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修改方略,苏秦成功合三晋
公子华火速驰回咸阳,连夜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计羞张仪、迫其入秦的过程备细禀报。惠文公听毕,凝眉屏气,闭目冥思,许久未出一声。
又过一时,公子华瞧见惠文公面色松懈,两眼微微开启,知他已从冥思中回来,轻声问道:“君上,臣弟有一困惑,走这一路也未想开。”
惠文公抬眼望着他:“你想不开的是苏秦为何煞费苦心地逼迫张仪,是吗?”
“君上圣明!”公子华惊道,“臣弟弄不明白的正是此事。”
惠文公微微一笑:“寡人并不圣明,因为寡人方才所想,也是此事。”略顿一下,小声叹道,“唉,这个苏秦,当真是个人精,寡人与他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公子华急道:“君上,您……这还没有教诲臣弟呢。”
惠文公略一思索,点头道:“好吧,这么对你说吧,没有白,就没有黑;没有上,就没有下;没有正,就没有反……”
“这……”公子华越听越晕乎,抓耳挠腮一阵,抬眼望向惠文公,“臣弟愚笨,还请君兄说得明白些。”
“你啊,”惠文公呵呵笑过几声,“还是自己慢慢琢磨吧。”转对内臣,“这辰光几时了?”
内臣禀道:“回禀君上,已交初更,人定了。”
“小华,”惠文公兴致勃勃,缓缓起身,“这还早哩,走,出去转转。”笑对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衍正在书房聚精会神地审读一卷奏报,忽闻外面脚步声急,正自发怔,声音已至门口。
公孙衍抬眼一看,大吃一惊,因为站在门口的竟是惠文公、内臣和公子华。在府中当值的府尉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看那样子,显然是惠文公有意不让他前来禀报。
公孙衍急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望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前一步,扶起他道:“爱卿请起。”
几人走进厅中,分别坐下。
惠文公笑对公孙衍道:“寡人听说爱卿是只夜猫子,特意选在此时来,是想看看你这只夜猫都在忙活什么。”
看到公子华,公孙衍已经明白十之八九,微微一笑,从几案上拿起在读的奏报,双手呈上:“微臣正在察审河西奏报。”
惠文公接过奏报,大体上翻阅一遍,面现喜色,乐不可支地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今年麦收过后,河西百姓主动纳粮,争服丁役,可喜可贺啊!”将奏报置于案上,抬头望向公孙衍,拱手揖礼,“河西有此大治,公孙爱卿当记首功。”
公孙衍回过一揖:“是君上大爱开花,微臣何敢居功?”
惠文公呵呵笑道:“公孙爱卿不必过谦。没有爱卿的怀柔良策,寡人纵有大爱,何能开花?”目光复落在奏报上,似又想起一事,“说起河西,那个叫吴青的,近况如何?”
“回禀君上,”公孙衍指着奏报,“这份奏报就是此人所拟,河西郡代为转奏。前年君上升任他为少梁府令,两年下来,干得甚好。据微臣所察,眼下河西,尤其是少梁魏民,皆守秦法,此人功不可没。”
“有功当赏。”惠文公思忖有顷,“你可拟旨,升迁吴青为河西郡都尉,晋爵一级。”
“微臣遵旨。”
“嗯,还有,”惠文公略顿一下,“听说少梁城东有个张邑,是原魏民张家的。你可传旨吴青追查,凡是张家的财产,一根草芥儿都不能少,尽皆归还于张家。”
“微臣遵旨。”
“公孙爱卿,”惠文公敛住神,“这些都还是虚事,寡人此来,是有大事与爱卿相商。”
公孙衍微微倾身:“微臣谨听君上吩咐。”
“苏秦图谋合纵三晋,声势甚嚣尘上。三晋若合,则无秦矣!寡人寝食难安,特来听听爱卿之意。”
公孙衍忖知惠文公早有应策,此来不过是试他深浅,抱拳应道:“回禀君上,微臣以为,苏秦此举,是在为所不能为。”
“此话何解?”
“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自三家分晋始,近百年来,三晋争争吵吵,打打闹闹,积怨甚深,根本不能合。苏秦硬要这么做,是异想天开,微臣为他感到遗憾。”
“爱卿低估此人了,”惠文公缓缓说道,“寡人虽只见他一面,却可觉出他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实非寻常之人,可成大事。此人既然摒弃一统,全力合纵,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哪!”
公孙衍思忖有顷,抱拳道:“微臣有一请,望君上恩准。”
“爱卿请讲。”
“微臣奏请出使魏国。”
“寡人正有此意!”惠文公点头应道,“眼下赵侯首倡,韩侯已允诺合纵,使公子章问聘赵侯,与苏秦商议合纵之事。若是不出意外,苏秦必于近日赴韩。三晋之中,苏秦已合两晋,单剩一个魏国。寡人思来想去,熟悉魏国朝野的,莫过于爱卿。爱卿前去问聘魏王,力阻魏国合纵。只要魏国不合,三晋纵亲就是空谈。”
“微臣领旨!”
“爱卿啊,”惠文公情真意切,“昔日魏侯大会诸侯于孟津,图谋伐我。当时情势甚危,商君只身赴魏,以一人之力挽救败局,终雪河西之耻。此番苏秦再合三晋之力,其意亦在图我。爱卿此去,又是只身赴魏,力挽狂澜,复演商君孤胆征魏的壮举啊!”
“君上过誉了。”公孙衍微微抱拳,“微臣不敢追比商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微臣此去,但只竭精尽力,至于能否成功,微臣不敢奢求。”
“好好好,”惠文公亦觉得话语过分了,呵呵笑道,“爱卿说出此话,已离成功不远了!”转对公子华,“小华,你随大良造走一趟去。大梁的街道,你也熟悉了。”
“微臣领旨。”
“知道去做什么吗?”惠文公的两眼紧盯着他。
“这——”让他这一问,公子华倒是怔了。
惠文公笑道:“听闻孙将军善弈,你要捎予他一句话,就说寡人在咸阳为他摆好棋局,向他请教棋艺。”
公子华豁然明白过来,朗声应道:“臣弟领旨!”
一切如秦公所述,韩国果然双手拥护合纵。楼缓以赵侯特使、合纵副使身份使韩之后,韩昭侯的反应甚是快捷,一口应允不说,又使公子章为特使回访赵国。
送走张仪,苏秦腾出手来约见韩公子。公子章捎话给苏秦,说韩侯对他甚是器重,虚相位以待。苏秦闻讯,立即奏过赵侯,以燕、赵特使身份正式使韩。
韩侯既已同意合纵,就等于不战而下韩国,苏秦使韩的宗旨也就顺势而变,改作迂回攻魏。
韩都郑城与魏都大梁相距不足三百里,快马一日即到。合纵人马欲至郑城,就必须经由魏境。苏秦抓住这一有利机缘,在路过魏境时,故意走得甚慢,同时传令制作无数旗帜,将“五通”“三同”等纵亲要旨题写在五颜六色的旗帜上,又将纵亲诉求、纵亲方式等编写成通俗易懂的歌谣,抄录成册,沿途广为散发,使乞丐、流浪艺人等四处传唱。燕、赵两国的合纵人马约近五千,苏秦又让队伍故意拉开,远远望去,前后绵延十余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极是招摇。
此等声势远远大于列国间的寻常问聘,魏国朝野自是震动,上下都在议论苏秦与合纵。魏惠王将苏秦散发的纵亲册子细细阅过,闭目沉思许久,让毗人召来武安君庞涓,抖抖手中的册子轻声问道:“涓儿,这个册子你看过了吗?”
这声“涓儿”让庞涓很是受用。庞涓知道,自从失去孙膑,自己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扶摇直上,甚至超过了相国惠施。魏惠王对他越来越倚重,每逢大事,必定首先与他商议。眼下孙膑已成废人,庞涓遍观列国再无对手,内中雄心自也膨胀起来,觉得壮志成就之日屈指可数了。
此时,见惠王既亲切又信任的目光一直在望着自己,庞涓的内心更是笃定,同时也深为感动,扫了册子一眼,声音略显沙哑:“回禀父王,儿臣看过了。”
“听说苏秦与贤婿也是同门,他这人如何?”
“敢问父王,欲知苏秦何事?”
“其才何如?”
“这个,”庞涓略顿一下,扑哧笑道,“叫儿臣如何说呢?苏秦与张仪同修口舌之学,别的不敢恭维,舌功甚是厉害!”
“哦?”惠王亦乐起来,呵呵笑道,“听说越王让张仪的舌头搅晕头了,寡人一直觉得好笑。听你这么一说,竟是真的!涓儿,若与张仪相比,苏秦的舌才如何?”
二人相权,庞涓当然更乐意接受苏秦,当即笑道:“出鬼谷之后,儿臣不得而知。但就鬼谷数年而言,若是二人各说十句,儿臣愿信苏秦三句,信张仪半句。”
听到张仪只有半句实话,惠王不禁哈哈大笑几声,说道:“难怪越王上当,原来是这样!看来,日后遇到张仪,寡人也须当心一些。”
庞涓笑道:“越王如何能跟父王相比?只怕见了父王,张仪的舌头先自僵了。”
二人皆笑起来。
笑有一时,惠王敛住,转入正题:“涓儿,依你之见,苏秦此番合纵,我当如何应对?”
庞涓亦敛起笑,抱拳道:“儿臣恳请父王召见一人。”
“何人?”
庞涓朝外击掌,一个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后急步趋进,近前叩道:“卫国太子姬宪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健康,万寿无疆!”
惠王一怔,将他上下打量:“你就是卫国太子姬宪?”
姬宪泣道:“先君驾崩,太师乱政,篡改先君遗命,废去姬宪,致使朝野俱乱,人神共怒。姬宪恳求陛下出兵平乱,还天下以公道!”
惠王摆摆手,点头道:“公子,卫国之事寡人知道了。”
姬宪识趣,再拜后退下。
见他渐退渐远,惠王若有所思地转向庞涓:“爱卿之意是——”
“陛下,”庞涓见惠王称他爱卿,亦改过称呼,“卫国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今卫室内争,姬宪求援,微臣以为,我们何不趁此良机——”顿住话头,打出将之吞掉的手势。
“嗯,”惠王思忖有顷,喃声道,“这个卫国,是该绝祀了。”
“陛下,”庞涓这才托出底牌,“新立的卫侯与韩交好,而那个老太师与赵交好,我若允诺纵亲,卫国绝祀一事,只怕——”
惠王心里一动:“嗯,寡人有数了。”
许是坐久了,惠王重重地打个哈欠。庞涓看在眼里,起身告退。惠王走至书房一侧的木榻上,侧躺下来,本欲小憩一阵,心里却又挂着卫国之事,翻来覆去,无法入静。
惠王又翻几次身,忽然坐起,叫毗人备车,摆驾相国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习惯,他们赶到时正值未时,惠施午睡未醒。家宰见是陛下驾到,飞身禀报,被惠王拦住。
惠王让家宰带路,与毗人一道径至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惠施躺在凉亭里的软榻上,睡梦正香。惠王走到近旁,见惠施的呼噜一声盖过一声,甚是羡慕,对毗人笑道:“观这睡相,惠爱卿真是有福之人哪!”
毗人却指着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国的口水,滴成一条线,就像树上的虫子溜丝一样,快要着地了。”
惠王打眼看过,心里一乐,呵呵笑起来。
惠施被笑声惊醒,睁眼见是陛下,以为是在梦中,揉眼再看,见确证无疑,慌忙下榻叩道:“陛下——”
惠王递过一条手帕,笑道:“惠爱卿,擦擦嘴再说。”
惠施接过手帕,却拿袖子朝嘴上一抿,尴尬一笑:“让陛下见笑了。”
惠王指着手帕:“惠爱卿,这……手帕?”
惠施微微一笑,将手帕纳入袖中,叩道:“微臣谢陛下赐香帕。”
惠王一怔,继而笑道:“爱卿倒会打劫。来来来,起来说话。”
惠施谢过,在亭子上坐下。二人又扯一阵闲话,惠王言归正传,谈及合纵,皱眉道:“照说三晋合一不是坏事,可这等大事,苏秦不寻寡人,却去寻那赵语,让他倡导,置寡人于何地?赵语软弱无能,登大位后处处受制,唯唯诺诺,更使赵门风雨飘摇,何能领袖三晋?这且不说,寡人既已南面称尊,走出这一大步,若是再与赵、韩纵亲,与韩渠、赵语同坐一席,岂不是——”将话顿住,气呼呼地望向惠施。
“陛下若是不愿意,不合就是。”惠施缓缓说道。
“这——”惠王再皱一下眉头,“苏秦竖子,四处招摇,大讲合纵益处。三晋本为一根,赵语首倡,韩渠响应,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从,岂不等于公然与三国为敌?抛开赵、韩、燕不说,纵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再说,苏秦首去秦国,今又合纵燕、赵、韩三国,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已成大名。此人赴韩之后,必会扭头东下,合纵寡人。此人若来,寡人见他不妥,不见他,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寡人真是两头犯难,此来问问爱卿,可有万全之策?”
惠施抬头笑道:“陛下若为此事犯难,微臣倒有一计。”
“爱卿快讲!”
“待苏秦来时,陛下就以秋猎为名,托国于殿下,再使武安君辅政。苏秦与武安君是同门,彼此知底。有他应对,陛下岂不是想进则进,想退则——”
不待惠施讲完,惠王击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时,越发兴奋,连呼几声“妙哉”,乐悠悠地摆驾回宫。
这年九月,就在韩昭侯拜相苏秦的当儿,魏惠王大朝群臣,当廷颁诏,托国于太子申,使武安君庞涓辅政。翌日,惠王与惠施、毗人及后宫几位爱妃一道,在公子卬护卫下,带着数千武卒,前呼后拥地赶往梁囿围猎。
惠王离都后数日,秦使公孙衍一行先苏秦一步赶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于太子申,公孙衍大喜过望。此番使魏,公孙衍的使命是阻止苏秦合纵。惠王偏在此时离宫,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说明,魏王并不赞成三晋纵亲,而这一点与他在咸阳时的预料一丝无差。公孙衍断定,只要魏王不在宫中,苏秦纵是将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纵亲终也难成。
心中有了底气,公孙衍越发镇定下来,在馆驿中住下,翌日以秦国特使身份上朝,禀明来意,递上祈请秦、魏亲善的国书和聘礼。太子申临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国来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却是地位显赫的秦国大良造,因而显得分外谨慎,礼仪性地向秦公问安,接过国书和聘礼,辞以廷议,要公孙衍回馆驿候旨。
公孙衍再拜后退朝,回至馆驿,在厅中坐下,摊开两捆书简,有模有样地细细阅读起来。
后晌申时,门外传来车马声,军尉禀报朱威、白虎到访。这也正是公孙衍等候的,因而急迎出来,跨前一步,躬身揖道:“朱兄,白少爷,公孙衍恭候多时了。”
朱威、白虎俱是一怔,回过揖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恭候我们?”
“当然,”公孙衍笑道,“在下准备好了,若是申时仍然见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门问罪去!”
二人皆笑起来。
三人携手走进厅中,分宾主坐下。公孙衍望着白虎细看一看,点头赞道:“白少爷,几年不见,果是有出息了!”
白虎想起往事,由衷叹道:“唉,早晚想起那几年,真如做梦一般!”
三人各叙一会儿别情,朱威要公孙衍屏退左右,将话引入正题:“公孙兄,我们此来,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请讲!”
“陛下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亲贤臣,远小人,文用惠相国,武用武安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家大治。公孙兄当年的冤情,在下也早查清原委,禀报陛下了。陛下闻报,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说是对不住公孙兄。陛下还说,魏国的大门永远为公孙兄敞开,公孙兄无论何时愿意回归,陛下都会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孙兄事秦之后,几番谋魏,也都是各为其主,陛下保证既往不咎。”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过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说,真就是一场噩梦!陛下梦醒了,白兄弟梦醒了,可在下之梦,却是未醒。再说,在下本非负义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与我势不两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孙兄何能这么快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呢?”
“不瞒朱兄,”公孙衍缓缓说道,“刚至咸阳那阵儿,在下也是想不明白。与秦为敌那么多年,更在河西与秦人浴血奋战,突然却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败仗当降将似的。有一段时间,在下几乎天天酗酒,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可后来,在下还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这个人既有关联,也无关联。如《春秋》所载,自周室东迁以来,天下无义战。天下既无义战,我公孙衍为谁谋算,也就不存在义与不义了。陛下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这么简单。”
“唉!”朱威长叹一声,“白相国若是知晓公孙兄今作此想,该是多么难过!”
听他提到白圭,公孙衍埋下头去,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朱上卿,我们今日只说当下,不说往事,如何?”
朱威亦是苦笑一声,望一眼白虎,点头道:“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事儿急切不得。说起当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请讲!”
“苏秦倡议合纵三晋,赵、韩皆已起而响应。在下审过他的主张,甚是惶惑,与白兄弟商议多时,仍是琢磨不透,此来是想听听公孙兄之见。”
“敢问朱兄因何惶惑?”
“简单说吧,就是利弊。我若合纵,是弊大于利呢,还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苏秦在咸阳时,在下与他有过交往,知其胸怀壮志,是个奇才。那时,苏秦所谋,是辅助秦公,一统天下,成就盖世帝业。不想秦公并无此志,当众与他激辩,将他驳得理屈辞穷。苏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头东去,再谋出路,竟又想出三晋纵亲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爷一样,也琢磨过此事,初时拍案叫绝,后来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虽是大才,却走入偏门,可惜了!”
“公孙兄因何拍案叫绝?”白虎插问。
“因为此棋甚大。”公孙衍转向白虎,侃侃说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为一国所谋,所下棋局无非一隅;苏秦却不一样,无论是其帝策还是这招合纵,皆是从天下着眼,弈的是天下这局大棋,远比我等高出一筹。在下说它是利天下,其意在此。你们请看,三晋若是真的合一,在内无争,在外,东可制齐,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谁敢与其争锋?列国皆不争锋,自无战事,岂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白虎连连点头,“若是此说,苏子之谋果然高明!”
“苏子缘何又入偏门了呢?”朱威接道。
公孙衍反问一句:“请问二位,三晋能合吗?”
“既然有此大利,三晋应该能合。”朱威点头应道。
“唉,”公孙衍微微摇头,轻叹一声,“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仅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为仇敌,积怨至今。三晋所争,岂止是七百里?别的不说,单说这百年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吗?”咳嗽一下,“苏秦宣扬‘三同’,要三晋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们说能成吗?三晋不同心,能同力吗?不同力,能同仇吗?说到这儿,在下想起一个故事,说是齐有一人,欲使兔、龟、鹤同拉一车,结果,兔朝荒野里拉,龟朝水池里拉,鹤朝天空拉,三方各自尽力,心却不同,车子非但不动,反而被它们拉散架了。苏秦欲使三晋纵亲,就如这个齐人一样,岂不是走入偏门?”
朱威、白虎频频点头。
见二人完全听进去了,公孙衍又补充一句:“还有,假定三晋真的遂了苏秦之愿,同心协力,亲如铁板一块,结果非但无利,反而更糟。”
“这又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试想,三晋纵亲,不利于谁?不利于齐、楚、秦。三晋以齐、楚、秦三国为敌,三国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三晋对手。然而,三晋能合,三国为何不能合?若是三国因循三晋,结盟连横,齐从东来,秦从西来,楚从南来,三晋就是一块铁,也会被压成碎块。再说,三晋若是真的成就纵亲,齐、楚、秦也的确无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说,合纵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相视良久,沉默无语。
韩昭侯不甘示弱,亦选二千人加入使团,加上侍从,合纵总人马逼近八千。韩都郑城距大梁不过三百里,苏秦传令部属仍如以前一样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摇,优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时,探马报说魏惠王托国于太子申,与相国惠施、安国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围猎去了。魏王此举显然是在躲避合纵,燕、赵、韩三位副使闻讯大惊,急禀苏秦。楼缓建议直奔梁囿,认为这样既可省却数日路途,又可擒贼擒王。姬哙、公子章目露赞许之光,望向苏秦。
苏秦沉思有顷,传令继续前进,直驱大梁。走未半日,探马又报,说是秦使公孙衍已先一步赶至大梁。几位副使面面相觑,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笑道:“秦人动作倒快,这下有热闹看了。”
队伍依旧磨磨蹭蹭,于第三日上午抵达大梁近郊,在城外停下,静候宫中旨意。没过多久,一辆轺车驰至,魏宫内史下车,向苏秦宣读太子口谕,要求合纵车马就地屯扎,列国特使、副使及相关使臣入城驻驿。
如此高规格的使团,魏人却使一个中大夫出来宣旨,且是太子口谕,几位副使甚为不平,皆现愠色。苏秦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谢过,安顿好三国将士,带着姬哙、楼缓、公子章及随身人员,分乘二十辆车乘,打着旗号,跟在内史的车后驰入城中。
车队入城,苏秦、姬哙、楼缓、公子章诸人站在车上,满脸笑容地向两旁看热闹的人拱手致意。走至南街口时,苏秦突然看到路边盘坐一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个盛大场面,站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小孩,个个如他一般,显然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许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难闻,看热闹的市民远远躲着,因而这几人显得极是抢眼。
苏秦一眼认出是孙膑,心底“轰”的一声,急呼停车。
车队停下。
苏秦从车上翻身跳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孙膑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走过来,仰着脸傻笑。苏秦走至孙膑身边,心里一酸,两腿一弯,当下跪在地上,朝孙膑连拜三拜,两眼泪流,泣道:“孙兄——”
孙膑依然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傻笑。不过,此时他是笑出声来,手指苏秦,“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鸡在鸣功叫赏。
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身兼赵、韩二相,同时又是赵、韩、燕三国特使的苏秦,竟然在大街上当众向一个疯子下跪,简直就是旷古奇事,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拢来,如看猴戏一般。苏秦的贴身护卫飞刀邹急跟过来,站在离苏秦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望周围情势。走在前面的赵国内史急呼停车,远远呆望着眼前一幕。姬哙、公子章、楼缓三人不无尴尬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小乞丐都被吓坏了,走也不敢,动也不敢,惨白了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在梦境。
苏秦拜毕,抬起头来,两眼直视孙膑。
孙膑止住笑,与他对视。
也就在这一瞬间,苏秦看到孙膑的双眸里射出两道光芒,直照苏秦心田。
苏秦豁然明白,正自惊喜,孙膑收回目光,目光重现呆滞,两手舞起,开始敲响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苏秦听出是进军鼓声,知孙膑在催他快走,遂拿袖子抹去泪水,转对飞刀邹:“取五金来!”
飞刀邹摸出五金,递予苏秦。
苏秦将金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孙膑跟前,再拜三拜,转身走回车上。飞刀邹放好垫凳,苏秦踩上,登上车辆。车队辚辚而行。
车队刚一离开,孙膑身边的几个乞丐已飞身上前,抢夺起金子来。孙膑却似没有看见,两眼依旧望着苏秦远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地敲着战鼓。
“什么?”庞涓大睁两眼,不无惊异地望着庞葱,“苏秦竟在大街上向孙膑下跪?”
庞葱点头。
庞涓沉思许久,猛然抬头问道:“孙膑如何?”
“孙膑仍是那样,初时傻笑,后来敲鼓,已经认不出苏秦了。”
庞涓长出一口气,略顿一下,甚是理解地点头叹道:“唉,当初我们四人同在鬼谷,情如兄弟,眼下我等俱是显赫,唯有孙兄境况如此,莫说是苏兄,即使大哥早晚见到,也是揪心。”略顿一下,“还有,孙兄整日在这大街上,似也不是办法。别的不说,下雨了,刮风了,他又到何处去?”
庞葱迟疑一下,缓缓禀道:“孙兄在咱家院里,甚不开心。这一出去,天宽地阔,感觉上好多了,后来又交上几个乞儿为友,孙兄更像换了个人,时不时发笑。至于落脚之处,小弟也安顿过了。南街口上那个小庙,原是陈轸府上的,这阵儿无主,实际上当是自动归咱府上。小弟实地察过,里面还算安静,房子也能住,就让孙兄与几个乞儿在里面住了。天气好时,有乞儿街上乞讨,孙兄饿不着。雨雪天气,小弟就使范厨拿些吃用过去,保证孙兄冻饿不着。”
庞涓连连点头:“嗯,如此安顿,倒也不错,只是……让孙兄与一帮乞儿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庞葱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对孙兄这份真情,实让小弟感动。大哥放心,孙兄既是大哥义兄,也就是小弟义兄。大哥尽管去忙大事,这点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来,小弟不难看出,孙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门庭,只在乎自在开心。在大街上,孙兄能得自在,能得开心,总比关在院子里好。再说,”顿了一顿,压低声音,“他在院里,有碍宁静不说,有时还会惊扰夫人,弄得后花园里就像闹鬼一样,谁也不敢去。”
庞涓再次点头:“葱弟所言也是。孙兄这件事儿,市井可有议论?”
“据小弟所知,大哥义救孙兄、不弃不离之事,早已传遍列国,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户晓,无人不夸大哥尚情重义,是个好人。”
“唉,”庞涓又叹一声,“他们有所不知,孙兄与大哥之间的情义,断不在这层表皮。遥想当年,为救家父,孙兄与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点共同死于奸贼陈轸之手。”复叹一声,“唉,葱弟呀,大哥欠孙兄的,此生只怕难以偿还了。”言讫,百感交集,落下泪来。
“大哥——”庞葱也是动容。
正在此时,门人赶来禀报,说是三国特使苏大人求见。
庞涓忽地起身,在厅中走了几个来回,抬头问道:“共来几人?”
“回禀主公,只他一人。”
“哦?”庞涓眼珠儿连转几转,对庞葱道,“快,准备几根荆条,再备一个搓板,放在客厅里!”
话音落处,庞涓人已动身,急急赶至门口,果见苏秦正垂手恭立。
庞涓加快脚步,边走边叫:“苏兄——”
苏秦迎上几步,拱手揖道:“庞兄——”
庞涓走上前来,一把抓过苏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苏兄光临,迎迟了,迎迟了!”
苏秦笑道:“在下不请自来,冒昧相扰,还望庞兄宽谅。”
庞涓朝他肩上猛力一拍,嗔怪道:“苏兄是在问罪在下呢!不瞒苏兄,近来陛下出游,殿下主政,朝中一应事务皆推于在下,在下忙得晕头转向,这不,刚从朝中回来,听说苏兄光临,未及换下朝服,就迎出来了!”抖抖身上朝服。
苏秦呵呵大笑几声,回敬一拳:“庞兄说到哪儿去了!在这城中,谁人不晓得庞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责怪?只是……在下此来,人地两生,思来想去,也只庞兄一个故友,在馆驿里下榻之后,屁股尚未坐热,赶忙备车探访,前来惊扰了。”
二人互相客套几句,携手走入府中,在客厅里分宾主坐下。
庞葱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苏秦品过一口茶,主动提起孙膑之事,换过面孔,不无沉重地怅然叹道:“唉,不瞒庞兄,方才在下见到孙兄了!”
庞涓装作不知,惊异地问:“哦?”
苏秦复叹一声:“唉,孙兄之事在下早听说了。在邯郸之时,就有风传孙兄犯下死罪,因庞兄搭救,方才逃过一命,不想他又祸不单行,成为疯人。在下只是听闻,原本不信,今日亲眼得见实况,在下——”
苏秦尚未讲完,庞涓先自哽咽起来,泣不成声:“苏兄——”
苏秦扫一眼庞涓,亦拿袖子抹泪。
“苏兄,”庞涓缓过一口气,缓缓说道,“孙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对不起孙兄!”起身摆好搓板,抓过备好的一把荆条,递予苏秦,“苏兄,在下有负先生叮嘱,有负孙兄结义之情,有负鬼谷同窗之谊,罪该万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师兄亦不在,只好由苏兄代劳,替先生、大师兄主罚,为孙兄讨个公道!”两只膝头一软,跪在搓板上,脱去朝服,露出后背,微微闭目,“苏兄,行罚吧!庞涓若是叫出一声,加罚十下!”
苏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荆条,缓缓起身,双手扶起他,长叹一声:“唉,庞兄,这这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庞涓挣开苏秦,复跪下来,再次乞请:“苏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瞒苏兄,孙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请孙兄下山,不请他来大梁,孙兄就不会……唉,不说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块垒不去,寝食难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里就减轻一分,打十下,减轻十分,打一万下,在下……在下……”泣不成声。
见庞涓如此情真意切,苏秦尽管心如明镜,也是被他感动了,轻叹一声,再次扶起庞涓:“庞兄切莫自责!你如何对待孙兄,在下也早知道了。”故意顿一下,扫一眼庞涓,“在下走这一路,到处都在传颂庞兄,颂扬庞兄忠义分明,重情仗义,可追古人。在下……在下听了,既为孙兄难过,又为庞兄自豪。只是,孙兄是个诚实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甚不明白,望庞兄告知。”
庞涓抹去泪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嘘再三,将孙膑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孙膑如何受刑、如何发疯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孙膑住在街头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
苏秦听完,似是肃然起敬,连连拱手道:“此前所闻,只是个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孙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庞兄将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竭力了,于情于义,都令在下敬佩。”摇摇头,复叹一声,“唉,当初先生为孙兄易名之时,在下也曾纳闷,今日看来,一切都是命定。”
庞涓依旧自责:“都怪在下,若是不写那封信,孙兄就不会下山,就不会来到魏国,也就不会……唉,是在下害了孙兄哪!”
“庞兄,”苏秦脸色一沉,望着庞涓道,“说起这事儿,我们兄弟真得合计合计。依方才庞兄所言,孙兄必是蒙冤。依庞兄之见,会是何人陷害孙兄?”
庞涓一擂几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将他碎尸万段!”
“方才庞兄说,”苏秦倒是不急不缓,“孙兄蒙冤之时,秦国使臣正在大梁,会不会——”略顿一下,“在下是说,此事会不会与秦人有关?”
庞涓打个激灵,猛拍脑门:“对对对,苏兄所言极是,当时秦国使臣樗里疾就在大梁,后来在下私下打探,听宫中传言,孙兄与那人有过一面之交,说是弈棋来着。你知道,陛下最恨的就是秦人,孙兄不知深浅,与那厮弈棋,犯下大忌!”
“单是弈棋不犯死罪。”苏秦似在启发庞涓,“在下在秦一年,甚知秦人。秦人夺占河西,谋得函谷,甚惧魏人报复,见庞兄、孙兄皆事魏国,秦人恐惧,或会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孙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个刘清,还有那封书信,当是秦人所为。”
庞涓沉思有顷,渐渐现出怒容,震几道:“苏兄说得是!”顿了一时,更加认定此事,咬牙切齿,“狗娘养的!我早说这事儿蹊跷,原在此处弯着!”朝苏秦连连抱拳,“苏兄,在下谢你了!自孙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访察此事,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未往秦人身上想。狗娘养的秦人,霸我河西,夺我函谷,可作旧恨,陷害孙兄,当是新仇。旧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耻,誓不为人!”猛击几案,震得咚咚直响。
“庞兄,”苏秦见火候已到,情绪激愤地接上一句,“秦人陷害孙兄,这仇这恨就不是贤兄一个人的,但凡鬼谷弟子,皆应雪报。只是——”话锋陡转,“庞兄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庞涓打个愣怔,见苏秦两眼紧盯住他,眼珠儿一转,稍作迟疑:“在下立即禀报陛下,引大军征伐暴秦,光复河西。”
苏秦摇头。
“哦?”庞涓惊道,“不伐秦国,如何报仇?”
“不是不伐,是眼下不能伐。”
“为何不能伐?”庞涓急问。
苏秦一字一顿:“因为秦国太强,单凭魏人之力,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
庞涓脸色涨红,又羞又怒:“苏兄说的何话?在下不才,却视秦人为案上刀俎,圈中羔羊,何曾惧他?”
苏秦再次摇头,微微笑道:“庞兄说出此话,可见并不知秦。在下在秦数月,秦之优劣,可谓是耳闻目睹,不知庞兄愿意闻否?”
“在下愿闻。”
苏秦侃侃言道:“秦行苛法,一人违法,十邻连坐,因而秦人不惧死而惧法。全民惧法,自是上下同欲,举国同仇,皆是死战之士。秦公年轻有为,谋算甚深,心狠手辣,连商君他都敢诛,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秦国宫廷,无不惧他,因而是一呼百应。此人心胸甚大,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且不说,秦公内得公孙衍、司马错、樗里疾、甘茂诸贤相助,外得函谷、河水之险,几乎就是四塞之国。河水之险自不必说,单是那道函谷关,在下亲自走过,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退一步说,纵使庞兄攻开此关,自函谷至阴晋二百余里,每一步都是险峻,只要秦人步步死守,简直就是铜墙铁壁,插翅难逾啊!”
苏秦之言甚是实际,庞涓缓缓垂下头来,陷入思索。
苏秦更推一步:“还有,方今天下,万事莫过于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扩地千余里不说,更增民众逾百万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万。庞兄是带兵的,十万之数是何概念,当比在下明白。”
庞涓陷入深思,有顷,抬起头来:“在下问一句,苏兄倡导合纵,可为制秦?”
苏秦点头道:“知在下者,莫过于庞兄了。”
“再问一句,抛开孙兄之事,苏兄为何对秦人怀此仇恨?”
“唉,”苏秦敛住笑,长叹一声,“说起来都难启齿。不过,庞兄既有此问,在下也只有实说了。在下出山之后,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业,岂料秦公不用不说,更将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面前丢丑。”哭笑一下,摇头再叹,“唉,那个场面,那种尴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剑在手,当场真就抹了脖子!”
“苏兄莫要说了,”庞涓摆手止住他,“秦人这脓包,早晚得挤。苏兄的合纵大略,在下琢磨过多次。不瞒苏兄,朝臣对合纵均有抵触,包括陛下。苏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这事儿急不得,不过,在下一定尽力,说服朝臣,禀明陛下,全力支持苏兄。”
苏秦微微抱拳:“谢贤兄鼎持!”
庞涓朝外叫道:“来人,上酒菜!”对苏秦微微抱拳,“苏兄,久别重逢,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不醉不休!”
“好,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来。雨势虽已失去两个月前的刚猛,却有后劲,淅淅沥沥连下两日。孙膑是盘地行走,一旦下雨,就无法外出,只能躲在南街口的废弃破庙里。
几个乞儿在庙殿里把玩苏秦赏给的金子,一会儿吹,一会儿弹,爱不释手。孙膑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这群乞儿。所谓榻,不过是范厨用土坯为他砌的土炕,很大,横竖可躺五六个人,上面还垫着干草,再上面是几张破席,几床被子散乱地堆在炕里侧。土炕虽是简陋,但对这群乞儿来说,却是天堂。
雨天不好讨饭,最小的乞儿似是饿了,走到门口朝雨幕里张望。
还真让他望到了。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范厨披着蓑衣,提着一个盖了雨布的大篮子,嚓嚓嚓嚓直走过来,在庙门外重重咳嗽一声,直拐进来。乞儿大叫一声:“范伯来喽!”不无欢喜地冲进雨里,帮范厨提那篮子。
范厨让出一边,让他抬上,乐呵呵地走进殿里。
见孩子们全围上来,范厨这才打开篮子,根据饭量大小,将馒头逐个分过,对他们道:“你们都到偏殿里吃,范伯要给孙伯伯换衣服呢!”
几个孩子拿着馒头,赶往偏殿去了。范厨提上篮子,走至孙膑跟前,将几个馒头拿出来,又端出两碟小菜,摆在炕上,将他的内衣脱下,换上洗过的。又拿出两件新衣服,为孙膑穿上。孙膑静静坐着,默默地望着他,由他摆布。
范厨做完这些,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函,递予孙膑,小声道:“方才小人在送饭途中路遇秦爷,秦爷托小人捎给先生一函,请先生拆看。”
孙膑拆开看过,递给范厨:“烧掉吧!”
范厨点头应过,拿出火石、火绳,打着火,开始烧信。孙膑看着他,见信烧得差不多了,淡淡问道:“范兄,庞将军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先生,”范厨点头应道,“前日后晌,合纵特使苏大人到访,晚上吃酒,是小人做的饭菜。庞将军与他边吃边聊,谈笑风生,直到人定时分,皇天落雨,苏大人才辞别回馆。小人昨日听说,庞将军还让家老备下荆条、搓板之物,说是将军跪在搓板上,定要苏大人拿条子抽他,因由是他未能照顾好先生。今日晨起,庞将军见雨仍然在下,亲到厨房,特别关照小人,要多送一些饭菜,还要小人为先生增加几件新衣服,说是天气冷了,莫要冷坏先生。听那语气,庞将军对先生甚是关爱,情真意切。”略顿一下,挠挠头皮,“先生,您与庞将军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小人实在看不明白。”
孙膑未予回答,眼中却是泪出,有顷,抬头望着范厨:“在下装疯之事,庞将军可有察觉?”
范厨摇头:“先生放心,在这大梁城中,此事只有秦爷与小人知晓。为先生诊病的黄先生本也知情,可秦爷出下大钱,让他搬家。小人问过秦爷搬往哪儿,秦爷说,黄先生眼下已在咸阳安下新家,这事儿就算了。再说,自那以后,庞将军再也没有追问此事,似是对先生的疯病深信不疑。”
孙膑微微点头。
范厨凑近,声音更低:“先生,秦爷还说,他想求见先生一面,让小人问问先生之见。”
孙膑思忖有顷,摇头道:“眼下不可。你可转呈秦爷,就说‘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
范厨应道:“小人记下了。先生用餐,小人告退。”
孙膑微微抱拳:“谢范兄了!”
苏秦在列国馆驿等候三日,终于等到殿下召见。
苏秦与三位副使上朝,呈上问聘礼单,备陈三晋纵亲、四国合纵的祈请,同时出具燕、赵、韩三国皆行纵亲的和约副本。太子申接过,客套几句,坦陈自己是代父主政,是否加入纵亲,难以自决,需廷议过后,禀报父王裁定。
见太子申无意再谈下去,苏秦诸人即行告退。
回至驿馆,几位副使,尤其是韩、燕两位公子,皆现躁态。公孙哙首先说道:“看这样儿,魏申是在踢皮球。”
“嗯,”公子章点头附和,“魏人这是成心在磨我们呢。”
“你们说得甚是,”苏秦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好事多磨嘛!再说,魏王不在,相国不在,辅国的武安君也未上朝,此等大事,让一个空头太子如何确定?”
公子章急道:“我们总也不能抻着脖子,眼巴巴地坐在这儿傻等吧!”
“若是不想傻等,”苏秦呵呵笑道,“你们可到大梁城里城外转上几转。魏人做事的确了得,从安邑迁都迄今,仅只几年,就将大梁变成天下名都,可追临淄了。”
二人面面相觑,以为苏秦在开玩笑。
“还有,”苏秦接道,“你们亦可前去看看鸿沟,真是一个大工程,利国利民,泽润子孙。几年前在下去过那儿,站在堤边,感慨万千哪!唉,人生在世,莫过于成就一番伟业。别的不说,单此一举,白相国足以永垂不朽了!”
见苏秦说得认真,二人觉得他已胜券在握,松下一口气,转对楼缓道:“走走走,上大夫也去,多个人热闹些。”
楼缓抱拳谢道:“都去看古景,把苏子闷坏了,岂不误大事?你们去吧,在下留下来,陪他聊聊。”
众人皆笑。两位公子稍作准备,有说有笑地出门走了。
苏秦坐下,指着对面的席位对楼缓道:“坐吧,在下真也闷了。”
楼缓坐下,面色忧郁。
苏秦似是陡然想起来:“咦,你昨日不是拜访朱威了吗,他怎么说?”
楼缓轻声叹道:“唉,朱上卿东扯西扯,只不谈正事。在下几番开口,都让他岔过去了。”
“怪道不见他今日上朝。”苏秦苦笑一声,“看来,我们此番来,是热屁股坐到冷席子上了。”
“苏子,”楼缓不无忧虑,“三国特使上朝递交国书,这是何等大事,可魏人呢?朝堂上是空头太子,朝堂下是两个一无用处的中大夫,惠施不说了,庞涓、朱威、白虎等几大权臣也不在朝,这——”打住话头,看苏秦一眼,“苏子,照规矩说,合纵于魏并无坏处,为何他们——”再将话头打住。
苏秦长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是啊!”将眼睛微微闭上,“在下这也纳闷,庞涓本已承诺在下,今日竟也未见上朝,显然是在故意躲避。”
“堂堂武安君,怎么也是说变就变?”
苏秦思忖有顷,朝外叫道:“邹兄!”不一会儿,飞刀邹急步进来:“主公?”
“这两日可有人去过武安君府?”
“昨日后晌,秦使公孙衍前去拜访。”
“还有何人?”
飞刀邹摇头。
苏秦又吸一口气,闭目再入冥思,有顷,抬头又问:“孙兄的事,可有音讯?”
“孙先生与几个乞儿住在南街口的一个破庙里。”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递过去:“你设法引开乞儿,将此信呈予孙兄。待孙兄看过,你就约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庙门外面。”转对楼缓,“楼兄在南街口附近寻处偏静、无人房舍,待孙兄出来,就由邹兄背他过去,在下在那儿会他。”
“孙兄?”楼缓惊道,“他不是疯了吗?”
“有时候不疯。”苏秦淡淡说道,“去吧,此事绝对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时分,依然是商人打扮的公子华见周围无人,快步闪进秦国馆驿,直入公孙衍所住小院。公孙衍听出脚步是他,急迎出来,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携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嗯,像个大商人。这趟生意可有进展?”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公子华亦笑一声,跟着他走进厅中,在客位坐下。
“看这样子,像是发财了。”公孙衍亦坐下来,斟上一杯茶水,“来,喝杯茶水。”
公子华接过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厨转呈孙子一道密函,大意是说,庞涓已经懈怠,孙子脱离虎口的机缘已至,在下已安排好救他赴秦,最后又将君上切盼之情一并讲了。”
“哦,孙子作何反应?”
“孙子捎出一句话,‘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听这话音,孙子显然认为机缘未到。”公子华又啜一口,神色犹疑,“信中已经讲明,我们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孙子仍旧这么说,倒叫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听听公孙兄释疑。”
公孙衍低头沉思有顷,抬头道:“只有一个解释,孙子不想去秦国。”
“为什么?”
“这得去问孙子。”公孙衍缓缓说道,“按照常理,孙子眼下的境况,只要能脱虎口,莫说是他大可施展抱负的秦国,纵使狼窝,他也不应迟疑。”
“嗯,”公子华频频点头,“他眼下已成废人,活得猪狗不如,装疯卖傻不说,还得处处小心庞涓,万一被那厮得知实情,他就保不住命了。”
“近日可曾有人寻过孙子?”公孙衍突然问道。
公子华摇头。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苏秦此来,不会不去救他。孙子这么推托,抑或与此有关。”
“是了!”公子华一拍大腿,“苏子初到那日,当街向他下跪。苏子眼下声势显赫,又是他的故知,孙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苏子救他。”
“公子快去,日夜盯牢孙子,不可轻举妄动。”
是夜,淫雨虽停,乌云却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一只锅盖。
三更时分,庙门悄悄闪开一道细缝,不一会儿,孙膑以手撑地,从门内出来。早已候在附近暗处的飞刀邹飞身闪出,将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走有一时,飞刀邹来到一处院落。周围并无人家,显然是座独院。门开着,楼缓迎出,四顾无人,接他们进去,迅速将院门关上。
苏秦闻声迎出厅堂,与楼缓一道将孙膑架下来,搀进厅中。飞刀邹返身退出,在院门外候立。楼缓亦走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屋里亮着火烛,但所有的门窗均被密封,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见孙膑已在席上坐好,苏秦也坐下来。二人相视,谁也没有说话。有顷,苏秦首先打破沉默,颤声道:“孙兄,你……受苦了!”
孙膑的嘴角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苏秦摇头叹道:“在下是在赶去邯郸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万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顿了一下,“孙兄,你……恨庞兄吗?”
“当然恨!”孙膑笑道,“开始那几日,恨得咬牙!后来,后来渐渐不恨了。”
“为何不恨了?”
“想通了呗。”孙膑说得很慢,“说到底,师弟也不容易。只是他想得太多了。”沉吟一时,又补一句,“为他自己。”
苏秦肃然起敬,拱手道:“孙兄修为已至此境,在下叹服!”
孙膑苦笑一声,拱手还礼:“这算什么修为?听之任之而已。”
“唉,人生在世,”苏秦再次拱手,油然叹道,“能够做到随遇而安才是修为,是真正的大修为啊。”
“随你说吧,”孙膑呵呵笑笑,转过话头,抱拳道,“几个乞儿都有夜间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过久,免得多生枝节。”
苏秦点头,将合纵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势约略讲过,抬头道:“孙兄,按照常理,合纵于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可——魏王、庞涓不消说了,惠施、朱威竟也反应冷漠,实令在下不解。”
孙膑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从大处看,列国纵亲是悲悯之道,既有大爱,也是可行,不失为解决天下纠纷的上上之策。至于魏室反应冷淡,在下以为,原因不难理解。”
“请孙兄指教。”苏秦眼中放光,倾身问道。
“依苏兄方才所讲,”孙膑说道,“合纵旨在谋求三晋合一,与燕结盟,从而实现以弱抗强,达到势力制衡,强制和解。”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
“三晋纵亲,旨在对抗齐、楚、秦三个大国。魏国朝臣皆不热心,必是有所顾虑。他们或许会问,既然三晋可以纵亲,齐、楚、秦为何不能横亲?”
“在下对此也有考虑,”苏秦解释道,“在下的步骤是,首先合纵三晋与燕国,然后至楚,邀请楚国入纵,从北冥到江南,皆成纵亲,将秦、齐两国东西分隔,逼其不敢妄动。”
“嗯,”孙膑笑道,“这要好多了。不过,在下在想,即使五国合纵,将秦、齐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南北合纵,如一字长蛇,假使东西连横,就如拦腰两截棍子,这在用兵,当是大忌。一旦开战,长蛇势必瞻前顾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苏秦身子更是趋前:“孙兄之意是——”
“善搏击者,绝不会腹背树敌,”孙膑侃侃说道,“苏兄既然合纵五国,何不再加一国,将齐国也纳入纵亲,六国合一,以秦为敌。六国纵亲,内可无争。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国纵有强兵,亦无可加害,天下势力由此制衡,岂不是好?”
苏秦闭目沉思,有顷,拱手道:“听孙兄之言,如拨云见日矣!”
孙膑拱手回礼:“苏兄过誉了。”
“哪里是过誉?”苏秦由衷赞道,“孙兄只此一言,已高在下多矣!”转过话头,不无关切地望着孙膑,“孙兄,在下此来,还有一事,就是设法营救孙兄。假使孙兄逃出此地,欲去何处?”
“齐国。”孙膑不假思索。
“齐国甚好!”苏秦缓缓点头,“孙兄若有此意,待三晋纵成,在下就去齐国,一来说服齐国入纵,二来为孙兄做些铺垫。”
“谢苏兄了。”
“只是,”苏秦略作迟疑,“此事尚需再候一些时日,委屈孙兄了。”
“苏兄过虑了,”孙膑呵呵笑道,“眼下在下最不发愁的就是时间,谈何委屈?”
“好吧!”苏秦抱拳道,“时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孙兄,待孙兄脱出虎口之日,再行畅谈。”
孙膑点头。
苏秦击掌,飞刀邹闻声走进,蹲下负起孙膑。苏秦抱拳,与孙膑依依惜别。
就要出门时,孙膑扭头叮嘱道:“哦,苏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头,擒贼要擒首。”
“擒贼擒首?”苏秦喃喃重复一声,豁然开朗,抱拳谢道,“谢孙兄指点!”
飞刀邹背负孙膑重新回到小庙,在门外将孙膑放下。孙膑与他别过,转身进门,将门随手关上。飞刀邹闪入阴影中,侧耳倾听一阵,确证里面并无异动,方才转身离去。
就在苏秦、楼缓、飞刀邹三人离开院子没入夜色中后,两个黑影也从暗处闪出,远远跟在后面,直到他们隐入馆驿。
回到馆驿后,苏秦坐在厅中,反复思索孙膑所言,越想越觉在理。是的,单是四国合纵,不仅格局小,后遗症多,且不利于合纵真正目的的实施。从表面上看,合纵是通过制衡减少或制止征伐,但对苏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其所谋求。如此合纵,东西皆敌,两面受制,列国应对尚且不易,何来余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苏秦对孙膑的建议越发笃定:六国合纵,共抗暴秦。
苏秦上榻稍稍眯盹一阵,醒来已是辰时。按照常理,魏宫也该退朝了。苏秦洗梳已毕,驾车直驱上卿府。
落座之后,苏秦直抒来意,提及六国合纵,共抗暴秦之说。
朱威果然兴奋,就六国合纵抗秦一事与他畅聊两个时辰,问及诸多问题,包括齐、楚入纵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纵等细节,末了点头道:“嗯,六国纵亲,共抗暴秦,这个好!只是——”打住话头,看着苏秦。
“上卿有话直说。”
“‘抗’字不好,在下建议改为‘制’字。”
苏秦连连抱拳:“好好好,上卿堪为一字之师了!”
“特使过誉了!”朱威拱手回礼,由衷叹道,“唉,不瞒苏子,近日在下反复思虑此事,苏子倡导三晋合纵,实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叹服。三晋争斗已久,你死我活,结果真也应验了那个说法,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让秦、楚、齐屡屡钻空子,捡便宜。苏子合纵,是利益三晋的大业,在下却——”苦笑一声,连连摇头,似是自责,“却打小算盘,实在不该,唉,不该呀!”
“是在下的算盘打得小了!”苏秦呵呵笑道,“在下四处张扬合纵三晋,对抗秦、齐、楚,其实犯了大忌,是短视,不是远见。三晋合一,树敌过多不说,反倒可能促进三个大国联合,反于三晋不利。”
“苏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来,“不瞒苏子,在下真就是这么想的。其实不只是在下,多数朝臣皆有此忧。”
苏秦大笑起来,趁势引入正题:“是啊是啊,莫说是朝臣了,就连陛下也都躲着在下,好像在下是个瘟神似的。”
朱威听出话音,倾身问道:“请问苏子,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苏秦抱拳道:“在下甚想觐见陛下,促成六国合纵之事,特请上卿引见。”
朱威面现难色:“陛下临行之际,特意颁旨,此去梁囿,只为清静几日,朝中大小事体,皆由太子所决,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扰。”
苏秦思忖有顷,再次抱拳:“就请上卿引见太子。”
“在下愿效微劳!”
梁囿在大梁西北,离大梁三百余里,靠近阳武。这儿山小坡缓,水草丰美,野味众多,是理想的狩猎区。早在立都安邑之时,魏室就在此处辟出方圆六十里的猎区。移都大梁之后,这儿更见重要。梁囿旁边有片水泽,水泽之阳有一大片杂木林子,名唤夹林,甚是奇秀,清幽别致,生长各种奇葩异草。惠王甚是钟爱,拨出专款,使人沿泽修筑别宫,几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时,其地位堪比逢泽边上的龙山别宫。
惠王年轻时喜欢狩猎,尤爱猎取鹿、野猪、野马等大型动物。许是年岁大了,惠王爱静不爱动,狩猎也渐渐转为垂钓。受此影响,惠王近年修建的别宫大多设在水泽边,旁边无一例外地设有钓台。
钓鱼也是惠施的嗜好。自离大梁之后,这对君臣几乎日日守在泽边,各自抛钩,一边养神,一边垂钓。二人往往闷坐一日,谁也不说话,连鱼儿咬钩也视若不见。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猎,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几个嫔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欢声笑语不时飞来。
这日午时,二人正自垂钓,毗人蹑手蹑脚地走来,小声禀道:“陛下,殿下来了,在宫外求见。”
惠王睁开眼睛,思忖有顷,转向惠施,见他仍在闭目养神,往水中一看,鱼儿不知何时已经上钩,浮漂被它拖得团团打转,急忙叫道:“惠爱卿,快起钩,是条大鱼!”
惠施睁开眼睛,斜一眼水面,呵呵乐道:“陛下,大鱼咬的是您的钩!”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钩。原来,惠施在下风头,微风早将他的浮漂吹至惠施前面,惠施的则被吹至岸边,漂在一堆水草边上。
惠王赶忙起钩,果是一条几斤重的草鱼。那鱼儿许是在水中挣扎久了,出水时未做剧烈反抗。在毗人的协助下,惠王没费多少周折就将它拖上岸来,扔进水桶。
惠王乐不合口,对毗人道:“申儿有口福,来得正是时候。你将此鱼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陛下,”毗人凑前一步,小声禀道,“跟殿下一道来的另有一人,是……三国特使苏秦。”
“哦,”惠王似是一怔,有顷,抬头问道,“关于合纵,朝臣可有议论?”
“回禀陛下,”毗人禀道,“武安君避谈,上卿、司徒等人初时反对,后又赞同。苏秦此来,就是上卿引见的。”
惠王闭目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好吧,既然此人来了,就让他也吃一口。”
“臣领旨!”毗人应过,提上水桶快步走去。
“惠爱卿,”惠王慢慢转向惠施,“看来,鱼是钓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语双关道:“陛下本为钓鱼而来,鱼已钓到,行将入鼎,陛下也该收钩了。”
“哦?”惠王扫一眼惠施,顺势问道,“听你话音,苏秦此来,爱卿已有应对?”
“陛下,”惠施敛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微臣一直在琢磨此事,思来想去,感觉苏秦的合纵方略甚是可行,至少说,对我大魏有百益而无一害。”
“百益!”惠王惊道,“爱卿别是浮夸了吧?”
惠施微微一笑:“陛下,别的不说,单是与赵、韩睦邻,就可省去多少麻烦。三晋边界早已约定俗成,若再争斗,益处何在?”
惠王思忖有顷,抬头说道:“三晋无争自是好事,可……前时据庞爱卿奏报,卫室内争,卫公子篡政,卫太子宪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无动于衷,于义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赵、韩必起聒噪,有悖纵亲之约。”
“陛下,”惠施侃侃说道,“圣人谋事,谋大不谋小。卫国乃弹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陛下的,不取也是陛下的。陛下一道诏书,卫公立即自贬为侯,乖乖割地,列国亦无异议,皆因于此。眼下卫室内争,陛下根本无须用兵,只需再发一道诏书,安抚其主,全其宗祠,谅他不敢不听!至于是太子主政还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陛下何必为之伤神?”
“嗯,”惠王连连点头,“爱卿所言也是。卫国既为谋小,何为谋大?”
“微臣以为,”惠施对道,“陛下大敌,非赵非韩,非齐非楚,唯秦一国。秦已拥有河水、函谷之险,易守难攻,仅凭我一国之力,难以与之匹敌。陛下若入纵亲,三晋合力,或可制秦,或可收复河西,复兴文公盛世。”
惠王闭目有顷,抬头说道:“爱卿所言,寡人不是没有考虑过。然而,苏秦的敌人似乎不单是秦国一国,还有齐国和楚国。寡人即使愿意纵亲,伐秦一事,恐也难谋。”
“陛下,”惠施缓缓说道,“今日晨起,微臣接到上卿快报,说是苏秦已改初衷,谋求合纵六国,共制暴秦。眼下苏秦既至,他的敌人究竟是谁,陛下不妨听他说说。”
“哦?”惠王打个惊怔,思忖有顷,以手撑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既如此说,这就走吧。苏子远道而来,让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呵呵一笑,缓缓站起。君臣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走回宫里。
三日之后,惠王结束狩猎,从梁囿返回大梁。让所有大梁人感到震惊的是,三国特使苏秦与魏王同辇而行,招摇过市,朝中众臣尽皆迎至城外,与他初进大梁时仅有一个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宫大朝。朝堂上没有任何悬念,惠王未加廷议,直接颁诏,晋封苏秦为客卿,合纵特使,诏令公子卬为合纵副使,策动六国纵亲;赐苏秦客卿府一座,黄金百镒,锦缎五十匹,臣仆三十名。众臣未及回过神来,惠王已宣布退朝,前后过程干净利索,不足半个时辰。
惠王先一步退朝,众臣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苏秦祝贺。庞涓见状,心里五味翻腾,略怔一下,亦走过来,朝苏秦微微拱手:“苏特使,在下贺喜了!”
苏秦还礼:“谢武安君鼎持!”
庞涓微微一笑,伸手在苏秦肩头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苏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转对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贺喜您了!”
庞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语气,弦外有音。公子卬不赞同合纵,亦未料到父王会当廷任命他为合纵副使,让他这个赫赫有名的安国君与两个毛头公子和一个无名大夫并驾齐驱,受制于一夜暴发的市井士子,面子上本就过不去,此时又受庞涓一激,顿时脸色涨红,狠狠剜苏秦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朝堂。
苏秦甚是尴尬,但迅速回过神来,对诸臣揖礼一圈,真诚说道:“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国相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下谋求纵亲,一在制秦,二在寻觅一条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结束战乱,回归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国纵亲只是起步,天下纵亲才是终极。”咳嗽一下,见众臣皆在倾听,缓缓又道,“诸位大人,在下以为,天下唯有纵亲,唯有求同存异,克制私欲,才能结束征伐,回归太平。天下纵亲,百姓安居乐业,既是苏秦一人所愿,也是诸位大人所愿,更是天下人所愿。今日陛下圣恩浩荡,降旨纵亲,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恳请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纵,在下先自叩谢了!”
言讫,苏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众人许是首次听到苏秦如此这般地表白心迹,阐明合纵大义,初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继而深受触动,纷纷拱手应道:“今有陛下诏命,又有苏子勇为,我等一定竭尽全力,鼎持合纵!”
苏秦在朝堂上大抢风头,庞涓心里自不是味,又见无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台阶,走出宫门,见车夫驱车过来,猛地蹿身上去,一脚将车夫踢下,扬手一鞭,狂驰而去。
庞涓飞驰一阵,不知不觉中来到南街口,远远看到那座小庙。
庞涓心中一动,收住缰绳,在庙前停车,推开庙门,信步走进。
乞儿出去乞食了。庙中无人,唯有孙膑坐在草地上,两眼微闭,懒洋洋地晒太阳。听到有人进来,孙膑微微睁开眼睛,见是庞涓站在门口,立即呵呵地冲他傻笑。庞涓看有一时,一步步走近孙膑,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蹲下。
孙膑两眼傻傻地望着他,有顷,似是发现什么,手指庞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阵傻笑。庞涓一怔,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见无异常,回看孙膑,却是仍旧傻笑不止。
庞涓陡然意识到孙膑是个疯子,是在傻笑,顿时宽下心来,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许是久未洗澡了,孙膑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庞涓下意识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开了。
孙膑痴痴地盯着庞涓,傻笑着,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怪物。
庞涓也在凝视孙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视一阵,孙膑似是身上痒了,做个鬼脸,将手伸进衣服,抠摸一阵,捉出一只虱子。孙膑如获至宝,将那虱子放在掌心,拨过来挑过去,反复查看,呵呵傻笑。
庞涓紧皱眉头,正自厌恶,猛见孙膑陡然将虱子放进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样,上下牙齿不无夸张地咬嚼起来。咬嚼一阵,孙膑将之一口咽下,冲庞涓呵呵再次傻笑,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庞涓百感交集,心里一酸,扑通一声跪下,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叫道:“孙兄!”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冲他呵呵傻笑。
笑过一阵,孙膑再次将手伸入衣服,又摸出一只虱子。这只虱子更大,孙膑睁大眼睛盯住它,面现惊喜之色。庞涓不忍再看下去,哽咽一阵,拿袖子抹去泪水,朝孙膑连拜三拜,低声诉道:“孙兄,在下……对不住你!在下不想这样,可……孙兄啊,在下不得不这样!在下……实意为你救治,可……孙兄,在下……”哽咽一时,又拜三拜,“孙兄,去者不可追,若有来世,在下情愿做牛做马,加倍补偿予你……”
庞涓自说自话,孙膑却如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左右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看到孙膑的专注劲儿,庞涓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朝孙膑深深一揖,转身走向庙门。
看到庙门再度关上,孙膑这也扔掉虱子,流出泪水,喃喃泣道:“庞兄——”
庞涓纵马奔驰一程,勒住马头,回头朝小庙方向又看一眼,面色恢复如初,自语道:“孙兄,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势所迫。譬如今日吧,朝堂之上,苏秦那厮独占鳌头,尽得风光,叫在下如何不气闷?再说,在下早已允诺鼎持他,只是未及引荐,他却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觐见陛下,置在下于何地?”越说越气,咬牙切齿,“合纵,合纵,合个鸟纵!”
第三章 收买人心,惠文公智服张仪
苏秦回到馆驿,意外发现门口候着一人,一身士子打扮。
苏秦定睛一看,竟是秦使公孙衍,忙从车上跳下,抱拳揖道:“在下见过大良造!”
公孙衍拱手回揖,呵呵笑道:“不速之客公孙衍见过苏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么。”苏秦大笑起来,指指大门,“此处不是待客之地,大良造,请!”
公孙衍拱手让道:“苏子先请!”
二人携手步入厅中,分宾主坐定。
公孙衍望着苏秦,不无感慨:“苏子,咸阳一别,竟是一年多了!”
“是啊,”苏秦也是感叹,“在咸阳之时,承蒙大良造错爱,在下每每思之,不胜感激!”
“惭愧,惭愧!”公孙衍连连摇头,“都是在下无能,屈待苏子了!”
“说起这个,”苏秦呵呵笑道,“在下万谢也不及呢。”
“哦?”公孙衍惊道,“苏子历尽委屈,还要万谢?”
“在下谢的正是这个。”苏秦侃侃言道,“不瞒公孙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会反思,也悟不出合纵之道。”
“说起合纵,在下倒有一虑,不知苏子愿听否?”
“公孙兄请讲。”
“苏子倡导合纵,用心良苦,在下甚是叹服。苏子从高处着眼,低处入手,处处可见过人魄力,亦令在下叹服。只是,苏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琢磨过苏子的合纵方略,所论无非是势力制衡。苏子反对秦人,因其以法治众,以力服人。可苏子所为,不也是以势压人吗?”
苏秦呵呵笑道:“公孙兄这是误解在下了。在下倡导合纵,并不重于以力服人,而重于以理服人。在下所讲,只求势力制衡,不求势力压倒,因而不能说是以势压人。”
公孙衍回以一笑,驳道:“苏子倡导三晋合一也就罢了,这又发展为六国纵亲,只以秦国为敌,难道不是以众欺寡、以势凌人吗?”
“在下此举,对秦有百利而无一害,如何能是以众欺寡、以势凌人呢?”
公孙衍苦笑一声:“嗬,苏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说是对秦有百利而无一害,当真有趣!”
“公孙兄这是假作糊涂了。”苏秦呵呵笑道,“六国纵亲,是六条心,秦国上下同欲,是一条心,六条心对一条心,若是打起架来,请问公孙兄,哪一方更胜一筹?”
“如果六心合一,当然更胜一筹。”
“公孙兄,两军阵前,能讲如果吗?”苏秦反问一句,接上刚才的话头,“六国虽合,却如一盘散沙;秦虽一国,却如一只秤砣。一盘散沙对一只秤砣,孰优孰劣,不消在下去说。再说,秦为四塞之国,山河之固,胜过百万雄兵。莫说六国六心,即使六国协力攻秦,胜负也在伯仲之间,此其一也;秦有六敌,必上下同欲,厉兵秣马,励精图治,除弊兴利,以保持活力,对抗大敌,此其二也。合纵于秦有大利如此,却无一害,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公孙衍倒是张口结舌了。
“还有,”苏秦似是余兴未尽,侃侃又道,“合纵旨在制秦,而不是灭秦。在下此前诉求帝策,图谋以秦国之力兼并天下,所幸未付实施,否则,天下或将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纵,旨在建树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国合纵只是在下谋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与秦对话,寻求天下和解之道。不过,此为远谋,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无从说起。在下诉诸公孙兄,还望公孙兄体谅。”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抱拳道,“苏子远图大义,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为苏子做点什么?”
“辅助秦公,使秦强大起来。”
公孙衍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手指苏秦,呵呵笑道:“好啊苏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阵,起身告辞。
苏秦送至门外,拱手笑问:“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请教公孙兄。”
公孙衍顿住步子:“苏子请讲。”
“是个私事。”苏秦凑前一步,故作神秘兮兮的样子,小声道,“敢问公孙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对庞涓说过什么?”
公孙衍也凑前一步,贴近苏秦耳边,以同样神秘的语气悄声说道:“在下没说别的,只不过详细讲了苏兄在列国的威名、合纵的招摇和排场。”
待公孙衍说完,二人即手指对方,会心大笑起来。
秦国使馆位于苏秦的馆驿旁边,相隔不过百步。公孙衍回至馆驿,坐下来,冥思有顷,使人召来公子华,问道:“孙子那里可有动静?”
“自那夜之后,没有人寻过孙膑。不过,在下方才得报,庞涓于今日退朝之后驱车至南街口,在庙前停车,进庙造访孙子。”
“庞涓?”公孙衍惊问,“他做什么去了?”
“在下不知,”公子华应道,“为防意外,黑雕不敢近前,是以未曾得知细情。”
公孙衍思忖有顷,吩咐他道:“眼下三晋纵成,苏子正在谋求齐、楚入纵。一旦六国纵成,秦国危矣!险关要隘可解一时之急,却非长策。用兵在帅才,眼下能否得到孙子,至关重要。在下先走一步,禀报君上,谋求应策,你继续留守此处,盯紧孙子,既要小心庞涓加害,又不能让苏秦得手。六国有庞涓,已成大害,再得孙子,祸莫大焉!”
公子华点点头,转身离去。
因邯郸之西是绵延不绝的大形山和王屋山,道路崎岖,贾舍人与张仪议定,选走南线,借道魏、韩,出朝歌、宿胥口,沿河水至洛阳,再入崤关、函谷关入秦。
贾舍人驾了驷马之车,采购一批赵、燕特产,多是名贵药材,如麝香、参茸等物,装满两只箱子压在车底,载着张仪、香女,不急不缓地驶离邯郸,前往朝歌。
就在贾舍人动身后的第二日,樗里疾的使赵人马也班师回朝,选走的正好也是南线。走没几日,就已赶上他们。贾舍人见是他们,假作不识,将车马让于道旁。自此之后,双方或错前或错后,一路上虽无一语,却是同行,有时还会宿于同一客栈。
三十余日后,两班人马一前一后,于同一日到达咸阳。
樗里疾直接赶至秦宫,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设套羞辱张仪、如何又在张仪走后痛不欲生等情形详细讲了。
惠文公听毕,长叹一声:“唉,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苏秦。虽得张仪,不足喜也!”
“君上,”樗里疾急道,“据苏子所荐,张仪之才断不在苏子之下。”
惠文公苦笑一声:“连苏子自谦之辞,你也信了?”
樗里疾辩道:“君上,微臣以为,张仪之才确如苏子所言。别的不说,单是助楚灭越之事,可见一斑。越国百年不振,只在无疆治下崛起,能臣云集,士民乐死,锋芒直逼中原。张仪入楚不足两年,却助楚王一举灭之,此等功业,亘古未有啊!”
“爱卿不必说了。”惠文公甚是武断地摆手打断他,“此人若有大才,就不会在楚受陷,在赵受辱。由此可见,在楚,他不如陈轸;在赵,他不如苏秦。”
“这……”樗里疾被惠文公的几句话彻底搞蒙了,张口结舌,愣怔有顷,方才反应过来,跪地叩道,“君上,往事不可追。苏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张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惠文公扫他一眼,现出不耐烦的语气,“你也起来吧,此番使赵数月,爱卿鞍马劳顿,必也辛苦了,回去将养几日,再来上朝。”
樗里疾无奈,只好告退。
见他退出,惠文公咳嗽一声,内臣闪出,哈腰候在一边。惠文公头也不抬,闭眼吩咐:“贾先生若是到了,速请他来!”
内臣应过,急步退出。
贾舍人将张仪夫妇载至士子街上,在苏秦曾经住过的客栈前停下。
自苏秦走后,樗里疾奉旨整顿士子街,将运来客栈的老板罚没财产,充配商郡,竹远亦回终南山,英雄居的论政坛再也没有举办,士子街的生意一落千丈。运来客栈几易其主,新主人是个离役军士,河西之战时一只手被砍断,退役后用抚恤金盘下了这个客栈。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仪一眼就看中了苏秦曾经住过的院子。
贾舍人暗生感叹,也自选了一套房舍,一并付过押金。张仪吩咐小二烧好热水,关牢院门,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与舍人赶至前厅,叫小二安排酒菜,正欲畅饮,有轺车在门外停下,寻问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会儿急急返回,对张仪苦笑一声,打揖叹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烦人。在下……这得出去一下,实在对不住了!”
张仪笑笑,回过一揖:“贾兄尽可去忙,这些酒菜先放这儿,待会儿贾兄回来,你我畅饮不迟。”
贾舍人别过,搭乘来人的轺车辚辚而去。张仪呆坐一阵,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至小院。
香女已经出浴,正在对镜梳头,见他回来,笑问道:“贾先生呢?”
“出去了。”张仪应了一句,坐下,微微闭上眼去。
香女想了一想,小声问道:“贾先生该不会又把我们扔下不管了吧?”
张仪没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正欲问话,后院响起马嘶声。香女听出是贾先生的马,扑哧笑道:“看奴家想哪去了?先生的车马还在后院里呢。”
贾舍人一夜未归,直到翌日晨起,才从外面回来,身上酒气尚存,一见面就抱拳叹道:“唉,张子,实在对不住了,昨晚一去,竟然巧遇关中巨贾,强拉在下饮酒,在下多贪几杯,因而回不来了。”
张仪笑笑,抱拳还礼:“贾兄能够尽兴,在下自也高兴。”
贾舍人呵呵笑道:“不瞒张子,这场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贾甚是熟悉终南山,在下欲置奇货,没有他不行!真也凑巧了,他今日就要进山,在下欲跟他走一遭去。”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转对香女,“这是三十金,夫人拿上,在下此番进山,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夫人手上不能无钱哪!”
香女迟疑一下,扫张仪一眼,抱拳谢道:“此番来秦,一路上吃用净是先生的,这么多钱,我们如何能拿?”
贾舍人不由分说,将钱袋塞予香女,笑道:“夫人不拿这钱,难道还想卖剑不成?”
香女红了脸,收下钱袋,再次抱拳谢过。
贾舍人指指后院的车马对张仪道:“山里无大路,这辆车马权且留予张子,二位闷了,若想出去走走,亦可代步。”
张仪谢过,贾舍人与他们依依惜别,大踏步走出。
此后数日,张仪一直坐在厅里,怔怔地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当然,张仪并不知道这棵老树上曾经吊死过吴秦,更不知道苏秦当年也曾住在这个院里,也曾像他一样直面这棵老槐树发呆。
香女有些着急。此前,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楚国,张仪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盘计划已盘算好了,脚一踏地,就开始付诸实施,不是找这个,就是寻那个,忙得不亦乐乎。此番入秦,香女却觉得张仪似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无动于衷不说,心情也极为压抑,即使笑,也像是强挤出来的,并非出自真正的喜悦。
香女知他不愿入秦,却不清楚原由,因他从未吐露过自己的家事。此时,见他如此难受,香女想劝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劝起,灵机一动,扑哧笑道:“夫君,香女早上做了个梦,梦到会有一场奇遇。香女思来想去,我们从早至晚一直守在这个院里,奇遇何来?”
张仪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寻到小二,要他备车,又让店家清算店钱,吩咐香女付钱。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来吗?”
张仪应道:“你不是梦到奇遇了吗?在下这就带你寻去。”
香女忖不出张仪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但她知道,一旦他做出决定,必是想清楚的,因而二话没说,付过店钱,见小二已经将车套好,遂跳上去。
张仪亲自驾驭,径奔东门。出城之后,张仪快马加鞭,朝洛水方向疾驰。
樗里疾听闻张仪夫妇出城而去,原以为是去城外散闷,并未放在心上。当得知二人已结清店钱时,樗里疾方才急了,一面派人尾随,必要时通知边关,寻理由拦住他们,一面进宫面奏秦公。
惠文公听完樗里疾的陈奏,淡淡一笑,转对内臣道:“你再通知边关,不要拦他。此人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
内臣应过,转身走出去。
“君上?”樗里疾目瞪口呆。
“看把你急的。”惠文公望着他吃惊的样子,扑哧笑道,“爱卿放心,寡人担保,你的这个宝贝疙瘩不会离开秦国半步。”
见秦公如此笃定,樗里疾越发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了。”惠文公说完,从几案上拿出棋局,缓缓摆开,“来来来,我们君臣许久没有对弈了。”
樗里疾无心对弈,却也不敢抗旨,只好硬着头皮随手应战,结果在一个时辰内连输两局。惠文公似是棋兴甚浓,不肯罢休,樗里疾只好重开棋局。
弈至中局,内臣进来禀道:“探马回来,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张仪夫妇并未前往函谷关,而是拐向洛水方向,看那样子,是奔少梁去了。”
听到“少梁”二字,樗里疾恍然大悟,失声叫道:“他是去张邑,去……祭祖!”
“人虽来,心却不服哟!”惠文公呵呵笑道,“不让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樗里爱卿,这下该上心了。若是再输,看寡人如何罚你!”
樗里疾不无叹服地点点头,两眼盯向棋局,有顷,胸有成竹地说:“君上,此番微臣赢定了!”摸出一子,“啪”的一声落于枰上。
“是寡人赢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冲樗里疾呵呵又是一笑,“不过,寡人要想完胜,尚需爱卿帮忙,演一场小戏。”
“小戏?”樗里疾惊问,“什么小戏?”
惠文公“啪”的一声落下手中棋子,呵呵笑道:“不必着急,走到那一步,你就知道了。”
张仪夫妇晓行夜宿,快马如飞,于第三日赶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张仪几乎没有说话。
越近张邑,张仪的心情越是沉闷,车速也逐渐放缓。香女也不多问,只是坐在车上,不无关切地凝视看他。
张邑终于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无他立足之地,张仪驻马长叹一声,驱车拐向野外,径朝祖坟走去。
在祖坟的高坡下面,张仪停住车,凝望香女,语气郑重:“夫人,我们到了。”
结婚以来,张仪这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称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泪出,不无感动地走过来,看着他面朝的方向,点头道:“夫君——”
张仪指着前面的高坡:“夫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香女似也明白过来,点头道:“是我们的家。”
听到此话,张仪竟是流出泪来,哽咽道:“夫人说的是,是我们的家。”携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回家去。”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郁郁葱葱。
走至墓区时,张仪猛地甩开香女,不无惊异地四顾墓园,因为整个墓区已被整修一新,周围砌有一圈低矮的土墙,里面新种许多松柏,更有数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摆放得整整齐齐,凛风盛开,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菊园。
更令张仪吃惊的是,每个坟头均立一块比人还高的墓碑,碑前各设一个用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祭坛,坛上摆着各色祭品和鲜花。
愣怔有顷,张仪猛然意识到,别是他家的祖坟也让秦人占去了,脑子里“轰”的一响,不顾一切地扑向父母合葬的坟头,细细察看石碑,发现碑文上刻的仍旧是他父母的名号。张仪急看其他碑文,每个碑上均是明白无误,即使张伯坟头,也无一丝错漏。
张仪彻底蒙了,傻傻地站在那儿,不但忘记了祭拜,也忘记了香女。
倒是香女明白过来,缓缓走至张仪身边,在他父母坟前屈膝跪下,两眼噙泪,行叩拜大礼。张仪见了,也醒过神来,在香女身边跪下,共同拜过。
拜讫,张仪喃喃诉道:“爹,娘,仪儿不肖,浪荡多年,今又一事无成地返回家门,未能为先祖增光,为二老争气。仪儿唯一的成就,就是为张门带回一个媳妇。仪儿虽是不肖,媳妇却是贤淑,今日上门拜望双亲,望父母大人在天之灵,佑她幸福!”
香女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坟头下面就是自己的公婆,泣道:“不肖媳妇公孙燕拜见公公、婆婆!”连拜数拜,埋头于地,泣不成声。
张仪陪香女悲泣一阵,开始带她逐个坟头祭拜,每拜一个,就向她讲述坟中人的故事。最后一个是张伯,张仪讲他如何为他们家效力,如何将他带大,又如何在他们横遭不幸时不离不弃,陪母亲而去。香女听得泪水涟涟,在他坟头又拜数拜,喃喃说道:“夫君,张伯一生,简直就跟荆叔一模一样。”
“是的,”张仪点头说道,“张伯也好,荆兄也好,他们都是好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坏人,可好人更多……”
张仪正自感慨,坡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几人直奔上来。
张仪扭头一看,惊得呆了,因为赶到眼前的竟是小顺儿和小翠。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两三岁。
双方各怔一时,小顺儿、小翠儿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扑到跟前,跪地叩首,喜极而泣:“少爷!”两个孩子也跟上来,大的跪下,小的不知发生何事,许是吓傻了,“扑通”一声就地趴下,哇哇哭叫起来。
张仪这也缓过神来,伸手拉起小顺儿和小翠儿:“真没想到会是你们两个,快快快,快起来,少爷有话要问。”
二人起来,小翠儿抱起正在哭的小孩子,一边唬他莫哭,一边拿眼打量香女。
张仪急问小顺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何时回来的?”
“回禀主子,”小顺儿细细禀道,“那日……那日离开后,张伯认下翠儿做女儿,成全了小人与翠儿的婚事。小人与翠儿无处可去,就到河东,寄住在张伯家里。不久前,吴少爷访到我们,接我们回来了。”
“吴少爷?”张仪怔道,“哪个吴少爷?”
“就是……就是那年来咱家跟主子比武的那个少梁阔少。主子,吴少爷眼下可真了不得,是少梁令呢!”
张仪指着坟地:“这些都是吴少爷立的?”
“是的。”小顺儿点头应道,“吴少爷不但整修了咱家祖坟,还将咱家的房产、地产悉数归还。那个霸占咱家财产的家伙,也让吴少爷治罪了。小人一家这阵儿就住在咱家原来的大院子里,为主子守着家业呢。方才小人听闻一辆车马直驰这儿,并说有二人下车,奔坟地来了。小人问过相貌,觉得像是主子,急带翠儿与两个崽子赶来探看。”
张仪彻底明白过来,长出一口气,呵呵笑道:“小顺儿、小翠儿,还有两个崽子,来来来,拜见你们的主母!”
小顺儿、小翠儿忙拉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叩见香女。香女脸色绯红,急拉他们起来,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走下土坡,回到家中。
小顺儿吩咐仆从杀猪宰羊,全家犹如过年一般。及至天黑,小翠儿早将他们的寝处准备妥当,张仪就如新婚一般,携香女之手步入新房。
流浪多年,张仪第一次睡在自己家里,睡在自己从小睡大的榻上。这一夜,张仪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睡得特别踏实,一波接一波的鼾声就如远处传来的滚雷一般,震得香女辗转反侧,无可奈何地坐在榻沿,望着张仪四肢展开,将偌大一张床榻几乎全部占去。
是的,这是他的家,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在旁边守护的,是与他一起玩大、对他忠心不二、百依百顺的小顺儿。
翌日晨起,张仪用过早膳,吩咐小顺儿道:“备车,随少爷去一趟少梁!”
小顺儿手指院门:“小人早备好了,主子请!”
张仪走至院门,果见驷马之车已经备好。更称他心意的是,小顺儿竟又寻出当年他与吴少爷比试的那个石磙,将之显眼地竖在院中。
张仪看到石磙,呵呵直乐,跨前一步,挽起袖子,两手扣牢磙子两端,大喝一声“起”,石磙已被他两手托起。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张仪托住石磙围车子转悠一圈,将之轻轻放在车上,拍拍手,对小顺儿笑道:“好小子,还是你想得周全!”
小顺儿嘿嘿几声:“主子的心思,小人早就琢磨透了。”
“好好好!去寻几个人来!”
“好咧!”小顺儿应过,朝院中轻轻击掌,十几个彪形壮汉从旁边的厢房里鱼贯而出,齐齐站在张仪前面,哈腰候命。
张仪扫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朗声喝道:“走,找那小子比试去!”
张仪与小顺儿在这里惊惊咋咋,看得香女云里雾里,拉住翠儿问道:“翠儿,他们这要干什么?”
翠儿扫他们一眼:“主母放心,他们是在玩儿戏哩。”
“儿戏?”香女越发不解,大睁两眼望着翠儿。
“都是些陈年往事,”翠儿笑笑,转对香女,“主母若是想听,奴婢这就说来。”
香女自然想听张仪的旧事,急不可待地说:“快说。”
翠儿拉上香女,赶往后花园,在那里细述张仪的旧事。院门外面,小顺儿早已放好垫脚凳,张仪跳上去,小顺儿扬鞭催马,十几个壮汉小跑步跟在车后,一溜人众,不无招摇地直奔少梁。
早有人报知少梁府,吴青亲领府中人众迎出城门数里,一见张仪这副架势,又看到车尾上摆着那只石磙,哈哈笑道:“好你个张士子,都啥年月了,还记着那档子事儿!”
张仪揖道:“当年之事,是在下失约!今日在下登门,一为失约向吴大人道歉,恳请吴大人责罚,二为履约,恳请吴大人赐教!”
吴青回揖一礼,笑道:“好好好,张子既然上门挑战,在下一定应战!只是——”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此处不是用武之地,且请张子随在下府中小酌一爵,待酒足饭饱,在下寻出一处风水宝地,与张子一决胜负!”
张仪亦笑一声,抱拳道:“客随主便,在下谨听大人吩咐!”
二人携手同车,来到少梁府中畅叙别后遭遇。
吴青将河西之战如何惨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断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绝活路,只想死个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说,还将在下田产财物悉数归还,封在下做少梁军尉,后又屡屡升迁,数千从属尽皆赦免,待以秦民。”再次长叹一声,“唉,说实在的,在下初时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觉得有愧于魏,后来想明白了,咱是臣民,无论谁做主子,臣民永远是臣民。谁让咱活命,咱就应该为谁卖命。至于天下是谁的,跟咱无关。再说,连公孙将军这样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还有何理由死撑面子?”
“吴兄所言极是!”张仪点头应道,“在下一直认为秦人残暴,视其为仇,此番入秦,耳闻目睹,方得实情。在下此来,另有一事求问吴兄。”
“张兄请讲。”
“在下家财,是何时归还的?”
吴青闭目思忖有顷,抬头说道:“张兄既问,在下也就如实说了。那年秦公特别颁诏大赦魏民,归还魏民一半财产。强占张兄家财的那个官大夫,却以张兄家中无人为由,拒不归还。两个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马急诏在下,要在下迅速归还张兄的另一半家财,修缮祖坟、家庙。在下查问,方才得知官大夫抗法强霸之事,将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诏令削其职爵,依秦法腰斩于市,其族人尽数为奴。不瞒张兄,在下所做这些,不过是奉诏而已。”
张仪恍然悟道:“原来如此!”
“何事如此?”吴青不解地问。
“不瞒吴兄,”张仪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在下此番回来,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觐见秦公。只是——在下与秦宫向无瓜葛,没个引荐,不知吴兄肯帮此忙否?”
吴青慨然应道:“当然可以。”略顿一下,压低声音,“看这情势,君上对张兄甚是器重。以张兄之才,若见秦公,必得大用。”
张仪再次拱手:“在下谢了!”
张仪在张邑逗留三日,与吴青一道前往咸阳,进宫谒见。
惠文公闻张仪来,宣其书房觐见。听到脚步声,惠文公步出院门,降阶迎接。张仪、吴青就地叩见,惠文公也不说话,一手扶起一个,呵呵笑着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阶,步入客厅。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头见张仪、吴青作势欲拜,笑着指向两侧陪位:“坐坐坐,门外不是见过礼了吗?”
张仪、吴青互望一眼,见惠文公如此随和,亦笑起来,各自坐下。
惠文公见他们坐定,将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顷,呵呵笑道:“寡人听过你们二人比试的事,怎么样,分出胜负了吗?”
二人皆笑起来。
吴青拱手道:“回禀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胜负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兴趣,“你们谁胜谁负?”
吴青嘿嘿一笑:“本是张子胜,微臣耍滑,勉强扳成平手,实则负了。”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微笑着扫过二人一眼,“是张子先胜一场,第二场打平,第三场爱卿胜出,爱卿为何在此认输呢?”
吴青嘿嘿又是一笑:“三场比试皆是微臣出题,占去先机自不去论,第三场比试是举石磙,那是微臣练过八年的,胜之不武,是以认输。”
“哦?”惠文公穷追究竟,“既有此说,爱卿当场为何不认输?”
“这个,”吴青尴尬一笑,“当年微臣少不更事,死撑面子,是以不肯认输。”
惠文公哈哈大笑,手指吴青道:“好你个吴青,这阵儿算是说出心底话了!”敛住笑,扫一眼张仪,复对吴青点头道,“嗯,爱卿做得也没有错,赛场上的事,万不能认输!至于偷奸耍滑,有时也是必要的。当年寡人斗蛐蛐儿,每战必胜,除去实力,里面也有许多小花招儿!”
说到此处,惠文公似也忆到当年旧事,忍不住又是一番大笑,笑毕,随口谈起自己昔日在赛场上如何偷奸耍滑之事。讲者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听者两眼发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会是一国之君所为。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惠文公仍与吴青一道沉浸在当年的儿戏里,似乎忘记是在召见张仪,甚至完全忽视了张仪的存在,因为好一阵儿,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吴青身上。
张仪被他搞蒙了。
此番觐见,他早已准备好数套应对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势,如何应对苏秦合纵,如何强大秦国国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却在这个当儿兴致勃勃地大谈儿戏,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里已经练就强大定力,心里纵使打鼓,面上却无丝毫表露,仍旧两眼微闭,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专心倾听二人笑谈。
惠文公谈得正是起劲,内臣禀报上大夫樗里疾求见。
惠文公喜道:“哦,是樗里爱卿,宣他觐见!”
樗里疾叩见,行过三拜大礼,惠文公指张仪介绍道:“樗里爱卿,你来得正好,寡人引见一下,这位是张子,吴爱卿的旧时相识。寡人正与他们畅谈儿时之戏,甚是快意呢!”
樗里疾假作不识,上下打量张仪几眼,思忖有顷,挠挠头皮道:“敢问张子,可是从赵国邯郸来?”
张仪拱手揖道:“正是。”
樗里疾将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问道:“再问张子,可曾去过相国府上?”
张仪知他重提那日尴尬,脸色微红,点头道:“去过。”
樗里疾不再迟疑,接着问道:“在下回邯郸时,一路上前后相随的可是张子?”
张仪再次点头:“正是。”
“哎哟哟!”樗里疾又惊又喜,连连拱手,“我们真是有缘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张仪,又看看樗里疾,“你们两个……认识?”
“回禀君上,”樗里疾禀道,“微臣此番使赵,在赵国相国府上见过张子,返回时又与张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顿一下,“张子换了衣饰,前后判若两人,微臣觉得似曾相识,却是心里无底,未敢冒昧相认。”
惠文公假作惊奇地大睁两眼盯向张仪:“哦,如此说来,张子认识苏子?”
惠文公与樗里疾演的这出戏显然是专门让张仪看的。此时惠文公刻意问及苏秦,张仪不愿再提,低下头去正在想词儿搪塞,樗里疾替他解围,接过话头:“回禀君上,张子与苏相国非但认识,还是同门师兄弟呢!”
惠文公显得越发惊诧:“哦?张子与苏子还是同门?”
张仪无法回避,硬着头皮点点头,嗯出一声。
惠文公呵呵笑道:“说来真是有趣。寡人与苏子也算相识。前年他来咸阳,当街宣扬帝策,要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见他狂妄,没有用他。不想此人怀恨于心,前去燕、赵、韩、魏等国,弄出合纵什么的,专与寡人作对。”长叹一声,半是揶揄地摇头复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哟!”
张仪听出弦外有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寻思,樗里疾拱手接道:“君上,据微臣所知,张子与苏子大不一样。”
“哦?”惠文公饶有兴趣地望着樗里疾,“爱卿说说,怎么个不一样?”
樗里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赵,微臣多次听闻苏子论辩,感觉他虽然健谈,却不免言过其实,文过饰非,空谈居多。张子虽然不善言辞,却能一语中的,求真务实。微臣听闻楚国灭越,多半是张子之谋。”
尽管此话不合实情,但张仪听出樗里疾是在想方设法为他解脱,面上虽无表现,心中却是感激。
“嗯,爱卿所言,寡人也有耳闻。”惠文公点点头,转向张仪,拱手道,“张子光临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礼之处,望张子宽谅。”
张仪回揖道:“仪落难而来,君上不弃,于仪已是大恩。仪家庙祖庙,君上不废不说,且又特旨维护,更是隆恩浩荡,仪万死不足以报!”
“张子言重了!”惠文公呵呵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张子家住河西,当是寡人子民,张子祖业家庙,寡人自当维持。说到这里,张子此番回来,也算是回家了。张子是大才,寡人幸遇,即起贪心,有意请张子随侍左右,早晚指点寡人,还请张子不辞!”
张仪拱手道:“仪既为秦民,就是君上的子民,君上但有驱使,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惠文公朗声道:“好!”转对候在一侧的内臣,“拟旨,封河西郡少梁人氏张仪为右庶长,随侍寡人。另赐咸阳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锦缎五十匹。”
“臣领旨!”
张仪没有想到惠文公会当场封官,愣怔有顷,方才起身叩道:“微臣谢君上隆恩!”
“爱卿平身。”惠文公呵呵笑道,“爱卿初来乍到,一路劳顿,先去府中将息数日,寡人再来讨教!”转对樗里疾,“这道旨就发予你了,张爱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问!”
樗里疾叩道:“微臣领旨!”
第四章 金牛计,张仪借力开蜀道
张仪依旧住在运来客栈原来的院落,贾舍人的院子暂由吴青住了。翌日晨起,樗里疾早早赶来,引领张仪、香女和吴青去验看惠文公赏赐的宅院。
几辆车马左转右拐,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面。众人下车,一个负责交割房产的内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礼迎接。
几人在内吏的导引下走入府门,但见深宅重舍,庭园山石,奇葩异草,无所不有。其中奢华,比楚国昭阳君的府宅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吴青两眼发直,纵使香女,也大为震撼,檀口大张,倒吸一口冷气。
张仪愣怔有顷,扭头望向樗里疾:“樗里兄,别不是弄错了吧?”
“是君上亲选的,错不了!”樗里疾呵呵笑道。
“君上亲选的?”张仪越发惊讶,“君上赏赐,难道连房舍也要钦定?”
“是啊是啊,”樗里疾呵呵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个大管家,凡有关切,事无巨细,必要亲自过问。顺便说一句,张子猜猜看,这处宅院是何来历?”
“这要请教樗里兄了。”
“此宅就是在咸阳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门累官三世,几代经营,多有积储,从栎阳迁来后,即在此处大兴土木,将杜府建成咸阳城里为数不多的豪门大宅之一,其中奢华远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来,杜挚大人及一批旧党因商君一案满门抄斩,此宅就被收归宫室。近几年来,多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国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张子是后来居上啊!”说到此处,樗里疾哈哈大笑。
“如此说来,倒让在下受宠若惊了。”张仪亦笑起来。
几人在府中巡查一圈,樗里疾吩咐宫吏将房契交予香女,又将君上所赐之物逐一交付,与吴青一道起身告辞。宫吏召集众仆役见过张仪、香女,吩咐他们各执差使去了。
午后申时,宫中使人送来一个御制匾额,上写“右庶长府”。
香女看一会儿匾额,小声念道:“右庶长府?”眉头微皱,抬头望着张仪,“这名字怪怪的,是个什么官儿?”
张仪笑道:“这是秦国官名。秦国变法之后,官爵分为二十级,从第十级左庶长开始,到第十八级大庶长,相当于卿。中间几级分别是,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良造,第十六级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都是卿位。卿下为士、大夫,共有十级,卿上为君为侯,共是两级,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纳闷地问道:“照此说来,夫君的官阶并不大,何能住上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张仪又笑一声,“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阶已不小了!秦国官爵合一,秦法规定只以军功晋阶,未建军功,除非君上特赐,不能晋阶,因而,迄今为止,卿以上的许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孙鞅初行变法时仅是左庶长,位居右庶长之下。后因变法有功,君上这才破格升他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级。若不是河西和商於两战之功,公孙鞅是不能称为商君的。在下初来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长,已是大用。至于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跷——”
香女正欲问他是何蹊跷,门人禀报客人求见。张仪初来乍到,并无熟人,心里纳闷,迎出一看,竟是贾舍人候在门外。
张仪惊喜交集,急步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贾兄——”
贾舍人亦拱手贺道:“嗬,几日不见,张子就发达了!”
“什么发达?”张仪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携住贾舍人,“贾兄,府里请!”
二人踱进府门,在院中赏会儿景,贾舍人再次贺道:“张子有此晋身,可以一展拳脚了。”
望着鳞次栉比的房舍和错落有致的景致,张仪油然叹道:“唉,若说起来,此番得意,皆是贾兄所赐啊!”
“张子说笑了。”贾舍人呵呵笑道,“这些全是秦公所赐,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贾兄不必过谦。”张仪真诚谢道,“若是没有贾兄,在下就不会前往邯郸,就不会横遭羞辱,就不会西进入秦,当然也就不会有此际遇。”提到邯郸,不由想起苏秦,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苏秦竖子,在下将他视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现出那般嘴脸,实让在下——”闷住话头,有顷,将拳头猛然擂在一棵柳树上,“贾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梦想合纵吗?在下定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做梦想?”
听闻此话,贾舍人慢慢敛住笑容,望着张仪,发出一声长叹:“唉!”
张仪感觉有异,望着贾舍人道:“贾兄为何兴叹?”
贾舍人缓缓说道:“为苏子。”
“为他?”张仪大怔,“此话从何说起?”
“张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谢一人,该是苏子。”
“是该谢他!”张仪冷笑一声,不无怨毒道,“不过,在下不会一下子谢完,在下会慢慢去谢,一点点地去谢,先破去他的合纵,再逼他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再后寻个机缘,当面致谢!”
听他说出如此狠毒之语,贾舍人重重地又叹一声,连连摇头。
张仪怔道:“贾兄不会是说,在下不该如此待他吧?”
“张子如何对待苏子,是张子之事,与在下无关。不过,张子若是愿意倾听,在下可以讲述一段旧事。”
“贾兄请讲。”
贾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将前尘往事,尤其是苏秦如何煞费苦心逼他入秦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张仪呆若木鸡,愣怔半晌,方才如梦初醒,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来如此!”
贾舍人轻叹一声:“唉,所以苏子哪里是想羞你?苏子忖知你在楚国或有尴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赵。苏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统之路,定然不会从他合纵,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统的唯有秦国,张子却与秦国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苏子苦思无计,这才想到当众羞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张子那日,在下就在苏子府中。张子走后,苏子心疼如割,涕泪滂沱,那种悲伤,真让在下心酸。那夜,苏子一宵未睡,在那听雨阁里,与在下从头忆起你们的旧事,点点滴滴,都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这世上,苏子若是只有一个知己,就定是你。”
张仪改坐为跪,埋头于地,泪水如雨水般流下,颤声悲泣:“苏兄——”
贾舍人斜他一眼,接着说道:“临行之际,苏子再三叮嘱在下不可告诉张子。今见张子如此记恨苏子,在下心实不忍,这才和盘托出实情。如今张子已经得意,在下俗务完结,也要归山了,此来就是向张子辞别的。”
“归山?”张仪起初未听明白,继而一怔,再是一惊,忽地坐起,大睁两眼望着贾舍人,“贾兄欲归何山?”
“终南山。”
“你不是刚从终南山里回来吗?”
“那是骗你的。”贾舍人拱拱手,不无抱歉地说,“对不住张子了。”
一阵惊骇过后,张仪闭目思索,有顷,睁开眼睛,慨然叹道:“唉,想我张仪,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来都是下套子套人,套过苏秦,套过孙膑,套过庞涓,套过越王,套过楚王……在下自诩聪明,却不曾想,一年之内,竟是连连中套啊!”
“谁套谁并不重要,”贾舍人淡淡一笑,“张子是从鬼谷里出来的,该当明白这个。”
听闻此话,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务完结”一语,张仪心头不禁一震,紧盯舍人道:“敢问贾兄,究竟是何人?”
贾舍人缓缓说道:“张子既问,在下不敢有瞒。在下是终南山寒泉子弟子,数年前奉家师之命,出山为秦公物色治国之才。今得张子,在下这要归山复命了。”
“终南山寒泉子?”张仪喃喃重复一句,似在竭力回想这个名字。
“是的。”贾舍人郑重说道,“家师与鬼谷先生是同门师兄弟,同师于师祖关尹子,张子尊师当是在下师伯,我们是同门。”
与舍人相识数月,张仪始知是同门,免不得又是一番惊愕,怔有许久,方才拱手道:“云梦山鬼谷先生弟子张仪见过贾师兄。”
贾舍人亦还一揖:“终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贾舍人见过张师弟。”
所有烟云于片刻间消散。二人相视片刻,抚掌大笑。
贾舍人前脚刚走,少梁令吴青也来辞行。张仪托他捎信给小顺儿,要他安置好张邑事务,速来咸阳。
数日之后,秦国大良造公孙衍使魏归来,未及回府,直接进宫向惠文公禀报苏秦成功合纵三晋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这一结局,淡淡问道:“苏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齐国。”公孙衍应道。
“齐国?”惠文公眉头紧皱,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公孙衍,“他该去楚国才是。”
“待齐入纵之后,他即去楚国。”
惠文公大吃一惊:“你是说,苏秦他要合纵六国,只与寡人为敌?”
公孙衍轻轻点头,愁眉皱起。
“他不是宣扬合纵三晋吗,何时改为合纵六国了?”
“是赴魏后改的。这是合纵软肋,微臣正是由此击他,使魏国君臣皆不入纵。想是苏子意识到了,紧急更改主张,提出六国纵亲,共制强秦。”
“什么共制?他这是灭秦,灭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几喝道。
“君上,”公孙衍思忖有顷,小声禀道,“据微臣所知,苏子似无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余怒未消,依旧敲着几案,“他是何意?”
“临行之时,微臣前去拜访苏子,与他畅谈。苏子坦言,合纵旨在建树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苏子设想,六国有秦可合纵,六国合纵可无争;六国无争,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动,天下可无争矣。天下皆无争执,诸侯就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求同存异,寻求共和、共治之道,复归周初周、召二公时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连说数声“迂腐”,从席上跳起,在厅中急踱几个来回,陡然住脚,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走进来:“臣在!”
“速召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进宫议事!”
内臣应过一声,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补一句:“嗯,还有,叫公叔和右庶长也来!”
内臣退出,公孙衍略怔一下,小声说道:“请问君上,谁是右庶长?”
“张仪,爱卿知道他的。”
“张仪?”公孙衍一怔,“他不是在楚国吗?”
“这阵儿来秦国了。”惠文公应过一句,端坐下来,两眼微闭,开始冥思。公孙衍不好再问,也不敢说走,只好正正衣襟,缓缓闭上眼睛。
不消半个时辰,樗里疾、司马错、甘茂、张仪诸人紧急赶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脚不便,尚在途中。内臣吩咐诸人在偏厅暂候,亲至宫门迎到嬴虔,与他一道进来,方才进去禀道:“君上,老太傅及诸位大人已至,在外候见。”
惠文公的怒气早已缓和,脸色也复归平静,淡淡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老太傅打头,诸人鱼贯而入,分别见礼。
惠文公微笑一下,起身搀起嬴虔,扶至自己身边坐下,指着其他几个席位对诸人道:“坐坐坐!”转对内臣,“上茶!”
内臣击掌,旁边转出几个宫女,分别斟过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诸位爱卿,”惠文公端过茶水,轻啜一口,缓缓说道,“方才,公孙爱卿使魏归来,禀说魏国已入纵亲,苏秦已将三晋和燕国合在一起。公孙爱卿还说,苏秦仍无罢休,打算前去齐、楚,欲使山东六国纵亲,共制秦国。”顿住话头,再啜一口。
显然,这是一个大变故,除公孙衍外,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惠文公扫视众臣一眼,神色渐渐严峻:“三晋合纵,已无秦矣,何况是六国?诸位爱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诸位来,想请大家议个应策。”
许久,谁也没有开口,场面死一般静寂。
惠文公将头转向嬴虔:“公叔,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应策?”
自下野之后,秦公很少向他咨询朝政,嬴虔也很少关注朝事。此时见召,且又第一个被问,嬴虔显得甚是局促,两手互相搓揉一阵,口中方才挤出一字:“打!”
众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请问公叔,打谁?打哪儿?”
“打赵人!打晋阳!”
惠文公垂下头去,陷入长思,有顷,抬眼望着众臣:“数月前寡人传檄伐赵,算是虚晃一枪。公叔建议这一枪来实的,诸位意下如何?”
司马错立即接道:“微臣赞同伐赵!赵人首倡合纵,就该付出代价!微臣愿领军令状,不得晋阳,誓不回师!”
惠文公顺着眼角瞥向张仪,见他闭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里已知端底,却不问他,目光扫向公孙衍、樗里疾和甘茂:“公叔、司马爱卿皆欲伐赵,你们可有异议?”
甘茂迟疑一下,缓缓说道:“微臣以为,若是伐赵晋阳,莫如伐韩宜阳。”
惠文公心里一动,倾身问道:“哦,此是为何?”
“赵之晋阳位于平原之上,无险可守,赵人是以高墙深沟,储粮殖民,防备甚严,我无机可乘,屡攻不下。反观宜阳,周围尽是高山险川,韩人是以防备松懈,我有机可乘,或有胜算。再说——”甘茂故意顿住,目视惠文公。
“说下去!”惠文公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晋阳地方贫瘠,占之无益。近年来,铜不如铁,宜阳素有铁都之称,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费用!”
“微臣赞同左更所言。”公孙衍接上一句,“从大梁回来,微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纵虽从赵始,赵却是块硬骨头,啃之不易。魏有庞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图。三晋之中,唯有韩国有机可乘。申不害早死,韩侯年事渐高,力不从心。韩室几个公子,皆是平庸,苏秦合纵,韩侯积极响应,盖因于此。魏、韩素来不和,我若伐宜阳,魏或不动。赵人远离宜阳,爱莫能助。我若得宜阳,即可以此要挟韩侯,逼韩侯退纵。只要韩人退纵,苏秦合纵不攻自破。”
“嗯,爱卿看得又远一步。”惠文公点头赞许,“得点碎铁是顾眼前,破除合纵才是长远!不过,正如甘爱卿所言,宜阳虽说可伐,但其周围尽是高山险川,更有魏人占据崤关,我无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孙衍似已胸有成竹,“微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时,微臣访过函崤谷地,从当地猎户口中得知,函谷关东十数里,溯潐水而上,越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来,微臣亲去察过,的确可行。另从华山东侧南下,越夸父山、阳华山等,亦可经由洛水谷地,进攻宜阳。”
“大良造所言不错,”司马错接道,“当年微臣借道宜阳入洛阳迎亲,走的就是夸父山,虽然路远,却可走马。不过,这是险路,韩人早有觉察,特别设有关卡。当年借道入洛,韩人是准允的。若是由此进军,只要韩人稍有防备,就会陷入绝地。”
惠文公心头一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可曾考虑这点?”
“考虑过。”公孙衍点头,“用兵在奇,在诡,在突然。韩人若有防备,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们准备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闭上眼去,思忖有顷,再次抬头,目光扫向张仪,见他依旧闭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带有明显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倾身问道:“右庶长意下如何?”
众臣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这几日里,张仪赴秦并官拜右庶长的事已如风儿一般传遍咸阳,但因张仪从未上朝,即使司马错、公孙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见他,目光里充满好奇。
张仪睁开眼睛,朝惠文公拱手说道:“君上是问征伐,还是应对合纵?”
惠文公惊道:“两者可有差别?”
“当然有。”张仪应道,“若问征伐,微臣初来乍到,不明情势,不敢妄言。”
“如此说来,爱卿已有妙策应对合纵了?”惠文公面现喜色,倾身急问。
张仪摇头道:“妙策没有。”
“那……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正在考虑。”
张仪绕来绕去,等于说了一堆废话。众臣大失所望,可也觉得好玩,皆笑起来。
此时显然不宜说笑,惠文公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今日暂先议至此处,至于是伐赵还是伐韩,待寡人斟酌之后,再与诸位详议。”
众臣尽皆告退。
张仪本以善言闻名,今日却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三缄其口,实出众人意料之外。出宫门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张仪,张仪也未理睬他们,各自乘车回府。
是夜黄昏时分,张仪府前突然驰来一队宫卫。
张仪闻报,未及出迎,秦公已经健步走进,众卫士亦如竖枪一般站满庭院。
张仪叩见。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呵呵笑道:“爱卿乔迁数日,寡人早该上门为爱卿燎灶,可总有杂务缠身。这阵儿稍稍得闲,寡人想起此事,问过内臣,说是燎灶吉日,这就赶着来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风俗。凡是乔迁新居,总有亲朋好友上门贺喜,各带胙肉、咸鱼等食物,涮锅试灶,大摆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张仪又在河西长大,自然也知这个习俗,拱手谢道:“能有君上为微臣燎灶,灶神也当知足了。”
惠文公呵呵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哟!”转对内臣,“快,献胙肉。”
内臣摆手,几人抬过几个食箩,里面盛满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内臣让张仪验过,吩咐仆从抬下,然后与香女、宫中御厨一道赶往厨房,祭祀灶神,准备酒肴。不消一刻,御厨将早已备好的菜肴重新热过,温好酒,内臣吩咐端上,摆满厅堂。
惠文公指着肚子笑道:“寡人既来燎灶,自是空了肚子的。听闻爱卿海量,我们君臣不醉不休。”
内臣挥退仆从,亲自斟酒。
酒过数巡,惠文公似是上了兴致,吩咐将爵换成大碗,连饮数碗,推碗说道:“爱卿果有雅量,连喝这么多,竟如没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点晕了。”
张仪亦放下大碗:“君上晕亦不晕,微臣不晕亦晕。”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言辞!”思忖有顷,越加赞赏,连连点头,“听人说,美酒能醒神,喝到佳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爱卿说出此话,看来是喝到佳处了。”
张仪顺口说道:“君上圣断,微臣的确喝到佳处了。”
“哦,”惠文公呵呵笑道,“爱卿既然喝到佳处,白日所虑之事,当也虑好了。”
张仪点头道:“回禀君上,微臣虑好了。”
“好好好,寡人这也刚好喝至佳处,正可一听。”
“微臣想到一个口诀,或可应对合纵。”
“是何口诀?”
张仪微闭双眼,似在背书:“连横强秦,正名拓土,声东击西,远交近攻。”言讫,两眼完全闭上。
惠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这口诀甚是艰涩,寡人愚痴,一时想不明白,望爱卿详解。”
张仪睁开眼睛:“敢问君上何处不明?”
“爱卿这第一句是纲,后面三句是目。苏秦合纵,爱卿应以连横,当是妙着。强秦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后面三句,从理上讲,寡人也还明白,只是具体实施,寡人尚未想通,请爱卿教寡人。”
“君上过谦了。”张仪微微拱手,侃侃说道,“微臣以为,所谓正名,就是南面称尊。自孟津之会后,局势大变,天下进入并王时代。眼下山东列国,宋、中山凑趣不提,单说六个大国,魏、楚、齐三国已经称王,苏秦合纵若成,必将是六国相王。山东六国相王,秦仍为公国,在名分上就会逊人一头,虽得道义,却失王气。”
“拓土呢?六国若是纷争,寡人或可乱中取利,有所蚕食。六国若是纵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蚕食不成,可以鲸吞。”
“鲸吞?”惠文公大睁两眼,紧盯张仪,身子微微前倾,“鲸吞何处?”
“巴、蜀。”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再次闭目。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堪与君上争锋的,不是三晋,不是燕国,而是齐、楚。齐远隔三晋,鞭长莫及,不为眼下急务。楚却不同。楚已得吴、越,下一步必图巴、蜀。巴、蜀方圆不下两千里,物产丰饶,民众数十万,风俗纯朴,毫不逊色于吴、越。巴蜀为楚上水,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再说,这块肥肉,君上若不图之,亦必为楚所得。楚国原本广大,已得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说是出关争雄,即使偏安关中,亦恐不可得。”
“嗯,”惠文公点头道,“这当是爱卿口诀中的击西了。声东呢?”
“攻韩。”
“攻韩?”惠文公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爱卿妙计!还有最后一句,远交近攻,爱卿可有解释?”
“远交燕国以制齐,近攻三晋得实利。不过,微臣以为,此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声东击西,抢占巴蜀。”
惠文公凝眉片刻,望着张仪,缓缓说道:“张子给出的四句口诀,高屋建瓴,切实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苏子也曾提过,让寡人否决了。张子今日复提,可见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远交燕国,寡人原曾有过考虑。寡人长女行将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礼后,嫁予燕国太子,缔结姻亲。近闻燕国太子心路不正,寡人有些犹疑,经张子这么一说,此事可以定下。至于西图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机缘已至,可以考虑。巴、蜀内情,司马错清楚,我们可以听听他是如何说的。”扭身转对内臣,“召司马错,让他速来右庶长府,就说寡人请他吃酒。”
内臣应过,匆匆去了。
惠文公当场拍板,又如此明断,显然是早有所谋,且其谋与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张仪甚为叹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贤君矣,张仪赴秦迟了!”
惠文公呵呵连笑数声,起身将他扶起:“能得贤臣,方是贤君。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张子之才,寡人心仪已久,今日天遂我愿,快矣哉!来来来,趁司马爱卿未至,我们再喝几碗!”
二人又饮一时,司马错快马赶至。
听说要征蜀,司马错眉开眼笑,搓着双手呵呵乐道:“微臣早就候着这一日了。君上,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
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这两句话,前面一句等于没说,后面一句,张爱卿方才已经说过了,你是温剩饭。”
“哦?”司马错似吃一惊,转望张仪一眼,“这么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一句话,方才君上也说过了。”张仪接道。
司马错又是一怔:“好好好,在下什么也不说了!”顺手端过一碗酒,咕噜咕噜一气饮下,逗得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司马错喝完,拿过酒坛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要闭口不说,我们可就听不成故事了。”
“什么故事?”
“巴、蜀呀!听说那儿风光无限,别有洞天,我们都想听听呢!”
司马错嘿嘿笑起来:“说起巴、蜀,微臣就不温剩饭了!”
大家皆笑起来,一边喝酒,一边细听司马错讲述巴、蜀情势,尤其讲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间的利害、矛盾和冲突。
三人议到天色大亮,雄鸡啼晓,秦公似是累了,打个哈欠,缓缓说道:“两位爱卿,眼下巴、蜀内争,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赐良机。征伐巴、蜀一事,就这么定下。至于如何征伐,两位爱卿谋议之后,拟出一个万全之策,奏报寡人。此事务要绝密,万不可走漏风声。待会儿上朝,我们只议征伐宜阳。”
二人齐叩:“微臣领旨!”
这日上朝,惠文公果然与众臣廷议伐韩,当廷决断,封公孙衍为主将,甘茂为副将,兴兵十万征伐宜阳。由于宜阳是山地,惠文公同时诏令三军立即演习山地战,同时要公孙衍再拟一篇伐韩檄文,传檄列国。
惠文公的决断让公孙衍大惑不解。伐韩宜阳,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战。惠文公要求传檄列国,就等于是公开宣布不伐。再说,用甘茂做副将也让他不解。虽说甘茂因生铁贸易而熟知宜阳,但这绝不能构成他做副将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六府,不熟悉三军,如何能做副将?征伐宜阳不能离开司马错。
然而,君上诏命,又不敢不从。公孙衍闷闷回至府中,闭门苦思一日,仍然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见。甘茂与库房、辎重连打数年交道,正自憋屈时得任副将,可谓是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受命后一宵未睡,彻夜赶出一个伐韩方略,早晨起来,即向主将公孙衍禀报。
公孙衍心中狐疑,却也不敢轻言,尤其是不能对甘茂轻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并不伐韩,必心灰意冷,从而动摇军心,有怫上意。思忖有顷,公孙衍打定主意,不露声色地将他的方案仔细审过,提出几处修改,连同自己昨夜拟好的檄文一道,报奏惠文公。惠文公阅过,果然不加审查,当即旨令传檄列国,准备辎重,加紧练兵。
公孙衍心如明镜,回府后不及多想,顺手交由甘茂执行去了。
张仪与司马错密议伐蜀。
司马错认为,摆在面前的最大障碍不是蜀人,而是蜀道。司马错寻到一份由巴蜀商贩制作的巴山蜀水图,指图道:“张兄,你看,这里是八百里秦川,这里是褒汉川,也就是汉中谷地,从秦川到汉中谷地,是宽约六百里的终南山。莫说是蜀道,单是翻越终南山,就是一大难题。终南山山高谷深,峭壁林立,山人、商人虽然走出几条小道,但若是用来行军打仗,运输辎重,却是万万不可的。”
张仪指着图中的几条蜿蜒细线,笑道:“司马兄,这几道细线可都是通往汉中的?”
“正是。”司马错指线条一一解释,“由西向东,最西边这条是陈仓道,挨它的是褒斜道,再过来是傥骆道,最东边的是子午道。这四条中,陈仓道路最好走,但距离最远,长达一千多里,距离最近的是褒斜道,长约七百多里,但要穿越终南山主脉太白顶,走人可以,走马难度较大。至于东边两条,道阻且长,弯道又多,除去山人,商贾大多不走。”
“既然如此,就走陈仓道好了。”
“陈仓道眼下在蜀人手中。”
“咦,不是听说汉中地已在我们手中了吗?”张仪怔了。
“唉,说起此事,一言难尽。”司马错轻叹一声,随即讲起秦、蜀、巴围绕汉中地的数百年争夺。
据司马错所述,由于秦人距汉中地道路不畅,精力不及,汉中地一直为巴、蜀所有。巴人强了,巴人占,蜀人强了,蜀人占。献公时秦人东败于魏后,孝公曾派锐卒出太仓道伐汉中,夺占几处要塞,但不久又被蜀人夺去。蜀人吸取教训,在陈仓道连设几道关卡,从此道进兵难度反而增加了。再说,即使夺得汉中地,南面更是险阻重重。汉中以南是连绵不绝的巴蜀大山,水脉不通,峰峦连绵,几乎无路可通。巴人、蜀人每次使秦,往返一趟也需数月。许多险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克,大举出兵,几无可能。
二人讨论几个时辰,对如何征伐没有解招。司马错有些沮丧,张仪却不甘心,请司马错找到几个熟悉巴、蜀情势的商贾,闭府不出,日日听他们讲述巴、蜀见闻,不消旬日,对巴、蜀物业山川渐有所知。巴人据川东山地,盛产盐铁,好勇善斗,有蛮力,能负重,善走山路,没有文字,迷信神巫,乐天知命。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近百年来,楚人为取得上水优势,沿江水蚕食攻击,巴人抵敌不住,实力大减,只好放弃下游江水,死守涪陵,凭有利地势与楚人抗衡。蜀人则据川西平川,盛产米粮,擅长灌溉,以农耕为生,最大的对手是巴人。蜀人对巴人山地虽无兴趣,却对巴山之北的汉中川地垂涎不已,有心将之变作如同川西福地一般无二的鱼米之乡,以解日渐膨胀的人口危机。为达此目的,蜀人连年对巴人开战,渐渐夺占潜水上源,不但将势力渗透至汉中地,且还击败秦人,在汉中占据优势。巴人东受挫于楚,西受压于蜀,在两强相逼下进退维谷,只好退守几大盐泉,拼死力保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根基。
若行征伐,巴人并不足惧,对手只有一个,就是蜀人。张仪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蜀地,用笔画了一个大圈。
巴人喜山不喜平川,更不擅长种地,凭借手中食盐,蜀人不敢不给粮食,因而对蜀地农业不感兴趣,历来不以蜀人为敌。蜀地四周皆塞,加之人多势众,不惧巴人,因而几乎没设城防。蜀地奉行奴隶制,蜀人只分两类,一类是天生贵族,一类是天生奴隶。贵族世袭,服从蜀王。蜀王受命于天,自夏启以来,历经柏灌、蚕丛、鱼凫、杜宇、鳖灵五朝,近两千岁。蜀国最后两朝是杜宇和鳖灵。杜宇又称望帝,鳖灵是其贤臣,因治水有功,望帝让国与他,归隐山林。鳖灵自称丛帝,改国号为开明,至第十世时改帝为王,称开明尚王。尚王之子继统,称后王,后王之子即当今蜀王,名叫芦子,乃鳖灵帝第十二世孙。后王过世早,芦子继统时年纪尚幼,其母后听政。母后宠爱次子,使芦子封其弟苇子为苴侯,统辖苴地。苴侯据有潜水上源及汉中川地,势力日长,暗中摩拳擦掌,有意问鼎祖地。芦子亦非等闲之辈,率先起兵伐苴。苇子抵敌不住,只好向巴人求救。巴人苦于楚患,亦想向西拓展,遂与苴侯合兵抗蜀。交战数年,蜀人占上风,苴人败退,但仍凭借地势和巴人支援,死命抵抗。苴侯见情势吃紧,提请议和。蜀人见一时不可强图,允准苴侯所请,引兵退去。
张仪得到这些细情,心底渐渐明朗。苴、蜀、巴、楚争端纷起,正是图谋良机。就眼前而言,唯一的难关是蜀道。欲征巴蜀,必辟蜀道,难点在于如何去辟。自己开辟几乎不可能,一是劳民伤财,二是巴、蜀不会坐视。唯一的可能是,设法说服蜀人和苴人,让他们自己开辟一条通路。
看似不可能之事,张仪却是认定了。张仪苦思数日,设计许多方案,又都被他一一否定。正自烦恼,小顺儿、小翠儿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风尘仆仆地从张邑赶来。主仆相见,自是一番热闹。张仪问过张邑的家事,见他安排得十分妥当,甚是高兴,马上召集所有仆从,当场宣布小顺儿为家宰。小顺儿受命,即刻忙活去了。
香女与张仪结婚数年,不知何故,依然没有身孕。出于天性,香女甚是喜爱孩子。两个孩子在张邑时与她混得熟了,尤其是那个大的,屁股还没坐稳,就缠住香女,定要让她讲个故事。
香女看到张仪过来,指着他笑道:“你们要听故事,该去找老爷。老爷肚里的故事,保证能讲三年。”
两个孩子看看张仪,却不敢过来,依旧纠缠香女。
香女无奈,学起讲故事的老者样子,清清嗓子,拉起长腔,有声有色地缓缓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老爷爷,与他老伴相依为命,靠几亩水田为生。老两口年老无子,一日凌晨,忽然听到啼哭声,出门一看,门口竟然放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老两口喜不自禁,祭天祷地,将那孩子养大成人,成为一个美少年。美少年出外打猎,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少年一见钟情,回来后茶饭不思,老爷爷再三询问,方知少年陷入爱河。老爷爷四处打探,方知姑娘是有钱人家。眼见少年害了相思病,老爷爷只好硬着头皮上门,代子求亲。姑娘的老父是个贪心人,知道老人家穷,捡起一块石头,张口说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好吧,想娶我女儿可以,就拿这么大一块金子来!’说罢,将那石块丢予老爷爷。老爷爷家徒四壁,哪来那么大的金子,想想伤心,抱上那块石头,一路哭着回去了。”
“后来呢?”两个孩子听得两眼大睁。
张仪也听得出神,站在那儿不动了。
“后来,”香女接道,“少年的相思病越来越重,眼看就要死去,他家的老犍牛突然嘶叫一声,屙出一堆金子,正好与那石块一般大小。老爷爷一看,知是天助他家,赶忙抱着金子和那石头,赶到姑娘家中,如愿娶回姑娘。那个少年的病,自也好了!”
张仪心里一动,凑前一步:“夫人,你从何处听来的?”
香女笑道:“小时候,香女闹人时,荆叔讲的。听说是越地传说,专哄孩子。”
张仪转身离去,径至书房,静坐下来,将香女所讲与近日听闻的巴、蜀风情从头至尾细细思忖一遍,猛拍脑门道:“有了!”
张仪立即召来小顺儿,对他如此这般吩咐一阵。及至天黑,小顺儿领着一个老石匠疾步走进,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打探过了,此人是咸阳城里最出色的石匠,小人看过他雕刻的石兽,就跟活的一样。”
张仪点点头,将石匠打量一番,问道:“能雕牛吗?”
石匠笑道:“小人连麒麟也能雕,何况是牛?”
“本府要的是会屙屎的牛,你能雕吗?”
“屙屎的牛?”石匠怔了下,“是真屙屎,还是假屙屎?”
“石头当然不会真屙屎。”张仪笑道。
“若是假屙屎,倒也容易,小人只需在牛屁股上做个机关,将屎事先放进去,一拍尾巴,屎就屙出来了。”
“好!”张仪击掌叫道,“本府要的就是这个!说吧,雕一头多少钱?”
“三金足矣。”
张仪叫小顺儿拿出三金递给石匠:“这是定金,若是雕得好,本府加赏三金。”
石匠谢过,接过定金,接着问道:“官人要用什么石料?”
张仪问道:“你都有何石料?”
石匠屈指说道:“有青石,有碣石,有黑石,有彩石,有绿石,有红石,有白石……”
“停!”张仪问道,“何为彩石?”
“有红有白有黑有蓝有紫,就跟日出时的云霞一样,也叫彩霞石。”
“此石产于何处?”
“终南山里。”
“别处可有?”
石匠摇头。
“好好好,”张仪乐不可支,击掌应道,“就用此石!你马上回去雕,越快越好!记住,不可对任何人讲,若有泄密,按秦法治罪!”
石匠应过,回去后辞别家人,带上几个爱徒前往山中,日夜赶工,不消十日,果然雕出一头形象逼真的五色彩牛。张仪亲去验看,轻轻一拍尾巴,只听“啪哒”一声,牛屁股里屙出一堆牛屎。
张仪呵呵直乐,叫小顺儿又付三金,吩咐石匠依样做出五头。
看过石牛,张仪径直驰往国尉府,笑对司马错道:“天大喜讯,蜀道有了!”
司马错惊问:“蜀道在哪儿?”
“马上使人开辟。”
司马错大失所望,苦笑一声,连连摇头道:“张子莫要说笑了。辟路之事,在下考虑多次,断不可行。”
“我们不可行,有人却行。”
“谁?”
“蜀人。”
司马错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蜀人开山辟路,再让你沿路攻伐他们,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我说张子,你别是想路想得昏头了!”
张仪亦笑一声:“司马兄若是不信,在下与你赌百金如何?”
司马错哈哈笑道:“若是此说,在下愿赌千金。”
“百金足矣。”张仪笑道,“多了你是拿不出的。不过,此事若成,还得司马兄助力。”
“在下如何助力?”
“听司马兄说,你与苴侯的通国太子过往甚密,可否设法邀他来咸阳一趟。”
“不用设法,此人已经来了。”
“哦?”张仪瞪起眼珠子,“几时来的?”
“就在昨日,”司马错道,“苴侯派太子通国问聘君上,带来不少贡品呢!”
“真是天助我也。”张仪喜道,“太子现在何处?”
“在驿馆里。在下打算冷他几日,然后引他觐见君上。怎么,张子寻他有事?”
张仪喜不自禁,呵呵乐道:“司马兄,你这百金,在下赢定了!”凑前一步,在司马错耳边嘀咕几句,要他如此这般。
司马错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点头允诺。
从司马错府中出来,张仪急至宫中,将石牛之事细细禀报惠文公。
惠文公听完,呵呵笑道:“爱卿若是成功,当为千古奇谈了!”转头吩咐内臣调拨专人听命于张仪,全力以赴地应对苴国太子。
张仪叫来乐坊令和库房令,吩咐他们如此这般,二人应过,分头准备去了。
三日过后,司马错带通国上朝觐见。通国献上贡品,惠文公回赠金子千镒,赐美女两名,旨令右庶长张仪全权负责太子在秦事宜。
张仪引领通国赶赴乐坊。乐坊分为内坊和外坊,内坊的歌女、乐手宫中自用,内臣监管,外坊的全部赠送列国,由黑雕台负责培训,公子华监管。
通国随张仪前往外坊。
外坊紧挨宫城,四面封闭,从各地选招的处女约数百名,包括秋果姑娘,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不等,皆在此处教习,或舞乐,或对弈,或作画,或骑射,或唱歌,有动有静,甚是齐整。着装也不一样,花花绿绿,耀人眼目。
张仪他们一到,乐坊令急迎上来。张仪要通国太子自己挑选。蜀地不缺美女,但蜀女不化,不似此处美女个个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太子看花了眼,秦公却只许他挑选两名,他只好走游一圈,选出两个养眼的,乐坊令使人引领她们沐浴更衣去了。
张仪见通国的目光仍在其他女孩子身上扫瞄,笑道:“太子,该去金库了。”
听到金库,通国只好转身,随张仪走向金库。
金库在宫城外面,是几排砖房,并无戒严,看上去甚至有点破旧,只有两个中年男人守在一处小房子里,显然是掌管钥匙的。
通国看到,惊道:“你们的金库,怎么如此破旧,也无人看守?”
张仪笑笑,没有理他,吩咐二人开门。一人懒洋洋地走过来,打开大门,张仪引通国径走进去。
一进库门,通国顿时大睁两眼,看得呆了。偌大一个库房,黄澄澄的尽是金子。旁边还有一堆金子,形状甚是古怪,像是刚拉出来的堆堆牛屎。
通国惊道:“天哪,这么多的金子?”
张仪笑道:“太子说笑了。这不算什么,似这样的库房,在我们秦国有几十处之多。”
通国悟道:“难怪你们不贵重金子!”
张仪又是一笑:“什么贵重?粮食贵重!在我们这里,没有人喜欢金子,因为金子是粪土。君上之所以收集这些粪土,是因为有人喜欢它们,我们可以拿它们换来粮食。”
“哦?”通国怔道,“在我们蜀国,粮食如粪土,金子才是宝贝。”扫一眼旁边如牛屎一般的金块,联想起张仪方才所说的粪土之语,甚是不解,“请问右庶长,你们的金子为何这般形状?”
张仪应道:“太子若有兴趣,在下可以带你看样宝贝。见到它,你就明白了。”指着库中金子,“君上赏赐的千镒金子,太子是否这阵儿就领?”
通国忙道:“不急不急,先去看那宝贝。”
太子通国喊上助手,张仪也叫上司马错,众人分乘几辆驷马大车,径出咸阳,一直来到终南山里。众人驰至一个偏狭处,弃车登山,走有许久,行至一处山坳。坳中草木萋萋,一头彩牛立在草丛里,旁边坐着一个少儿,显然是个牧童。
太子大奇,近前视之,竟是一头石牛,五色斑斓,通体如霞,若不细看,竟如正在吃草的活牛一般无二。
张仪笑问:“这就是宝贝,是我们君上祈请上天赐予的。”
“真是神牛啊!”太子不曾见过如此彩石,赞叹一声,上下左右抚摸一时,抬头问道,“此牛可与金子相关?”
“正是。”张仪点点头,指着牛屁股,“此牛夜间吸纳天地灵气,白日便金。太子所见的库中金子,全是由它们屙出来的。”
太子不信,问张仪道:“能便一金吗?”
张仪扭头问旁边的牧童:“今日之金便否?”
牧童应道:“回禀大人,尚未便出。”
“几时可便?”张仪问道。
牧童仰头看天,点头道:“嗯,看时辰,是该便金了。”
张仪对通国笑道:“太子算是有福气,此牛刚好到便金的时辰了。”转对牧童,“让它便吧。”
牧童应一声,走至牛头处,呢呢喃喃地与神牛耳语几句,似是安抚神牛,又似是说咒语,然后走到牛尾处,轻拍尾巴。连拍几下,越拍越重,拍到最后一声,只听“啪哒”一响,一块金饼从牛屁股里应声而落。
太子及随行蜀人大奇,捡起金饼,细细一看,湿漉漉的,拿手一摸,竟然有些温热。
蜀人皆奇。太子也学牧童的样子走到牛头处,低语一阵,走至牛尾,轻拍几下,却不见屙金。
太子怔道:“它为何不屙?”
牧童笑道:“大人有所不知,神牛一日方便一次,若是下雨,两日或三日才能方便。今日已经方便过,是以便不出了。”
太子甚是懊丧。
张仪笑道:“太子若想亲自验看,明日此时复来如何?”
通国点头允了。
翌日是好天,在后晌的同一时辰,张仪偕同太子一行再来山坳,通国亲拍牛尾,神牛果然又便一金。太子使属下验看,是真金。
太子大服,不无感叹地对张仪说道:“唉,在我们巴蜀,炼金不知遭受多少辛苦,是以金贵。贵国有此神牛,无须劳苦,一日就可便出许多,真是宝贝呢!敢问庶长,贵国就此一牛吗?”
张仪笑而不言。
太子转向司马错,司马错无奈,只好凑前一步,小声说道:“此为秘密,太子不可多问。”
想到库中那么多的黄金,太子认定秦国断然不会只有一头神牛。心中有底,太子当下也不多话,回至驿馆,备上厚礼,夜至司马错府。司马错悄悄告诉他,秦国共有神牛百头,全部散养在终南山里,归右庶长监管。太子恳请石牛,司马错要他去求右庶长。
太子备上厚礼,邀司马错一道去求张仪。
张仪连连摇头,摊开双手道:“太子殿下,不是在下不帮忙,而是此事重大,在下不能做主啊。”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不瞒殿下,此牛是君请神授,专以用来为秦国换粮的,君上严旨不得外泄。因殿下是司马兄挚友,在下与司马兄情如兄弟,这才引太子一开眼界。太子能够目睹,已是大幸,还望太子回去,不可轻泄此事,万一为贼人所知,皆来抢夺神牛,秦国就会失去粮源,秦人就得挨饿。”
通国长叹一声,目露失望之色。
司马错见状,拱手求情:“庶长大人,太子此来,诚意睦邻,实为难得,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望庶长大人成全。再说,太子仅求一牛,我们有那么多,在下以为,纵使少个一头两头,也无伤根本。”
“是啊,是啊,”通国急道,“在下只求一牛。”
张仪低头陷入深思,有顷,抬头说道:“单是一头,不会屙金。牛分雄雌,只有雌牛会屙金,但没有雄牛,雌牛也不出金。若是送牛,至少得两头,雄雌各一才是。”
“好好好!”太子大喜,拱手急道,“能有两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张仪苦笑一声:“一头已难,太子若求两头,在下更是无法做主了。不过,诚如司马兄所言,太子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在下出个主意,明日上朝,太子可以觐见君上,向君上索求。只要君上应允,莫说是一头两头,即使十头八头,亦非难事。”
通国大喜。
翌日晨起,张仪、司马错带通国上朝,恳求石牛,张仪、司马错皆为通国说情,惠文公装模作样地沉思许久,抬头问道:“你需要几头?”
因有张仪透露的底限,通国顺口说道:“请赏十头,一头公牛,九头母牛。”
见他如此贪婪,众人皆是一笑。
惠文公眉头紧皱,断然说道:“十头不行!至多五头,一头雄牛,四头雌牛。”
通国拱手谢恩。
惠文公埋头一想,挠头道:“慢!”
通国以为他反悔了,急道:“君上?”
惠文公满眼疑惑地望着他:“寡人纵使愿意相赠,可这些神牛皆重千钧,你们那里尽是高山险川,如何运回去呢?”
众人似是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个个抬头望向通国。通国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正自着急。张仪抱拳说道:“君上,微臣有一计,在终南山里开山辟路,险要处修出栈桥,将神牛运抵南郑,在南郑交付太子即可。”
“此法倒是不错。”惠文公微微点头,“不过,终南山是秦国地界,我们可以修路。过去南郑则是蜀国地界,我们无法修呀!”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王子,司马错暗向王子递眼神。
王子受到启发,似也有了主意,拱手接道:“君上放心,通国回去之后即禀报父侯,沿潜水开山辟路,搭建栈桥,接回神牛。”
惠文公点点头,仍现忧虑:“嗯,若是此说,倒是可行,只是——据寡人所知,巴山蜀山,处处皆险,连绵数百里杳无人烟,此路若要开通,可到何年何月?”
通国笑道:“君上放心,我们蜀人惯走山路,也有气力,若是多征人丁,分段修筑,想必不出三年,就可开通。”
“不出三年?”惠文公一怔,继而呵呵大笑,转对张仪、司马错道,“你们可都听见了,通国太子说,不出三年,他就能修通蜀道。看来蜀人也说大话呢!”
通国满脸涨红,指天誓道:“上天作证,若是三年之内不通蜀道,通国誓不为人。”
惠文公朗声说道:“好!太子回去尚须数月,今年就不说了。”转对内臣,“记上,自明年一月起始,计数三年。满三年后,寡人亲去试走蜀道,恭送金牛!”
“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通国:“你可转呈苴侯并开明王,就说蜀国若是真能在三年之内打通蜀道,除五头神牛之外,寡人另赠秦川美女二十名,永世睦邻!”
通国拱手谢道:“通国一定转禀。”
通国拜辞秦公,连秦公赠送的千镒金子也不要了,于翌日晨起,仅带几饼神牛屙出的金子和两个美女,匆匆赶回苴国。
数月之后,苴侯再派使臣至秦,报说已征三万人丁开辟蜀道,迎接神牛。秦公大喜,以美女、美酒盛情款待,张仪、司马错亲领使臣视察金库和神牛。看到五头神牛活灵活现,四头牝牛皆能便金,苴国使臣毫无疑虑,满意而归。
蜀使前脚刚走,秦公即征一万丁役赶赴终南山,全力拓展褒斜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