周、惠施差不多年纪,早年共同拜过蒙邑南郭一个先生为师,说起来是同门。监河侯这个封号,就是庄子在同窗共读时戏封他的,此后一直这般叫他。久而久之,远近百姓也都这般称呼他了。

    时过境迁。与惠施相似,庄周生性放荡不羁,入冠年后四处游历,而立过后才倦飞归家,虽娶妻生子,却不善生计。眼见庄周度日艰难,家中一贫如洗,这又多出几张口来,能卖的全都卖光了,仍旧是吃上顿没下顿,监河侯出于同窗之谊,聘他照管漆园,算是送他个糊口营生。岂料庄周并不是个做生计的人,心思只在花鸟虫鱼、田园野趣,三年照管下来,园丁们既偷工,又偷漆,漆产量大跌,漆树也遭盗伐不少。有人告官,王室督察,斥责监河侯。监河侯使尽解数走门路,虽然保住祖传职分,但漆园的监管权却被宫中收回,失去一条财路。监河侯将一腔怨气泼到庄周头上,召他申斥,岂料辩他不过,开始时自己占理,没过几个回合,倒让庄周驳得哑口无言,气得他嘴眼歪斜,再不顾念同窗情面,将庄周一家扫地出门,誓言不相往来。

    此后数月,二人果无来往,监河侯门前清静不少。

    然而,是缘躲不过。

    这日午后,监河侯正在房后山顶的瞭望亭上观察河景,家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老远即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监河侯吃一惊道。

    “姓庄的来了,在门外学狗叫呢!”

    “哦?”

    “老爷,他这是来讨粮的。前日他夫人来,小的原想给她一点,打发她走,老爷却……这下倒好,姓庄的亲自上门,一升两升可就打发不走了。”

    “是吗?”监河侯扑哧笑了,捋须有顷,看向家宰,“他想要多少?”

    “肩着一个大麻袋呢。”

    “多大个麻袋?”

    “大得很!”家宰不无夸张地比画一下。

    “哈哈哈哈,”监河侯大笑起来,“照你这么比画,至少也得装二斗哩!”

    “老爷呀,”家宰哭丧起脸,“莫说是二斗,二十斗怕也装不满!”

    “有这等事?”

    家宰凑近,压低声:“小的看清楚了,他那麻袋是漏了底的!”

    “哈哈哈哈,”监河侯又是几声长笑,“走走走,瞧瞧热闹去!”

    主仆二人匆匆下坡,打后门进来,穿过府院,走向前门,果然在大老远就听到门外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声和围观者的狂笑声。

    家宰打开院门,监河侯重重咳嗽一声,虎脸走出,袖手站在府前台阶上。

    庄周仍在空场地上学狗叫。叫过几声,他还一手着地,一手伸到屁股后面,学狗尾巴来回摆动,在场观众全都笑癫了。

    “庄兄,”监河侯沉起脸,步下台阶,走到庄周跟前,“你这是来为在下守门的吧?”

    “不是。”庄周这也站直身子。

    “哦?”监河侯略略一怔,“既然不是,你在我门前‘汪汪汪汪’,叫唤什么呢?”

    “讨吃的呀。”庄周拱手,“听说监河君仓中的粟米是狗才能吃,是人不能吃,庄周舍中断粟数日,一家老小立等救急,这想贷点粮食聊度春荒,只能委身作狗了!”

    众人不笑了,纷纷看向监河侯。庄周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这是一个狗家呀。

    “庄兄上门,在下不能不借,”监河侯却是丝毫不见尴尬,“呵呵”连笑几声,微微拱手,“庄兄大人雅量,胃口必也不小。请开尊口吧,庄兄欲贷多少粟米?”

    “不多,不多,”庄周从肩上取下麻袋,抖几抖,扔在地上,“大人将此麻袋装满即可!”

    场上目光齐都落在麻袋上。

    果如家宰所言,麻袋底部有个头大的漏洞,若不补上,即使一仓也装不满。显然,庄子上门是寻事来的,众人再次哄笑。

    监河侯捡起麻袋,打开袋口看看,又将整只胳膊伸进袋下的漏洞里,故意钻来钻去,末了才摇摇头,长叹一声,将袋子扔到地上。

    庄周是真来借粮的,只是不曾留意漏洞,这也笑了,眼珠子四下乱瞄,欲寻绳子将漏洞扎牢。

    绳子尚未寻到,监河侯率先发话:“庄兄啊,不是在下不肯出贷,是在下仓中之粟,难以装满你这无底麻袋呀!”

    “这这这……”庄周急中生智,“噌”地解下腰带,弯腰去扎袋底,不料麻袋却被监河侯先一步用脚挑走。

    “庄兄,”监河侯将麻袋挑到家宰脚下,朝庄周拱手,“在下这个君侯是庄兄所封,庄兄既封在下,在下当有封邑才是。待在下得到封邑,收到邑金,再贷庄兄三百金如何?”

    三百金足可把宋国所有官库的粟米全部买断,虽然未必能够装满这只无底麻袋,但这数量却是足够大的。

    众人见监河侯将皮球如此这般巧妙地踢向庄周,忍俊不禁,一齐看向庄周。

    “谢监河君美意,”庄周这也听明白了,变过脸色,慨然应道,“庄周途中遇到一桩奇事,监河君可想一听?”

    “庄兄请讲。”

    “庄周行至茫苍之野,听到有呼救声。庄周环顾良久,见是一条鲋鱼受困于车辙中的一个小泥淖里。庄周问道,‘鲋鱼,你这是怎么了?’鲋鱼应道,‘在下乃东海君之臣,受困于此。先生肯借斗升之水以活命否?’庄周应道,‘这倒不难,在下这就南游吴、越,说服吴、越之王拦截西江之水前来济你,可否?’鲋鱼愤然作色,怒道,‘在下落难于此,无所寄身,不过求你一瓢水,聊以苟喘,你却这般推诿,还不如这就前去干鱼店里寻我下锅呢!’”

    庄周讲完,听者无不怆然,尽皆唏嘘。

    “好掌故嗬!”监河侯“哈哈”长笑两声,鼓几下掌,转对家宰,“庄兄不候西江水,只想取一瓢饮而已,去,这就为庄兄舀一瓢粟来!”

    家宰应声而去,不一时,果真取来一瓢粟米,将庄周的麻袋漏洞扎牢,倒入袋中。

    “庄兄,还有何求?”监河侯盯住庄周。

    “无求矣,无求矣!”庄周长笑几声,提粟扬长而去。

    看热闹者纷纷离散。

    望着庄周远去的背影,监河侯嗟然长叹。

    “老爷,”家宰小声道,“是少了点。要不,小的这就再舀几瓢送去?”

    “不必了。”监河侯摆手,“此非长久。明朝你去庄兄家,聘他夫人测量濮水涨落。你可教她如何监测,按月发放五斗粟米,够他一家吃用即可!”

    “老爷?”

    “安排去吧。此事不可张扬,亦不可让那混世魔王晓得,再生枝节!”

    庄周持粟回家,一家人皆是欢喜,美餐一顿。

    翌日晨起,庄周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铜簋(guǐ),“咚”一声扔到院里,吩咐庄逍拿刷子擦亮。庄妻洗完餐具,走到院里,见状大惊,问道:“他大,你擦这物什做啥?”

    “吃完这顿,还有下顿呢。”庄周乐呵呵道,“今朝逢集,我拿它蒙邑换粟去。嘿,没想到这玩意儿挺重,当是能换不少粟米。”

    “万万不可呀,他大!”庄妻急了,一把夺过铜簋,捏在手里,“老祖宗传下的宝物就剩这件了,你若再去卖掉,家里……真就是一无所有了呀!”

    庄妻看向铜簋,泪水流出。此簋四足,四耳,圆身,方座,上面还有一只盖子,通身精铜,重约七八斤,上面还刻着鸟兽虫鱼,工艺极是精致,一看就是宝物。庄子祖上曾是名门望族,后来家道虽然败落,但在其祖父辈流落蒙邑时,作为祭器的五鼎四簋,仍旧一件不少。只是到其父辈,祭器少去大半,待庄周立事,又卖两个,眼下仅剩此件了。

    “他娘呀,”庄周盯住她道,“你怎能说是一无所有呢?”连连指点院中人头,“你,我,他,她,这不是竖着四个大活人吗?”

    “他大,活人可不是宝物。”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人生天地之间,化日月之精气,为万物之灵长,不是宝物,又是何物?”

    “可这……人是要填饱肚皮的啊!”

    “是呀,是呀,我将此物换粟,不就是为了填饱肚皮吗?”

    “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真正值钱的是此物呀!”庄周拍拍吃得饱饱的肚皮,伸手去夺铜簋,庄妻闪过,跑回草舍,将铜簋藏起,拿出一打草鞋出来,“他大,这是我学着打的,虽不好看,却是结实。你拿街上试试,要是能够换来粟米,我们就有生计了。”

    庄周拗不过她,只得掮起草鞋,扭头出门去了。

    监河侯的家宰如同卡了点似的,庄周前脚刚走,他的后腿就迈进来,随身还带着测量水文的各类器具。家宰说明来意,庄妻喜泪沾襟,正在听他讲解如何测量水线,一辆驷马豪车沿土路驰来,径至庄家门外。

    一个当地吏员率先下车,在门外大叫:“庄周,庄周在家吗?”

    庄逍跑去开门。

    庄妻正自狐疑,家宰认出是里正,赶忙迎出。里正刚要介绍,已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内臣以为家宰就是庄周,揖道:“庄先生——”

    “非也,非也,”家宰赶忙拦住,回礼道,“在下不是庄先生,请问二位是——”

    两个内臣互望一眼,一人道:“我们来自楚地郢都,奉楚王谕旨,礼聘庄周先生前往楚宫。”

    “楚王?”家宰吃一大惊,“敢问二位,欲聘庄先生去做何事?”

    “拜庄先生为国师。”

    堂堂楚王竟然拜庄周为国师!家宰目瞪口呆。

    “国师?”庄妻急问,“国师是做什么的?”

    “庄夫人,”里正拱手贺道,“国师就是国王之师,也就是楚王之师,啧啧啧,你家庄周不得了,大喜临门哪!”

    庄妻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敢问庄夫人,”内臣甲揖道,“庄先生何在?”

    庄妻不好说是卖草鞋去了,正自支吾,庄逍朗声应道:“我阿大到街上卖草鞋去了,走没多久,要是去追,准能赶上!”

    两个内臣互望一眼,不再多话,将庄逍一把抱到车上,与里正一道朝蒙邑方向疾追。不一时赶到蒙邑,搜遍整个集市,却不见庄周踪影。

    车马路过一家粟米行时,庄逍一眼看到柜中金灿灿的粟米,眼珠子急转几下,转对里正道:“我晓得阿大在哪儿了。”指着粟米,“如果你们肯为我家买上一袋粟米,这就带你们寻他去!”

    想到他家的窘态,二内臣没再多话,当即购下数袋粟米,又到布店置办布匹及其他一应日用,买了些鸡鸭鱼肉等现成肉食,兴致勃勃地一路赶回。

    走到十字路口,庄逍指挥车辆拐向一条土路。路越走越窄,前面再无车辙了。内臣吩咐里正陪同车夫原地守候,二人紧跟庄逍,径至濮水堤岸。

    三人沿水而行,走有小半个时辰,果真望见远处水岸边伫立一人,头戴破斗笠,正持竿垂钓。

    持竿者正是庄周。

    原来,庄周持草鞋赴市,走没多久,全然忘掉职分,循本能拐往河道来了。春风拂面,万物共生,天地间最好的风景尽在濮水两岸,庄周魂牵梦萦,一刻也不想错过。

    二内臣见过庄周,长揖至地,说明来意。

    庄周闭目良久,从容扬起钓竿。

    二内臣看过去,长吸一口气,因为庄周手中所持,不过是根普通芦苇,上面更无任何钓钩和诱饵,只有两剪苇叶,仍在湿淋淋地向下滴水。

    乖乖,这是真正的大才呀,难怪陛下要拜此人为师!

    二内臣大为叹服,互望一眼,再次长揖:“我王陛下诚请先生至郢,托以境内之事,待以国师之礼,敢问先生意下如何?”

    庄周将破斗篷推向脑后,道:“听说楚有神龟,在云梦泽里畅游三千年,之后被人捉住,塞进竹笼,献予楚王。楚王裹之以锦绣,藏之于庙堂,以其肉献祭天上诸灵,以其甲卜卦社稷吉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二内臣互望一眼,一臣应道,“先生所言,乃灵王时异事。此龟堪为神灵,在宗庙里最受尊崇,其甲骨所断所刻,无不为社稷大事、国家要闻。”

    “请问二位,”庄周微微一笑,盯住二臣,“假定你二人是此龟,是舍身求死而留骨于宗庙呢,还是全身求生而曳尾于大泽之中呢?”

    二臣不约而同道:“这还用说,全身求生,畅游于大泽之中。”

    “谢二位抬爱。”庄子拱拱手,扬起芦苇指向河水中一只因受惊而快速爬走的河鳖道,“在下非大楚灵龟,不过一个宋地土鳖,这将曳尾于烂泥淖了。”

    话音落处,庄周将芦苇置于脚下,沿河水扬长而去。

    二臣先是惊愕,继而撩腿狂追,边追边扬手大叫:“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庄周听若罔闻,越走越快,见二人仍旧紧跟不舍,索性拐入水中,趟水而去。二人欲再跟从,但试试河水,依旧清冷,且见最深处已经漫至庄周腿根,只好作罢,与庄逍暂回村落。

    多年来,楚人一直惦念宋人国土,宋、楚堪称世仇,因而,楚王使臣一进宋地,就被宋国的人盯梢了。

    得知二人奉楚威王谕旨聘请属下臣民庄周为国师,宋王偃本就震惊,又闻来者是楚威王宠臣,愈加骇然,急召众臣谋议。众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无一人知晓庄周是何人。宋王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传唤蒙城令。

    蒙城令召到里正、监濮令等一行诸人赶至王宫,监濮令得到机缘,遂将庄周、惠施与自己同窗就读等陈年旧事一五一十地尽述一遍,末了提及漆园旧案,为自己洗刷。当讲到庄周一家断粮,庄周上门学狗叫借粟之事时,众人无不唏嘘。

    得知惠施之才远不及庄周,惠施早晚见庄周都要礼让三分,宋王偃大是惊愕。惠施早已贵为大魏相国,比惠施才高几分的庄周却在自己辖内默默无闻,宋王偃脸上本就挂不住,若是此人再被楚威王聘去,更叫他情何以堪?

    就在此时,军尉来报,楚使已在庄周草舍旁边扎下帐篷,看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了。楚是大国,宋国本就不敢招惹,此来又是聘贤,在列国不为犯禁。

    情势不容再缓,宋王当即决定将现任相国改任太师,空出相位,旨令庄周即时入宫拜相,同时安排专人“款待”楚使,以免他们先一步得到庄周。

    然而,大贤庄周却不见了。

    楚使、宋臣两拨人马在庄家门外对峙三日,仍旧没有庄周踪影。楚使拗上劲了,赖在此地不走。宋王偃面上也过不去,旨令司徒府画出图像,如捉拿犯人般四处张贴,更出动军卒,将濮水两岸如拉网般搜寻一遭,仍旧一无所获。

    正自一筹莫展,有人从魏地回来,说是在魏境看到一人貌似画中人庄周。

    如果庄周赴魏,必是去寻惠施。若惠施推举,以庄周之才,必为魏王所用。宋王偃闻报愈加震惊,即召监濮令觐见,当廷晋其为中大夫不说,又将漆园的监管职分悉数返还,旨令他赶赴魏境,务必请回庄周。

    前后不过旬日,原本让人头大的庄周竟就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不仅使漆园失而复得,更使监河侯如做梦般由下大夫一举跃升为中大夫,真正是匪夷所思之事。面对这份突如其来、连先祖也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耀,监河侯喜不自禁,在详细盘问过报信人后,当即安排好家事,带足银两直驱大梁。

    庄周果是奔大梁去了。

    自遇楚使之后,庄周一连晃悠两日,见天色黑定,肚子也着实饿了,循路回家,远远望见门外灯火通明,人喊马叫,眉头皱起,忖道:“瞧这样子,楚人想必是不甘白走这一趟了。也好,我正存心远游,何不就此成行?”

    想至此处,庄周扭头就走,沿濮水上溯半个时辰,一拍脑袋:“有了,久没见到惠施,且到大梁寻他耍去!”

    蒙本为宋、魏边邑,不消一日,庄周即入魏境。

    此时正值纵亲军伐秦无果而还,魏国境内一片哀恸,几乎村村有号哭,路人皆孝服,天和地也似被某种莫名的哀伤和压抑笼罩了。

    然而,这种哀伤、压抑与早就参透了生与死的庄周全然无关。脱开楚人纠缠的庄周一身轻松,漫无目的地游山赏景,想歌即歌,想咏即咏,想睡即睡,想走即走,渴了掬口水喝,饿了随便寻些吃的,真正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竟连此行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了。

    提醒他的是一次小小意外。

    一日,庄子游至大梁城外的一个市集,见人们纷纷围向一块新贴的告示牌,打眼一望,蓦然一惊,因为上面赫然写的是他的名字,画的是他的画像,悬赏十金。

    细看落款,不是司徒府,而是相国府。

    照理说,相国府不事缉拿。

    “咦?”庄周拉下斗篷,闪至一边,忖道,“魏国相国不就是惠施吗?我来投他,人还没到呢,他怎就晓得了?我不曾妨碍到他,他却这般拿我,又为哪般?这这这……我这刚得自在,怎就……待我寻上门去,问他个所以然来!”

    庄周不由分说,撒腿就奔大梁。

    庄周边问边走,将到相国府时,一眼瞥到街边一溜儿跪着三人,是一个女人携一对儿女行乞,每人面前各摆一只破损陶盆,里面杂乱地放着各种施舍。女人还很年轻,看样子二十多岁,模样还算俊秀,只是一脸尘垢,头发凌乱,衣裳比庄周的还要破烂,仅仅是遮个羞处。一对儿女倒是灵秀,儿子五六岁,女儿又小一些,两只大眼紧盯路人,一见有人望来,不管给不给赏,只管伏地磕头。

    庄周呵呵一乐,冲这家人走去。男孩子盯住他看,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磕下好几个。女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指着男孩子旁边的空地说:“这位大叔,若是不嫌弃,就跪在那儿吧。此处有钱人多,或能讨个赏钱。”

    庄周在她跟前蹲下,两眼盯住她:“你年纪轻轻的,为何在此乞讨?”

    “唉,”女人见问这个,潸然泪下,“他阿大战死沙场,公婆伤悲过度,得病走了,家里没男人,有这两个娃子,想改嫁也寻不到合适人家,地卖光了,没有营生,这又遇到荒春,只得离乡背井,舍脸讨点吃的。”

    想到也在挨饿的妻子及两个孩子,庄周心里一酸,瞄一下他们破陶盆中的几个铜板,问道:“阿妹,想不想讨到比这个多点的钱?”

    “多少?”女人问道。

    “十金。”

    “十金?”女人吃一大惊,盯他看一会儿,苦笑一下,别过脸去。

    “阿公,”男孩子眼睛大睁,“我想去讨!”

    “好小子,”庄周冲他笑笑,起身道,“想要钱,跟我走就是!”

    男孩子站起,拿起陶盆,跟从庄周就走。女人见儿子从庄周扬长而去,怕有闪失,这也起身,拉起女儿急跟于后。

    庄周寻到悬挂告示的地方,取下递给那孩子道:“拿上这个,跟阿公领金子去!”

    母子三人将信将疑,跟从庄周径至相国府前。

    庄周一手拉起一个孩子,头前闯去。

    毋庸置疑,几人全被门房拦住。庄周示意,孩子举起手中的告示牌,门房这也看到了,又将庄周上下打量一番,飞奔进去禀报。

    不一时,一个家宰模样的急急走出,拱手道:“先生可是庄周?”

    “正是在下。”庄周亦回一揖,“宋人惠施可在?”

    “主公进宫去了,很快就回。”家宰看一眼女人及两个孩子,以为是他家人,遂拱手道,“庄先生,府中请!”

    “且慢,”庄周从孩子手中拿过牌子,指道,“赏金还没兑付呢。”

    “是了,是了。”家宰笑笑,使人取来十金,递给孩子。

    望着黄灿灿的小金块,女人与两个孩子目瞪口呆,良久,方才“扑通扑通”跪在地上,磕头连呼恩公。家宰这时也明白原委,轻笑几声,携庄周入府。

    一杯水未凉,惠施散朝回府,听闻庄周已经入府,一改往常慢动作,三步并作两步地直趋客堂,人未进门,声音已经钻入:“庄兄,庄兄——”

    庄周黑丧起脸,侧过身子,给他个背。

    “庄兄,想杀吾矣。”惠施跨步过来,见他这般动作,一把扯住他胳膊。

    庄周一把甩开,鼻孔里哼出一声。

    “庄兄——”惠施略吃一惊。

    “庄兄?”庄周冷笑一声,“这辰光叫得倒是亲呢!”顺手拿过木牌,“啪”地掷在地上,“这个牌子上,可是相国大人手笔?”

    惠施呵呵笑过几声,接过牌子,看也不看,扔到一边:“在下就晓得庄兄是这反响,昨晚还为这个与人打赌来着。”

    “这等反响?”庄周又是一声冷笑,两眼直逼过来,“姓惠的,我且问你,庄某犯下何等王法,或又何时何事招惹你了,你竟使出此等下作手段,四处悬赏缉我?”

    “庄兄,且听在下一言。”惠施呵呵又是一笑,在他对面坐下。

    “说吧!”

    “庄兄既没犯王法,也没招惹在下,在下之所以缉拿庄兄,是因为有人前来府上,密告在下说,‘庄子已来魏国,欲抢相国之……’”

    “哈哈哈哈,”未及听完,庄周即爆一声长笑,笑毕谑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yuān)鶵(chú),相国大人可曾听说?”

    “未曾听说。”

    “鹓鶵乃一奇鸟,一年二度,春日发于南海,飞抵北海,秋日发于北海,飞抵南海。沿途飞越千山万水,此鸟却品性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鸱(chī)一只,偶得腐鼠,正自喜而啖之,忽见鹓鶵飞掠头顶,乃惊恐万状,仰天奋爪斥道,‘吓!’今朝相国难道也想为这区区梁国‘吓’我不成?”

    “哈哈哈哈!”惠施亦出几声长笑,两手击掌,连声道,“精彩,精彩,这些年不见,庄兄口舌越发精进了。”

    “非关口舌之事。”

    “嗯,的确非关口舌之事。不过,庄兄难道不想问问是何人来我府上,又为何事讲出那般话么?”

    庄周略略一怔:“请讲。”

    “监河侯!”

    “监河侯?”庄周先是吃一惊,继而作色道,“这个吝啬小人,他来做啥?”

    “呵呵呵呵,”惠施指他笑道,“庄兄,你这叫不识好人心哟!”

    “此话怎讲?”

    惠施遂将因他而起的诸多事端一五一十,尽讲一遍,庄周这才明白自己误解了监河侯,着急地问:“监河兄呢?”

    “在下打发他回去了。什么大楚国师、大宋相国?在庄兄眼里,这些不过是鸱鸟爪下的一堆腐鼠而已。”

    “谢惠兄遮挡了。”庄周拱手谢过,目光瞄向旁边的牌子,“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既然惠兄已经打发监河兄了,为何还要缉拿在下?”

    “呵呵呵,”惠施笑道,“庄兄试想,如果不用此法,在下何以请到庄兄呢?”

    “诸事已经过去,你请在下做啥?”

    “解闷哪。不瞒庄兄,在下自来魏地,是天天烦闷哪!”

    “哦?”庄周故作惊讶,“在这一隅之内,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理应志得意满、心想事成才是,又因何烦闷呢?”

    “唉,”惠施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哪。庄兄之快,在于逍遥自在。在下之快,在于天地名实。”指向外面,“可你看看,满城金碧辉煌,满街绫罗绸缎,却难见到能让在下吐一时之快的活物,岂不闷哉?”

    “唉,”庄周亦出一声长叹,“在下寻你,是想邀你游于天地之间,你寻在下,却是要逞口舌之强,于你可得快活,而于在下,岂不闷哉?”

    “走走走,”惠施显然是急不可待了,起身扯住庄周,“这就后花园里耍去,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花草。不瞒你讲,近年来在下口舌发僵,唯有园艺功夫大有长进呢!”

    二人走至后花园中,尚未欣赏园艺,家宰急追过来,说是国家又出战事了,殿下紧急召请,要他即刻入宫。惠施苦笑一声,两手一摊,朝庄周做个无奈动作,请他园中自在赏游,匆匆上朝去了。

    这场战事,仍旧发生于秦、魏之间。

    战端仍是由庞涓挑起来的。

    从安邑东出大梁,魏人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横穿中条山,经此渡口至陕,取道崤塞,东至洛阳,再沿河水南侧官道抵达大梁,另一条是取道王屋山与太行山交错处的轵关陉至南阳盆地,经由孟津渡河。两条道互为倚重,就军事而言,任何缺失,对魏人而言都是不可容忍的。

    函谷一战,陕邑、曲沃失守,秦人直接控制太阳渡,威胁茅津渡,而这两大渡口是沟通安邑与大梁的主动脉之一,这让深谙地势利害的庞涓如鲠在喉。庞涓暗调兵力,兵分两路不宣而战,一路攻打陕邑,一路攻打曲沃。由于事发陡然,陕地秦人猝不及防,陷于绝境后失守,曲沃却得函谷关守军及时驰援,勉强保住。

    司马错震怒,一面急奏咸阳,一面调动秦军集结函谷关,矢志夺回失地。庞涓亦紧急部署,同时急驰大梁,奏报朝廷,力主与秦复战,夺回曲沃与太阳渡,确保大魏血脉畅通。

    魏王不上朝,国事依例由太子申主持。

    前伤未愈,这又复战,任谁心里也是憋堵。无论庞涓如何解释,甚至让人把军事沙盘抬到宫里,指沙盘反复讲解陕、曲沃诸邑战略地位之如何重要,声称自己有绝对把握收复曲沃,将秦人封堵在函谷关内,太子申仍旧黑丧起脸,朱威别过脸去,白虎一言不发,惠施更是两眼闭合,似是睡去了。

    “诸位,诸位,”庞涓急了,“前线已经开战,秦人大规模集结,欲夺回陕邑,甚至还叫嚣抢我崤塞,断我大魏血脉,将士们正在浴血,在下迫切需要粮草辎重,需要后备兵员,求请诸位了!”言讫,连连拱手。

    “庞将军,”朱威长叹一声,缓缓应道,“在下不是不想与秦人开战,只是……将军晓得,这几年的存粮,该吃的吃了,没吃的让秦人一把火烧了。时下又遇荒春,各地皆有饥民,至于后备兵员,眼下正值春耕,人手本就……”

    朱威越说越慢,讲不下去了。

    “司徒大人?”庞涓看向白虎,向他递眼色。

    “庞将军,”白虎非但不帮话,反倒附和朱威,“在下赞同上卿大人,眼下与秦开战,时机不妥,望将军三思。”

    在此场合下,庞涓晓得势单力孤,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惠相国,”太子申看向惠施,“武安君要求与秦开战,朱上卿、白司徒认为时机不妥,敢问相国是何决断?”

    “回禀殿下,”惠施微微睁眼,拱手道,“军国大事,当由君上裁决,微臣不敢动议。”

    惠施将皮球踢到惠王那儿,庞涓自是无话可说,当即动身求见陛下,却被毗人拦在门外。庞涓候等两个时辰,见惠王仍不传见,晓得再等下去也是白搭,又担心秦国出兵报复,只好长叹数声,驱车出城,连夜驰奔渑池大营,部署应急防务去了。

    眼见庞涓这般好战,众臣皆是叹气。

    “就眼前困窘,”太子申看向惠施,“先生可有良策?”

    “伐秦、征战皆是外务,”惠施应道,“眼前纵亲未散,纵约仍在。既涉外务,殿下何不问问外相苏秦呢?”

    “对,对,”朱威连声附和,“当初伐秦时,苏相国就坚决反对,向我提过此事,只是孤掌难鸣,无法说服陛下与庞将军,方致这个结局。”

    “听说苏子前时来过,”太子申思忖一时,看向几人,“近日却是没他音讯了。你们有谁知道苏相国人在何处?”

    “当在赵国。”惠施闭目应道,“庞将军怀疑赵人与秦暗结,陛下也存疑虑,苏子解说不清,赶赴赵国查询真相去了。”

    “白司徒,”太子申转向白虎,“你这就走一趟邯郸,一是代父王问聘赵王,二是拜访苏相国,就眼前局势请他指点。如果苏相国能拨冗光临大梁,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回禀殿下,”白虎略一迟疑,“陛下那儿……”

    “父王那儿,自有本宫奏报。”

    白虎赶到赵国,问聘过后,径直造访苏秦府,将魏国危势详述一遍,拱手道:“苏大人,纵亲伐秦无果,近十万将士喋血,伤者不计其数,魏国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元气再次伤损,武安君却无视国情,再请用兵。陛下抱病不朝,朝臣束手无策,殿下与惠相国皆请大人赶赴大梁,指点迷津。”

    “唉,”苏秦叹道,“白兄有所不知,武安君和陕地之争,不过是大海一涛,眼前危局也不在魏国。”

    “不在魏国,又在何处?”白虎吃一怔道。

    “在纵亲国之间的嫌隙和猜疑。”

    “确是如此。”白虎吸口长气,“尤其是武安君,他认定是赵人出卖魏国。”

    “出卖魏国的不是赵人,而是楚人和齐人。”

    “楚人和齐人?”白虎惊愕。

    “是的。”苏秦微微点头,“纵亲缔约之初,在下听闻魏王与楚、齐有意伐秦,即现忧虑,与赵侯谋议,赵侯所忧与在下趋同。在下晓得伐秦枢纽在魏王陛下,前往劝谏,不料陛下深信庞涓,借省亲之名将在下支开,终致此战。至于庞涓猜疑,不过是中了秦人离间之计。”

    “秦人离间之计?”

    “旬日之前,李义夫将军入宫禀事,在下已将实情查明。就李将军为人及战局进程判断,其言可信。秦人为破纵亲,远交燕国,挑起燕、齐争端,齐兵借此脱离战场。楚人借口不服水土,出人不出力。剩下三晋之军,皆听庞涓调遣。庞涓抢头功,令赵为后军,驻守陕、焦,不料前军受阻,崤塞遭袭,李义夫自告奋勇,回夺崤塞,秦人却隐身不出,故意陷害赵人。李将军误以为秦人劳兵袭远,已经撤回,又认为此番伐秦,非赵侯所愿,遂引军自回上党。赵侯已责其失误之罪,削其职爵,让其闭门思过了。”

    白虎沉思良久,抬头:“敢问大人,既然已结纵亲,齐、楚怎能这般言而无信?”

    “不瞒白兄,”苏秦叹道,“齐、楚入纵,动机本就不纯。话说白了,齐、楚两国都想借合纵弱魏!”

    “弱魏?”白虎两眼大睁。

    “一旦纵成,魏必伐秦。伐秦若胜,楚、齐坐享其成;若败,魏、秦两败俱伤,楚、齐亦坐享其利。”

    “利在何处?”

    “利在弱魏。就远说,魏虎踞中原,这是齐、楚都不想看到的。就近说,黄池、陉山之事,他们也都记着的。”

    “是啊,”白虎倒吸一口冷气,“可武安君他……”

    “不能怪他,”苏秦轻叹一声,微微闭眼,“武安君是个好战将军,他的目力所及,只有杀戮。”

    听完苏秦一席话,白虎豁然洞明,当即邀他同赴大梁,消除魏、赵隔阂。只要魏王想通,三晋和好,纵亲就可继续履约。

    苏秦大以为是,正欲启程与白虎一道赴梁,公子哙赶至,说是齐人似无诚意归还十城,子之将军几番使人交接,全吃闭门羹,并说燕王震怒,已加拨军卒三万,车三百乘,诏令子之武力催讨。

    见事出紧急,苏秦只得修书一封,托白虎捎予魏王,赶赴蓟城善后。

    庞涓突袭谷地,夺回陕邑。战报传至秦宫,秦王急召诸臣商议应策。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与魏开战。

    “君上,”在崤山险遭不测的司马错早欲复仇,慷慨陈词,“曲沃、陕、焦诸邑,背依函谷,进可攻,退可守。攻北可经由渡口,直取安邑,攻东可直取北崤塞,直抵洛阳,攻南可直取南崤道,直入宜阳,实乃战略要冲之地,是以庞涓与我争夺!”

    “以爱卿之见,该当何如?”

    “与魏开战!”司马错猛挥右手,“前有六国,我尚不惧,今只有魏卒,臣誓夺回陕邑!非但夺回陕邑,臣还奏请攻夺崤塞,占领渑池,打通东出之路。同时,出兵收复临晋关。河西之地,不能容魏人插足!”

    众臣纷纷附和,与魏开战声沸沸扬扬,充满朝堂,唯有坐在臣辅首席的张仪一声不响。

    “张爱卿,”秦惠王看过来,“你如何看?”

    “回奏大王,”张仪微微拱手,“臣以为,眼下我不宜对魏开战。”

    “哦?”秦惠王倾身。

    “非但不宜开战,臣还建议将曲沃诸邑,包括太阳渡还给魏人,与魏睦邻。”

    公孙衍走后,秦王再没拜相,张仪名为左相,实际是秦国的唯一相国,内政、外交一手独揽。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张仪初任相国即遇挑衅,照理当雷厉风行,借挫败纵军锐势,一举打通崤塞才是,不想张仪竟在这朝堂之上公然孵软蛋,实在有损威仪,大煞风景。

    众臣面面相觑,有嘘声发出。这些人中有许多与公孙衍相善,张仪代公孙衍为相,他们原本不服,这又见他如此犯软,无不生气,尤其是武将。但张仪眼下是百官之首,众臣忌惮,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司马错,显然指望他能有反驳。

    “敢问左相,”司马错果然不负众望,惊愕之余,略略拱手,沉脸问道,“是害怕魏人呢,还是害怕庞涓?”

    张仪微微一笑,闭上眼去,没有理睬。

    “左相大人,”司马错脸上挂不住了,声音激昂,“六国纵亲,数十万人马压境,我且不惧,单单一个魏寇,敢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是呀,是呀,”众臣纷纷附和,声音不齐,但话是一样的,“请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诸位,”张仪朝众人拱手一圈,“在下只惧一个,因小失大,得豆丢瓜。”

    张仪的“得豆丢瓜”四字,让在场人再吃一惊,只有秦惠王表情释然,显然明白了他的所指。一声重重的咳嗽之后,惠王宣布散朝,但留下张仪、樗里疾、司马错和公子华四人。

    “张爱卿,”惠王冲张仪微微一笑,“讲讲你的瓜吧,国尉等不及了。”

    张仪朝司马错呵呵笑道:“此瓜本是国尉所种,要讲也该国尉来讲才是。”

    此时,司马错这才似是明白张仪所指,半是迟疑:“左相所指,不会是巴蜀吧?”

    “正是巴蜀!”张仪重重点头,“纵亲军溃退,纵亲列国无暇顾我,我将有至少三年时光,正是图谋巴、蜀良机。巴、蜀乃后备粮仓,蜀道虽远,但若遇到饥荒,有粮就比无粮强。再说,巴、蜀之民骁勇善战,堪为上乘兵源之地……”顿住话头,给出一个笑。

    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司马错的。

    “可……”司马错显然听进去了,吸口长气,“庞涓那厮如果得寸进尺,又该如何?”

    “国尉尽管放心,”张仪笑道,“不是吹的,天底下没有人比在下更清楚他了!”

    “爱卿不是虚言吧?”惠王忙问,“难道苏秦也看不明白他吗?”

    “当然能,”张仪应道,“不过,苏秦看明白的是他的正,微臣看明白的是他的邪。此人邪大于正,所以苏秦拿他束手无策。”

    “对,”公子华点头应道,“据在下所知,此番伐我,苏秦极力反对,却被庞涓设计支开,耍得团团转呢!”

    “那……孙膑呢?”樗里疾问道。

    “邪不压正。孙膑不屑与他斗邪,所以那厮害怕,才设计害他!”

    “咦?苏秦亦是一身正气。既然邪不胜正,为何庞涓害怕孙膑,却不怕苏秦呢?”

    “这个嘛,”张仪呵呵笑道,“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庞涓与苏秦不在一个层级上,苏秦之正,压不住其邪。庞涓与孙膑在同一个层级上,庞涓之邪压不住孙膑之正。”

    “爱卿呢?”惠王兴趣来了。

    “至于微臣,”张仪拱手应道,“与庞涓虽说不在一个层级,玩的却都是邪。他邪,微臣比他更邪。呵呵呵,以邪对邪,他玩不过微臣。听说那厮在黄池摆出什么王八屎溺阵,一举擒住齐将田忌,可有此事?”

    “有有有,”公子华乐了,“天下传为美谈呢!”

    “什么美谈?”张仪鼻子一哼,“那个计是在下手把手教他的!”

    言及此处,张仪顺口讲出当年鬼谷里的那桩恶作剧王八事件,听得众人乐翻肚皮,无不竖拇指大赞张仪,尤其是惠王,反复征询每个细节,细细品味。

    一番言笑过后,惠王转入正题,诏命张仪出使魏国,以曲沃诸邑与魏睦邻,秦人退回函谷关,恢复战前格局。

    张仪受命去后,惠王转对司马错、公子华、樗里疾,伸拇指赞道:“晓得什么叫大才了吗?大才就是,在关键辰光,永远晓得瓜与豆的差别。曲沃、崤塞、临晋关,这些都是豆,不过是寡人点心,随时想吃,伸手就可捏一粒,巴、蜀却是大香瓜呀,你们将此香瓜搁在枕边,只让寡人闻香味,叫寡人何能睡得下呢?”

    “微臣想得小了。”司马错揉搓两手,憨憨地笑了。

    “司马爱卿,”惠王看着他笑道,“魏国元气已伤,庞涓折腾不出名堂。有相国去哄哄他,啥事也就没了。你把精力腾出来,这就整顿三军,挑选五万精壮,准备山地战。”

    “微臣领旨!”司马错朗声应过,拱手退出。

    殿里只有公子华与樗里疾了。

    “小华,”惠王转向公子华,压低声音,“苏秦可有音讯?”

    “前时在邯郸,不久前驰往蓟城去了。”公子华应道。

    “蓟城?”惠王似吃一怔,盯住他问,“做什么去了?”

    公子华摇头。

    “会不会是奔燕、齐十城去呢?”樗里疾接道。

    “嗯,想必是了。”惠王微微点头,沉思良久,转对公子华,“眼下纵军虽有缓解,但苏秦仍是寡人心腹大患。吩咐黑雕,加派人手,监视此人一举一动。”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苏子身边不止一个飞刀邹了,近来好像另有高手,臣弟疑为墨家弟子,防范极严,任何人也接近不得。前时有两个黑雕近前窃听,刚过围墙就被发现,所幸逃得快,对方也似不想结怨,尚无大碍。”

    “大王,”樗里疾拱手道,“臣荐一人,或可接近苏子。”

    “哦?”惠王倾身,急问,“何人?”

    “秋果!”

    当年的小秋果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当被宫中内臣七弯八拐地带进偌大的宫殿里,当跪在大秦之王的偌大宫殿里,秋果的俏脸上漾出红晕,紧张、激动、兴奋、害怕……心中各种忐忑似乎全都表达在这两朵红晕里了。

    “你叫秋果?”秦王两眼紧盯跪在地上的秋果。

    “是。”秋果低下头去,声音剧烈打战。

    “抬起头来。”

    秋果的头非但没能抬起来,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笑了,看一眼樗里疾,起身走到秋果前面,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颤抖,两眼紧闭,打个趔趄。

    “睁开眼。”

    秋果的两只凤眼使力睁开两道细缝,两朵红晕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秦王呵呵笑出数声,“好一个青涩女子!”

    “回禀君上,”樗里疾奏道,“秋果姑娘已在乐坊习艺六年,知书达理,琴棋诸艺皆有精进,至于种桑养蚕,烹调女红,乃自幼习得,在乐坊女子中堪称上品。”

    “好,好,”秦王后退几步,回到席位上坐定,“秋果姑娘,寡人这要问你几句话,你当如实回禀。”

    秋果声音未出,头却点了几点。

    “听说你两次救下一个名叫苏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怔了下,微微点头。

    “听说你阿大将你许嫁苏秦,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苏秦答应三年后即来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略一迟疑,郑重点头。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与苏秦完婚,你可愿意?”

    秋果不点头了,而是重重叩地,声音微微打战:“民女……谢大王成全!”

    “拟旨,”秦王转对内臣,“册封秋果之父秦岑大夫爵,赐田十顷,府宅一座,粟米二百五十石,免三世赋役!”

    自商鞅变法之后,秦以军功定爵,实行二十级爵位制,分别是: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大良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和彻侯。这二十级中,不更以下属于士,五大夫以下属于大夫,大庶长以下属于卿,最后两级则是侯了,仅次于公。秦公称王,爵制未改。秦岑受封的大夫为第五级爵,虽在大夫中是末级,却高出于士,这在平民中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赏赐了。

    秋果却不懂这些,仍旧呆呆地跪在那儿,连个谢恩也不晓得。

    “秋果,快谢大王恩赐。”樗里疾小声指点。

    “民女谢大王恩赐!”秋果叩首。

    “不过,”秦王转过话锋,“寡人也有一事托付于你。”

    “民女候旨!”

    “寡人此托,由樗里大人讲给你听。寡人要你记住的只有一句话:你,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秦王最后一句,一字一顿,声音威严、阴冷,尤其是最后一个“鬼”字,听得秋果毛发悚然,不寒而栗,由不得打个寒噤。

    “记住了吗?”秦王加重一问。

    “记……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