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出门,在院中转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仍然有人把守,干脆踅回院中,径去后花园里,在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将近日来的前后经过细细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这且不说,他已看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必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即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此等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是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丝毫不顾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此等事情若是被人传扬出去,再为庞涓所知,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一棵树上。如今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陡然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心中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香女急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道:“回来了。”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一怔,旋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正欲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张仪笑道:“这阵儿不憋闷了。”
“哦?”香女又是一怔,“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请问姑娘——”
不待张仪说完,香女即打断他的话,敛神说道:“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张仪急忙改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结亲了,就该换个称谓。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香女直勾勾地望着他:“应称娘子!”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你香女吧。”不管香女是否愿意,当下接道,“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香女摇头,模样甚是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香女又是摇头,亦愈加尴尬,垂头喃声道:“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日后寻人学去。”
张仪朗声笑道:“学就不必了!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随便问问。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香女略一迟疑:“剑。”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真的?”香女又惊又喜,急忙跪下,闭眼对天暗祷几句,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张仪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香女极是叹服,点头道:“夫君说的是。夫君是神人,这个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哦?”张仪心里一怔,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又是一笑,示意婢女。婢女跑回房中,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夫君,此柄当是丈夫之剑。”
张仪接过,抽出一看,但见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脱口赞道:“好一柄吴钩!”
香女喜道:“夫君果是知剑。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意为夫君备下的!”
张仪脸上一热,旋即笑道:“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有一时,笑道:“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怎么,不好看么?”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家传剑法?”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这……”香女迟疑有顷,“夫君实在要问,奴家也只得说明。此剑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公孙剑法?”张仪思忖有顷,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示在下?”
香女喜道:“这个自然。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张仪略怔一下,旋即笑道:“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式。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将他纠正一番,二人就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真还习练起来,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精要,舞得也是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已毕,熄灯睡去。张仪躺到榻上,换上里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香女愣怔半晌,见张仪如此,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也浑然不觉。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并无任何声响。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竟开了。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是以为他已回心转意,对他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至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房门,再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到外面一看,四周悄无声息,天上残月朦胧。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了一个石块,见无任何反应,知是没有设防,心中大喜,快速摸至他早已看准的一处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出门之后,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不一会儿,就已拐过几处街道,看看身后,仍无一人追来。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思忖有顷,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谁呀?”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快开门,是我!”
男仆走过来,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道:“帐——”
不及他喊出来,张仪就已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嘘道:“别出声,快,屋里去!”
二人摸进屋中。男仆欲点油灯,被张仪止住。男仆见他如此这般,只好压低声音:“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喜结姻亲,已被公孙氏招为姑爷了。小的听闻此信,当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半夜三更——”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摆手止住他:“莫说这个了,账爷问你,公孙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仪沉声责道:“若是知道,账爷问你何用?”
男仆忙道:“小的知错。回禀账爷,公孙氏是巨商大贾,宛、叶诸地无人不知。”
“晓得了。”张仪点下头,顺口又问,“荆掌柜在吗?”
“小的不知。听人说,掌柜这几日出远门了。”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男仆笑道:“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张仪眼珠儿一转:“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掌柜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不想他竟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在下先谢过了!”
“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掌柜的马车送你出城。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掌柜,那些军卒大多识得掌柜的轺车,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遂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的服饰,朝男仆揖道:“在下谢你了。”
男仆依旧说道:“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
“你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待荆掌柜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此去越地了。”
“越地?”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账爷,”男仆垂头又想一阵,决然说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自拿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张仪连连摇头:“这事如何能成?”
男仆劝道:“账爷不必在意。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也罢,”张仪点头道,“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块铜币:“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也请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真是义仆!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男仆朝张仪揖道:“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张仪朝男仆回揖一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张仪快马加鞭,急驰半日,于午时左右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张仪听闻此事,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感到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他放慢车速,两眼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张仪大喜,催马过去。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跨入店内,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柜台边的小二朗声叫道:“小二,来客人喽!”
小二瞧他一眼,动也未动。
张仪一则摆脱了危机,二则又有饭吃,心情正好,不以为意地又冲小二大声叫道:“小二,听好了,来四碟小菜,一坛老酒——”话刚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急急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会惹出何事!”
此言一出,前面几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张仪听见,朝对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种气,你就过来,在下与你一人一坛,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后生原本侧身坐着,听完此话,干脆斜给他一个背脊。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张仪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数下,自语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缘何也有那种香味?”抠抠鼻子,“嗯,想是这鼻子受惊了!”
那后生听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张仪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过来,在下与你唠唠!”
白衣后生依旧丝纹未动,也不睬他。张仪被晾在这儿,正欲发话,小二从里面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摆在后生几案上,转身离去。
张仪肚中正饥,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见小二复提一坛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将坛子放下,摆好两只酒爵,撕开坛口封条,斟满酒,返身复站于柜台边上。
又候一时,张仪见小二依旧不动,真正急了,大声叫道:“小二,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见。
张仪急了,震几大叫:“小二,聋了吗?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没有反应。
张仪正自震怒,白衣后生将头上帽子朝下拉了一拉,端起酒爵,轻声说道:“这位仁兄,还是省点力气吧,小二是聋子,听不到。”
张仪急道:“那……掌柜呢?”
“掌柜出去了。”
小二是个聋子,掌柜又不在店中,看这样子,自己的菜肴一时半晌难以做出。欲待离去,一路上不知何处才有客栈,加之肚中实在饥饿难耐。
张仪正自无奈,那后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请你小酌一爵如何?”
张仪瞧瞧后生几案上的满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儿一转,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点下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这样吧,这案酒菜,钱由我出,算是我请你的!”
张仪这样说着,心里有了底气,起身径走过来,在后生对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满的酒爵:“来来来,小兄弟,在下请你了!”
那后生亦端起酒爵,抬起头来,望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请!”
张仪举起的酒爵刹那间悬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结一般,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装的香女!
好半天,张仪终于结巴出来:“是……是你!”
香女火一样的目光直盯着他,小嘴一噘,改用女声道:“就凭你身上那几块铜币,”扑哧一笑,将酒爵缓缓举至唇边,“还是奴家请你吧。夫君,干!”
张仪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香女从地上拣起酒爵,倒酒冲了冲,再次斟满,双手递予张仪:“夫君,来,奴家敬你。”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盯住她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的?”
香女笑道:“阿爹说过,按照楚地习惯,大婚之时,夫妻在三日之内,须臾不可分离。夫君与奴家大婚未过三日,夫君远行,奴家焉敢不从?”
张仪惊道:“这么说来,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香女摇头道:“不是身后,是身前!”
“身前?”张仪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与夫君有须臾分离,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较真?”
“唉,”张仪长叹一声,举起酒爵,“说的也是。来来来,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过几爵,匆匆填饱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从套上一辆驷马大车候于店外。二人跳上车去,御手也不问话,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走有一程,马车拐向南去,及至天晚,驰入一片山地,但见道路崎岖,峰回路转,只无一处人烟。
张仪眼望车窗外面,越看越是惊异,抬头问道:“香女,你……这是去哪儿?”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张仪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处吗?”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说确切一点,夫君欲去琅琊,是吗?”
张仪大惊:“你怎么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还知道夫君欲见越王,干一番人生大业!”
张仪沉思有顷,缓缓问道:“是在下酒后所言吗?”
香女摇摇头,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却又妄加猜测。”
张仪一怔,抬头望着香女,实是惶惑,一字一顿:“香女,在下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从实说来?”
香女扑哧一笑,歪头望着张仪,反问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说奴家能是何人?”
张仪张口结舌,正自无奈,马车已转入一条空谷,一阵疾驰之后,来到一处山寨。早有人打开寨门,马车直驰而入,在一处庞大的院门前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车子,望着惊疑不定的张仪:“夫君,天色已晚,请于此处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张仪四处一望,怔道:“此是何处?”
“夫君下来就知道了。”
张仪跳下车子,举目四顾,在昏暗的天光映衬下,隐约看到院门的匾额上写着“嵖岈山吴王寨”几字,正自思忖,香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请!”
张仪别无选择,只好跟香女走进院门。连过几道门坎,二人步入一进院子,但见里面灯火辉煌,院中竖枪般站着二十几个汉子。
张仪不无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厅,一进厅门,不禁目瞪口呆,因为坐在几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点头,和蔼地望着张仪。
香女扯他一把,张仪回过神来,两手一拱,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走至一边客位,席地坐下。香女紧跟过去,跪坐他旁边。
长者望一眼张仪:“听说贤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张仪看看长者,再看一眼香女,心中忖道,眼下看来,若是不说实话,断难脱身。再说,此老既以女儿嫁我,必也无心加害于我。
这样想定,张仪拱手揖道:“晚生姓张名仪,魏国人氏,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游说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桩大业!”
长者呵呵笑道:“小女眼光不错,贤婿果然胸怀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请教贤婿。”
“老丈请讲,晚生知无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闻。贤婿既为鬼谷先生高徒,自当辅佐天下英主,为何却要明珠投暗,远去蛮夷之邦,游说一个不识时务的越王呢?”
张仪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长者挥手,除香女之外,众皆退出。
长者望向张仪,缓缓说道:“这儿没有外人,贤婿只管讲来。”
张仪陡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吴王寨几字,忖知长者必与吴国有关,而吴早已灭国,想必不会对他有所阻碍,决定托出实情,拱手道:“晚生以为,未来天下,或归于楚,或归于秦,必成一统。仪虽不才,有志辅助楚王成此帝业。就楚国眼下而言,心腹之患,当是越人。越人自吞吴之后,盘踞东部沿海,渐成势力。越人以大山、沼泽为屏障,以大海为背依,神出鬼没,屡屡侵扰楚地,防不胜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稳。后方不稳,北图中原之心必懈,大业难成。仪去越地,实欲诱虎出山,一举除之!”
听闻此言,长者两眼放光,但又迅速闭上,两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香女也是激动万分,摸过张仪之手,用力捏住。许是香女用力过大,疼得张仪差一点叫出声来。香女觉出,心疼不已,忙又轻轻搓揉。
张仪无法摆脱,正自窘迫,长者已经镇定下来,朝他微微点头,含笑说道:“贤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实际,确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问求教贤婿。”
“老丈请讲。”
“此行既为诱虎出山,贤婿可知此虎?”
“这……”张仪一时语塞,竟是怔了。
长者又道:“贤婿此去,当是与虎谋皮。既要与虎谋,贤婿自要知晓此虎,知它来自何处,长于何方,年龄几何,是胖是瘦,是刚是柔,齿有几颗,齿长几许,爪有几多,爪长几许,威于何处,弱于何方——”顿住话头,目视张仪。
张仪大吃一惊,因长者所言,竟与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术暗合。近几日来,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亲一事上,如何谋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盘算。见长者目光仍在紧紧盯他,张仪似有所动,揖道:“听老丈言语,想必知晓此虎了!”
“是的,”长者点头,“老朽与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观他多时了。贤婿此去谋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张仪连连拱手,“晚生烦请老丈指点!”
张仪的兴致完全被长者调动起来,正欲倾身以听,长者却扭头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贤婿昨夜没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马劳顿,想必累了,早点歇息吧!”言讫,缓缓起身,走向内室。
张仪一怔,只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长者退出,外面立即有人进来,侍候张仪、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张仪一则太累,二则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再无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与香女进房歇了。
张仪走至榻前,看到锦缎下面,香女玉体横陈,满屋生香,心中大动,踟蹰有顷,仍旧抱过一床缎被,将枕头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时分,张仪梦到山花烂漫,遍野芬芳,玉蝉儿翩翩走来,二人采花追蝶,嬉戏取乐。玉蝉儿似是热了,脱去身上白纱,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蝉儿赤身裸体,张仪转身闭眼,正欲避开,忽又听到玉蝉儿颤颤的声音:“张士子,你又到哪儿去?”
张仪欲走不能,欲回头不敢,心儿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蝉儿微微笑道:“张士子,不会是嫌弃奴家吧?”
张仪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睁眼去看,只好紧闭两眼,一步步后退。正退之中,张仪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热,原是玉蝉儿不知何时已贴上身来,在他耳边道:“张士子,你……喜欢蝉儿吗?”
张仪喃喃道:“喜……喜欢!”
“既然喜欢,还等什么?”
张仪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将玉蝉儿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蝉儿忽地将他一把推开,披上白纱,飘然远去。张仪急了,追前几步,将她紧紧搂住,口中喃喃叫道:“蝉儿……蝉儿……”
正叫之时,梦却醒了。张仪感觉有异,打个惊愣,睁眼看到自己正在紧紧搂抱香女。原来,香女不知何时也搬过枕头,熟睡在他身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张仪顿觉羞红满面,尴尬不已。许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过来,见此情景,脸色绯红,一头蹭进他的怀里,喃声颤道:“夫君——”
张仪欲再抽回胳膊,竟然发现,自己的肢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春宵苦短。
翌日晨起,张仪、香女顾自缠绵,竟是起得迟了。洗漱刚毕,二人就被传至厅堂。长者端坐几前,似已候得久了。
张仪、香女急步趋前。香女一脸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见阿爹!”扯一把张仪。
张仪迟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张仪叩见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二人坐下,长者两眼盯视张仪,甚久,点点头,缓缓说道:“贤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势、此生壮志,老朽叹服。贤婿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谋楚,为楚而谋越,更令老朽汗颜。”
张仪拱手道:“老丈偏爱,晚生谢了。老丈褒奖之言,晚生愧不敢当。”
长者呵呵笑出几声:“老朽这是爱才,不是偏爱!”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贤婿此去谋越,当须先知越人。”
“请老丈教我!”
长者侃侃言道:“勾践灭吴之后,领大兵北上入淮,与晋、齐三战而胜之,周王使人赐勾践胙肉,命其为伯(bà,通霸)。勾践屡胜,野心膨胀,欲霸天下,遂兵临泗上,与齐人复战于徐州,大胜之。勾践乘胜追入齐地,大兵攻至临淄,却遭惨败。勾践引兵退据琅琊,以大海为依托,与齐人对峙。勾践本欲复仇,不想却生病身死,越国亦因之势衰。其子与夷引兵南回,传位数世,偏安东南,再无北上争霸之心。诸咎之乱后,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为君,躲于丹坑,越人点燃艾蒿薰他,逼他出来做王,是谓越王无颛(zhuān)。无颛为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过几年,忧惧交加而死,其弟继位,是谓无疆。无疆继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越国大治。数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琐事得罪昭氏,满门遭诛,贲成奔越。贲成才华横溢,剑术高超,甚受无疆宠爱,用为上将军。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无疆成就大业。无疆自得贲成,野心勃起,欲图先王勾践未竟之业,称霸中原——”
听到此处,张仪扑哧一笑:“嗬,这对君臣,一个追比勾践,一个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恍然有悟,“难怪越人陈兵琅琊,原来如此!”
“是的,”长者点头道,“除贲成之外,无疆身边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伦奇,二是阮应龙。伦奇是越国高士,博古通今,谋事周全,无疆拜他为国师,对他言听计从,大小国策,皆由他出。阮应龙出身于甬东渔家,外号海蛟,极通水性,精于舟战,无疆拜他为甬东舟师主帅。贲成本欲引越兵伐楚,伦奇、阮应龙却力主伐齐,无疆最终听从二人之见,决定先行伐齐,以践先王之志。贲成拗不过众人,方与越王一道引兵伐齐。”
张仪怦然心动,闭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问道:“请问老丈,无疆威于何处?”
“无疆与其兄长无颛判若两人。在内,天赋异秉,少有雄心,读书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体恤部众,自继位以来,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贲成、伦奇诸人,也对他深怀敬意,愿意为他效忠。在外,天生神力,精通剑术,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又弱于何处?”
“在内,不识时务;在外,天生剑痴。”
张仪大睁两眼:“请老丈详解!”
长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战国,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梦,当是刻舟求剑,不识时务。此人视剑如命,精通剑术,痴迷技击。无论何术,一旦入痴,耳目必为所障。”
听至此处,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长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叹服。依老丈见识,定是世间高人。晚生冒昧,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长者笑道:“‘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当。”缓缓起身,“贤婿若想知晓老朽,请随我来!”言讫,头前走去。
张仪略略一怔,与香女一并起身,紧随于后。
二人跟着长者,左拐右转,不一时,来到一处院落。张仪打眼一看,知是家庙。三人走进庙堂,见堂中摆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灵位。张仪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最中间的灵牌上,上面赫然写着“公孙雄”三字。
看到这个名字,张仪顿有所悟,再目视香女,见她已在牌位前缓缓跪下。
“贤婿,”长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间,对张仪道,“你也跪下吧!”
张仪怔了下,也走上前,在长者另一侧跪下。三人各拜几拜,长者抬头望着灵位,缓缓说道:“贤婿可知公孙雄否?”
张仪点头应道:“听说过他。当年越王勾践将吴王夫差困于姑苏台,吴国大夫公孙雄肉袒膝行,到越王面前为吴王求和。”
“是的,”长者泪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孙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鲜血滴染重重石阶,见者莫不泪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践视而不见,断然不从。先祖不忍再见吴王,径至太湖边上,剖腹自杀。吴王自焚于姑苏台后,先祖长子、次子,就是旁边两位,公孙赞、公孙策,为报国恨家仇,密谋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护甚密,二人壮志未酬,举家受诛。再边上一位,就是先祖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闻讯仓皇出逃。曾祖隐姓埋名,以屠狗为业,经营几代,在楚治下产业。及至老朽,几经辗转,寻至此山,秘密营建此寨,招贤纳士,结交豪杰,图谋雪耻复国。只是——几十年来,始终未得机缘。今遇贤婿,实乃苍天有眼呐!”
听闻此话,张仪纳头拜道:“晚生不知前辈是英雄后人,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贤婿莫要自责。老朽不问贤婿是否情愿,即按吴人习俗,强择为婿,已是失礼在先。老朽膝下并无子嗣,唯此一女,名唤公孙燕,乳名燕子,因生来体香,老朽唤她香女,还望贤婿不弃。”
张仪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公孙蛭抬头望向公孙雄的灵位,沉声祷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孙蛭自知人事,家恨国仇,不敢有一日忘却。之所以夙愿未偿,皆因机缘未到。今得贤婿,又闻贤婿大志,蛭知复国雪耻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两手,一手抚摸张仪,一手抚摸香女,“贤婿,香女,来,你们行将图谋大事,在此一并叩拜,祈求列祖列宗护佑你们壮志得酬,夫妻和合!”
言讫,公孙蛭后退一步。香女扯一下张仪,二人互相靠拢,面对一长排灵位,从公孙雄开始,挨个叩拜。
叩拜已毕,公孙蛭又道:“贤婿,请至前厅叙话。”又是头前走去。
三人来到前厅,公孙蛭又在主位坐下。张仪进来,正自迟疑,香女扯他一把,双双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张仪亦叩道:“晚生叩见前辈!”
香女以肘顶他,小声道:“叫岳丈!”
张仪脸上一热,再拜三拜,垂头道:“晚生张仪叩见岳……岳丈大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贤婿请起。”
二人坐下,公孙蛭缓缓说道:“老朽在楚多少经营一些产业。贤婿欲谋大事,老朽别无他物,唯有薄财千金,或对贤婿有用。”
“千金?”张仪不无惊异地望向香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孙蛭却似没有看见,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另有勇士百名,俱习公孙剑法,皆能以一敌百,堪称一流高手,老朽也一并予你。”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所舞之剑,奇道:“何为公孙剑法?”
“就是同归于尽之术。公孙后人为报国仇,特创此种剑术,伺机刺杀越王。凡习此剑者,俱是死国之士,贤婿即使让他们赴汤履刃,他们也必不眨一眼!”
张仪倒吸一口冷气,拱手揖道:“小婿谢岳丈大人!”
“贤婿不忙致谢,”公孙蛭摆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带。”
张仪急道:“何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你认识他呢。”轻轻击掌。不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人,张仪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因为来人不是别个,却是荆生!
荆生走到公孙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荆生叩见先生!”
公孙蛭指向张仪:“你的朋友来了。”
荆生转向张仪,亦拜三拜:“荆生叩见姑爷!”
张仪打个惊愣,前面发生的一切,也都在这瞬间明朗过来。
“唉,”回想起这些日来的种种奇遇,张仪长叹一声,不无叹服地朝荆生拱手揖道,“荆掌柜设得好局,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在下服了!”
荆生不无尴尬地回一揖道:“荆生若有得罪处,还望姑爷多多包涵。”
张仪摇摇头,拱手再揖:“荆掌柜何来得罪之说?荆掌柜大恩,在下早已铭刻于心,就在昨夜,还在睡梦中念叨如何报恩呢。”
听闻此言,荆生伏身叩道:“姑爷莫要取笑,荆生已知罪了!”
“好了,好了,”公孙蛭呵呵笑出两声,“一切都已过去。荆生,你准备一下,带人跟从姑爷、小燕子前往琅琊,凡事唯听姑爷吩咐。”
“荆生领命!”
“贤婿,”公孙蛭转对张仪,“老朽老了,不堪驱驰。荆生跟从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虽生长于荆,却是越人,熟悉越国,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张仪揖道:“谢岳丈大人!”
眼见越国大军如蝼蚁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围方圆十几里处,几乎全是越人营帐,齐威王极是震恐,一面征集各邑守军、苍头约十万众前往南长城一线守防,一面摆驾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帅出征。
自蒙羞于庞涓之后,田忌颜面尽失,辞去一切军职,赋闲在家,日日种菜钓鱼。齐威王苦求多时,田忌只是不肯,最终表示他可出任副将,但须太子辟疆做主将,上大夫田婴负责辎重,齐威王当下准允。
田忌刚一上任,主将辟疆、上大夫田婴就急不可待地陪他巡视长城防务。
初春的海边,乍暖还寒。离琅琊山不远处,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齐长城自此向西,绵延一百余里,每隔一丈,就有一个垛口,每个垛口后面各伏五名齐兵。
烽火台上,一个军尉正引十几个兵士在一个垛口上赶装机械连弩。连弩刚刚装好,众人正自测试,主将辟疆、副将田忌、上大夫田婴及几位参将巡视过来。军尉瞥见,忙领众军卒跪候于一侧。辟疆等在烽火台上停下脚步,田忌看到连弩,走前一步,转问军尉:“此弩可发矢多少?”
军尉应道:“回禀将军,此弩可连发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走近连弩,细审一番,回身从一个兵卒手中取出一只盾牌,递给军尉,手指墙下一百步处:“将此盾牌插于一百步处,试试此弩!”
军尉接过盾牌,交给一名兵士。兵士系条绳索,飞身下墙,将盾牌插于田忌所指之地。军尉见那个兵士寻处躲了,指挥操弩兵士将连弩装满长矢,瞄准盾牌,只听嗖嗖一连十响,十矢于眨眼间先后射出,唯一矢脱靶,余下九矢尽扎于盾牌之上。兵士急跑过去,取过盾牌,吊上墙城。田忌接过,观那盾牌,竟如刺猬一般,九块利箭均是没矢而入。
众人无不惊叹。
辟疆连连点头,转对身边参将:“好!吩咐工匠赶造连弩,每一垛口可配连弩一只,利矢二百支!”
田婴亦道:“嗯,越人精于技击,勇蛮敢死,因而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强弓劲弩,据守长城,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纵使他有千军万马,也是枉死!”
参将应道:“末将遵命!”
田忌微微一笑,转对辟疆:“殿下,越人未必这么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们射死!”
辟疆、田婴俱是一怔。
田忌望着不远处的琅琊,缓缓说道:“据微臣所知,越人真正厉害的是其舟师。舟师游弋于大海之上,可随时随处登陆。如果我们只在此处守备,就与守株待兔一般无二。”手指大海,“我东临大海,海岸绵长,越人舟师若是船载陆师由他处登陆,而我却将重兵空守于此,越人岂不长驱直入?”
辟疆、田婴闻言大惊,面面相觑。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晋,皆勇蛮善战,轻生乐死,极难对付。昔日勾践三战晋师,三败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践遂霸天下。后来勾践伐我失利,霸业受阻,齐、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践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耻。不想天不假年,勾践因病归天,越势方衰。无疆总结勾践失利教训,近年来大力扩建甬东水师,目的唯有一个,就是由海路伐我。据微臣所知,无疆此番伐我,共引大军二十一万,其中甬东水师就占十万!”略顿一顿,“越人若是水陆并进,我将陷入一场苦战,防不胜防啊。”
辟疆震惊:“若是如此,如何是好?”
田忌摇摇头,半晌方道:“眼下尚无良策,唯有奏报陛下,诏告臣民,各城邑协防,全民皆战,并于沿海紧要处设置哨探,越人从哪儿登陆,就从哪儿截击!”
“这……“辟疆急道,“要是这么打仗,岂不是让他们耗垮了吗?”
田忌点头道:“这也正是微臣忧虑之处!不过,我是在家门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谁先耗垮呢!”
琅琊半岛状如龟头,紧靠齐国南长城脚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践伐齐失利,引兵东下,屯大兵于龟头,在此兴建陪都,名唤琅琊,另迁越人十万移居于此,准备伐齐。齐公不敢怠慢,亦引大兵数万与他对垒,并在琅琊城北三十里处构筑长城。勾践大业未成身先死,几任越王图谋伐齐复仇,均将此城定为越国正都。诸咎之乱后,越势大衰,都城南移会稽,此处重新沦为陪都,日渐没落,直至无疆继位。
经过十几年治理,无疆看到国势日强,复将都城回迁琅琊,借助龟头的突起地势,用巨石修筑一个高三十二仞、周边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后,无疆甚是喜爱,旋即从琅琊宫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听风声涛声,观潮起潮落。与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几名如夫人、宫娥之外,就是数十名超一流的剑士。
这日上午,与往常一样,越王无疆端坐于能够俯瞰大海的击剑厅中,观摩众剑士击剑。陪坐的是国师伦奇、上将军贲成、上大夫吕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场的是位黑衣剑士。他走到台上,摆出一个姿势。音乐声起,黑衣剑士缓缓舞动手中宝剑。音乐由慢而快,剑士手中的宝剑亦由慢而快,不一时,但见剑光,不见人影。众人齐声喝彩。
黑衣剑士舞完一曲,亮相。
无疆缓缓鼓掌:“好好好,舞得好啊!”眼睛瞄向众剑士,“诸位剑士,谁可胜之?”
话音刚落,一名蓝衣剑士应声而出。
二人见过礼,摆势互绕几圈,各显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杀得不可开交。两人斗有数十回合,蓝衣剑士寻个破绽,一剑刺中黑衣剑士胸部,黑衣剑士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一个翻身,倒地而死。
蓝衣剑士作势亮相,众剑士齐出一声喝彩,无疆震几大叫:“好剑,好剑!”
伦奇摆手,候于一侧的几名军卒跑步过去,将黑衣剑士的尸体拖走,另有兵士拿过拖把,将地上的污血擦净。
无疆又望一眼众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皂衣剑士应声而出,只三回合,就将蓝衣剑士刺倒于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后,蓝衣剑士被拖走,皂衣剑士得胜亮相。接着挑战的是紫衣剑士,不过两回合,竟被皂衣剑士削断拿剑的胳膊。紫衣剑士用左手拾起宝剑,大叫一声,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剑士连胜二人,再次摆势亮相。
又有一名青衣剑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战,无疆却是看得兴起,抽出宝剑,用手指略弹几弹,呵呵笑出几声。
众剑士知道越王要出战了,无不面面相觑。皂衣剑士跪于地上,朝无疆连拜三拜。无疆将剑插回鞘中,缓缓站起,抬手示意,但听嗖嗖两声,他身后飘出两位侍服美女,于眨眼间脱去王袍,摘下王冠,现出一身紧身剑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迈入厅中,大手一挥,乐手再次奏起剑乐。
越王走至皂衣剑士前面:“壮士请起!”
皂衣剑士再拜谢过,起身拿剑,摆出姿势。
无疆扭头转向众剑士,连点三人,面对那位青衣剑士,笑道:“来来来,还有你们三人,都上来,寡人陪你们练练!”
三位剑士不敢怠慢,一齐站起身来,朝越王连拜数拜,各自抽剑。
无疆笑道:“你们四人,就一起上吧!”
四人围着无疆,开始转圈。无疆两眼眯起,手按剑柄,目光微闭,两脚微微移动,在音乐奏至酣畅之处时,陡然出剑,但见白光几闪,只听嘭嘭嚓嚓几声,四只宝剑全被削断,四位剑士却是安然无恙。
音乐戛然而止。众剑士惊异之余,无不喝彩。
四剑士纳地拜道:“谢大王剑下留情!”
无疆哈哈大笑,亲手将四人扶起:“壮士请起!”走回几案,转对候立于侧的司剑吏,“四位壮士各赏三十金,其他壮士各赏十金!”略顿一下,“方才三位殉身剑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礼厚葬,有家室者抚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赋役!”
众剑士正在叩地谢恩,一名军尉急奔上台,跪地叩道:“报,阮将军觐见!”
无疆大喜,急道:“快请!”转对众剑士,“你们退下!”
众剑士拜退。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甬东舟师主帅阮应龙跨步登台,走至无疆跟前叩道:“末将叩见大王!”
无疆笑眯眯地望着他,手指旁边席位:“阮将军免礼!请坐!”
阮应龙走至席前,并膝坐下。
无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几时到的?”
“末将刚到。”
“这么说来,舟师全到齐了?”
“回禀大王,”阮应龙点头道,“大越舟师全到齐了,共有战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载五百将士的大船百艘,可载二百将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载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为粮草船只。”
“好!”无疆扫众臣一眼,“诸位爱卿,陆师、舟师全到齐了,如何伐齐,还请诸位议一议!”略顿一下,眼睛瞄向上将军贲成,“上将军,你是主将,可先说说!”
“回禀大王,”贲成拱手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长城,吸引齐军注意;另一路借道鲁境,沿泰山南侧秘密西插,绕过平阴长城,从长城背后由西而东,夹击齐军;另一路为舟师,从海路进攻,也绕过长城,由安陵附近浅滩登陆,由东向西夹击齐军,将齐三军分割包围于长城一线,迫其投降!”
“很好,”无疆点点头,转向阮应龙,“阮将军,你是副将,也说说!”
阮应龙拱手说道:“回禀大王,末将以为,对付齐人,当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
“哦?”无疆身体前倾,“请爱卿详言!”
阮应龙侃侃言道:“齐有长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且有重兵设防,是以末将赞成贲将军所言,以佯攻为主。我舟师雄霸天下,齐几无舟师可与我战,而海岸绵长,防不胜防。大王请看,”随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简单画出东莱半岛的海岸线,手指渤海湾,“我舟师只要绕过东莱半岛,直插这儿,就是莱州湾,在济水湾登陆,不消一日功夫,就可直插临淄。齐军大部分在南长城一线与我陆师对峙,临淄必虚,我以实捣虚,战必胜!”
无疆两眼凝视阮应龙画出的图案,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有理。”望向伦奇、上大夫吕棕,沉思有顷,“贲爱卿主张以陆师为主,舟师为辅,兵分三路,前后夹击齐长城,歼灭齐军主力;阮爱卿主张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由海路直逼临淄,使齐人防不胜防。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吕棕拱手应道:“近百年来,齐赖以拒我的正是这道长城。微臣赞同贲将军所言,南北夹攻,使长城形同虚设。长城一旦无存,齐欲不降,难矣!”
无疆转向伦奇:“国师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伦奇应道,“老臣以为,阮将军所言扬我所长,攻敌所短,当是制齐上策!”
无疆闭目沉思有顷,抬头说道:“好,就依阮将军所言!”扫一眼众臣,“诸位听旨!”
众臣皆出席叩道:“微臣候旨!”
无疆朗声说道:“寡人意决,此番伐齐,贲爱卿、阮爱卿兵分两路,以舟师十万为主攻,沿海路直取临淄;陆师十一万为辅攻,南北合击,包剿长城,击垮齐军主力,报先王徐州之辱!”
众臣齐道:“微臣领旨!”
无疆望向伦奇:“老爱卿,依你之见,何日起兵为宜?”
伦奇屈指略略一算:“三日后起兵为宜!”
无疆点头道:“好,就这样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时起兵!”
“大王,微臣以为不可!”阮应龙急道。
无疆望向阮应龙:“请爱卿详言!”
“微臣夜观天象,三日之后海上必起大风,不宜出航!”
“这……”无疆眉头一怔,“以爱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后。”
“好,”无疆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旬日之后,待大风起过,大军祭旗伐齐!”略顿一下,“诸位爱卿,分头备战去吧!”
上大夫吕棕信步走下琅琊台。仆从远远看见,赶忙驾车过来,候于道旁。吕棕跨下最后一阶,正欲走向自己的轺车,一旁有人叫道:“吕大人留步!”
吕棕扭头一看,见是荆生,不无惊喜:“荆先生!”
荆生走前两步,揖道:“草民荆生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回一揖,呵呵笑道:“好多年没有见你,听人说,你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荆生笑道:“托吕大人的福,生意还好。”
吕棕直入主题:“荆先生是百忙之人,无事不登门哟。说吧,先生不远千里来此荒蛮之地,所为何事?”
“吕大人开门见山,草民也就不绕弯了。与草民同来的另有二人,甚想见大人一面,望大人赏脸!”
“哦?”吕棕怔道,“何人欲见在下?”
荆生近前一步,悄声道:“一个是我家姑娘,另一个是我家姑爷。”
“好好好,”吕棕呵呵笑道,“燕子姑娘登门,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荆生指着旁边一辆车子:“吕大人,请!”
吕棕朝自己的车夫扬手道:“你先回吧,告诉夫人,就说本公有事,晚些时回去。”
吕棕与荆生驰至附近一家客栈,进入一个十分雅致的越式院落。
听到脚步声响,张仪、香女迎出。荆生指着二人,介绍道:“吕大人,这位是姑爷,张子,这位是燕姑娘。”
张仪、香女同时揖道:“张仪(公孙燕)见过吕大人!”
吕棕回一揖:“吕棕见过姑爷、姑娘!”
荆生伸手礼让:“吕大人,请!”
吕棕点点头,与张仪、香女一道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了。
吕棕望着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还好,谢吕大人挂念。”从几案下取出一只锦盒,“临行之际,家父特别叮咛晚辈,要晚辈将这个呈送大人。”两手呈上,“请大人笑纳。”
吕棕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现出一双乳玉环佩,质地纯美,工艺精良。吕棕是识货之人,旋即合上锦盒,揖道:“如此贵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为家父心意,吕大人不必客气。”转望荆生,荆生走到一侧,搬过一只礼箱,摆在吕棕面前。香女手指礼箱,微微笑道:“也请吕大人高抬贵手,打开此箱。”
吕棕打开箱子,见是满满一箱黄金。
香女瞄一眼张仪,张仪会意,拱手道:“吕大人,此为黄金一百,是在下与夫人的共同心意,礼薄情重,也望大人不弃!”
“这……”吕棕迟疑一下,“既是姑爷、姑娘大礼,吕棕就不客气了!”缓缓合上箱盖,“听闻姑爷是中原名士,此番光临偏僻,可有驱用吕棕之处?”
张仪抱拳道:“吕大人真是爽快!不瞒大人,在下在中原时,听闻大王天赋异相,甚想一睹为快,还望大人成全!”
“天赋异相?”吕棕略感诧异,“敢问姑爷,大王有何异相?”
“听中原士子说,大王身高两丈,臂长如猿,大耳垂肩,双目如铃,声若惊雷,面若赤铜,力拔杨柳,剑遏飞云——”
张仪未及说完,吕棕已是笑得说不出话来,香女、荆生似也没有料到张仪会出此语,竟是一怔,面面相觑。
吕棕笑过一阵,指着张仪道:“这这这……这样的传闻,姑爷竟也信了?”
“哦?”张仪故作一怔,“难道传闻有不实之处?”
吕棕笑着摇头:“不瞒姑爷,在下跟从大王多年,未曾见过大王是这般模样。”
张仪急问:“敢问大人,大王是何模样?”
吕棕笑道:“不瞒姑爷,大王就跟你我一样,音容笑貌,俱是寻常,何来姑爷所说的那般异相?”
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吕棕:“这……不可能吧?”
吕棕不无肯定地再次摇头,又是一番大笑。
张仪思虑有顷,抬头道:“吕大人,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下听到这些传闻,本也不信,与那帮士子争执,他们反笑在下孤陋寡闻。在下赌气,不辞劳苦跋涉千里,为的就是一睹大王风采,望吕大人成全。”
“这……”吕棕挠挠头皮,“若是为此引见大王,遭众人耻笑不说,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责骂。”
“嗯,“张仪点头道,“大人说的也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见?”
吕棕垂头沉思有顷,摇头道:“不瞒姑爷,眼下大军征伐在即,大王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召见姑爷?”
“这……”张仪起身,在厅中连转几圈,回至几前坐下,“在下性直,务真,此番专为拜见大王而来,若是不见大王一面,回至中原,那班士子再问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顿一顿,朝吕棕又是一揖,“吕大人,在下既然来了,万不可空手而回。此事于大王是小事一桩,于在下却是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成全。”
吕棕见张仪这般执著,又瞄一眼那只礼箱,迟疑有顷,拱手道:“姑爷真要想见大王,在下倒有一计。”
张仪大喜:“大人请讲!”
“姑爷知剑否?”
张仪点点头:“略知一二。”
“大王嗜剑如命,姑爷若是与大王谈剑,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张仪喜道,“你就对大王说,中原第一剑士张仪求见。”
“第一剑士?”吕棕大惊,转向香女、荆生,见二人也是不无惊愕地怔在那儿,遂抱拳道,“姑爷,这——”
张仪微微一笑,抱拳还礼道:“吕大人,难道您信不过在下?”
“好吧,”吕棕点头道,“姑爷定要这么说,在下遵命就是。”
吕棕拱手作别。
张仪努下嘴,荆生搬上箱子,与张仪、香女一道送吕棕出来,将箱子搬上轺车,扶吕棕上车。吕棕回身,再次拱手别过,辚辚而去。
看到轺车走远,香女急转身来,花容失色,对张仪道:“夫君,你如何敢在无疆面前自称中原第一剑士?”
张仪笑道:“不这样说,他怎肯见我?”
“夫君,”香女急得泪水流出,“可你这么说,是不想活命了!”
张仪哈哈大笑数声,伸出舌头,指着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这个,在下就会毫发无损。”
香女大怔。
翌日午后,吕棕急赶过来,喜滋滋道:“姑爷,事儿办妥了。大王听闻姑爷是中原第一剑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赶来召请呢!”
香女脸色煞白,上前急扯张仪衣角。
张仪却不睬她,朝吕棕拱手道:“谢大人了!”袍角一提,率先走出门去,踏上吕棕的轺车,转头对香女,“你哪儿也不要去,只在此处候着,待我见过大王,观他是何异相,就赶回来。”
香女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圆睁两眼,望着马车辚辚远去。有顷,香女忽然意识到什么,四顾不见荆生,急叫:“荆叔——”
琅琊台上布满越兵,枪刀林立,气氛森严,彩旗飘飘。
吕棕与张仪踏上一级又一级石阶,一步步地走向台顶,向东拐入击剑厅,远远望见越王无疆端坐于主位,国师伦奇、上将军贲成、副将阮应龙侍坐,数十名剑士分为几排,席坐于击剑厅的另一端。无疆身着剑服,早已摆出与中原高手一决高下的架势。上将军贲成、舟师主帅阮应龙也是身穿剑服,面色持重,如临大敌。唯有国师伦奇依旧是一身素袍,表情释然。
吕棕与张仪走至厅外。吕棕示意,张仪止步。
吕棕进厅,跪地叩道:“启奏大王,中原剑士张仪求见!”
无疆抬手:“宣张仪觐见!”
张仪走入击剑厅,至厅中间站下,拱手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跪在地下的吕棕急了,扯一下张仪袍角,小声道:“张子,快拜大王!”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昂首挺立于厅。
贲成、阮应龙见张仪无礼,正欲喝叫,无疆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还过一揖:“越国剑士无疆见过张子!”手指旁边客席,“张子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徐徐走至越王身边客位,席地坐下,双目微闭,现出在猴望尖打坐时修来的本领,气沉丹田,静若卧兔,势若山顶悬石。
无疆见他现出这般功夫,内中陡然一震,眯起眼睛,将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劲敌,拱手赞道:“好气度!”略顿一顿,“张子光临越地,可有教我之处?”
张仪拱手还礼:“听闻大王好剑,张仪慕名而来。”
听到剑字,无疆喜道:“无疆有缘得会中原第一剑士,实乃此生大幸!敢问张子,用剑之时,以何制胜?”
张仪双唇微动:“不动则已,动则十步无生。不行则已,行则千里无阻。”
众人闻言大骇,皆将目光转向剑厅,估算距离。剑厅虽大,方圆不过二十步。如果张仪站在中央,前后左右无非十步。若是十步无生,这个厅中竟是无一处可躲。
无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张子之剑当是天下无双了!”略略一顿,“敢问张子,动与不动,可有玄妙?”
“并无玄妙,后发先至而已。”
越人剑术,无不强调先发制人,此人用剑,却是后发而先至,所有剑士尽皆傻了。即使贲成、阮应龙这样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试想,倘若剑术真的练至这般境界,谁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剑?
张仪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面现惧色,微微一笑,转对无疆道:“张仪听闻大王剑术高深,甚想与大王切磋。”
无疆面色微变,观张子衣着,并无剑服,观他身上,亦无佩剑,眉头一动,拱手说道:“张子千里赶赴越地,一路劳顿,请回馆驿暂歇三日。待三日过后,张子可穿好剑服,再来此处,无疆定向张子讨教。”
张仪回揖一礼:“一言为定!”一个转身,虎虎生风,大步离厅。
张仪走下台阶,远远望见香女、荆生正于百步之外引颈观望。
张仪急步上前,香女早已飞步过来,一头扑入他的怀中,泣道:“夫君——”
荆生望一眼附近的越兵,急道:“姑爷,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回客栈再说!”
三人上车,赶至客栈,张仪将面见无疆的经过概要讲述一遍,指着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对荆生道:“荆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试,越王却以在下未穿剑服为由,将比剑时辰推至三日之后。在下在想,既然越王嫌弃这套衣冠,就请荆兄为在下赶置一套像样的剑服。”
香女惊道:“夫君,你……还要比剑?”
“呵呵呵,”张仪点头笑道,“既已答应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荆生迟疑一下,转向张仪道:“姑爷,请听荆生一言。”
“请讲。”
“无疆剑术甚精,据荆生所知,吴越之地能与他匹敌的唯有一人,就是贲成。他之所以敬服贲成,拜他为上将军,皆因于此。主公早欲刺杀无疆,也因此人剑术高超,身边更有贲成、阮应龙及众多一流剑士,是以迟迟未动。”
张仪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谓公孙剑法,原是为此来着。”
“是的,”荆生点头道,“公孙剑法俱是死招,无论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对手。越王无疆今日之所以未与姑爷当场比剑,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这话是了。”张仪连连点头,“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谁都有求生之心。”转对香女,“如此看来,咱家的公孙剑法甚好,你我这就抓紧时间,速速习练,届时比武,兴许在下还能胜他一招半式。”
香女泣道:“夫君,你……莫说是练三日,纵使习练三年,也不是无疆对手。”
张仪又是一笑:“好了,好了,既然练也无用,就不练了。”走到里屋,取出一把琴来,“来来来,你不是一路嚷着要学琴么,趁还有三日,在下教你习琴。”
香女两眼大睁,怔在那儿。
只此几日,她与张仪之间竟然完全逆转,张仪的每一个举止,任她多么聪敏,也是看不明白。
在张仪缓步下台之后,整个击剑厅里异常宁静,没有谁再出言。所有剑士,包括伦奇、贲成、阮应龙、吕棕等,皆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沉思有顷,转对众剑士:“诸位剑士,你们回去认真习练,三日之后,随寡人与他一决高下!”
众剑士应喏而退。
无疆转向几位重臣:“方才这个张子,诸位爱卿可有品评?”
阮应龙跨前一步:“回禀大王,末将以为,此人言语托大,剑术未必了得。末将不才,定在十招之内取此人脑袋!”
无疆白他一眼,将目光转向贲成:“贲爱卿,你观此人如何?”
贲成应道:“观此人气色,想是有些手段。观此人指掌举止,又不似习剑之人。微臣以为,此人要么是个绝顶高手,要么就是不通剑道。”
无疆深以为然,转对众人:“今日就此为止,诸位去吧,寡人这要沐浴斋戒了。”
在场诸人谁都知道,只有遇到大敌,无疆才会沐浴斋戒,因而皆是一怔,互望一眼,拜辞而去。
快要走到台下时,伦奇叫住阮应龙:“阮将军留步!”
阮应龙顿住步子,转望伦奇:“国师有何吩咐?”
“我大军扬帆待发,此人却登门比剑,用心颇为可疑!”
阮应龙略略一想,摇头道:“想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士,还能有何用心?”
“将军请看,”伦奇分析道,“我伐齐在即,此人早不来,晚不来,恰在此时求见大王,必有机谋。还有,这几日来,老朽感觉此地伏有杀气,使人打探,果然发现有不明剑客出没于此,行迹甚是可疑!”
阮应龙一怔:“国师是说——”
伦奇点头:“老朽怀疑此人是齐人奸细,特来阻我大军进程的。”
阮应龙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向伦奇:“若是如此,末将宰了他去!”
伦奇摇头道:“大王是个剑痴,既已约定三日后与他比剑,不见此人,大王如何肯依?再说,此人既然敢来,必有手段。万一不慎,将军岂不遭他暗算?”
“国师有何妙策?”
伦奇捋须有顷,对阮应龙耳语几句,阮应龙点头道:“嗯,如此甚好。任他剑术如何了得,也必挡不住万弩齐射!”
“唉,”伦奇摇头叹道,“这也是不得已之计,你须小心行事,万不可伤及大王,也莫使大王知道。若是此人真的是中原第一剑,大王不敌,即可将他乱箭射死。若是此人只是逞强的脓包,自有大王处置。”
“下官遵命!”
接后连续三日,张仪未曾有一日摸剑,只在院中有说有笑地教导香女习琴。
无疆得报,更是诧异,越发认定张仪是剑道高手,既惊且喜。第四日晨起,无疆早早起床,准备已毕,使吕棕驾驭八驷王辇前往客栈,迎接张仪。
王辇到时,张仪正在厅中试穿剑服。剑服是荆生重金聘人精工赶制的,通体素白,用料考究,张仪穿在身上,果是英武逼人。
张仪对镜自视一阵,转对香女:“香女,你来看看,这套服饰合身不?”
见吕棕也在,香女欲说无言,欲哭不敢,眼中噙泪,又不敢显示,只好略略点头,别过脸去。
张仪转对荆生,笑道:“荆兄,在下此去与大王切磋剑道,你陪夫人只在院中候在下回来。记住,哪儿也不许去!”
荆生点头:“小人谨听姑爷吩咐。”
张仪转对吕棕拱手道:“吕大人,请吧!”
吕棕略怔一下,提醒他道:“姑爷,您的剑呢?”
“剑?”张仪两手一摊,反问他道,“要剑何用?”
吕棕惊道:“您这不是去与大王比剑吗?”
“比剑就一定带剑吗?”张仪微微一笑,又是一声反问,打头朝外走去。
吕棕不无狐疑地跟在身后,正欲上车,荆生追上一步,将吕棕拉到一边,小声道:“吕大人,姑爷此去,万一有何不测,还望大人周旋。”
“荆先生,”吕棕苦笑一声,摇头道,“这事儿让姑爷闹大了,在下力微,实难周旋啊。”
“那……”荆生急了,“若有危情,大人能否告知在下?”
吕棕略想一下,点头道:“这样吧,你在台下,寻个隐蔽处候着。”转身喝叫启程。
在数百卫士的前簇后拥下,王辇辚辚而去。
张仪与吕棕再登琅琊台,远远看到越王身着蓝色剑服端坐于席。越王身边,一边坐着伦奇,一边坐着贲成。身后数步处,昂然挺立四名剑士,穿的也是清一色的天蓝紧身剑服。击剑厅下首,依旧端坐数十名剑士,剑服五颜六色。
剑厅外面,阮应龙亲领五十名弓弩手悄悄靠拢过来,各自寻出隐藏之处,张弩搭矢,目视剑厅。吕棕眼尖,远远瞥到,心头陡然一沉,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若是真的万弩齐发,任张仪是何等高手,也将无处逃遁。
张仪却是茫然无知,或视而不见,顾自缓步入厅,拱手揖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看到张仪气沉神定,英武逼人,与三日之前判若两人,越王脱口赞道:“好一个剑士!”
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褒奖!”
越王轻轻击掌,只听嗖嗖几声,几道光影闪过,身后四名剑士已如利箭般飘落厅中,在张仪四周五步之外站定,各自手持剑柄,目光如电。
见张仪依旧面不改色,兀自不动,越王点点头,指着几位剑士对张仪道:“张子,这几位剑士是寡人的侍卫,虽说不才,在越国也算顶级剑手,听闻张子是中原第一剑,皆想领教,还望张子不吝赐教,点到为止!”
“张仪领旨!”张仪拱拱手,身体未动,言语却对四位剑士,“诸位剑士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四人齐上?”
四人皆是一震,目视越王。
越王略略一想:“悉听张子!”
张仪笑道:“大王既有此旨,就一齐上吧!”言讫,在厅中并膝坐下,眼睛微闭,瞧也不瞧四名剑士。
见此情景,四位剑士心下俱是一震,当下摆出架势,抽出宝剑,如临大敌。
说好比剑,竟然闭目端坐于中,赤手空拳,以一对四,且四人俱是一等高手,无疆纵使会尽天下剑客,何曾见过此等剑士?
愣怔有顷,无疆终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伸手拦道:“慢!”
四位剑士各自后退一步,作势站定,握剑之手俱出一层冷汗。
无疆目光射向张仪:“张子既来比剑,为何不见出剑?”
张仪朗声应道:“张仪无剑!”
无疆大奇:“既是剑士,为何无剑?”
“张仪来越地比剑,自然不需带剑!”
“这……”无疆越加不解,“张子身上无剑,如何比剑?”
张仪拱手道:“在中原之时,张仪听闻吴越之人善铸宝剑,大王更是藏剑无数,因而不曾带剑,只想借大王好剑一用。”
无疆一怔,旋即爆出一声长笑:“张子此言,我道有何玄妙,不想却是借剑一用!”大声叫道,“司剑吏何在?”
司剑吏应声而出,在越王前面叩道:“微臣叩见大王!”
“为张子取剑!”
司剑吏应喏而去,不一会儿,手捧一只剑盒走出。众人仅看盒子,就知是一柄好剑。
无疆目视张仪:“张子请看,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拿眼角稍稍一扫,迅即摇头:“此为庶人之剑。”
无疆一怔:“何为庶人之剑?”
“回禀大王,”张仪禀道,“就是怒目张牙者所佩之剑,可用于开肠破肚,刎颈割喉,张仪不屑用之。”
“哦?”无疆大怔,目视伦奇、贲成,二人亦是愣怔。
无疆略一思忖,转对司剑吏道:“为张子换好剑!”
司剑吏抱剑退去,又过好一阵儿,抱出一只红木剑盒,打开层层锦缎,露出一柄宝剑,缓缓退去。
众剑士一看,知是一柄极品宝剑,无不引颈观望。贲成看那剑盒,知是越王勾践赐给功臣文种的宝剑。后来文种即饮此剑自杀,越王因而名之曰“文种剑”,珍藏至今。无疆让司剑吏拿出此剑,一是相当看重这个中原剑士,二也不乏炫耀之意。
无疆微闭双目,斜视张仪一眼,目露得意之色:“请问张子,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微微睁眼,将宝剑从剑盒中取出,眯眼细看一会儿,并未拔剑出鞘,而是将之复归剑盒,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此为卿大夫之剑。”
无疆愕然,眼睛睁大:“何为卿大夫之剑?”
张仪微闭双眼:“回禀大王,就是锦衣玉食者所佩之剑,可用于炫耀抚弄,博取功名利禄,张仪何能用之?”
张仪此言无疑是意有所指,身为卿大夫的伦奇、贲成各现怒容,吕棕更是尴尬,又急又气又无奈,轻敲几案警示张仪。
看到如此宝剑竟遭张仪轻蔑,周围剑士俱是震怒,齐齐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笑毕喝道:“再换剑来!”
司剑吏眼望无疆,用力比划一下,无疆点头。过有一刻,司剑吏指挥两个力士抬出一只精致的檀木大箱,司剑吏当殿开锁,从中取出一盒,对盒连拜几拜,将之放到无疆几案上。无疆闭眼默祷几句,亲手打开剑盒,取出宝剑,细细看过,双手递予司剑吏。
除去张仪,厅中目光无不聚集在宝剑上。
吕棕知道,无疆抬出此剑,必是动了杀心。斜眼望向张仪,见他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心头一颤,额上汗出,悄悄起身,从旁门转出剑厅,飞步奔下台去。
远远看到吕棕脸色煞白,急奔下来,荆生情知不妙,迎上一步:“吕大人?”
吕棕跺脚道:“张子他——唉,我命休矣!”
香女樱唇大张,芳容失色,愣怔半晌,方才问道:“吕大人,夫君他……究竟怎么了?”
吕棕将台上情势略略讲过,又将阮应龙在厅外埋伏弓弩手的事一并说了,末了急道:“公孙姑娘,荆先生,眼下尚有时间,你们若是速离此地,或可逃得一命!”
不及听完,香女已是蹲在地上,呜呜咽咽,泪满香腮。
荆生稍稍稳住情绪,转对吕棕:“吕大人,眼下可有补救之计?”
“唉,”吕棕长叹一声,连连摇头,“纵使神仙,怕也帮不上了!在下感念公孙先生大情,本想帮点小忙,不想却是引火烧身,惹下这场灭顶之灾!”
“吕大人且请回去,”荆生略一思忖,眉头冷凝,缓缓说道,“就荆某所知,姑爷当是天下少有的奇才,如此行事,必有道理。再说,万一有所差错,好汉做事好汉当,荆某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连累大人。”
“唉,”吕棕又叹一声,摇头道,“连累不连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过,眼下情势,也只有这样了。你们若不肯走,可在此处守候,在下这就上去看看。”
吕棕作别,匆匆上台。
见吕棕走远,荆生急扯香女拐入一个偏僻处,打声唿哨,旋即赶来五名剑士。荆生神色严肃地扫视众人一眼:“今日事急,姑爷生死悬于一线,诸位各领部众,听我暗号,按事先安排,以迅雷之势登台,先解决弓弩手,再控制越王,救出姑爷!”
五位壮士点点头,俱自散去。
击剑厅里空气凝滞,所有人都似屏了呼吸,目光寸步不离那柄宝剑。
有顷,贲成的目光转向张仪。贲成知道,无疆抬出此剑,等于是亮了家底,说明他已忍无可忍,动下杀气。贲成斜眼转向伦奇,见伦奇的眼睛瞄向室外。贲成偷眼望去,暗吃一惊,因为数十名弓弩手正伏于暗处,数十支箭矢无不瞄向端坐于剑厅正中的张仪。贲成暗自佩服伦奇,同时也为张仪捏出一把冷汗。不知怎的,他开始佩服起这个剑士来。
司剑吏双手捧剑,膝行至张仪身边,将剑轻轻置于张仪膝前,而后缓缓退去。自始至终,司剑吏未出一声。
无疆二目闭合,将脸微微转向大海方向,耳朵竖起,似在倾听远处传来的隐隐涛声。
张仪不敢怠慢,抬手正正衣襟,调理好呼吸,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二目圆睁,轻轻抽剑出鞘。
剑一出鞘,张仪就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急急稳住心神,伸出手指,微微弹之,宝剑铮然有声。张仪细审剑柄,眼角瞥到“纯钧”二字,心头一震,面上仍旧声色未动。
无疆将头缓缓转过来,眼睛微微开启两道细缝,两道寒光如利矢般射向张仪,声音压低,杀气隐现:“请问张子,此剑如何?”
张仪脸上既无惧色,也不见惊喜,依旧静如处子,如方才一样将宝剑插回鞘中,赞叹道:“回禀大王,此为高士之剑!”
无疆面色陡变,眼睛圆睁,声音似从牙缝里迸出:“何为高士之剑?”
张仪微微闭眼,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回禀大王,就是德才兼修者所佩之剑,可健身怡性,益寿延年,亦非张仪所用!”
如此宝剑竟也不堪此人使用,在场人众均被激怒了。贲成一眼瞥去,见伦奇二目紧盯越王,知情势紧急,眼珠儿一转,不待越王发怒,先自震几喝道:“大胆狂徒,你连越王剑也识不出,竟敢在此故作高深,妄称第一剑士!”
一道亮光顿从张仪心头划过。
张仪知道,贲成说出此言,是在帮他,是在告诉他这就是传闻天下的越王剑,而剑上刻有纯钧二字,说明越王剑就是纯钧,顿时心中有数,微微一笑,朝贲成拱手道:“回贲将军的话,此剑名唤纯钧,本为吴王夫差珍藏,后为越王勾践所得,因而也称越王剑,在下此言实否?”
所有剑士皆是一惊。
天下剑士无不知纯钧,也无不知越王剑,却鲜有人知晓此二剑本是一剑。听闻张仪道出此事,众剑士,即使无疆的四名侍卫,也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皆将目光射向越王。
无疆亦吃一惊,抬眼望向张仪,知此人确非寻常剑士。细心回味张仪的品评,无疆竟也觉得还算妥帖,至少没有亵渎之词。思索有顷,无疆上浮的肝火稍稍平稳一些,示意司剑吏。司剑吏膝行上前,将张仪面前的纯钧抱走。
看到越王剑被司剑吏装入箱中,使人抬走,无疆这才扭过头来,对张仪微微一笑:“如此看来,寡人这儿已无张子可用之剑了。请问张子该用何剑,也让寡人开开眼界。”
张仪拱手道:“回禀大王,人有人品,剑有剑品。张仪所用之剑,自非凡品!”
此言无疑是在宣称越王宝剑也是凡品,无疆笑容敛起,面上愠色再起:“那就说说你的非凡之品吧!”
张仪侃侃说道:“天下十大名剑,钝钧排名第三,大王可知排名第二、第一的又是何剑?”
无疆嘿出一声,冷冷说道:“这点常识寡人五岁即知,排名第一的名唤轩辕,排名第二的名唤湛泸!”
张仪微微一笑:“大王可曾见过二剑?”
无疆愣怔有顷,突然像是换了个人,身子趋前,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张仪:“听张子之言,难道见过?”
张仪又是一笑:“不瞒大王,张仪自幼喜剑,之所以历尽艰辛,深入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为的就是求此二剑!”
张仪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无疆更是目瞪口呆。
贲成似是最先反应过来,急急问道:“请问张子,听闻魏国上将军庞涓曾拜鬼谷子为师,你可认识此人?”
“回贲将军的话,”张仪微微点头,“此人是在下师弟,与在下同窗三年,跟随先生学了点皮毛功夫。”
无疆突然起身,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拉过张仪的双手审看半晌,不无诚意地问道:“敢问张子,这两手可曾抚过二剑?”
张仪笑道:“回禀大王,张仪在谷中跟从先生六年,可谓是日日抚摸,时时习练,不敢有片刻懈怠!”
无疆握紧张仪之手,转对众人,朗声说道:“今日比剑,到此为止,你们可以退去了!”
所有剑士尽皆退出。伦奇走到外面,示意阮应龙撤去弓弩手。
无疆亲手扶起张仪:“张子请起,随寡人剑室说话!”
“大王请!”
恰在此时,吕棕刚刚踏完数百级台阶,正欲拐向击剑厅,见众剑士纷纷走出剑厅,正自错愕,又见贲成也走出来,一脸释然,赶忙前进一步,拦住他道:“怎么回事?”
贲成将台上之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叹服地赞叹一句:“此人当真了得!”
吕棕打探明白,拔腿奔下台去,远远望见从树丛后面闪出的荆生,不无兴奋地叫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家姑爷,真正了不得!”
见他高兴的样子,荆生知道已无大碍,长出一口气:“姑爷呢?”
“被大王请入剑厅了!”吕棕连喘几口气,“不瞒荆先生,吕棕随大王十年有余,至今尚未进过大王的剑厅呢!”
香女闻声赶来,喜极而泣。
越王无疆的剑厅位于琅琊台最东侧,极其隐秘。
张仪与无疆随司剑吏七弯八拐,走下数十级台阶,方才来到一处石巷。张仪一看,是一个死巷,并无门户。正自惊异,司剑吏转动一只枢纽,一声闷响过后,现出一扇石门,门后是一走廊。张仪几人又走一程,司剑吏再次按动枢纽,面前再现一个石门。
无疆指着石门,抱拳道:“剑厅到了,张子请!”
张仪走进石门,看到一个巨大的厅堂。厅堂三丈见方,全部由巨石构造,靠东侧是两层窗子,各高半尺、宽三尺,全部由精铜构成,既可透光,又可观海,纵使孩子也爬不进来。
厅堂四周的石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宝剑。司剑吏引领无疆、张仪观看一周,向张仪逐个介绍宝剑的名称和来历。
转有一圈,无疆长叹一声:“不瞒张子,寡人收藏天下名剑二百六十有五柄,今日看来,皆是凡品。好在天下十大名剑,寡人独得其四,也算有所宽慰!”
“乖乖,”张仪心中一惊,忖道,“天下十大名剑,此人独占其四,当真了得!”面上却作漫不经心状,微微一笑,淡淡问道:“敢问大王都是何剑?”
无疆应道:“纯钧张子已见过了,另外三剑,是干将、莫邪和泰阿。”
张仪心中又是一惊,口中却是扑哧一笑:“中原盛传三剑失传,不想却在大王这里!”
听张仪说出此言,无疆甚是自豪:“不瞒张子,干将、莫邪为先祖所传,泰阿却是寡人历时三载,亲自访得!”
“哦!”张仪扫视剑厅一圈,怔道,“好像它们不在此厅。”
“张子所言甚是。”无疆点头,“四剑之中,寡人只将先王佩剑带在身边,以此励志,另外三剑,皆藏于会稽山深处,秘不示人。不瞒张子,纵使伦爱卿、贲爱卿,也不知此事。今见张子是绝世高手,寡人这才言及它们!”
张仪揖道:“谢大王厚爱!”
无疆还礼道:“寡人聊备薄酒,欲与张子同席欢饮,还望张子赏光。”
“能与大王共席而饮,张仪不胜荣幸。”
二人走出剑厅,来到膳厅,早有仆从摆满一席,皆是越地珍馐,海中奇鲜。无疆与张仪并肩而坐,斟满一爵,端起来道:“寡人敬张子一爵。”
“谢大王隆恩!”张仪接过,端起一爵递给无疆,“张仪亦敬大王一爵!”
二人举爵,相视一笑,各自饮下。
无疆又斟一爵,双手呈给张仪:“请张子再饮一爵。”
张仪沉思有顷,一饮而下,放下酒爵,望向无疆。
无疆笑道:“张子果是痛快!好,寡人亦饮一爵,聊陪张子!”
无疆自斟一爵,饮下,将空爵摆在张仪的空爵旁边,再次斟满,二人对饮。饮毕,无疆放下酒爵,拱手揖道:“张子,无疆一向爽直,不喜绕弯。今已酒过三爵,无疆有一不当之求,还望张子成全!”
听到无疆不说寡人,改口无疆,张仪已知端底,抱拳揖道:“成全不敢,张仪谨听大王吩咐!”
“听闻张子言及轩辕、湛泸二剑,无疆心甚慕之。轩辕剑当是令师鬼谷先生的镇宅之物,无疆不敢妄念。无疆愿以干将、莫邪、泰阿三剑,换取湛泸一剑!”言讫,无疆转坐为跪,连拜三拜,“无疆恳请张子言于令师,转达无疆求剑痴情!”
张仪一怔,亦跪下对拜三拜:“这这这……大王真是一代剑痴啊!”
无疆起身:“爱剑而已!张子请坐!”
二人重新落座,又饮几爵,无疆眼巴巴地望着张仪:“无疆所求,还望张子转达!”
张仪摇头。
“张子,”无疆眼珠儿一转,“你可转呈鬼谷先生,就说无疆额外奉送剑厅里所藏的所有宝剑!”
张仪再次摇头。
无疆急了,扔掉手中酒爵,再次跪下,对张仪又是三拜:“无疆豁出去了,先王这把纯钧,也送予他,可否?”
张仪长叹一声,再次转坐为跪,对拜几拜,又一次摇头。
无疆脸上挂不住了,眉头拧起,声音冷颤:“请问张子,你家先生要什么才肯交换?”
“大王有所不知,”张仪望着无疆,依旧平心静气,“莫说是大王所藏之剑,纵使大王将天下宝剑全部拿来,只怕也难换来湛泸。”
无疆大惊:“这——”
张仪微微一笑:“大王莫惊,且听张仪一言。”
无疆急道:“张子请讲!”
张仪略顿一顿,沉声问道:“大王欲得湛泸,可知湛泸?”
无疆一怔,摇头:“请张子教我!”
“欲知湛泸,须通剑道。大王如此爱剑,剑术了得,敢问大王可知剑道?”
“剑道?”无疆又是一怔,“请张子教我!”
“天有天道,剑有剑道。天下之剑,何止千万?就剑道而论,却是只有三剑。”
无疆大惊:“张子是说,天下只有三剑?”
“是的!”张仪心沉气定,“第一剑名叫圣剑,第二剑名叫贤剑,第三剑,名叫俗剑!”
无疆大惑不解:“何为圣剑?”
张仪以手指天:“圣剑就是天下第一剑,又名天剑,也称天道之剑,以道为背,以德为锋,以阴阳为气,以五行为柄,上可断天光,下可绝地维。此剑为轩辕帝得之,人称轩辕剑,传至尧、舜、禹,历时三帝,不翼而逝。”
无疆沉思有顷,若有所悟,微微点头道:“嗯,无疆明白了。请问张子,何为贤剑?”
张仪以手指地:“贤剑就是天下第二剑,又叫地剑,也叫天子之剑,以万民为背,以贤臣为锋,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此剑为周武王得之,世称湛泸剑,传递十二世,至幽王时不翼而飞。”
无疆恍然大悟,急急说道:“无疆明白了!张子是说,轩辕、湛泸均是无形之剑。有形之剑,皆是俗剑。”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俗剑又叫人剑,以精钢为锋,以合金为背,以冷森为气,上可斩头颅,下可剁双足,中可破腑脏。”
无疆连连点头:“是是是,张子所言极是。”
张仪接道:“天道有常,剑道亦然。自三代以来,圣剑失,方出贤剑。贤剑失,方出俗剑。圣剑唯有道者得之,贤剑唯有德者得之,至于俗剑,凡有力者,皆可得。”
无疆不无叹服,拱手道:“听张子之言,无疆茅塞顿开。无疆所藏,皆是俗剑。若要得到湛泸,无疆唯有德行天下,威服四海。”
张仪起身叩拜:“大王若有此志,张仪也就不虚此行了。”
听闻此言,无疆雄心勃起,将张仪拉起,不无感慨:“不瞒张子,威服天下,正是无疆所欲!张子想必也看到了,无疆征调舟、陆三军二十一万,本为称霸中原。今日看来,此志小了,无疆当效法武王,掌握湛泸,一统天下!”
“好!”张仪拱手道,“大王欲得湛泸,张仪愿效微劳!”
无疆揖道:“有张子在侧,无疆大业可成矣!”
“说起此事,”张仪转入正题,“张仪敢问大王,大军结集于此,可为征伐齐地?”
“正是!”无疆不无自豪,“无疆欲分舟、陆两路伐齐,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沉思良久,重重摇头:“避虚而击实,舍本而求末,张仪窃以为不可。”
“哦?”无疆惊道,“张子教我!”
“如果不出草民所料,”张仪目视无疆,振振有辞,“大王必以三路攻齐,一路佯攻长城,一路绕至长城背后,截断田忌退路,更有舟师由海路避实捣虚,直入临淄。草民臆猜,敢问大王是否?”
无疆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抱拳问道:“如此绝密,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亦拱手道:“在仪这里,天下没有绝密。”
无疆叹服:“是是是,无疆忘了,张子是鬼谷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称。”张仪应道,“仪窃以为,大王之策,不足以破齐。”
“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看,”张仪挪动盘碟,随手摆出形势图,“此为长城,易守难攻,齐人更有强弓火弩守候。此为鲁境,大王第二路奇兵必由此插入,但据仪所知,齐人早有防备,齐公已经密晤鲁公,两国合力,在此布下巨形口袋,专候大王兵马。至于大王舟师,齐人早在沿海各地布下警戒,尤其是临淄一线,更是森严壁垒。舟师擅水战,不习陆战,齐人不下水,只在陆上等候,大王水师之优势即告不存。”
张仪的分析入情入理,无疆听得毛骨悚然,半晌讲不出话。
“这且不说,”张仪不依不饶,继续陈辞,“大王伐齐,另有三不利。”
“是何三不利?”无疆急问。
“大王伐齐,出师无名,而齐人保家卫国,是为义战,此其一也;齐地富饶,兵精粮足,又在家门口作战,后顾无忧,而大王粟米却要不远千里以舟船运送,更有楚人在后,时刻担心其乘虚而入,此其二也;大王兵士多自江南水乡而来,习水战,不习陆战,久居北方,必不服水土,战力自失,此其三也。”
无疆长吸一气,良久无语。
“大王,”张仪接道,“有此三弊,仪是以认为,大王伐齐为不智之举。”
“唉,”无疆长叹一声,“是伦奇误我!以张子之见,无疆该当如何?”
“欲得湛泸,大王可掉头伐楚。”
无疆眼睛大睁:“伐楚?”
“是的!”张仪加强语气,“楚地广袤,楚民众多,大王只要得楚,即得天下大半。楚、越之民何止千万,大王挥手之间,即可征调大军百万。大王若以百万雄师北伐中原,中原还不望风披靡?”
“这……”无疆不无忧虑,“张子所言虽有道理,但楚地广袤,楚民众多,无疆伐楚,实无胜算呐!”
张仪爆出一笑:“大王何以如此惧楚呢?”
无疆多少有些尴尬:“不是惧他,是事发陡然,无疆愚钝,一时未想明白,还望张子指点。”
“在仪看来,”张仪笑道,“不是越人惧楚,而是楚惧越人。”
“哦?”无疆大是惊异,“此话何解?”
“大王记得吴王阖闾吗?阖闾仅以吴国之力,数万之众,一举击败楚国数十万大军,取其郢都,掘其陵墓。吴军如此了得,却为越人所破,越人岂不胜过吴人?大王今有吴越之众,更有雄师二十一万,远非昔日阖闾所比,楚人何能不惧?”
经张仪这么一比较,无疆不得不服,点头道:“嗯,张子所言,句句真实。请问张子,如果伐楚,无疆可有几成胜算?”
“不是几成,而是完胜!”
“完胜?”无疆似是不信,目视张仪,“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听!”张仪双眉飞扬,“两国相争,得天时、地利、人和者胜。楚有景、昭、屈、斗、黄、项等八大世族,长期内争,如一盘散沙。反观越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如一只拳头。以拳头对散沙,大王首夺人和。楚地多水乡,越人习水战。楚地多平原,越人多山地。楚人若是攻越,山地易守难攻;越人若是伐楚,平原易攻难守。两相比照,大王次占地利。时下楚国重兵尽在西北,东北与中原对垒,楚军精锐正与魏、宋死战。据仪所知,魏将庞涓已夺陉山十数城池,斩首楚将景合以下将士六万,逼攻项城;昭阳已从宋国撤军,与魏短兵相接;依昭阳之才,远非庞涓对手。若是不出张仪所料,此战昭阳必败。楚、魏交兵,昭阳兵败,楚国元气必丧,大王可得天时。大王尽占天时、地利、人和,却浑然不觉,仍在此处避虚捣实,坐失良机,张仪窃为大王惜之!”
无疆沉思良久,拍案而起:“张子之言如雷贯耳,寡人再无疑虑,改道伐楚!”转对厅外,“来人!”
侍臣叩道:“臣在!”
“召国师、贲将军、阮将军、吕大夫即刻上殿议事!”
“臣领旨!”
第四章 张仪巧施连环计,楚越相争小院里死一般的静。香女、荆生各自闭目,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睁开眼睛,神情开始不安,眼望荆生,小声道:“荆叔,越王急召吕大人上殿,会不会又生枝节了?”
荆生摇头道:“想是不会。据老奴所知,迄今为止,除越王之外,能进越王剑厅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司剑吏,一个是大将军贲成,再一个就是姑爷。”
香女不无忧虑:“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担心。万一越王——”
话音未落,客栈外面传来车马声。荆生隐隐听出是吕棕的声音,赶忙迎出,不一会儿,携着他的手走进院中。
望见吕棕神色,香女知无大碍,松了一口气,起身见礼。
三人分宾主坐下,荆生笑问:“吕大人,为何不见姑爷回来?”
吕棕佩服地抱拳赞道:“哎呀呀,你家姑爷真是好口才,大王欲改道伐楚,阮将军不服,却被姑爷驳得哑口无言,即使伦国师也不得不松口,同意大王弃齐伐楚。”
香女不无惊喜地望着荆生。
“弃齐伐楚?”荆生故作不知,“请问大人,大王为何要弃齐伐楚?”
吕棕笑道:“这得归功于你家姑爷了!”遂将大殿辩论略述一遍,末了道,“大王当场颁旨伐楚,分为水陆两路,溯江水而上,直捣郢都。”
香女急问:“夫君他……人呢?”
“还在大王那儿呢。”吕棕应道,“看那样子,一时三刻,姑爷是回不来的。”
琅琊台的观海亭中,无疆南面而坐,张仪东向作陪,二人均将目光投向大海,远眺水天一色的一片湛蓝。果如阮将军预言,自午时开始,大风骤起,海面波涛汹涌,大浪翻卷,但从如此之高的台面上望去,几丈高的浪头竟如池中涟漪一般,唯有时隐时现的澎湃声如雷贯耳,声声不绝。
这些日来,张仪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才算踏实下来,有雅兴与无疆一道赏海。赏有一时,张仪侧目望向无疆,见他观海的神态如痴似醉,呵呵笑道:“大王在此日日观海,可有腻味?”
“腻味?”无疆颇为奇怪地望着张仪,“大海杳无边际,风云际会,雪雨雾风,态势万变,昼夜阴晴,情趣各异,何来腻味?”
“如此说来,”张仪顺口接道,“大王不仅爱剑,也爱这海了。”
“是的。”无疆点头,将目光再次移向大海,“人生不免一死。不瞒张子,无疆早就想好了,在那一刻来时,无疆唯有两个意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
张仪心头一颤,抱拳道:“大王坦荡胸襟就如大海一般,张仪敬服!”
无疆抱拳还礼:“越人都是这样,日子久了,张子也就知道了。”略顿一顿,指着大海,“张子观此大海,可有感喟?”
“不是感喟,”张仪望着大海,缓缓说道,“是敬畏。”
无疆赞道:“张子好言辞,应该敬畏!”
张仪将头缓缓转向无疆:“大王听闻宋人庄子否?”
“宋人庄子?”无疆摇头道,“无疆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此人。怎么,此人也爱大海吗?”
“是的,”张仪点头,“仪在谷中时,有幸得读庄子一篇妙文,写的正是大海。”
“哦?”无疆急问,“是何妙文,可否让无疆分享?”
“此文名叫《秋水》,说的是夏末秋初,万流归川,万川归河,河伯声势大振,不可一世,携巨水咆哮而下,及至大海,望洋而兴叹,自愧见笑于大方之家。”
无疆沉思有顷:“嗯,这个故事,讲的当是无疆了。”
张仪怔了下,笑问:“大王何说此话?”
无疆油然叹道:“唉,未见张子之前,无疆一如那位河伯,在此偏壤之地浩浩然不可一世,及见张子,方知瀚海无边啊!”
张仪感动,起身叩道:“大王美誉,实令仪愧不敢当!”
无疆起身扶起张仪,呵呵笑道:“张子莫要自谦!张子之才,无疆由衷叹服。无疆欲学中原官制,拜张子为相,举国而听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拱手谢道:“仪谢大王器重。只是大王所请,仪不能从命。”
“哦?”无疆不无惊讶,“此是为何?”
“因为仪还有一件大事欲做。”
无疆急问:“是何大事,能否告知无疆?”
“去郢都一趟。”
“郢都?”无疆更是诧异,“我大军伐楚在即,张子不助无疆,反去郢都,这——”
张仪意味深长一笑:“大王,有仪在楚,岂不——”
无疆似也明白过来:“张子是说……在楚国内应?”
张仪抱拳应道:“大王圣明!”
“好好好!”无疆竖起拇指,连声赞道,“有张子内应,楚国何愁不破?”眉头微扬,“张子此行,可要无疆做点什么?”
“什么也不要,”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照顾!”
“那……”无疆略略一想,“听闻楚王喜欢珍珠,无疆予你南海珍珠二十颗,也好有个晋身之礼?”
“谢大王。”
无疆叫内侍取来南海珍珠二十颗,交予张仪:“张子此来,无疆受益匪浅。张子此去,无疆亦当有所表示才是。请问张子,需要什么尽可说来,只要无疆拥有,必双手奉送。”
张仪想有一时,望向无疆:“愿求大王藏剑一把,留个念想。”
“这个容易。”无疆起身,“走,剑厅里选去。”
二人随司剑吏再进剑厅,无疆指着琳琅满目的宝剑,对张仪道:“这里的藏剑,除纯钧为先王所遗,无疆不敢相赠之外,其余藏剑,张子随便挑选。”
张仪拱手道:“谢大王。”
无疆兴致颇高,上前亲自介绍:“张子,此剑你已看过了,是文种的配剑,再前面那柄,你道是谁的?是孙武子的。据说此剑吴王阖闾配过,后来赠予孙武子,孙武子就是用它斩了阖闾的两位爱妃……”
张仪挨个看过,却是一个也未选中。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张仪目光陡然一亮,落在一柄装饰精美的女子佩剑上。
无疆呵呵笑道:“此剑亦称美人剑,是吴王夫差赠送美人西施的。”
张仪拿过此剑,细审几眼,转对无疆道:“就是此剑了。”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敢问张子,此剑可是赠送美人的?”
“大王圣明。”张仪回以一笑。
“哈哈哈哈,”无疆越发大笑起来,“人说无疆是剑痴,张子当是一个情痴了!”
张仪面上微红,抱拳道:“让大王见笑了。”
无疆又乐一时,敛笑道:“不说这个了,无疆还有一事请教张子。”
“仪知无不言。”
无疆望着张仪,目光中不无真诚:“无疆苦思数日,仍未悟出张子的后发先至之术。此处并无他人,无疆恳求张子能出一语点拨。”
“点拨不敢。”张仪沉思有顷,微微笑道,“仪问大王,出剑之时,剑在何处?”
无疆随口应道:“既是击剑,剑当然在手中。”
张仪连连摇头。
无疆怔了:“剑不在手中,却在何处?”
“剑在心中。”
“剑在心中?”无疆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大睁两眼望着张仪。
“正是。”张仪指向心口,凝气静神,“剑在手中,心不动剑动;剑在心中,剑不动心动。”
无疆凝眉沉思良久,恍然悟道:“张子一语,无疆茅塞顿开!剑动心不动,说的是剑已发,心未至;剑未动心动,说的是剑未发,心却至。心即意念,张子重在剑意合一,剑随心动。”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天人合一,可成道人。剑意合一,可成剑人。”
“是哩,是哩,”无疆连连点头,大是叹服,“剑再快,也没有意念快。张子果是天下第一剑士,无疆敬服!”
“谢大王褒奖。”
张仪拜辞无疆,乘王辇回至客栈,就如英雄凯旋一般。
香女、荆生及贴身仆从迎出店外,无不叩拜。张仪下车,扶起香女,携其手步入厅中,从腰中解下一剑,递予她道:“香女,看在下带回什么来着?”
香女接过一看,剑鞘镶满金玉珠宝,华美无比,拔剑出鞘,失声惊叫:“天呐,西子剑!”
张仪呵呵笑道:“请问香女,此剑如何?”
香女叹道:“天下宝剑,丈夫之剑首推钝钧,女子之剑就是它了!”
“嗯,”张仪笑问道,“香女既识此剑,喜欢它否?”
对于自幼嗜剑如命的香女来说,见到如此宝剑,岂有不爱之理,是以连连点头,一脸痴迷。
“好吧,”张仪笑道,“你若喜欢,它就归你了!”
“归我?”香女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张仪,“此剑当是越王的宝贝呢!”
“昨日是越王的,”张仪郑重点头,“今日是香女的了。”
香女小心翼翼地将剑插回鞘中,轻声问道:“是越王赠送夫君的?”
“不不不!”张仪连连摇头,“是在下向他讨要的!”
“是专为奴家讨的?”香女想了一会儿,歪头问道。
“就算是吧!”张仪支应一句,似又想起什么,扑哧一笑,“为讨此剑,在下还惹无疆那厮一阵好笑呢。”
“哦?”香女颇为惊异,“他笑什么?”
“他笑在下是个情痴。”
听到“情痴”二字,香女两眼凝视张仪,泪水满盈,一步一步地挪过来,将头伏在张仪胸前,声音哽咽:“夫君——”
看到香女如此激动,如此知情识趣,张仪两眼微闭,脑海里浮出玉蝉儿的身影,内中一阵悸动,伸手轻抚香女的秀发,喃声说道:“蝉儿,张仪无福,只能祝福你了。”
香女细想此话,竟是云里雾里,抬头问道:“夫君,蝉儿是谁?”
张仪两眼望向厅外,神情恍惚:“蝉儿是谁,你不会知道的。”
看到张仪仍在盯着厅外,香女顺眼望去,看到院中有棵大树,恍然悟道:“香女知道了,夫君说的蝉儿想必就是那些伏于树间以露为食,能歌会唱的虫儿。不过,我们越人不叫它蝉儿,叫它‘知了’,因它一到夏日,总是日夜不停地歌唱‘知了——知了——’”
“唉,”张仪依旧望着厅外,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声,“这‘知了’不是那‘蝉儿’,你只知‘知了’,哪知蝉儿?”
香女怔了下,连连点头:“嗯嗯嗯,香女明白。想那鬼谷里,每到夏秋,必是日日可见蝉飞,夜夜可闻蝉鸣,夫君看到那树,必是思念鬼谷了。”略顿一顿,“眼下尚是暮春,并无蝉儿。不过,夫君放心,待夏日来时,香女定为夫君捉上几只,让它们日日为夫君歌唱。”
张仪收回目光,苦笑一声,正欲说话,荆生走进厅中,见二人状甚亲密,赶忙顿住步子。张仪听到声音,推开香女,转对荆生:“荆兄,准备车马,这就上路。”
“好的,”荆生应道,“姑爷,去哪儿?”
“郢都。”
“老奴遵命!”
楚国郢都南邻江水,东临云梦泽,西依巴山,北望武当、桐柏,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楚文王时由丹阳徙此,至威王时已历三百余年,民众摩肩接踵,甚是繁华。
在郢都东南约四十里处是一大泽,唤作云梦泽,泽边有一土陵,二百年前楚灵王在此大兴土木,建一离宫,名曰章华宫。章华宫方圆四十里,中有一台,高三十仞,在琅琊台未建之前,是列国的最高建筑。传闻灵王建成此台之后,召集宫女、园丁和奴仆三千余人在此居住。灵王崇尚细腰,宫中嫔妃无不节食束身,弱不禁风,每每登临此台,均需休息三次,因而此台也称“三休台”,章华宫亦称细腰宫。
同历代楚王一样,楚威王熊商亦喜此宫,每年仲春二月都要离开郢都到此赏游,一直住到五月仲夏。在此期间,大小国事俱托于太子。
这年春末夏初,午后时分,位于三休台上的观波亭中,年过五旬的威王正在亭中与几个宫娥嬉戏。威王黑巾蒙眼,东扑西摸。一位妃子与七八个宫娥四面围住威王,咯咯嬉笑,东躲西闪。
正在此时,留守郢都主政的太子熊槐急急惶惶地走上亭子,内宰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见到此景,太子槐一下子怔了。正在咯咯嬉笑的妃子及众宫娥见是太子,无不粉面含羞,以袖掩面,急急避往一侧。
楚威王陡然间听不到嬉笑声,一边仍在摸索,一边喊道:“爱妃!爱妃——”
太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沉声说道:“儿臣叩见父王!”
楚威王一把扯下黑巾,见太子跪在地上,面色尴尬,狠狠地瞪内宰一眼,转对爱妃,厉声斥道:“还不退下?”
妃子与众宫娥急急退下。
楚威王走至席前,并膝坐下:“平身吧。”
太子槐谢过,不等起身先自奏道:“启禀父王,儿臣有紧急军情奏报!”
楚威王渐渐恢复威仪:“说吧,可是项城战事?”
“是边关急报!”
楚威王眉头紧皱:“何处边关?”
“东越边关!”太子槐从袖中摸出急报,双手呈上,“镇守昭关的卞将军急报,越国伐齐大军已于三十日前离开琅琊,兵分两路,掉头南下,大举犯我!”
“哦?”楚威王接过急报,不及去看,惊问,“多少人马?”
“陆路十五万,战车五百乘,已过广陵,正沿江水北岸逼向昭关;水路六万,有大船一百艘,中船两百艘,小船无数,多运载兵械粮草,正沿江水上行,不出十日,可至长岸。若不阻击,三十日后,水路可达云梦泽,逼迫郢都。陆路一旦突破昭关,必将长驱直入,与水路呼应。”
楚威王凝眉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项城可有音讯?”
太子槐迟疑一下,缓缓说道:“昭阳仍与魏人在长平、召陵一线对峙,前日表奏,若要击败魏人,收复陉山,仍需增兵五万。”
“哼!”楚威王脸色一沉,鼻孔里哼道,“他已损去六万精兵,还有脸增兵?”
“父王,”太子槐急道,“眼下急务不在项城,而在越人!”
“是啊,”楚威王点点头,沉下气来,安抚他道,“越人一时三刻打不过来,槐儿不必急切。你可回宫稳定朝局,让景舍速来章华!”
“儿臣遵旨!”
看到太子槐渐去渐远,楚威王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大叫:“来人!”
内宰急至,跪在地上,叩道:“老奴在!”
楚威王冷冷说道:“你可知罪?”
内宰再叩,泣道:“老奴知罪!老奴拦住殿下,要殿下稍候片刻,待老奴禀过陛下,可殿下心急如火,只是不听!”
“既是如此,寡人权且饶你一命。自今日始,无论何人再上此台,必须禀报寡人,违者以抗旨罪论处!”
内宰再叩:“老奴谢陛下不罪之恩!”
“密召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要二人火速返郢,直接觐见寡人!”
“老奴领旨!”
郢都,楚宫三水环绕,从正门不远处流过的一条名唤丽水,宽约数丈,水清流缓,岸边杨柳依依,百花竞艳。一排街市临水而建,靠近宫城的一端立着一家奢华客栈,名唤栖凤楼。
将近中午时分,一辆驷马豪车停在栖凤楼门前,太子槐的贴身侍卫兼男宠靳(jìn)尚从车上跳下,大踏步走进。早有几人迎上,见过礼,将他引至楼上。荆地潮湿,尤其是这种临河客栈,因而,雅室大多设在楼上。
室中端坐一人,正是荆生。
见靳尚进来,荆生起身揖道:“在下荆生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荆先生。”
荆生指着上首席位:“靳大人请坐!”
靳尚也不客套,走前几步,并膝坐了。见荆生也于陪位坐下,靳尚方从袖中摸出一份拜帖摆在几案上,开门见山:“这封拜帖可是荆先生发的?”
“正是。”荆生抱拳应道,“在下冒昧打扰靳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靳尚略略抱拳,算是还礼:“在下与荆先生素昧平生,荆先生面见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大人可知公孙肉林?”
靳尚眼睛一亮:“久闻大名!听说楚人一半肉食皆为肉林所供,可有此事?”
“皆是传闻,”荆生微微一笑,“公孙肉林不过供应楚地北方二十四邑肉食,仅此而已。”
“二十四邑肉食!”靳尚惊道,“这生意也够大了!荆先生是——”
“在下不才,奉公孙先生之命,暂时照管肉林生意。”
靳尚肃然起敬,抱拳贺道:“荆先生有能力经营这么大的摊子,在下敬服。”
“谢靳大人抬爱。”荆生还过一礼,侃侃说道,“承蒙靳大人庇佑,这些年来,肉林生意才算做大。在下此番来郢,公孙先生再三叮嘱,务要在下拜会大人,面谢大人提携之恩!”
“庇佑?”靳尚一怔,“荆先生别是弄错了,在下不曾认识公孙先生,何来庇佑之说?”
“大德不言,”荆生抱拳道,“靳大人帮下大忙却不言功,实令在下钦敬!”
“这……”靳尚更是惶惑,“在下愚笨,还请荆先生明言。”
“大人可曾认识景翠将军?”
靳尚点头:“他是在下朋友。”
“五年前大人与景翠将军同往宛城,可否赞过宛城肉食?”
靳尚想有一时,点头道:“嗯,好像有过这么回事。那日吃酒,尝到宛城肉食,觉得味道鲜美,种类甚多,曾对景翠议过此事。”
“这就是了!”荆生笑道,“靳大人的赞叹马上传至南阳郡守景合将军耳中,景将军一声令下,南阳郡属下二十四邑的肉食供应,就都交予公孙肉林了!”
靳尚惊道:“这是真的?”
“句句属实。”荆生从几案下拿出一只装饰精美的礼盒,轻轻推至靳尚几前,“公孙先生感念大人提携大恩,早欲报答,只无机缘。此番在下陪同我家姑爷、姑娘至郢,公孙先生特别备下薄礼,定要在下面谢大人。礼物虽薄,情意却重,还望大人不弃!”
靳尚打开礼盒,看到内中竟是二十颗稀世珍珠,价值不可估量,急抱拳道:“荆先生,这……公孙先生如此大礼,叫在下如何敢收?”
“大人莫要客套!”荆生抱拳还礼,“我家姑爷说了,若是能与大人结交,纵使千金,又有何惜哉。”
靳尚再次抱拳:“请荆先生转呈你家姑爷,就说他这个朋友,靳尚愿意结交。”
“谢大人!”
“请问荆先生,姑爷、姑娘此来郢都,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荆生略一迟疑,点头道:“大人既然问起,姑爷倒有一事相求。”
“哦?”靳尚望着荆生,“只要在下力所能及,荆先生尽可说来。”
荆生扑哧笑道:“说起此事,倒有几分好笑。姑爷是个天生棋迷,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超,不远千里来郢,一心欲向殿下讨教。”
“殿下棋艺高超?”靳尚一怔,沉思有顷,摇头道,“在下侍奉殿下数年,未曾见过殿下与人对弈,不知你家姑爷从何处听闻此事?”
荆生摇头:“在下也是不知。”
靳尚沉思有顷,将礼盒合上,推予荆生:“荆先生,姑爷之请,在下恐难从命。公孙先生的厚礼,也请荆先生——”
荆生将礼盒再推回来,笑道:“靳大人,公孙先生的谢礼与姑爷所请风马两不相及,大人莫再推拒。”
“那……”靳尚略略一怔,“姑爷那儿在下如何交待?”
荆生从袖中摸出一只信函:“只要大人能将此函转呈殿下,姑爷也就感念不尽了。”
靳尚接过书信,细细审看一遍,看到并无异样,抬头问道:“请问荆先生,是何书函?”
“大人放心,”荆生笑道,“是我家姑爷亲笔所写,断无冒犯之语。姑爷说了,只要殿下读到此信,就一定会亲来客栈,邀请姑爷前往手谈。”
靳尚沉思良久,拱手道:“既是此说,在下信你了。荆先生,若无他事,在下告辞!”将信纳入袖中,拱手揖过,走下楼去。
荆生提上礼盒,跟在身后,送至车上,拱手作别。
二楼的另一套雅室里,香女拨开窗帘,望着靳尚上车的背影,转对张仪道:“夫君,这事儿能成吗?”
张仪探出头来,朝靳尚瞟去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回室内,指着几案上的琴道:“你的琴艺近日大有长进,得抓紧习练才是。”
香女“嗯”出一声,回身坐到琴前。
楚宫,太子殿中,太子槐正与奉命前来的景翠、屈丐、逢侯丑三位年少爱将商议眼前危局,靳尚匆匆走进,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靳尚,”太子槐白他一眼,“景将军他们早已到了,本宫使人四处寻你,皆说不见,你到何处去了?”
“回禀殿下,”靳尚看一眼景翠,“微臣接到请帖,前往拜见景将军的友人去了!”
“在下的友人?”景翠一怔,“他是何人?”
“是位姓荆的,从叶城来。”
景翠急道:“可是公孙肉林的荆先生?”
“正是。”
太子槐脸色一沉:“一个卖肉的为何请你?”
“回禀殿下,”靳尚应道,“此人有个姑爷名叫张仪,是中原士子,深谙黑白之道。此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深,特来郢都,欲向殿下讨教。荆先生不知景将军已经回郢,听闻微臣侍奉殿下,特别使人登门求请。”
“向本宫讨教棋艺?”太子槐略略一怔,冷笑一声,“国难当头,莫说本宫不善弈棋,即使善弈,眼下何来这份闲心!”转视靳尚,“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回禀殿下,”靳尚眼珠儿一转,“微臣听闻此事,甚觉可笑。只是有碍于景将军面子,不便发作,推说殿下国事繁忙,没有闲心对弈,要他速离郢地,寻他人对弈去。”
“嗯,”太子槐点头,“回得甚好。后来呢?”
“那位姓荆的不肯罢休,从袖中掏出一信,务要微臣转呈殿下,并说殿下看到此信,一定会于百忙之中,亲来客栈与他家姑爷手谈。”
众人尽皆怔了。
太子槐缓缓将头移向靳尚:“书信何在?”
靳尚从袖中摸出一书,膝行几步,双手呈上。
太子槐拆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帛书,帛书上仅有七字:“殿下欲弈天下否?”
太子槐神色立变,匆匆将帛书叠起,纳入袖中,转对靳尚:“此人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就在丽水旁边的那家客栈。”
太子槐忽地起身:“快,摆驾客栈,本宫这就与他手谈!”
“微臣遵命!”
章华台前殿,楚威王站在巨大的楚国版图前,眉头紧皱,一动不动。内宰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侧。
自爱子景合战死疆场后,景舍一下子老了,头发几乎全白,平时极少出门,国事更不多问。此番越人袭境,威王紧急召请,景舍这才拄着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赶到章华台。
版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北部项城、陉山一线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线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头直指项城、方城,巴人的箭头直逼房陵,威胁郢都,秦人的箭头呈多个方向,直指汉中、襄、邓、宛等处。另有两支箭头位于东部,显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别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陆路。两支箭头几乎是并肩齐驱,已逼昭关,方向是云梦泽。
楚威王凝视这些箭头,有顷,转对内宰:“昭阳、屈武几时可到?”
“回禀陛下,”内宰应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时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时可至!”
楚威王“嗯”一声,目光重又回到版图,盯有一时,转向景舍,轻声叹道:“唉,寡人悔不听老爱卿之言,仓促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丢掉陉山,处处被动!”
景舍老泪流出,缓缓跪下,泣道:“陛下能有此悔,老臣心中甚慰!”
“老爱卿请起,”楚威王双手拉起景舍,扶他至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着他道,“眼下局势,老爱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夺我陉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争,巴人东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闷,越人这又水陆并进,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许久,“老爱卿,寡人思来想去,苦无应策,今召老爱卿来,是想听听老爱卿之见。”
“陛下,”景舍奏道,“两人相争,力大者胜;两家相争,人多者胜;两军相争,将智者胜;行兵布阵,不在兵多粮多,而在将军智谋。魏有庞涓,不可与其争锋。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内无力再与我争。巴、蜀起争,巴人之敌在蜀不在我,虽然东移,并不可惧。眼下可惧者,唯有越人。越人与我习性相近,知我甚深,况我精锐尽在西、北,腹地空虚,不堪一击。越人近海,习舟船,善水战,舟师所向无敌。我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骑,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老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陛下,”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陛下,有果必有因,老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嘿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陛下,”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陛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陛下万安,老臣告退。”颤巍巍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赶忙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是累了,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远远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道:“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得得”声响。
张仪站在台阶上,久久地望着景舍的背影,见他又下四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过头来,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点头道:“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做拐杖。景爱卿的拐杖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了!”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在殿外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宣道:“陛下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趋入前殿。
殿中,楚威王正襟端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急步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连拜三拜,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探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局,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张仪再拜道:“是殿下错爱。陛下褒奖,仪愧不敢当!”
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
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
楚威王拿过白子,将装有黑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
张仪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拿在手中,只将两眼紧盯棋枰。
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抬头望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
“回禀陛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局。”
威王奇道:“子尚未落,不过是个空枰,何来棋局?”
“陛下请看,”张仪手指空枰,“此处虽为空枰,却是纵横纠结,纵有纵道,横有横道,棋局无处不在。”
威王凝视棋枰,有顷,缓缓放下手中白子,抬头望向张仪:“寡人愚痴,请张子详解。”
“仪敢问陛下,既要对弈,可知棋道?”
“哦?”威王惊道,“棋也有道?”
“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摩天地之道得之,自然有道。天圆棋圆,地方局方。万物从一而起,一即天元之位。棋路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三百六十分而为四,以法四季。隅各九十路,以应一季三月之日数;子分黑白,以别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
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抱拳敬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张仪抱拳还礼道:“仪谢陛下褒奖!”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陛下,是弈大,还是弈小?”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一时,问道:“弈小何讲?”
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
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的一声将其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
此言一出,楚威王全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张仪亦凝视注目,与他对视。
有顷,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
眼见楚威王摆出拒绝架势,张仪急了,拱手陈辞:“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陛下莫属啊!”
楚威王微微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雀占鸠巢呢?”
“陛下有失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逮,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乐坏礼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陛下——”
张仪顿住不说,目视威王。
“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叹道,“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
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陛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陛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
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
张仪拱手道:“陛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陛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陛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陛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陛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身子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
“敢问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张仪所言,不知哪一句为信口开河?”
“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
张仪又是一笑,朗声禀道:“陛下,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
张仪敛神,极其认真地凝视威王:“陛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张仪所指,当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
张仪正襟端坐,缓缓说道:“在张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必将成为陛下属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气,向张子深打一揖:“张子教我!”
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哈哈连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
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
郢都大街上,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
御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昭阳下车,大步走入府门,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
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速召陈上卿来!”
邢才应声喏,转身急去。为交往方便起见,陈轸购置的房舍就在昭阳府斜对面。不消一刻,邢才已经领着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洗漱一新,换身便装疾步出来。
陈轸站起,揖道:“陈轸见过上柱国大人!”
昭阳竟不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
陈轸略一踌躇,起身至客位坐下。
“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听信上卿之言,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
“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只在景将军一人!”
“哦?”昭阳一怔,“此言何解?”
“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
“是是是,”昭阳连连称是,“上卿所言极是。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截然不同!”
“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
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
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楚地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将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
“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拱手道,“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
“大人放心,”陈轸亦拱手道,“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
“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说。如若不然,此番面见陛下,昭某唯有饮剑服罪的命了!”
陈轸呵呵亦笑两声:“老聃云,‘祸兮,福之所倚,’说的就是大人了!不过,柱国大人若要完全化祸为福,还需行施一计。”
“哦。”昭阳急问,“是何妙计?”
“你们荆人若是自行请罪,该行何方?”
“视罪大小而定,轻者赔礼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负荆棘。”
“若是这样,柱国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来一个肉袒膝行,负荆请罪。”
昭阳似是豁然开朗,朝陈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阵,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违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时奏明在下战果,破宋人关隘一处,破宋城二十余座,斩首宋人数万,后又回兵力保项城,重挫魏军,数月以来,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负荆请罪,陛下还不——”想到美处,哈哈大笑起来。
陈轸贺道:“柱国大人以退为进,前程无量!”
昭阳拱手谢道:“若有进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顿,敛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说这个了。在下回来,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为越人袭境之事?”陈轸直点主题。
“正是此事。”昭阳点头,“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势甚是危急。越人兵分两路杀来,气势汹汹,陉山那边又被魏人缠上,一时三刻难以脱身,陛下这又紧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难顾,左右支绌了!”
陈轸微微一笑:“区区越兵,何足挂齿?”
“哦!”昭阳眼睛大睁,身子前倾,“敢问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陈轸俯身向前,昭阳会意,亦倾身相凑。
陈轸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脸上渐渐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刚放亮,昭阳就梳洗已毕,驾车直驱章华宫。
辰时刚过,昭阳赶至三休台下,依陈轸之计,脱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裤角挽起,裸出两个膝盖,背上又插数根荆棘,缓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报入,内宰闻报迎出,将他引入观波亭。
距亭三十步远,昭阳两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至观波亭上,在威王前面三拜九叩,泣道:“罪臣昭阳叩见陛下!”
“昭爱卿,”楚威王盯住他,显然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陛下,”昭阳泣道,“陉山失利,损兵折将,皆是罪臣之过,请陛下发落!”
楚威王缓缓起身,走到昭阳面前,亲手解去绳索,扔掉荆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缓缓坐定,长叹一声:“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来,当是寡人之过。爱卿已经尽力了,这又何苦肉袒膝行?”
“陛下,”昭阳擦把泪水,“六万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死罪,陛下可以不责,罪臣却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动,感叹道:“爱卿啊,陉山之事,其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爱卿力挽危局,功大于过,这又引咎自责,丝毫没有文过饰非,实属难得!”
“陛下——”昭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此事儿算是过去了,”楚威王递过来一块丝巾,“来,擦一擦,寡人今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昭阳接过丝巾,却是舍不得用,将之细心叠起,纳入袖中,然后以袖拭去泪水,改坐姿为跪姿:“微臣谢陛下隆恩!”
“唉,”威王叹道,“爱卿啊,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禀陛下,”昭阳拱手道,“微臣以为,越人只可和,不可战。魏人只可战,不可和。”
“哦?”楚威王大是惊讶,抬头望向昭阳,“请爱卿详解!”
“楚、越百年来互无纠葛,更未结怨。此番突然掉头伐我,或有原因。我当派使者前往越营,探明实情,晓以利害,许以实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却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杀我将士五万余众,掠我粮食、辎重无数,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战魏之外,昭阳与令尹景舍的意见竟然如出一辙,大出楚威王意料。威王沉思许久,抬头问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将庞涓,爱卿如何胜他?”
“陛下放心,微臣已有克魏之计!”
“哦,”楚威王身子前趋,“是何妙计?”
“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结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边患,调出屈武大军。微臣若与屈将军合兵一处,能战之士可有二十万,莫说一个庞涓,就是两个庞涓,微臣也可将其一并擒来!”
“与秦人结盟?”楚威王眉头微皱,“秦人夺我商於谷地六百里,这笔旧账寡人尚未清算呢,谈何结盟?”
“陛下,”昭阳应道,“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破魏之后,再与秦人计较不迟。”
“那……”楚威王眉头皱紧,“秦人若是不肯呢?”
“陛下放心,”昭阳身子凑前,“秦人与我远隔大山,纵想图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却是不同。秦人欲通山东,魏人首当其冲,因而,秦人的真正对手不是我们,而是魏人。微臣已经会过秦国上卿陈轸,他承诺说,秦公甚愿与陛下结盟,共同对魏。只要陛下有意,秦公可率先兵出河西,袭奔安邑、崤山。魏王闻讯,必调庞涓大军迎战秦人。待庞涓赶往河西,我即趁虚直捣大梁,使庞涓首尾不能两顾。”
楚威王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道:“嗯,爱卿所言,事关重大,待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定夺。”
昭阳起身拜道:“微臣告退!”
看到昭阳渐去渐远,楚威王轻敲几案:“来人,召张子!”
不消一刻,在附近偏殿候旨的张仪匆匆赶至。
礼毕,威王开门见山:“有人奏请寡人与秦人结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请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听听张子之见。”
“回禀陛下,”张仪拱手道,“在仪看来,和越争魏,当是下策;三国皆和,西争巴、蜀,当是中策。”
“请张子详解!”
“和越争魏,是弃唇边肥肉,而去与人争抢一块必不到手的骨头,仪以为下策;与三国皆和,西争巴、蜀,是弃手边坚果,而去探取囊中软柿,仪以为中策。”
“张子是说,”威王沉思有顷,探身问道,“即使寡人与秦公联手谋魏,两面夹攻,也不能胜过魏人?”
“陛下,”张仪点头,“若要谋魏,首要知魏。据仪所知,陛下若在三年前谋魏,将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谋之,却是所谋非时。”
“哦?”威王惊道,“张子何说此话?”
“因为人才,”张仪侃侃言道,“魏文侯仅得吴起一人,就已左右腾挪,拓地千里,列国无人可敌。今日魏王得庞涓不说,更得孙膑,纵使吴起再世,也未必能敌。”
“哦?”威王趋身问道,“黄池一战,庞涓成名,寡人对他已有所知。请问张子,这个孙膑,难道比庞涓还强?”
“回禀陛下,”张仪语气肯定,“据仪所知,孙膑之才,可胜庞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此二人与仪同门,皆从云梦山鬼谷先生为师,仪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
“请问陛下,”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
威王沉思有顷,摇头。
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陛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调头,岂不悔之晚矣!”
“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擂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院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又对他耳语有顷,转身离去。
陈轸撕开帛书,神色大惊,眉头急皱。不一会儿,门外又有人来,家宰禀道:“启禀大人,邢家老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像有急事。”
“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家老一声,让他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到。”
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果见邢才急得在院中团团乱转,陈轸的家宰小心翼翼地陪在身边。
见陈轸出来,邢才急鞠一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
陈轸亦还一躬:“家老,请!”
陈轸跟着邢才匆匆走出宅门,不消一刻钟,已到昭阳府中。
昭阳闷声坐在厅中,面前摆着一道谕旨。见昭阳仍没抬头,陈轸拱手揖道:“陈轸见过柱国大人!”
昭阳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上卿请坐!”
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旧一脸木然,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
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
陈轸拿起来,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陛下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陛下——陛下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定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着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陈轸点头:“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惊道,“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说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说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乖乖,”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啊!”陈轸接道,“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道,“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调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陡然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日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而且就在陛下身边。”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陛下——”陡然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陛下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哦?”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陛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陛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有真心帮助楚人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陛下!”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自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急急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调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陛下,”昭阳凑前道,“微臣已经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重重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急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楚威王与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落座。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张仪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心里已经有数,慢慢说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听闻此言,太子槐大是惊讶,不可置信地望向张仪。
“回禀陛下,”张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大惊失色:“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却是不动声色,“能说说你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微臣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陛下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微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微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人决战,偏这越人调头伐我。其中蹊跷,别有一番深意啊,陛下!”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动了,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昭阳侃侃言道:“微臣以为,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微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微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严厉地射向张仪。
张仪依旧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不慌不忙道:“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陡然收敛笑容,义正辞严:“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枝而栖,名士择主而仕,何分魏国、楚国?”
张仪所说皆为实情,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我们不提魏人楚人了。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陛下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越人若成大势,必是陛下心腹大患。请问陛下,有此大患在侧,何能安心北图大业?”
张仪之言高屋建瓴,处处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揖一礼:“陛下,张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陛下,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担,吴越储粮,何止千万担?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陛下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陛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便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举行大朝,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武、太子听旨!”
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上前叩道:“微(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三军主将,右司马屈武为三军副将,太子为三军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武、太子槐再拜:“微(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退朝之后,张仪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调子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的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待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走上楼梯。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急迎上来,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敛起笑脸,不无关切地问,“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沉脸径自走进房中。香女不知发生何事,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并膝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将之放在自己腮边。
许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陛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陛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两眼大睁地望着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发一声长叹,“听就听吧,陛下定要赏赐宅院、百金、仆役什么,却让在下着恼!赏也就赏吧,陛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是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陛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再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大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陛下这是重用夫君哩!”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揽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小二一声,让他准备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晋献夫君!”
“哦?”张仪不无惊异,“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朝里一望,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望着蝉蛹,张仪似是傻了,一下子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声说道,“奴家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奴家挖它时,它仍在窝里冬眠呢。香女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就可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似是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一下子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语不成声,“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拿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予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武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武、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匹快马驰至,一军尉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因是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陛下,”张仪朗声应道,“微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划到云梦泽中:“微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陛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无疆得知陛下就在内方山,必涉溳水进逼。陛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溳水,前是汉水,后有溳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微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溳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武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却是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陛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将头转向昭阳、屈武,“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道。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昭阳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将拳头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对,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奇、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如同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奇比做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ǐ)了!”
伦奇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完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微臣遵命!”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武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微笑着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溳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逼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奇。
伦奇捋须道:“微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伦奇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
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对他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拳震几,“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即设法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微臣领命!”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溳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臣 陈轸敬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赢驷。”写完,招来公子华,吩咐他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凝眉自语,“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尽出此等人物?”
惠文公轻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