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耍心机,庞涓毁兵书

    眠香楼离元亨楼不远,大概只有两箭地,是近两年新立起来的,据说后台很硬,有说是某位公子,有说是当红国戚。

    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公子华摇着羽扇直进大门。

    鸨母远远瞄见,满脸堆笑地起身迎上:“这位爷看起来面生,是第一次来哟!”

    公子华四下瞄几眼,又摇几下羽扇:“听说贵处芬芳满园,本少爷这想饱个眼福,一睹芳菲呢!”

    “爷算是寻对地方了。”鸨母引他走至赏花台,让他坐在一张几案前,击掌道,“姑娘们,迎客!”

    音乐响起。不一会儿,一个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几个花枝招展的标致姑娘在后,从一个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着二楼正面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沿雕栏一溜儿排开,搔首弄姿,各展媚态,眼神儿一道道直勾下来。

    “士子爷,”鸨母指着她们,不无得意道,“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枝入眼的?”

    公子华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两眼闭合。

    鸨母摆手,众女子礼貌地弯腰鞠躬,唱声喏,在音乐声中依序退场。

    “这位爷果是眼高!”鸨母朝公子华竖个拇指,再次击掌,朗声道,“有请四香出场!”

    音乐再次响起,四个更加漂亮的妙龄女子踏着节拍,在一个紫衣女子的引领下,从另一个方向徐徐登场。四女皆是素衣淡妆,怀抱琴瑟笛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摆姿势,不无腼腆地看向公子华。

    “士子爷,”鸨母指着四人,“这四位乃春夏秋冬四香,色艺俱佳,名闻安邑,堪称眠香楼里的招牌呢!”

    公子华放眼过去,仔细审视四人,良久,仍无表态。

    “士子爷,”鸨母直看过来,“这四香可有中眼的?”

    “听说还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鸨母摆手,音乐声中,四香回转。

    “看这位爷的眼界,真是行家!”鸨母凑近公子华,压低声音,“我就为爷直点地香了。”

    不待公子华回话,鸨母击掌,朗声吩咐:“爷点名地香,有请地香薰香接客!”

    音乐声再起。

    “这位爷,雅室请!”鸨母笑吟吟地伸手礼让。

    公子华微微点头,起身跟在鸨母后面,缓缓走向二楼,沿走廊步入一处宽敞、奢华的雅室。

    “这位爷请坐!”鸨母礼让公子华坐下,不无殷勤地介绍,“不瞒爷,地香姑娘原是龙门山的里氏公主,数十年前,里氏本为望门,后来家门不幸,日渐破败。公主父母早逝,跟她兄长过活。兄长携带家产离开龙门山投奔安邑,本欲托个熟人谋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谋上,却又欠下元亨楼一屁股赌债。兄长无奈,只好将她高价卖予本楼。地香姑娘品性高洁,寻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爷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觉得有缘,这才喊她!”

    话音落处,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位貌美女子款款进门。公子华抬眼望去,果见此女不同凡俗,身材婀娜,面容娇俏,举止端庄,衣着得体,怀抱一把凤头古琴,一对清澈的大眼分外惹人。

    此女两膝微弯,朝鸨母唱了个喏:“地香见过母亲。”

    “地香,”鸨母指公子华道,“这位爷远道而来,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姑娘偷眼望去,见公子华果是一表人才,芳心大动,深鞠一躬,声如莺啼:“奴家见过士子爷!”

    此声此香,公子华怦然心动。

    然而,公子华此来非为赏花,而是另有大事,强压心头欲火,转对鸨母道:“地香姑娘果是标致,爷算是开眼界了!”

    看到公子华合上扇子,转过脸去,地香姑娘颇为尴尬,脸色红红地对鸨母道:“母亲,若无他事,地香回房去了。”一个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款款出门去了。

    鸨母目瞪口呆,对公子华嗔道:“我的爷呀,连这样的妙人儿,您也相不中?”

    “听说贵楼还有一香,可有此事?”

    “爷是说天香姑娘?”

    “呵呵呵,”公子华连晃几下扇子,“在你这儿,总也不该藏着掖着吧?”

    “爷果是高雅之人,”鸨母赞叹一句,长叹一声,“唉,只是天香姑娘——”

    公子华脸色微沉:“她怎么了?”

    “不瞒爷,”鸨母迟疑有顷,凑近公子华耳边,压低声音,“天香姑娘是太子爷的人,概不接客。”

    公子华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摆在几上:“这点小钱,本少爷买她两个时辰,只要看她几眼,听她说话,总该可以吧!”

    鸨母打开钱袋,见到全是小金块,当下眼珠儿一转,收起钱袋,朗声笑道:“爷就是爷!您在这儿候着,老身亲去请她下来!”

    “不用了。”公子华起身,摆动扇子,“爷正想一睹天香姑娘的闺房,也算不虚此行吧!”

    “是哩!是哩!”鸨母连声笑道,“老身这就引爷上楼,这边请!”

    见过秦使樗里疾,陈轸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场好觉。

    翌日晨起,陈轸久久坐在榻上,又将昨日之事重温一遍,尤其是与魏惠王的见面,将每一个细节又琢磨一番,这才结结实实地伸个懒腰,信步走到院中。

    “主公,您这歇过来了吧?”戚光远远看到,急赶过来,哈腰道。

    “歇过来了。”陈轸又伸一个懒腰,活动一下拳脚,“老戚呀,我正想寻你呢。”

    “小人谨听吩咐!”

    “不瞒你说,眼下这到关键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顶不上,我这一生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的语气坚定。

    “咦,你为何这般肯定?”

    “这还有啥讲的?陛下躬身两次扶主公上坐,且让主公坐在白相国的位置上,这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

    “呵呵,”陈轸笑道,“话虽这么说,但雨滴不落到头上,只打雷不算下雨。”

    “听主公话音,是否还有变数?”戚光问道。

    “是啊。”陈轸微微点头,“就是那个公孙衍,你得给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门里钻。”

    “主公,”戚光眉头一横,“真要是这小子挡道,依小人之见,将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陈轸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里想着做掉这个做掉那个,这就过了!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人处世,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想想看,公孙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着他,巴望着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让他坐到相位上。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稍出差错,就会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再说了,连个庞涓你们都做不掉,莫说这个公孙衍了。你还不晓得此人厉害,别的不说,单是他手中的那柄吴钩,也足以把你们震住。那是老白圭赠他的,据说当年伍子胥也曾用过,削铁如泥哩!”

    戚光巴咂下嘴巴,不敢再说什么。

    “去吧,告诉丁三他们,无论看到什么,只需记在心里,莫要给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随即安排丁三与一帮伶俐的泼皮,或扮作鞋匠,或扮作小贩,游荡在公孙衍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着那扇破旧不堪的柴扉。

    错午时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径自走来。瞧那样子,似是第一次来到此地,观望许久,又问过一个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连敲几下柴扉,见无人应声,才哑起嗓子,朝里喊话:“有人在吗?”

    公孙衍拖拉着一双木屐走出院门,将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认识他。

    来人深揖:“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点头:“仁兄是——”

    来人从袖中摸出一物:“在下无意中得到这片竹简,听说是先生的,特来奉还。”

    公孙衍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交予朱威的那片,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将来人一番打量,还过一礼:“是在下不小心丢的,谢仁兄了。”

    来人正是易过装的毗人。

    毗人再次拱手:“公孙先生,在下有个不当之请,请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读了这片竹简上的文字,甚感兴趣。可这一片前后不搭,让在下心痒难耐。在下甚想看看其他竹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些竹片不过是在下信手所写,”公孙衍应道,“仁兄若有雅趣,可进寒舍惠阅。”

    毗人谢过,跟从公孙衍走进院子,径入正堂。

    看到地上成捆的竹简,毗人傻了,连公孙衍请他就坐的声音都没听到,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拿起就读。

    毗人读过一片又一片,读完一捆又一捆,完全沉浸在公孙衍的《兴魏十策》里。公孙衍坐在一边,眼角时不时瞄他一眼。

    毗人一气读了一个时辰,许是蹲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

    公孙衍缓缓站起,从一个壶里倒出一碗白开水,摆在几上,拱手道:“在下旁无他物,只能拿白水招待仁兄了。”

    毗人接过开水,咕咕一气喝下,放下水碗,朝公孙衍揖道:“谢先生的白水!”指着地上的竹简,“先生写得实在精彩,可惜在下记性不好,难以将之全记下来。在下还有一请,还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想将这些竹简拿回寒舍细细赏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公孙衍面呈难色。

    “此为先生心血,在下理解。”毗人微微一笑,“您看这样如何?在下先拿一捆赏读,读毕即行奉还,另换一捆。”从腰上解下一只玉佩,摆在几上,“这只玉佩权作抵押之物,望先生成全。”

    公孙衍扫一眼玉佩,已知他是何人,遂拿起玉佩,递还予他,笑道:“仁兄客气了!在下随手涂抹,仁兄愿读,在下谢犹不及,何能再收押物?”

    公孙衍用绳子包扎两大捆,共是五策,交予毗人:“本欲让仁兄全都拿去,只是这物什儿太重,在下担心仁兄不方便带,只好先送仁兄一半。待仁兄读完,若是仍旧有心品读,使人来取即可。”

    毗人拱手谢过,告辞出门。公孙衍送至门口,望着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简,渐去渐远。公孙衍正欲回门,一辆马车急驶而来,离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孙衍正自惊愣,一人从车上跳下,朝御手略一摆手,御手一挥鞭子,马车辚辚远去。

    从车上跳下的是樗里疾。不过,他也换过便装,一眼看上去,似是一个收古货的商人。

    樗里疾径至公孙衍门口,深深一揖:“请问先生,此处可是公孙衍府上?”

    公孙衍点头。

    “请问先生,公孙先生可在府上?”

    “在下就是,仁兄是——”

    樗里疾又是一揖:“在下木雨亏,听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

    公孙衍还过一礼:“仁兄客气了。在下与木兄素昧平生,木兄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樗里疾解释道:“在下喜欢古玩,日前购得一剑,说是吴钩,传闻为吴王阖闾亲用,后赐给功臣伍子胥。在下不识真伪,百般打探,听闻先生识剑,特此上门求教。”

    听说是伍子胥之剑,公孙衍微微一笑:“仁兄既是客人,请进寒舍一叙。”

    两人走进正堂,公孙衍照例倒上一碗白水:“仁兄,请用水。”

    樗里疾正襟危坐,双手接过大碗,竟如品茗一般细喝一口,品味良久,方才赞道:“好水呀!”

    公孙衍微微一笑:“能够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闲之辈了。仁兄可出宝剑一观。”

    樗里疾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盒,取出一剑。

    公孙衍接过,观察有顷,弹敲几下,再向剑锋吹一口气,缓缓说道:“此为赝品。”

    “这……”樗里疾假意震惊,“在下出至百金,方才购得此剑,怎么可能是赝品呢?”

    “木兄请看,”公孙衍指着赝品,“此剑外形虽如吴钩,但剑锋有异。真正的吴钩锋而不刺,利而不耀,剑气逼人,所向之处,削铁如泥,杀人可不见血。反观此剑,剑锋闪亮,却无丝毫剑气,只可用于观赏,不可用于搏击。”

    樗里疾接过宝剑,再三视之,似乎不愿相信。看到有块铁砧,他跨前一步,举剑砍去,铁砧分毫未损,剑却一断两截。

    “果是赝品!”樗里疾不无懊丧道,“木某此生无他,唯爱吴钩,不想却是连连受骗,一掷百金,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竟是连吴钩之面也未碰到。世上人情,唯此难堪呐!”

    “呵呵呵,”公孙衍瞄他一眼,微微一笑,“木兄若想见识吴钩,倒也不难。”

    “哦?”樗里疾面呈惊喜之色,随即又现失望,“不会又是赝品吧?”

    公孙衍冷冷一笑,走至墙边,从墙上取出白圭赠送的伍子胥之剑,置于几上:“木兄,请看此剑。”

    樗里疾拿过宝剑,一经抽动,即觉一股寒气破鞘而出。吹口气,剑身嗡嗡。弹之,铮铮作响。

    樗里疾赞不绝口:“好剑,好剑呐!”

    “木兄请看,”公孙衍指剑介绍,“这才是真正的伍子胥之剑,本为一代剑师干将所铸,此处刻有干将的铭文。后来,此剑落入吴王阖闾之手,破楚之后,阖闾将其赐予子胥。再后来,子胥以此剑自刎而死。”持剑走至铁砧前,挥剑劈下,铁砧一角被削,剑身完好无损。

    “公孙兄,”樗里疾拱手道,“此剑肯脱手否?木某愿出千金!”

    公孙衍摇头:“此剑为先师所赠,纵是万金,在下也不能卖!”

    樗里疾再揖:“在下无知,不意冒犯先师,望公孙兄恕罪!”

    公孙衍笑道:“木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气了!”

    樗里疾瞥向地上的竹简:“公孙兄这在读何宝书呢?”

    “木兄说笑了,”公孙衍淡淡一笑,“不过是在下随手所写,哪里是宝?”

    “哦?既是公孙兄所著,在下恳请一阅,可否?”

    “木兄自便。”

    樗里疾从地上拿过一册,正襟危坐,敛神翻阅,刚看几行,肃然起敬,连声长叹:“好书啊,好书!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摆错地方了。”

    “依木兄之见,当摆于何处?”

    “当摆于君上的几案前面,让它变成切实可行的政令。”

    公孙衍哑然,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公孙兄,”樗里疾慨然叹喟,“束之高阁的书,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剑,即使再锋利,又有何用?”

    “唉,”公孙衍亦叹一声,“在下心事,木兄尽知矣!”

    樗里疾放下竹简,抱拳道:“公孙兄,在下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时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琐事在身,这就告辞。”

    公孙衍送至门口。

    樗里疾微微一笑,向公孙衍再揖一礼,朗声道:“在下告辞,公孙兄留步!”

    公孙衍拱手:“恕不远送!”

    樗里疾走出几步,瞥见树丛里有人晃动,附近还有一个鞋匠探头探脑,早知内情,再次回过头来,大声说道:“公孙兄,好剑当有好用啊!”

    看到樗里疾走远,丁三吩咐属下继续守候,自己匆匆赶回府中,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戚光。戚光感到事关重大,引他面见陈轸。

    陈轸眉头紧皱半日,抬头问道:“前面那人何处去了?”

    “禀主公,”丁三应道,“小人一路跟着他,见他拐入一条街道,早有马车守候。那人坐上马车,一路驶去。小人急了,撒开两腿,紧追于后。所幸街上人多,马车走不快,小人尚能赶上。”

    “我问你,”陈轸急了,“马车究竟何处去了?”

    “小人一路追去,远远望到马车停在王宫的御花园处。那儿有个后门,马车在门口停下,那人下车,提上两捆竹简,竟进去了。”

    “哦?”陈轸倒吸一口凉气,“快讲,那人多大年纪?是何模样?”

    “四十来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脸上白净,眉清目秀,对了,没有胡须,看上去像个寺人(即太监)。”

    陈轸知是毗人,脸色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戚光的两只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着陈轸,忐忑道:“主公——”

    “丁三,”陈轸陡然转向丁三,“你说他的手里提着两捆竹简,可看清楚了?”

    “回禀主公,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简全是新的,上面的绳子也似刚买到的。”

    “知道了。”陈轸摆手道,“去吧,继续盯着!”

    丁三退出。

    “主公,”戚光不无忧虑道,“那竹简上写的,会不会是元亨楼的事?那小子说不准早就弄清底细,只在这关键当口禀报君上,好坏主公大事。”

    陈轸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急道:“快,备车,去驿馆!”

    “对,”戚光豁然开朗,“樗里疾后脚去见那厮,想必知道细情。”

    二人匆匆赶到驿馆,公子华瞧见,将陈轸迎入正厅。

    见陈轸的眼珠儿四下扫瞄,公子华拱手笑道:“上大夫一大早就出去了,这还没回来呢。陈大人若不嫌弃,本公子陪你唠叨一会儿如何?”

    “公子讲的是哪儿话!”陈轸拱手笑应道,“这几日来,在下一直说来望望你们,可总也不得闲暇。今日刚好得空,赶忙过来。怎么样,眠香楼里可有好玩之处?”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上大夫所荐之处,自是没个说的。”

    “公子可曾见到天香姑娘?”

    “春夏秋冬四香,还有地香、天香,本公子无一遗漏,全都领教了,当真是个个天姿国色啊!”

    “哦?”陈轸大是诧异,“不瞒公子,安邑城里,寻常富家子莫说是见天香,纵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公子出马,两香俱见,当真是好运气啊!”

    “呵呵呵呵,”公子华耸耸肩膀,“本公子也就这点能耐,惹上大夫见笑了。说到这个,本公子倒有一事请教大人。”

    “在下知无不言。”

    “本公子见到天香姑娘,相谈甚笃。不瞒上大夫,谈及畅快处,本公子就想与她春宵一度,不料天香姑娘死也不从。本公子逼得急了,天香姑娘道出一桩秘事,涉及贵国太子。本公子也恐引发两国误会,只好作罢。只是后来——”公子华欲言又止。

    “后来如何?”陈轸急问。

    “后来也倒并没什么。本公子听她弹琴,与她对弈,天南地北闲扯一通,看得出来,天香姑娘甚是熟悉贵国太子,对他一往情深呐!”

    “哦?她都讲些什么?”

    “讲的多去了。”公子华呵呵又是一笑,“好像提到什么安国君,听那语气,殿下似乎对安国君颇多微词,说他不仅葬送河西,且还虚报军功,将河西之败归咎于副将龙贾。”

    陈轸眉头紧皱,似是自语,又似是问话:“殿下向来不关心政事,难道也是假的?”

    “这个,”公子华摊开两手,“本公子可就不知道了。”

    恰在此时,樗里疾从外面返回。二人见过礼,分宾主坐了。公子华托了个故,匆匆出去。

    见公子华走远,陈轸忧心忡忡道:“樗里兄,在下此来,是想打听一桩事情。”

    “陈兄请讲。”

    “听说樗里兄今日见过公孙衍了?”

    樗里疾点下头,将见到公孙衍之事从头至尾细讲一遍。

    陈轸急不可待了:“樗里兄可曾见到一些竹简?”

    “是啊,”樗里疾应道,“我看到两捆,就在堂中摆着。在下好奇,随手翻看,见没有开篇,随即问他,他说刚刚被人拿走。在下问他被何人拿走,他说他也不知。这人真有意思,如此宝书,竟然交予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的人。”

    “什么宝书?”陈轸眼睛大睁。

    “是好书啊!”樗里疾啧啧称赞,“写的全是如何治理魏国之事,叫什么《兴魏十策》。在下看过剩下的几策,颇有一点商君变法的味儿。”

    “《兴魏十策》?”陈轸目瞪口呆,“是他所写?”

    “正是。”樗里疾又赞几句,叹道,“不瞒陈兄,以在下浅见,此人不该住在那个破院啊!”

    “唉!”陈轸又怔半晌,发出一声长叹。

    “陈兄为何长叹?”

    “樗里兄,你可知道提走那些竹简的是何人吗?”

    樗里疾摇头。

    “是陛下幸臣,毗人。”

    “哦?”樗里疾大吃一惊,“这么说来,这些竹简已经摆在陛下的几案上了?”

    “是啊!”陈轸不无沮丧,复出一声长叹,“唉,此番又算完了!”凄然泪下,仰天长号,“老天哪,你为何容不下我一个陈轸啊!”

    樗里疾没听他在号叫什么,只是紧锁双眉,显然也在思考这个全新的情况。

    “樗里兄,”陈轸陡然想起什么,“记得前几日你亲口答应在下,承诺助在下除去此人。事急矣,樗里兄——”打住不说,只将两眼热切地直盯过来。

    “是啊,”樗里疾这也回过神了,微微一笑,“在下前去拜访此人,为的正是此事。不瞒陈兄,方才返回途中,在下已经思得一计,或可成功。”

    “樗里兄请讲!”

    樗里疾招手,陈轸伸过一只耳朵。

    樗里疾如此这般讲有一阵,陈轸思忖良久,缓缓点头:“此计一箭双雕,倒是不失一步好棋。只是,兹事体大,还容在下思量一番,再作计议。”

    “在下恭祝陈兄心想事成,早登相位!”

    “谢樗里兄吉言!”

    毗人一则细皮嫩肉,二则提着公孙衍的两大捆竹简,三则徒步行走许多路程,回到宫中时已是气喘吁吁。喘过一阵,毗人见气出得略略平些,这才召过两个太监,让他们一人抱上一捆,径直走进御书房里。

    魏惠王正在阅读奏章,见毗人弄回两大捆竹简,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毗人将竹简在房中摆好,挥身让二太监退去,转过身来,跪地叩道:“老奴奉旨探访公孙衍,特此复旨。”

    魏惠王却不看他,只将目光落在两捆竹简上:“此是何物?”

    毗人起身,拿过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摊在几案上:“陛下,这是公孙衍近日所写的《兴魏十策》,老奴见了,特意借回一些,供陛下参阅。”

    “你可看过?”

    “老奴粗粗浏览一些,未看真切,还待陛下审评。”

    魏惠王刚看两行,即被吸引住了,旋即正襟危坐,埋头细读。

    毗人悄悄退出,守在殿门外面。

    魏惠王一气读到日落时分,仍是手不释卷。见天色渐晚,毗人点上油灯,轻声说道:“陛下,该用膳了,余下的明日再看不迟。”

    魏惠王真也看累了,揉揉眼睛,伸个懒腰,抬头对毗人伸拇指道:“毗人哪,你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寡人要记你一功。”

    毗人心里一热,泪水流出,跪地叩首,哽咽道:“陛下——”

    “咦,”魏惠王奇道,“寡人这要赏你,你哭个什么?”

    毗人忙拿袖子抹去泪水,改作笑脸,依旧哽咽道:“老奴一高兴,竟……竟就失态了。”

    “唉,”魏惠王颇是感慨,长叹一声,“寡人为许多人记过功,也赏过许多人,唯独没有赏你,实在是寡人之错啊!说实在的,你的功劳比任何人都大,若是没有你,寡人就是一个聋子,一个瞎子。这样大的功,寡人早该赏你才是。”

    “陛下,”毗人泣下如雨,再次叩首,“老奴并非为此高兴。”

    “这……”魏惠王大是惊奇,“你不为此高兴,又是为何高兴呢?”

    “老奴是为陛下高兴。国有能臣,陛下得之,老奴喜不自禁呐!”

    “唉,”魏惠王又是一番感慨,“是寡人低瞧你了。来,坐在寡人身边。”

    毗人走过去,亲昵地坐在魏惠王身边。

    魏惠王轻轻抚弄他的长发,大是叹喟:“你现在这样,又让寡人忆起从前了。还记得你刚入宫时的模样吗?那时节,六宫失色,所有美人儿都让你比下去了。”

    “奴才记着呢,”毗人偎得越发紧了,“那是陛下错爱。”

    “以前是错爱,眼下却是真爱了。”魏惠王像拍美人一样拍着毗人,“寡人得你,就如得此宝书。毗人,明日再去,将另外五策也拿过来,寡人这要闭门谢客,读它三日三夜。”

    “陛下,”毗人仰起头,“得宝书不如得人。陛下若有此心,奴才明日将那公孙衍请入宫中就是。”

    惠王连连摇头。

    “陛下?”

    “毗人呐,”魏惠王看向书简,“不读完公孙爱卿的书,见爱卿之后,寡人就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想想看,寡人刚一张口,公孙爱卿就会说,‘陛下,这一点微臣已经写在书上了,您没看到吗?’寡人作何回答?你这不是让寡人在臣子面前丢丑吗?”

    “陛下,”毗人偎依在惠王怀里,轻叹一声,“奴才知了。”

    清晨,太子宫中的后花园里无一丝儿风。

    莲池里,一泓清水如明镜一般,零零星星地点缀几叶睡莲。惠施凝视清水中匆匆掠过的云影,慨然长叹一声,脱口吟道:

    不动之水动兮,乱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万事蹉跎!

    渐走渐近的太子申听得真切,脱口而出:“好句子!”

    听到声音,惠施转过身来,长揖:“惠施见过殿下。”

    “啧啧啧,”太子申赞道,“好一个‘不动之水动兮’,‘不惑之人惑兮’,楚辞楚韵到了先生口中,当真就是千古佳句啊!”

    “何来千古佳句,”惠施苦笑一声,“望水兴叹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迄今仍如一片浮云掠水,划波无痕,由不得伤感呐!”

    “先生怎能自比一片浮云呢?先生便作这水中之鲲,也是该当的。”

    “唉,”惠施再出一声长叹,“殿下有所不知,纵使水中之鲲,若无北冥之水供其遨游,也只能屈死于河湖之中矣。”

    “先生勿忧,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殿下,”惠施略略一怔,“此言何解?”

    “魏申已将先生荐予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已知之,说要寻个时机向先生讨教。昨晚魏申再与父王共进晚膳,问及此事,父王约定先生今日午后进宫,父王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恭请先生品茶。”

    “今日午后?几时?”

    “申时。父王喜欢在此时辰召见臣下。父王博闻强记,熟知天下学问,相信能够成为先生的知音。”

    惠施深揖一礼:“草民谢殿下举荐。”

    太子申还过礼,随口又道:“魏申还有一事求教先生。”

    “草民愿效微劳。”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扬扬,说河西大战之时,公孙衍早已看出公孙鞅的谋划,但身为上将军的公子卬根本不听他和龙将军忠言劝告,一意孤行,轻敌冒进,最终招致河西惨败。公孙衍率军夜袭敌营,斩首万余,公子卬却将此功贪为己有,而将战败污水全部泼在龙将军头上。”

    惠施微微点头:“还有吗?”

    “唉,”太子申叹道,“这事儿已够大了。先生,您说魏申该怎么办呢?若是捅上去,在公子卬是弥天大罪,在魏申就是灭亲。公子卬与魏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将如何处置亲子?若是瞒而不报,八万将士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丢得无声无息。更加可怕的是未来!公子卬如此胆大妄为,颠倒黑白,如果继续执掌兵权,上下将士必将离心离德,朝局亦将清浊不分。再有大战,悲剧岂不重演?”

    到安邑这些日来,惠施第一次听到太子申谈论国家大事,且是如此情真意切,不禁叹道:“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谙风月,不问国事,只读死书,不理活人,看来皆是只知其一,不明就里啊!”

    “唉,”太子申也叹一声,“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专断,公子卬处处能干,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场呢?”

    惠施由衷赞道:“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当不为过。”

    “先生过誉了。”太子申拱手道,“河西之事,敢问先生可有万全之策?”

    “殿下是听何人说破此事的?”惠施问道。

    “这……”太子申面色绯红,“是魏申的一个红粉知己。”

    “若是草民没有猜错,”惠施微微一笑,“这个红粉知己该当是眠香楼里的天香姑娘了。”

    太子申大是惊讶:“先生何以知晓此事?”

    “满城人都知道的事情,惠施何能不知?”

    太子申不再做声了。

    “草民甚想知道,如此机密之事,天香姑娘何以知之?”

    “知晓此事的不只是天香姑娘。眠香楼里无人不知。”

    “哦?”惠施长吸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摇头道,“流言蜚语,或招杀身之祸啊!”

    “呵呵呵,先生言重了吧!”太子申笑了,“朗朗乾坤,几句闲言如何就有杀身之祸?”

    “草民姑妄言之,信不信就由殿下了。”

    “先生,河西之事就这么算了?”

    “草民甚想知道,殿下是真的关心国家大事呢,还是因为天香姑娘?”

    “唉,”太子申叹道,“魏申身为太子,如何能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呢?再说,此前父王事事专断,根本不听魏申,也不让魏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转变,魏申也该操点心了。”

    “好好好,”惠施连连点头,“殿下有此想法,当是魏国之幸。以草民之见,河西之事涉及国家社稷、王族声誉,最好不必再提。只是——草民有一虑,不知殿下愿听否?”

    “先生请讲!”

    “草民听闻安国君与上大夫陈轸关系甚密。安国君是个莽夫,能在河西战败之时移花接木,保住自身,必是陈轸之谋。听说陈轸一心欲坐相位,而草民观之,此人心高气傲,多智巧之术,机谋之算,少有良知,更谈不上人间正道。不走正道之人,断非大贤之才,不可为相。陛下眼下正在筛选,殿下何不向陛下力荐公孙衍,一可为国举贤,二可制约公子卬?”

    “魏申已经举荐过了。父王听到魏申举荐,特使毗人前往访察。听说毗人抱回两捆竹简,父王连读两日,废寝忘食呢。”

    “呵呵呵,”惠施乐道,“既有此说,是草民多虑了。”

    “不过,先生提醒的也是,”太子申接道,“魏申尚要盯紧此事。今日得便,再去问问父王。”

    午膳时间,太子申奉旨去御膳房与惠王一道进膳,惠王却没有露面。

    太子申候有一时,见惠王仍旧没来,略一思忖,就在膳桌前坐下,差御膳房的执事太监去请陛下。太监刚要出门,远远望见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正沿一条林荫小径迤逦而来。

    太监急道:“殿下,陛下来了!”

    太子申迎出,在门外跪下。

    魏惠王走到跟前,扬手笑道:“申儿,快快起来!”

    太子申谢过恩,起身,上前搀住惠王,走到膳桌前。

    “坐坐坐,”魏惠王在自己位上坐定,指位置招呼众人,“都是一家人,随便点。卬儿,你坐这边,申儿,你坐那边,还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边。”

    众人依照惠王吩咐,各自坐了。

    “寡人后晌还有大事,酒就不喝了。”惠王提箸夹起一块狍子肉,送进口中,“来来来,都动手,我们边吃边唠!”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亲近的,又见惠王这么说话,也就没了拘束,各自提箸,学了惠王的样子,夹狍子肉送入口中。

    吃有一时,惠王望着公子卬道:“卬儿,你刚才也算看过几行,这就说说看,此书写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要叫我看,文笔不错,写得也有条理,只是——”

    惠王看着他:“只是什么?”

    公子卬迟疑一下,决定打住话头,笑着敷衍:“儿臣不过看了几行,又是没头没尾的,哪儿知道好歹?”

    “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卬儿,你就直说‘儿臣只喜欢舞枪弄棒,看不懂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也就得了。”

    经惠王这一说,毗人和太子申均笑起来。

    “是啊,是啊,”公子卬借坡下驴,呵呵憨笑,“儿臣的心思,尽让父王猜透了。”

    众人又笑一阵,惠王转向太子申:“申儿,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书,你得空了,一定要好好读读。”

    太子申早已知情,口中却道:“敢问父王是何好书?”

    “叫《兴魏十策》,寡人读过五策,策策切中要害啊!”

    “如此好书,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举荐那个叫公孙衍的吗?就是他写的。”

    听到“公孙衍”三字,公子卬大吃一惊,口中正在咬嚼一块野鸡肉,竟是忘了。

    看到他的愣怔样子,魏惠王扑哧笑道:“卬儿,你这发啥呆呀?”

    公子卬回过神来,转身将口中鸡肉吐到地上一只痰盂里,回身说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得知刚才读的是本好书,竟是着迷了。”

    惠王又是哈哈一笑:“又哄寡人开心!你啊,自幼是见枪就开心,见书就头疼,何时能被竹简迷住,太阳就得打西边出来!”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毗人,”惠王转对毗人,“后晌你去公孙衍家里,将另外五策悉数拿来。”

    “陛下,后晌您已约了惠子,老奴——”

    “哦,对对对,”惠王连拍脑门,“寡人老了,忘性大,后晌的确要与惠子谈论学问呢。这是大事,待会儿你到书库里,将惠子与公孙龙辩争的竹简挑些出来,寡人再浏览一遍,免得见到惠子时没有话说。”

    毗人起身,拿丝绢在嘴唇上轻抿一把:“老奴吃好了,这先告退。”起身告退,沿小径朝御书房急步而去。

    公子卬哪里还有吃兴,也说有些急事,辞过惠王,匆匆回府去了。

    公子卬前脚进门,陈轸后脚跟到。

    一见陈轸,公子卬顾不上见礼,急急说道:“快快快,你来得刚好,本公子正要寻你呢。”

    陈轸心里扑腾着跟他走进书房,见公子卬面色阴沉,忐忑问道:“公子气色不好,发生何事了?”

    “出大事了。”公子卬道,“太子申向无主见,此番却向父王推荐公孙衍,父王也是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孙衍家中,取来两捆竹简,是公孙衍所写的《兴魏十策》。父王读后,爱不释手,定要本公子与太子申也去阅读,瞧这样子,想是起用公孙衍为相呢!”

    陈轸来此,为的也是此事,见公子卬已经知情,也就再无话说,长叹一声:“唉,公孙衍如果做了相国,下官倒没什么,只怕公子——”

    “是呀,”公子卬急道,“本公子急的也是这个。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见他,必会问他河西之事,他对本公子怀恨在心,也必和盘托出,这——可如何是好?”

    “只怕用不到他来说破,陛下已经知道了。”

    公子卬惊道:“上大夫,此言何解?”

    “下官听说,安邑城里已有流言,说的正是河西之事。”

    “你——”公子卬一把抓过陈轸衣袖,“快说,是何流言?”

    “说是公子不听龙将军和公孙衍之言,硬要与秦军决战,结果中了公孙鞅的诱敌之计,全军覆没。公孙衍夜袭敌营,建下奇功,公子却为保自身,将此功贪为己有,又将河西之败归罪于龙老将军……”

    公子卬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唉,下官——”陈轸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沉重地摇了摇头。

    公子卬猛然抬起头来:“这些流言是从哪儿来的?”

    “下官探过了,是从眠香楼里传出来的。”

    “眠香楼?”公子卬怔道,“她们如何知道?”

    “她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临其境一般。下官初时也很纳闷,如果她们早知,为何现在才有流言?下官使人各方打探,其中曲折,直到方才才算理清。”

    “是何曲折?”

    “安国君有所不知,下官奉陛下之命暗中追踪秦使樗里疾,发现他此番来使,睦邻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公子卬不解了,“策何人的反?”

    “公孙衍!”

    “啊?”

    “近几日来,樗里疾频繁接触公孙衍,还易装潜至其家,与那厮闭门密谋多时。他的副使公子华去过眠香楼,访过天香姑娘。”

    “如此说来,”公子卬如梦初醒,“难道是秦人将河西之事告诉了天香姑娘?”

    “正是!”

    公子卬惊道:“若是此说,魏申必已知情了!”

    “眼下尚且不知。”

    “哦?”

    “这几日来,下官使人紧盯眠香楼,未见殿下去过。”

    公子卬长出一气:“没有去过就好!此事若让魏申知道,可就坏了。”

    “公子,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难保不去啊!”

    “上大夫可有良策?”

    “下官倒有一策,或可解决所有难题。”

    “快讲!”

    陈轸附耳低语,公子卬听毕,犹豫不决。

    “公子,”陈轸急了,“公孙衍不除,国无宁日啊!”

    “好吧,”公子卬一咬牙关,“就照你讲的做去!”

    向晚时分,魏宫后花园的凉亭里,魏惠王、惠施两人临池而坐,相谈甚笃。

    魏惠王看看天色,转过话锋,敛神说道:“听先生畅谈名实之学,寡人如闻天书,当真受教了。寡人尚有一些琐碎国事求教先生,望先生不吝赐教。”

    “陛下请讲。”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离析。魏自先祖文侯以来,一直行仁布义,替周室安抚天下。时间久了,寡人甚感疲累。为使名实相符,寡人只好秉承天意,于去岁称王。不想列国均萌二志,与寡人为敌。秦人更是包藏祸心,混淆是非,施奸计夺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邻皆敌,寡人独力难支,情势尴尬。请问先生何以应之?”

    “正如陛下方才提到的,陛下所问,亦为名实之事。陛下所为,无非是让名副其实,原本无可厚非。至于列国为此起争,却是意不在此。”

    魏惠王听得心动,身子前倾,急切问道:“请问先生,列国意在何处?”

    “草民以为,大国也好,小国也罢,名实之争,不过是个借口。对于诸侯而言,真正紧要的只有两件大事。”

    “是何大事?”

    “第一是时,第二是势。”

    “请先生详解。”

    “时即天时,势即国力。昔日文侯独步天下,并不是文侯拥有三头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时,善借外势。然而,文侯所用的是当时的天时,文侯所借的是当时的外势。今日天下,早已时过境迁,陛下亦当顺应今日时势,改变应策,方能用时借势,立于不败之地。”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寡人愚昧,请先生详解今日时势。”

    “正如陛下所知,今日之时是,周室更衰,列国更强,天下更乱。今日之势是,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七,魏仅居其一。就七强而言,数十年来变法图强者四,一是楚国,有吴起变法;二是韩国,有申不害变法;三是齐国,有邹忌变法;四是秦国,有公孙鞅变法。此四国在变法之后国势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国都有与魏相抗之势!”

    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顷,又问:“照先生之说,寡人只能听任列强欺凌了。”

    惠施摇头道:“非也。”

    “哦,先生可有何策应之?”

    “顺时张势,借势打势。”

    “请先生详解!”

    “顺时就是承认现状,承认他国之势,不可恃力强图;张势即兴本务实,充实国库,强大国力;借势即结交友邦,利用他国之势,万不可四邻交恶;打势即利用外势,打击敌势!”

    “先生所言甚是。”魏惠王听得心热,倾身急问,“依先生之见,寡人眼下可借何势,可打何势?”

    “战国七势,魏居中。居中而四战,国必危。依惠施观之,齐势之争在泗下,楚势之争在越,因而齐、楚与魏并无大争,其势可借。韩、赵与魏同为三晋,本是一家,唇亡齿寒,实无利害,其争皆在秦势,二国之势亦可借。陛下大争,只在秦势。”

    魏惠王拱手朝惠施深深一揖:“听先生之言,如开茅塞。寡人再问,如何方能借力众势呢?”

    惠施毫不迟疑:“迁都。”

    “迁都?”魏惠王一怔,“迁往何处?”

    “可迁大梁。”惠施侃侃而谈,“赵之都城在邯郸,韩之都城在新郑,齐之都城在临淄,楚之都城在郢都。此四都,均离安邑甚远,不利沟通。只有秦都咸阳离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恶,秦军朝发而夕至,不利于陛下借助外势。陛下若是迁都大梁,与四国睦邻而居,秦国必不敢动。”

    正在此时,毗人走进:“陛下,上大夫求见!”

    魏惠王眉头微皱:“对他讲,寡人有事,让他明日再来。”

    “我讲了,可上大夫说,他有紧急事体,刻不容缓!”

    “这个陈轸,真是的。”魏惠王咕哝一声,摆下手,“好吧,好吧,宣他觐见!”

    毗人应喏,转身走出凉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道:“先生所言,与寡人甚合。只是迁都一事,事关重大,尚容寡人详加考虑,再行定夺。今朝天色已晚,寡人还有琐事缠身,择日再行请教先生。”

    惠施起身离席,伏地叩道:“惠施告退。”

    惠施退下,走至凉亭下面,刚好遇到陈轸。惠施在东市设问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陈轸早已知情。因其所问尽皆荒诞不经,被安邑人传为笑谈,陈轸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见惠施在此,陈轸一点也不惊奇,因他素知惠王喜欢论辩学术。

    因有安邑城外的夺路之争,二人也算老熟人了。惠施微微拱手,揖道:“惠施见过上大夫。”

    “陈轸见过惠子。”陈轸心中有事,亦还一礼,“在下这要觐见陛下,改日定向惠子讨教。”

    话音落处,陈轸就要上亭。

    然而,所谓冤家路窄。通往凉亭的是条小径,惠施刚好站在小径正中,就如安邑城外如出一辙,丝毫没有相让之意。陈轸亦不敢在此耍横,只得绕进旁边花丛里,急急上亭去了。

    陈轸走上凉亭,在惠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爱卿免礼!”魏惠王指着惠施的坐席,“坐吧!”

    陈轸起身坐下。

    “听说爱卿有急事,这就讲讲!”

    “回禀陛下,微臣奉旨跟踪秦使樗里疾,果然发现此人别有图谋。”

    “哦?是何图谋?”

    “这几日来,此人活动频繁,去过龙贾府上,朱威府上,且又乔装打扮,化名木雨亏,私入公孙衍宅,二人闭门密谈多时,临出门时,樗里疾再三叮嘱,‘好剑当有好用啊’。”

    “‘好剑当有好用?’”魏惠王眉头紧皱,自语,“此为何意?”

    “微臣起初也是不知。昨日晚上,微臣偶然发现一个秘密,方才明白。”

    “是何秘密?”

    “樗里疾的副使公子华多次前往眠香楼寻花问柳,微臣初时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楼里有流言传出,说是河西战败,皆是陛下之错,与龙将军无关。陛下处罚龙将军,无非是寻个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的脸色黑沉下来:“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楼?”

    “这……”陈轸故作迟疑,“微臣不敢说。”

    “哦?”魏惠王颇是惊愕,“还有爱卿不敢说的?”

    陈轸低下头去,再不吱声。

    “陈轸,”魏惠王等得急了,震几喝道,“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难道是想欺瞒寡人不成?”

    陈轸赶忙起身,叩首于地,泣道:“微臣不敢!微臣——”

    魏惠王缓下声音:“既然不敢,那就直说吧。”

    “这……”陈轸故意嗫嚅,“回禀陛下,那人是——是——是殿下。”

    “你——”魏惠王震几再喝,“胡说八道!”

    “陛下,”陈轸连连叩首,泣下如雨,“微臣不敢说谎啊!殿下近一年来,隔三差五,就去眠香楼一趟,安邑城中,是无人不晓啊!”

    魏惠王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

    “陛下,”陈轸继续泣诉,“听说殿下溺爱楼中一名女子,名叫天香姑娘。那姑娘自从结识殿下,再不对外接客,似对殿下情有独——”

    “不要说了!”魏惠王厉声喝毕,陡然起身,扔下陈轸,拂袖而去。

    望着魏惠王怒气冲冲的背影,陈轸嘴角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凌晨,收泔水的伙计挑着两只木桶,哼着一首小调儿来到眠香楼的侧门前面。

    伙计放下木桶,冲大门叫道:“喂,开门呐,收泔水了!”

    里面并无应声。伙计又喊几声,门扉仍旧紧闭。

    伙计嘟哝一句:“真是奇怪,人都死光了咋的。”用力一推,门扉吱呀一声大开。伙计挑上木桶,刚进大门,突然大叫一声“我的娘啊——”扔下木桶,夺门而逃。

    不一会儿,司徒府里开出一队兵士,将眠春楼围个水泄不通。由于案情重大,连司徒朱威也急急赶来。

    看到朱威,已升任司徒府御史的白虎从楼里匆匆走出:“启禀司徒大人,楼上楼下无一活口,多是在熟睡中被杀,验得四十二尸,其中有三男疑是留宿嫖客。”

    如此之大的命案,在安邑城中绝迹多年了。朱威双眉紧锁,走进楼中验看一遍,果见玉体横陈,天香、地香、春夏秋冬四香及鸨母等上下人等,无一幸免,死状各异,惨不忍睹。

    正在此时,一名兵卒从外面急进,手中提只浸满鲜血的鞋子:“报,大街拐角处寻到这只鞋子,疑是嫌犯逃离时走丢的。”

    朱威接过鞋子,仔细端详。

    白虎瞥见,惊道:“大人,此鞋是——”

    “哦,你知道它?”

    白虎迟疑一下:“我——”

    朱威心头一凛:“说吧。”

    白虎压低声音:“是公孙兄的。”

    “这……”朱威惊道,“不可能吧。”

    “肯定是他的。这是左脚上的,几个月来,他一直穿它,后脚跟露底,大脚趾处有个小洞,你看是不是?”

    朱威将鞋子翻过来一看,果是如此。

    朱威的眉头皱起,思索片刻,果决说道:“白御史,拘捕公孙衍!”

    “大人,”白虎急道,“此事蹊跷,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唉,”朱威轻叹一声,“我也知道是有人陷害。可这鞋子是仅有的物证,到眼下为止,公孙衍也是唯一嫌犯。再说,无论何人栽赃,真相永远是真相。”

    “下官遵命!”

    白虎领上众军卒,急朝公孙衍家奔去。走有一程,白虎顿住脚步,吩咐众人:“公孙衍武功高强,暗器了得。大家暂先随我回到府中,带好盾牌、弓弩,再行拘捕!”

    众军卒无不惊悚,掉头奔回司徒府。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驶至公孙衍家的柴扉前面。公子华跳下车,不及敲门,一脚踹开柴扉,直闯进去。

    公孙衍正在院中练剑,见有不速之客闯入,也就收住步子,目光直射过来。

    “是公孙先生吗?”公子华揖道。

    “正是在下。”

    “先生大祸临头了,还在此地练剑!”

    “大祸临头?”公孙衍冷笑一声,“在下没有招谁惹谁,何来大祸?”

    “眠香楼里发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为,这就拘捕先生来了!”

    公孙衍心里一凛:“你是何人?”

    “在下乃木雨亏先生的挚友,奉木先生之命前来救你!”

    “木先生?”公孙衍正自疑惑,一骑忽至,一人翻身下马,递予公孙衍一封书信,快速离去。

    公孙衍拆开书信,竟是白虎手迹:“眠香楼发生命案,陈四十二尸,现场发现一只带血的鞋子,查实是公孙兄的。朱司徒知道是他人栽赃,但仍要在下前来拿你。此事牵涉重大,在下以为,公孙兄可速走为上,详不及述,半个时辰后,在下即来捕你。”

    公孙衍真正怔了。

    “公孙兄,”公子华一旁催道,“快走吧,否则来不及了!”

    公孙衍仍旧没动。

    “公孙兄,”公子华再度出声,“在大魏都城,在陛下脚前,有人敢进眠香楼杀人,又敢陷害公孙兄,必有来头。公孙兄纵有冤屈要伸,也不在此时啊!”

    公孙衍这也清醒过来,长叹一声,走进屋中,带上余下的两捆竹简,步出柴扉,跳上公子华的马车。

    公子华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一场角逐相国之位的剧烈争斗,在眠香楼众香艳的血泊中及公孙衍的仓皇出逃中拉下了帷幕。

    数日之后,魏宫正殿举行大朝。因有特别谕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将悉数上朝,黑压压地站满了整个朝堂。上大夫陈轸似乎有所预感,穿戴齐整,脸上洋溢出志得意满的笑意。公子卬的心情也是愉快,虽说早被剥夺军权,依旧是一身甲衣,威风凛凛地站在众将之首。

    魏惠王依旧像往日大朝那样神态威严地端坐于王位,看不出任何伤感。相形之下,太子申倒是显得凄落,许是因为天香姑娘无端被害,他在自责(此前惠施早就向他发出预警,而他却置若罔闻,致使惨案发生),许是因为父王昨晚在他面前提及天香姑娘之事,厉言责备了他,许是兼而有之,在上殿之后,一直阴郁个脸,两眼无神地盯住地板。

    大朝处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眠香楼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将整个案情陈奏一遍,末了说道:“现场拣到一只带血的鞋子,经过查证,是前相国府中门人公孙衍的左脚之鞋。微臣使人前往缉捕,命案嫌犯公孙衍仓皇出逃,微臣正在部署重兵,四处缉拿。”

    朱威陈奏完毕,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气氛显得过分沉重。

    魏惠王缓缓问道:“还有吗?”

    “微臣以为,此案疑点重重,微臣怀疑,或是有人居心叵测,栽赃陷害。”

    “有何疑点?”

    “据微臣所知,公孙衍行事端正,向与娼家无涉,更与眠香楼无冤无仇,没有杀人动机,此其一也。现场所拣鞋子虽为疑犯所有,鞋底却无泥土,不似被人穿过。另据微臣所察,疑犯的另一只鞋子依旧晾在公孙衍院中,近日并无穿过迹象。微臣认为,疑犯不可能只穿一只鞋子前去行凶。”

    “既然没有行凶,此人为何逃走?”

    朱威倒被问住了,嗫嚅道:“这——微臣不知。”

    “朱爱卿,寡人知你与疑犯过往甚密,不会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跪下,叩道:“陛下——”

    “好了,”魏惠王大手一摆,“朱爱卿,寡人还是知你的。起来吧,此案你不宜再查。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微臣在。”

    “眠香楼命案,由你接手追查。无论牵涉到谁,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陈轸朗声说道:“微臣遵旨!”

    魏惠王扫过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好了,诸位爱卿,今日大朝,这算是个序曲,下面,寡人诏告两件大事。”

    众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陈轸,笔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紧盯惠王。

    魏惠王朗声说道:“国不可久无国相。自白相国仙去之后,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国人选。时至今日,这个人选,寡人寻到了。寡人要诏告的第一桩大事,就是拜相。”

    许是紧张过度,许是期盼太大,在此关键时刻,陈轸的嗓眼里突然一阵奇痒,终归忍耐不住,咳出声来。尽管这声咳嗽极是轻微,朝堂里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过来,似乎这个新的国相已经诏告,就是他上大夫陈轸。

    正在此时,魏惠王转向毗人,缓缓说道:“宣惠子上殿!”

    毗人朗声宣道:“陛下有旨,宣惠子上殿!”

    众臣皆吃一惊。

    陈轸、公子卬面面相觑。

    依旧一身士子之装的惠施一步一步走上宫殿,步入殿门,在惠王前面伏地叩道:“宋人惠施叩见陛下!”

    魏惠王转对毗人:“宣旨!”

    毗人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告:“宋人惠施听旨!”

    惠施再拜:“惠施候旨!”

    毗人奉旨宣道:“宋人惠施,上达天文,下通地理,深晓名实,熟谙时势,堪为天下大贤,寡人祈告上苍,自今日起,敬拜惠子为大魏相国,总领文武百官,兼理内外朝政。钦此。”

    惠施叩道:“惠施领旨!”

    魏惠王看一眼毗人,毗人会意,放下御旨,捧起相国印玺,双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朗声说道:“相国请起,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过相印,双手捧了,退回原地,再行三拜大礼,起身立于白圭曾经站过的地方。

    一阵眩晕袭来,陈轸身子连晃几晃,方才稳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视而不见,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寡人诏告第二件大事:三个月之内,徙都大梁。”

    翠山脚下,白圭墓前,公孙衍将余下的两捆竹简供在碑前,连拜三拜,声泪俱下:“公孙衍有负相国重托,特此请罪来了!”拜毕,点起火把,将两捆竹简付之一炬。

    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公孙衍又拜几拜,喃喃说道:“相国大人,非衍不报魏,是魏负衍呐!”

    “公孙兄,”公子华近前一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管离开。”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恩公,在下真还无处可去呢!”

    “公孙兄,”公子华道,“木兄在咸阳多少有些经营,留下书信于小华,要小华赶赴咸阳。公孙兄若是无处可去,不妨暂随小华避往咸阳,而后各奔前程如何?”

    “在下是受通缉之人,怕只怕拖累了恩公和木兄。”

    “此言差矣。木兄非轻义重利之徒,小华亦非贪生怕死之辈,公孙兄说出拖累之语,岂不见外?”

    “恩公和木兄舍命相救,叫公孙衍何以为报?”

    “公孙兄能视我二人为友,就是大报了。”

    公孙衍朝白圭墓碑看了最后一眼,与公子华一道,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去。

    二人弃去马车,各跨战马,在两名黑衣的护卫下,径投韩境而去。他们经由上党,迂回至河西少梁,不一日即至咸阳。

    与数月前相比,咸阳宫前,模样大变。宫城正门右侧,相对于列国驿馆的一条街上,已在惠文公诏令下改为士子街,客栈、馆驿就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

    公子华在一家奢华的客栈门前停下,指着整条士子街对公孙衍道:“公孙兄请看,秦公新立,向列国招贤纳士,特辟此街为士子街,专门接待来自列国的赴秦士子。听说闻风而来的士子络绎不绝,多时一日竟达数十,能将此街住满。君上安排有专人考核,量才录用呢。”

    “是呀,”公孙衍由衷赞道,“看来秦公抱负,不逊先公呢!”

    “自然是喽。”公子华笑道,“大河之水,后浪推前浪,秦国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强!”指着这家客栈,“这家客栈是木先生的友人所开,木先生已经发有书信,公孙兄暂时于此落脚。”

    “谢木先生,在下人地两生,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马嘶声,小二急迎出来,见是公子华,回头急叫:“掌柜的,大公子来喽!”

    贾舍人从店中走出,见是公子华,揖道:“舍人见过公子。”

    “贾先生,”公子华指着公孙衍道,“这位就是木先生朋友,公孙先生,欲在此栈暂住几日,店钱总付。”

    贾舍人打量公孙衍一眼,长揖:“在下贾舍人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回过一揖:“在下公孙衍见过贾先生。”

    “公孙先生,请!”

    安顿已毕,公子华对公孙衍揖道:“公孙兄,鞍马劳顿,您一定累了。这先歇下,小华这要办个小事,去去就来。”

    “恩公请便。”

    向晚时分,公子华返回客栈,敲开公孙衍的院门:“公孙先生,木先生看你来了。”

    “哦,”公孙衍一愣,“木先生他……人在何处?”

    “就在前面雅室,正在恭候公孙兄呢。”

    公孙衍跟随公子华转过两进院子,看到一个更加雅致的院落,樗里疾真就候在门口。

    远远看见他,樗里疾跨前一步,长揖至地:“公孙兄——”

    公孙衍停步还礼:“木兄——”

    “在下得知公孙兄安全归来,总算放心了。”

    “此番蒙难,幸得木兄舍命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呢。”

    “公孙兄言重了,在下实不敢当,因为真正救下公孙兄的并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大掌柜。”

    “是吗?”公孙衍大是惊讶,“敢问木先生,大掌柜何在?”

    “听闻公孙兄光临,大掌柜亲来洗尘,就在厅中恭候。”樗里疾伸手礼让,“公孙兄,请!”

    公孙衍跟在樗里疾身后步入客厅,果见厅中坐着二人,均是儒雅打扮,看不出任何商贾之气。

    一见到他,二人均站起来。

    樗里疾叩道:“大掌柜,公孙先生请到!”

    公孙衍拱手揖道:“公孙衍见过大掌柜。”

    大掌柜不是别人,正是惠文公。他将公孙衍上下一番打量,拱手回礼:“久闻先生大名,今日见面,果是英俊之才。来来来,”指向竹远,“我这介绍一下,这位是竹先生,这家客店里,他才是掌柜。”

    公孙衍揖道:“公孙衍见过竹先生。”

    竹远回礼道:“在下见过公孙先生。”指客席,“公孙先生,请坐!”

    众人各按席次坐定,竹远击掌,贾舍人指挥众人端上菜肴美酒,摆满几案。

    惠文公亲斟一爵,双手递予公孙衍,自己也倒一爵,吩咐众人尽皆端起:“来来来,欢迎公孙先生赴秦!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为公孙先生压惊洗尘!”

    公孙衍举爵道:“谢大掌柜!”

    几人同时举爵,各自饮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着公孙衍:“请问公孙先生,此来秦地,可有打算?”

    “回大掌柜的话,”公孙衍拱手道,“在下已是落魄之人,但混一口饱饭而已。”

    “若是此说,”惠文公微微点头,“本掌柜倒是有些经营。先生若不嫌弃,一起创业如何?”

    “敢问大掌柜经营何事?”

    惠文公看一眼竹远,见竹远点头,一字一顿:“天下诸事。”

    对于木先生、公子华的真实身份,公孙衍原本起疑。此番赴秦,一路上更是疑窦丛生,只是事出突然,他也别无退路,只好亦步亦趋,安抚自己听从于命运。此番得见大掌柜,又听他说出此话,公孙衍已知就里,仔细审看惠文公,再视樗里疾、公子华、竹远等人,越发笃定,这也不再犹疑,起身拜道:“草民公孙衍有眼无珠,不知君上光临,请君上恕罪!”

    “爱卿请起。”惠文公起身扶起,“寡人久思爱卿,费尽心力,今日终得相见,真正是喜不自禁呐!来来来,寡人敬爱卿一爵!”

    公孙衍双手举爵,泪水涌出:“公孙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爱?”

    “呵呵呵,”惠文公朗声笑道,“寡人是天下第一贪财之人,先生是天下至宝,寡人怎能见宝不爱呢?”

    回想魏国之事,公孙衍由衷感叹:“旬日之间,公孙衍由魏入秦,亦由死入生。可谓是,两个君上,两重天呐!”

    “公孙爱卿,”惠文公再爆朗笑,“寡人向你保证,寡人这个天,任由爱卿展翅飞翔。”

    十日之后,秦宫大朝。惠文公颁诏,拜公孙衍为大良造,代行公孙鞅之职,节制文武百官。

    列国震惊。

    秦、魏两国惊变,好戏连台,看得鬼谷四子目瞪口呆。

    所有信息都是从宿胥口传进来的。由于山中无盐,米、面、油、衣物等生活必需品也要添补,鬼谷四子每隔数月就要下山一次,先渡淇水,再渡河水前往宿胥口购置。从云梦山到宿胥口约百里远近,且有相当长的山路,因而他们往往在早上出发,后晌赶到,晚上在宿胥口歇上一日,第二日中午返回,于天黑前赶回草舍。

    由于山中生活枯燥,毋庸置疑,去宿胥口购物不失为一趟美差,因而庞涓、张仪每次都是争着要去,尤其是嗜酒的张仪,山中藏酒不多,不到关键辰光不能过瘾,只有下山才能狂饮一番。然而,无论二人如何争抢,身为大师兄的童子却是心中有数,每次安排都能做到不偏不倚,即使苏秦、孙宾不争,机会也是均等。

    这日轮上的是庞涓和孙宾。庞涓将所需物品列出一个单子塞进袖中,天色刚亮,就与孙宾匆匆下山去了。

    一路上,庞涓一反往常,一句话也不多说,闷着头走在前面。孙宾本就话少,此时也就差他几步远,默默地跟在后面。过去淇水,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去渡口的,另一条是去朝歌的。庞涓想也未想,迈腿径往朝歌方向走去。

    孙宾停住步子,怔在那儿。见庞涓越走越远,孙宾急了,大声叫道:“贤弟,你这是去哪儿?”

    庞涓听到喊声,回头一望,才发现走错路了,赶忙返回,一边走,一边尴尬地朝孙宾摊开两手,摇头苦笑一下,算是知错了。

    孙宾笑道:“看贤弟这样子,想是有心事了。”

    庞涓长叹一声:“唉!”

    “贤弟有何心事,可否说予在下?”

    “走吧,这事儿不说也罢。”庞涓闷头走去。

    孙宾见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勉强,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又走一时,终归是庞涓自个憋不住了,停住脚步,转头望着孙宾:“孙兄,晨起那阵儿,你喊我时,我正梦着一个人。”

    “梦到何人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一个不该梦到的人。”

    “呵呵呵,”孙宾笑道,“胡梦颠倒,有啥该不该的?”

    “孙兄,”庞涓急了,“你不知道的,在下是真的不该梦到她。”

    “快说是谁吧,贤弟何时学会吊人胃口了?”

    “要是在下说了,孙兄不许笑我。”

    孙宾扑哧一笑:“究竟是谁,弄得贤弟神神秘秘的?”

    “师姐。”

    “呵呵呵,”孙宾略略一怔,连笑数声,“这有什么?在下前两日也曾梦到她,梦中她教在下扎针,她伸出胳膊,要在下朝她胳膊上扎。在下哪里敢扎——”

    庞涓却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他道:“这是寻常之梦,没啥奇怪的,在下这梦——”

    “哦?贤弟之梦怎么了?”

    “唉,”庞涓长叹一声,“龌龊得很。”

    “贤弟,”孙宾已然明白怎么回事,点头笑道,“这也没啥呢。梦里的你跟醒着的你是两个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孙兄有所不知,”庞涓摇头道,“对于别人,许是两回事儿,可对在下来说,真还就是一回事儿。”

    “这么说,莫非贤弟爱上师姐了?”

    庞涓郑重点头。

    原来,自那日生日晚会之后,玉蝉儿的美丽胴体竟是烙在了庞涓的脑海里,近些日来更是挥之不去,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贤弟,”孙宾微微点头,“说实在话,师姐的确可爱,莫说是你,但凡是个男人,没有不去爱的。”

    “孙兄说的是。”庞涓来劲了,“可我——你知道的,我是真——真——真的不该爱她,我——唉,我——我——混呐!”蹲到地上,挥拳捶打自己的脑袋。

    “师弟莫作此想。人生在世,既可以爱,也可以恨,喜欢谁就是喜欢谁,没有什么混不混的。”

    “孙兄有所不知,”庞涓急道,“我——我是真的混呐!”又要用拳头捶打脑袋,被孙宾一把扯住。

    “贤弟,”孙宾劝解道,“你的心情,在下理解。贤弟若是真心喜欢师姐,只管对她表白就是。若是贤弟不便出口,逮到机会,在下替你捅开这层茧儿。愿不愿意在她,喜欢她,爱她,却是贤弟之事,你说对吗?”

    “不不不,”庞涓连忙摆手,“孙兄,你——你这误会在下了。”

    “误会?”倒是孙宾惊讶了。

    “不瞒孙兄,”庞涓的情绪激动起来,“在下心高气傲,一心欲干大事,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机缘凑巧,在下竟能遇到孙兄,进这鬼谷,得遇先生,可——可在下都在干什么呢?这——唉,师姐羞我,羞得好哇。想想师姐,一心向道,为了道,她什么都可舍弃,而我庞涓——唉,只要想到那日晚间她所讲的,在下就——唉,混呐我!”再次将拳捶在头上。

    庞涓的这番表白和宏大抱负使孙宾深为感动:“贤弟——”

    “不瞒孙兄,在下想这一路,直到方才,决心算是下定了。”庞涓一声跪在地上,仰天誓道,“苍天在上,庞涓起誓,自今日起,庞涓一定斩断情丝,潜心学业,若有背逆,犹如——”眼珠子四下一转,看到身边有棵小树,忽地拔出宝剑,嗖地将其斩断,“犹如此树!”

    说也奇怪,起过此誓后,庞涓一身轻松,当即站起身来,健步如飞地朝渡口方向走去,一路上有说有笑,再不见初来时的沉郁忧闷。

    将近申时,两人乘上渡船,赶到宿胥口。庞涓按出门前所列的购物清单置办完一应物什,顿觉一阵轻松,拉上孙宾寻到一处客栈,安顿好晚上宿处,见天色尚早,遂叫店家切了几斤牛肉,又做几道小菜,搬出一坛老酒,将菜放进篮子,叫孙宾提了,自己抱上那坛老酒,笑对孙宾道:“此地喝酒甚是没劲,在下带你去个地方。”言讫,头前走去。

    孙宾跟上庞涓,不一会儿来到河边。两人沿河堤走有一时,看到一棵大树。

    “就这儿了。”庞涓指着树道。

    两人坐到树下,拿出牛肉和小菜,摆出酒爵。庞涓倒满两爵,端起一爵递给孙宾,自己也端一爵,道:“孙兄,此处喝酒如何?”

    “好好好!”孙宾连声赞道,“贤弟挑选此处饮酒,真正酣畅。”

    “不只是酣畅。在下选此喝酒,还有一意。”

    “贤弟请讲。”

    庞涓指着大树:“孙兄可知此树为何人所栽?”

    孙宾摇头。

    “大将军吴起。”

    “嗯,”孙宾仰视那树,点头道,“听说当年魏赵两国争夺这个渡口时,吴起到过此地。”

    “岂止是到过?魏、赵在此相持数年,宿胥口几番易手,谁也不占上风。魏侯急了,使吴起亲征。吴起仅带两千兵马赶至,尚未赶到此地,赵人竟是望风而逃了。吴起不战而得宿胥口,看到此处风光不错,就在岸边栽下此树,纪念此事。后来,此地人就管这树叫吴起树。”

    “贤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前番在下在此寻找叔父,一路听来的。孙兄,来,你我二人为吴起将军干!”

    两人各自举爵,把酒临风,一气饮下,顿觉酣畅淋漓。

    两人畅饮多时,天色渐黑,朗朗明月普照下来,银光洒在黄黄的河水上,别是一种壮观。

    庞涓豪情大发,望着河水:“请问孙兄,方今天下,你最服谁来着?”

    孙宾想也未想:“先生。”

    “这个自然。”庞涓笑道,“莫说是你,在下也服。在下是说,除先生之外,你还服谁来着?”

    “这就多了,譬如说随巢子前辈——”

    “在下不是问的这个,”庞涓摆手打断他,“在下是问,天下领兵打仗的将军,你都服谁来着?”

    孙宾略略一想,屈指说道:“齐国田忌、秦国公孙鞅、楚国昭阳和屈丐、魏国龙贾、赵国奉阳君、燕国子之、韩国申不害……”

    “我说孙兄,”庞涓哈哈笑道,“你说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在下服的。你且说说,上面这些人有何战绩值得一提?”

    “这……”孙宾迟疑一下,“河西大战,公孙鞅以弱胜强,一举击败魏武卒二十万,算不算战绩?”

    “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与公子卬这样的熊包对阵,莫说是他,纵使昭阳、屈武、龙贾、田忌之辈,也能取胜。”

    “要是这说,”孙宾摸摸头皮,“在下就不知道了。敢问贤弟服谁来着?”

    庞涓又饮一爵,望着水上倒映的粼粼月光,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在下真还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连故人算上,在下倒是佩服一人,就是栽下此树的吴起。”

    “这个自然。”孙宾笑道,“吴将军威震天下,无人不服。”

    “听说孙兄先祖孙武子号称天下第一兵家,孙兄是何观瞻?”

    “听我爷爷说,先祖用兵,善于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以数万吴兵屡击强楚,溃敌数十万众,让在下甚是叹服。至于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在下有个臆想,孙兄你说,若是孙兄先祖孙武子与吴起将军对阵,谁能取胜?”

    孙宾略略一怔,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假定是真的呢?”

    孙宾沉思有顷:“先祖当胜。”

    “哈哈哈哈,”庞涓再出几声长笑,“原来孙兄也会护短。好好好,孙武子是孙兄先祖,孙兄此说当在情理之中。”

    “非在下护短,”孙宾辩道,“纵使孙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会这么说。”

    “哦?孙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从无败绩。”

    庞涓又是一番畅笑:“我还以为是何缘由呢,原是这个。若论胜败,吴起将军并不逊色于孙兄先祖。据在下所知,吴起在魏魏强,在楚楚强。在魏之时,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和十二,无一败绩。西服秦,北却赵,东扫齐,南御楚,拓地千里。至楚之后,更是东征西伐,拓地数千里呢!”

    “纵使均无败绩,也是不可比的。”

    “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书,却不曾听过吴起将军有何著述。”

    庞涓想起拜师那日鬼谷子确曾说过孙武子著有兵书之事,当下语塞。

    “呵呵呵,”孙宾举起酒爵,笑道,“可比不可比,谁胜谁不胜,都不是实的,贤弟不必较真。来来来,你我共饮此酒如何?”

    庞涓缓缓举起酒爵,两眼望向一渺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谷之后,庞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谷子的藏书洞里东找西翻,连寻数日,果然觅不出有关吴起兵书的任何踪迹。

    一日午后,庞涓正自寻思此事,忽见鬼谷子漫步过来。

    庞涓心中一动,赶忙迎上,叩拜于地:“弟子叩见先生。”

    “庞涓,”鬼谷子止住他,“老朽已经说过,若无大事,不必行此大礼。你起来吧。”

    庞涓却不起身,再拜道:“先生,弟子有惑,欲求问先生。”

    听到此话,鬼谷子二话不说,在他面前盘腿坐定,缓缓问道:“讲吧,你有何惑?”

    庞涓也改跪姿为坐姿,抬头问道:“请问先生,孙武子本领如何?”

    “当为千古名将。”

    “魏将吴起呢?”

    “也是千古名将。”

    “既然都是千古名将,他们二人若在沙场相见,何人将占上风?”

    鬼谷子几乎未加迟疑:“孙武子将占上风。”

    “哦,”庞涓震惊,“此是为何?”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吗?”鬼谷子似是不愿做答,作势欲起。

    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问。”

    鬼谷子重新坐定:“说吧。”

    庞涓眼珠儿一转:“听说吴起将军曾经著过一部兵书,可有此事?”

    “你听何人所说?”

    “这……”庞涓眼珠子一转,“弟子在安邑时,听人谣传的。”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吴起也曾著过一书,就叫《吴起兵法》。”

    庞涓随口胡捏一个因由,竟然坐实了,不免惊喜交加,脱口而出:“太好了!先生见过此书吗?”

    “见过,”鬼谷子应道,“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老朽是以有幸一睹。”

    “既有此书,弟子为何寻不出呢?”

    “此书命运,与《孙子兵法》一般无二。吴起于晚年写成此书,书成之后,吴起正欲献给楚王,楚王突然驾崩。吴起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亲手将其焚毁。”

    “焚毁了?”庞涓极是震惊,神情沮丧,半晌,抬头问道,“先生如何知道是他亲手焚毁的?”

    “因为他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话音落处,鬼谷子人已站起,沿小路继续朝前走去。

    庞涓略略一怔,翻身爬起,紧追几步,大声问道:“先生,那本圣书真的就无一册传于后世吗?”

    “应该没有吧。”鬼谷子头也不回,“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听闻此话,庞涓心中一动,止住脚步,折返回来,盘腿坐在地上,陷入苦思。

    庞涓耳边再次浮出鬼谷子声音:“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见……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于是亲手将其焚毁……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应该没有?’”庞涓忖道,“先生为何说出‘应该没有’呢?‘应该没有’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对,此书肯定还在,而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话,他的那个‘有缘人’又作何解?”

    庞涓眼前一亮,周身打个惊战,忽地站起,不无激动地在草地上来回走动,自语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吴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这谷里,什么都是虚的,这个才是真货。”

    然而,如何方能得到这个真货呢?

    庞涓冷静下来,盘坐于地,再入苦思。

    鬼谷子有个习惯,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会在后晌申时沿小溪边的小径散步,陪同他的有时是童子,有时是玉蝉儿,有时则是孤身。鬼谷子的散步极其规律,总是在申时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约半个时辰,然后折返,又走半个时辰,在申时结束时返回洞中。

    这日申时,鬼谷子像往常一样沿路走去,正行之间,听到前面林中隐隐传来诵读声:“师曰,‘术为道御,亦为道用。道为根本,术为利器。’师曰,‘用兵之术在战胜,用兵之道在息争。故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师曰,‘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场力争,而在善谋,在运筹帷幄。善谋者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可化干戈为玉帛,可以四两拨千斤。’师曰,‘服天下者,始于服己。’师曰,‘思不在周,在慎;谋不在密,在阴;言不在多,在精。’师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读精,在领悟……’”

    鬼谷子微微一笑,循声走去,见是庞涓手捧一册竹简,正在摇头晃脑反复吟诵。

    瞄到鬼谷子,庞涓诵得越发投入:“师曰,‘先圣老聃之《道德》一书,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至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何自夸哉?’师曰,‘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万不可自作聪明……’”

    鬼谷子听他一时,转身离去。就在鬼谷子将离非离之际,庞涓已经放下竹简,就地叩拜:“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只好折转身子,笑道:“庞涓,你方才所诵,出自何书?”

    庞涓尴尬一笑,将手中竹简捧在手中:“都是先生的日常教诲。弟子迟钝,只有行此笨招,将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册,时时吟诵。”

    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倒是个有心人。不过,老朽所言,仅是口中吟咏并无用处。重要的是记在心里,时时感悟。”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若能谨记,或有大成。”

    庞涓再拜于地,语调甚是伤感:“先生,若是眼下这样,弟子只怕是一事无成,有辱师门了。”

    “你为何认定自己一事无成?”

    “弟子才学疏浅,心气甚高,自幼时起,最是崇拜吴起将军,以吴起所建之功为毕生所愿。可——弟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听闻先生与吴起将军曾是好友,必知吴起,弟子乞求先生能对弟子偏言几句,弟子必定谨记于心,终生参悟。”

    鬼谷子盯他一时,点头应道:“难得你如此好学。说吧,你想知晓吴起何事?”

    “弟子恳请先生传授吴起的兵法。”

    “这么说来,”鬼谷子微微笑道,“你是认定老朽手中有《吴起兵法》了?”

    庞涓听到此话,已知就里,急切间又是三拜:“弟子愚笨,恳请先生将此书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钻研,谋求大成,不负师恩。”

    鬼谷子陷入沉思,良久,缓缓点头:“好吧,天下圣书,当择有缘人授之。你既然认定此书,也算是有缘人了。你且回去,沐浴,薰香,于今夜子时,至老朽洞中。”

    庞涓连拜数拜,泣道:“弟子谢先生栽培。”

    鬼谷子转过身去,继续沿溪边散步。

    望着鬼谷子渐去渐远的背影,庞涓心花怒放,“咚”一声弹起,两手紧握,着实狂喜一阵,方才迈开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回到舍中,庞涓越想越得意,拿起两件干净衣服,一路哼着曲儿,径朝溪水走去。庞涓将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即便头发,也拿皂角搓过,换上干净衣服,返回舍中。吃过晚饭,他又寻到童子,寻因由讨来数支香火,在人定时分,关起房门,悉数点燃,虔心敬意,叩伏于地,静候子夜降临。

    庞涓尽管做得有条不紊,严实不漏,仍旧瞒不过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阵阵清香,张仪心中的疑团越发重了,躺在榻上大睁两眼,高竖两耳,全神贯注于庞涓的房舍,听他在搞什么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张仪听到庞涓的房门发出吱呀声响。不一会儿,庞涓的脚步声沿门前甬路渐去渐远。和衣而卧的张仪听得真切,忽然起床,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洞中,鬼谷子正襟危坐,面前几案上摆着两捆竹简。

    庞涓进洞,扑通跪地:“弟子叩见恩师。”

    “庞涓,”鬼谷子手指几案,缓缓说道,“这就是你一心讨要的《吴起兵法》。”

    庞涓心里咚咚直跳,却不敢伸手,直将两眼紧紧盯住鬼谷子:“先生——”

    “想读,你就拿去吧。”

    “先生,”庞涓压抑住剧烈的心跳,抬头问道,“您原先说,吴起已将此书焚毁,此书可是真的?”

    “此书为吴起心血所铸,原有正副两本,吴子将之视为奇宝,向不示人。临难之际,吴子将副本赠予老朽,只将正本付之一炬。”

    庞涓心中一番狂喜:“先生是说,此本是世上孤本了?”

    “就老朽所知,此书当是孤本。如果另有副本,这些年来,早该成为众人必争之宝了。”

    庞涓涕泪交流,重重叩头:“先生,弟子谢……您了!”

    “不必谢我。你若示谢,就谢吴子吧。”

    庞涓怔了:“吴起将军?”

    “是的。”鬼谷子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吴子赠书之时,留言予老朽,此书若要授人,当可授予魏人。老朽今将此书授你,不过是圆了吴子夙愿而已。”

    庞涓纳地拜道:“吴子在上,请受庞涓三拜。”

    见庞涓拜毕,鬼谷子再次出声:“庞涓,此书许你读三日。三日之后,即来还我。”

    “谢先生授书!”庞涓再拜后起身,提起两捆竹简,毕恭毕敬地一直退出洞门,方才转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庞涓自是无心睡觉,当即点灯夜战,连连叫绝。

    天放亮时,庞涓已将两捆竹简大约浏览一遍。听到孙宾、苏秦、张仪尽皆起床,在空场上活动身子,庞涓这才藏起竹简,开门出屋,在草坪上伸胳膊踢腿,又练一会儿剑,方才下溪洗脸。

    天气晴好,诸子照例进洞,在玉蝉儿监管下选书,读书。庞涓选中两捆寻常读本,提回宿舍,关门换成《吴起兵法》,大模大样地一路提到雄鸡岭上,寻到一个僻静处,四顾无人,即在一棵古树下展卷阅读,一边读,一边背诵:“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为何言与心违……”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中午。昨晚一宵未睡,这又诵读半日,庞涓撑不住,渐渐头疼起来,只好放下竹简,靠在树身上歪头小憩。刚睡过去,庞涓猛又打个惊愣,睁开眼睛,将两捆竹简抱在怀里。

    竹简在怀,庞涓睡意反而去了。庞涓信手展开一卷,哗啦啦翻到底,放到一边,再展另一卷,哗啦啦再翻到底,头皮一阵阵发麻,掩卷自语道:“《吴起兵法》共是四十八篇,我已背诵半日,仅背诵六篇。先生许我只读三日。三日中记背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万一漏记一句,岂不可惜?”闭目思忖有顷,猛又睁眼,“对了,我何不抄写一册,再将此册交还先生,一则复命,二则我也有个依据,容后细细参悟。”

    想到此处,庞涓眉头舒展,起身寻到一个树洞,遂将竹简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赶回草舍,拿上笔墨及他们自制的竹简,返回树下,一一抄写。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庞涓仅只抄写一半。庞涓略略一想,将《吴起兵法》原简带回,将抄写的竹简、笔墨等物置于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顾,见绝对安全,适才提着竹简,哼着小曲儿走下山去。

    这一晚,庞涓因有抄本妙策,没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别踏实。次日晨起,庞涓依例还书,选书,而后回舍换掉竹简,悠悠哉哉地赶往东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还左拐右转,绕了几个大弯,方才赶至树下,发现东西一样没少,心中甚喜,坐下来继续抄写。

    如是两日,庞涓终于将所有竹简抄写完毕,穿线成册。为方便携带,庞涓将字写得甚小,原本两捆竹简,串成册后只有一捆了。庞涓又看一时,亲笔在上面题上《吴子》二字,以别于原著的《吴起兵法》。

    庞涓站在地上,再度欣赏一阵,脸上浮出微笑,拿起竹简,放在鼻下又嗅一会儿,自得地叹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许的三日时辰已到,庞涓遂将新写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放进树洞,再弄来枯枝碎石作了掩饰,这才拿起正版《吴起兵法》,哼着曲儿走下山去。

    走了几步,庞涓突然停下,自语道:“此书是世上孤本,如今为我独有。孙宾与我皆习兵法,师父今日予我,不定哪日,或会交予孙宾。若是孙宾也读此书,岂不与我平分秋色了吗?孙宾虽为兄长,人也不错,但此事不同于他事,此等宝书万不可落入他的手中。再说,前番他得宝书,也是到这东山,背了我偷偷阅读。既然他防我一手,我也不能净做傻事。”

    庞涓拐向路边一棵树下,傍树又想一时,咬牙道:“此书既落我手,岂容他人染指?”眼珠儿一转,提上两捆竹简,返身径朝雄鸡岭的崖顶走去。

    不一时,庞涓行至崖顶,又是一番犹豫,方才狠下心来,自语道:“欲成大事,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这样想着,庞涓也就不再迟疑,举起竹简,狠狠摔在岩石上。只听哗啦一声,竹简散开,满地皆是。庞涓拣起竹简,将之一一抛下万丈深崖。看着竹片四飘,纷纷掉下崖去,庞涓轻叹一声,将两手拍了拍,转身径下山去。

    看到庞涓越走越远,树丛后面闪出张仪。

    这几日来,他像一只幽灵一般,书也无心读了,只在暗中盯住庞涓。张仪走至崖顶,四处寻觅一时,拣起地上未被庞涓看到的两片竹简,纳入袖中,嘿嘿冷笑两声,返身下崖,走至庞涓藏书的树洞前面,撩开伪装,从洞中摸出庞涓精心抄写并串装成册的《吴子》,端详一阵,点头赞道:“这厮手艺倒是不错,只是心黑了点儿。”

    张仪哼着曲儿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张仪瞄到地上有团黑物,以为是盘起的蛇,赶忙退后几步,睁眼视之,竟是一堆野猪粪,还很新鲜,许是昨晚拉的。张仪灵机一动,弄来几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野猪粪捡拾起来,走回树洞,塞入庞涓藏书之处。张仪觉得仍旧不够,就又寻来一根树枝,将现场搅乱,到附近折下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脚印抹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提上庞涓的《吴子》,哼着小曲儿赶下山去。

    庞涓回到谷中,并未按时去见鬼谷子,而是在小溪水边候有多时,看到天色完全黑定,这才慢腾腾地走进草堂。

    草堂里并无别人,只有鬼谷子端坐于地,似在等他。

    庞涓进来,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先生——”

    鬼谷子见他手中并无竹简,且又跪在这儿,轻叹一声:“是未能读完?”

    庞涓越发伤心,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泣道:“先生,弟子——弟子对不住先生,弟子该死!先生——”

    “说吧,发生何事了?”

    庞涓泣道:“今日后晌,弟子本在雄鸡岭的断崖上捧读。许是读得倦了,就在一边打盹,将竹简放在崖边。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风,将整部书简吹下深谷。弟子大惊,赶至崖下山沟中寻找,却是踪影全无。弟子知道酿下大错,又寻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寻不回一片,只得回来,听凭先生发落。”

    鬼谷子闭目不语。

    庞涓叩首再拜,泣诉道:“先生,待明日晨起,庞涓再到崖下寻找。若是真的寻不回圣书,弟子——弟子有何颜面再见先生?又如何对得起吴起将军?”

    鬼谷子微微睁眼,缓缓说道:“庞涓,你不必寻了。”

    庞涓泣道:“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却不争气,先生是打是骂,弟子甘愿受罚。”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不想吴子毕生心血,竟是这般随风而去!”又停一会儿,抬头目视庞涓,“庞涓,你既已熟读三日,能否记诵?”

    “弟子得到圣书,不敢有丝毫懈怠,三日来用心记诵,虽未记全,倒也记了个大要,有所领悟。”

    “你能记住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庞涓再拜道:“先生保重,弟子告退。”

    庞涓走后,鬼谷子思忖有顷,轻声叫道:“蝉儿。”

    玉婵儿听到喊声,大步过来。

    “明日晨起,你与童子沿山谷绕至雄鸡岭山崖下面,看到零散竹简,全数捡拾回来。”

    翌日中午时分,玉蝉儿、童子各抱一捆竹简走进草堂。

    “先生,”玉蝉儿禀道,“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全在这儿。”

    玉蝉儿寻到绳子,欲将散落的竹简再次串连成书。

    “不必了。”鬼谷子摆手止住,“童子,你把它们抱到草堂外面,点火烧掉。”

    童子答应一声,提起两捆竹简走向草堂外面,打起火石,燃起引草,就要朝火苗上放那竹简,玉蝉儿扬手止道:“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

    玉蝉儿不解地问:“先生,如此圣典,烧掉岂不可惜?”

    鬼谷子不为所动,吩咐童子:“烧吧。”

    童子点火,火焰熊熊。不消一刻,一堆竹简化成灰烬。

    望着灰烬,玉婵儿不依不饶,再次发问:“先生,庞涓、孙宾俱习兵学,此书庞涓读过,孙宾却不曾读,先生为何将之烧掉?”

    鬼谷子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一声,转身进洞。

    这日庞涓哪儿也未曾去,一直守在舍中。

    中午时分,庞涓走出草舍,远远望见童子,小声喊道:“大师兄!”

    童子小跑过来:“喊我做啥?”

    “方才师弟看到师兄、师姐打外面回来,手中似是提着东西,敢问师兄是何宝物?”

    “宝物?”童子嘻嘻一笑,“哪来宝物呀?今儿一大早,蝉儿姐扯我与她赶到崖下,捡什么竹简!”

    庞涓大惊:“捡回来没?”

    “有本师兄出面,还能捡不回来?”童子瞄他一眼,嘴角上一掀一掀,做出一副怪样,“不瞒你说,蝉儿姐捡到一捆,师兄我也捡到一捆。嗬,崖下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累得我呀,甭提了。”

    庞涓拿手比划一下:“有这么多吗?”

    童子点头道:“差不多吧。”

    庞涓怔在那儿,自语道:“笨呐你,为什么不拿火烧掉呢?”

    童子听得清楚,嘻嘻又是一串笑,顺口接道:“庞师弟,倒是让你猜对了。我们一拿回来,先生就让师兄我拿火烧了,火好大呢!”

    “什么?”庞涓大惊道,“你再说一遍!”

    童子提高声音:“先生吩咐本师兄将两捆竹简一把火烧了!”

    庞涓似乎不相信:“真的吗?”

    “咦,”童子瞪他一眼,“你是信不过本师兄?是大师兄我亲手烧的,还能有假。”

    “信信信,”庞涓连声打揖,与童子胡乱搭讪几句,扬手走开。

    “烧掉了?”庞涓一边走,一边自语,“不对呀,先生为何一定要烧呢?依先生为人,若是不想授予别人,这世上任谁也取不去。他若想授,即使烧掉也是枉然。因而先生完全没有必要去烧。”

    “可事实是,先生烧了。”庞涓顿住步子,细细思忖,“大师兄不会骗人,所烧必是真的。看来,先生是铁心烧掉此书呢!还有,先生让大师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室外去烧,分明是要做出样子给人看。先生授予我书,这样子自是做给我的。先生为何这般做呢?难道先生真的是猜透了我的心,也是真心将此宝书授予我一人吗?抑或是,先生见我没有还书,生我气了,这才故意将书烧掉?”

    庞涓七想八想,终也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自己想乱了,苦笑道:“管它呢,是先生自个儿烧的,又不是我烧的。再说,先生烧掉也好,否则,此书留在谷中,我必睡不安稳。”

    这样想着,庞涓心里完全释然,忖道:“好了,先生这里风吹云散,相安无事,我也该瞧瞧自家的宝贝去。”

    庞涓一路哼着曲子,志得意满地走向雄鸡岭。

    心里坦然,庞涓也就没再绕弯,直奔那棵大树,但见现场一片狼藉,显然有人来过。

    庞涓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血色全无,急急走到树洞前,伸手入洞,却摸到一堆猪粪。

    庞涓心急如火,顾不上污秽,将所有猪粪从洞中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里探寻多时,只摸出笔墨砚台及几片他用剩下的空白竹简,独不见自己亲手抄录并精心串装的《吴子》一书。

    树洞不大,容不下一人。庞涓把凡是能寻的地方尽皆探寻一遍,再无一片竹简。庞涓真正急了,如疯子般在大树周围狂寻一阵,竹简踪影皆无,竟是不翼而飞了。

    一番急躁过后,庞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树洞前,一边观察,一边思索:“此地极是隐秘,鬼谷中从未有人来过。再说,这几日我也未曾露出破绽,孙宾、张仪、苏秦三人也应该不知。”看向手中残留的猪粪,又瞄一眼现场的狼藉之状,灵感忽至,“这树洞里哪来的猪粪?会不会此地是个野猪窝,野猪看到巢穴被占,一怒之下,将我的竹简叼了去?嗯,倒是有可能,待我寻寻看,或是这头该死的野猪叼走了。”

    没寻多久,庞涓果然在林中发现猪蹄印,大喜过望,抽出宝剑,沿蹄印一路追到溪水边,不见踪迹了。

    庞涓洗过身上污秽,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不无沮丧地回到草舍,盘腿坐在榻上,再入冥想。

    陡然,庞涓的脑海里闪过一念:“除先生之外,鬼谷中并无他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先生吗?会不会是他将兵书予我以后,放心不下,暗中跟踪我,见我抄写一个副本,心中不满,悄悄取去。似乎不对,先生是有道之人,怎会做此下作之事?会不会是先生让师姐干的?也不会。如果是师姐,她断不会在里面放上猪屎。这种事情,只有张仪干得出来,可兵书之事,先生是绝不会让张仪知道的。会不会是大师兄呢?也不像,如果是大师兄做下此事儿,白日那副天真模样他绝对装不出来。还有,师姐与他好不容易才将竹简捡回,先生为何一定要烧掉它呢?”

    庞涓越思越想越糊涂,一挺身站起:“不想了,我且问问先生去,看他是何话说。”

    庞涓赶到鬼谷子草堂,见玉蝉儿站在门外,揖道:“请问师姐,先生在否?”

    “在。”

    “请师姐禀报先生,庞涓求见。”

    玉蝉儿淡淡说道:“去吧,先生这在候你。”

    听到是在候他,庞涓又吃一惊,忐忑不安地走进草堂,果见鬼谷子端坐于席。

    庞涓扑通跪下,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起来吧。”

    “弟子不敢。”庞涓叩道,“昨日丢失宝书,弟子难受不已,一夜不曾睡去。方才听说师兄、师姐已将吹落的竹简寻回来了,弟子略有所安,特来向先生请罪。”

    鬼谷子缓缓说道:“就丢书来说,有罪的是风,不是你,你何必请罪?”

    “先生说的是,可——书是弟子所借,弟子——”

    “唉,庞涓呐,”鬼谷子轻叹一声,板起面孔,若有所指,“请你记住为师的话:无心犯错,错再大,也是小错;有心犯错,错再小,也是大错。大错也好,小错也罢,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将错就错,一错再错啊。”

    庞涓叩首泣道:“先生教训,弟子铭记于心。”

    鬼谷子苦笑一声:“不要铭记了。你能记住一点,也就是了。”

    “先生,”庞涓抬头,“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吧。”

    “听说先生竟将寻回来的竹简付之一炬,弟子实在想不明白。”

    “何处想不明白?”

    “《吴起兵法》既是兵学圣典,先生为何一定要……毁掉它呢?”

    “好吧,”鬼谷子侃侃说道,“你既问出来,老朽这就告诉你。吴子赠书之时,曾对老朽留言,此书许传一人,许读三日。老朽已经传授予你,也已许你熟读三日,已是兑现诺言,此书亦无用处了。老朽焚之,不过是将其返还吴子而已。”

    庞涓松了一口气:“原有这个说法,弟子不知。弟子只是觉得,如此好书,毁掉当真可惜了。”

    “唉,庞涓呐,”鬼谷子又是一声轻叹,“老朽这对你说,好书在好读,好读在好悟。心存杂念,只读不悟,再好的书,亦是无用。”

    庞涓垂下头去,喃声说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去吧。”

    走出草堂,庞涓寻到一处僻静地方,仰面躺下,心中忖道:“先生焚书原为这个理由,看来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聪明,只因留有抄本,读时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宝书,却未能好读,只有前面六篇尚能背诵,余下四十二篇,竟是连个记忆也荡然无存了。”

    叹息一会儿,庞涓翻身爬起:“不行,我得尽快将此六篇抄写出来,否则,若再忘掉一些,岂不可惜?”

    庞涓大步回到草舍,闩了房门,磨墨弄简,一边背诵,一边抄写:“图国第一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

    庞涓正自抄写,外面传来脚步声。庞涓打个惊愣,凝神细听,是张仪习读回来,吹着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声由远而近,直冲草舍而来。因前有芥蒂,二人近日面和心不和,几乎没有往来,庞涓故而并未在意,顾自伏案抄写。

    那脚步却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径投他的房门。庞涓一怔,刚放下笔,房门就被猛推一下。因他闩得甚牢,张仪连推几下,改推为敲,叫声也传进来:“庞仁兄——”

    庞涓急了,掀开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竹简尽藏其中,假作惺忪状,边揉眼边开门:“谁呀,困死我了。”

    张仪跨进屋子,打眼扫向床榻,见根本不似睡过的样子,又见砚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几分,冲他笑道:“呵呵呵,我说庞仁兄呀,若是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会发生何事?”

    庞涓怔道:“发生何事?”

    张仪又笑数声,指床榻道:“老夫子见仁兄大白日睡懒觉,必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吁,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而后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门扔到屋顶上去。”话音落处,作势就揭被子。

    庞涓急前一步,牢牢挡住,嘿嘿笑道:“老夫子是何等修为,哪似张仁兄这般嘴脸?再说,张仁兄如何能将在下比做宰予?宰予日日贪睡,在下却是黄花闺女进洞房,今日这是头一遭哩!”

    “这倒也是。”张仪连连点头,阴阴一笑,“几日来庞兄好似魂不守舍,想是有何心事,害得连觉也睡不安稳了?”

    庞涓斜他一眼,呵呵笑着逐客:“张兄若是有事,这就快说。若是无事,在下还要再睡一时呢。”

    张仪眼珠儿一转:“庞兄不说,在下差点忘了。山外发生一件大事,在下特来告知庞兄。”

    “哦?”庞涓急问,“是何大事?”

    “这……”张仪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呵呵连笑数声,转身出门,扬长去了。

    庞涓拔腿急追出来,扬手叫道:“张兄——”

    第三章 庞涓下山,鬼谷三子各获绝学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来又一个春天。就在这乍暖还寒、万木萌动时节,河西少梁发生一起规模颇大的乡民暴乱。

    发起者是那个曾到张邑向张仪叫过板的吴青吴少爷,原因极其简单,河西失陷后,像张仪家一样,吴青一家横遭劫难,家财尽被抄没不说,吴青的父亲更被秦人处死,吴青及一家老少沦为仆役。更可恶的是,吴青年仅十一岁的妹妹被一个秦国官大夫看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强暴。吴青听到她的声声惨叫,忍无可忍,血气喷涌,将官大夫一家悉数杀死,召集旧日仆从,乘夜色逃出少梁,窜入西部丛林。此事在少梁引起轰动,许多与他有着共同命运或不堪秦法严酷的魏人闻讯,纷纷追随,不出半月,吴青竟然聚起数千人马,踞守山林险要,拼死对抗秦军。河西郡府两番派兵清剿,均被他们击溃。

    事件迅速报至河西郡兼职郡守司马错。这日大朝,司马错将事件始末详细奏报惠文公,请旨清剿。惠文公的眉头略略一皱,将他搁在一边,转脸望向别人:“诸位爱卿还有何奏?”

    其他朝臣见状,也就纷纷奏事。惠文公逐一处置完毕,宣布退朝。

    看到惠文公率先退去,司马错一脸错愕,愣怔半晌,一把扯住公孙衍道:“公孙大人,这阵儿您可得空?”

    公孙衍笑道:“国尉有话,但说无妨。”

    “请大人至下官府上一叙。”

    公孙衍跟随司马错来到国尉府上,分宾主坐下。司马错将河西危势扼要讲说一遍,不无急切地望着公孙衍:“大良造,如此紧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问,在下——”打住话头,眼神迷茫。

    公孙衍在少梁镇守多日,自然知晓吴青其人。河西之战时,秦人围攻少梁,吴青一家出人出钱,投入抗秦苦战,公孙衍为此甚是感动。时过境迁,公孙衍今日贵为秦人大良造,吴家却或死或走,惨遭欺凌,吴青更是落草为寇,着实让人叹喟。此时被问,公孙衍不便多说,只好替吴青辩解一句:“吴少爷养尊处优惯了,平素也爱争强好胜,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绝境,不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司马错恨道:“这些魏国权贵,当初就该斩尽杀绝!”

    公孙衍见他言语决绝,一时不好再说什么,正欲托故离开,司马错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请您来,是想求您拿个主意。这事儿半时也拖不得,此端一开,河西再无宁日了。”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司马将军,君上没有当场下旨,说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牵涉的恐怕不是一个吴青,而是河西的整个治理方略,因而,在下以为,将军还是等一等再说。”

    司马错想了一下,觉得公孙衍所言在理,拱手道:“下官遵命!”

    从国尉府里辞别,公孙衍回府时已近午时。大良造府即原来的商君府,公孙衍原本简朴,加上商君府中应有尽有,因而在他入住之后,只是换了块匾额,别的基本未动。

    刚至府门,公孙衍就感到有些异样,因为门口比平日多出两个卫士。公孙衍看他们一眼,也无二话,迈步进府,看到院中钉子似的竖着两排卫士。公孙衍已知怎么回事,急急走进正堂,果见惠文公和上大夫樗里疾坐在里面。

    公孙衍赶前几步,叩首于地:“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临,回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惠文公摆下手,笑道:“爱卿请起。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论罪,当是寡人请罪才是。”

    公孙衍行过大礼,起身走到几前,正襟坐下。内臣早已反客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孙衍几前,退至门外。

    惠文公笑道:“时光过得真快,眨眼之间,爱卿来秦已是半年了。秦地民风粗犷,鲜知礼义,爱卿过得惯吗?”

    “谢君上关爱。前些时日,微臣前往各处郡县巡访,对秦地民风甚是惊叹。”

    “有何惊叹?”

    “微臣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人之间鲜有争执,州府衙门也少诉讼,据说民间争执,多在进公府之前就已化解,这在魏国简直不可思议!”

    惠文公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记不住礼义,只能记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

    公孙衍应道:“这也正是微臣所担忧的。”

    “哦?”惠文公一怔,“爱卿有何担忧?”

    “法令过于严苛,初行时尚可,行久不变,势必伤民。民若伤及皮毛,尚无大碍,若是伤及根本,则不可行远。”

    惠文公沉思良久,抬头问道:“依爱卿之意,难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实际之处?”

    “正是。”公孙衍脱口应道,“譬如这一条,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就有模糊之处。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义,不妨得之。再说,即使得之不义,得多少斩手,得多少不斩手,理当有个区分。再譬如连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说,还要祸殃九族,罪及诸邻,这就有些过了。还有盗寇,也应分清层级,而后判其该受何刑。重农轻商,也似不妥。奖励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没有商贾,货物就无法流通,民间就不能互通有无,国家也收不到相应赋捐。”

    惠文公眉头微皱,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所言甚好,但在先君崩天之前,寡人曾对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尸骨未寒,寡人擅动新法,似不稳妥。”

    公孙衍一怔,离席跪地,叩道:“微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爱卿请起!”

    公孙衍再拜道:“微臣谢君上不罪之恩!”

    惠文公看到公孙衍重回席位,微微笑道:“听闻爱卿写过《兴魏十策》,后又将其烧了,可有此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轻叹一声:“唉,如此好书,竟这样毁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微臣书中所述,净是魏国之事,不合秦国之情。”

    “爱卿错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邻而居,寡人若不知魏,岂不成了瞎子?”

    公孙衍也是一笑:“听君上说话,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闻知前相白圭治国有方,爱卿随从白圭多年,定然熟悉这些方术。先君新法虽说不可变更,爱卿倘有治国良策,只要是利国利民,寡人倒还可以做主。”

    “若是此说,微臣倒有一个想法。”

    “爱卿请讲。”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余里。新法虽说奖励耕织,然而,仅凭秦国原有属民,势必力不从心。微臣以为,君上可以诏告天下,凡是愿意赴秦垦荒种地的,可免其十年赋役。三晋之民多有不堪重负者,一旦闻知,必携家拖口,赶赴秦地垦荒——”

    公孙衍未及说完,惠文公已是兴奋地一拳砸于几案上,脱口赞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无民,等于无地,有民无地,却可以夺地。”

    “君上圣明。”公孙衍接道,“这样一来,秦国荒地得拓,三晋良田荒芜,只此一进一出,胜负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连连点头,“爱卿这是釜底抽薪之术,甚妙!这样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这就拟道诏书,寡人加玺,明发天下。爱卿可以这样拟文,凡列国赴秦垦荒之民,寡人不问地位贵贱,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恳田二十亩者,免赋役十年,超出二十亩,每增加十亩,增免一年,超出一百亩,按斩敌三首记功一次,赐爵一级,超出两百亩,按斩敌五首记功一次,赐爵两级。嗯,还有,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贫民,只要申请,寡人借以粮食、工具,三年之后待其丰收,照所借之数偿还,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樗里疾应道:“微臣领旨。”

    公孙衍甚是惊愣。他不过提出一个设想,至于如何去做,真还没有细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间做出决断,且考虑得如此细微,似是早有预谋一般,着实让他佩服。

    公孙衍正自发怔,惠文公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是大事,更是国策,就由两位爱卿共同承办。”

    公孙衍、樗里疾拱手道:“微臣遵旨。”

    惠文公话锋一转:“公孙爱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却不是为这事来的。”

    “可为河西之事?”公孙衍想了想,小声问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语气中不无忧虑,“不过,河西之事的确严重。寡人粗略算过,单是魏国权贵就有数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数口,若再算上仆从,只怕不下十万众。河西让魏人治理六十年,民众已习魏制,陡然让他们改行秦法,的确是难。爱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微臣听说先君变法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行过数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爱卿是说,河西改制也分两步走?”

    “微臣以为,对待河西之民,不可强制,可先怀柔,让他们有条活路,尝到做秦民的好处,然后再行秦制。对于那些魏国权贵,更要怀柔。这些人大多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是民中精英,若将他们一概铲除,于国于民都是伤损。而且,今后再得魏地,魏民因无退路,必会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点头:“就依爱卿所言。寡人这就颁旨,凡是魏国权贵,只要服从秦法,愿做寡人的顺民,寡人这就归还其原有财产的一半。至于这个带头起事的吴青,听说爱卿与他相熟,烦请爱卿修书一封,招抚吴青。吴青若是愿意接受招抚,寡人不仅既往不咎,且也归还他家的一半财产。如果此人愿为寡人做事,寡人也可视才量能,给他一件事做,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跪地叩道:“微臣代吴青及河西臣民,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爱卿快快请起,要谢,也该寡人谢你才是。无论是魏人、秦人,只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总不能让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孙衍由衷叹道:“秦国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啊!”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爱卿,也是寡人之幸啊!嗯,公孙爱卿,寡人此来,是另有一件大事请教爱卿。”

    “微臣恭听。”

    “你见过惠施吗?”

    公孙衍摇头道:“微臣听说过此人,只是未得机缘相见。”

    “爱卿听说他什么吗?”

    “此人能言善辩,在稷下时向名嘴公孙龙叫板,二人激辩两日,听众盈门。后来听说他在安邑当街摊出《观物十事》,微臣正欲求教,他却被太子殿下请进贵门。”

    “今日看来,此人还不只是能言善辩,而是一个大才哟!”

    “什么大才?”樗里疾扑哧笑道,“他的《观物十事》,微臣也听说了,净是胡扯。这是一个怪人,魏王用他治国,只怕越治越乱了。”

    惠文公眉头微皱,白他一眼,缓缓说道:“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惠施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此举大不寻常!”

    樗里疾辩道:“魏王迁都,分明是害怕我们打过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图前,指着图道:“你们看,魏国国土分为两块,一块在中原,以大梁为核心,另一块在河东,以安邑为核心,中间被韩国拦腰切断。中原千里沃野,人口密布,农商发达,而河东多为山地,并无回旋余地。魏都东迁,一可壮大国力,二可避我锋芒,三可与山东列国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实就虚,中原逐鹿,从长远来看,不失为一步好棋。”

    公孙衍不无叹服道:“君上看得深远,微臣拜服。”

    “不过,”惠文公话锋一转,“魏都如果东移,河东这边自是鞭长莫及,在寡人则是机会。两位爱卿,你们说说,寡人又当如何把握这一机遇?”

    樗里疾接道:“微臣认为,我可趁机收复阴晋。”

    “收复阴晋?”惠文公点点头,“嗯,阴晋是要收回,只是——怎么收回,你们二位可有高见?”

    “微臣认为,”公孙衍应道,“阴晋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东出之路。”手指地图,“君上请看,秦偏居关中,东出之路只有两条,一是出临晋关,二是出函谷关。出临晋关要强渡河水,虽可在此架桥,桥梁却是易毁之物。再说,大军渡大河,历来为兵家所忌,一则容易半渡受击,二则是过河之后,不得不背水而战。函谷之路却无需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关、崤关,就可直达洛阳,制约周室,同时卡断韩国的武遂之道,进可直逼中原,退可保卫关中。”

    “不瞒爱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关,东有函谷关和河水两道天险,秦即成为四塞之国,寡人可以高枕无忧矣。只是——”略顿一下,“函谷关、阴晋均由魏将张猛镇守。从河西之战看出,此人是个将才,不好对付。阴晋、函谷均是险地,易守难攻不说,又能互相策应,若要取之,的确棘手。公孙爱卿可有良策?”

    “微臣有一计,函谷、阴晋唾手可得。”

    “爱卿请讲。”

    公孙衍侃侃说道:“继续利用魏侯称王之事。魏侯称王,最不舒服的是韩、赵两国。两国原来害怕魏国,但河西一战,大魏武卒威风不再,名分之争渐次显示。微臣以为,君上可派使臣晓谕周天子,以周天子名义诏令魏王放弃王号。魏王必定不肯,此时,君上就以讨逆为名,结约赵、韩两国,征伐魏国。若是三国同时起兵,魏王必是应接不暇,无力照顾函谷。至于这个张猛,微臣自有办法应对。”

    惠文公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思忖有顷,“不过,赵、韩两国也不单是名分之争。这件事儿可以定下,由公孙爱卿筹划方案,樗里爱卿安排朝见周室,出使赵、韩等一应事宜,共约伐魏。可对韩、赵承诺,伐魏之时,韩人所占土地,归韩,赵人所占土地,归赵!”

    第二日,惠文公连颁数诏,一是奖励流民赴秦垦荒,二是安抚河西的原有贵族,归还其原家产的一半。公孙衍特别捎书给吴青,向他指明出路。吴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抚。为示诚意,吴青使属下将自己绑了,亲至咸阳向惠文公请罪。

    惠文公闻讯大喜,迎出殿外,亲手为他解下绳索,携其手上殿,当殿赦免他无罪,诏令将其部众选出精干的改编为秦卒,晋封他为官大夫兼千夫长,摄少梁守尉。

    与此同时,三路使臣浩浩荡荡,分别奔向洛阳、邯郸和新郑。

    就在秦国万象更新,紧锣密鼓地准备伐魏,谋取函谷关、阴晋之时,魏惠王却在为一件大事发愁。

    这件大事就是钱。近年来,魏国大事连连,先是孟津之会,后是大兴土木扩建王宫,再后是伐卫,再后就是河西之战,既动干戈,又兴土木,哪一样都要花钱。尤其是河西大战,不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将魏惠王积蓄多年的家底耗了个八九成。这一次举国迁都,魏惠王明显感到了捉襟见肘。

    魏惠王本来将建造新王宫的任务交给了司徒朱威。朱威既管刑狱,也管钱粮,因而知道还有多少家底。大梁原来就是魏侯的别宫,已建有宫室、宗庙等,只是规格较小而已。经过权衡,朱威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将原来的别宫稍加修缮和扩建,改造成王宫。

    然而,当朱威将方案呈交上去时,惠王却大发雷霆,拍着几案将他责备一通:“你这宫城连卫公的都不如,哪里能叫王宫?你叫列国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你你——你朱威安的什么心?存心要寡人难堪吗?”

    朱威却是不卑不亢地叩在地上,听他责完了,方才说道:“陛下,不是微臣不往好处建,而是库中没有多少钱了。”

    惠王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多少钱?没有多少是多少?”

    “回禀陛下,库中仅有两千金,是微臣特意留作军备的。”

    库中仅余两千金,在惠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以前白圭在时,善于经商不说,日常开支也精打细算,库中所积黄金不下数万,铜子更是不可胜数。白圭走后仅只两年,国库已空,惠王不由暗吃一惊,眨巴一下眼睛:“看来,宫殿你是修不好的,还是抓金子去吧。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微臣在!”

    “前番使秦,爱卿劳苦功高,晋升上卿。修筑宫殿的事,就由上卿府督办。”

    陈轸跪下叩道:“谢陛下隆恩!”

    陈轸未能如愿当上相国,正自失落,却意外得到上卿职爵,又接到这项肥差,也算是秃头长了副络腮胡,亏中有补了。十日之后,陈轸呈奏了新的修筑方案,就是比照洛阳周宫的规制,在大梁新建一个大魏王宫,将现有离宫扩建为东宫,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过方案,甚是满意,夸奖几句后,抬头问道:“陈爱卿,这个规制,约需多少花费?”

    陈轸应道:“据微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约需三万金!”

    “三万金?”惠王目瞪口呆,“寡人哪有这么多金子?”

    “回禀陛下,”陈轸微微一笑,“这个微臣早想过了。大周宫殿不是一朝一夕就建起来的,是数代天子积劳而成。微臣以为,陛下可先修筑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及必要的后宫,在规模上不亚于安邑王宫,暂先安置下来。日后有了钱,再根据需要,慢慢构建。”

    “嗯,这样也好。”惠王思忖良久,点头道,“依爱卿所说,先建这些又得多少金子?”

    “五千金足矣。”

    “五千金?听朱司徒说,库中只有两千金了。”

    “不是还有些散钱布币吗?折合下来,也值千金!”

    “还差两千金呢!”

    “微臣有个主意,或可筹足此数。”

    “爱卿快说!”

    “眼下魏国的赋税是十抽一,这是先君文侯时定的税制,早与列国现行税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动,“爱卿这就说说列国的现行税制。”

    “赵国是十抽一点八,韩国是十抽一点六,楚国是十抽一点五,齐国是十抽一点四,秦国是十抽一点三。”

    “依爱卿之见,寡人当抽多少为宜?”

    “眼下是非常时期,微臣以为,可按十二税制,即十抽二。陛下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即可增收赋税三千金。”

    惠王再次陷入沉思,有顷说道:“就依爱卿所言,拟旨去吧。”

    魏惠王没有廷议,直接颁诏将十一税制改为十二税制,立时在魏引起朝野大哗。这且不说,为修宫室,陈轸又奉旨征调各种工匠近万人,苍头逾二十万众,工程尚未动工,已是民怨沸腾。

    朱威急了,当即赶往相府求见惠施。惠施听完朱威提到税制的事,缓缓说道:“就我所知,这十一税制的确低了点儿。”

    “相国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国行的虽是十一税制,但另有兵革税、茶税、丝麻税等近十个税种,累加起来,早已超过十抽二这个极限。这还只是君上征的明税,也叫国税,实际征收时,各地吏员均有附加,据下官所知,附加额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领主所缴的地租,种田的隶农原本已经所得无几,今又明码加税,叫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再说,眼下秋收在即,陛下却在此时征民,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惠施闻听此言,方知事态严重,长叹道:“唉,在下本想从长计议,这才提议迁都,不想——不想却成了害民之举!”

    “相国大人,这样下去,魏国真就完了,我们得赶快想个应策才是。”

    惠施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深思。

    “相国大人,我们这就去见陛下吧。”朱威不由分说,拉上惠施就朝王宫走去。

    两人赶到御书房叩见惠王,未及张口,惠王即将话口堵上:“两位爱卿可是为赋税一事来的?”

    朱威看一眼惠施,拜道:“陛下——”

    惠王摆手止住朱威:“朱爱卿,你要说什么,寡人早已忖知了。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指着一旁的两捆竹简,“请二位看看这是什么?”

    毗人走过去,将两捆竹简拿到朱威前面。朱威打眼一看,正是公孙衍《兴魏十策》中的前面五策。

    “唉,”惠王轻叹一声,“公孙衍虽说为人不齿,先是因色杀人,后又叛离寡人,但一事归一事,所写之书倒是可读。不瞒爱卿,寡人昨夜又读一遍,里面许多东西涉及农、商,实乃兴国根本。你与惠爱卿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将书中可用之处选挑出来,拟定一个条陈。宫室要修,兴国根本也不能丢,惠爱卿,你说是吗?”

    惠施叩道:“陛下圣明。”

    “惠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与寡人对弈一局如何?”

    惠施听出惠王是在逐客,拱手道:“回陛下的话,微臣这要回去奉旨读书,待有空闲时,再来向陛下讨教。”

    “好好好,”惠王顺口笑道,“惠爱卿真是说做就做,雷厉风行之人哪!既如此说,寡人也就不留二位爱卿了。”

    惠施、朱威拜辞惠王,各提一捆竹简退出御书房。

    走出宫门,朱威怪道:“相国大人,方才您为何一句话不说?”

    惠施叹道:“唉,木已成舟,能说什么呢?这两捆竹简,你都拿回去吧,就按陛下之意理出个条陈,我们一道上奏。眼下只能是亡羊补牢,能补多少,就补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陈轸的督促下,经过大半年的紧张施工,王宫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装饰和环境美化、后花园、后宫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于这年夏季亲临现场视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宫殿,魏惠王甚是满意,要陈轸加快进度,力争在秋后迁都。陈轸要求加拨五百金,魏惠王吩咐毗人从后宫费用里将这笔钱拨出。

    三个月之后,在中秋节这日,陈轸回到安邑,奏报魏惠王宫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当下带着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陈轸等重臣前往太庙,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请巫祝占卜,择选吉日搬迁新都。

    祭拜完先祖,大巫祝启动仪式,正欲占卜,留在宫中守值的执事御史快马赶到太庙,将一个传檄呈送魏惠王道:“陛下,秦公传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惊异:“传檄?他传什么檄?”

    毗人走过去,接过传檄,呈予惠王,惠王仔细一看,脸色由惊转怒,继而涨成紫褐色,“啪”的一声将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弹跳一下,正好落到惠施跟前。众臣不知发生何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惠王震几怒道:“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地捡起木檄,见上面写道:“嗟尔魏罃,身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称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臣嬴驷奉大周天子诏命,奉劝魏侯迷途知返,从速放弃王号,负荆至周室请罪。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驷只有顺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讨逆平乱,以正天道!秦公嬴驷。”

    惠施看过,传给太子申,太子申传给朱威,朱威传给公子卬,公子卬传给陈轸。看到诸臣逐一看过,魏惠王冷笑一声:“哼,一个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稳,就敢这么对寡人说话!”

    公子卬忽一下起身,热血沸腾,大声叫道:“父王,儿臣请命征伐秦国,誓获此贼,以报河西之仇!”

    魏惠王黑沉了脸,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公子卬拉不下脸,正不知如何是好,陈轸接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转过头来,看着陈轸道:“爱卿请讲。”

    “以微臣观之,檄文不是秦公所拟。”

    “爱卿可详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两年,在秦地位尚未稳固,更没有公孙鞅、车英、甘龙、嬴虔一帮老臣辅佐,断不会公然向陛下挑战。前时差信臣樗里疾前来求和,可为佐证。至于这个檄文,听那语气,想是逆贼公孙衍所拟。”

    “嗯,说下去。”

    “微臣以为,公孙衍犯下灭门重罪之后,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为大良造,接替公孙鞅之职。公孙衍无尺寸之功,却任高位,自然不能威服秦国群臣。公孙衍心中明白,因而急于建功立业,一是报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压服众臣。公孙衍跟从白圭多年,熟知我国,自然会献此策。秦公年轻气盛,虽无孝公之才,却想建树孝公之功,自然与那公孙衍一拍即合。”

    “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我西有河水天险,东有函谷雄关,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陛下尽可置若罔闻,听凭秦人咆哮。待陛下东迁大梁,腾出手来,再与秦公理论。”

    魏惠王沉思有顷,将头转向惠施:“适才陈爱卿所言,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有失偏颇。”

    这是惠施首次在公开场合否决陈轸。陈轸立时拉长脸,瞪向惠施。

    “何处有失偏颇?”

    “此番秦公谋我,万不可等闲视之。据微臣所知,秦公已经派出使臣,结好赵、韩两国,共谋伐我。我虽有河水之险,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赵、韩三国同时兴兵,以眼下我之国力,万难应对。”

    惠王大惊:“秦人结好赵、韩?”

    惠施点头道:“是的,赵、韩两国已与秦人签过盟约了。”

    “惠爱卿,”惠王半是责怪道,“你既已知晓此事,早该禀报寡人才是。”

    “微臣知罪。微臣也是刚刚得知,本欲在上朝时禀报陛下,不想却被陛下召到此地来了。”

    惠王巴咂几下嘴唇,无法再说什么,只好环视众臣道:“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陛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陛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陛下称王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罢,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公子卬禀道:“启禀父王,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儿镇守。父王可调回张猛,另派他人。”

    魏惠王点头道:“嗯,卬儿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魏惠王摇头道:“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何人镇守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父王万万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论与公孙衍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行定夺。”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侃侃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陛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张羊皮,在几案上摊开,刷刷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无忧,或有大图,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反观赵、韩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赵、韩之所以跟着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赵、韩同为诸侯,如今陛下贵为天子,而赵、韩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赵、韩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武卒强大。河西失利,赵、韩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陛下平起平坐了。”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爱卿所言在理。”魏惠王点头道,“以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微臣认为,陛下可有三大方略,其一是,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是,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是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几叫道:“爱卿好方略!”

    陈轸驳道:“惠相国所言,句句在理。三大应对方略,前两个皆非难事,最后一个,却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陈爱卿所言甚是,楚国不说,单是田因齐,就是个难缠的角儿,寡人与他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

    惠施却似没有听见:“其实,真要结盟的话,单有一个齐国也就够了。”后来觉得不妥,补充一句,“至于齐公难缠,微臣倒有一计,可让他主动与陛下结盟。”

    “爱卿何计?”

    “尊田公为王。”

    魏惠王惊道:“你是说,让寡人与田因齐平起平坐?”

    “陛下,”惠施点头道,“方今战国,重在实力,不在名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名分。周室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将其视为共主?既然列国所争不过是个空名,陛下又何必独占此名呢?如果齐公也来称王,赵、韩就会出师无名,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自己宣布称王,要么与魏、齐两个大国为敌。如果天下大国皆来称王,陛下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天下相争,就会只拼实力,不论道义了。”

    魏惠王沉思许久,目光转向毗人:“召太庙令!”

    毗人走出去,不一会儿,太庙令进来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大巫祝将吉日定下了吗?”

    “回禀陛下,已经定下了,是九月九日。”

    “嗯,好日子!”魏惠王点头赞道,“九九重阳,寡人要的就是这股劲儿!”转向众臣,“诸位爱卿,重阳节迁都,分头准备去吧。惠爱卿——”

    “微臣在。”

    “走,与寡人对弈去。”

    君臣二人径至后花园凉亭下面,毗人摆开棋具,惠施端坐下来,正欲摸子,惠王却道:“秋景不错,惠爱卿,我们先沿池边走走如何?”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边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着池中的云影道:“方才爱卿一席话,一扫寡人心头阴霾啊!不瞒爱卿,当初寡人听信公孙鞅诡言,不顾白圭反对,一意称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难收,寡人一旦坐上这个王位,想下来也寻不出个台阶,只好将错就错了。爱卿此计,甚妙!甚妙啊!”

    “陛下有此胸襟,实为魏国之福。”

    “爱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条,寡人也听进去了。今得惠子,出谋划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军大才。常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河西之战,教训惨痛啊!”

    魏惠王透出这番心底之语,纵使一向沉稳的惠施也深受触动:“陛下——”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寡人眼下哪里有心与你对弈?这约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卬儿的确读过一点兵书,可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军,此为将兵大忌。身处战国,朝中却无治兵大才,实让寡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啊!”

    “陛下若是真心求贤、用贤,何愁得不到良将?”

    “唉,”魏惠王又叹一声,“说起来易,做起来却是难啊!惠爱卿,到何处去觅良将,你可要替寡人多睁一只眼呐!”

    “陛下,魏国所缺的也不只是一个将才。方今天下,弱者灭,强者存,强弱因势而异,势因人而异,人因才而异。因而,微臣以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复几句,连连点头,“妙啊!爱卿说得实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顿一时,抬头转向惠施,“请问爱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虽大,英才却是屈指可数,不仅陛下想得,列国君主也都想得。齐公在临淄设稷下学宫,秦公在咸阳辟士子街,皆在争夺人才。”

    “惠爱卿,”魏惠王思忖一时,抬头道,“学宫也好,士子街也罢,皆没体现尊贤重才。这样如何?寡人在大梁设个招贤馆,列国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无论在此住多久,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量才录用。若是不愿,寡人发给盘缠,礼送出境。”

    “陛下,”惠施长揖至地,“诚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纷至沓来,陛下何愁将兵乏才?”

    魏惠王诚聘将才的诏书迅速被制成榜文,张贴在魏国各个城邑。

    这一日,鬼谷里再次轮到庞涓与孙宾下山购粮。二人刚至宿胥口,就见多人围在告示墙前观看。庞涓知道不是通缉他的,加快步子赶过去,挤至墙前,细读榜文,竟是怔在那儿。墙上并列排着两张榜文,一个是九月初九魏国迁都大梁,另一个是新都大梁开设招贤馆,诚聘天下贤才。

    孙宾赶过来,见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笑道:“贤弟,看到什么了,这么着迷?”

    庞涓略怔一下,扯开孙宾道:“走吧,不过是些无聊的事儿,跟我们沾不上边。”

    二人逛不多时,看到天色昏黑,也就寻好客栈安歇。庞涓一反往常,没有再拉孙宾去吴起树下吃酒,只是胡乱吃些东西,倒头就睡。孙宾也没多想,点亮油灯,看会儿闲书,也自睡了。

    翌日晨起,二人办过货物,庞涓也不似从前那样自己扛挑,而是请来两个脚力,将购到的粟米等物分作两担,让他们分别挑了,他和孙宾则袖起两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庞涓本是多话之人,一路上竟是无话,低了头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连孙宾这样沉稳的人也有点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贤弟,你好像有啥事儿?”

    庞涓应道:“没啥事儿。”

    “打昨晚到现在,贤弟像是变了个人,怎能说是没啥事儿?”

    庞涓放慢脚步,对走在前面的两个脚夫道:“两位兄弟,停下。”

    两个脚夫停下来,放下担子,回头望着庞涓。

    庞涓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四个刀币,打发二人回去。见两人走远,庞涓这才坐到石头上,望着孙宾道:“孙兄,你算算看,你我进山,满三年了吧?”

    “是满三年了。”孙宾点头道,“记得我们是中秋节前进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庞涓似乎并未用心去听孙宾的答话,顾自说道:“你说,我们整日在这谷里,一天到晚要么读书,要么静坐,难得见上先生一面。纵使见面,先生也似没有话说。看来,要学兵法,在这谷里——”打住话头。

    孙宾一怔,暗忖道,谷中三年,庞涓从未说过类似言语,莫非是——

    想至此处,孙宾扑哧笑道:“贤弟何说此话?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伤感之事了?”

    “与那个无关。”庞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走到货担前,选了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径自走去。孙宾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数日,庞涓都似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东山。

    鬼谷四子吃过晚饭,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赏圆月,张仪眼尖,小声叫道:“快,先生来了!”

    众人赶忙起身,果见鬼谷子与玉蝉儿、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来。四人忙将坐姿改为跪姿,看到鬼谷子走近,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走到他们跟前,盘腿坐下:“坐坐坐,蝉儿、童子,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围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鬼谷子笑道:“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今夜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云淡气清,大家理应共赏明月才是,却这么看着我一个老头子,岂不扫兴?”

    众人齐笑起来,各自纷纷抬头,观赏明月。

    赏有一会儿,鬼谷子转对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来。”

    童子起身径奔草堂,不一会儿,抱着一把大琴走来。四子在谷中三年,从未见过鬼谷子弹琴,甚是惊奇,尤其是擅长弹琴的张仪和玉蝉儿,更将脖子伸得老长,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鬼谷子。

    鬼谷子望着明月,徐徐调弦,口中说道:“今夜月光澄明,更胜昨日。老朽特别为这明月弹奏一曲。”话音刚落,琴弦早动,琴声已起。

    童子似是听惯了先生的琴声,当即闭起两眼,竖起耳朵。玉蝉儿也将两眼闭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弹得很慢,只是偶尔抬一下指头,然后轻轻落下。在四子看来,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弹琴,甚至他已将琴忘了。

    渐渐地,他们也将琴忘了,将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闭目,陷入琴声带来的冥想。

    玉蝉儿在不知不觉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飘来,又渐渐飘去。在白云的衬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飞到身边,徐徐落下,近得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山风吹来,一阵又一阵。一棵桂树正在开花,桂花的清香一阵阵传来,沁人肺腑。溪水流过山涧,涧水边,一只山獾两耳竖起,探头探脑,猛地窜往一片树丛。一片松林里,松鼠窜上窜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准备过冬。枫叶红如鲜血,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红叶在一阵秋风中飘然落下,旋飞着飘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脸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将红叶接到手中,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玉蝉儿乍然一惊,睁眼观看,眼前根本没有红叶,只有鬼谷子微闭两眼,仍在缓缓弹琴。玉蝉儿正自惊异,忽听庞涓嗖的一声猛蹿起来,口中大喝:“哪里走?”

    鬼谷子陡地将手一震,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吃一惊,各从恍惚中醒来,纷纷将目光盯向庞涓。庞涓这才明白过来,看到自己的怪样,脸上一阵尴尬,苦笑一下,再次盘腿坐下。

    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微微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弟子没——没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先生,”庞涓大惊,“您——您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不无叹服,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了。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儿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老朽不是君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太太站在村口,正在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低下头去,不无悲伤地摇头:“他们已经战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桂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的眼角瞄向玉蝉儿。

    庞涓看得真切,不无讥讽道:“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正欲发作,鬼谷子轻咳一声,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只好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了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点头,望向玉蝉儿。

    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蝉儿可否习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话,”孙宾两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尽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庞涓拱手应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微笑一下,摇头道:“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

    “先生责的是,”见先生直言道破,庞涓脸色涨红,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摇头。

    “你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你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此非你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竟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也纷纷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方向。

    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太可惜了!”张仪挑一眼庞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庞涓笑起来:“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说予庞兄想也无妨。”张仪亦笑一声,“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

    听到张仪要指挥无敌将军,庞涓愣怔半晌,方才寻到说辞,哈哈笑道:“张兄之志,果然气势如虹。只是这君主一人与张兄,究竟是谁统领谁呀?”

    “嘿嘿,”张仪冷冷一笑,沉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转身径去。

    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叫道:“纵使张兄能够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绝不会甘心听你。”

    张仪此时已经走到自己的草舍门口,听到此言,回过头来,再次嘿嘿冷笑两声,跨进屋中,将门“嘭”的一声关上。

    庞涓略略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个女流之辈。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了。”

    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不无关切地对庞涓道:“小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

    庞涓答应一声,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辗转反侧,折腾约有小半个时辰,仍难入眠。庞涓索性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

    时已子夜,月过中天多时了。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近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庞涓忽地爬起,沿门前小道缓缓走去。

    不知不觉中,庞涓竟然走到鬼谷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塑。

    庞涓紧走几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别人,竟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且也未听童子提说。

    在离鬼谷子约十步远处,庞涓似是担心影响鬼谷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转身离去,鬼谷子开口道:“是庞涓吗?”

    庞涓一怔,赶忙近前,在鬼谷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坐吧。”

    庞涓盘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鬼谷子。鬼谷子依旧是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

    坐有一时,见鬼谷子仍不说话,庞涓试探道:“弟子敢问先生,为何在此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庞涓大怔:“等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竟自哽咽起来。

    “庞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说吧。”

    “先生,”庞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吗?”

    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

    “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迁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正向天下招贤纳士。”

    “是啊,眼下秦、赵、韩三国谋魏,魏国正值用人之机。”

    庞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是抱憾终生吗?”

    想至此处,庞涓眼珠儿一转:“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有辱师门?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

    “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

    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庞涓心中一惊,赶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

    “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庞涓忖道:“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儿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

    忖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真的舍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来。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后,这第一步棋该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数?”

    “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

    鬼谷子摇头。

    庞涓一怔,急急说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

    “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

    庞涓一怔,急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庞涓沉思片刻,眼珠儿连转几转,豁然开朗:“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

    “明白就好。”

    鬼谷子缓缓起身,正欲走开,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

    鬼谷子复坐下来:“说吧。”

    庞涓不无忐忑地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

    “此系命数,”鬼谷子应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点拨。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为你占上一卦。”

    庞涓叩道:“谢先生。”

    庞涓许是过于兴奋,许是睡得太晚,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庞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发会儿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出东山,快要照进这谷里了,我该抓得紧些才是。”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时已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刚好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是看不到一支。

    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眼前一亮。一块石壁的僻阴处,一株草花开得正艳。

    庞涓大喜,急前几步,方才看清是株马兜铃,上面花开两簇。

    “倒是怪了,”庞涓自语,“此花夏华秋实,眼下已是季秋,当是结果辰光,如何这才开花?也罢,我且折它下来,看先生如何判决。”

    这样想定,庞涓伸手从花簇下面折断,拿在手中细细观赏。

    赏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寻常花草,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名贵之花。”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复又向前寻去。

    又寻多时,竟然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这又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越升越高,庞涓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经过原先弃花之处,庞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马兜铃花又看一阵,弯腰捡起。

    经过如此折腾,又经阳光照射,加之庞涓又是拦腰折断,没有连根拔起,两簇草花尽皆萎了。

    “也罢,”庞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详,摇头纳入袖中,“我且将此花拿回,先生万一问起,也好是个搪塞。”

    回到山下,庞涓来到溪边,洗漱一番,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倒是踌躇了,欲再寻花,又觉不妥,只得硬起头皮走进,在鬼谷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

    庞涓大吃一惊,心道:“真是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只因此花非弟子所愿,是以未曾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说?”

    庞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顿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冲着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见鬼谷子已进洞中,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这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果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是庞涓,又见他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欲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哦?”孙宾又是一怔,“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笈传予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诉予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却推开他,连拜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大家,今晚为贤弟饯行。”

    “这就不必了。”庞涓摇头道,“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就不惊动了。”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

    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是庞涓。

    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还过一礼:“小女子不知庞士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士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士子有何指教?”

    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玉蝉儿想起昔日溪中之事,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小女子依旧是小女子,一丝儿未变,庞士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士子何出此语?”

    “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道,“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士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时分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又怔一下,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庞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士子有话,直说就是。”

    “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小女子谢庞士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大躬鞠完,庞涓再无二话,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士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

    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的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

    远处,鬼谷子则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悄然无声地走前几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拿起衣袖抹把泪水,径直走向鬼谷子,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鬼谷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去吧。”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哈哈笑道:“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

    听到这句调侃,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一把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将手摸向他的头顶,比划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谁高谁低,可就难说了。”

    “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恭候了。”

    庞涓转过头去,将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直将目光死死盯着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未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孙宾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

    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帮忙。”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着脸僵在那儿。

    庞涓顿觉失言,赔笑揖礼:“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身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必有用武之所。”

    “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

    “此是为何?”

    “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了。”

    “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

    “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

    “孙兄此言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

    孙宾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帮不上忙,反会拖累贤弟。”

    “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我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

    “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

    庞涓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

    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道:“贤弟一路顺风!”

    庞涓且走且远,时时扭头。孙宾且追且止,心有牵绊。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头,孙宾直送庞涓踏上渡船,看着渡船驶入河心,变成一个小点,方才长叹一声,返身回谷。

    这日晚间,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孙宾、苏秦、张仪百无聊赖地仰躺着,遥望东山迟迟升起的月亮。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草地上死一般静寂。

    张仪憋不住了,翻身坐起,大声叫道:“我说两位,你们说句话行不?不就是少了一个庞涓吗?”

    谁也没有理他。

    张仪急了,将苏秦硬扳起来:“你给我起来!”

    苏秦被他强拉起来,两眼大睁地望着他:“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这样闷着。”

    苏秦扑哧一笑:“没有庞兄,看你急的。”

    “说真的,那小子在这儿,我这拳头总是痒痒的。他这一走,真还别扭。你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这就急匆匆下山,能行吗?”

    “这个得问孙兄。”

    张仪转向孙宾:“孙兄,庞涓牛气冲冲地一路下山,不会被人家再赶回来吧。”

    孙宾亦坐起来:“庞师弟机敏善断,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会有所作为。”

    “孙兄,你说实话,他真比你强?”

    “从他近日言谈可以看出,孙宾此生,只怕难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张仪哈哈笑道,“庞兄得了宝贝,孙兄却是两手空空,自然难以及上。”

    恰在此时,玉蝉儿从鬼谷草堂那边走过来,听闻此言,晓得张仪知悉先生赠送庞涓《吴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凛,顺口问道:“张士子,庞士子得了什么宝贝?”

    张仪自知失言,赶忙掩饰:“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师姐请坐。”

    玉蝉儿走到近前,并膝坐下来,笑道:“听你那么说,蝉儿真还信了呢。三位士子——”

    张仪应道:“师姐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先生让蝉儿传话,说是夜闻鼠声,甚恶之,要你们轮流守值,为先生驱鼠!”

    三人面面相觑,有顷,齐声道:“弟子领命!”

    张仪眼睛一眨巴,急问:“师姐,谁先轮值?”

    “先生吩咐过了,首夜是苏士子,次夜是张士子,再次夜是孙士子,轮值从今夜起始。时辰不早了,苏士子,请!”

    话音落处,玉蝉儿人已站起,作势欲走。

    苏秦亦站起来,对孙宾、张仪揖道:“孙兄,贤弟,在下守值去了。”

    苏秦跟着玉蝉儿走进洞中,见鬼谷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于他的洞室,正欲入定。

    玉蝉儿禀道:“先生,苏士子来了。”

    苏秦趋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眼睛半睁,缓缓说道:“不知何处窜来一只硕鼠,扰乱老朽心智,使老朽无法入定。你可守于此处,硕鼠若来,为老朽驱之。”

    “弟子遵命。”

    “几上是些竹简,若是困倦,你可读之。”

    苏秦叩道:“弟子叩谢先生。”

    鬼谷子眼睛闭合,渐渐入定。苏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条棍棒,悄声走去,拿在手中,守在离鬼谷子几步远处,眼耳并用。

    苏秦一丝儿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后半夜,并无半点异音,那只硕鼠更是不见踪影。将近天亮时,苏秦觉得困倦,打声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嘱,遂走到几边,果见几案上摆着一捆竹简,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看到是部宝书,苏秦困意顿失,正欲展卷阅读,又恐惊动先生。犹豫片刻,见先生完全入定,且先生事先又有嘱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就着灯光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中,洞外雄鸡啼晓。鬼谷子睁开眼睛,伸个懒腰。

    苏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嘱托,守值一夜,不曾见那硕鼠。”

    鬼谷子笑道:“许是有你在,硕鼠不敢来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嘱,得读宝典,并不觉得困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张就应有弛,觉是一定要睡的。”

    苏秦叩道:“谢先生关心!弟子告退!”

    苏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边洗脸,树后传出一个声音:“苏兄——”

    苏秦打个愣怔,扭头一看,却是张仪,笑问:“贤弟,你躲此处何干?”

    “等苏兄你啊。”

    苏秦一怔:“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苏兄是否逮到了硕鼠?”

    苏秦摇头。

    “嗯,”张仪点头道,“这个在下已有所料。这么说来,苏兄整整守值一夜?”

    苏秦点头。

    “没有迷糊过一眼?”

    “是哩。”

    张仪不相信地望着他:“就这些了?”

    “还有,在下读到一本宝书。”

    张仪两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苏兄这句话。不瞒苏兄,昨晚听师姐一说,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货了。敢问苏兄读的是何宝书?”

    “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果是宝书呀。”张仪叹道,“在下也曾听闻此书,只是无缘拜读。苏兄,你该好好歇息一阵,劳顿一夜,身体要紧呐。”

    “谢贤弟关切。”苏秦扬下手,赶往小溪里洗脸。

    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重重点头,自语道:“看来,是我张仪多虑了。苏兄仍是苏兄,不奸不滑,断不似庞涓那厮。”

    这日晚间,该张仪轮值。几案上依然摆着《阴符本经》。张仪喜极,通读一宵,丝毫不觉困倦。

    第三日晚间,该孙宾轮值时,几上却是空空荡荡。鬼谷子双目紧闭,寂然入定。孙宾守在一侧,手执棍棒,两眼圆睁,两耳竖起,一夜守候硕鼠。直到天亮,并无鼠踪。

    第四夜,又是苏秦轮值,几上摆的仍是《阴符本经》,所不同的是,此《阴符》不同于彼《阴符》,上面写满了鬼谷子的详细注解。苏秦大喜,又是一个通宵奋战。

    第五夜,张仪轮值时,几上所摆仍是昨夜苏秦所读的带注《阴符》。张仪早已从苏秦口中探听明白,因而并不惊奇,细读一个通宵。

    第六夜,再次轮到孙宾轮值时,几上又是空空荡荡。孙宾仍如前一次轮值一样,手执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孙宾轮值两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蝉儿看不过去了。

    这日凌晨,孙宾走后,玉蝉儿与童子、鬼谷子一道,走到草堂后面的山间草坪上,习练鬼谷子自创的吐纳功法。练有一个时辰,三人收势,玉蝉儿说道:“蝉儿有一事不明,这欲请教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蝉儿笑了:“先生已经知道了。”

    “先说这《吴起兵法》。”鬼谷子解道,“此书重在技战,庞涓多存机巧之心,正可习之。孙宾为人厚实,习之无益。再说这《阴符本经》。此书重在修心养志,苏秦也好,张仪也罢,自进鬼谷,心神游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坚。习口舌之学,心志不稳,当是大忌。此书二人习之,正是修本补缺。孙宾生性谨慎,心定志坚,若是再读《阴符》,非但无助于他,反倒误他大事。”

    玉婵儿不无叹服道:“传闻仲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蝉儿今日知之。只是……先生总也不能让孙士子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孙宾自有孙宾的造化,但待机缘而已。”

    如此又值一轮,再次轮到孙宾。这日夜间,孙宾仍然手执木棒,一丝不苟地守候在鬼谷子身边。如此守值一夜,眼见天明,孙宾并无倦色。鬼谷子仍旧一如既往,端坐于地,身心完全入定。

    鸡叫头遍时,孙宾听到异响,定睛细看,果见一只硕鼠在石缝里探头探脑。见无动静,老鼠嗖嗖几下爬上鬼谷子几前的一张桌子,钻进一个抽屉。不一会儿,抽屉中传出硕鼠牙齿咬木的咯咯声。孙宾轻手轻脚地移到桌边,猛地拉开抽屉。

    老鼠受惊窜出,孙宾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发出吱的一声惨叫,扑地死去。

    听到异常声响,鬼谷子睁开眼睛。

    看到鬼谷子出定,孙宾叩拜于地:“先生,此鼠果来骚扰,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惊扰先生,乞请先生恕罪。”

    鬼谷子扫一眼地上的死鼠,点头道:“嗯,烦扰我者,正是此鼠。你替为师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孙宾叩道:“谢先生不责之恩。”

    “孙宾,庞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师弟学有所成,必能有所作为。”

    “听你说来,你是认定庞涓学有所成了。”

    “师弟下山之前,曾与弟子几番论兵,弟子自知不及师弟远矣。”

    鬼谷子笑道:“庞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学,只在雕虫小技而已。”

    孙宾惊道:“孙宾迟钝,还望先生教诲。”

    “先圣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为人之道不在聪明,用兵之道不在战胜。庞涓自作聪明,争强好胜,看似大才,终是平庸。你不存机巧之念,没有斗狠之心,当可铸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当。”

    “还记得庞涓与你争论谁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吗?”

    “弟子一时好胜心起,与他争执。后来,弟子细想此事,甚觉荒唐。”

    “能知荒唐,可见你有慧心。不过,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孙武子可称天下兵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孙宾叩道:“孙宾代先祖谢先生褒奖。”

    “可知老朽为何称孙武子为天下兵圣吗?”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非也。孙武子可称兵圣,不是因为他善战,而是因为他善于不战。”

    孙宾怔道:“善于不战?”

    “正是。孙武子深谙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纵使吴起,也只能等而下之。”鬼谷子从几下取出一卷竹简,“此为孙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读之,总是唏嘘再三,拍案惊叹呐。”

    “先生,”孙宾圆睁两眼,盯向那捆竹简,“这不会是先祖的《孙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无杂念,诚挚可嘉,当读此书了。”鬼谷子拿起竹简,递予孙宾。

    孙宾双手接过,叩道:“弟子谢先生厚赐。”

    “据老朽所知,”鬼谷子缓缓说道,“此书当为世上独本。孙武子厌倦战事,用毕生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后隐退。吴王视此书为宝,深锁于姑苏台中。越王勾践灭吴之时,火焚姑苏台,此书也就失传了。好在孙武子著述时留有副本,此本几经周转,终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谨慎,未曾轻授。今见你心底忠厚,又是孙武子后人,便知此书的出头之日到了。”

    孙宾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没齿不忘。”

    “记住,”鬼谷子谆谆叮嘱,“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故心术不正者不可习之。你拿回去,细心研读,三日后还我。”

    “弟子谨遵师命。”

    孙宾将《孙武兵法》拿回房中,关门,焚香,摆上先祖灵位,连拜三拜,方才正襟危坐,展卷阅读。

    孙宾遵守鬼谷子所嘱,于第三日晚间手捧宝书,再进鬼谷子草堂。

    刚进草堂,就见鬼谷子坐在几前,已在候他。

    孙宾叩道:“弟子拜见先生。”

    “起来吧。”

    “谢先生。先生所赐之《孙武兵法》,弟子已读三日,特来奉还。”孙宾将《孙武兵法》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扫一眼竹简:“你可记牢?”

    “弟子熟记于心了。”

    鬼谷子翻开竹简,随口读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

    孙宾接后背诵:“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鬼谷子摆手止住,又翻几下:“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孙宾接下诵道:“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简,点头赞道:“你用心如此,孙武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孙宾,把书拿上,跟我来。”起身头前走去。

    孙宾手捧《孙武兵法》,紧跟于后。二人走到外面草地上,鬼谷子指着一个土坑:“将竹简放到这里。”

    孙宾将手中竹简放到土坑里。

    “回去拿个火把。”

    孙宾走进草堂,点上火把,走过来。

    鬼谷子指向竹简:“烧吧。”

    孙宾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说道:“《孙武兵法》已印你心,这些竹简留在世上,也是无用,烧吧。”

    孙宾实在不忍烧去,依旧眼巴巴地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复:“烧吧!”

    孙宾见鬼谷子如此决绝,知道求也无用,只好说道:“弟子遵命。”

    孙宾将火把放在一边,跪于地上,将竹简摆正,朝之连叩三个响头,含泪祷曰:“先祖在上,不肖后人孙宾遵先生之命,将圣典归还先祖,请先祖查验。”

    祷毕,孙宾拿过火把,轻轻放到竹简上面。顷刻之间,天下宝典《孙武兵法》就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烈焰中化成一堆灰烬。

    鬼谷子望一眼仍在风中明灭的余烬,抬头看向孙宾:“孙宾,自今而后,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过,仅能倒背如流一无用处,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晓其义,得其道,方为彻悟。”

    孙宾拜道:“弟子谨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