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齐燕相抗,苏秦奔走解内争
苏秦在府中连待三日,易王却未召见。第四日适逢大朝,苏秦以外相身份上朝,引来百官注目。打眼望去,满朝尽是生面孔,两班文武多是易王的宠信,昔日一直赋闲在家的老太师也赫然在列,站于文臣班首。
易王迟到三刻上朝,且上朝后只处理一宗朝务——迎聘秦国公主。苏秦从朝臣奏报中得知,秦国送亲车马已过赵入燕,再有三日即至蓟城,送亲特使依旧是上大夫樗里疾。
眼见木已成舟,苏秦知道再谏已是多余。再说,函谷大战在即,苏秦一没闲心与老对手樗里疾在蓟城斗口,二有姬雪武阳之约,一刻也不愿在蓟城多待,遂以纵亲事务繁忙为由,向易王辞行。易王假意挽留几句,顺水推舟地准奏了。
苏秦急如星火地赶至武阳,在褚敏府中落席,屁股尚未坐热,太后谕旨就到了,要他即刻觐见。
苏秦与飞刀邹赶至离宫,春梅接引二人步入一处隐秘小院。院中不见一人,春梅止住飞刀邹,只引苏秦径入客堂,返身回至院门处,将门顺手关上,与飞刀邹守在门外。
偌大的厅堂里,一身麻服的姬雪端坐于主位,静如一尊神像。苏秦站在门内,身似一根树桩,心却狂跳不止。
姬雪也是。
在这寂静深宫的宽大厅堂里,一女一男,一坐一站,不知过有多久,谁也没动,甚至可以彼此感知对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打破这沉寂的是姬雪,声音微微发颤:“苏子,您要一直站着吗?”
苏秦这也回过神来,趋前两步,跪地叩道:“微臣苏秦叩见太后。”
“免礼。”姬雪轻应一声,指着对面席位,“苏子请坐,看茶。”
“谢太后。”苏秦再拜后落座。
面前几案上早已摆好一个玉碗,苏秦端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端详姬雪。短短两年未见,姬雪瘦了,人也憔悴不少。
“是茉莉花茶。”姬雪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
“是吗?”苏秦的心思根本没在茶上,但还是轻啜一口。
姬雪苦笑一下,端起茶具,轻啜一口,情绪平稳下来。
苏秦知道,姬雪这么急切地召请他来,断不是让他品香茶的。又啜几口,他放下茶碗,直入正题:“太后,一切都已过去,可微臣观太后忧色依旧,可为何事?”
姬雪将蓟城宫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只将易王威逼、欲行不伦之事略去,末了泣道:“臣妾薄命,阴差阳错嫁入燕室。燕室远离中原,臣妾孤苦无依,本想偏安燕地,过几日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不想竟是一事紧连一事,事事催逼,叫臣妾……”无法再说下去,以袖抹泪。
见姬雪复以“臣妾”自称,苏秦心神俱伤,掩袖泣道:“是秦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姬雪轻轻摇头:“是臣妾命苦,与苏子何干?”抹把泪水,抬头望着苏秦,“苏子,臣妾事小,燕国事大。臣妾急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主请讲。”
“先君在时,早已察觉姬苏心术不正,有意传位于公子哙,可惜迟了,让姬苏抢先。眼下事已至此,臣妾力孤,还请苏子帮忙。”
“谨听公主吩咐。”
“姬苏人性泯灭,人伦早丧,前逼兄,后弑父,如何能承大业?臣妾以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旧臣,由臣妾出面,诏告先君遗愿,传檄天下,废姬苏,立公子哙,重整燕室。”
苏秦陷入长思。许久,轻轻摇头。
姬雪大怔:“哦?”
“就眼下而言,”苏秦缓缓解释,“说殿下弑君,尚无足够证据。先君近侍失踪,迄今仍是谜团,我们可以质疑,不可用据。殿下名分早定,燕国无人不知。先君驾崩,殿下承袭,也是正统,篡位之说难以成立。先君虽有废殿下、隔代传位之愿,惜无遗诏。没有遗诏,我们即师出无名,燕人不知就里,何以心服?再说,殿下谋位之心早生,早就培植势力。今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亲信,更有先君御弟老太师坐镇。燕室老族多唯太师马首是瞻,殿下得他助力,根基已稳。先君重臣或免或贬,能借用者不过是子之和褚敏二将军。即此二人,仅凭公主口谕,尚未必就肯出力。这些都是外话,最棘手的还是公子哙。公子哙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遗风。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应命。谋位者是他生父,叫他如何选择?”
苏秦这席话就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姬雪身子后仰,脸上血色全无,两眼闭起,两行泪水悄然滚下。是的,这些日来,占据她心的只此一事,就是如何实现先君遗愿,废姬苏,立公子哙,为燕室扶立仁君。心思太重,她就障了智慧,不曾想得这么远、这么细。
“公主?”苏秦不知就里,被她的表情吓坏了,翻身跪下,“公主——”
“苏子,”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缓缓睁眼,摸出手绢拭泪,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点累了。”
苏秦难受得想哭,本想再解释几句,迟疑一下,又止住了,代之而出的是“微臣……告……退……”四个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模糊字音。
苏秦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苏秦退至院中,厅内却传出姬雪的声音,非常轻柔:“苏子,明日黄昏之后,可有闲暇?”
“有!”苏秦脱口而出。
传出的声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为佳时。臣妾欲请苏子赏月,可否?”
旁生霸是老周人对月望日的叫法。月望这日月相正圆,是赏月佳时。
苏秦听出姬雪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始知她非但未生误解,反而是真正理解了他,内中一阵激动,颤声应道:“唯听公主。”
从离宫出来,苏秦又至褚敏府中,两人就先君陵墓的修筑及离宫安全、供奉等国事议论一时,苏秦辞别,回到馆驿。
一路上,苏秦见飞刀邹时不时地从袖中摸出一物,置于鼻下嗅赏,笑道:“邹兄得何宝贝,在下可否一赏?”
飞刀邹递过一物,一股奇香跟着扑鼻袭来,幽幽袅袅,清淡而纯正。
“好香囊!”苏秦赞道,“邹兄何处得之?”
“梅姑娘方才送的。”飞刀邹一脸天真,“咦,主公,你说,梅姑娘为何送我此物?”
苏秦没有回答,反问:“邹兄,你觉得梅姑娘这人如何?”
“是好人。”
“喜欢她吗?”
“喜欢。”
苏秦呵呵笑道:“喜欢就好。”递还香囊,“此物贵重,邹兄当好生保管,莫要辜负梅姑娘一片心意。”
“只是,”飞刀邹面现惶惑,“在下不曾为梅姑娘做过什么,姑娘却送在下如此厚礼,叫在下——”
“邹兄若是过意不去,何不回赠一物?”苏秦点拨他道。
“不瞒主公,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可遍观左右,在下并无贵重物什,不知以何物相赠?”
“敢问邹兄,你最为不舍的可有何物?”
飞刀邹轻轻摇头:“在下并无不舍之物。”
“那……”苏秦换个角度,“生死关头,邹兄若是尚存一念,能说出否?”
“主公。”
“在下听着呢,说吧!”
“说过了呀,就是主公。只要主公安在,在下死可瞑目矣。”
望着这位素昧平生却数年如一日不顾生死地守护自己的忠勇义士,一股莫名的感激,在苏秦心头升腾。
“邹兄!”苏秦在心底里轻轻喊出一声,缓缓闭上眼去。
翌日,旁生霸之夜。
时过黄昏,一轮玉兔起于东天,在薄如丝帛的块状白云间穿行。离宫后花园的露台上,朔风裹寒,吹冷台前一池清水,水中明月被拉成条条亮带,随波逐散。
偌大的露台上,除苏秦、姬雪主仆之外,并无他人。姬雪与昨日大是不同,虽说素服淡妆依旧,但已换作丝缎,不再是麻服,精、气、神更是判若两人。发型也有变化,不再是燕国先君夫人高高丛起的发髻,而是在洛阳王宫及笄后的公主发髻,略有散漫,天真无拘。苏秦可以觉出,她的忧虑一扫而空。借着朗朗的月光,他甚至观察到她脸上溢出的喜色和嘴角上挂着的浅笑。
苏秦知道,这个月圆之夜是属于他的,这里的一切设计皆是为他。苏秦的心里充满感动,嗓眼里如同塞了个物什,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是实实地卡着,生出一阵奇痒,一直痒下去,痒进心田里。
“苏子,”姬雪甜甜一笑,“臣妾多时未曾摸琴了,今儿风清月洁,臣妾兴勃,这想为苏子弹奏一曲,以飨视听。”
苏秦的嗓眼里依然卡着,无法出声,只是连连打揖。
“梅儿,摆琴。”
春梅移过一张长几摆于姬雪前面,又从旁边抱出一琴,置于几上。
“梅儿,今日风寒月高,姐姐独弹也是无趣。何不取出你的瑟来,你我姐妹共为苏子协奏一曲,岂不更妙?”
春梅原本不通音律,只是在随嫁燕宫后,才从公主学艺。姬雪爱琴,就让她鼓瑟。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余年下来,春梅竟也鼓得一手好瑟。主仆二人时常琴瑟合鸣,打发漫漫岁月。然而,在这样一个晚上,在两个大男人跟前,公主不仅公然与她姐妹相称,且又邀她琴瑟合鸣,这是春梅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春梅既惊且乱,嗫嚅道:“公主,奴……奴……奴婢手贱,岂……岂敢……”
“梅儿,”姬雪不无感慨,“记住,在我心中,你早不是奴婢,是妹妹。在洛阳时,你原本跟随妹妹,是妹妹舍不得离别,才让你陪我。你是代妹妹来的,等于是我妹妹。梅儿,去吧,拿出你的瑟来,今对明月,我们姐妹为苏子合奏一曲。苏子精于音律,堪为知音,你我琴瑟合鸣,正可请他指教。”
姬雪这番话发自肺腑,出自真情,春梅涕泪交流,跪地泣道:“公主……”
苏秦也是感动,拱手道:“在下能闻梅姑娘雅奏,幸甚!”眉头一动,转对飞刀邹,“邹兄,来,你我兄弟共赏公主姐妹雅奏,岂不快哉。”
飞刀邹不无腼腆地搓搓手,呵呵笑道:“在下耳拙,只怕糟蹋了雅曲。”话音落处,人已过来,在苏秦身边坐下。
春梅瞟他一眼,脸色绯红,幸好在这月光下面,还算有些掩饰。事已至此,她不好再生推辞,再次移来一张长几,取下一瑟,款款坐下,如姬雪一般开始调弦。
不一时,诸弦调好。
春梅、姬雪相视点头,同时起奏。
初节起奏,二人轻挑慢弹,琴瑟和合,音响远悠,如凉风过坡,秋雁掠空。至第二节,琴瑟各自为调,琴唱瑟和,错落有致,如鸟儿问答,天地氤氲。紧接着,琴音清漫,瑟声低吟,两相和合,琴瑟协鸣,如群鸟起于蒲苇,劲风漫过山林。接下几节,瑟之勾挑杂以琴之绰注,粗放犷达,苍凉磊落,如惊鸿斜飞,骤雨突袭,间或二音高拔,或如九天闷雷,或如风暴过谷,或如铁石撞击,或如惊涛拍岩。陡然间,琴瑟再合,指缓弦颤,音响曼妙,余音袅袅,恍如雪后初晴,凉风拂面,清洌之气沁人肺腑。
苏秦也是知乐之人。琴瑟一起,他就微闭双目,倾耳以听。初时尚在算计二人指法,细品调门,不久即是耳中有音,心中无指。再后音指皆无,只觉自己身心俱浮,飘飘荡荡,如飞绢随风浮沉。最后竟是心身俱无,如痴如梦,于恍惚之中,猛听铮铮数声,琴瑟皆息,万籁俱寂。
苏秦陡然醒觉,击掌惊道:“好个琴瑟和合,天下绝弹矣!”
“谢苏子高评。”姬雪拱手作谢。
春梅似是仍旧沉浸在音乐里,手虽不动,人却在那儿发痴。
“敢问公主,此曲何名,如此精妙?”
“没有曲名。是臣妾面对漫漫长夜、寒月冷风自创出来的。苏子若是要名,就叫它《苍月寒雪》吧!”姬雪的声音有些颤抖。
苏秦凄然无语。燕地高寒,长夜漫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中多少凄苦,多少辛酸,以公主柔弱之躯,断不是一曲《苍月寒雪》所能言尽的。
许久,苏秦的喉眼里挤出一个声音:“公主,你……受苦了!”
“苏子——”许是过于激动,许是不胜露台冷寒,姬雪身子一软,歪倒在凤头琴上。
“公主!”苏秦飞身跃起,箭步跨到姬雪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泣俱下,“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姬雪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苏子,天冷月寒,今宵……你能不能不回去?”
是夜,苏秦没有回去。
次日及再后一日,苏秦也没有回去。苏秦与姬雪,两架干透的柴堆在这个朔风瑟瑟的寒季终于遇到火星,熊熊燃烧了。
第四日傍晚,侍寝的不是姬雪,而是春梅。
春梅穿着睡衣,默默地站在榻边,低着头,一脸潮红,如同一个认错的孩子。
“梅儿,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斜躺在榻上、半裹在锦被里的苏秦柔声说道。
春梅如蚊子嗡般“嗯”了一声,一口吹灭了油灯,窸窸窣窣地宽衣解带。
“春梅,你……这是做啥?”苏秦听到声音不对,不禁一惊。
“苏大人——”春梅停手,在榻边缓缓跪下,小声禀道,“奴婢贱身奉公主之命侍奉大人,望大人莫弃!”
“这……这如何能成?”苏秦打个惊怔,伸手摸到榻边的火石火绳,打着火,点亮油灯,“快,快起来,穿上外套!”
春梅跪在地上不起,泣道:“大人莫非嫌弃奴婢么?”
“这这这……这说哪里话?”苏秦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扯起,拿过外套替她穿上,“快……快叫公主来,我有话问她!”
春梅迟疑一下,返身出门。
不待春梅去叫,姬雪已经推开房门,缓缓走进。
苏秦迎前几步,一把揽住姬雪,劈头责道:“雪儿,你……昏头了呀,此等糊涂!”
“苏子,难道你看不上梅儿?”姬雪柔声应道,“梅儿虽为奴婢,可臣妾早以姐妹视之。梅儿聪慧、机敏、忠诚,你也瞧见了,前后不过十年,她的瑟鼓得多好,不弱于妾身了。这且不说,她还做得一手好女红……”
“雪儿,你……不必说了。在这世上,除雪儿之外,即使仙女下凡,苏秦心也不动!”
“苏子,”姬雪紧紧搂住苏秦,小声啜泣,“这……不公平。”
“此话从何说起?”
“苏子,你能为臣妾守身如玉,臣妾……却未能给你一个囫囵身子,心里难受。梅儿虽非臣妾,却是处子,更与臣妾心意合一,可为妾之替身,还望苏子不弃。”
“雪儿,你……”苏秦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真的觉得处子重要吗?”
“据臣妾所知,大凡男人都在乎。”
“天下处子数以万计,雪儿只有一个。天下男子数以万计,苏秦也只一个。雪儿,你记住:于苏秦而言,处子不处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的雪儿。”
“苏子——”姬雪呢喃一声,泪眼模糊地望着他。
“雪儿,你听好,”苏秦缓缓跪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地日月明鉴,苏秦此生只爱一个女人,她就是——我的雪儿!”
“苏子——”姬雪嘤咛一声,扑进苏秦怀里,踏实地倚靠在他的宽大胸膛上。
看到春梅穿上睡衣一步一步地走进太后卧室,飞刀邹的心就如被针扎进一般。
他知道等在那个大屋里的是什么人,也知道春梅进去是干什么,因为太后在吩咐春梅时,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不是有意偷听。苏秦与太后夜夜欢聚,为防不测,他与春梅就和衣守在寝宫外的偏殿里。长夜漫漫,宫内两情相悦,宫外四目相对,二人的感情与日升温。这日晚间,他下定决心,匆匆赶回驿馆,打开随身行囊,从中取出一件宝贝。是一把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飞刀,由浑铁铸成,只在柄上镶了点铜。此物虽不贵重,但对飞刀邹来说,却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来自师父恩赐。他珍之藏之,情势再危急也舍不得动用。此时,他决定听从主公之言,将之赠予春梅,这个世上真正爱他、心中有他的女人。
飞刀邹袖上飞刀,心情激动地赶到离宫,却意外听到太后如此这般地交代春梅。接着,他看到春梅身穿睡袍,一步一挪地走进寝宫。当太后寝宫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时,飞刀邹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飞刀邹的腿僵了,血凝了,心不跳了。
也几乎是在刹那间,飞刀邹醒过神来,扭头疾步走去。
飞刀邹如飞一般走出离宫,走到旷野深处的林子里。几束月光射透稀疏的林子,照在他的脸上。他在一片草坪上缓缓坐下,漠然摸出春梅的香囊,掏出他打算回赠她的飞刀,将两物并排摆着,兀自感伤。
就在此时,林子里传出异响。
有人在跟踪他!
飞刀邹一怔,几乎本能地从身上掏出一柄飞刀,冷冷喝道:“何人?出来!”
那人却不现身,只在左前面一簇灌木丛后弄出“沙沙”的响声。
飞刀邹正没好气,照声响处“嗖”地飞出一刀。他飞的是索命刀,定要见血的。然而,树丛里并未传出预期的倒地声或惨叫声,且“沙沙”的声响依旧。飞刀邹惊异,照树丛连飞数刀,刀刀索命。那人非但没有倒下,反倒朗笑出声,从旁缓步转出,乐呵呵地直走过来,两手平伸。
借着依稀的月光,飞刀邹注意到,他飞出去的小刀全被他夹在几道指缝里。
飞刀邹张目结舌,动弹不得。
那人头戴斗笠,褐衣短襟,一直走到近前,方才顺手一送,将手中飞刀掷在飞刀邹前面,呵呵笑道:“好飞刀,差点夺走一条老命也!”
飞刀邹这才认出是谁,扑身跪地,悲喜交集,泣道:“师父——”
来人正是屈将子。
安葬好随巢子,屈将子随即离开尧山,先至洛阳,后至蓟城,一路追踪至此。
“师父,您……您怎么来了?弟……弟子做梦都在想您,还以为此生再也见……见不上师父呢!”
“呵呵,这不,说来就来了。”屈将子微笑着在他前面盘腿坐下,目光落在地上的香囊与飞刀上,看一会儿,拿起香囊,嗅了嗅,“好香哪,哪位女子送你的?”
“梅姑娘。”
“是燕国太后的那个随身侍女吗?”
“正是。”
显然,屈将子早把一切查实了。他放下香囊,看着并列的两件物什,许久,歪头望着他:“你这样摆放,可见出你的用心。看来,你并未遂心。遇到麻烦了吗?”
“没……没有。”
“呵呵,在师父面前,还不敢承认。你亲眼看着梅姑娘进寝宫侍奉苏子,心里想不开,是不?”
“师……师父……”
“你从苏子几年了?”
“三年多。”
“你是情迷心窍了。三年多,当是一千多天,你天天跟从苏子,苏子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
一语点醒梦中人。
飞刀邹一心沉溺于情伤中,这阵儿好似被当头浇了一盆清凉水。
“我再问你,你爱梅姑娘吗?”
“爱!”
“爱她什么?”
飞刀邹低下头去。
“你知道什么叫爱吗?”
“弟……弟子不知。”
“爱有两种,一是大爱,二是小爱。你这点爱,可称小爱。小爱又分四种,因患难而爱,因想象而爱,因相知而爱,因容貌而爱。你盘算一下,你对梅姑娘的爱属于哪一种?”
飞刀邹听傻了,闷头思索一阵,猛然抬头:“师父,弟子敢问大爱?”
屈将子没有回答,而是遥望夜空,久久凝视高悬在树梢上的玉兔,反问他道:“你知道什么叫勇吗?”
“勇即不畏死!”
屈将子依旧望着夜空,半是自语,半是回答:“是呀,勇即不畏死。二十年前,师父也是这么回答的。”
“师父?”
“那时,师父像你这个年纪,青春气盛,武艺超群,勇冠天下。一日,师父听闻有位墨者在街头宣扬非攻,甚是不服,乃长剑危冠,赶过去冲他叫嚣,‘晚生屈将好勇,闻先生非斗,特请赐教!’那墨者扫师父一眼,缓缓问道,‘公子既好勇,可知勇否?’师父朗声应道,‘勇即不畏死!’那墨者连连摇头,师父气恼,拔剑指其首曰,‘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飞刀邹急问:“师父,那墨者可有说否?”
“当然有说了,”屈将子收回目光,望着飞刀邹,缓缓接道,“那墨者侃侃应道,‘据在下所闻,勇有五等。赴榛棘,析兕(sì)豹,搏熊罴(pí),此猎人之勇也。赴深泉,斩蛟龙,搏鼋(yuán)鼍(tuó),此渔人之勇也。登高陟危,鹄立四顾而颜色不变,此陶人之勇也。剽必刺,视必杀,此刑人之勇也。还有一勇,昔日曾见于鲁人。齐桓公发兵征鲁,欲以鲁地为南境,鲁公忧之,三日不食。鲁人曹刿(guì)闻讯,径至齐营,见桓公说,“臣闻,君辱臣死,今臣之君受辱,臣有死而已。臣请退师,不退,臣请刎颈,以血溅君矣!”言讫,曹刿拔剑就颈,瞪视桓公。桓公惊惧,管仲适时进谏,齐鲁盟誓睦邻,各自退兵。曹刿本为匹夫徒步之士,布衣柔履之人,一怒而却万乘之师,存千乘之国,此勇浩气长存,可称君子之勇也。此五等勇,敢问公子何好?’”
“师父,您如何说?”
“师父哪里再有说呀,当即解下长剑,摘掉危冠,扑通拜倒,请他收为弟子。”
“那人肯收否?”
“呵呵呵,”屈将子乐道,“若是不收,哪有你现在的师父呀!”
“那墨者是谁?”
“他就是师父的师父胡非子,不仅是墨家先圣墨子爱徒,且是墨家先巨子随巢子的师兄,不仅涵养丰厚,一身武功更是了不得呢!”
飞刀邹再拜道:“弟子知晓什么叫大爱了。弟子有一请,望师父恩准。”
“请讲。”
“墨者行教四方,义满天下,弟子早已敬慕在心。弟子志愿跟从师父,为天下大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屈将子语气郑重:“你既是师父弟子,自然也是墨者了。这些年来,你侠肝义胆,扶弱济危,助苏子天下合纵,免百姓于锋镝戈矛,已经是在奉行墨道。先巨子对你极是器重,师父此来,即是奉先巨子遗命,托付你一桩大事。”
听到是先巨子亲口交托之事,飞刀邹的心咚咚直跳,两眼一眨不眨地直盯师父。
屈将子一字一顿:“守护苏子,助他安全成就天下纵亲大业。”
显然,这副担子太重了。
此前他守护苏子,为的只是义气,是对苏子品性的认可。这种守护于一夜之间升格为墨家大业,且是先巨子遗命,倒让飞刀邹有所踌躇,思忖许久,嗫嚅道:“先巨子遗命,弟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可……”
屈将子轻轻拍手,附近两棵大树上如蝙蝠般同时飞下两个褐衣人,竖枪一般立在屈将子身后。飞刀邹目瞪口呆,以自己身手,竟然不知他们是于何时飞上去的!
飞刀邹正自惊叹,屈将子呵呵笑道:“你不是孤身一人。”指着两人,“这位是木华,这位是木实,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也都是你的师兄弟。从今日起,他们跟在你身边,听你吩咐。另外,为师也在,不离你的左右。情势急迫时,自会与你联系。”
飞刀邹惊喜交集,应道:“弟子谨遵师命!”
翌日晨起,早膳时分,春梅端上早点和奶茶,侍立于侧。
苏秦望她一眼,别有用意地笑笑:“梅姑娘,邹兄何在?”
听出话音,春梅面色潮红,低头轻道:“奴婢不知。”
“姑娘这就去寻他,请他一道进膳。”
春梅应一声,急急出去。
望会儿她的背影,苏秦回头对姬雪道:“雪儿,我要做件好事,正想征求雪儿之见。”
姬雪笑道:“夫君欲做之事,自管去做就是。”
“这事儿牵扯雪儿你了。”
“哦?”姬雪有点吃惊。
“是这样,”苏秦直言以告,“你自称是梅姑娘真身,我想为她保个媒,若是真身不同意,这份心岂不是白操了?”
姬雪笑了:“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飞刀邹?”
苏秦轻轻点头。
“这……”姬雪稍稍迟疑,“我得问问梅儿,看她肯否。”
“你呀,”苏秦摇摇头,呵呵笑道,“是既不知你的苏秦,也不知你的替身。实话说吧,人家二人你恩我爱,早就倾心相恋了,你却不知,还在这里棒打鸳鸯呢。”
“啊?”姬雪竟似傻了。
然而,当苏秦捅破这层纸时,飞刀邹却是迟迟不肯表态。
“邹兄,”苏秦候有一时,笑道,“梅姑娘这人不错,是难得的奇女子,对你更是一片深情,莫要辜负人家才是。”
飞刀邹咬会儿牙,拿出香囊,双手呈给苏秦:“烦请主公转告梅姑娘,在下对不起她,也烦请主公将此宝物归还于她。”
苏秦愕然道:“邹兄?”
“主公,”飞刀邹声音沉定,“在下四处漂泊,居无定所,逞强好勇,履险涉危,身家性命尚且难保,怎能与她两相厮守、卿卿我我呢?”
“邹兄,”苏秦知道他在说什么,颤声道,“是在下拖累你了!”
“主公万不可如此说,”飞刀邹跪地泣道,“在下本为街头无名浪子,蒙主公不弃,提携在下从事天下大业,于愿足矣。不是在下不爱梅姑娘,实乃在下心小力微,守护主公已是不足,何能再添挂牵,更让姑娘担惊受怕呢?”
飞刀邹这番表白既出苏秦意料,也令他黯然神伤。是的,天下乱流奔涌,情势危急,函谷关前行将血流成河,而他却远离漩涡中心,窝于此处缠绵儿女私情。这且不说,一如邹兄所言,他既不能给姬雪以名分,也不能常侍左右,对她一丝无助不说,反倒让她挂心担忧。唉,这个道理连身边侍从也明白如许,他苏秦却——
“邹兄,”苏秦缓缓抬头,“谢谢你了。在下一定记住你今日所言。”收起香囊,“公主身边不能没有梅姑娘,这个香囊在下替你归还给她。你准备一下,函谷那边刻不容缓,我们当早点动身才是。”
“谨听主公!”
这日晚间,在苏秦归还香囊时,春梅如九雷轰顶,面色惨白,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颤抖双手接过香囊,勉强挤出淡淡一笑:“大人,公主,时辰不早了,奴婢告退。”言讫,缓缓退出。
听到门外传出轻轻的啜泣声,苏秦、姬雪各出一声长叹。
六国纵军依从主帅庞涓军令,分路开往崤塞。
崤塞位于洛阳以西,河水南岸,东起于渑池,西止于曲沃,长约百里,山高谷深,道路曲折,可与函谷道比险。二者的不同是,崤塞较宽,最窄处也有十余丈许,便于行军运输,函谷道较窄,部分谷道仅宽丈许,易守难攻。
庞涓的部署是,魏、韩、赵三军主力屯于崤塞之西的陕与曲沃,直对函谷关,算作一线。燕、齐、楚主力屯于崤塞之东的渑池一带,算作二线,与一线隔崤塞遥相呼应。但这只是临时屯守,进攻时所有部署将重新打乱,如何调动唯帅令是从。
陕与曲沃是两个重邑,位于崤塞与函谷之间,北临河水,三面环山,是块易守难攻的不规则山间盆地,方圆数十里,春秋时属于北虢国,陕叫焦城,曲沃叫桑田。由于此处沟通两大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时则为魏国领地。
这一带一马平川,只有些许土冈,是再理想不过的沙场,尤其利于战车驰骋。庞涓将前锋设于曲沃,并在函谷关外设置三道防线,把中军帅帐扎于陕城之外的一道土冈上,城邑辟为粮草重地和战地救护场所,重兵把守。
北风挟裹阵阵寒气,席卷起纵亲各军的杂色旌旗。
与这股肃杀的寒意相反,纵亲军士气高涨,尤其是连绵不绝的魏军营帐内,更是杀气腾腾。各营在演练时发出的冲杀声、金戈搏击声遥相呼应,时断时续。
中军帅帐外气氛森严,甲盔戟士分立两侧。帐内,两个参将及几个军尉肃然侍立,目不旁视。主帅庞涓端坐于一张巨大的帅案后面,两眼迷离,两耳竖起,神情专注,显然正在倾听什么,右手指节还时不时地敲在前面的帅案上。
远处传来一阵车马声。马蹄声止,魏军副将张猛跳下战车,匆匆走进帐中,正欲禀报,见庞涓陶醉成那样,忙又止住,轻手轻脚地小步趋进,在帅案前数步处站定。
庞涓却似没有察觉,仍在专注倾听。
张猛竖起耳朵,但周围声音嘈杂,有口令声,有马嘶声,有脚步声,有金戈声,有鸟叫声,还有风裹旌旗的哗啦声,他实在辨不出主帅在听什么,且听得如此起劲。
又候一时,见庞涓仍旧沉醉于那声音里,张猛轻咳一声,小声禀道:“主帅——”
“嘘,”庞涓摆手,“你听!”手指再次合节拍地敲在帅案上。
跟着他的节拍,张猛渐渐听到一个缥缈的声音。声音来自很远的营盘,尽管雄浑,但终归敌不过附近的噪音,若不细听,真就埋没了。
是金石鼓乐声和兵士们的歌声。显然,有两支队伍在轮流唱着同一首歌,像在比赛。歌曰:“度河梁兮度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
张猛笑了:“主帅是在听歌?”
“呵呵呵,”庞涓回过神来,笑道,“陛下与楚、齐、韩三王在虎牢关上合唱的就是它。这阵儿听唱,韵味十足啊!”
张猛迟疑一下:“主帅莫不是让各营各寨皆唱此歌,激励士气吧?”
“哈哈哈,真还让你说准了!”庞涓大笑几声,转头吩咐侍立一侧的参将,“传我帅令,从即日起,纵军各营皆唱此歌,半月之后比赛,哪个营寨唱得好,唱得响,本帅就封哪个营寨为破敌先锋!”
参将应命而出。
张猛却吃一惊:“主帅,这——”
张猛想说的是,以唱歌是否响亮来挑选破敌先锋,这也未免太荒诞无稽了,但终究未说出口。
“呵呵呵,不说这个吧。”庞涓换过语气,指着前侧席位,“张将军,请坐。观你气色,像是有急事,这就说来。”
见他移开话题,张猛只好抱拳禀道:“末将是来请战的,将士们等不及了!”
“别是你张将军等不及了吧?”庞涓反问。
“这……”张猛被他道破,嗫嚅道,“主帅,时不我待了!纵军数十万待命已有月余,再不决战,影响士气不说,只怕——”
“怕什么?”
“别的不说,单是粮草就是大忌。大军挤在这崤塞里,又是冬季,崤塞只此一条道,我们既行军又运粮,越急越是不济。再说,这天气——”
“来来来,”庞涓的表情兴奋起来,扬手道,“你就说说这天气!”
“大雪节已过,冬至将临,马上就要入九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万一天寒地冻,大雪封道,莫说是攻打函谷关——”张猛不敢再说下去。
庞涓却是神采飞扬,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声长笑。
张猛让他笑愣了,呆望他。
庞涓止住长笑,朗声问道:“张将军熟知此地,在下甚想知道,此地何时才能如你所说天寒地冻、大雪封道?”
“说不准呢。交九后,只要西北风连刮两天,整个山川就会冻住。”
庞涓呵呵笑着连连点头:“说得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哪!”转对帐外,“来人!”
一军尉应声而入。
“备上两只木桶,盛满水置于帐外,俟其结冰,晨昏各查看一次,记下冰层厚度,随时报我!”
那军尉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张猛一脸疑惑地望着庞涓。
“张将军,”庞涓笑道,“你还有何事?”
“末将……末将想……”
“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一日伐秦吧?好,请随我来。”庞涓扯张猛走出帐外,见那军尉正在朝两只木桶注水,指着它们道,“就在它们被完全冻实那日。”
燕军大帐里,燕将子之端坐于几案前,凝神望着案上的调兵虎符。虎符一侧摆着燕宫新主的诏书,说齐人欲袭燕,要他即刻撤兵,回防河间。
文公驾崩,殿下登基,南面称尊,迎娶秦妇,齐燕交恶,诏命回防……六国会盟后,前后不足两月,燕宫即闹出这一连串的惊变,任他有多少智谋也难以筹算。合纵是文公一力主张的未来大政,新主不顾纵亲誓约,如此行事,更让他进退维谷。不退,王命难违。退,如何向纵亲国交代?燕国今后又将何以取信于天下?
子之正自为难,公子哙逃至,一边啼泣,一边将宫中之事细述一遍,包括母亲如何向齐求助,如何被父王赐死及太后如何请殉等,只将父王毒杀先君一事刻意隐瞒。
子之忖思良久,沉声问道:“公子,你我相交多年,算是知音了。末将有话求问公子,望公子据实以告。”
“将军请讲。”
“末将说句大逆之言,是与不是,公子姑妄听之。末将观察殿下多年,知他胸襟褊狭,既不能谋远,亦不善明断,品行德望不及先君万一。若是不出末将所料,燕宫由他执掌,必生祸乱,燕国也将大难临头。”
“将军可有良谋?”
“公子品行,可追先君。能救燕国者,非公子莫属。”
公子哙大睁两眼。
“公子若有救燕之心,末将愿意肝脑涂地,助公子挽大厦于将倾。殿下执意迎娶秦妇已经触怒纵亲列国,内有太后,外有末将,更借纵亲列国,尤其是你外公之力,此事必成,公子但请放心。”
公子哙轻轻摇头:“将军大义,姬哙心领。不过,此事断不可为。父王已就大位,是为燕主。我等身为臣子,万不可生此逆心!”
“公子,机不可失啊!”子之再劝。
“我意已决,将军不必再言,”公子哙再度摇头,“燕国本已多难,不能再乱下去。父王既已即位,也已诏告天下,我等自当鼎力辅佐,尽人臣之道。再说,将军既为哙之知交,亦当知哙。哙无意大位,只要燕国平安无祸,臣民安居乐业,于愿足矣!”
“唉,”子之长叹一声,“公子既已意决,末将也就无话可说了。”朝外叫道,“来人,传令三军,连夜准备,明日凌晨拔营退兵!”
庞涓是辰时接到燕国军报的。
庞涓匆匆扫过,递给张猛。
张猛看毕,倒吸一口冷气,急问传信军尉:“子之将军何在?”
那军尉应道:“探马报,由于军情紧急,燕军连夜拔营,子之将军随大军回撤了。”
伐秦在即,纵亲首倡国之一不战先退,且事先不作任何禀报,只在大军撤走后送来一封不痛不痒的军报,无论如何都不可小觑。
张猛将军报递还庞涓,半是自语:“六国纵军尚未开战,一军自去,于士气不利。再说,天下既已纵亲,有谁能在此时突袭燕国呢?”
庞涓眉头拧起,思忖一时,道:“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袭击燕人的必是齐人。”
“齐人?”张猛大怔。
“先君驾崩,新君即位,是强敌侵袭的最佳时机。燕国北为胡人,南为齐、赵和中山,赵、燕首倡纵亲,中山及胡人之力不足以撼动燕国,不敢妄动。足以扰燕且逼迫燕国新君撤回子之将军的只能是齐人。”
“六国纵亲初成,盟约墨迹未干,齐人不至于——”
“什么纵亲?”庞涓从鼻孔里哼道,“苏秦那呆子一厢情愿之事,岂能当真?别的不说,单说这纵亲列国皆发大军讨秦,你道真为纵亲?为的是他们自个儿!三晋与楚人,哪个不是秦人仇雠?只有齐人和燕人与秦无碍,你看,这就来事了吧。老燕公尸骨未寒,新燕公就与秦人结亲,为的是什么?制齐人。齐人南对强楚,西面三晋,都是硬骨头,不好啃。只有燕国可以欺负。平素有楚和三晋掣肘,齐人尚有顾忌。这阵子,天下目光皆集函谷,楚、秦、三晋无力他顾,子之将军又不在朝,如此用兵良机,老齐王岂能错失?”
张猛忧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齐、燕真的开战,走的就不单是燕人,齐人也必撤军。齐人撤军,赵人也或不安。还有楚人和韩人,这——”
“你说得是。”庞涓微微点头,“不过,此番伐秦,在下原就不曾指靠燕、齐,只要他们不在背后扰乱就是。楚与三晋皆为秦仇,他们方是在下所倚。秦人屡次扬言伐韩宜阳,韩人自不待言。秦人罗织内奸,差点袭占晋阳,赵人记恨此仇,也是用心。此番会盟,虎牢关四王相会,陛下未曾邀请赵侯,但赵侯不计此嫌,依旧派军三万,使李将军为主将。就冲这一点,赵人当没说的。在下放心不下的只有楚人,尤其是昭阳那厮,虽有能耐,却精于算计个人得失,当不得大用。此番伐秦,楚营最佳主将当是屈武,依楚王能耐,竟使他来,确实令人费解。好在此人利欲熏心,在下已经送他一块肥肉,想他不会不出力。”
“将军所言甚是,此番伐秦,楚人利益的确最大,唾手而得商於谷地、汉中诸邑不说,我们还要白白送他陉山诸邑。那可是我们血拼出来的!”
“哼,”庞涓冷笑一声,“即使在下白送给他,也怕他的胃口难以消化呢!”陡然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张将军,烦请你这就走一趟楚营,看看他的云车造好没。带上十桶酒,慰劳一下那些工匠。要是一切如那厮所言,这些云车当是不错,日后必能用得上。”
“末将遵命。”
楚营大帐设在渑池西南十几里外的一道冈坡上,背坡临水,地理位置绝佳。
昭阳兴致勃勃地领着张猛来到后山,走至一片空旷处。这是楚军的临时性军用工坊,数十名工匠正在热火朝天地赶制云车。
一行数人走到一架行将完工的云车前。那云车足有数丈高,大小如房屋,四周皆裹犀甲、铜皮,刀戈锋镝皆伤不得。箭孔多达数十个,还有几个可随意开合的门与平梯,一旦靠近城墙,即可放下平梯,直夺对方墙垛。
工坊令迎上,张猛详细问过制作情况,工坊令一一禀明,招呼众人当场演示。云车果是灵敏,只需数人推动,前后左右皆可行动,灵便自如。
张猛看得眉开眼笑,不无赞叹地转对昭阳道:“呵呵呵,有此妙物,函谷关何愁不破?”
昭阳呵呵乐道:“张将军满意即可。不瞒将军,在下费心数年琢磨此物,专为攻关陷垒之用。莫说函谷关仅高三丈,即使再高两丈,也只拜伏于它脚下。”
“将军智谋过人,在下叹服!”张猛恭维一句,指着尚未完工的云车道,“敢问将军,这些云车何日可用?”
“在下全力赶制五辆,旬日之内,当可完工。请将军禀明主帅,何日攻关,楚人请打头阵!”
“呵呵呵,”张猛呵呵笑着拱手应道,“将军放心,有此妙物在,破秦头功,无人敢与将军争锋。”
“谢将军成全!”
几辆云车即为楚军争下如许面子,昭阳大是得意。
送别张猛,昭阳哼着小曲儿回到大帐,意外看到帐中候着二人。一是家老邢才,哈腰迎候;另一是陈轸,反缚双手,埋头跪在地上。昭阳不问即知,是陈轸跑到郢都搬来邢才的。
昭阳冷冷扫视陈轸一眼,转对邢才道:“你怎么来了?”
“回禀主公,”邢才应道,“陈大人再三恳请,小人支应不过,只好陪他来了。”
“我还以为是谁跪在此地呢,原来是陈上卿呀,”昭阳这才冷笑一声,转向陈轸,揶揄道,“来就来了,绑缚两手却是为何?”
“听闻大人兴兵伐秦,军费短缺,在下自缚而来,或可为大人筹措些许军资,以济所需。”
“你?筹措军资?”昭阳被他说得愣了。
“是这样,”陈轸侃侃应道,“在楚之日,大人对在下关怀备至。大人恩德,在下无以为报。在下并无多余钱财,思来想去,唯有贱躯尚有所值。在下此来,是想以此贱躯捐赠大人,望大人笑纳,成全在下诚意。”
“哈哈哈哈,”昭阳手指陈轸,“就你这身肥肉?能值几何?”说完又笑。
“五百金。”
“啥?”昭阳敛住笑,“你身上何处贵重,竟值五百金?”
“这个。”陈轸两手被缚,只好晃晃脑袋,“摇来晃去的这件物什。”
“哼!”昭阳冷笑一声,“这件物什,砍它还得费刀子,何值五百金?”
“大人此言差矣。”陈轸连连摇头,“在下这颗脑袋,在大人这儿或不值钱,但在另一个人眼里,至少可值五百金。”
听出话中有音,昭阳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谁?”
“庞涓!”
昭阳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是了,是了。若是此说,这物什当值五百金。听说庞将军先考灵前至今仍在为它空着地方呢。”走到近前,拍拍陈轸头皮,“说吧,陈上卿,就本公所知,你这人一向重财惜身,怎么这阵儿慷慨起来了?”
“人固有一死,陈轸能为大人捐躯,死得其所。”
“嘿嘿,”昭阳阴笑两声,“这话听起来假。不过——”牙齿咬得咯咯响,“旧账要算,你欠我亡母一命,正好归还。来人!”
帐外冲进两个卫士,一左一右立在陈轸旁边。
“将这厮拖出去,将双肩之上的那个物什斩了!”
两个卫士扭住陈轸,正要拖出,邢才轻咳一声:“主公——”
昭阳摆手,卫士放下陈轸。
邢才走到昭阳身边,悄语道:“上卿此来,是有大事禀报主公。”
昭阳思忖一时,转对卫士:“松绑。”
卫士为陈轸松绑后,退出帐外。
昭阳在主席上坐下,指客席朝陈轸努嘴:“陈上卿,坐!”
陈轸拱手谢过,席坐下来。邢才为二人倒上茶水,候立于侧。
“陈上卿,又有何事禀报?”
“大人,”陈轸不慌不忙地啜口茶水,放下茶杯,拱手道,“罪人此来,是奉秦公旨意,奉送大人一份功劳。”
“哼!”昭阳一震几案,“不过三个月,我六军铁蹄就将踏平秦川,只怕嬴驷那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何还敢妄称秦公?”
“呵呵呵,”陈轸轻笑数声,“庞涓一厢情愿之词,大人竟也信了?”
“本公深信不疑。”
“看来,大人是真的不知秦人了。”陈轸微微抱拳,“且不说山河之险,即使真刀实枪比拼,鹿死谁手也难预料,何况——”
“何况什么?”
“这个……罪人就不说了。罪人只问大人一句话:大人凭什么踏平秦川?”
“凭我五十万大军。”昭阳不假思索,脱口将数字夸大十万。
“莫说是五十万,纵使再加五十万,大人也未必如愿。”
“你……”昭阳呼吸加重,将端起的茶杯重重地砸在几上,茶水四溅,“且说因由?”
“六国六军。”陈轸一字一顿。
昭阳心里一震,直盯陈轸。
陈轸缓缓解释:“有齐人制疯旧事,大人可曾听闻?”
“未曾听闻。”
“据《齐谐》所载,桓公广施仁政,在临淄设置疯人院,聚天下疯者赡养之。一日,桓公巡察疯人院,见院中净是疯汉,东一个,西一个,或散步,或自语,或绘画,或写字,或蹦跳,或奔走,或唱歌,或呼号,或凝视,或傻笑,秩序井然,几乎看不到守护之人。桓公大奇,问疯人院长吏,此院关押多少疯人?长吏应道,有疯汉一千二百名。桓公惊问,那……吏员几何?长吏回道,一十二人。桓公忧心地问,若是众疯人拧成一股绳儿,尔等如何是好?长吏笑答,君上有所不知,如果他们能够拧成一股绳儿,就不必住进疯人院了。”
“你是说……”昭阳这也听出话音了,“我纵军是六国六军,六将六心!”
“大人,”陈轸倾身,拱手道,“在下敢问,纵亲六君真能抛弃前嫌、合力伐秦吗?六军诸将真能放弃己见,听庞涓乾纲独断吗?”略略一顿,代昭阳作答,“话说白了,在下以为,以秦人眼下之力,无论是魏人还是楚人,若是单打独斗,哪一家上门,秦人都无胜算。唯独六军联盟,秦人是赢定了。”顿住话头,两眼直盯昭阳。
陈轸之言字字如锤,敲在昭阳心头。
是的,六军不和,确是事实。纵军表面势大,实则一盘散沙。战局未开,齐、燕先自交恶,燕军撤走,齐军思归,六势实已去二。即使韩、赵,也未必与魏齐心。庞涓恃强,调兵遣将、部署防地既不解释因由,也不征询列国主将,莫说自己,即使韩、赵主将也有不满,尤其是李义夫,一直未把庞涓放在眼里,只是碍于赵是纵亲发起国,这才委曲求全。显然,此番伐秦,自己过于乐观了。函谷道易守难攻,秦人本就好战,这又被逼入死路,必恃险以守。云车虽利,实战却未曾用过,结果究竟如何,目前尚难预料。如果战局僵持,纵军久攻不克,内必生隙。而于他昭阳而言,莫说是战败,即使双方言和,楚军未伤一卒,也会落个远师无功,灰溜溜地班师回朝。那时,他堂堂昭氏,岂不要看屈氏脸色?
昭阳不敢再想下去,抬头望向陈轸:“上卿既来,想必已有良谋。昭某愿闻。”
陈轸抱拳道:“罪人身贱言轻,不敢献谋。不过,大人以德报怨,屡屡施恩于罪人,罪人虽无结草之力,却也愿送大人四字以报。”
“是何四字?”
“坐以观变。”
“坐以观变?”昭阳喃喃重复一下,闭目思忖,越忖越出味道,堆起笑脸朝陈轸连连拱手,“嗯,这四个字好,在下受教了。”略略一顿,“方才上卿提及秦公有意送予在下一份苦劳,愿闻其详。”
“如果魏人破关入秦,一切皆是空谈。如果魏人破关不成,大人又能坐视中立,秦公承诺,定当奉送商於谷地六百里,与大楚盟誓睦邻!”
“此言当真?”
“秦公亲口所言,轸不敢有半句诳语。”
“果真如此,倒也不是不可行。”昭阳微微点头,“不过,此事重大,还容在下斟酌。上卿近日可有旁务?”
“暂无旁务。”
“在下闲闷,有意与上卿切磋棋艺,还望赐教。”
“恭敬不如从命。”
河水自朝歌东南宿胥口分流,一流沿卫境入齐,在齐燕边界入海。另一流入境,在扶柳之下再次分流入海。这三道河水之间的土地,统称为河间地。
河间地又分上下两大块,上块方圆百余里,为齐赵共有,下块入海处方圆百余里,为燕所独有。河间地夏秋虽有泛滥,却极是肥沃,沼泽纵横,林木繁荣,鸟兽虫鱼、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堪为猎游胜地、奇珍之乡,齐人早已垂涎,只缺借口并吞。
借口如今来了。
威王得到爱女求救血书之后,即以燕国太子谋逆篡位、多行不义、滥杀无辜为名,使田忌为将,举兵五万兴师伐罪。田忌用兵诡秘,不从正面渡河,而从河水上游,借由赵境,如潮水般席卷河间,燕人猝不及防,不及七日,河间十邑悉数失守。田忌似不罢休,命令军士搜集舟船,显然意在北渡河水,扩大战果。更有内线报说,齐王甚至打算旨令征秦纵军回撤,加发大军八万,御驾亲征,兵临蓟都,誓为女儿讨还公道。
军情紧急,燕尔新禧的易王再也顾不上如花娇妻,连夜召集太师、太傅、蓟城令、御史大夫等亲信重臣,商议应策。
众臣毕至,却无人开口。
易王震几怒道:“你……你们……怎就不说话了?平日里叽叽喳喳,全是你们的声音,这阵子全都哑巴了?国难当头,寡人这要指靠你们,你们却……难道真要寡人向他田因齐俯首称臣不成?”
“我王息怒,”老太师趋前一步,缓缓应道,“老臣以为,眼前危势,不是不可解。”
“爱卿快讲!”
“兵来将挡。老臣以为,大王可布三道防线抗御齐人。一是诏令子之将兵,沿河水设防,一线御敌。二是诏令褚敏统兵,坚守武阳、方城诸邑,二线御敌。三是大王亲自将兵,调临近各邑之兵于蓟城,与齐人决死。”
“好,”易王道,“寡人准卿所奏!”
“还有,”老太师侃侃说道,“先君听信苏秦之言,首倡纵亲。六国盟誓,墨迹未干,齐人却公然背盟,引兵伐我,这叫什么纵亲?六国合纵,旨在伐秦,苏相国既是纵亲发起者,又是六国共相,结果秦人尚未伐成,自家人倒是先打起来。此等怪事,大王何不召他问个明白,没准儿能得退敌良策呢!”
“太师说得是,六国纵亲是他倡导的,大王可召他来,看他有何话说?”众臣来劲了,无不附和。
易王这也想到苏秦,松出一口长气,转对纪九儿道:“你走一趟武阳,传旨褚敏,让他统领武阳、方城十二邑兵马,共御齐寇,同时恭请苏相国回宫议事!”
苏秦在武阳离宫又住两日,于第三日凌晨与飞刀邹返回馆驿。飞刀邹早已备好车马,一行数人出南门,往投洛阳。
车过易水,苏秦吩咐加快行程。
行不及五十里,苏秦正在车中闭目思索如何应对函谷战事,几匹快马如旋风般追至,一人扬手高叫:“苏大人,苏大人,请等一等,大王有旨!”
飞刀邹目询,苏秦吩咐停车。
来人赶至,是几个宫中皂衣,为首者出示令牌,朗声宣道:“苏相国听旨,大王口谕,恭请相国大人即刻回宫议事!”
苏秦问道:“宫中可有大事?”
“回禀大人,”那皂衣应道,“秦国公主前日归门,大王新禧,说是择日即行立后大典。”
苏秦皱下眉头:“大王召见在下,可为此事?”
“非为此事,”那皂衣摇头道,“是齐师伐我,夺我饶安十邑!”
苏秦的耳朵里一阵嗡响,心里一片空白,好一阵子才怔过神来,思索起眼前局势。一边是函谷道剑拔弩张,一边是齐、燕交恶,而他苏秦只有一个,无法分身。
孰轻孰重,何去何从,苏秦必须当机立断。
函谷伐秦的决断人物不仅在庞涓,更在魏王。实践证明,魏王的头脑一旦热胀,就会失去判断。眼下,这对君臣完全被合纵形成的压倒优势及行将到来的可能胜利冲迷心智,再也看不到潜在风险了。魏国臣民,甚至普通兵士,也多被复仇的火焰灼烧,击败暴秦、收复河西已成群体热望。此时此刻,即使赶到函谷,他也实无把握说服他们。再说,战场本无定数。两军尚未交战,一切皆是未知,自己为何一定要说纵军必败呢?
尽管可能性不大,但凡事皆有万一。万一纵军战胜,秦人失败,于合纵大业而言,虽说不是好事,却也未尝就是坏事,至少可以避免秦人以严峻苛法一统天下这个恶果。
然而,齐、燕交恶却完全不同。
使纵亲国结成一块的是暴秦,而在六个纵亲国中,三晋与楚皆与秦人交接,利害攸关,只有燕、齐与秦远隔万水千山。如果以秦为敌,三晋与楚可为前锋,燕、齐则为后盾,是纵亲的大后方。前方尚未交战,后方却先火并,无论如何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大事,有伤纵亲元气不说,更为纵亲内部的未来冲突开启恶劣范例。
想至此处,苏秦主意打定,转对候他指令的飞刀邹道:“回蓟城!”
蓟宫送老迎新,四处张扬的喜气几乎于一夜之间完全压倒此前的国丧氛围。宫人无不披红挂彩,笑逐颜开。
只有易王笑不出来。
姬雪搬走后,易王将甘棠宫稍加改造,增添一些秦地风格,更名为玉棠宫,作为新主寝宫。新主即秦惠文公长女玉公主,年不足十四,尚未及笄,照理说仍在撒娇年纪,与紫云公主一样是作为国之利器远嫁燕国的。一路颠簸未及恢复,就又洞房承欢,玉公主娇体不支,再加上水土不服,思乡心切,一肚皮的不乐意无处倾诉,时不时以泪洗面。易王正为国事闹心,这又听她啼泣,愈加心烦。欲责她,心犹不忍,欲哄她,实违心情。
易王正自郁闷,纪九儿从武阳返回,奏报褚敏已经奉旨将兵,部署二线防御,子之也引军赶回,前锋过卫至赵,将至武城,估计三日内可赴河间,与齐对垒。
易王总算吁出一口长气,悠悠问道:“苏秦呢?”
“在呢。”纪九儿阴阴一笑,趋前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尽管心里早有底数,但经纪九儿砸实,易王仍是妒火中烧,龇牙道:“难怪那贱人不肯侍奉寡人,还要搬往武阳去住,这里面真有猫腻呢!可叹先公精明一世,终了却遭奸人暗算!”
“敢问大王,如何处置这对奸夫淫妇?”
易王白他一眼:“那厮到否?”
“早到了,在宫外候旨呢。”
“传他进来!”话一出口,易王就又摆手,换过脸色,语气也改过来,“有请苏相国!”
纪九儿心领神会,没再像往常一样朝外唱宣,而是撩起小碎步疾出宫门,对苏秦拱手揖道:“大王有旨,请苏相国觐见!”
苏秦跟从纪九儿趋进,在殿下叩见。
易王走下台来,亲手扶起他,将他携至席位,按坐下来,叹道:“唉,爱卿刚一离开,这就召你回来,害你来回奔波,寡人委实过意不去。”
“大王多虑了。微臣贱躯能为大王奔波,已是大幸。”
“爱卿可知,寡人为何急召爱卿?”
“请大王详示。”
“爱卿请看这个。”易王从袖中摸出一份战报,纪九儿接过,呈予苏秦。苏秦看过,置于几案一角,回视易王。
“先君听信爱卿之言,于列国倡导合纵。纵是合了,可我燕国得到什么?”易王苦笑一声,摊手作无奈状,“纵约墨迹未干,先君尸骨未寒,他……他田因齐却无视道义,趁我国丧,纵兵袭我,扰我人民,抢我财物,夺我城邑……”
“大王……”见易王只道他人不是,却无一句自省之言,苏秦忍不住插道。
“爱卿请讲。”
“唉,”面对如此人君,苏秦什么话也不想多说,只是长叹一声,直趋主题,“大王急召臣来,可否为此十城?”
“是是是!”易王连连点头,“爱卿至燕,是先君助爱卿至赵约纵,扬名于天下。燕国因爱卿倡纵,天下因纵亲聚盟。田因齐既结纵约,就当谨守誓词,彼此睦邻。孰料此人恃强凌弱,背信毁约,趁我国丧行不义之事,举兵取我城池,寡人耻之,不屑与他理论。燕国因爱卿之故为天下笑,爱卿可否为燕使齐,讨还公道呢?”
苏秦起身,拱手:“微臣这就奉旨使齐,为大王取回十城就是!”
易王顺水推舟,拱手回礼:“情势紧迫,寡人也就不留你了。”
易王礼送苏秦出宫,在宫门外顿住步子,握住苏秦之手,嘴角现出一丝诡笑:“还有一事,寡人也欲拜托爱卿。爱卿如果过路武阳,烦请顺道探望、抚慰太后。太后习惯于蓟城热闹,只怕在那儿独守空闱,寂寞得紧呢。”
乍听此言,苏秦心底一阵惊颤,思忖半晌,方才想出应辞:“大王所言甚是。只是微臣此番使齐,不经武阳。烦请大王另派使臣抚慰。”
“呵呵呵呵,这可不成。”易王揪住不放,执意把话说死,“太后记挂,只在爱卿一人,若是换作他人,惹恼太后,由不得又要斥责寡人呢!”
苏秦心头干辣,却又不能申辩,只好拱手作别:“大王留步,微臣告退。”
“劳烦爱卿了。”
从燕宫出来,苏秦只觉得后心阵阵发凉。易王把话说到那份儿上,显然已经知悉他与姬雪的私情。唉,只怪自己一时粗心,不曾料想易王会在离宫安插眼线。
回到府上,苏秦迅即写封密函,吩咐飞刀邹呈送太后,让她有所应对。飞刀邹将信交付木华,自与木实一道保护苏秦前往齐都。
一行人昼夜兼程,不几日即至河水北岸,遥望见人喊马嘶,一片连营。苏秦使人问讯,说是由函谷撤回的三万燕军。苏秦知是子之回来,大喜过望,急赶过去,直驱中军大帐,又意外遇到失踪多日的公子哙。
是夜,三人围炉夜话,议起眼前局势,侃至天亮。翌日晨起,苏秦一行赶至渡口,意外发现天气陡寒,河水全面封冻。
子之凿开冰层,试探一下厚度,忧道:“此冰再厚一寸,齐人即可溜冰过河。齐人势大,我恐难御敌矣!”
“将军不必忧心。”苏秦应道,“即使此河冻实,我料齐人也不会过河。”
子之怔道:“此话何解?”
苏秦笑道:“将军静候便是。”转对公子哙,“在下此去向你外公讨要城池,欲带公子前往,公子可有兴致?”
“在下谨从!”
第四章 大败庞涓,张仪一石二鸟解合纵
时入三九,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接着是沸沸扬扬的大雪,将临淄城中的大小房舍尽数掩盖。
一片白茫中,齐宫西北角的雪宫更见巍峨。
雪宫是姜齐时代的宫殿,虽然有些年头,但在齐宫里依然是最具特色的宫殿之一,尤其是在冬季,在这大雪天,这也是它得名雪宫的唯一因由。
外面冰天雪地,宫中并不见冷,因为它的门窗密封极好,墙体又是中空的,直接连通壁炉,只要燃上炭火,宫里就如暮春一般,穿上单衣也不觉寒。
齐威王坐在一块绣垫上,惬意地闭着两眼,任由两个衣着单薄的宫女捶肩捏背。前面侍坐两位臣子,一是太子辟疆,一是相国邹忌。两人的外衣早已脱了,仍觉燥热,尤其是邹忌,年老惧寒,内衣裹得多,当着君王的面不好再脱,不一会儿已见额头汗湿,拿袖子掩擦。
齐威王似是觉出他的窘态,睁眼望他道:“老爱卿,不用讲究了,觉得热就脱。”转对捶肩的宫女,“去,为相国大人宽衣。”
经宫女宽衣,邹忌顿觉上下通泰,拱手谢恩:“谢陛下垂怜。就这几年,贱躯真正朽了,冷不得,也热不得呢。”
“唉,”威王叹道,“寡人也是,老喽,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前时还没入冬,寡人这心就赶到雪宫来了,不为别的,只为扛不住哟。”
“陛下龙体结实着呢!”
“唉,”威王复叹,“结实不结实,寡人心里有数。老喽,扛不动喽,寡人这该卸卸肩了。疆儿?”
“儿臣在!”
“从今日起,朝里朝外,你要多加担当,趁寡人和邹爱卿还能护持,把这挑子接过去,让寡人松活松活,享几日清福。”
辟疆跪地叩道:“儿臣稚嫩,恐力不胜逮,父王!”
“好了,不说这个。说说情势,寡人老迈,记不住事了。”
“上大夫田婴战报,函谷关外,列国纵军严阵以待,庞涓仍无动静,谁也吃不准他的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燕军已经撤至易水,与田忌将军隔河对垒。上大夫有意回援,奏请旨意。田忌将军送回战报,说河水已经封冻,再有数日当可涉渡。将军奏请援兵,计划渡水直下武阳,兵临蓟城!”
“你如何看?”威王缓缓问道。
“儿臣以为,燕君失道,多行不义。我既起正义之师,就当乘胜追击,涉河破敌,诛此昏君,为姐姐讨还公道!”
“老爱卿意下如何?”威王转向邹忌。
邹忌拱手奏道:“微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燕君无道,当涉河逐之。”
威王闭目深思。
有顷,威王缓缓睁眼,望向宫门处,半是自语,半是回应:“看这门外,冰天雪地的,如何征战?”
按照惯例,冬日农闲,正是狩猎征战时节,威王再老再昏,也不会不谙此道。
辟疆、邹忌互望一眼,各入困惑。
“父王,”辟疆急了,不再顾及光鲜言辞,直抒胸臆,“我东是大海,无地可取。西是三晋,亦不可征。眼下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老燕公驾崩,新君失道,列国皆在征秦,无暇东顾,我师出有名,正可弱燕取地,机不可失。”
“疆儿,物极必反,事勿用急。你阿姊之躯得换燕国十城,寡人已知足矣!”
辟疆正自思忖,宫门响动,当值内臣奏道:“六国共相苏秦求见!”
几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田辟疆,脑子使不过来了:“咦,此人不是回乡省亲了吗,缘何会在此处?”
“唉,”还是威王反应得快,轻叹一声,“此人一来,即使这十城,怕也守不住了!”
辟疆、邹忌心里皆是一揪,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一脸无奈,两手一摊,转对当值内臣道:“传旨六国共相,明日晨时,大朝觐见。”
当值内臣应声去了。
“疆儿,”威王转望辟疆,“方才听你说,上大夫奏请旨意。这就给他一道旨意:即刻撤军,增援田忌!”
既然不准备涉河击燕,既然连这十城也守不得,为何又要上大夫撤回纵军,增援田忌?田辟疆越发愣怔,盯住威王:“父王?”
“寡人疲累,这要歇息去了。”威王起身,在宫女搀扶下缓缓走向寝宫。
翌日齐宫大朝。因要召见六国共相苏秦,齐威王特意在宫门外摆出庞大仪仗,朝堂上更是百官肃立,气氛森严。
殿下候旨厅里,苏秦席坐于地,神色静穆,似在闭目养神。
公子哙存不住气,小声问道:“苏子,河间十城已是齐王口中肥肉,你却请他归还,齐王他……会允准你吗?”
苏秦摇头:“当然不会。”
“那……苏子既知齐王不允,为何还要来讨?”
“齐王不会允准在下,却会允准公子。这也是在下求公子同来的因由。”
“我?”公子哙先是大怔,后是沮丧,“苏子说笑了。在下既失亲母,这又不容于父,一如丧家之犬,保命已是大幸,何能为燕讨回城池?”
苏秦未及回话,传旨大夫在厅外唱宣:“吾王有旨,请六国共相苏秦上殿觐见!”
苏秦应过,起身对公子哙道:“公子守于此处,等候在下。”
苏秦跟在传旨大夫身后,走进殿门,小步趋前,在殿中央叩见威王,再拜后起身,仰天长笑三声,又俯首长哭三声。
大名鼎鼎的苏子行事如此奇怪,朝中百官无不让他搞晕了。
威王慢慢眯起眼睛:“请问爱卿,三笑为何?”
苏秦朗声应道:“臣冲天三笑,是为庆贺。一笑贺齐国,二笑贺齐人,三笑贺陛下!”
“请言其详。”
“贺齐国扩地百里,贺齐人增丁十万,贺陛下新得十城。”
谁都听出苏秦是在说反话,众臣无不侧目。
“爱卿三哭又是为何?”威王的眼睛依旧眯着,身子略朝前倾。
苏秦缓缓应道:“臣向地三哭,是为凭吊。一哭吊齐国,二哭吊齐人,三哭吊陛下!”
“请言其详。”
“哭齐国扩地百里,哭齐人增丁十万,哭陛下新得十城。”
众臣让他搅糊涂了,一番愣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各现愠色。然而,苏秦身兼六相,自然也是齐相,在这朝堂上,地位当在邹忌之上。能够镇住苏秦的,也只有齐王。威王不表态,谁敢乱说。
然而,老相邹忌憋不住了。
苏秦在列国出尽风头,邹忌心里本就不爽,这阵儿又见他大闹朝堂,说的净是歪理,实在难忍,看一眼辟疆,见他仍在思索,遂跨前一步,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庆吊相随,皆为十城,敢问可有说辞?”
苏秦显然不想与他多话,冲他拱拱手,目光转向威王。
邹忌吃了一鼻子呛,正自尴尬,威王的眼睛稍稍睁开一些,冲苏秦微微一笑,为邹忌解围:“嗯,邹子所问极是。请问苏子,庆吊皆为十城,何以相随之速也?”
苏秦拱手应道:“臣曾听闻,古有一人,因饥近死,四处觅食,得十乌头。秦敢问陛下,那人会否食用?”
威王摇头。
“那人为何不食?”
威王的目光转向辟疆,示意他答。
辟疆应道:“乌头为毒药,虽能果腹,却不免一死。”
苏秦转过身,朝他拱手道:“殿下所言极是。饥饿亦死,食乌头亦死。同为一死,敢问殿下,那人何不做个饱鬼?”
“同为一死,死于乌头苦甚。”
“谢殿下释疑,”苏秦拱手谢过,转对威王与众臣,拱手一圈,朗声道,“陛下,殿下,还有诸位大人,燕之十城,犹如饥人之十块乌头,得之且喜,食之却悲,苏秦方才为何庆吊相随,皆为此故。”
苏秦如此作比,众人一时不解,无不惶恐,面面相觑。即使一向老谋深算的邹忌,这时也入困惑,闭目深思。
威王深吸一口冷气,倾身问道:“苏子将十城比作十乌头,敢问何据?”
“陛下,”苏秦从容应道,“燕之十城,犹如饥人手中之乌头,得之易,食之危。臣非危言耸听,天下情势使然。”
“敢问情势?”
“方今天下,大国有七,齐、楚、秦、燕、韩、赵、魏是也。自去岁迄今,天下以函谷关二分,关东六国纵亲,共抗关中一秦。纵亲盟约未干,大王却为一时之愤,以一国之力而敌天下,臣窃以为不智。”
“苏子言大了。”威王仰回身子,“燕国太子失道,欺下罔上,逼兄弑父,谋篡大位,滥杀无辜,多行不义,寡人爱女无端受害,临难前向寡人血书求救。寡人忍无可忍,适才兴师问罪,为爱女讨还公道,有何不可?”
“微臣所言断非危言耸听。敢问陛下,以齐眼前之力,能敌天下否?”
“寡人不过取他十城,与天下何干?”
“臣请为陛下析之。燕公驾崩,太子袭位,不为篡上。弑父一说,尚无实据。燕国新君既立,燕人拥戴,亦不为失道。至于燕君滥杀无辜,微臣从燕地来,以臣目力所及,此说不足取信。今陛下以伐罪为名,取燕地十城,也已关联天下。如前所言,天下二分,非纵即秦。齐国既已入纵,盟约墨迹未干,陛下却取亲国十城,纵亲列国人心必寒。燕国新君已纳秦女,当为秦公少婿。翁婿一家,秦、燕既已结亲,齐掠燕地,秦人必愤。若是燕人报复,秦人鼎持,纵亲国亦合力谋齐,陛下如何应对?臣以为,陛下以十城而寒天下之心,得不偿失,故以乌头喻之。”
苏秦语毕,众皆惊惧,因为没有谁能考虑得如此长远。
威王身子大幅度前倾,哑声问道:“以爱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老聃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倚,古之善事者,善于转祸为福。若是大王听臣,可撤征军,归燕河间十城。燕不战而得十城,必喜。魏、赵、韩、楚诸王得知王为爱女之故伐燕,取其十城,又为纵亲之故撤军,归其十城,必喜,纵亲益固。秦公知王因秦女之故归燕十城,亦必喜。大王一举而得诸喜,以十城取天下之心,何乐而不为呢?”
齐威王哈哈长笑几声,手指苏秦道:“好一张利口,寡人佩服。”转向众臣,“诸位爱卿,还有何奏?”见尽皆无奏,摆手,“散朝!”
苏秦仍旧住在稷下威王赏给他的官邸里。
三日之后,齐王使王辇盛请苏秦至雪宫小宴。
苏秦叫来公子哙,道:“走吧,公子,燕国能否讨回十城,就看公子的表演了。”
“我?”公子哙忐忑道,“如何表演?”
“待会儿见到齐王,你不可视他为齐王。”
“那……视他为何?”
“为外公。”
“外公?”
“对!”苏秦的两眼直视他,“他是你母亲的父亲,自然是你外公。”
“这……”公子哙点头,仍是迷惑,“在下该当如何表演?”
“想想看,假定你是寻常百姓。你父枉杀你母,你外公为女报仇,叫人强抢你家一头牛,你父不肯,叫人夺回这头牛。一边是你父亲,一边是你外公,皆是你的亲人。你不想让两个亲人为这头牛拼命,于是自告奋勇,寻你外公讨牛。这要见面了,你该如何讨呢?”
“我……”公子哙被苏秦说得伤心,泪水流出来,“我……除了哭,还能咋讨?”
“对,你就哭!”
“哭?”公子哙忘了眼泪,大怔。
“见你外公后,一句话莫说,跪地就哭,越伤心越好。至于这头牛,由在下去讨。”
公子哙松下一口气,点头应允。
二人坐上王辇,来到雪宫。
二人觐见,公子哙一身孝服,一进宫门,即叩首于地,悲叫一声:“外公——”放声悲哭。
苏秦至齐合纵时,公子哙是燕国副使,威王原本见过他的,但这阵儿他一身麻服,又这般悲哭,竟然认不出了,指着他问苏秦道:“此是何人?”
苏秦揉揉眼道:“是陛下的亲外孙,燕国长公子姬哙啊!”
“哙儿?”威王惊道,“你怎么来了?”
公子哙闷住头,只是悲号。
“哙儿,”威王向他招手,“来,让外公好好看看你!”
“外公——”公子哙跪前几步,宛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头扑到威王怀里,两肩一下一下抽动,哭得越发伤悲。
威王轻轻拍着公子哙,长叹一声,转对苏秦:“爱卿前日所言,寡人深以为然。寡人这召你来,是想再议此事。那十城,寡人可以归还,可姬苏无端逼杀爱女,这口气如何出得?”
“陛下,”苏秦叩道,“人死不可复生。陛下即使旨令马踏燕地,尽杀燕人,也无法让田夫人活转,只会使伤悲愈甚。田夫人虽去,血脉仍在,公子哙既是燕王嫡亲公子,也是陛下血脉。陛下归还十城于燕,明还燕王,实归公子!”
威王眼睛一亮:“爱卿是说——”
“陛下何不趁此良机修书予燕王,使其立公子为储?燕之未来尽由公子,陛下所得,何止十城?”
“寡人诚听爱卿,”威王绽开笑脸,拍拍公子哙道,“哙儿,你莫要哭了。寡人这就看在你的面上,还十城于燕。”转对苏秦,“不过,哙儿能否成为储君,尚须爱卿援手。”
“微臣一定尽力!”
就在帅帐外面的两只木桶将要冻实时,赵国上大夫楼缓、魏国上卿朱威求见庞涓。在他们身后跟着袁豹。
袁豹报过身份,摸出一封密函,呈予庞涓。
庞涓见是苏秦书信,随手拆开。其书曰:
在下再次恳请庞兄暂勿伐秦。非秦不可伐,实机缘未至。在鬼谷时尝闻先生与孙兄论兵,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当今情势,以兄大才,必已洞察。六国纵亲初成,众心尚待趋同,众将尚待协调,财物尚待筹措,兵将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伐四塞之国,窃以为不妥。上兵伐谋,大谋在道。合纵旨在制秦,非在伐秦。六国纵亲,已成大势,秦自恐惧。化之以大道,晓之以大义,规之以绳墨,秦弗敢不听。听,我“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听,兄再引师讨之,必破。
苏秦拜上
庞涓阅毕,脸色很不自然,将信“啪”地丢在几上,似觉不敬,伸手捡起,纳入袖囊,对楼缓、朱威抱抱拳道:“楼大夫、朱上卿,征伐在即,最让在下忧心的是粮草。听闻二位各押粮草前来劳军,真乃及时雨啊,在下代三军将士,谢两位了。”
楼缓抱拳道:“庞将军客气了。征伐在即,在下有句闲话,不知当讲否?”
“上大夫请讲。”
“从苏子约纵时,在下多次听闻苏子高论。会盟之际,苏子又与在下论及纵亲,面现忧色。天下纵亲,全仗苏子,如今功成反忧,在下甚奇,问所以然,苏子道,一旦纵成,天下必伐秦。在下认为暴秦当伐,就与苏子强辩。苏子讲出一番大理,在下目光短浅,当时不以为然。观今日情势,在下有所明白。秦有四塞之固,函谷之险,以逸待劳,士卒十万可抵二十万。今我大兵压境,秦后退无路,必然上下同欲,死战卫国,二十万又抵四十万。反观我纵亲军,尚未列阵,内争先起,六势已去其二。在下虽不知兵,却识大势,今直言以告,望将军三思。”
楼缓话音落地,庞涓即出一声长笑,讥道:“上大夫过谦了。听上大夫教诲,在下甚是惭愧。上大夫既知势,又知兵,真乃旷世大才,庞某敬服。只是——”话锋一转,语气严厉,“上大夫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身为人臣,当唯君命是从。六国之君纵亲会盟,议定会师诛秦。非在下不识大势,实乃在下奉旨伐贼,君命不可违!难道上大夫定要在下违抗六君之旨,听命于一个苏子吗?”
楼缓诚挚献言,却遭如此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头不语。
“上大夫,”庞涓穷追不舍,语气更厉,“军阵未列,战鼓未响,上大夫却在六师主帅面前扬暴秦之威,抑纵亲之势,意欲何为?在下想问,是上大夫惧怕了,还是你们赵人惧怕了?”
楼缓气急:“庞将军,你……此言从何说起?”
庞涓也觉说得过了,语气稍稍和缓:“上大夫方才所言,如果仅是上大夫之意,在下权作没有听见。如果是奉赵君旨意,恕难从命。在下是六师主帅,非赵师主将,若有不恭之处,敬请上大夫谅解!”
朱威见气氛激烈,只好圆场,朝楼缓拱拱手道:“上大夫不必介意,其实,上大夫所忧,庞将军不会不加考虑。以在下所知,庞将军向来用兵谨慎,不然的话,大军在此屯扎数月,应该早向秦人开战才是。”
朱威此话极妙,既维护了庞涓面子,也支持了楼缓观点,庞涓不好再逞强,只得就坡下驴:“朱上卿所言极是。只是,弓既拉开,矢已难收。休战之事,上大夫切勿再提。在下身为主帅,唯纵约长之命是从!”
送走楼缓、朱威和袁豹,庞涓气呼呼地返回帐中,在帅案前闷坐一会儿,从袖中摸出苏秦的书信,又看一遍,狠狠摔在案上,恨道:“什么孙兄曰,什么上兵伐谋,一个只会嚼舌头的呆子也来谈兵,嘿,待我破秦之后,看不羞他!来人!”
参将应声而至。
“召张猛、魏卬二将军帅帐听令!”
战争阴云越迫越低,秦国全民动员,上下亢奋,皆立死国之志。惠文公拜大良造公孙衍为主将,国尉司马错为副将兼前敌先锋,使甘茂督运粮草,起锐卒十五万迎敌。惠文公在咸阳坐卧不住,就在张仪陪同下,起驾赶往宁秦。
宁秦也即阴晋,连同函谷关一道,是几年前司马错趁齐国伐魏当儿从魏军手中夺来的。这阵子六国伐秦,齐逼函谷关。宁秦东通函谷,南制河西,西控咸阳,宛如秦之咽喉,实为战略形胜之地,万不可失。两个月前,惠文公任命公子华为守将,屯集粮草,加固城防,同时密调三万精兵屯于华山谷中,与宁秦策应。
即使这样,惠文公仍不放心,吩咐兵士扛上自己的方天画戟和五石宝弓,带上三千宫卫,一路喧嚣地赶赴宁秦,向国人昭示死战决心。
就在庞涓召集诸将听令之时,惠文公抵达宁秦。公孙衍、司马错、甘茂、樗里疾等臣也从不同方向快马驰到,齐至公子华的府邸。
“诸位爱卿,”见众臣皆已落座,惠文公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苏子合纵,庞涓肆兵,数十万纵军这就集结函谷关外,剑拔弩张。不是寡人要打仗,是人家逼到家门口了。”扫一眼众臣,“你们几个不仅是寡人的左臂右膀,更是秦国的头脑与心腹。这次大战,寡人输不起,秦国也输不起。寡人这召诸位来,是想最后议定迎敌方略,确保万全。”
尽管惠文公语气平淡,但诸臣仍无不感受到每一个字的沉重,无人应腔。
见众人面孔皆是紧绷,惠文公笑了:“说话呀,个个拉长脸,好像寡人欠了你们粮饷似的。”又等一会儿,见俏皮话丝毫没起作用,敛住笑,直接点将,“公孙爱卿,你是三军主将,就开第一弓吧!”
“臣以为,”公孙衍直入主题,“庞涓将列国纵军部署于崤塞两端,许是疑兵佯攻。函谷关道狭关险,易守难攻,兵力再多也无法展开,以庞涓之才,断不会如此弱智!”
“以爱卿之见,庞涓会从何处主攻?”
“就从这儿,”公孙衍摊开随身携带的形势图,指着少梁城东的河水,“涉渡!”
“涉渡?”包括惠文公在内,众人尽皆惊愕。
“你们看,”公孙衍指着一段河道,“从这儿到这儿,长约十里,地势相对和缓,河床七八里宽,水流减慢,两岸尽是沼泽,淤泥没顶,水草杂生,人迹罕至,是鸟与鱼的乐土,当地人叫烂泥滩,也叫死人滩,无人敢去。”
众人更是不解,甘茂问道:“既然淤泥没顶,人迹罕至,纵军如何涉渡?”
惠文君陡然间明白过来,脸色变了:“爱卿是说,庞涓在等河水封冻?”
“君上圣明!”公孙衍略略拱手,神色严峻,“据微臣所知,此段河水若遇极端酷寒,即会封冻。没顶的烂泥浑然一体,坚如磐石。即使中间激流处难以冻实,在大寒天里也是极易之事,浮桥随手可搭,千军万马由此涉渡,如履平地!”
显然,公孙衍的判断绝非臆猜。
司马错拍腿叫道:“怪道庞涓迟迟不下战书,急得末将手心痒痒。原来他留着这一手,是在候天气呢!”
惠文公已经镇定下来,转问公子华:“河东魏人可有异动?”
“回禀君上,据微臣探知,河东魏人尚无异动。只是,安邑附近魏兵有明显增加,只未见其他列国纵军。”
情势已经摆明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嗯,观庞涓数次用兵,无一不是以奇制胜,攻敌不备。此番对阵,他又故伎重演,列纵军于函谷关外,引我注意,然后,趁天寒地冻,河水冰封,以奇兵渡河,大兵跟进,取绕过函谷、制我河西之效!”
诸臣纷纷称是。
惠文公转对公孙衍:“爱卿既已识破敌策,可有应对?”
“函谷关现有精兵十万,臣拟回调三万,协防少梁,备引燃之物,沿河水暗设岗哨,一旦发现魏人涉渡,即于初渡时击之,逼敌退却,烧其渡桥,与敌隔河对峙。”
惠文公思索良久,摇头道:“函谷关正面对敌,十万已是不多。这样吧,就调协防宁秦的三万锐卒去少梁吧!”
张仪嘴巴动了几动,强力憋住。
“爱卿可是有话要说?”惠文公的目光望过来。
张仪抱拳应道:“臣以为,宁秦为我咽喉要冲,远重于少梁。河水由河西军民守之足矣。河西郡都尉吴青将军家住少梁,熟悉河西各邑,颇能征战,君上只需责以重任,可保少梁无失,河水无虞。”
“好吧,就依爱卿。”惠文公略一思索,转对身后御史,“拟旨,升河西都尉吴青为河西郡守,抽河西郡各大邑锐兵一千,小邑锐兵五百,确保少梁无失,河水无虞!”
“臣领旨。”
诸臣又议一时,各自领命而去。
西北风再次刮起,如冰刀般削向大地上的所有生命。
中军帐里,张猛、公子卬的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庞大的沙盘。沙盘上赫然摆着从大帐外面的寒地上拿回来的两只大木桶。
庞涓拿棍子狠敲木桶,发出“咚咚”的闷响。不用再审,单听声音,两只大桶全冻实了。
庞涓的嘴角浮出一丝笑,目光飘过张猛:“张将军,在下交付之事,可备妥当?”
张猛朗声应道:“一应物什均如主帅吩咐准备就绪,三万锐卒整装待命!”
“好!”庞涓将那丝笑猛然敛起,一字一顿,“两位将军,听令!”
公子卬、张猛“唰”地立定。
“魏卬听令!”
“末将在!”
庞涓目光直视公子卬:“本帅命你为征秦先锋,引安邑城中步卒五万,从这儿,烂泥滩,”指向少梁东侧的那段河谷,“涉河破敌!”
“末将遵命!”
“知道如何攻吗?”
“涉渡之后,袭取少梁,抢占河西!”公子卬不假思索,显然对此已经酝酿许久、胸有成竹了。
“正是!”庞涓赞道,“公子可以大张旗鼓,兵分多路,分散袭击河西诸邑,可攻则攻之,不可攻则疑兵惧之,是否攻取城池并不重要。另外,你要四插旌旗,遍点狼烟,使五万变十万、十五万,声势越大越好,要使秦人摸不清底细。秦人主力皆在函谷、阴晋一线,少梁及河西仅有守卒,可用疑兵。”
“这……”公子卬有点转不过弯来。
“张将军,”庞涓也不解释,转向张猛,“你引锐卒三万,直插这儿,”指向封陵一处地方,“飞猿峡。在下曾去那儿实地察看过,虽然流急,峡谷却窄,可搭建水上浮桥。等抢渡成功,立即拦腰截断函谷道,分兵两路,一路向东,从背后攻击函谷关,择险筑垒,堵死函谷关敌军退路,一路向西,攻击阴晋方向,择险筑垒,堵死秦人援军!”
这是个极其大胆、出奇、切实可行的制敌方案,庞涓严格保密,除惠王和张猛之外,谁也没有透露,直到此时才和盘托出。
公子卬听得两眼发直,既惊且喜。
“两位请看,”庞涓指着沙盘,“函谷关如秦之口,大张狼牙,意图啖我,函谷道如秦之喉,阴晋如秦之胃,关中如秦之五脏六腑。我若拦腰卡断其喉,函谷关秦人的十万锐兵必腹背受敌,粮草不继,就如瓮中之鳖,除投降之外别无退路。歼灭此敌,函谷道尽归我有,那时,我即长驱直入,直捣秦人腑脏。不过——”目光缓缓望向张猛,语气加重,“将军此举,如卡喉之刺,秦人必以全力围堵,将军务要挺住。如果要你坚守二十日,三万人够不?”
“足矣。”张猛早对那处地势了若指掌,点头应道,“主帅选了好地段呢。函谷道到飞猿峡这里,又狭一些,南面是大山,背面是河水,少有回旋余地,兵力再多也难展开。即使这三万步卒,至少也须左右各展开二十里,够秦人喝一壶了。”
“这样吧,我再予你援兵一万,屯于河北,情势危急时,也好有个接应。总之,你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卡死在那儿。”
张猛声音响亮:“主帅放心,末将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卡死敌喉!”
公子卬这才明白轻重,扑通一声跪下,放声悲泣:“主帅——”
庞涓大怔:“公子,你……这是为何?”
“主帅,”公子卬跪前几步,泣不成声,“在下……在下不才,愿与张将军对调,引精兵前往飞猿峡,恳求成全!”
“公子,”庞涓大为感动,一把拉起公子卬,握其手道,“非在下不予成全,实乃用兵要诀。吴子曰,‘人有短长,气有盛衰。’用将之要,在于各展其才。张将军久镇阴晋,统辖函谷关,对函谷道山川地势、要塞壁垒了如指掌,此任非他莫属。而公子长于造势,若是长驱直入河西,必能使河西热闹,最大范围地牵动秦军,减缓张将军压力。此外,使公子主攻河西,在下另有用意。河西失于公子之手,亦当由公子收回才是。烂泥滩非为佯攻,实为主攻。公子涉河之后,可兵分数路,自在打去。秦军主力皆在函谷关,背后五脏六腑,任由公子捣毁。公子若得余力,还可直插阴晋,助张将军一臂之力。待函谷守敌尽歼,阴晋崩塌,秦人军心涣散,那时直捣咸阳,公子就在最前沿,先锋当仁不让!”
听完庞涓如此用心,公子卬方才止住悲泣,郑重点头。
入夜,宁秦城头,灯火点点,冷风嗖嗖。
惠文公站在城门楼上,心事重重地望着远处。视野尽头,是一溜或高或矮的山峦,在这夜色里像是一群黑乎乎的魅影。魅影后面,是被寒气侵逼的滚滚河水。
“君上面有忧色,可为何事?”陪在身边的张仪轻问。
“不瞒爱卿,大战在即,寡人……心里没底呀。”
“呵呵呵,君上所想,不同于微臣所想。”张仪面带微笑,语气极是轻松。
“哦?”惠文公扭过头来。
“微臣所想只有一字,胜。微臣想问,君上所欲,是大胜,还是小胜?”
“小胜如何?”
“保家卫国,寸土不失。”
“大胜呢?”
“瓦解纵亲,开疆拓土。”
“寡人……”惠文公长吸一口气,轻轻摇头,“就眼前而言,小胜且无底气,何谈大胜?”
张仪侃侃言道:“兵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在鬼谷时,微臣熟知庞涓。此人有小才,无大略,有阴策,无阳谋,有野心,无气量,不足畏也。可畏者二人,一是苏秦,二是孙膑。庞涓恃魏王之势,害孙膑,逐苏秦,六师无大谋,不战已先败矣。再观六国,虽结纵亲,实已离心。君上嫁女,燕齐生隙。燕已撤军,如果不出微臣所料,齐人必撤。楚有陈上卿在,心必懈。六势实已去三,庞涓所恃,唯三晋之力。我观三晋,亦非铁板一块,不足畏也。微臣是以断定,此战,我必胜!”
“那……如何瓦解纵亲、开疆拓土呢?”
“分离三晋。微臣已有一谋,请君上定夺。”张仪凑近惠文公,附耳低语。
“果是高谋!”惠文公喜不自禁,呵呵乐道,“寡人这就密旨公孙将军!”
就在公子卬、张猛领命去后,庞涓正式下战书,约定后日与秦决战函谷关。
战书刚下,齐军主将田婴使人急报,说燕人伐齐,齐国边关告急,他已奉齐王旨令率军回援。
齐人撤回早在庞涓预算之中,因而并无意外。庞涓思索妥当,使人分驰楚、韩、赵三军,要他们各出锐卒三万,两日之内赶至函谷关,在关前听令布阵,与秦决战。
天气暴寒,楚营许多兵士抗御不住,病倒者日多,军医馆里候诊的兵士渐成长龙,各个营房都可闻到中药味。
昭阳正为此事着急,主帅令至。昭阳遂召陈轸谋议,陈轸叫他如此这般。昭阳依计安排妥当,方才使人迎进主帅传令参将,引他绕行至军医馆。参将远远望见排队兵士多达数行,呻吟哀号不绝于耳,惊问其故,方知楚营流传寒病,患者多达三成,昭将军也未幸免,正在大帐疗治。参将赶至中军大帐,果见昭阳头裹湿巾,榻前放着两只药碗,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几个军医或诊病,或处方,无不忙碌。楚将七八人守于榻前,面现忧色。
参将出示令牌,申明来意。
昭阳挣扎坐起,勉力挤出一笑:“将军这都看到了,三军人心惶惶,本将也是这副模样。非不从帅令,实乃力不从心。请将军回复主帅,待本将康复,三军稍安,即引军前往助阵,与秦人厮杀!”似是想起什么,扭头吩咐一将,“周将军,几辆云车既然造好了,就让这位将军先行带去,主帅急用呢!再派两个工匠,向主帅禀明原理,方便使用。”
那将应声大诺,准备云车去了。昭阳复躺下去,合上眼皮。参将告辞,带云车赶回帅帐,向庞涓复命。
庞涓咬牙恨道:“什么风寒?他是有意演给本帅看的!”又想一阵,嘴角忽地撇出笑来,“呵呵呵,那厮不来也好,反正这儿用不上他。有这几辆云车,也算是他一份功劳。待本帅攻破函谷,除灭秦人,他也有个理由跟在后面,啃个鸡屁股吃吃!”
函谷关上,关尹府设在雄关后面一个半山坡上,离城门楼有三箭地。
府衙主堂上,秦军主将公孙衍、副将司马错相对席坐,中间摆着一张几案,案上摊着一张山羊皮,皮上画的是附近山势图。庞涓的战书歪歪扭扭地散落在地板上,是司马错在摊放地图时随手掼下去的。
“司马兄,”公孙衍神色严峻,声音决断,“我们须走一步险棋。”
话音落处,公孙衍手持朱笔,沿关后不远处一道山谷徐徐画下去。那线曲曲折折,直入河水,又沿河水向东,连拐几道大弯,在渑池北侧顺一条山谷向南蜿蜒,落在一处地方,重重一点。
司马错瞪大眼睛,直盯那条红线,许久,恍然大悟,一拳擂在图上:“妙棋!”
公孙衍放下朱笔:“司马兄,你来说说,这步妙棋如何走法?”
司马错指向那个点:“这儿是楚军粮草库,若我一举焚之,楚军必乱。”
“仅此不够!”公孙衍再拿朱笔,连点几处,“这儿是韩军粮草,这儿是赵军粮草,这儿是魏军粮草。”
司马错兴奋地搓着两手:“末将这就引军前去,一把火全给它们烧了!”
公孙衍轻轻摇头,指着赵军粮草库:“此处留下!”
“咦,这是为何?”司马错不解,恨道,“赵人率先合纵谋我,最是可恨,第一个就该烧它!”
“是君上旨意。”公孙衍想到惠文公紧急送来的密函,不无叹服道,“唉,此计之绝妙,正在此处。我大秦得此明君,实属天恩。魏君不自量力,徒贻笑耳!”
司马错急了:“君上为何袒护赵人?”
公孙衍未接话头,指着地图上的红线:“司马兄,在下已为你备下步卒两万,明日傍黑,待夜幕落定,你引军前去,带足五日干粮,沿此幽谷至河水,沿河谷东下,昼伏夜行。在下已使人勘察全程,此谷平日不可通行,但时下老天相助,河水结冰,河岸淤泥滩甚至部分河水已经封冰,刚好行人。若是不出意外,你们第三日可抵此处,”指着渑池北侧一片山地,“于此谷中林密处择地潜伏,雷打不动,鸟兽不惊。第五日夜间,你可分路出山,焚楚、魏、韩三处粮草,袭击楚军营帐。楚人本无战心,受惊必溃。你不可追击,于天亮前返身控制崤塞,俟庞涓溃兵至,放过赵人,专截魏、韩兵马。”
司马错眼睛大睁:“你是说,赵人与我们——”
“也是君上旨意。”公孙衍淡淡说道。
此番伐秦准备数年,无论是惠王,还是庞涓,无不赌上了家底。大魏武卒能够机动的也就十五万人,公子卬引军五万由烂泥滩明攻河西,张猛引军四万插入飞猿峡,剩余六万尽在函谷,由他亲手掌握。在函谷关前,除魏军六万之外,另有韩兵五万,赵兵五万,共计大军一十六万,即使不算渑池后备楚人,也是倍于秦人。
倍则攻之。
首战以礼。以战书约定的一大片开阔地上,庞涓精选锐卒,摆出他首战田忌时所用的虎翼阵,魏军居中为虎身,韩军居左为左翼,赵军居右为右翼。庞涓自居虎头位置,威风凛凛地屹立在帅字旗下的战车上。
公孙衍与庞涓虽为老相识,真正交手却是首次。庞涓扬名列国,公孙衍自是不敢怠慢,登高遥望,识出阵势,遂引锐卒六万出关,摇旗调动,如田忌一样摆出龙腾阵,使龙口正对虎头。龙腾阵为虎翼阵克星,但庞涓自恃实力悬殊,更有三千虎贲在侧,根本没把对方的阵势放在眼里。
就在庞涓与公孙衍关前龇牙斗阵之时,张猛引军直扑飞猿峡,于傍黑时分,按照事先演练,以葫芦筏渡河,悬空结出数道绳索,从北岸沿绳索排放木板,抛扔秸秆,舀河水泼之。夜晚奇寒,河水瞬息结冰,无须固定,即与秸秆、木板、绳索凝成一块,牢不可破,成为湍流之上的天作浮桥。浮桥渐渐向河中心排铺,因河岸冰封,未封的湍流不足五丈宽,天刚蒙亮,即大功告成,一条宽约一丈的银色浮桥横在河水上方。三万大军井然有序地络绎过桥,如利箭般插向函谷道。
几万人渡河,魏人无论如何小心,也不免弄出声响。若是白日,这声响大可忽略不计,但在这黎明前的静夜里,即使一声轻轻的咳嗽,也会远传数里。
函谷道距此虽有八里,但那指的是谷中山道,直线距离不足四里,只要有人,河中杂音隐隐约约就可听到。
也是合该魏人有事。大战在即,粮草自是紧要,即使在夜间,函谷道上也时有粮车经过。家住宁秦西边小秦村的独臂汉与村中几个壮汉几日前向函谷关送粮,昨日傍黑空车回返,天蒙亮时恰好赶至此处。辚辚车轮声本可掩没河中杂音,但偏巧有人要到林中大便,大家就都停下候他。车一停下,谷中杂音就时断时续地飘荡过来。不知谁说河中闹鬼了,众人正欲逃走,在河西有过战场经验且吃过魏人偷袭之苦的独臂汉摆手止住,扯上一个胆大的,就着黎明的苍色顺坡爬上附近山坡,居高望下,顿觉皮麻骨酥。
二人快步返回,独臂汉吩咐众人将车推入附近林中藏起,将众人分作两拨,一拨直奔函谷关,另一拨飞奔宁秦。
惠文公的眉头锁成一个疙瘩。
张仪两眼微闭,似入冥思。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这个庞涓,当真了得。”转对甘茂,“这几个送粮的村人,皆按将士斩三首者记赏。”
“臣遵旨。”甘茂应道。
公子华急急走进,禀道:“君上,河西战报,魏军数万从烂泥滩涉河,主将公子卬。吴青引兵三万,拼死御敌,双方正在滩头激战。”
张仪睁开眼睛,眉头舒展,颜色和缓,轻松接道:“君上,河西之敌不足虑。在下已密函吴青,他自会御敌。”
惠文公松出一口气,自责道:“唉,寡人忧心的不是河西。庞涓这招,寡人没料到啊!”
“哪一招?”公子华惊问。
甘茂压低声音:“刚刚得报,大批魏人从飞猿峡偷渡河水,将函谷道拦腰卡断!”
“啊?”公子华面色陡变。
“张爱卿,”惠文公转向张仪,“观你脸色,可是有了破解?”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据村人所见,魏人是从飞猿峡搭浮桥涉河。那儿涧深流湍,原本无法搭桥,魏人能够搭成,恃的是天,是寒冻!”
“爱卿之意是——”
“既然魏人可以恃天,我为何不可?”
惠文公仍没明白,目光征询。
“君上请看,”张仪摊开地图,指着飞猿峡,“函谷道是我方咽喉,这浮桥呢,自也是过河魏人的咽喉。魏卡我喉,我为何不反卡魏喉?”
惠文公两眼一亮:“如何去卡?”
张仪指着一段河水:“魏人要卡的是函谷道,河谷里必不设防。我可从此处沿谷而下,烧断浮桥,卡死河谷,公孙将军自东封死函谷道,我们自西封死,过河魏人必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逃矣!”
甘茂忧虑道:“魏人死卡于此,据险固守,我也奈何它不得。函谷关守军若是得知退路被切——”顿住话头。
张仪应道:“甘兄不必多虑。魏人自恃接应方便,干粮必不多带。我们即使围而不打,魏人也扛不过七天。”
惠文公思忖良久,铿锵出声:“寡人咽喉何能让魏人卡上七天?张仪、嬴华听令!”
“臣在!”二人异口同声。
“你二人引兵两万,焚烧浮桥,封死河谷,沿谷分路出击,将魏人斩成多段,分割围歼,尽快打通函谷道。”
“臣领令!”
惠文公转对甘茂:“传令,其余将士,随寡人封死函谷道!”
函谷关外,两军阵前,庞涓与公孙衍彼此驱车至阵前见礼,依惯例互相指责,而后退回本阵,各使骁将沙场较技,搏杀几轮,互有死伤。
将至后晌,庞涓摆动令旗,亲擂战鼓。青牛身先士卒,率三千虎贲冲阵。自成军后,这些虎贲乃首次亮相于两军阵前,个个争功,人人逞强,杀声如雷,健步如山,更有重甲坚盾在身,寻常利矢奈何不得。两军交接,秦人抵挡不住,死伤无数。公孙衍急令鸣金,与此同时,秦阵右翼冲出数百辆战车,拼死挡住虎贲,车上连弩射住阵角,掩护三军回撤。
庞涓初战告捷,见天色渐晚,鸣金收兵,使人清点战果,斩首逾千,获战车、辎重无数,传令记功表彰。
翌日晨起,纵军再至关前搦战,秦人闭关不出。庞涓亦不着急,只令军士轮番叫阵。晨时过后,庞涓遥遥望见河水北岸有三炷烽烟冲天而起,知张猛得手,函谷道已被切断,这才发力,驱动五辆云车,密集攻关。
秦人所恃,无非是高耸的城墙。纵军有这云车,秦人失去高度优势,箭矢刀矛也伤它们不得,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云车缓缓驶近,贴上城墙。
魏人放下踏板,登上城头,秦人使用人海战术,枪刀剑戟乱搠。云车过少过小,容人有限,先期登城的魏人寡不敌众,纷纷战死,云车只得退后,组织下一轮冲击。
公孙衍正在关楼上指挥应对云车,樗里疾飞奔而上,将他拖到一边,耳语数句。
公孙衍先是大惊,继而冷静下来,连发四令,一令樗里疾引军两万,往回打通函谷道;二将魏人截断退路一事干脆明令通告全体将士,激起老秦人的卫国血气,号召他们誓守国门,与函谷关共存亡;三令将士沿城墙泼水,在地上形成溜冰,使进攻之敌脚底不稳;四令部分将士沿函谷道两侧山坡设置滚石檑木,放置干粮,并于道中设置冰墙和路障,以备失关后继续抵抗。
公孙衍四令刚出,庞涓使人射上书信,言秦人已无退路,眼前只有一途——献关投降。公孙衍哈哈长笑几声,弯弓射下回书。
庞涓震怒,亲手擂鼓攻关。
函谷关前杀声再起。
纵军连攻三日,并无突破。第四日上,公孙衍想出对付云车之计,在其靠近时陡令将士泼浇滚油,投掷火把,尽毁五车。
就在庞涓苦无奈何时,韩将公仲寻到一个药农,获知曲沃南山有一条幽谷与函谷关后二里许的一条暗沟贯通,在这大寒天里,若有绳具,可通行人。庞涓大喜,令韩军五千锐卒随同药农沿秘径南绕数十里,至函谷关后幽谷,待天将亮时发力从后面袭关。守关秦人苦战数日,正自困倦,不提防韩人背后杀入,关门失守,公孙衍夺路而走。
张仪、公子华引军两万,带足引火之物,沿河谷南侧悄然而下。河水弯曲,两岸悬崖断壁。河水南岸,只有少数几条暗沟可通山南东西贯通的函谷道,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张仪在每条暗沟里留伏千人,吩咐其探索出谷,截断函谷道,亲领余众直下飞猿峡。距飞猿峡仅数里时,张仪止住队伍,下令部众将所带葫芦及竹木等物就地扎成葫芦筏,摆满油、硫黄、油松、干柴等引火之物,抛入水中。无数葫芦筏顺激流漂下,直冲魏人浮桥。众筏被浮桥阻挡,黑压压地积成一片。待守桥魏人明白过来,秦人已火弩齐发,熊熊大火顿时沿浮桥狂烧。浮桥尽由冰冻而成,见火即融,不一会儿,整座浮桥轰然倒塌,滚没在冰冷的激流里。
与此同时,公子华引人沿浮桥南侧,顺山沟攀上陡坡,旋风般杀向函谷道,控制了两侧的有利地势,将魏人退路及后援阻断。三万武卒东西受制,退路遭断,又被秦人沿河谷僻径斜刺里杀出,截成数段后分割包围,渐渐陷入死地。魏人或死或降,不到两天工夫,已经所剩无几了。
张猛引着几个部将和数十名兵士退至一个死角,借死角摆下阵势。
数百秦卒蚂蚁般围拢过来。
箭矢早已用光,魏卒聚拢在张猛身边,各执兵器,欲作最后一战。
“张将军,你们无路可走了,放下兵器吧!”公子华大声叫道。
“哈哈哈哈,”张猛仰天长笑数声,轻轻摆动手中长矛,朗声叫道,“兵器就在这儿,有种就过来拿吧!”
公子华冷笑一声,微微扬手,数十弓弩手搭箭拉弓。众将士拢得更紧,仅有的几张盾牌护在张猛前面。张猛推开士卒,解开甲衣,露出结实的胸脯,将手中枪抖动数下,不无蔑视地盯住秦人。
公子华正欲下令屠杀,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公子住手——”
张仪引人飞奔而来。
公子华摆手,众弩手放下弓箭。
张仪走到前面,扑地跪下,叩道:“张叔——”
张猛仔细辨认一会儿,惊道:“你……可是仪儿?”
张仪再叩:“正是不肖侄仪儿!”
“你怎会在秦人这儿?”
“张叔,您放下兵器,容仪儿慢慢解释!”
“唉,”张猛长叹一声,语气转寒,“仪儿,你……难道忘记你的父母是如何死的吗?”
张仪泣道:“侄儿铭刻于心!”
“既然铭刻于心,你……如何能披秦人的黑皮?”
“张叔,请容小侄一言。”张仪再拜,泣道,“父母血仇,河西劫难,秦魏恩怨,仪儿不敢有忘。然而,鬼谷数年,仪儿略有所悟。家恨国耻,河东河西,魏人秦人,在仪儿眼里,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秩序,苍生安泰。诸侯征战,生灵涂炭,天无宁日。只要天下不安,只要彼此屠杀,就会有更多的血海深仇,更多的妻离子散。仪儿所求,只为早日结束天下纷争,还一个太平盛世。”
张猛心里一震,良久,微微点头:“仪儿,你……长大了!”
“张叔,放下兵器吧,侄儿求您了!”张仪再度叩首。
张猛转对手下将士:“诸位将士,你们……就听我这仪儿的,放下兵器吧!”
众将面面相觑。
“放下吧。”张猛率先将手中长矛扔在地上。
众将一见,纷纷将手中武器掷地。
“走过去。”张猛又道。
众将互望一眼,纷纷走过去。
见众人都已过去,张猛缓缓抽出宝剑,对张仪道:“仪儿,张叔没什么要说的了。这些将士跟随张叔多年,都是好男儿,你要善待他们。张叔和你阿大有话要说,这就去了,你自保重!”言讫,挥剑横向脖颈。
“张叔——”张仪悲叫一声,纵身扑前,已是迟了。
剿完残敌,惠文公旨令驰援公孙衍。
纵军破关,尽得秦人屯于关上的粮草辎重。庞涓组织韩、赵、魏三国纵亲军乘胜追击,公孙衍等抵敌不住,只好引军撤退,同时用水石浇出五道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冰墙,利用在函谷关西长达十里的狭隘谷道两侧早已筑好的工事,以滚石檑木死守。
庞涓一面命令大魏武卒夺取关道两侧的坡地,一面让兵士推动装满泼油干柴的大车攻击冰石关。魏军在前,勇猛无敌,不顾牺牲,连破四道关隘。秦军节节败退,眼见只剩最后一道冰关了,张仪、公子华率领援兵赶到。
公子华令人将张猛的头盔和长矛挂在冰墙上,炫示魏人。
庞涓闻讯赶至,望见果是张猛遗物,知其事败,大势已去,怆然泪下,长叹一声,喝叫鸣锣撤退。
庞涓刚在中军大帐里坐下,又有快马急报,说是秦人不知从何处越过崤塞,袭占渑池,将列国粮草尽皆焚毁。楚人连夜撤往方城,秦人又乘夜色,换上魏军服装,随溃兵混进硖石关,从背后袭击关门。守关将士辨不出敌我,主将战死,关门失守。
庞涓吃此一惊,好半天方才缓过气来,怔怔问道:“秦将何人?”
“秦人得关后,打出的是司马旗号!”快马禀道。
庞涓正自思忖,赵将李义夫、韩将公仲急走过来,见庞涓双眉冷凝,互望一眼,各于一侧站定。
“唉,”庞涓沉重地叹出一声,自责道,“二位将军,是在下误算了。这几日不见司马错,在下以为他前往西河去了,没想到此人……”打出一个无奈的手势,摇头苦笑,“这倒是好,本要包抄秦人的,反让秦人包抄了。”
说实话,庞涓的袭秦计划,单就军事而言,堪称奇谋,莫说是公仲,即使赵将李义夫也是心服口服。不曾料到的是,山外有山,秦人非但破了张猛,这又突出奇兵,插入纵军背后,火烧粮草,截断三军归路,真正是棋高一着了。
“军情紧急,我等是进是退,还请主帅定夺!”李义夫跨前一步请示道。
庞涓朝旁边略一摆手,缓步走向战地沙盘。
打眼望去,摆在几人面前的是一块狭长谷地,西起函谷关,东至崤塞,东西长约六十里,南北宽仅十余里。这块谷地原是魏国辖区,魏军在谷地两端设立两个城池,西端为曲沃,制函谷关,东端为陕邑,扼崤塞。
此时此刻,这块狭长地带被韩、赵、魏三国约十数万大军分别屯驻,处处可见兵营。秦人十几万大军则被阻隔在函谷关以西的狭长函谷道上,如果破关而出,就会直面谷地联军。
谁都知道,函谷关是守不住的,因为秦人是从背后进攻。函谷关为秦人改建,正面朝东,易守难攻,背面为秦军基地,为利于运输辎重,通往关顶的小径四通八达,尽是台阶,秦人又熟悉地形,显然是攻守易势。
不守则攻,然而,张猛奇袭失败,联军沿函谷道再向西进已失去意义,摆在前面的出路只有一条,放弃函谷关,从谷地撤军。
关键是,如何撤?
贯穿崤塞的共有两条通路,一条是北崤道,也即出函谷后直达洛阳的正道,另一条是南崤道,直通韩城宜阳。卡住两条崤道的分别是两道险关,即北崤道上的硖石关和南崤道上的雁翎关。这两道关口虽然不及函谷关凶险,但也各据地势,易守难攻。硖石关为魏人所设,雁翎关则为韩人所设。司马错袭占硖石关,眼前的出路只有雁翎关了。
庞涓稳住心神,看向公仲:“公仲将军,你可有良策?”
“回禀主帅,”公仲指向沙盘,“以在下浅见,可分两路撤退,一路出雁翎关,撤往宜阳,一路北渡河水,撤往安邑。”
北渡河水,就是由陕邑北侧的太阳渡与茅津渡两个渡口渡河。两个渡口相距十数里,原是良渡,可渡大型船只,但眼下天寒地冻,两岸埠头尽皆封冻,河水中心却激流汹涌,船只需要破冰靠岸,岸边死水处又不敢久停,是以每到冬天,渡口基本封渡。且赵、魏联军近十万,渡口所有船只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余艘,这般敲冰渡河,怕是一个月也难渡完。渡河不为良策,只能南走宜阳。而南走宜阳,于韩军是回家,于赵、魏联军,则是绕大弯了。
绕弯事小,失崤塞事大。失崤塞事小,失面子事大。再说,崤塞若失,渑池也将不保。崤塞、渑池若是尽让秦人得去,秦人东出再无一丝拦阻,可以直逼周室王城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显然,崤山南道不可走。而公仲于此时讲出此话,显而易见,是要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
庞涓心里不悦,却也不能说破,嘴角微微一笑,转向李义夫:“公仲将军欲走宜阳,李将军意下如何?”
“末将谨听主帅!”李义夫朗声应道。
“好!”庞涓紧捏拳头,转向公仲,“公仲将军,你引韩军主力撤往雁翎关,留下一军协助在下守卫函谷关,掩护大军撤退。”
公仲得令,大踏步而去。
“李将军,”庞涓看向李义夫,“秦人夺占崤塞,断我归路,我等只有一战了。在下在函谷关顶住秦人,由将军夺回崤塞如何?”
“末将领命!”
李义夫引军回攻崤塞,前脚刚走,函谷关报失,据守函谷关的青牛等将浑身是血地跪进大帐请罪。庞涓安抚青牛,亲率大军在曲沃城外布下阵势,迎战秦人。
李义夫引领三万赵军回攻崤塞,杀奔硖石关,本欲血战一场,不料却见关门大开,关上关下并无一个秦人。李义夫亲自上关探察,极目望去,远近山峦起伏,静无一人,关上倒有不少血迹,显然这儿不久前曾经发生过激战。
秦人得关不守,显然已经撤去。赵军诸将皆松一口长气,看向主将。李义夫沉思良久,稳步下关,大手一挥,驱动三军直入崤塞。
与硖石关一样,百里崤塞也没看到一个秦人。三万赵军畅通无阻,不消半日即驰出崤塞,杀奔渑池城下。
渑池城门大开,亦无秦卒,唯城门下血污斑斑,城中一片狼藉,到处是大火焚过的惨状。城中居民、兵士或救火,或扶伤,或收尸送葬,皆在奔忙。
李义夫不顾一切,直奔赵军屯粮处,见赵国粮秣俱在,守卫军士毫发无损,好像秦人完全忘记此地还有一座粮库似的。
众将皆惑。
李义夫沉思良久,决定不再跟从庞涓趟浑水,写出军情简报,说偷袭秦人已全部撤走,百里崤塞不见任何秦兵等,使快马报予庞涓,之后,传令将库中粮秣留给魏人,只让军士携带七日干粮班师东去,经由孟津渡河,回上党去了。
得知偷袭秦人全部撤走,庞涓起初惶惑,继而恍悟,心内忖道:“嗯,必是公孙衍那厮见我势盛,行下诈兵之计,使司马错引小股人马扰我后方,烧我几个草料场,攻我崤塞,以夺我志。只是眼下我计已败,齐、燕、楚三军未战先走,赵、韩也都退兵,耗下去亦是不智,莫若暂且收兵,待来年时机成熟,再寻秦人复仇不迟。”
忖至此处,庞涓一面使右军稳住阵脚,顶住秦人,一面传令左军拔营,撤往崤塞,自己引领中军,大摇大摆地撤往崤塞。
就在左军前锋抵达硖石关、行将通过之时,关门戛然闭合,紧接着,关楼上鼓声大震,万弩竞发,滚石檑木齐下。魏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伤亡无数,后退数里才算稳住阵脚。庞涓闻报大惊,急往观看,但见关楼上扬起无数秦旗,“秦”“司马”等字赫然入目。
望着紧闭的关门及关楼上的秦旗,庞涓拿出李义夫“关道无人”的军报,再想到秦人烧去楚、魏、韩三国粮草,独独不烧赵人的,情不自禁地打个惊战,从牙缝里挤道:“赵人卖我!”
气恨交加下,庞涓扬剑朝关楼上一指,声音嘶哑地大叫一声:“杀——”
话音落处,庞涓的战车已如利箭出弦般,不顾一切地朝硖石关疾冲而去。
三军将士也都扬鞭催马,高喊“杀——”字,紧紧跟在主帅后面。
就在离关门约一箭地开外,庞涓的战车戛然而止。
三军停步,无数道嗜血的目光射向庞涓。
庞涓久久凝视关门。
就在众将翘首以待,准备抢关厮杀时,庞涓喝道:“撤!”引军退回曲沃。
第五章 纵局难解,苏秦再回鬼谷求教
冬夜沉沉,寒风凛凛。
许是因为太冷,许是过于疲倦,许是并不急于进攻进退维谷的魏人,进攻谷地的秦军见庞涓撤回,也于迎黑时分退回函谷关内,关门睡觉。魏人历经多日苦战,又困又乏,这也各抱枪刀,在帐篷里生起炭火,和衣而卧。
难以入睡的是主帅庞涓,坐在沙盘边,两道浓眉拧作一团。
情势岌岌可危了。战前庞涓料到一万种可能,只未料到结果会是如此不堪。眼下看来,苏秦是对的。此番伐秦,是自己一时头脑发昏,操之过急。燕齐楚三国不战即走,赵军去远,韩军这也撤了。公仲虽然依约留下三千弓弩手协助防御,却全部驻守在雁翎关前,有等于无,随时都可溜之大吉。短短几日光景,甚嚣尘上的六国伐秦就如变戏法般演变成魏武卒孤军入险,被秦人两面夹击在崤、函之间。
更要命的是,张猛殉国,大魏近半锐卒或从张猛战死,或从公子卬而去,身边的八万将士,真正有战力的只剩青牛所部的三千虎贲及三万中军,且二者皆在前几日的攻坚战中伤亡不少。
善为将者,兵败而不乱。庞涓凝眉运神,祭出鬼谷中修来的沉定功夫,冥思良策。
庞涓不惧秦军,也不惧孤军入险,但局势显然不利于他。一无援军,二无粮草,兵力对比更处劣势,曲沃、陕邑是不可守也守不住的。
曲沃、陕邑可失,崤塞万不可失,这是庞涓的底线。秦得函谷,如果再得崤塞,就将东出无阻,直逼周室王城了。六国伐秦是自己一力主张的,秦未伐灭不说,崤塞并大周王城如果再让秦人得去,让他这个主帅情何以堪?史笔又将如何描写呢?
想到史笔,庞涓由不得打个惊战。是的,他必须收复崤关,守住崤塞,这是他眼前力所能做也必须做成的头等大事。
庞涓伸手取过李义夫的急报,闭目有顷,再入长思。司马错得渑池而不守,这又火烧粮秣,放走赵军,只能有一个解释,兵力不足。
庞涓睁眼看向沙盘,两道目光渐渐聚焦在硖石关两侧的山梁子上。看有一时,庞涓召到一些崤关溃卒,从一个老兵口中得知有暗沟直达梁上,离关楼近不过百步,且有库房掩护,可以通行。暗沟里长满灌木荆棘,没有路径,是以鲜为人知,即使关中守将也不晓得,老兵是在几个月前追赶一头受伤的野猪时意外发现的。
庞涓大喜,引老兵来到沙盘前,让他详细标出暗沟位置,随即招来青牛,命他引虎贲之师,由老兵带路,连夜奔暗沟而去。
翌日晨起,天色蒙蒙亮时,庞涓大帐点将,抽出一万弓弩手配合右军两万摆下月牙阵,如一柄弯形利刃封死函谷关,又命几将各引兵卒,分别阻断硖石关南北两侧的交通要道。
一切部署妥当,庞涓亲引中军,浩浩荡荡地再次杀奔硖石关,在关外摆出志在必得的拼命架势,擂鼓呐喊,轮番猛攻。
就在秦人全神贯注地据关死守时,一彪军由背后杀出,个个膀大腰圆,形貌怪异,犹如神兵天降。为首青牛,手抡巨斧左劈右砍,挡者立死。秦人惊骇,阵脚大乱,司马错眼见不敌,急令撤退,不料下山道中皆有伏兵,秦人奔逃无路,伤亡惨重,司马错仅带百余人杀出重围,投北侧河水而去。
河水一览无余,既无去路,又没个躲处,在魏人眼里是条死路。魏人无不振奋,个个奋勇,杀气冲天,“活擒司马错”“为张将军复仇”的呼叫声震耳欲聋。
司马错浑身是血,多处挂彩,长枪、头盔尽皆丢失,只拿一柄带血的短剑,率残众跃下河谷,跌跌撞撞地沿河边坚冰向上游奔逃。魏兵追赶十余里,眼见赶上,斜刺里杀出一彪秦军。魏人见秦人势众,不敢逞强,秦人也没纠缠,保护司马错等退回函谷关去了。
就在庞涓倾尽全力围剿司马错时,函谷关内的秦军也不惜代价地倾巢杀出,魏军弓弩手射尽箭矢,在长枪队掩护下且战且退,函、崤之间的狭长谷地,连同曲沃、陕等数邑,皆被公孙衍夺去。
不过,硖石关一战,魏人却毙杀秦将十余,斩首秦兵逾万,俘获数千,差点活擒司马错,好歹让庞涓找回一点面子。
大军退回渑池,庞涓布置防御,检点损失,安排完善后,猛地想起公子卬,快马召其撤军,又命青牛引军五千,经由茅津渡,越中条山,前往临晋关接应。
在河西,与公子卬对阵的是河西郡的新任郡守吴青。
二人皆是猛将,但吴青远非对手,因为公子卬自幼熟读兵法,酷爱军事,更在血与火的教训中积累了惨痛的挫折和教训。这且不说,与近年一帆风顺、养尊处优的吴郡守不同,公子卬在庞涓、苏秦的轮番熏陶下,心智渐趋成熟,这又存下死国之志,看淡了死生,在气势上更胜一筹。
为打好此仗,公子卬苦心研究数月。庞涓给他的命令是佯攻并扰乱河西,吸引秦军主力,公子卬却不这么想。他要把河西变为猎杀秦人的主战场。
出兵前夜,公子卬召集部将,指着河水声情并茂道:“诸位将士,你们这都看到了,对面就是河西,是我们魏人的河西!十年前,河西失陷于秦,八万将士喋血,皆是在下之过,今朝,在下只存一念,收复河西,誓雪吾耻!诸位看好了,”抽剑斩断河边一树,“此功不成,在下犹如此树!”
“收复河西,誓雪吾耻!”众将军血脉贲张,纷纷拔剑削树。
约定时辰到后,公子卬远远望到封陵方向烟雾腾起,晓得张猛偷渡成功,遂率大军在汾阴附近宽约数里的河面上展开渡河攻势。
这里河谷开阔,河水流缓,浅滩区尽皆冻实,水深流湍处宽仅十数丈,魏人早就备好无数浮船,横木为桥,泼水成冰,用绳索统一串联,由此岸顺流推向彼岸。
过去河水即是河西郡府少梁,吴青不敢怠慢,早就沿河设防,严阵以待。
就在双方在河滩上上演激烈攻防战时,秦人背后突然杀出大队魏兵。原来,公子卬早于几日前就已派出奇兵,皆披白布,远望去与雪地一色,经皮邑渡河,沿龙门山西侧绕过籍姑、繁庞郊野,如鬼魅般由北而南,直插少梁。
秦军腹背受敌,仓促应战,伤亡惨重,吴青引溃众缩入少梁城中,坚守不出。
与此同时,公子卬派出的另外一支奇兵,也于普阪西北侧一段看似不可涉渡、秦人因而未曾设防的湍流处渡河成功,马不停蹄地直取临晋关。
魏兵赶到临晋关时,天色尚未大亮,关上秦兵皆在晨睡。魏人叩关,守卫还以为是送牛奶的来早了,骂骂咧咧地开门。数千魏人蜂拥而入,几乎未经血战即夺回关门,控制了河渡要塞。
紧接着,公子卬抛开少梁,将五万大军分作八路,按照预先部署,各如饿虎扑食,分别奔袭河西关口要塞,攻城略地,自取补给。公子卬统兵一万坐镇临晋关,一边在河渡处搭建浮桥,接通河东,一边居中协调,策应各路人马。
进攻河西的几万人马虽说不是武卒精锐,却个个憋足了气,铆足了劲,无不一以当十,勇猛倍增。一时间,河西旷野里,到处是魏人在横冲直撞。一些对严苛秦律心存抵触的老魏人,见家乡人打过来了,纷纷反水,二十多个城防不坚、兵力薄弱的城邑,在三日之内先后插上魏旗。长城多处告破,狼烟四起,一支魏军越过长城,杀奔洛水,直入大荔关。由于河西尽归秦人所有,失去军事意义的大荔关几近废弃,只有不足百名秦卒看守。魏人几乎没费多少周折,就已夺关在手。夺关之后,魏人一边沿洛水一线扫荡秦人,一边筑垒设防,捣沉渡船,阻隔秦人关中援兵。
河西守军被公子卬的分兵游击战术打蒙了,一时间闹不清究竟有多少纵亲军攻入。尚未失守的城邑无暇他顾,纷纷关门避战。
吴青连使快马,频频向秦公告急。
魏军出其不意,闪电渡河,且在渡河之后长途奔袭临晋关,分兵攻略河西,整局棋一气呵成,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即使惠文公也看傻了。
然而,此时惠文公仍在全力剿灭卡在谷中的张猛残部,无暇西顾。
得知秦人烧断浮桥,将张猛部困在函谷道了,正在指挥魏兵肆意横扫河西的公子卬大吃一惊,沉思良久,传令各路放弃所占城池,合兵一处,奔袭宁秦,控制潼关,从西侧打通函谷通道,接应张猛。
宁秦就是魏国的阴晋,北临河水,南望华山,紧扼函谷通道,堪为函谷关西侧的战略门户。打蛇打七寸,公子卬此举,刚好就敲打在关道的七寸上。
由于内地秦军多被调往函谷道围歼张猛,宁秦仅余七千守军,且多是因身体素质不适宜野战的。真正能战的是惠文公的三千卫队,但卫队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秦公,不是上阵御敌。数万魏军掉转矛头,突破洛水袭来,使情势陡然严峻起来。惠文公旨令紧闭城门,全力防守,自己也甲衣裹身,手执长戟,与樗里疾同登城楼,亲自指挥守御。
远远望到秦公,魏卒无不振奋,公子卬更是两眼血红,拿过鼓槌,擂鼓攻城。众魏卒在主帅亲自擂响的阵阵鼓声中,纷纷抬起攻城器械,逼向城门和城墙。
惠文公与樗里疾并肩站在城门楼上,两眼凝视着如蚁般越逼越近的魏兵。
大敌来势汹汹,惠文公却似没有看在眼里,只将两只眼睛兴致勃勃地盯在起劲擂鼓的公子卬身上。
“君上,”樗里疾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眉头拧起,“微臣想不透的是,天底下真有怪事,这个草包居然发起威来了。”
“呵呵呵,”惠文公目光没抬,乐不合口,“你呀,真就是隔门缝看人,总是将人看扁。寡人告诉你,此人不是草包,是员天生的战将哟!”
“什么战将?”樗里疾脸上现出不屑,“商君在时,最瞧不上的就是此人。”
“商君瞧不上的还有一个,陈轸。几年下来,你总不会觉得陈轸也只是个草包吧?”
“也是。”樗里疾略怔一下,憨憨地笑了,“陈轸一到君上手里,真就是脱胎换骨了呢。”指着公子卬,“君上不会是也要收下此人吧?”
“算是让你讲对了。”惠文公收回目光,敛起笑,对樗里疾一字一顿,“樗里爱卿,传旨,生擒公子卬,违令者斩!”
“微臣领旨!”樗里疾显然是一下子明白了君上的意图,冲守值军尉朗声宣旨,“向所有守城将士传君上旨意:生擒公子卬,违令者斩!”
“生擒公子卬”的传旨声此起彼伏,口口相传,不消一刻,守城秦人个个领旨,人人振作,一场交战双方生死相搏的攻防大戏由此拉开序幕,直到第三日,函谷道中腾出手来的秦军陆续回援,栎阳、武阳等远近守军也纷纷闻讯救驾,四面合围,大戏才算落幕。
公子卬似是成精了,幕开得好,谢得也漂亮。从俘获的秦兵口中得知张猛殉国后,他见秦兵陆续驰援,宁秦于急切间也不可下,当即鸣锣收兵,朝临晋关撤退。
秦人却不让撤。
惠文公的旨令已经传至各个兵士,秦人为得头功,无不奋勇,一路上围追堵截。经过连日奔波,这又攻城数日,魏卒战力大减,疲于应对,死伤无数,撤至洛水,再被秦人死死咬上。公子卬一面组织抵抗,一面要将士们将随身所带的辎重等物,包括战车,尽数抛进河道。冬日河水本就不多,加之天寒地冻,河浅部分完全冻实,只有深水处尚在流淌,瞬间即被填塞,魏人开始踩踏过河,抢占河对面阵地。
眼见魏兵要逃,秦人急红眼了,追杀更紧。
公子卬脱下头盔,交给身边参将穆庄道:“穆将军,你将这个带回,交给主帅,快走!”
穆庄知他欲就死地,哪里肯走,跪地泣求:“将军先撤,末将断后!”
“你敢抗军令么?”公子卬厉声呵斥,“快撤!记住,传我军令,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守住临晋关,为我大魏保守一块立足之地。”
穆庄与众将士无不泣别。
二十名贴身卫士却死活不肯走,均将头盔交给穆庄带走,誓与主将同在。
秦兵冲过来。
公子卬松开长发,威风凛凛地站在桥头正中。二十死士左右横成一排,牢牢地锁死桥头。
为首秦将摆手,秦兵在二十步外停下。
公子卬长发披肩,当风而立。二十死士无不披发跣足,手中枪戟皆有破损,满是血污,甲衣没有完整的。
所有秦兵俱被震撼,皆将目光转向秦将。
秦将扬手,数十名弓弩手上前几步,搭矢引弓。
二十死士面无惧色,巍然屹立。
秦将扬起的手猛力砸下,众矢齐发,二十名死士尽皆倒下,唯公子卬手握银枪,依旧英姿飒爽。
双方继续僵持。
秦将摆手,弓弩手引弓退去。步卒围拢上来。
见撤退的魏兵烟尘远去,公子卬方才将枪头一摆,大吼一声“杀”字,冲向秦阵,直取敌方秦将。
秦将退开。
公子卬左冲右突,秦卒左避右让,既不逃开,也不应战,只是将他团团困在中央。
公子卬如入无人之境,兀自冲杀一阵,长笑一声,将长枪掷地,拔出宝剑,横剑于颈,正要抹去,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上将军——”
公子卬顺声望去,见一辆战车飞驰过来,车上站的是樗里疾,冷冷一笑:“上大夫,你这是来为本公子饯行的么?拿酒来!”
“在下见过上将军。”樗里疾跳下战车,走前几步,拱手揖道,“在下倒是想为上将军饯行,可惜还轮不上呢!”
“此话怎讲?”
“因为……”樗里疾略顿一下,眼角斜睨站在公子卬侧后的一名军尉,见他会意,接道,“要为上将军饯行的早已有人了。”
“可是嬴驷?”公子卬嘴角撇出冷笑。
“不是!”
“哦?”公子卬似吃一怔,“不是嬴驷,还有何人?”
“紫云公主!”
樗里疾于情急之下抬出紫云公主,公子卬不免心头一震。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公子卬的注意力稍稍分岔的瞬间,侧边军尉一枪刺出,枪头不偏不倚地钻入他的肘弯子,顺势一挑,砰然剑落。
与此同时,众秦兵一拥而上,将公子卬按倒绑起,押往宁秦。
公子卬喧宾夺主,在河西发挥出色,不仅杀伤逾两万秦人,将河西搅个底朝天,这又夺占并守住临晋关,意外地为庞涓发动的这场六国伐秦大战添加一抹亮色。
收到公子卬和二十死士的头盔并河西战报,庞涓跪地长哭,令三军皆衣缟素,披麻戴孝,以上将之礼将二十一只头盔合葬于临晋关,任穆庄为临晋关守丞,使青牛引军一万屯于河水对岸接应,见秦人大军退去,再无异动,这也班师回梁。
战报传来,魏惠王是站着阅读的。读到张猛身死,韩、赵撤军,秦人夺占崤塞,魏惠王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呆怔片刻,方才两眼一黑,摇晃几下身躯,一头栽倒。
魏惠王病了。
自此日始,魏惠王再没上朝,一天到晚将自己锁在御书房里,身边只留毗人服侍。
这日午后,毗人小声禀道:“陛下,武安君班师了。”
魏惠王眼睛微微眯开:“哦,是庞爱卿?回来就好。”
“陛下,武安君觐见,就在门外。”
“是吗?”魏惠王从榻上慢慢坐起,“请他进来。”
庞涓全身缟素,两手反绑,膝行至惠王跟前,放声长号:“陛下——”
“爱卿,”惠王盯他一会儿,“你这为的是哪般呀?”
“伐秦失利,三军出征无功,六万将士喋血,粮草被焚,痛失陕地……如此种种,皆因微臣无能,恳请陛下赐臣死罪,以谢国人!”庞涓匍匐于地,现出裸背,背上插的不是荆条,而是三根布满钩刺的铁条。
“唉,”惠王长叹一声,“伐秦未能成功,非战之过,爱卿此言从何说起呢?”
庞涓啼泣:“陛下——”
“爱卿啊,那些战报,寡人也都看过了。爱卿不为无能,将士不为无功。至于失利一说,并不切实。我未成功,秦人也未取利。秦剿我数万将士,爱卿亦剿秦人数万;我将士虽说捐躯六万,可斩敌总量亦不下此数;我虽失粮草,可河西一片狼烟,秦人亦损失不少;我失陕地,却得临晋关……两相比较,爱卿与秦人当是战成平手,虽说未建大功,却也是无过呀!”惠王转向毗人,“给庞爱卿松绑,看席!”
毗人拿去铁条,为庞涓松绑。
“父王,”庞涓再拜谢过,擦把泪水,改过称呼,起身到旁边席位上坐下,握紧拳头,咬牙恨道,“此战未能取功,儿臣憋屈啊!儿臣不服啊!”
“涓儿,都是哪些憋屈,你这讲给为父。”
庞涓从袖中摸出一道奏呈,双手捧上:“父王请看。”
惠王接过,瞄过几眼,随手放下,长叹一声:“涓儿呀,不瞒你讲,不仅是你憋屈,为父这也憋屈啊。什么纵亲?什么盟约?寡人总算看明白了,熊商、田因齐两条老狗让我来当纵约长没安好心,一开始就是在设套害我!”
“父王,”庞涓恨道,“这两条老狗倒在其次,真正害我的是那赵贼!”
“哦?”惠王倒吸一口气,“赵语?”
“正是。”庞涓看向那道奏呈,“具体细节,我全部写在上面,请父王御览。”
惠王复又拿起奏呈,凝眉看完,“咚”一声擂拳于案:“赵语欺我太甚!”
“确是如此,”庞涓恨道,“纵观此战,赵人发兵最迟,主将肥义不来,派个副将李义夫搪塞。攻函谷时,李义夫畏敌不前,远不如公仲拼命。得知秦人断我崤塞,儿臣下令撤退,李义夫主动请命,微臣初时以为他是将功补过呢,不料赵军过关,并无搏杀,三军毫发无损不说,且写来急报,说崤塞没有秦人。儿臣听信此人所言,放松戒备,引军班师,岂料秦人伏兵齐出,损失惨重。儿臣痛定思痛,亦出奇兵包抄秦军,原想活擒司马错解恨,不想被他走脱了!父王,赵人这般落井下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是过于震怒,惠王呼吸急喘几下,气道噎住,憋得脸色紫胀。毗人急趋过来,在他背上接连捶拍几下。惠王缓过气,深呼吸两口,稳住心神。
毗人朝庞涓使个眼色,生怕他再讲下去。
庞涓起身,叩道:“父王,儿臣——”
显然明白庞涓还有大事,惠王直看过来:“涓儿,讲下去。”
“我……父王……就这些了,儿臣……”庞涓深叩于地,一脸哀伤。
“涓儿,讲吧,还有何报?”
“父王,”庞涓号啕大哭,“安国君他……”
“卬儿?卬儿怎么了?”惠王急问。
“安国君他……为国捐……捐躯了……”庞涓以头抢地,砸得咚咚直响。
除去庞涓的额头砸地声和悲泣声之外,殿内再无其他声音。
不知过有多久,庞涓止住哭泣,哽咽道:“陛下,败军之将庞涓斗胆为安国君……请功。”
“准奏。”一阵沉默过后,惠王声音沙哑,“此番伐秦,虽败犹荣,为何人请何功,爱卿拟个奏表。”转对毗人,“传旨太庙令,为我卬儿在正殿立个牌位。”
从雪宫里为燕王讨回燕地十城后,苏秦未及去田忌府上看望孙膑,即刻启程前往函谷,以便近距离观察战况,协助庞涓,同时吩咐公子哙赶回蓟城,向易王复命。
苏秦星夜兼程,刚至卫境就听到庞涓战败、纵军溃退的噩耗。
尽管早有准备,苏秦心底仍旧免不了“咯噔”一震,飞刀邹、袁豹诸人则是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合六国之力,伐一国之军,竟然战败溃退,真正是匪夷所思。
沉定片刻,苏秦吩咐快马加鞭,赶往大梁。
一路上,魏国境内哀鸿遍野,魏都大梁更是笼罩在极度的悲伤之中,大街上不见笑脸相迎,不见红绿蓝紫,人人皆衣缟素,连太庙顶上的报时铜钟敲的也是大丧节奏。
苏秦未入驿馆,直驰宫门,却见宫门紧闭,不见一人。
苏秦使人禀报惠王,良久,毗人使守值内臣传话,说陛下龙体欠安,要他暂回驿馆安歇,候旨觐见。苏秦这也觉出是自己操之过急了,拱手别过,改投馆驿。
魏国朝臣,没有一个来接待他们。驿馆吏员、侍从也不待见,虽没赶客,却是一脸冷冰冰的,大冷的天,莫说是炭火,连碗开水也没人给烧。
堂堂六国共相,却在纵约长的国都、接待列国官员的驿馆里遭遇这般非礼待遇,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飞刀邹大为光火,欲找人讲理,被苏秦止住。
袁豹上街,苍黑时分,载回一车吃用、日用之物,外加几篓子炭火和两坛老酒。众人动手,折腾小半个时辰,才算安顿下来。
纵亲大幕刚一拉开就被撕裂,裂口还不止一处。是夜,苏秦思前想后,决定求见庞涓。六国合纵,轴心国是魏,纵约长是魏惠王。此番伐秦,魏受齐、楚蛊惑,冲锋在前,损失自也最巨。在觐见惠王之前,苏秦首要摸清楚这场大战的详细战况,搞明白纵亲军是如何战败又败在何处,否则,下面的棋路就不好走,纵亲国的裂隙也无从弥补。而作为伐秦主帅,没有人比庞涓更知内情。
苏秦想定如何应对庞涓,于次晨信心十足地赶往武安君府,不料却被拒之门外。家宰庞葱一身缟素,出门拱手说,武安君得到边关急报,连夜赶往西河去了。
从庞葱游移不定的目光里,苏秦显然看出他在说谎,庞涓非但没去边关,而且就在府中。然而,庞涓既不肯见,再点破也是不妥。苏秦长叹一声,拱手别过,吩咐驱车相国府。
惠施正在埋头阅览奏报。大战善后,万端事宜急需处理。惠王不朝,各地大小奏报,全都搁在惠施案上。惠施侧重的是学理上的名实之辨,喜欢谈天说地,论大不论小,最不擅长的是处理案头琐事。平日这些案宗都是交给朱威、白虎处理的,但这几日,二人皆在前线善后,朱威在渑池,白虎在临晋关,惠施也就责无旁贷了。
惠施正看得头皮发麻,听闻苏秦到访,精神大振,将一堆奏报推至一侧,大步走出,将苏秦迎入正堂。
二人没有客套,直入主题。苏秦一连问出好几个他急于知晓的问题,惠施概未作答。待苏秦问完,惠施从案上拿过一摞子庞涓发来的战报,推到苏秦案上:“苏大人,你想知道的也许是这些。”
“谢惠兄了。”苏秦拱手谢过,接过来匆匆览毕,眉头紧拧,半是自语,半是说给惠施,“怪道陛下不肯见我,馆驿不肯生火,原来如此。”
“是的。”惠施点头,“庞主帅将所有怨气都撒到纵亲国头上,尤其是赵国,认定赵国与秦国暗中勾结,出卖魏国。”
“这不可能!”苏秦急道,“卖魏国的不是赵国,也不是韩国,是……”
“是楚国和齐国,对不?”见他打住话头,惠施接下了。
苏秦咂吧几下嘴皮,苦笑一声算是作答。
“唉,”惠施轻叹一声,“在下实在搞不明白,同是鬼谷高才,庞主帅竟然连这个也看不明白,被人拐卖,竟然还……”连连摇头,也把话头止住。
“惠相国,”苏秦沉思良久,拱手道,“在下必须面陈陛下,望大人成全!”
“唉,”惠施又叹一声,“不瞒苏子,这一战,把魏王的所有希望、所有梦想,全都打没了,眼下是既不上朝,也不见人。听宫中人说,陛下一天到晚只在书房里发呆,莫说是寻常臣下,即使王后嫔妃,他也不见。前几日公子嗣生病,发高烧,说胡话,宫中闹翻天,王后三日不语不食,陛下却连一个问候也没有。就我所知,诸公子中,除太子之外,陛下最宠公子嗣呢。”
“这……”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去。
惠施也把眼睛眯起,似入冥思。
良久,苏秦睁眼道:“相国大人,六国会盟,墨迹未干,誓犹在耳,纵亲大业刚刚开启,就这么毁于一旦,在下实在不忍心哪。魏居三晋之中,为天下枢纽,魏国若是退纵,纵亲危矣,请相国大人明鉴!”
“苏大人,”惠施长吸一口气,脸上现出苦笑,“在下不才,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只是,列国攻秦,除去燕、齐纠纷不提,魏、韩、楚三军皆有折损,唯赵军毫发无伤,庞涓是以认定赵国卖魏,三军将士也都看在眼里,叫陛下如何去想?”
“这是秦人施的离间计!”
“是啊。秦人这么做,必为离间。然而,事实胜于雄辩,赵国百口莫辩。在下以为,苏子眼前急务不是觐见陛下,而是尽快赶往赵国,查明真相,再回头向陛下解释,还赵国以清白。只有消除误解,三晋才可复合。只有三晋复合,纵亲方可不散。”
“谢大人指点。”
苏秦起身别过,回到驿馆,盘算多时,觉得惠施所言不仅切实可行,且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了,于是吩咐众人即刻启程,直驱邯郸。
由大梁到邯郸,必经宿胥口,由那里渡河,直入漳水。
一到宿胥口,苏秦就“噌”地从车上跳下,大步行走在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上,还时不时地拐进一些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店面。许多店员他仍旧认识,但他们显然没有一个认出他来。的确,今非昔比,他们万万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大官人竟然就是当年那个每隔几个月就来逛一次的年轻书生。
苏秦在店铺里挑置几匹绸缎和杂布、针头线脑、几床锦被、几袋米面、盐油酱醋及一些山中缺乏的必需品,将之分别装入几只大竹篓里,又买几根扁担和绳索,全都搁到车上。
此地河水甚宽,全部封冻,冰层极厚,上面又覆盖一层厚厚的白雪,足以承受车马。苏秦等毫不费力地驱车过河,在岔道处拐往云梦山方向。
车到山前,苏秦吩咐袁豹等拐回宿胥口,寻个客栈安歇,自己与飞刀邹挑选几个壮士,挑起竹篓,往投鬼谷。
鬼谷五年,这段山路苏秦走过不知多少趟了,闭眼也不会摸错。然而,此时正值隆冬,山地高寒,前面几场大雪下来,均没融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全然寻不到路径。即使山里人,在这季节里也很少外出。苏秦一行一边寻路,一边轮流挑担,走走停停,说说道道,赶到谷中时,太阳已经落山。
谷中白茫茫一片,静得窒息,静得可怕。远处草堂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不到近前根本现不出来。谷中没有人迹,甚至连那些年司空见惯的兽迹也看不到一个。顺眼望去,熟悉的草堂方向不见炊烟,照理说,当是晚炊辰光。
难道……苏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脚底不由加快。不,先生不会另选仙境,先生一定在!先生一定知道他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定算准了他将于此时此刻回山求解,也一定守在草堂里笑呵呵地候他!
草堂到了。
苏秦摆手,众人在离草堂一百多步处停下,放下担子。
苏秦一步一步地移向草堂,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是这条谷中唯一的音响。
堂门前没有足迹。
堂门是掩着的,堂中不见光亮透出,也似没有人气。
苏秦的心降到冰点。
苏秦在堂门口停下,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门应声而开。
站在门内的是一身素衣的玉蝉儿。
“师……师姐……”苏秦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嗫嚅道。
玉蝉儿没有应答,只是一动不动,如玉树临风,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他,好像面对她的是一个怪物。
苏秦回过神来,赶忙打揖:“师姐,别来无恙?”
玉蝉儿仍无回应,依旧睁大眼睛,紧盯住他。
玉蝉儿异样的眼神让苏秦不安。冷静下来,苏秦也意识到方才所问有点可笑,人家好好地站在此地,自己却来一句“别来无恙”这般不疼不痒的问候,实在无趣,遂脸上一红,深深一揖:“师姐,浪子苏秦……回家了。”
“回家了。”玉蝉儿喃声重复一句,又怔一阵,方才回过神来,脸上浮出浅笑,拱手还礼,“玉蝉儿见过苏兄。”闪到一侧,伸手礼让,“苏兄,请!”
苏秦走进来,目光扫过草堂,见先生、童子皆不在,转对玉蝉儿:“先生可好?”
“还好。”玉蝉儿轻轻点头。
“师兄可好?”
“也还好。”玉蝉儿再次点头,目光仍在他脸上,声调关切,“苏兄,你……瘦了。”
“是啊。”苏秦故作轻松地笑笑,活动几下胳膊,“瘦点好,走路精神。”
玉蝉儿的声音越发关切:“印堂青赤,看来苏兄事有不顺;须发皆张,看来苏兄神弦紧绷;额纹横切,看来苏兄思虑过甚;鬓现白发,看来苏兄操劳过度。山下几年,看来苏兄过得并不容易呢!”
玉蝉儿观察如此细微,体贴这般入心,苏秦心里一阵发酸,使出强力把住泪关,声音却是发颤,再次深揖:“苏秦不才,让师姐费心了!”
玉蝉儿没有应腔。
场面正自尴尬,远处传来搓手声和哈气声。原来,飞刀邹等一路行走,倒也不觉得冷,这辰光停下了,被汗水渗透的内衣就如冰刀一样贴在身上,实在禁受不住。苏秦向玉蝉儿笑笑,开门出去,朝飞刀邹招手。众人挑起担子走过来,放在门口。
“邹兄,”苏秦指着不远处依然存在的四子草舍,“你和兄弟们到那几间草舍里安歇,生火取暖,将就过上一宵。”
飞刀邹点点头,领人直奔草舍而去。
苏秦将所有竹篓搬进草堂,将东西一一拿出,在玉蝉儿帮忙下,分门别类放好,笑道:“这些东西全是今朝路过宿胥口时置办的,想必用得上。”
“及时雨啊,”玉蝉儿微微笑道,“这里已有半月没起炊烟了。”
“啊?”苏秦惊愕,“你……你们……”
“不打紧的,”玉蝉儿又是一笑,“蝉儿习惯了,眼下在辟谷,莫说是半月不食五谷,即使一个月,也不在话下。”
“师姐……”苏秦泪水流出,“辟谷是一事,断粮却是另一事,你们……”哽咽起来。
“是啊,有点大意了。我和师弟原说下山置办的,不想连下两场雪,把山路封了。师弟硬要下山,被我劝阻,说是索性与他比试一番,看看我们的功力究底可以多久不食,这不,刚刚辟谷半月,你就送粮来了。你呀,莫要七想八想。”话音落下,玉蝉儿“咯咯”笑起来,显得轻松自然。
苏秦细审她的面孔,见她确实显不出任何不适。在这大冷天里,草堂里既没烧炭火,她穿得也不多,然而,非但没有觉出寒冷,反倒是肤色红润,眼睛水灵,动作灵活,甚至比几年前还要年轻、漂亮、利索,只是在苗条的曲线里隐隐透出几分此前他未曾见到过的女性成熟之美。
“真没想到,分别只几年,师姐、师兄的功力已经精进如斯,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真还不相信呢。”苏秦大是叹服,由衷赞道。
“苏兄夸早了。”玉蝉儿笑应道,“先生能做到半年不食,半月不饮,我和师弟顶多不过辟谷六十日,水是三日也断不得的,火候尚差甚远。”
“师姐、师兄这以先生作比,就足以让苏秦敬服了!”苏秦真诚地褒扬一句,转入正题,“师姐,师弟这想拜望先生,烦请禀报。”
玉蝉儿面现难色:“实在不巧,先生早在雪前出游去了。”
“这……”苏秦惊呆了。
“苏兄,”玉蝉儿指向旁边的席位,“这样站着不妥,还是坐下说话吧。先生不在,冬夜漫长,蝉儿这也正想和你说说话呢。”
“我……”苏秦回过神来,嗫嚅一句,见玉蝉儿已经在席位上坐下,只得走过来,站在席边问道,“大师兄在何处?我这就去寻他来,我们三人聊个通宵。”
“坐下吧,”玉蝉儿朝席位上一指,“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苏秦怔了。
“因为他三日前就已入定了。”
“这……”苏秦再无借口,只好缓缓坐下,表情惶惑。
“一别数年,蝉儿孤陋寡闻,山下热闹,苏兄可否略讲一些听听?”玉蝉儿两眼紧盯住他。
“师姐想听,苏秦不敢有瞒。只是,天色黑了,与我同来的还有几个弟兄,苏秦这要安顿一下,去去就来!”
“蝉儿恭候。”玉蝉儿朝他笑一下,轻轻点头。
苏秦起身,走到刚刚摆放的米粮前面,舀出一些,寻到煮饭的铜釜,径走出去。待他回来,草堂中已经燃起两支松枝,炭火也生起来,比方才不知暖和多少。席前几案上,摆着几盘干果,一壶热茶也已沏好,两只斟满茶的杯子并排放在炭盆一侧保暖。
“谢谢师姐,让师姐久等了!”苏秦席上坐定,拱手道。
“不必客气。若要谢,蝉儿还要谢你呢。”玉蝉儿指着摆在身边的几匹布和一些针头线脑,“这些东西蝉儿喜欢,自宫中出来,好久没有做过女红了。”
“师姐喜欢就好。”苏秦憨憨地笑了,“苏秦原想为先生和师姐、师兄各买两套衣装的,又怕大小款式不合身,这才出此笨策,劳动师姐了。”
“有苏兄来,蝉儿这就开吃了。”玉蝉儿嫣然一笑,拿过几个干果,剥开一颗,动作优雅地放进口中,轻啜一口香茶,“苏兄,请!”
苏秦也剥一颗,品口香茶。
“讲吧,苏兄,蝉儿洗耳恭听。”
“山下诸事,林林总总,犹如一团乱麻,不知师姐想听哪一缕?”
“就讲你这一缕吧。事无巨细,蝉儿全都想听,苏兄尽可慢慢道来。”玉蝉儿讲此话时目光炽热,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心底微颤,稍稍别过头,避过她的目光,以一声轻咳开场,将自己与张仪如何出山,如何分手,张仪如何前往楚国,如何说服越王,如何至楚,如何灭越,如何受陷害,如何逃离楚地,如何至楚,如何想出金牛计,等等,栩栩如生地讲述一遍,只瞒去他与香女结亲及自己用计迫他入秦等事。
玉蝉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闭眼倾听。
苏秦讲得口干舌燥,也大略讲完了,在低首品茶的当口儿,玉蝉儿微微睁眼:“张士子这一缕该是理完了吧?”
“完……完了。”苏秦怔了下,尴尬应道。
“张士子这人,倒也有趣。”玉蝉儿对他一笑,“还有什么有趣的,蝉儿还想听呢。”
苏秦接口讲起孙膑和庞涓,讲庞兄如何妒忌孙兄,如何陷害孙兄,孙兄如何装疯避祸,等等,听得玉蝉儿唏嘘再三,扼腕嗟叹。当听到淳于髡施救,孙兄与梅公主逃至齐地后,玉蝉儿方才长舒一口气,轻声道:“这个结局,先生早就料到了。”
“是啊。”苏秦点头,“孙兄下山时,先生为他易名膑字,我和张兄皆是不解,不想,后来的事情,全都应上了。”
“苏兄,”玉蝉儿目光直逼过来,“难道你不想讲讲自己吗?是蝉儿……不配听么?”
“师……师姐……”苏秦心神慌乱,结巴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师……师弟……这……这正要讲呢!”
“讲呀!”玉蝉儿扑哧一笑,“就这般讲,好久没有听到你的结巴声了。”
“我……我……”苏秦满面羞赧,“我这就讲了。”
苏秦将一杯茶喝完,又倒一杯,为火盆加几个炭块,使自己渐渐平息下来,也从出山讲起,讲他如何周游列国,如何回家,父亲如何分家析产,他如何卖掉祖地,如何衣着锦绣前往周室,周王如何接待他,如何思念玉婵儿,如何急切地听他讲述她在山中的故事,如何怀念王后,如何听老琴师每天在宫门外为王后弹琴……
玉蝉儿纵使再有定力,也是泪水满盈,几次掏绢揉眼,两道目光透过泪水温和地射向面前这张虽然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成熟脸庞上,听他兀自讲述。
苏秦就如一个背书的孩子,两眼微闭,不紧不慢,不动声色,一句接一句地叙述过去几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讲自己如何高车大马入秦,如何不知深浅、踌躇满志地在咸阳的论政坛上论政,如何感受秦法,如何在秦受辱,如何逃离秦地,如何差点客死途中,如何狼狈返家,如何在自家的破草棚里回味先生教诲、苦悟治世之策而不得,如何夜半听琴,豁然心动,如何在葬埋老琴师的过程中悟出合纵方略,如何离家至赵以策动天下纵亲,如何由赵至燕,见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问候玉蝉儿,如何思念玉蝉儿,自己如何得到燕公重用,燕公又是如何资助他实施纵亲大业,等等。
苏秦的讲述是有取舍的,没说自己如何舌战六国,促成纵亲大业,如何使六国会于孟津,如何身挂六国金印等丰功伟绩,只述自己的种种荒唐、深深忏悔和反省,以及对姬雪及老燕公的不尽感恩。他甚至几番冲动,欲和盘托出他与姬雪之间的浓浓情意,好让玉蝉儿不再对自己用情,然而,话到口边,又都强自咽下。
不是不想讲、不敢讲,是他不能讲,也讲不出口。姬雪毕竟是老燕公夫人,他们的爱恋本身就是践踏周礼,这再讲出来,更是向玉蝉儿的心里捅刀子。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亮,草堂外面已有勤快的小鸟在叽叽喳喳。
许是讲累了,许是再没什么可讲,苏秦彻底闭眼,久久不再说话。
“听苏兄讲故事,真是享受。”玉蝉儿拱手谢过,缓缓说道,“山中一日,山外数年。蝉儿在这山中,日复一日,平淡如水,世间万物渐渐模糊,连思念也成一缕飘飘荡荡、时断时续的弦音,偶尔响出一声,迅即消弭于谷中了。同样是这几年,苏兄却有这多奇遇、这多奇趣、这多感悟,真正是羡杀蝉儿呢。”
“师姐此言,羞杀苏秦矣。”苏秦拱手道。
“敢问苏兄,”玉蝉儿把目光转向苏秦昨晚搬进来的一长排物品,“苏兄此来,就为看看先生,送来这堆物件么?”
“不瞒师姐,”苏秦沉思良久,轻叹一声,“苏秦合纵遇阻、进退维谷了,此来想向先生求个解招,不想先生却……云游去了。”
“哦?”玉蝉儿微微一笑,“这个倒也有趣。你就讲讲,遇到什么阻,维到什么谷,蝉儿不才,出不了解招,听听却是无妨。”
见她这般问话,苏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就眼前困局略略述过,长叹道:“唉,在下与仪弟下山之时,先生为我们摆出一局,以棋道喻治世,叮嘱说,天下太平之道,唯经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仪弟求问二途孰胜一筹,先生应道,人心不古,诸侯各怀私利,让其彼此相安,实为与虎谋皮。天下已如罹患囊肿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手段,方可成功。是以一统之途,方为上策。在下舍一统上策,选定下策苦心经营。今日看来,一切果如先生所言,在下费尽心机撮合纵亲,六国却是各生其心,各谋其利,难以撮合。”
“敢问一句,苏兄因何舍去一统上策?”
“在下与仪弟判断略同,六国能一统天下者,非秦即楚,仪弟与秦国不睦,选定楚国,在下则决定入秦。在下赶到咸阳,在秦逗留数月,渐渐感受秦法,觉得秦法灭人欲,绝人伦,有违天道。秦人唯法是从,唯命是听,秦法可将秦人变成征战的野兽。如果任此野兽肆虐,天下即使一统,也远不会太平。在下存留此念,寝食不安,是以离开秦国,苦悟应对,最终决定走先生所言之第二途,列国纵亲,制衡抗秦。纵亲本为休战,不料纵亲初成,函谷关前却因此生灵涂炭,血流漂杵,实违在下初衷。六国伐秦,纵亲失利,纵亲之间互生猜疑,在下处境,更为狼狈。”
听苏秦一口气讲出这般用心,玉蝉儿大受触动,起身朝苏秦深深一鞠躬道:“蝉儿为天下百姓向苏兄致礼了!”
苏秦也忙站起,与她对鞠一躬:“师姐大礼,羞杀苏秦矣!”
“先生不在,敢问苏兄作何打算?”
“纵军战败,魏人疑赵人阴结秦人,暗生嫌隙,在下这要赶往赵国,查个实情。”
“这……”玉蝉儿略略一怔,沉思有顷,不无关切道,“苏兄一路跋涉,这又一宵未睡,想必累坏了。今朝权且休息一日,明日启程如何?”
“谢师姐美意,”苏秦拱一拱手,“天下事急,在下贱躯不足为惜。”脸上浮出浅笑,补充一句,“再说,与师姐说话,在下并无一丝疲累。有师姐勉励,在下这如生龙活虎呢。”
玉蝉儿盯牢苏秦,有顷,拱手道:“苏兄执意要走,蝉儿不强留了。路途漫漫,蝉儿这就为苏兄做碗热粥去。”扭身提过米粮,到草堂旁侧的灶房里忙活去了。
太阳出东山一竿子高时,苏秦、飞刀邹几人吃饱热饭,别过玉蝉儿,踏上回程。
一行人走至谷口时,猛见道中站立一人,是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英俊男子。
尽管男子手无异物,面相和善,走在最前面的飞刀邹仍旧戛然止步,正要出声盘诘,苏秦摆手止住,几步跨到前面,盯住他看。
看有好一会儿,苏秦觉得面熟,却又吃不准,遂拱手道:“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还礼:“童子见过苏师弟。”
“大师兄!”苏秦这也认出他来,飞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泪水流出,“大师兄——”
四手紧紧相握。
有顷,苏秦抽出手,擦下泪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感慨道:“大师兄摇身变成个小伙子,若不点破,师弟真还不敢认哪。”
“是啊,”童子甜甜笑道,“自你们下山之后,童子别无精进,倒是个头增长不少,喝白水也挡它不住。”
“昨晚听师姐讲,师兄远游仙境,需要几日方回,师弟俗务缠身,候等不及,只好抱憾而去,不想……竟在此地见到师兄。”
“有师弟进山,童子焉能游远?”童子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先生推出师弟要来,出游之前,留下锦囊一只,吩咐童子交付师弟。”
“先生——”苏秦双手接过锦囊,扑通跪地,望空连拜数拜,泣不成声,“弟子不才,这……这又劳烦您了!”
待苏秦敬师礼毕,童子退后一步,拱手道:“道阻且长,请师弟一路保重!”
苏秦亦退一步,拱手道:“师兄亦保重!”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外,望着苏秦一行的背影渐去渐远,隐于一块巨岩后面,方才轻叹一声,回身进舍,反手掩门,靠在门上,放任泪水流淌。
伤感一时,玉蝉儿拭去泪水,拿冷水洗把脸,缓缓进洞。
山外严寒,洞中却是温和。行至一挂布帘前面,玉蝉儿顿住脚步,稳会儿心神,方才掀开帘子,趋步而入。
一块花纹斑驳的豹皮上,鬼谷子赫然端坐。
玉蝉儿在他斜对面的一块兽皮上坐下,轻声道:“先生,苏秦走了。”
鬼谷子没有回应。
洞穴内死一般寂静,连这一老一少的呼吸也似乎凝滞了。
终于,一声叹息从鬼谷子的喉管发出,尽管声音轻且悠扬,但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却如风过幽谷,虎啸远林,清晰贯耳,意味深长。
“敢问先生,此叹可为苏秦?”玉蝉儿不失时机,再次出声。
“是。”鬼谷子微微点头。
“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蝉儿有一事不解。”
“说吧。”
“苏秦踏雪而来,先生为何避而不见?”
“蝉儿,你见过雄狮吗?”
玉蝉儿摇头。
“雄狮幼小时,只在父母膝下转悠,然而,总归有一天,它会离开父母,去征服外面的世界。它离家时,一步三回头。”
“因为它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是的。”
“要是……它遭遇挫折、遍体鳞伤呢?”
“它会自己寻个处所,慢慢舔伤。”
“先生,”玉蝉儿咬会儿嘴唇,“您是说,苏秦此来——”她猛地顿住话头。
“蝉儿,苏秦是头雄狮,此来不为舔伤,是为眼前困局寻求一个破解。”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您全都晓得了?”
“非但晓得,且已将这破解之法,让童子予他了。”
玉蝉儿长吁一口气,挪到他身边,伏下头,孩子似的将脸蛋贴在他的大腿上,良久,侧脸望着他,轻声问道:“先生,蝉儿不懂天下,不懂治世,原也不想去懂,可……不知怎的,自苏秦下山,蝉儿竟是不知不觉地牵挂起来。”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轻拂她的柔发,“牵挂是情,不懂是懂。你渐与道通,天下万物,可运于掌中矣。”
“先生过望了,蝉儿是真的不懂呢。譬如说下面几处,蝉儿就没忖透。”
“你讲。”
“苏秦以合纵应对方今乱世,是正解吗?”
“家国治理,没有正解,也没有邪解。天下有病,诸子各把其脉,各施其方,皆有短长。然归根结底,殊途同归于道,百川汇流入海,道乃天地之根,海乃大平之渊。”
玉蝉儿沉思良久,“嗯”了一声,抬头再问:“听苏秦说,张仪在秦,必出连横之策应对合纵。蝉儿已经明白纵横之理,未能透彻的是,苏秦合纵,旨在列国共和,张仪连横,旨在天下一统。共和与一统,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而天下大势,却只容一个结局,他们二人各执一端,以先生之见,孰胜一筹呢?”
“就长远看,苏秦胜出一筹。就眼前看,张仪将占上风。”
“先生,”玉蝉儿吸口长气,半是汇报,半是为苏秦解释,“听苏秦讲,他先到秦国,欲借秦国一统天下,但看到秦律严苛,秦法独大,秦国正在变作战争野兽。律法为刑,刑为术,术行天下,而无道统御,后果不堪设想。苏秦深感后怕,这才离开秦国,苦读先生所注《阴符》,悟出天下纵亲制衡之策。张仪所行,不过是苏秦的赴秦初衷。”
“你讲得是,”鬼谷子微微点头,旋即摇头,“也不完全是。”
“蝉儿稚嫩,请先生譬解。”
“苏秦放弃助秦一统,是看到秦国法统、专制前景不善,这比张仪看得远。但他尝试的这条列国共治之途,却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为什么?”
“列国要做到真正共治,并非易事。共治的根基是限制私欲,天下为公。方今天下私欲充斥,苏秦以利害制私欲,以恐吓制贪婪,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虽能收到一时奇效,但要保持此效,却如逆水行舟,难矣哉。去六国之私尚且不易,何况让他们尽皆为公呢?”
“照先生此说,未来成功的必是张仪了?”
“未来何人成功,自有天意决定。就眼前而论,张仪致力于一统,乃与天下大势同流,顺水泛舟,事半功倍矣。”
“可——”玉蝉儿并不甘心,“先生,听苏秦所言,将来如果真由秦人一统,必将是强权肆虐,道路以目,官吏专横,民不聊生。这样的天下,不会是先生想要的吧?”
“是以我说,苏秦看得长远。至于眼下,”鬼谷子从案下拿出棋局,指着棋盘上的纵横棋路,微微一笑,“只有纵,没有横,难以成局哟。”顺手摸出两盒棋子,“来来来,蝉儿,陪老朽纵横一局,如何?”
玉蝉儿起身,燃起两支松明,使洞中亮堂,而后,正对鬼谷子坐下,摸过一盒黑子,笑道:“先生,蝉儿执先了。”
前往邯郸的驿道上,一辆驷马大车在积雪里艰难滚动,车轮在雪、水、泥凝结而成的冰棱子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碾轧声。
车篷子里,苏秦两眼闭合,浓眉锁起。
有顷,苏秦睁开眼睛,从袖里取出童子交给他的锦囊,抖出一小片羊皮。
苏秦展开羊皮,现出四行墨字,是一首十六字偈语:
纵横成局
允厥执中
大我天下
公私私公
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纵横成局,”苏秦自忖道,“当是先生对我与仪弟治世要略的认可。允厥执中,本为舜帝诫禹之言,先生引用于此,或是诫我谨守中正和合之道;中正和合即无所偏倚,是纵亲必守准则,当无疑义。大我天下?与大我对应的是小我。小我为私,大我为公,大我天下当是天下大我,天下大我当是天下为公,天下为公当是先生为纵横大局所设想的终极目标。但这公私私公该作何解呢?是先生为天下大我制订的实施良方吗?大我天下,公私私公,从前后释义上可作此解。若作此解,何以是公私私公?万一不作此解呢……”
苏秦再次睁眼,目光落在偈语的最后一行上。
“公私私公”四个墨字,赫然醒目。
苏秦的两弯浓眉越凝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