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标题文档 - 图1 第四章 计中计,张仪助楚威王灭越

    在张仪怂恿下,越王无疆弃齐就楚,气势如虹,亲率舟、陆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沿江水而上,渡过溳水,直逼汉水。前三个月中,越人因有舟师的运粮船数百艘,兵精粮足,有恃无恐,一心强渡汉水,擒获内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则以屈武的十一万大军沿汉水一线筑起坚垒,依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昼夜警惕,无论越人舟船于何处抢滩,均遭到迎头痛击。

    越人连攻数月,损兵数万,折将十数员,却无尺寸突破。眼见秋日将至,越人粮草不继,无疆使阮应龙率舟师出夏口运粮,却发现夏口已为楚人所占。夏口为汉水入江水处,地势狭窄,宛如瓶颈。昭阳亲驻夏口,摆兵三万,沉船打桩阻断江底,又在江水下拦起数道铁链,铁链上挂满铜刺、渔网,岸上备下铁蒺藜、连弩及油松、硫黄、干柴等易燃之物,专候越人舟师。阮应龙急了,弃船登陆,强攻夏口,欲在控制两岸后,拆除江上障碍。楚人占据地利,越人连攻数日,再次折兵万余,毁船十数艘,无功而返。

    直到此时,无疆方才意识到中了楚人的诱敌之计,急急引军撤退,却是迟了,昭阳早沿溳水东岸摆下铜墙铁壁。无疆连攻数日,眼见无法突破,只好鸣金收兵,苦思破围良策。

    看到越人攻势渐缓,转为守势,楚威王传旨,使屈武分兵五万,东渡汉水,屯于大洪山、京山一线,阻断越人的北上之路,将越人完全包围在溳水、汉水、云梦泽、大洪山之间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除南面为沼泽遍野、一望无际又无法行舟的云梦泽外,东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无疆见状,忧心楚人乘势攻袭,也摆出决战姿态,将越人兵分三处,呈鼎足之势据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过去,冬日降临,楚人仍是只守不攻,似有将越人困死之意。

    初时,越人不以为然。然而,随着冬日降临,越人的噩梦也就开始了。越人伐楚时正值四五月份,着的多是春秋装,未备冬服。

    越人久据东南沿海,即使冬日,气候也相对温湿,不似云梦泽边,阴冷不说,进入腊月之后,竟是连下数日大雪。北风呼啸,大雪纷扬,越人缺衣少食,汉水里虽有大鱼,越人却也未带渔具。兵士们原还能在云梦泽里摸些小鱼小虾度日,当泽上结下一层薄冰时,最后的食粮也算断了。

    无疆无奈,只得传旨三军在两百里范围内自行觅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说是飞禽走兽,蛇蚓鱼鳖,即使块茎、草根也未能幸免。到后来,连树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个冬季下来,在草木吐芽,天气转暖之前,楚人未费一兵一卒,越人就已自行减员数万,士气低迷,坟冢处处,吴歌越调,声声悲哀。

    越王无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这日后晌,无疆闷闷地坐在中军帐里,两眼微闭,似入冥思。迎黑时分,一名侍从端上一锅肉汤,里面有一根马骨头,另一卫士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小块马肉。二人在几前跪下,分别将汤、肉摆在几上。

    无疆微微睁开眼睛,扫一眼二人,轻道:“撤下。”

    二人面面相觑,正欲说话,司剑吏走进来,跪下叩道:“大王,伦国师不行了。”

    无疆大惊,转对两位侍卫:“快,端上它们,随我去看伦国师!”

    司剑吏与两位侍从陪着无疆走向国师伦奇的军帐。

    帐外军士见是越王,急入禀报,不一会儿,贲成、阮应龙及几员战将走出营帐,在外叩迎,无疆将他们一一扶起,步入帐中,坐在伦奇榻前。

    伦奇果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睁眼见是无疆,伦奇挣扎几下欲见礼,被无疆按住。伦奇眼中滚出泪水,声音小得几乎无法听到:“微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无疆示意,侍从端来肉汤,无疆亲手舀过一勺,送入伦奇口中:“伦爱卿,来,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伦奇微微启口,轻啜一下,谢道:“谢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微臣喝不下了。”

    无疆放下汤勺,泪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众卿,也害了越国臣民啊!”

    伦奇重重吸入一气,轻叹一声:“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责。”

    无疆握住伦奇的手道:“伦爱卿,你说,寡人眼下该往哪儿走?”

    “学先王勾践,与楚人议和,俯首称臣,然后再……卧……卧薪尝胆。”伦奇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疆神色微凛,沉思有顷:“寡人听到了,伦爱卿,你好好休息。”缓缓起身,走出帐外,转对司剑吏,“召上大夫吕棕大帐觐见!”

    吕棕闻诏,急急走进大帐,叩道:“微臣叩见大王!”

    无疆扫他一眼:“张子仍无音讯?”

    吕棕的声音微微发颤:“微臣前后派出十几拨人与张子联络,多为楚人所掳,返回来的也未寻到张子。”

    “事急矣,”无疆急切说道,“你可作为寡人特使,动身前往楚营,明与楚人议和,暗中联络张子,看他是何主意?”从几案上取过一封书信,“若是得见张子,你将此信转呈于他,另外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微臣遵旨。”

    在内方山深处的湫淳别宫里,张仪正在陪威王对弈,内臣急进:“启禀陛下,越王使上大夫吕棕前来议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议和来了?人在何处?”

    “在宫外候旨。”

    张仪推局,拱手道:“陛下招待贵客,微臣告退。”

    “爱卿见外了,”威王呵呵笑道,“与越人议和,爱卿当是好手,怎能避让呢?”

    “陛下当真要与越人议和?”

    “这……”

    “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坚果指日可吃,微臣观陛下心思,断不肯议和。既然陛下不肯议和,微臣在此就有不便,还是避让为好。”

    楚威王豁然开朗:“好好好,爱卿自去就是。”转对内臣,“传越使觐见!”

    见内臣领旨出去,张仪眼望威王:“待会儿越使来了,敢问陛下如何应对?”

    威王觉出张仪话中有话,问道:“爱卿之意如何?”

    张仪起身走至威王身边,在他耳边低语有顷。

    威王先是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好一出苦肉计,寡人依你就是!”凝神酝酿一时,怫然变色,猛力将棋局掀翻,大声喝叫,“来人,轰他出去!”

    张仪也如戏子一般脸色煞白,在威王前面跪下叩道:“微臣告退!”

    张仪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宫门。早有两个持戟力士候在门外,押送他缓缓走出殿门。

    别宫建在山上,宫门距殿门尚有数十丈高,几百级台阶。吕棕在内臣的引领下拾阶而上,远远望到张仪被两个持戟甲士押送着走下台阶,大吃一惊,顿步望向内臣:“请问大人,此人为何被人押送出来?”

    内臣也怔一下:“这……在下也是不知。”

    吕棕佯作不识,再次问道:“敢问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话,”内臣望着张仪,“此人是客卿张仪,方才奉旨与陛下对弈。”转身拱手,“特使大人,请!”

    吕棕心里打着小鼓,跟在内臣后面登上台阶,迎着张仪三人走去。

    走到近旁,见张仪一直哭丧着脸埋头走下,吕棕咳嗽一声,顿住步子。张仪自也顿住步子,见是吕棕,望着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埋头继续走去。

    吕棕心中发毛,跟内臣走上台阶,趋入宫中,叩道:“越使吕棕叩见大王。”

    楚威王满面怒容,喘着粗气,手指对面的客席:“越使免礼。”

    吕棕谢过,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看到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处散落,尚未说话,楚王已冲内臣骂道:“你眼瞎了,还不快点收拾,让客人耻笑?”

    内臣急急跪在地上,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几下粗气,抬头转对吕棕,竭力平下气来,抱拳说道:“寡人久闻吕子大名,今日始见,就让吕子见笑了!”

    吕棕亦抱拳道:“不才吕棕谢大王抬爱。敢问大王因何震怒?”

    “还不是因为那个不识趣的张仪?”威王的火气立时又被勾上来,指着殿外责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拜他客卿,封他职爵,赏他金银美女。今日寡人烦闷,使人请他弈棋解闷,谁知此人不识好歹,非但不为寡人解闷,反来添堵!”

    吕棕赔笑道:“哦,敢问大王,张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视吕棕,怒道,“寡人正要询问吕子你呢!几十年来,楚、越两国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继大统以来,未曾得罪过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发檄文,又不下战书,陡起大军二十余万,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烧杀奸抢,无恶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复演当年吴祸。寡人与无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张仪这厮不知得到无疆什么好处,竟然吃里扒外,拐弯抹角地力劝寡人与越人议和,还要寡人割昭关以西二十城予越人,你说这……这这这……这不是摆明与寡人作对吗?”

    吕棕本为议和而来,听闻此言,面色煞白,两膝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走调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迅速变过脸色,态度和缓,拱手道,“吕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吕棕稳住心神,亦还一揖:“我家大王误信谗言,失礼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吕棕恳请大王,愿与大王睦邻而居,永结盟好!”

    “哼,这阵儿追悔已是迟了!”楚威王陡然变色,“特使大人,寡人请你转告无疆,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敢来,就当在疆场上一决高低。他来这里,还没有决战呢,就作孬种,莫说是寡人,即使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谈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请问吕子还有何事?”

    “这——”

    楚威王作势起身:“吕子若无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转对内臣,“送客!”

    吕棕走出殿门,怅然若失地步下台阶,刚刚拐出守卫甲士的视线,就有声音从旁传来:“吕大人。”

    吕棕扭头一看,见是荆生,大喜道:“荆先生!”

    荆生嘘出一声,轻道:“吕大人不可吱声,快随我走。”

    吕棕跟随荆生七弯八拐,走进一处院落。

    荆生让吕棕留步,自己进去,不一会儿,张仪大步迎出,朝吕棕深鞠一躬,不无欣喜地说:“在下张仪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还一礼:“吕棕见过客卿。”

    张仪轻声道:“吕大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厅中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就座已毕,吕棕拱手道:“大王未得张子音讯,甚是焦虑,特使在下以议和为名,寻机联络,不想真还巧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在下使人联络大王,不想昭阳那厮防守甚密,尝试多次,三位壮士事泄自杀,两位壮士无功而返。今日之事,吕大人想也看到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禀报大王。大王有密书一封,还请张子惠阅。”从襟下密囊中摸出一块丝帛,递与张仪。

    张仪拆开看完,将书置于几上,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吕大人,大王所求,着实让在下为难啊!”

    吕棕急道:“大王还有一言,望张子考虑。”

    “在下愿闻其详。”

    “大王亲口告诉在下,只要张子助大王灭楚成功,大王即封张子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张仪拱手谢过,“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望吕大人转奏大王,再候一些时日,待在下——”

    “敢问张子有何为难之处?”

    “唉,”张仪又叹一声,“吕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买通太子殿下,得见楚王,本欲寻机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阳那厮不知从何处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当即奏报楚王,楚王震怒,逼问在下,亏得在下临机应变,矢口否认,反诬昭阳,昭阳也拿不出实证,好歹蒙混过关,保全一命。不过,自此之后,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将在下视作弄臣,于烦闷之时召去弈棋聊天,遇有军务大事,只与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谋议,莫说是在下,即使殿下也不让参知。不仅如此,昭阳更对在下心存芥蒂,”压低声音,“不瞒吕兄,院里院外,这会儿没准就有他的耳目呢。”

    “这可如何是好?”吕棕急得跺脚。

    “哦?”张仪探身问道,“敢问吕大人因何急切?”

    “唉,”吕棕叹道,“事情紧急,在下也就瞒不得张子了。军中早已断粮,大王那儿一日也耽搁不起了。”

    张仪佯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大王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这一用兵常理吗?”

    吕棕再叹一声:“唉,去年伐楚之时,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军过快,辎重未及赶上,这阵儿又被昭阳绝去后路,断粮已有一冬了。”

    张仪表情忧虑,陷入长思,有顷,抬头亦叹一声:“唉,在下被封死音讯,此等大事,竟是一丝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张子请讲。”

    “大王当是英主,贲成熟知兵法,阮将军也不是寻常之辈,伦国师更是老成持重,当初伐楚之时,为何没有兵分两路,使舟路沿江水袭奔郢都,使陆路强攻汉水。若此,楚人必遭两面夹击,汉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汉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荆人群龙无首,当不战自败矣。”

    “原本也是这个计划,后来大王听说楚王驾临内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都是往事了,不说也罢。”

    “那……即使强渡汉水,大王也该派驻重兵驻守夏口,确保粮秣无虞才是。”

    吕棕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说什么都是迟了。请问张子,眼下可有权宜之计?”

    张仪再次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向吕棕:“既然这样了,在下就劝大王暂时退兵。”

    吕棕连连摇头:“不瞒张子,楚人完全截断退路,十几万大军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早已陷入绝地,纵使想退,也无退路啊!”

    “眼下看来,大王若要取楚,时机未到;若要退兵,倒是不难。”

    吕棕两眼放光:“哦,张子有何良策?”

    张仪寻到一块木板,拿笔在上面画出形势图,拿笔头指图:“吕大人请看,这是溳水,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东西仅三十余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径,名唤羊肠峡,长不过四十里,甚是险要。大王可引领大军从此处填平溳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两端谷口,不消两个时辰,大军即可横穿陪尾山,突出重围。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溳水一线设防,山东或无兵马。大王只要冲破眼前防线,即可长驱东下,沿坻琪山北侧退向昭关。过去昭关,就是大王地界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果是妙计,只是——”话头顿住,面呈难色。

    “吕大人有何顾虑?”

    “如此险要之地,楚人必设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吕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将景翠与在下甚厚,在下可说服他网开一面,让出一条通路。”

    “太好了!”吕棕又惊又喜,旋即又现忧色,“我等虽可脱身,却置景将军于不义之地,如何是好?”

    “你说得是。”张仪沉思片刻,抬头道,“这样吧,你让大王组织精锐,全力拼杀,景将军再使老弱守于谷口,两军交接,胜负立判,景将军佯作败退,陛下责怪时也好有个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将军那儿——”

    张仪似知吕棕欲说什么,微微笑道:“吕大人大可不必为景将军操心。昭、景两家素有怨恨,前番与魏战,昭阳借庞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将军百战逃生,与昭阳结下杀父之仇。此番昭阳一心建功,景将军自也不肯让他得逞。”

    “嗯,”吕棕再无疑虑了,“若是此说,倒是可行!敢问张子,何时突围方为适宜?”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明日午夜,就在子时吧。”

    吕棕连连拱手:“在下代大王谢过张子,谢过景将军了!”

    “吕大人不必客气。”张仪亦拱手道,“大王听信在下之言,方才掉头伐楚。今有这个结局,实非在下所愿。吕大人回去之后,务请转呈大王,就说在下心中有愧,恳请大王宽谅!”

    “是天不助越,张子不必自责。”

    张仪埋头又想一阵,拱手道:“吕大人,此地凶险,在下就不久留了。”转对荆生,“荆兄,你送吕大人回去,千万小心!”

    荆生应道:“老奴遵命!”

    吕棕拱手别过张仪,随荆生走出院门。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远处的阴暗处果有一条黑影轻轻蹿出,悄悄尾随身后。黑影跟有一程,见吕棕与荆生拱手作别,步入越国使臣歇脚处,适才转过身子,一溜烟似的跑入一个院落。

    院内厅中,秦国上卿陈轸端坐于席,两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她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独舞,几个乐伎丝管齐鸣,全神贯注地为伊娜伴奏。

    观赏一时,陈轸眉头紧皱,陡然叫道:“停!”

    众人停下,诧异的目光无不投向陈轸。舞至兴处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儿。

    陈轸转对几个乐伎:“改奏楚调。”

    几个乐伎改奏楚乐。

    陈轸转对伊娜:“去,换上纱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调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脐舞。”

    伊娜愣怔片刻,转入内室更衣。恰在此时,跟踪荆生的黑雕急趋进来。陈轸挥退乐工,黑雕将整个过程详述一遍。

    陈轸不假思索,转对黑雕道:“多放几个人,盯牢张仪、荆生等人,不可惊动他们!”

    黑雕领命而去。

    陈轸阴阴一笑,自语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寻思破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不无得意地轻敲几案,脆声喝叫,“伊娜、乐工,歌舞起奏!”

    中军帐里,无疆听完吕棕详陈,长思有顷,叹道:“唉,不瞒爱卿,这些日来,张子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别是张子居心不良,刻意诱骗寡人。今日看来,是寡人误会张子了!”

    “大王说得是。”吕棕附和道,“微臣心里原也存有这个想法,今见张子,方知误解了。”

    无疆又叹一声:“唉,张子说得有理,此番伐楚失利,过失全在寡人。当初若依阮将军之言,兵分两路,前后夹击,郢都早破。即使不分两路,寡人也该使重兵据守夏口。唉,都怪寡人过于自负,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有今日之败。”

    吕棕劝道:“大王不必自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再来复仇不迟。”

    “吕爱卿,张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围,时辰也不多了,你去召请贲将军、阮将军进帐听令。”

    “微臣领旨。”

    见吕棕退出帐外,无疆轻叩几案,司剑吏走进。

    无疆望他一眼,从腰中解下越王剑,又从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玺,递与他手,拍手召来四位贴身侍卫,久久凝视五人,缓缓说道:“你等五人皆是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诸位听旨!”

    见越王如此凝重,司剑吏与四位剑士面面相觑,跪地叩道:“微臣候旨!”

    “依你们五人之力,楚人无人可挡。你们马上动身,向北突围,寻隙杀入大洪山,经桐柏山东下返越。三个月之内,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若是寡人有所不测,你五人当同心协力,辅立太子为王,承继越祠。凡不服者,皆以此剑斩之!”

    司剑吏与四剑士泣道:“我等誓死守护大王,与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长叹一声,“寡人与社稷,不能两顾了!”

    五人再拜相泣,只不肯离去。正在此时,帐外传来马蹄声,越王知是贲成他们到了,急道:“寡人将社稷交付你们,你们——”猛一挥手,“还不快走?”

    五人泣泪,再拜数拜,起身离去。

    不一会儿,吕棕领着贲成、阮应龙走进。

    看到二人各穿麻服,无疆知道伦奇没了,泣道:“国师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阮应龙泣应。

    “走了也好。”无疆抹去泪水,转向贲成、阮应龙,“两位爱卿,眼下能走路的还有多少?”

    “十三万三千人。”贲成应道。

    “马呢?”

    “二千九百匹。”

    无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将马全部宰杀,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吃不下的,带在身上,杀回家去!”

    贲成怔了下,望向阮应龙。

    阮应龙也是一愣。这是仅存的战马,二人本欲用它们保护越王,率先冲出重围的。

    “去吧,”无疆毋庸置疑,“传令三军,今夜吃饱喝足,明日睡上一日,养足精神,迎黑时分,向陪尾山进击!”

    贲成、阮应龙叩道:“微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马肉的十几万越人悄悄拔起营帐,向陪尾山进发。

    及至溳水,已近子夜。越人将早已拆下的船板丢入河水,铺成数条通路,众将士井然有序,踏过溳水。因声响过大,不久即为楚人察觉,战鼓齐鸣,人喊马嘶。

    贲成顾不得许多,身先士卒,率数十剑士头前杀去。那些楚人果如张仪所述,净是老弱之辈,越人却是精锐在前,个个奋勇。不消一刻,楚人丢下数百具尸体,仓皇遁去。阮应龙引兵在溳水东岸布置防守,贲成则从俘虏口中探出羊肠峡谷口所在,引众杀入谷中。

    贲成使人察看,果如张仪所言,谷中并无伏兵。谷道时宽时狭,最窄处仅容五人通过,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长蛇,蜿蜒行进。黎明时分,前锋已近东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时,楚将景翠似也“猛醒”过来,引领大军扑杀。负责殿后的阮应龙一面加快组织部众入谷,一面率众迎上厮杀。景翠似是再次“不敌”,眼睁睁地看着阮应龙等且战且退,钻入谷中,而后引众在谷外筑垒。阮应龙亦使人于谷口筑垒,两军对峙。

    在前开路的贲成引众率先冲出谷口,果然未见楚人。贲成大喜,即与众剑士保护无疆,寻路东去。大军呈一字长蛇形紧随其后。

    行不过一里,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一彪军从附近林中斜刺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越人拦腰冲断,死死封牢谷口。无疆大惊,顿住脚步,回首急视,远远望见晨曦中现出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昭”字。

    无疆大惊,返身就要杀回,却被贲成、吕棕及众剑士死死拦住。无疆细看过去,楚兵足有数万之众,显然是有备而来。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冲不出那个狭小的谷口。

    无疆忖知大势已去,只好长叹一声,在众人的护卫下扭头东去。无疆、贲成等护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赶,遂顿住脚步,计点人数,见只冲出三千余人。

    前面现出一条岔道,无疆正与贲成、吕棕商议走向何处,一条岔道上尘土飞扬,又有一彪军杀出,领头一将,却是屈丐。众人不及商议,径投另一条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杀一阵,贲成分出人众殿后,且战且退。及至天黑,众人退至砥琪山,再次计点,仅余五百人众。

    又走一程,贲成看到前面有个村落,使人杀入,村中并无一人,亦无粮米。连续奔走数百里,无疆见众人早已疲乏,传令歇息。吕棕领人在村中四处寻觅,竟然找到一个藏粮地窖,使人挖出粮食,将各家各户的锅灶全用起来,众人总算填饱肚子,人不卸甲,剑不离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军杀至。贲成等人仓促应战,率众剑士保护无疆,从东南方杀出。

    楚人追赶一阵,也自去了。

    这一日甚是辛苦。无疆一行本欲沿江水东下,然而,无论他们走至哪儿,总是遭遇规模不等的楚人袭击。贲成提议改走山路,无疆赞同,众人向北拐入大别山,昼伏夜行,果是一路无阻。眼见将至东陵塞,无疆回视左右,见跟在身边的仅有贲成、吕棕及十几个剑士,且人人疲乏,个个饥困,步履越走越重,显然无法再撑下去,又想到二十一万大军仅余眼前几人,禁不住潸然泪出。

    众人见越王流泪,纷纷叩拜于地。

    无疆拿衣襟拭去泪水,长叹一声:“唉,诸位勇士,是无疆害了你们哪!”

    “大王——”众人泣不成声,连连叩头。

    无疆正欲说话,前方忽又传来一阵异响,急抬头望,见一队楚人蜂拥而至。

    众人扭过头来,无不瞠目结舌,因为前方数百步处,黑压压地站着无数楚卒。中间现一华盖,华盖下面昂首而立的竟是楚王熊商。左右两侧各有一军,将者分别是太子熊槐与客卿张仪。张仪身边虽无楚卒,却有数十褐衣剑士,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孙蛭、公孙燕和荆生。

    楚人渐渐趋前。

    无疆不退反进,引众人直迎上去。

    距五十步远时,双方各停下来。

    张仪依旧是赴越时的打扮,手持羽扇。张仪将羽扇轻摇几下,因天气不热,这个动作就显得分外扎眼。越王、贲成及众剑士似乎对所有楚人都视而不见,独将目光转向张仪。

    吕棕更是目瞪口呆,手指张仪,惊道:“张……张子……你……”

    张仪袖起羽扇,在车上深深揖道:“中原士子张仪见过大王!见过贲将军!见过吕大人!”

    贲成如梦初醒,持剑怒道:“张仪,越国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连设毒计,陷害我们?”

    张仪再揖一礼:“回贲将军的话,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说是受仪所害呢?”

    贲成气结:“你你你……你真是个无耻之人!分明是你蛊惑大王弃齐伐楚,为何反说是越人自取其辱?”

    “贲将军息怒,”张仪又是一揖,侃侃说道,“容仪辩解一言。”

    贲成怒道:“你……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剑!”仗剑正欲冲出,无疆伸手拦住,淡淡说道:“贲爱卿,他说得是,的确是寡人自取其辱!”转向张仪,揖道,“张仪,无疆沦至此境,并不怪你。不过,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请张子指教。”

    张仪回揖:“大王请讲。”

    “假使无疆不听张子之言,一意伐齐,结局将会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过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齐人,而不是楚人。”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点头:“嗯,寡人信了。寡人还有一问,请教张子。”

    “大王请讲。”

    “照张子之说,既然伐齐、伐楚结局都是一样,张子为何不使齐人成此大功,而独施惠于楚人呢?”

    张仪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问,仪不得不答。在仪看来,方今天下,能够掌握湛泸的不是齐王,而是楚王,故仪助楚而不助齐。”

    无疆低下头去,沉思许久,抬头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为何却又绕道琅琊,巧言利辞,谋陷寡人?”

    “非仪谋陷大王,实大王自陷也。”

    “此话怎讲?”

    “大王若是偏安于东南一隅,或可自保。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兴师劳民,征伐无罪,以卵击石,岂能无败?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践之天下,大王却在刻舟求剑,一味追寻昔年勾践称霸之梦,是不知天时;大王离开吴越山地,转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阳,是不明地利;大王无端兴师,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岂不是自取败亡?”

    无疆面色转怒:“寡人知你是大才,甚是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败,却又不谏,不是谋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仪一言。”张仪侃侃言道,“大王试想,去岁仲春,大王谋划数年,盛气凌人,集三军二十一万于琅琊,势如张弓搭矢,不发不为尽兴。当其时也,仪若劝大王收兵回越,苟安于东南一隅,大王愿意听吗?如果不出张仪所料,大王必不肯听,亦必兴兵伐齐,而伐齐必败。仪想,大王与其败于齐,何如败于楚呢?仪是以劝大王伐楚。”

    “你——”无疆气结,突然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吕棕,面目狰狞,伸手摸向腰间的宝剑。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几乎没有看到无疆拔剑,也未看到他回剑入鞘,吕棕就已人头落地了。

    越王剑术之高,令在场者无不惊叹。楚王更是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两员偏将闪出,挡在他的前面。数十名弓弩手弯弓搭箭,一齐瞄向越王。

    张仪摆手,众弓弩手放下弓箭,但仍保持极度警惕。

    张仪再次转向越王,深揖一礼:“仪有一言,还望大王垂听。”

    无疆亦不还礼,冷冷说道:“讲。”

    “大王虽说无缘于湛泸,仍不失为一代剑士。大王若识时务,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仪愿求请楚王,为大王在甬东觅一宝岛,大王可在那儿与众剑士修炼剑道。”

    闻听此言,楚威王亦分开战将,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朗声道:“熊商见过越王!熊商准允张子所请!”

    “哈哈哈哈!”无疆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竟然不睬楚王,冲张仪抱拳道,“天既不容无疆,无疆何能苟活于世?无疆别无他愿,只求死在张子剑下,还望张子成全!”

    “这——”张仪面呈难色。

    无疆又问:“难道无疆之首不配张子试剑吗?”

    “回禀大王,仪剑术不精,何能加刃于大王?”

    “你——”无疆怔有一时,不无悲哀地长叹一声,“唉,张子,寡人视你为高士,信你为知交,临终求你一剑,竟不肯赐么?”

    张仪揖道:“大王既抱死志,仪只好从命。”

    无疆还有一礼:“谢张子成全。”

    “仪剑术虽然不精,却愿向大王推举一位真正的剑士,或可称大王心意。”言讫,张仪朝站在身边的公孙蛭深揖一礼。

    公孙蛭跨前一步,朝越王揖道:“草民见过越王。”

    望着这位从未谋面的老人,无疆略是一怔,问道:“你是何人?”

    “公孙蛭!”

    “公孙蛭?”无疆目视贲成及众剑士,见他们亦是惶惑,只好转向公孙蛭,“无疆孤陋寡闻,敢问老丈是何方高人?”

    “大王不知草民,可知公孙雄否?”

    “公孙雄?”无疆大怔,“你是——”

    “草民乃公孙雄六世孙,今替先王雪耻来也!”言讫,公孙蛭朝前跨出数步。

    无疆闻听此言,又想一阵,似是明白过来,爆出一串长笑,亦跨前几步,朝公孙蛭深揖一礼:“死在公孙雄后人剑下,无疆亦当瞑目!公孙先生既来雪耻,敢问是何雪法?”

    “听闻大王剑术高超,草民不才,愿与大王一比高下!”

    “此诚无疆之愿也!公孙先生,请!”

    无疆话音刚落,贲成急叩于地:“大王,请准允微臣先走一步!”众剑士见状,纷纷跪地拜求。

    “诸位爱卿!”无疆将众人一一扶起,自己席坐于地,点头笑道,“好,生死跟前,你们愿陪寡人,寡人甚慰!诸位爱卿,谁先出战?”

    即有三位剑士跨前,公孙蛭身后的剑士看到,亦跳出三人。

    双方飞身至场中心,互见过礼,各自拔剑摆势,发声喊,斗成一团,但见剑影,不见人形,顷刻间,场上倒下五具尸体,另有一人左腿被削断,以剑拄地,拱手作势。

    众人视之,乃是公孙蛭手下剑士。

    众军士上前,将尸体拖至一边。第二轮开始,双方再次各出三名剑士。因无疆的剑士连杀数阵,又走数日,体力早已不支,未及几合,全都战死。这边刚刚战死,无疆身后就又飞出三个剑士接战,不一会儿,又全部战死,公孙蛭这边也战死二人,仅余一人,持剑亮相。

    双方又战数场,无疆手下剑士无一退缩,全部赴难,公孙蛭手下的死士也阵亡八人,场上仍立三位。

    该到贲成了。

    贲成朝无疆跪下,一拜再拜:“大王,微臣先走一步!”

    无疆冲他点头,微微笑道:“贲爱卿,去吧。”

    贲成缓缓起身,缓步入场。

    双方见过礼,三名褐衣剑士将他围在中间,摆开架式。贲成与他们周旋几圈,发声喊,陡然出剑,但见一片剑光,一团人影,眨眼工夫,三名褐衣人已呈品字形横尸于地。

    又有三名褐衣剑士飞出,眨眼间竟又横尸于地。贲成微微冷笑,将剑入鞘,屹立于场。

    无疆赞道:“贲爱卿,好剑法!”

    众褐衣剑士面面相觑,正欲再出,荆生摆手止住,朝公孙蛭拜过,飞身出来,冲贲成揖道:“在下荆生向贲将军讨教!”

    贲成亦还礼道:“听闻荆先生大名,贲成领教了!”

    二人见过礼数,各摆架势,开始出剑相斗。贲成剑术原本高于荆生,但因此时身困力乏,又连战数场,显然不济,二人你来我往数十合,竟然战成平手。

    又过数合,贲成奋起神威,一剑刺中荆生左腿,荆生反手一剑削断贲成右手。贲成血流如注,宝剑脱落。双方各退一步,荆生将贲成的剑拣起,递还贲成。

    贲成谢过,左手持剑,再次见礼,二人复战,贲成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荆生右腿重伤,行动不便。数合之后,荆生见贲成一剑刺来,竟是不避,挺身迎上,复一剑刺去。

    两剑各入对方胸部,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同时倒地。

    香女哭叫一声:“荆叔——”正欲飞身扑出,却被公孙蛭一把扯住衣襟。

    众兵士上前,将场地上的尸体尽数拖开。

    看到场地清空,一直端坐于地的越王无疆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公孙蛭迎上去。

    二人目光如电,相互凝视,一步一步走向对方,距五步,各自站定。

    无疆朝公孙蛭揖道:“公孙先生,您是长者,请出剑吧。”

    公孙蛭亦还一揖:“大王是尊者,老朽身贱,不敢先出剑。大王请。”

    无疆又揖一礼:“观公孙先生麾下剑士,确是了得,无疆今日开眼界了!”

    “谢大王褒奖!大王请!”公孙蛭退后三步。无疆亦退后三步。

    这是一场顶级剑士之间的较量,全场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凝聚在二人身上。

    楚威王两眼圆睁,不肯漏掉一丝细节。

    香女似已力不能支,靠在张仪身上,紧张得全身发颤。

    张仪紧揽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场中。

    无疆与公孙蛭相对而立,各按剑柄,谁也没有出剑,但站在最前排的军士似已禁受不住他们身上的逼人剑气,不自觉地退后数步。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二人依旧屹立于地,犹如两根木桩,谁也没有移动半寸。

    他们的较量,只在眼睛上。

    周围死一般的静。

    众人越发紧张,全身汗毛尽竖起来。

    又是一刻过去了。

    场上众人大多眼睛疲劳,心力用尽,有人竟已忘掉这是高手在角斗,甚至有人打起哈欠。楚威王的眼睛似也看得累了,抬手揉眼。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无疆、公孙蛭陡然腾身飞起,如两只大鸟般掠过空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快捷,如迅雷不及掩耳。待众人抬眼看时,二人已换过位置,各自站在对方所立之处,且在空中旋身,相向屹立不动。

    众人惊愕,各睁大眼盯住二人,生怕错过下一个回合。

    公孙蛭与越王无疆之间,却是再也没有下一个回合了。

    众人又候一时,看到一股污血从无疆的口中涌出。再看公孙蛭,也是如此。

    香女陡然意识到什么,惨叫一声“阿爹——”飞身扑向公孙蛭。

    张仪、楚威王、太子槐及众将士也似明白过来,急赶过去,果见二人均已气绝,两柄宝剑不偏不倚,互相插在心窝上,至于他们是何时又如何出剑并插向对方心窝的,在场诸人没有一个看得清楚,说得明白。

    楚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这边瞧瞧,又走到那边看看,转对张仪道:“他们就……就战一合?”

    “回禀陛下,”张仪神色木然,淡淡说道,“真正的高手,不会再战二合!”俯身抱起昏绝于地的香女,按住她的人中。

    香女悠悠醒来,搂紧张仪,泪如泉涌:“夫君——”

    张仪拿袖管擦去她的泪花:“香女,阿爹、荆兄夙愿得偿,你该高兴才是,哭个什么?”

    “夫君——”香女越发伤心,将头深深埋入张仪怀中。

    在越人悉数钻入羊肠峡后,昭阳、屈武率军将陪尾山四面围住,两端谷口更被堵死。眼见大势已去,阮应龙饮剑自尽。越人群龙无首,又耐不住腹中饥饿,成群结队地走出谷口,缴械降楚。

    中军大帐人来人往,昭阳端坐主位,神采飞扬地听取众将禀报战果。就在此时,陈轸随从众将步入帐中,因未着甲衣,昭阳瞥见,吩咐众将帐外等候,亦不起身,手指客位道:“军帐之中,就不见礼了。上卿请坐!”

    陈轸席地坐下,微微拱手道:“将军百忙之中,陈轸前来打扰,冒犯了!”

    昭阳亦拱一下手:“上卿一向无事不登门,今日来此,必有大事。”

    “嗯,”陈轸点下头,“将军神了。在下此来,真有两件事情。”

    “上卿请讲。”

    “一是道喜,二是报忧。”

    “哦?”昭阳笑道,“敢问上卿,在下喜从何来,忧在何处?”

    “将军全歼越人,功莫大焉,陛下必有重赏,在下是以道喜。将军功败垂成,在下是以报忧。”

    “功败垂成?”昭阳一怔,“在下愚笨,请上卿明言。”

    “将军全歼越人,却让越王无疆走脱。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无疆必为张仪所获。请问将军,得无疆与得越卒,何功为大?”

    昭阳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挠头道:“这——”思虑有顷,恨恨点头,“嗯,上卿说的是,难怪张仪要在下放走无疆,原是要夺此头功。”

    “再问将军,”陈轸顾自接道,“和魏灭越,谋出于何人?困越绝粮,围而不打,计出于何人?”

    “这——”昭阳脸色变了。

    “还有,”陈轸紧追不放,“这一年之中,何人常伴陛下?殿下身边,何人常随左右?”

    昭阳脸色大变。

    “将军再想,将军奋斗数年,究竟是为什么?张仪弃越赴楚,建此奇功,难道只为这一区区客卿之位?”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冷汗直出,急抬头道:“上卿有何妙计,快快教我。”

    陈轸趋前,在昭阳耳边私语有顷。

    昭阳连连点头:“嗯,上卿之计果是绝妙,在下这就动身,面奏陛下。”

    陈轸退回原位,拱手道:“在下恭候佳音。”

    陈轸辞后,昭阳一刻不敢耽搁,备车朝东疾驰,于翌日黄昏赶至龟峰山,闻报楚王已从东陵塞凯旋而归,急迎上去。没迎多远,果见威王车队辚辚而来,忙将车马驱至道旁,跪叩于地。

    楚威王闻报,停车,喜道:“昭爱卿免礼!快上车来,与寡人同辇!”

    昭阳谢过,跳上王辇,将陪尾山战事扼要讲述一遍,尤其提到只围不攻,以馒头、米饭代替刀枪的新式战法,迫使阮应龙自杀,越人全部投降,等等一应细节,末了又道:“微臣已安排景将军、屈将军等拨粮十万石,将越人二十等分,每五千人一营,迁往一地,使他们彼此分开,以免作乱。”

    这些措施皆是张仪战前与他拟定好的,此时经昭阳之口说出,效果完全变了,所有功劳尽被他揽于一人之手。

    “嗯,”威王赞叹有加,“爱卿如此处置,寡人甚慰。无疆逆天背道,自绝越祠,所有越人自也就是寡人的子民,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经此一冬,这些越人定也饿坏了,你这么安排,必能服心。”

    “谢陛下褒奖。”昭阳抱拳谢过,轻声问道,“敢问陛下,怎么不见张子呢?”

    “张爱卿在东陵塞筹备葬礼呢。”

    “葬礼?什么葬礼?”

    威王将无疆之死约略说完,叹道:“唉,寡人原以为越王无疆是个莽汉,不想竟也是个明白人。寡人念他侠肠铁骨,诏令张爱卿以王侯之礼厚葬。”

    昭阳略怔一下:“如何厚葬?”

    “据张爱卿说,无疆曾经提过两个夙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他的第一愿已经实现,他的第二愿,寡人也已准允他了。”

    昭阳想了下,问道:“陛下是想让张子前往甬东?”

    威王点头。

    昭阳长出一气,再次抱拳道:“微臣也是为此急见陛下的。”

    “哦?”威王略显惊讶,“爱卿请讲。”

    “我虽歼灭越军,只能说是功成一半。越地广袤,越民蛮悍,无疆虽死,其子仍在。陛下虽服越人,其心未服,微臣恐其日后有变。”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听到是这事,当下松了口气,“不过,爱卿所虑,张子早已想到了。这几日来,张子与寡人日日商议治越之事,计划将越地一分为三,设江东郡、会稽郡、南越郡,同时厚葬越王,对越轻徭薄赋,以安抚越人。”

    昭阳暗吃一惊:“陛下意下如何?”

    “寡人深以为善,已经准允他了。怎么,爱卿可有异议?”

    “陛下圣断,微臣并无异议,只是——微臣以为,眼下就将越地一分为三,不利于协调。微臣以为,陛下最好循序渐进,暂不分郡,先设会稽一郡,待越地彻底平复,再分而治之。”

    “嗯,”威王点头赞道,“爱卿所言甚是,越人未治先分,心必不服,不服,或生祸乱。寡人准你所奏,暂设会稽一郡。”

    “陛下圣明!敢问陛下欲使何人为会稽令?”

    “以爱卿之见,可使何人?”

    “非张子不可!”

    威王不无赞许,连连点头。

    “陛下,眼下越人群龙无首,最易安抚,时不我待啊!”

    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转对内臣:“停车,召太子。”

    不一会儿,站在王辇后面一辆战车上的太子槐跳下战车,急步走至,朝威王拜道:“儿臣叩见父王!”

    “传旨,在越地暂设会稽一郡,封张仪为会稽令,封景翠为守丞,刻日起兵,招抚越人!”

    “儿臣领旨!”

    旬日之后,在邾城一侧的江水岸边,一溜并排数十艘战船,船上旗号林立,远远可见“会稽令”“张”“景”等字。

    张仪、景翠别过前来送行的太子槐、昭阳、屈武等人,率大军八万,分舟、陆二路,浩浩荡荡地开往越地。

    空标题文档 - 图2 第五章 初论合纵,苏秦赵国碰壁

    在赵国都城邯郸的东南隅有一处万亩见方的水泽,水面浩瀚,名曰洪泽,距宫城三里左右。泽边有座土山,赵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别宫,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阳春,正是万物复苏、乍暖还寒时节。赵肃侯兴致勃发,在宦者令巩泽的陪伴下移驾洪波台赏春观波。不料刚刚住下,未及赏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巩泽一份密报。巩泽见是赵、燕边境发来的急报,立即禀报肃侯。肃侯拆开一看,面色立变,复将密报递予巩泽。

    巩泽细细读完,思忖一会儿,小声问道:“君上,臣实在看不明白,赵、燕一向睦邻,中山近日也无异动,相国大人为何频调大兵,陈于代地?六万大军,不是小数呢!”

    肃侯眉头紧皱,面色冷凝,有顷,缓缓说道:“不只这个。近来他与燕国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断。看样子,赵成沉不住了。”

    “君上?”

    肃侯闭眼又是一番长思,冷笑一声,微微睁眼:“召太医!”

    “臣领旨!”

    洪波台上森严壁垒。

    一队甲士护卫一辆八驷大车自西驰来,在台前停下。赵肃侯三弟、相国奉阳君赵成跳下车子,摆手止住从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阶。肃侯八弟公子范下阶迎入,导引奉阳君直趋肃侯寝宫。

    肃侯躺在龙榻上,面色通红,两眼紧闭,手臂微微痉挛。几个太医表情严肃地跪在榻前,一个中年太医将包着冰块的裹带敷在肃侯额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聚精会神地将手搭在肃侯脉搏上。肃侯四弟、安阳君公子刻跪于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会儿,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见公子范引奉阳君急步走入,赶忙拱手相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小弟这也是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症。”

    “厥阴症?”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症?”

    安阳君解释道:“厥阴症就是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臣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微微点头,“知道了,快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喏”,起身至一旁几案上写方。就在此时,巩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两位大人,君上有请!”

    公子范见肃侯没有宣他,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奉阳君、安阳君跟着巩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朝二人苦笑一下,颤着两手,指指旁边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巩泽:“宣雍儿!”

    不一会儿,巩泽领着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几步扑至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公叔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两位公叔。”

    安阳君伸手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两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可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只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了。两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两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再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看来,寡人此病一时三刻是好不了的。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两位贤弟操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将头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你们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走下洪波台。

    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加鞭赶回府中,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凑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数声,奉阳君急道:“哦,是季子,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外面走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拱手揖道:“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起身于客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书信,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沉思良久,点头道:“本府知道了。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大功告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明白,飞马报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只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连连点头,“嗯,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驾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在赵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微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孝公,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经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抬起头来,不无坚定地扫视众臣一眼,语调虽缓,却是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陷入深思。

    有顷,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据微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直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欲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举国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进而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却不睬他,只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樗里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准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樗里疾似也心领神会:“微臣领旨!”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是无虞,却是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

    又过十余日,肃侯病情“略有好转”,吩咐廷尉肥义、宦者令巩泽安排赵雍临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钟声响起,太子雍诚惶诚恐地在巩泽陪伴下登临主位。赵雍从龙位上俯视下去,竟见偌大的信宫里只跪着安阳君公子刻、廷尉肥义、中大夫楼缓、御史等十几个朝臣。

    这日该是大朝,按理说中大夫以上朝臣均应上朝,少说当有三四十人。赵雍心头一沉,正不知说什么为好,站在身后的巩泽轻咳一声。这是事先排演好的,赵雍也就学着肃侯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卿谢过,起身回到各自席前,并膝下来。

    赵雍扫视一眼,见朝堂上二十余个空位摆在那儿,脸上终是挂不住,转向巩泽大声问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传谕众卿了吗?”

    巩泽躬身奏道:“回禀殿下,下官昨日已经传谕中大夫以上诸臣了!”

    赵雍阴黑着脸转向安阳君,佯作不懂的样子,指着奉阳君的首席空位问道:“四叔公,今日雍儿首日临朝,三叔公何以不来?”

    安阳君拱手奏道:“回禀殿下,微臣不知。”

    赵雍将目光转向廷尉肥义,又转向中大夫楼缓,二人亦无应声。

    正自冷场,御史起身叩道:“启奏殿下,相国昨日偶感风寒,卧病在榻,无法上朝,特托微臣奏报殿下。”

    “其他众卿呢?”赵雍将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他们也都风寒了?”

    御史不再做声。

    赵雍正欲再问,楼缓拱手奏道:“回禀殿下,既然是相国大人贵体有恙,众卿必是探视去了。”

    赵雍脸色红涨,正欲责怪,站在他身后的巩泽急用膝盖轻轻顶下他的后背。赵雍会意,忍住火气,屏息有顷,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公有恙,众卿当去探视。廷尉?”

    肥义跨前一步:“微臣在。”

    “退朝之后,本宫也去探望三叔公,由你安排吧。”

    “微臣遵命。”

    赵雍抬头望向众臣:“君父龙体欠安,本宫暂代君父临政,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楼缓拱手启奏:“启奏殿下,秦国使臣樗里疾来朝,在殿外候见。”

    赵雍微微点头:“宣秦使上朝。”

    樗里疾走上朝堂,叩道:“秦公特使樗里疾叩见殿下!”

    赵雍摆手:“秦使免礼。”

    “谢殿下隆恩!”樗里疾再拜,“秦公听闻赵侯龙体欠安,特备薄礼一份,使微臣前来问聘,恭祝赵侯早日康复,万寿无疆!”双手呈上礼单,巩泽接过,呈予赵雍。

    赵雍扫过一眼,将礼单置于几上,抬头望向樗里疾:“赵雍代君父谢秦公美意,顺祝秦公万安。”

    “微臣定将殿下吉言转呈君上。秦公还有一请,望殿下垂听!”

    “特使请讲。”

    “秦、赵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和则俱兴,争则俱伤。今暴魏失道,庞涓肆虐,邻邦无不以虎狼视之。秦公欲与赵室睦邻盟誓,共伐无道之魏,恳请殿下恩准!”

    赵雍思忖有顷,目光转向安阳君。安阳君朝奉阳君的空位努一努嘴,赵雍会意,转对樗里疾道:“秦、赵睦邻结盟,当是赵国幸事,本宫可以定下。共伐强魏一事,关乎赵国安危,本宫稚嫩,不能擅专,请秦使暂回馆驿安歇,待本宫朝议过后,禀过相国,奏明君父,再行决断。”

    看到赵雍小小年纪,初次临朝,竟能应对得体,樗里疾大是惊异,免不得朝他多看几眼,伏身再拜:“微臣恭候佳音!”

    奉阳君府的庞大客厅里,文武百官及抬着礼物的仆从进进出出,申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地站在厅门处迎来送往。

    将近午时,府中客人渐少。申孙伸个懒腰,正欲寻个地方坐下稍歇,河间令申宝使人抬着一个大礼箱走进院中。申孙哈腰再迎上去,刚要揖礼,却见申宝扑通一声跪下,在地上朝他连拜数拜。申孙大吃一惊,飞身上前扶起,急道:“申大人,这这这……主公不在此处,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礼?”

    申宝起身,朝申孙再掬一躬,一本正经地说:“家老客气了!天下申门无二姓,下官听闻家老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老必是打申地来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儿在此斗胆攀亲,与家老也算是同门同宗了。按照申门辈分,下官当是孙辈,孙辈见了祖辈,莫说是个响头,纵使三拜九叩,也是该的。”

    申孙呵呵笑道:“不瞒大人,自申国绝祠,申氏一门四散五裂,满天下都是了。不究咋说,但凡姓申的,见面就是亲人。不久前,韩相申不害过世,在下还使人前往吊唁呢。”

    申宝揖道:“家老能认下官,是下官福分。”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上,“听闻相国贵体有恙,下官甚是忧虑,昨夜一宵未眠,今儿一大早,在下四处采办这点薄礼,不成敬意,只盼相国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申孙接过礼单,略扫一眼,心头一怔,抬眼瞟向礼箱。申宝忙站起来,走至箱前,打开箱盖,现出六排金块,每排六镒,总共三十六镒。

    申孙敛起笑脸,脸色微沉,转对申宝,不温不火道:“说吧,一家子的,你送如此厚礼,想是有所求了。”

    申宝赔笑道:“家老有问,下官不敢有瞒。下官家庙、双亲尽在晋阳,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下官甚想调回晋阳,一来为国尽职,二来也好全个孝道。下官不才,这点私念,还望家老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我说你个申大人哪!”申孙面色稍懈,重现一笑,摊开两手道,“晋阳是赵国根基,君上陪都,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再说,以大人之才,河间令已是足任,大人此来,一张口就是晋阳令,岂不是让主公为难吗?”

    申宝从袖中再次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

    申孙接过,打开锦盒,见是一只工艺考究的玉碗,望着申宝笑道:“嗯,是个宝物!哪儿来的?”

    申宝低声道:“此为下官祖传之物,特意孝敬家老大人。”

    “呵呵呵,”申孙脸上浮出浅笑,将锦盒合上,递还过去,“既为申大人镇宅之宝,在下不敢夺爱。”

    申宝急了,两腿一弯,跪地又叩:“家老若是不受,下官就不起了!”

    “唉,”申孙收起锦盒,出一叹道,“申大人如此相逼,在下就不好驳面了。不过——”将锦盒纳入袖中,弯腰扶起申宝,“大人所求之事,在下虽可尽力,但成与不成,还要看大人造化。”

    申宝连连拱手:“是是是,这个自然。下官谢家老栽培!”

    申宝走后,申孙又候一时,看到再无客人,吩咐仆从清点礼品和礼金,安排入库,亲手整出一个清单,纳入袖中,抬腿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处密宅,宅边是个荷花池,只是眼下时令不到,荷叶尚未露头,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门楣上是奉阳君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听雨阁。

    这儿安静、空畅,既是奉阳君的书斋,也是他私会友人之所。

    厅堂正中,奉阳君闭目端坐,公子范、左师、司徒、赵宫内史等七八个朝中重臣侍坐于侧,皆在垂听御史讲述朝堂之事。

    御史讲得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喜形于色。待御史收住话头,公子范情不自禁,对奉阳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没人了!”

    众臣皆笑起来。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朝中百官,没有不听主公的。”

    见众人止住笑,奉阳君轻轻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没说什么?”

    “回禀主公,”御史拱手道,“殿下询问主公为何不来上朝,安阳君说,”略顿一下,轻咳一声,学舌安阳君,“‘回禀殿下,微臣不知。’”

    因他学得极像,众人复笑起来。

    奉阳君再次摆手,探身急问:“后来呢?”

    御史摇头:“后来就不再吱声了。微臣见朝堂冷场,这才禀报主公偶感风寒,贵体欠安之事,殿下当即吩咐肥义前去安排,说要亲来探视主公。”

    “哦?”奉阳君怔了下,探身问道,“殿下何时前来探视?”

    “微臣不知,想是后晌吧。”

    奉阳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来看看更好。”转对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满,燕公已派大将子之引三军六万阻我,我想再调晋阳守军两万协防代郡,镇住燕人。待会儿殿下前来,我就向他讨要虎符,八弟亲走一趟晋阳,不知意下如何?”

    “舍弟谨听三兄。”

    “还有,”奉阳君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递给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传我口谕,暂摄主将之位,节制三军。待大事成日,赵国大将军之职就由八弟继任!”

    听到奉阳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沙哑,跪地叩道:“微臣领旨!”

    奉阳君亲手将他扶起:“八弟快起!”转向旁侧的一个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显然是特意从洪波台赶来的,见奉阳君问他,忙拱手道:“回主公的话,君上高烧未愈,这又患上痨症,听太医说,至少还要静养三月。痨症甚是娇气,看那样子,下官在想,君上怕是走不下洪波台了。”

    “三个月?”奉阳君捋须有顷,点头道,“嗯,能有这点时间,也就够了。”转对众人,“诸位爱卿,尔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务要谨小慎微,静候本公旨意,不可擅发议论,不许捅出乱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报。”

    众臣叩道:“微臣领旨!”

    众人退出,奉阳君又坐一时,缓步走出户外,对着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残枝败叶凝视有顷,开始活动拳脚。

    申孙打远处走来。

    奉阳君见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脚,问道:“客人都来齐了?”

    申孙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个账簿,双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说,中大夫以上大人计二十四员,这是礼单。”

    奉阳君接过礼单,一边翻阅,一边说道:“你去拟个条陈,凡上此单之人,可视原职大小,晋爵一级。没有实职的,补他实缺。”

    “老奴已拟好了。”申孙从袖中又摸一块丝帛,双手呈上。

    奉阳君接过,看也未看,顺手纳入袖中,仍旧翻那账簿。

    翻至最后,奉阳君的目光突然凝住,转向申孙:“金三十六镒?这个申宝是谁?为何送此大礼?”

    “回主公的话,此人原系肥义手下参将,见主公势盛,于去年托司徒门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见主公有恙,借机再表忠诚而已。”

    “嗯,”奉阳君点下头,“我想起来了。好像已经升他什么令了?”

    “河间令。”

    “对对对,是河间令。他干得如何?”

    “老奴探过了。河间原本盗匪丛生,仅此一年,听说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哦?”奉阳君大是惊叹,“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圣明。”申孙忙道,“此人不但是个人才,对主公更是忠诚不贰。依奴才之见,可否让他驻守晋阳?”

    “晋阳?”奉阳君微微皱眉,“河间不过一个县邑,晋阳却是边疆大郡,统辖四县八邑。若用此人,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万一有失,岂不误了本公大事?”

    申孙眼珠儿一转:“正是因为晋阳是大郡,主公更须倚重可靠之人。”凑近一步,声音压低,“晋阳守丞赵豹向来不服主公,申宝若去——”

    “好吧,”奉阳君约略一想,点头允道,“先使他到晋阳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绩,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宝,要他多睁只眼,不可与赵豹硬争,只要做到心中有数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孙的话音刚落,前堂主事飞也似的跑来,跪地禀道:“报,殿……殿下来了!”

    奉阳君一怔,急对申孙道:“去,迎殿下入堂,一刻过后,带他前去寝宫!”

    申孙领命而去。

    一刻过后,在申孙引领下,廷尉肥义陪太子雍径去奉阳君寝宫,进门就见奉阳君斜躺在床榻上,头上缠一白巾,榻前放着一只药碗,碗中是半碗汤药。

    申孙唱道:“殿下驾到!”

    太子雍、肥义走进,房中众仆跪地迎候。奉阳君吃力地撑起一只胳膊,看那样子是要下榻行礼。

    太子雍急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阳君欠身拱手,苦笑一声:“雍儿,三叔公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奉阳君道:“听闻三叔公贵体欠安,雍儿急坏了,下朝即来探看。三叔公,这阵儿您好些了吧?”

    奉阳君再次苦笑一声:“谢殿下惦念。些微风寒,不碍大事。”

    太子雍泣泪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儿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公和四叔公,谁想三叔公您也——”

    奉阳君神色微凛,故作不知:“听殿下语气,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泪水,点头道:“秦使樗里疾来朝,欲与我结盟伐魏。结盟伐国,均是大事,雍儿不知如何应对,还望三叔公定夺。”

    “哦?”奉阳君佯作不知,惊讶道,“秦人又来结盟伐魏了,安阳君可有应策?”

    太子雍摇头道:“雍儿询问四叔公,四叔公说,典章礼仪、宫中诸事、柴米油盐可以问他,邦交伐国、外邑吏员任免,当问三叔公。”

    奉阳君心中不禁一颤,因为太子雍此话,无疑是在向他申明权限。他虽为相国,却只掌管赵国外政,赵国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马三府,由安阳君直接辖制,赵肃侯始终不让他插手。近年来司徒虽说投在他的门下,然而,若无安阳君封印,他连一车粮米也不敢动用,否则,就是谋逆之罪。

    奉阳君迅速镇定下来,轻叹一声:“唉,君兄让我与你四叔公共辅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公竟然推个一干二净,自己去图清闲。”

    太子雍长揖至地:“国中大事,有劳三叔公了。”

    “唉,”奉阳君又叹一声,“如此看来,也只有三叔公勉为其难了。”伸手摸碗,太子雍顺手端起,捧至奉阳君手中。

    奉阳君轻啜几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公说,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敌,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几年来,中山招兵买马,屯粮积草,暗结魏、齐,扰我边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太子雍面呈忧虑:“三叔公意下如何?”

    “魏、齐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挤对赵、燕。三叔公以为,殿下可许秦人睦邻,暂解西北边患,而后调晋阳守军入代,威服中山!”

    肥义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脚尖。太子雍假作不知,当即允道:“就依三叔公。”

    “只是,”奉阳君迟疑一下,“调防边地守军必验虎符,虎符又是君上亲掌。眼下军情紧急,君上却——”

    太子雍点头道:“三叔公勿忧。既然军情紧急,雍儿回去即奏请君父,讨来虎符,交与三叔公就是。”

    “如此甚好。”奉阳君长出一气,从枕下摸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还有,这是一些吏员的职缺调防,也请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过名单,细细审看一阵,微微一笑,将单子放下:“此为三叔公职内之事,不必奏请,自去办理就是。若需雍儿印鉴,三叔公可使人至信宫加盖。”

    奉阳君没有料到太子雍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所有请求,稍稍一怔,欠身谢道:“老臣谨听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公身体不适,雍儿就不多扰了。”

    奉阳君再欠一下身子:“殿下慢走。”

    返宫途中,肥义两腿夹马,紧赶几步,与太子车乘并齐,大声问道:“殿下,晋阳守军怎能擅自调离呢?”

    赵雍扫一眼肥义:“为何不能调离?”

    “殿下!”肥义急道,“晋阳为河东重镇,赵国根基,断不可失啊!”

    “岂有此理!”赵雍瞪他一眼,“三叔公久治国事,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吗?”

    “哼,什么久治国事!”肥义不服,强自辩道,“相国此举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看出来没,奉阳君他……压根儿就是装病!”

    赵雍似是没有听见,反问肥义:“你认识一个叫申宝的人吗?”

    “认识。”肥义应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参军!”

    “哦?”赵雍似是对他大感兴趣,“讲讲此人。”

    “十足小人一个!”肥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只要给他金子,连亲娘老子他都敢卖!不过,此人真也是个精怪,见在微臣身边没有奔头,暗中去舔奉阳君家宰申孙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当上河间令了。怎么,殿下问他何事?”

    赵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人又升官了,晋阳都尉。”

    肥义一下子呆了,大睁两眼望向赵雍,正欲询问,赵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你若是不放心此人,可以安排几个人,看看他都干些什么。”

    回宫时天色已暗。肥义召来手下军尉,要他领人乔装改扮,暗中盯住申宝。

    申宝在邯郸有处宅院。军尉几人扮作闲散人等,将那宅院四处守定。没过多久,宅门洞开,一辆轺车驶出院门,一溜烟而去。因在城中,马车走得不快,军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与另外两人紧跟而去。

    轺车连拐几个弯,在一家客栈前停下。三人上前,见匾额上写的是“夜来香客栈”,里面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军尉又留一人在外,与一人跟进去时,已不见申宝。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军尉从袖中摸出一枚赵国刀币,塞给小二,悄声问道:“方才那人何处去了?”

    小二接过刀币,探他一眼,悄声问道:“客官问的可是申爷?”

    军尉点头。

    “请随我来。”

    小二引军尉步入后院,拐过一个弯,指着一进院子,悄声道:“客官要找申爷,可进那个院里。小人告辞。”

    军尉点点头,见小二走远,指墙角对从人道:“你守在这儿,有人进来就咳嗽一声。”言讫,蹑手蹑脚地走近小院,在门口停下。

    房门紧关。军尉抬眼四顾,见旁有矮墙,纵身一跃,飞身上去,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沿屋顶移至小院,望见客厅里灯光明亮,申宝与一人相对而坐,各举酒爵。旁又站一人,显然是那人的仆从。

    那人举爵贺道:“在下恭贺申大人荣升晋阳都尉!”

    申宝亦举爵道:“若不是特使大人解囊相赠,在下何来今日?”

    听到“特使”二字,军尉陡然意识到那人是秦国特使樗里疾,大吃一惊,屏住呼吸,伏在瓦上,侧耳细听。

    樗里疾笑道:“申大人客气了。以申大人之才,晋阳都尉一职,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请秦公,封大人为河东郡守,统领河东防务。”

    申宝眼睛睁圆,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樗里疾起身,亲手扶他:“申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之才,莫说是在下,纵使秦公,也早听说了。在下此来,也是慕名求请啊!”

    申宝又拜几拜:“谢秦公抬爱!谢上大夫提携!”

    通往邯郸的乡野小道上,风尘仆仆的苏秦迈开大步,边走边啃干粮。苏秦连啃几口,从身上摘下一个葫芦,打开塞子,咕噜咕噜又灌几口凉水,将塞子复又塞上。

    苏秦突然顿住脚步,蹲下身去,脱下小喜儿为他做的最后一双布鞋,拿在手里端详一阵,见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摇摇头,“啪”的一声甩到旁边草丛里,从背囊里取下一双草鞋穿上,试走几步,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走有几个时辰,苏秦拐入一条大道,行人渐多起来。苏秦抬头望去,见远方现出一道城墙和一座甚是雄伟的城门,知是邯郸已到,咧嘴笑了。

    苏秦加快脚程,不消半个时辰,已抵达邯郸南门。门大开,等候进城的人排成长龙,等待守卒盘查。因去年曾经来过这儿,苏秦熟门熟路,不费任何周折就已通过盘查,信步走在邯郸的大街上。

    苏秦沿街走向赵宫方向,将近宫城时,苏秦放慢脚步,两眼瞄向两旁的客栈,希望能寻到一家便宜点的。

    正在此时,一个卖烧饼的挑担照面走来,边走边唱:“卖烧饼喽,正宗郑记烧饼,香脆麻辣,一个铜板两只,不好吃退钱!”

    烧饼的香味儿吸住了苏秦。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从袖中摸出一枚铜板:“卖烧饼的,来两只。”

    卖烧饼的接过铜板,拿出两只烧饼。苏秦显然饿坏了,转身就是一口。不料刚走几步,卖烧饼的朝他大叫:“官家,请留步!”

    苏秦听出是在叫他,顿住步子,回头望他。卖烧饼的急步赶上,将铜板递还给他:“官家,钱错了!你这钱是周币,小的只收赵币!”

    经他这一提醒,苏秦方才想起自到赵国后,尚未兑换钱币。周币与赵币都是铲钱,但重量不一,外形略有差异,若不细看,识不出来。

    苏秦赔笑道:“卖烧饼的,在下是周人,刚至此地,身上只有周币,没有赵币。”

    卖烧饼的急道:“掌柜交代,小人卖饼,只收赵币,不收其他钱,客官这是周币,不是赵币,小人这饼不卖了!”

    苏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个大缺口的烧饼:“这——”

    卖烧饼的打眼一看,顿足叫道:“这……这可咋办?小人这饼都是有数的,小人这般回去,还不让掌柜骂死?你这客官,快赔小人烧饼!”

    苏秦略略一想,将那只未咬的烧饼还他,又从袋中摸出一枚周钱,赔笑道:“伙计,这饼我已咬过一口,不好还你。我这赔给你两枚周钱,你把这钱拿回去,保管你家掌柜夸你!”

    卖烧饼的却哭起来,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周钱,我只要赵币!”

    显然这是个刚入行的伙计。苏秦苦笑一下,见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发尴尬,正自苦思摆脱之计,有人从袖中摸出一枚赵币递予卖烧饼的:“小伙子,我这枚是赵币,替这位客官付你。”

    卖烧饼的接过一看,连连打揖:“小人谢官家了,谢官家了!”

    苏秦抬头一看,见是贾舍人,又惊又喜:“贾兄!”

    贾舍人揖道:“舍人见过苏子。”

    苏秦忙还一礼,不无兴奋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贾兄。”

    “在下候你多时了!”贾舍人呵呵乐道,“不瞒苏子,你一踏进南门,在下就觉得像,只是苏子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认,又不忍错过,只好跟在后面。若不是遇到这桩事儿,在下真还吃不准呢。”

    苏秦审视一眼自己的破旧衣冠,笑道:“贾兄也以衣冠取人?”

    贾舍人大笑起来:“既然是人,能无衣冠乎!”

    “咦!”苏秦似是想起什么,收住笑容,“贾兄方才说,贾兄在此候有多时了,在下愚钝,敢问此话何解?”

    贾舍人避而不答,笑问:“苏子可有歇脚之处?”

    “在下刚至邯郸,尚未寻到可意店家。”

    贾舍人手指前方:“在下寄身丰云客栈,房舍还算宽绰。苏子若不嫌弃,权且与在下同住如何?”

    苏秦正因囊中羞涩而为下榻之处犯愁,连忙揖道:“承蒙贾兄关照,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贾舍人还一揖道:“苏子,请!”

    “贾兄,请!”

    二人径投丰云客栈,贾舍人引苏秦走入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苏秦的住室,召来小二,要来几盘小菜,一坛陈酒,倒满两爵,举爵道:“苏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爵,为苏子接风。”

    苏秦执爵于手,却不举爵,问舍人道:“在下方才所问,贾兄尚未回复呢。”

    “不瞒苏子,”贾舍人放下酒爵,缓缓说道,“自苏子走后,秦公甚是懊悔,特使在下赶赴洛阳寻访苏子。旬日之前,在下寻至轩里,见到令弟苏代,他说苏子前一日刚走。在下问询苏子去向,闻知你奔邯郸来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苏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车马,走的是大道,自是无缘碰上。在下只好快马加鞭,先至邯郸,寻下这家客栈,日日守在南门口,果真守到苏子了。”

    苏秦举起酒爵:“有劳贾兄了。”

    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子,为苏子接风。”

    二人饮毕,苏秦放下酒爵,望着贾舍人:“看这样子,贾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阳?”

    贾舍人重重点头:“是秦公之意。秦公要在下务必寻到苏子,请苏子再去咸阳。秦公再三明言,欲举国相托,以成苏兄壮志。”

    苏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说,贾兄怕是白跑一趟了。”

    贾舍人略怔:“哦?苏子不愿再去咸阳?”

    苏秦点头。

    贾舍人小酌一杯,轻声叹道:“唉,错失苏子,当是秦公终生之憾。”

    苏秦又是一笑:“秦公若用苏秦,亦当是苏秦终生之憾。”

    贾舍人惊问:“苏子何出此言?”

    苏秦搬起酒坛倒满两爵,举爵道:“在下与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何能共谋?”

    贾舍人愈加迷茫:“苏子志在一统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统天下,缘何却说志不同、道不合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缓缓说道,“秦公之志只在一统,苏秦之志,一统不过是个开启。”

    “此话怎解?”

    “不瞒贾兄,”苏秦小啜一口,眼光从贾舍人身上移开,转向户外,“说秦失利之后,在下冥思数月,总算悟出一条治乱正道。”

    贾舍人两眼大睁:“请问苏子正道何在?”

    苏秦收回目光,转望贾舍人:“贾兄可否先答在下几问?”

    “苏子请问。”

    “百家之学,皆为治乱。敢问贾兄,诸子皆欲治乱,目的何在?”

    贾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归太平圣道。”

    苏秦点头:“再问贾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贾舍人略略一怔:“苏子在咸阳时不是讲过这个吗?天下相安之道,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是的!”苏秦再次点头,“在下还说过,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若要治乱,天下唯有一统。”

    “苏子之论,舍人深以为是。”

    “谢贾兄支持。再问贾兄,天下七强,终将归于谁家?”

    “以苏子在咸阳所论,天下或归于秦!”

    “正是!”苏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确说过,未来天下,必将是齐、楚、秦三国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终得鹿者必将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国归秦,四海一统,请问贾兄,这个天下真能相安吗?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间吗?”

    “这——”贾舍人答不上来,垂下头去。显然,数月不见,苏秦的思考又进一步了。

    “唉,”苏秦眼望舍人,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在下在咸阳时所论,实在天真。所上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标而不治本。标治而本不治,天下纵使一统,又有何益?”

    “敢问苏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贾舍人抬头问道。

    苏秦凝视面前的几案,声音低沉而坚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不过是个手段,治心才是务本正道。若是我等只为治乱而治乱,只以强力统一天下,纵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会更乱。”

    “苏子所言甚是,”贾舍人沉思有顷,点头道,“天下若是只以强弱论之,这个世界真也是永无宁日。”

    “是的,”苏秦附和道,“眼下诸侯逞强纷争,互不相让,天下若要一统,必恃强力。以在下眼界观天下大势,有此强力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阳数月,在下细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无悲悯,唯以强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统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强之国,毫无悲悯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贾舍人垂头再入冥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苏秦:“看来,苏子是要摒弃一统帝策,走诸侯相安之路了。”

    苏秦点头。

    “只是,”贾舍人稍加迟疑,接道,“一如苏子所言,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苏子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

    “合纵。”

    “合纵?”贾舍人一怔,“何为合纵?”

    “贾兄请看,”苏秦抬眼一抡,将几案上的碗碟尽数收起,在几案一端的两侧各摆一只大碗,边摆边说,“这是齐国,在东面,背后是海;这是秦国,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坛摆在几案的另一端,“这一大片是楚国,在南面,有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拿起四盏小碟,依序摆在酒坛的北面,夹在两个大碗之间,又在其中间隙散布些许泡枣,指着它们,“从这儿到这儿,依次是韩、魏、赵三晋,这盏碟子是燕,越国本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只坛里;北方诸胡、西方诸戎、南方诸夷、泗上诸侯、中山、义渠等,皆小而软弱,难成气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阵势,好久方才抬头,“贾兄可否看出名堂?”

    贾舍人睁大眼睛,凑前一阵,又仰后一阵,仍是不得其解,摇头道:“这是天下势图,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为合纵,还请苏子指点。”

    “既然贾兄谦让,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苏秦望着几案又审一时,侃侃说道,“方今天下,成败只以强弱论之。强大则盛,盛必欺人;弱小则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数以千计,没有一例是以弱欺强、以小凌大的。”苏秦手指几案:“贾兄看这天下大势,齐、秦、楚三国,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势,伏卧于东、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间是韩、赵、魏三晋,三晋犹如三只饿狼,犬牙交错,你撕我咬;唯独燕国偏安于东北一隅。”

    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地望向苏秦。

    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表,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

    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

    “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于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

    “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地接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

    “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禁道,“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

    “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不妄动。大国不妄动,小国不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可以始治矣。”

    “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

    “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至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翟的天下兼爱,杨朱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

    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行三拜大礼:“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三拜!”

    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

    贾舍人拜过三拜,方才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苏秦起身,绕过几案,朝贾舍人对拜三拜,不无感动道:“有贾兄鼎持,苏秦一定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贾舍人起身,坐下,朝苏秦打一揖:“非舍人鼎持。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

    “正是。”苏秦回一揖道,“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无力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点头道,“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谢贾兄了。”苏秦拱手揖道,“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予苏秦。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道,“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到邯郸之事透与安阳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一忽身从榻上坐起,望他一眼,微微笑道:“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着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公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轻轻“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公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因而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并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他还说些什么?”

    “三叔公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公、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都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照准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公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手下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望着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安排肥义将军暗查。”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从袖中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轻拍了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这个头,寡人在这榻上,也能安睡一时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父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晋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寻空会一会他,看看他是何等狂法。”

    “儿臣领旨。”

    丰云客栈里,苏秦正在与贾舍人叙谈赵宫情势,店家走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一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就是。”

    “有位客官寻你。”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来寻,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瞟贾舍人一眼,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好事这就上门了。”

    苏秦抱拳道:“贾兄稍候,在下去去就来。”

    贾舍人亦抱拳道:“舍人恭候佳音。”

    苏秦随店家走至门口,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趋前问道:“先生可是洛阳苏子?”

    苏秦回道:“正是在下。”

    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果是有些气度。”略一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已摸清赵宫内情,自然知道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避至一边,侧身指向街上的车驾:“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苏秦再次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跳上车,肥义扬鞭,车马急驰而去。不一会儿,车驾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面写着“风雅园”三字。听见声响,有人迎出,赶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朝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言讫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太子了,急拜于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圆睁大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颔首,指着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坐!”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抬眼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仪态却是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道:“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还望苏子宽谅。”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顺口答道。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大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却是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依旧是不假思索,回答得干脆利落。

    肥义不解,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却是兴味盎然,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四塞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他道:“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那老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太子雍两眼放光:“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陡然打住不说,目视太子雍、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得傻了,愣在那儿,再无一句反驳话语,睁大两眼直盯苏秦。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满怀信心地点头:“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合纵?”太子雍一怔,沉思有顷,探身再道,“赵雍稚嫩,还请苏子细细讲来。”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闻讯迎出府门,接到公子范等,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并排。两块虎符完美地合为一体。赵豹见到毫无破绽,跪地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道:“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上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进发。

    第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几骑飞马入城,直驰郡守府求见赵豹,为首一人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予赵豹。赵豹看过,脸色微变,有顷,冷冷一笑,安排来人歇息,尔后使人召来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赵豹引申宝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可是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何敢再来?”

    “唉,”赵豹缓缓摇头,“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一举调走两万,本将心里,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意味深长地望着申宝,“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之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道,“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申宝面现不快,本欲发作,又想起申孙要他不可生事之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亲随仆从,吩咐他道:“你速回邯郸,将此密函呈送樗里大人!”

    亲随收起密函,朗声应道:“小人遵命!”

    洪波台中,太子雍缓缓奏道:“雍儿已奉旨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微微欠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的笑容渐渐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做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荐苏子予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道:“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阁。听雨阁里早已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于厅中主位。

    申孙进门禀过,司徒趋前叩道:“下官叩见大人!”

    奉阳君指着身边一个空席:“坐吧。”见他坐下,微笑着责道,“丁大人,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道:“大人有召,下官哪敢迟到半步。只是下官临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急问,“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相国,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公子范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下官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点头道,“如此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闻听此言,御史不无惶惑地望着奉阳君:“下官有一事不明。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一般,为何却在这里舍近求远,绕如此之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看一眼御史,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御史此言一出,众臣尽皆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相,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经他这么一说,众臣也都低下头去。

    奉阳君抬眼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大人,”御史奏道,“微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道,“嗯,有意思!”

    司徒却是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驾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几位诸臣,矫诏谋位,其中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跟他趟这一趟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

    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你是够笨的!”奉阳君望着他呵呵笑道,“‘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听了,心中自是有数。果如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太子,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仓皇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皆是一惊。

    御史大夫接道:“大人解的是,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微臣颇有微词,近日却是亲近起来。微臣认为,里面定有深意!”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你速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躬身迎出府门,寒暄过后,携其手直入后堂。二人分宾主坐定,奉阳君抬头望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似吃一惊:“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这一阵儿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顺口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说这些干啥!”奉阳君苦笑一声,抬头道,“说起君兄,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略顿一下,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甚是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兄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决定辅佐四弟承继大统之位!”

    “三哥!”安阳君赶忙拱起双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

    “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

    “三兄抬爱,愚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只是三哥有所不知,愚弟虽然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愚弟多矣!”

    奉阳君身子趋前:“三弟之意是——”

    “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

    “谢四弟抬爱!”奉阳君面现喜色,连连作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起身揖别。

    安阳君送到府外,返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急急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安阳君眉头略皱,思忖有顷,点头道:“既是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楼缓不解地问,“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

    “大人是说,”楼缓似是仍不明白,两眼望着安阳君,“相国不是只虎?”

    “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

    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道:“既然他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

    “君上在等时机。”

    “时机?”

    “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

    楼缓若有所悟:“经大人这么一说,君上将苏秦荐与奉阳君,是另有深意了。”

    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能说说君上有何深意?”

    “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说完,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侧的书房。

    奉阳君正在听雨阁外面的草坪上舞剑,申孙急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哈腰候立于侧。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扭头望向申孙:“何事?”

    “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

    “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

    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奉阳君打个惊怔,问道:“如此说来,此人是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与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与主公,让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是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嘿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心思,“那厮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去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是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因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来到前厅,一进门就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亦忙起身还礼:“有劳家老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一怔:“此是为何?”

    申孙低声解释:“是这样,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全由主公一人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道:“烦请家老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再至厅中,拱手让道,“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亦拱手还礼:“家老先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走入后花园,趋入听雨阁中。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

    奉阳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让道:“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说:“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里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木兄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听到此处,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过来,抬眼望向申孙,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竟无一语出口。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啊!”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后急急返回,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在此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奉阳君又思一时,点头道:“嗯,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申孙眼珠儿一转:“依小人观之,苏子言辞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这事儿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有顷,奉阳君面上渐现笑意,点头道:“嗯,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阁里。奉阳君依旧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坐下,申孙坐于对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苏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国大人,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道:“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在赵,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话锋一转,目视奉阳君,打住不说了。

    奉阳君的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收回目光,再次转向奉阳君:“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竟是丝毫儿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两眼微闭。

    苏秦甚是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他道:“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老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道:“在下愚笨,还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兵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一席话,申孙听得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长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应策?”

    苏秦却不睬他,依旧望着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因而,苏秦以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虽觉奇怪,但仍说道:“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讫,目光不无期待地直射奉阳君。

    候有一时,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大皱,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国保重,苏秦告辞。”径自起身。

    奉阳君却是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申孙急了,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了。”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却是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转向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离去,申孙略怔一下,急追上来,一直送至门口。

    苏秦埋头走出府门,停下脚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老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好将话头挑开:“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略显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主公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因而力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听毕,如雷贯耳,一时竟是呆在那儿,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昂首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国驿馆,对秦使樗里疾耳语有顷。

    樗里疾大是惊疑,抬头急问:“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已来半月了。”

    “半月?”樗里疾脸上一沉,横眉责问,“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众弟兄将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府、安阳君府里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突然前去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苏秦,急来禀报。”

    樗里疾面色稍懈:“起来吧。这么说,也不能怪你。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樗里疾思忖一时,点头对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樗里疾刚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大人。守卫禀过,樗里疾传他进来。

    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进客堂,见到樗里疾,躬身问道:“您是秦国特使樗里大人吗?”

    樗里疾道:“正是在下。壮士是——”

    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将军门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有密信呈报。”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

    樗里疾匆匆阅毕,对那人道:“因事关机密,本使不再复信了。你回去转呈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樗里疾走到一处,拿出十金,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个算是酒钱。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十金,匆匆离去。

    樗里疾见那人走远,迅速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樗里疾也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径朝丰云客栈驰去。

    使樗里疾始料不及的是,赵人不是魏人,在列国馆驿里早有肃侯安置的眼线。樗里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前往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巩泽。巩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此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看到密奏,当即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也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道:“拖它两个月,你处理去吧。”

    安阳君转身就要离去,楼缓抬头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安阳君扭过头来:“是何趣事?”

    “是苏秦的事!”

    “哦?”安阳君饶有趣味地问,“苏秦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若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的尴尬处境,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道:“奉阳君根本没有听见。”

    “哦?”安阳君一怔,“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呢?”

    “因为奉阳君的两只耳朵全被棉球塞上了。”

    安阳君又怔一时,方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下官已经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

    “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是昏头了。”

    “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要想合纵三晋,绝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掌柜,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樗里疾驱车来到丰云客栈,从小二口中得知苏秦尚未回来。

    贾舍人闻报迎出,见是樗里疾,拱手见礼。樗里疾还过礼,二人走入堂中,分宾主坐下。

    樗里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贾先生见谅。”

    贾舍人亦拱手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没有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

    樗里疾笑道:“是贾先生客气了。在下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此来也想见见苏子。”

    “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看来还得小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在樗里疾几上放上一杯。

    樗里疾谢过,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的茶真是与众不同,已是人在邯郸了,喝起来竟然还有一股终南山的味。”

    贾舍人微微一笑:“谢上大夫褒扬。”

    樗里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可是切切盼着他呢。”

    贾舍人轻叹一声:“唉,苏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樗里疾惊道,“此又为何?”

    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

    樗里疾听毕,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

    贾舍人摇头道:“恐怕苏子是不会去的。”

    樗里疾显得甚有自信:“这倒未必。公孙衍原也铁心为魏室效忠,到后来还不是前往秦国去了?”

    “那是公孙衍,不是苏秦。”贾舍人的语气毋庸置疑。

    樗里疾想了想,对贾舍人道:“贾先生,他愿不愿去是一回事,我们努力让他去是另一回事。您看这样好吧,待会儿苏子回来,我们一道劝他,说服苏子前往咸阳。苏子若是不去,我们再生其他办法。”

    贾舍人不及应答,外面已传来苏秦与小二的对话声。不一会儿,脚步声已至门口,苏秦推门进来。

    樗里疾起身,拱手致礼:“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

    苏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阳见面的事,抱拳还礼:“在下苏秦见过木先生。”略顿一下,又补半句,“也见过上大夫大人。”

    樗里疾笑道:“听闻苏子在此,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

    苏秦亦笑一声:“上大夫是贵客,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上大夫大人,请坐!”

    二人坐定,樗里疾开门见山:“苏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苏子,不想苏子先行别去。秦公听说苏子离去,特使公子华一路寻至函谷关,因大雪纷飞,竟是未能寻到苏子。秦公又使在下追访,在下访至小秦村,得知苏子已出函谷了。”

    苏秦问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独臂兄家?”

    “正是。”樗里疾笑道,“在下还见到了秋果姑娘。据独臂兄说,秋果姑娘与苏子甚是有缘,苏子亲口答应三年后上门迎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苏秦脸色微红,点头道,“不过,在下答应的是三年之后前来迎她,不是娶她。在下赴秦,两番遭遇不济,若不是秋果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活不到今日。秋果救命大恩,在下当有回报。在下有心认秋果姑娘为义女,只是眼下处境尴尬,自身尚难保全,何能顾及他人?在下允诺三年之后前去接她,怕也把话说大了,听起来倒像是个托辞。”

    “原来如此。”樗里疾似是一怔,敛住笑,微微点头,“苏子为人,实令在下钦敬。只是,老秦人处事实诚,既与苏子有诺在先,必也会恭候苏子光临。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个想法。”说罢止住话头,目视苏秦。

    “上大夫有话请讲。”

    樗里疾侃侃言道:“纵观天下,可栖大鹏者,秦也;胸怀天下者,秦公也。苏子不远千里赶赴赵地,无非是想成就人生伟业。秦公既有诚意重用苏子,苏子何不顺势与在下返回咸阳,成就一生辉煌?”

    苏秦苦笑一声,抱拳谢道:“苏秦与秋果姑娘有缘,与秦公却是无缘,烦请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说苏秦在此谢过秦公器重。”

    “不瞒苏子,”樗里疾有点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赵国只是名义,寻访苏子才是实务。临行之时,秦公特别叮嘱在下,要在下不惜代价访到苏子。秦公承诺,只要苏子愿去咸阳,秦公必以国事相托。”

    苏秦微微一笑:“恐怕上大夫此行,寻访苏秦只是名义,谋取晋阳方是实务吧。”

    樗里疾目瞪口呆:“苏子,你……此话从何说起?”

    苏秦又是一笑,抱拳道:“上大夫休要惊慌,在下戏言,随口说说而已。”

    樗里疾望一眼贾舍人,正色道:“在下恳请苏子,既是戏言,且莫外传。倘若赵人听信苏子之言,与秦交恶,由此引发一场刀兵之灾,可就不是戏言了。”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纵使有意告知赵人,赵人无耳,何以听之?”

    樗里疾奇道:“赵人无耳,此是何意?”

    苏秦摇头苦笑道:“方才在下如约去见相国大人,将个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相国大人却如一段木头,面上无一丝表情。苏秦惊奇,询问方知,相国大人早将两只耳朵里塞满棉绒了。”

    樗里疾闻言大怔,待回过神来,与贾舍人互望一眼,脱口笑道:“哈哈哈哈,苏子真是奇人有奇遇啊!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献策,趣闻轶事不知多少,但这塞耳听贤之事,却是苏子独遇了。”

    “是啊,”苏秦又是一声苦笑,“千古奇事竟让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话及此处,樗里疾不失时机道:“在下有一言,还望苏子垂听。方才听贾先生说,苏子大志是合纵三晋。三晋之中,赵人无耳,魏人也未必有聪。公孙鞅在魏一无所施,在秦却建盖世奇功;公孙衍一心为魏效力,魏王却将他视作反贼,颁布诏书四处缉拿。至于韩国,无论是内治外务,皆非建功之地。反观秦国,东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险,进可攻,退可守,当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继位,内整吏治,外谋邦交,天下人皆以为明主。依苏子智慧,当能看出。苏子是当今大才,大才唯遇明主方可施展,因而,在下窃以为——”顿住话头,拿眼扫视贾舍人。

    “上大夫所言有理。”贾舍人接道,“秦公诚意重用苏子,苏子当可考虑重返秦地,一展抱负。”

    苏秦朝二人连连抱拳,断然说道:“在下不才,唯有脾气倔强,一旦认准大道,即使走到绝境,断不回头。两位仁兄盛情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别无话语。”

    樗里疾愣怔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唉,人各有志,苏子执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为憾了。”起身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另有杂务,这就告辞。”

    苏秦、贾舍人起身,将樗里疾送至门外,拱手作别,复回堂中。

    二人闷坐一时,贾舍人道:“观眼下情势,苏子若以赵国首倡合纵,恐怕得再候一些时日了。”

    苏秦点头道:“贾兄所言甚是。不过,依在下观之,这个日子不会久远。”

    “苏子何以知之?”

    “奉阳君身轻权重,此番又趁赵侯病重,欲谋大位。谋事在阴不在阳,今日赵人皆知奉阳君有谋位之心,他的大祸也就到了!眼见已是大祸临头,偏这傻子看不出来,在下好意劝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苏秦又是一声嗟叹。

    贾舍人迟疑有顷,缓缓说道:“赵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阳君在朝又大权独揽,谋位不是没有可能。依在下观之,即使赵侯知他谋位,怕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时机未到。”听苏秦的语气,显然已是十足把握。

    “敢问苏子,是何时机?”

    “贾兄可知郑庄公与公叔段之事否?”苏秦望着贾舍人,“庄公继位,其胞弟公叔段不服,欲夺大位。几番请制,庄公皆许之。段以为庄公软弱可欺,开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张扬谋反。庄公见段谋反之心国人皆知,认为时机成熟,兴兵伐之,果然克段于鄢!”

    “苏子是说,赵侯也在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就是晋阳。”

    “晋阳?”

    “是的,秦人早已觊觎晋阳,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樗里疾使赵,必为此事。奉阳君识不出玄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两万大军调往代郡。晋阳是赵根基,万一有失,赵侯也就找到借口,奉阳君纵有百口,也难辩白了。”

    贾舍人大是惶惑:“赵侯若想除掉奉阳君,只需唤他进宫,暗伏刀兵,有多少也斩杀了,何必这么麻烦?”

    苏秦摇头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当年赵语得立,奉阳君功不可没。自任相国之后,奉阳君内外操劳,东征西战,有功于国,这是赵人谁都看得见的。这且不说,赵成更是赵语的胞弟,若是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残之事,叫史官如何记载?”

    “即使如此,赵侯总也不至于拿晋阳去作赌注吧?”

    “这就难说了。”苏秦应道,“按照常理,赵侯既然识破此谋,当有准备。”略顿一下,“不过,在下仍有一点未看明白,就是奉阳君为何要将晋阳守军调往代郡?虽说中山坐大,成为赵国腹中肌瘤,但奉阳君的眼下大事,并不是中山国啊。”

    “苏子若问这个,舍人倒知一二。”

    “贾兄快讲。”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两个士子,与他们闲谈,得知燕宫内讧,公子鱼为争太子大位,在武阳招兵买马,欲举大事。奉阳君调大兵于代郡,或与此事有关。”

    苏秦大惊,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二人何在?”

    “他们得知公子鱼重金聘才,说要投奔他去,这阵儿想是走了。”

    苏秦又思一时,起身揖道:“贾兄,在下欲小别几日,走一趟燕国。”

    贾舍人怔道:“去燕国何事?”

    “去帮一个人。”话未落地,人已进屋,开始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苏秦已经弄出一个包裹,挽在肩上,出门欲找舍人作别,见他已备好轺车候在门外。

    苏秦怔道:“贾兄,这是——”

    贾舍人笑道:“从这里到蓟城不下千里,苏子仅凭两条腿,要走多少时日?在下此马正值壮年,可代脚力。”

    苏秦连连摇头:“没有轺车,贾兄如何出行?”

    贾舍人笑道:“在下哪儿也不出行,只在此处候苏子回来。这辆轺车算是在下暂时出借苏子的。”

    苏秦拱手谢道:“既如此说,在下谢贾兄了!”从舍人手中接过马缰,跳上车子,再次拱手与舍人作别。

    贾舍人还过礼,顺口问道:“苏子此去,可要舍人做点什么?”

    苏秦略略一想:“就请贾兄关注赵宫情势,尤其是晋阳局势。若有风吹草动,就设法告知在下。”

    贾舍人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