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预测极是精确。
同日晚间,人定时分,在咸阳秦宫的怡情殿里,秦孝公坐在几前,不知何故,忽然觉得精神怠倦,面色蜡黄,全身似无一丝气力。
内臣悄声道:“夜已深了,君上,您该歇息了!”
秦孝公闭上眼睛,又坐一时,睁眼叹道:“唉,寡人想是老了,头也胀疼,时不时还要犯浑,这一犯浑,整个人就头晕目眩!”
“君上没明没夜地操劳国事,想是累了。要不,老奴传太医过来瞧瞧?”
秦孝公苦笑一下,摆手道:“累又不是病,召什么太医?”陡然想起什么,“咦,这几日驷儿哪儿去了?”
内臣稍作迟疑:“老奴不知!”
秦孝公知他没说实话,追问一句:“你当真不知?”
内臣只好叩首于地:“老——老奴听说,殿下在与几个公子斗蛐蛐儿——”
“几个公子?”秦孝公的眉毛渐渐拧起,“是哪几个公子?”
“是公子华、公子厘、公子文他们!”
公子华是公叔虔的次子,公子厘、公子文等是另外几个公室的子弟,秦孝公素知几人,松出一气,随口问道:“哦,怎么个斗法?”
内臣也缓下神来:“老奴听说,每个公子各选一只蛐蛐,捉对儿厮斗!”
“驷儿的蛐蛐叫何名字?”
“叫黑雕,听说甚是厉害,已经咬死多个对手了!”
孝公没有再说什么,又怔会儿神,轻叹一声:“唉,驷儿一天到晚只跟一帮娃娃厮混,何时才知操心国事?”
内臣劝慰道:“君上不必着急,老奴以为,殿下是个天才,只要担子搁到肩上,他必能挑得起来!”
秦孝公沉思有顷,转头问道:“那件事儿,你可办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办妥了!”
“既然办妥了,就传驷儿来吧!”
内臣应一声,起身退出。
太子宫里,嬴驷正与公子华、公子厘等玩得起劲儿。
斗台上,嬴驷的小黑雕与公子厘的大黄熊激战正酣,嬴驷跳脚叫道:“咬哇,小黑雕,飞起来咬哇,咬死这头大笨熊,快咬哇!”
众人正在热闹,太傅嬴虔阴沉着脸走进来。公子华见是父亲,赶忙背过脸去。公子厘用手肘碰一下太子,悄声道:“殿下,公叔来了。”
嬴驷扭身一看,朝嬴虔揖道:“驷儿见过公叔。”
嬴虔白公子华一眼,努嘴道:“你们几个出去一下,我跟殿下说个事儿。”
公子华吐下舌头,与公子厘几个溜出宫门。
嬴虔扫一眼笼中的蛐蛐,缓缓说道:“殿下,您就这么一天到晚斗蛐蛐儿?”
嬴驷嘻嘻笑道:“斗蛐蛐好玩儿呀。不瞒公叔,别的不说,单看这头小黑雕,个头虽小,咬起架来可不含糊,昨儿就又咬死一头,嗬,那家伙块头真大!驷儿这还打算建它一个黑雕台,像这样的小黑雕,养它一群,到那时,不是吹的,驷儿保管打遍列国!”
“唉,”嬴虔长叹一声,轻轻摇头,“殿下,您——您总该干点儿正事才是!”
“正事儿?”嬴驷两手一甩,“国事有公父和公孙鞅在,家事有公叔您在,何事需用驷儿操心?”
嬴虔再叹一声:“若是殿下一直这么想,大秦江山,只怕早晚会是那个外姓人的!”
嬴驷冷冷说道:“只要公父乐意,让他拿去就是。”
嬴虔一愣,急道:“殿下,您——”
“公叔,您来找驷儿,没有别的事吧?”
嬴虔听出来他这是在下逐客令,只好叹口气道:“殿下,近日君上气色不好,您该抽空问安才是。”
“哦?”嬴驷略略一怔,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个宫人在门口唱道:“君上有旨,宣殿下怡情殿觐见!”
嬴驷又是一怔,望一眼嬴虔,见他也是惶惑,抬头朝门外走去。
怡情殿里,仍在埋头读奏章的孝公见内臣进来,抬头问道:“驷儿呢?”
“老奴使人传去了,顷刻就到!”
孝公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奏章上。这道奏章是公孙鞅从其封地商郡发来的,孝公已经读过不知多少次了,仍是没有看够,再次浏览一遍,不无赞叹地说:“商君此战打得实在漂亮,仅以区区三万之众即击溃楚军五万,斩敌两万有余,将楚人完全赶出了商於谷地!”
内臣笑道:“非商君打得好,是君上谋划高明!”
“哦,商君打胜仗,寡人何功之有?”
“君上将楚地六百里赏赐大良造,且封他为商君。大良造此战是在为他自己打,能不漂亮吗?”
“呵呵呵,”孝公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内臣大睁两眼直望孝公。
“这块封地是大良造自己讨要的!”
内臣愈加吃惊:“大良造他——他自己讨赏?”
“嗯,”孝公点头道,“河西一战,公孙爱卿劳苦功高,寡人欲将河西七百里尽赏于他,封他为少梁君,他执意不肯。寡人坚持封赏,公孙鞅无奈,方向寡人讨要这块谷地!”
内臣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要自己打下一块地盘!”
“是啊,”孝公半笑不笑道,“此人是个人精哪!但凡是他想要的,一定能够得到。不过,经商君这一战,寡人也就南顾无忧了!”
孝公缓缓站起身子,走向一幅烙在木板上的列国形势图。
内臣急叫:“掌灯!”
侍读的两名宫女各执一灯,走到图前,候于两旁。孝公凑近地图,拿出朱笔,饱蘸墨水,沿商於六百里谷地圈起来,在圈中写了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写完,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上移,渐渐落在河西,又用朱笔沿河水从北至南划出一道线,一直划到阴晋附近,也写出一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道红线。
这是秦、魏眼下的疆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秦孝公侧耳细听,内臣小声禀道:“入二更了,君上!”
秦孝公点点头,凑近地图,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渗出汗珠,握朱笔的右手微微颤抖。陡然,孝公的左腿打个趔趄,身子微微一晃。
内臣赶忙扶住,不无关切地说道:“君上?”
秦孝公用力稳住身子,从阴晋起笔,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划过去,一直划到函谷关、崤关等处,将朱笔重重地圈在函谷关、崤关上。
然而,孝公还没有圈完,竟是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庞大的躯体剧烈晃动几下。内臣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孝公已经重重摔倒于地。
内臣急将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正与宫人趋至门口的嬴驷听到喊声不对,急冲进来:“公父——”
秦孝公已是牙关紧咬,嘴角流出污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在场的内臣、宫女全被吓傻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嬴驷飞身上前,一把抱过孝公:“公父!公父——”扭头急对内臣,“快,传太医!”
内臣这才醒过神来,急奔出去。
楚城涅阳,战鼓声中,秦兵冲开城门,守城的楚兵四散奔逃。两名秦兵冲上城楼,一把扯下“楚”字旗,换上“秦”字旗。
在众军士的簇拥下,公孙鞅、樗里疾等缓缓走进涅阳府。涅阳实际上已经超出商於谷地,再往东去,就是楚人的冶铁重地南阳。到此时为止,在河西战后仅一年时间,公孙鞅即趁楚国大举伐宋、楚人无暇他顾之际,强占了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公孙鞅在府中刚刚坐定,几骑急驰而来,在府前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急急走进府中。公孙鞅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监属下御史狄青。
狄青跌跌撞撞地趋至厅中,扑地叩道:“下官狄青叩见商君!”
公孙鞅见他神色惶急,不及回礼,出口问道:“狄青,何事这么急切?”
狄青小声禀道:“君上陡患中风,昏迷不醒。上大夫要下官速请商君回咸阳议事!”
公孙鞅闻言大惊,略一沉思,吩咐樗里疾道:“这儿交与你了。可修高城池,严加戒备,防范楚人卷土重来。同时诏告臣民,就说君上有旨,免除百姓十年赋役,任何吏员不得扰民,违令者秦法问罪!”
樗里疾拱手道:“下官遵命!”
公孙鞅喝叫备马,仅带数十骑护卫,与狄青等急朝咸阳驰去。
公孙鞅等昼夜兼程,连换数马,于翌日午时赶至终南山里。公孙鞅勒住马头,下马草成一信递与狄青:“你速往寒泉,将此信转呈寒泉先生!”
狄青受命,勒转马头,朝寒泉方向急驰而去。
公孙鞅又行一日,于次日午时赶至咸阳。刚进府门,就见上大夫景监已在厅中守候。
公孙鞅急道:“景兄,快随我进宫!”
景监摇头。
“哦,为何不能去?”
“殿下传出口谕,全体吏员暂时休朝,没有殿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宫城!”
公孙鞅心头一怔,似也缓过神来:“君上眼下如何?”
“下官不知!不过,宫中有人告诉下官,据太医所说,君上之病似乎不轻!这都七日了,仍旧昏睡不醒!”
公孙鞅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诊治。我已安排狄青前往寒泉,若得寒泉先生下山,君上或可有救。”
景监急问:“先生何时能到?”
“至少还得三个时辰!”
“下官亲去城外迎接!”
“好吧。”公孙鞅点头道,“在下暂先处理府中杂事,待先生赶到,我们即进宫叩见!”
景监匆匆出门,疾走而去。
三个时辰之后,景监、狄青一行人果然回来,径直来到商君府,也即原来的大良造府。公孙鞅闻听声音,急迎出来,却只见到寒泉子的女弟子林仙姑,略略一怔,上前揖道:“先生可好?”
林仙姑回揖道:“先生甚好。先生接到商君书信,即使小女子随狄将军前来!”
“有劳仙姑了!”公孙鞅不及细话,带上林仙姑径奔宫城。
后宫里,老太后、秦公夫人、宫妃、公主等无不跪在院中,对天为孝公祈祷。
怡情殿中,除去内臣、御医之外,没有一个外臣。寝宫门外,太傅嬴虔、殿下及秦公膝下的十几个公子黑压压地跪下一片,都在为秦公祈福。几个太医守在孝公身边,孝公的腿上、头上扎着数根银针。孝公仍旧昏睡不醒,呼吸微细。
内臣走到嬴驷跟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嬴驷闭目有顷,点头道:“哦,商君回来了,请他进来!”
内臣走出殿去,不一会儿,引公孙鞅走进殿中。
公孙鞅在嬴驷身后跪下,嬴驷看到,赶忙退后一步,在公孙鞅身边跪下,泣道:“商君——”
公孙鞅叩首道:“微臣叩见殿下!”
嬴驷对拜,泣道:“商君凯旋,嬴驷未能远迎,请商君见谅!”
“殿下,”公孙鞅泣道,“莫说这些了,君上龙体好些了吧?”
嬴驷摇头。
“微臣从终南山请来一位仙姑,医术颇为精湛。微臣叩请殿下,允准仙姑为君上诊治!”
嬴驷略一思索,点头道:“快请神医!”
公孙鞅击掌,不一会儿,景监引导林仙姑走进殿来。内臣走出,领仙姑径至孝公榻前。几位太医退后一步,候立于侧。
林仙姑站在孝公身边,在一步之外闭目发功。有顷,林仙姑缓缓走出。公孙鞅看到仙姑脸色阴郁,心头一沉,指示内臣将仙姑领至一旁侧室,朝嬴驷点头示意。
嬴驷会意,与他一道走入侧室。
看到再无别人,嬴驷问道:“请问神医,公父所患何病?”
“君上元阴虚极,气血攻心!”
“可有救治?”
林仙姑微微摇头:“君上已是油尽灯枯,病入膏肓了。”
公孙鞅面色煞白,半晌方道:“这——务请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君上之病,秦国不惜一切代价!”
林仙姑再次摇头:“君上之病,莫说是小女子,纵使先生亲来,也无能为力!”
听闻此言,嬴驷泣不成声。
“那——”公孙鞅思忖有顷,“仙姑能使君上醒来否?”
“小女子可以一试!”
林仙姑再进宫中,屏退左右,去除孝公身上银针,端坐于孝公跟前,微闭双目,运神发功。不消一时,林仙姑已是额上汗出,全身热气蒸腾。再观孝公,面色渐转红润,呼吸开始均匀,加重。又过一时,秦孝公的眉头和眼皮竟然连动数下。
林仙姑收住功,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递与内臣:“请将这粒丹药让君上服下!”
内臣交与太医,太医伺服孝公服下丹药。
林仙姑缓缓退出,再次来到侧室。
嬴驷问道:“公父如何?”
林仙姑应道:“半个时辰后,君上当可醒来。只是——那粒丹药,顶多可使君上坚持三日,以后之事,小女子——”
嬴驷朝她深深揖道:“嬴驷谢过神医了!”
景监走来,领林仙姑至旁边一处地方歇息。
果如其然,半个时辰之后,孝公悠悠醒转,眼睛眨巴几下,继而闭合,头也微微扭动。太医见状大喜,急走出来。
嬴驷正与公孙鞅等正自叩于门外,见到太医,急问:“太医,公父如何?”
“回禀殿下,君上醒过来了!”
嬴驷长出一口气,继续祈祷。不一会儿,内臣走出,站在门口:“君上有旨,宣商君觐见!”
孝公醒来,第一个要见的竟是商君,嬴驷心头一震。
公孙鞅迟疑有顷,缓缓起身,趋入宫门,跪于榻前,泣道:“君上——”
孝公慢慢伸出手来,公孙鞅看到,也忙伸手。君臣二人互相握住,孝公眼中流出泪水,颤声道:“能见爱卿一面,于愿足矣。”
公孙鞅泣道:“君上好端端的,何出此话?”
孝公惨然一笑,叹道:“唉,好与不好,寡人心里有数。公孙爱卿,寡人本想与你携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怜,这就召唤寡人去了!”
“敢问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东据河水,南扼武关,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为四塞之国,雄踞关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为万世基业,可惜寡人恨无时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微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微臣一定殚精竭虑,谋取函谷!”
孝公苦笑一声:“眼下看来,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今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孙鞅泣道:“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负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微臣记下了!”
孝公两眼紧盯住他,许久,缓缓说道:“寡人另有心腹之语相托!”
“微臣但听吩咐!”
“太子嬴驷,孱弱无断,易受旧党左右。旧党素为权贵,一向仇视新法。今有寡人,他们不敢兴风作浪。寡人走后,他们必会鼓噪新君,朝新法发难!”
“果真如此,鞅何以应对?”
孝公斩钉截铁:“公孙爱卿,一切以新法为上。若是新君不废新法,商君可以辅之,若是新君忤逆新法,商君可以废而代之!”
公孙鞅冷汗直出,以头抢地,泣道:“君上,公孙鞅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公孙鞅纵使肝脑涂地,断不会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
公孙鞅连连叩首,把地面磕得山响。
“唉,”孝公点头道,“爱卿真心,寡人岂能不知?”指指榻边,“来,公孙爱卿,你坐这儿!”
公孙鞅诚惶诚恐地站起身子,坐在孝公榻边。
孝公颤声喊道:“来人!”
内臣急至。
“传太子觐见!”
嬴驷应声进门,跪于榻前,叩拜道:“儿臣叩见公父!”
孝公执牢公孙鞅之手:“嬴驷听旨,自今日始,你当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驷叩拜:“儿臣遵旨!”
“驷儿,拜见国父!”
嬴驷迟疑一下,朝公孙鞅拜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公孙鞅急急下榻,与嬴驷对面而跪,泣道:“殿下万万不可!”
公孙鞅跪着转身,朝孝公叩道:“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是秦国新君,公孙鞅卑微之躯,何敢以国父之尊谒见新君?君上,君臣之礼不可擅越,微臣斗胆请求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摆手道:“有爱卿辅佐驷儿,寡人九泉之下,心可安矣。你们退下吧,寡人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公孙鞅再拜,泣道:“君上保重,微臣告退!”
嬴驷叩道:“儿臣告退!”
听到公孙鞅与太子走远,孝公迅即睁开眼睛,急对内臣道:“召太傅!”
候在外面的嬴虔急急走至,跪下泣泪:“君兄——”
望着自己的亲弟弟,孝公的泪水缓缓流出,抚着嬴虔的手道:“寡人先走一步,国事家事,尽托与三弟了!”
嬴虔泣道:“君兄——”
孝公指指榻边,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摸摸嬴虔被刑过后装起来的假鼻子:“三弟呀,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刑了三弟的鼻子。唉,寡人——寡人不该呀!”
孝公提起那段旧事,嬴虔伤心难忍,呜呜咽咽起来:“君兄,是臣弟不肖,臣弟应该受罚啊!”
“三弟呀,”孝公轻轻摇头,“不是你应该受罚,而是寡人要罚你,秦国要罚你。三弟,那时,你不是在代驷儿受罚,你是在为寡人受罚,为秦国受罚啊!”
嬴虔泣不成声:“君兄,臣弟知道,臣弟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孝公望着蠃虔,目光诚挚,“此事儿怪不得公孙鞅,相反的是,寡人要罚你时,公孙鞅屡次求情,说愿代你受罚。可你想想,寡人怎能让公孙鞅代你受罚呢?寡人罚你,等于是罚太子,也等于是寡人自罚。寡人若不罚你,如何能在秦国推行新法?没有新法,秦国又何来今日之盛?”
嬴虔开始理解当年自己的冤屈,连连点头:“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寡人也就放心了。三弟呀,秦国好不容易有了这点气势,断不能半途而废!寡人这要走了,可寡人不放心哪。寡人不放心的是驷儿。唉,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旧不知操心国事!”
“君兄,依臣弟看来,殿下未必不知操心国事。殿下行事独特,即使游猎嬉戏,也不同于寻常之人。虽说殿下有时像个孩子,可细细想来,殿下说话做事,确也没有不检点之处。臣弟思量,殿下是个有主见之人,能干大事!”
“三弟这么一说,寡人稍稍宽心一些。有三弟和商君撑着,驷儿起初几步也许好走。以后的事,就看他自己的了。顺便问一句,老太师身体可好?”
嬴虔心头一怔:“君兄是说甘龙?”
“唉,”孝公轻叹一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专断,为护新法,得罪了不少旧人,尤其是对不住老太师呀。寡人时日无多,无法登门向老太师赔罪,特托三弟向他转达寡人的歉意!”
嬴虔迟疑地说:“太师一向敌视新法,君兄这是——”
“去吧。无论如何,太师也是先君旧臣,为秦大小数十战,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寡人记得,当年与魏大战,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师三冲魏阵,舍命救出先君的。三弟,你去告诉太师,就说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百!”
“臣弟遵命!”
在老太师甘龙府前二十步远处,嬴虔喝叫停车。
嬴虔跳下车子,屏退左右,独自走向太师府院门。
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闭,看起来十分破败,莫说别人,就他嬴虔便能一脚踹开。而嬴虔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的太师府曾经是何等光耀,门前从早至晚人欢马叫,莫说是一般人等,纵使官员,做不到中大夫这个级别,就不敢在此露面!
然而,官场风云,说变就变。十几年前,公孙鞅变法,嬴虔和甘龙同为旧党,竭力反对,遭到君上强力压制。旧党中,他被刑鼻;公孙贾遭刑杖五十,面上黥字;甘龙则因战功显赫而免除刑杖,但也被免官去职,在家闭门思过,颐养天年。谁想,这一养竟是十几年,旧党成员或被杀,或被充军,余下几人因惧新法,谁也不敢再登太师府门一步。
如今的太师府前一片凋零,离大门一步之外就是蒿草,足有一人来深,竟也无人铲除。看这光景,太师甘龙真的已是心如死灰,失了东山再起的念头。
嬴虔轻叹一声,走到门口,轻轻叩门。
没有人应声。
嬴虔重重敲门,大声叫道:“老太师,您在府上吗?”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脚步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过来,打开院门。嬴虔一看,原是太师府中的老家宰。
老家宰见是嬴虔,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缓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叩于地:“老奴叩见太傅!”
“老太师在吗?”
“主公在呢,太傅稍候,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老家宰跌跌撞撞地走进府中。不一会儿,白发苍苍的老甘龙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门。远远望到嬴虔,老太师猛地一甩胳膊,头前走去。嬴虔也迎面走来。
二人相距约十步远,各自停下。
嬴虔看他一眼,朗声说道:“太师甘龙接旨!”
听到是秦公旨意,甘龙悚然一惊,以为是取他性命来的,顿时面色惨白,惶惶跪下,叩首至地。嬴虔从袖中取出诏书,当院宣过,使人抬上黄金五百。
甘龙万未料到竟是喜讯,涕泪交流,将头重重叩在地上:“老臣叩谢天恩!”双手接旨,再拜后起身,对嬴虔躬身揖道,“太傅大人,请府中叙话!”
因吃不准秦孝公是何用意,嬴虔不便多留,拱手回过一揖:“老太师保重,嬴虔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甘龙一怔,还礼道:“太傅留步,老朽还有一事,欲请教太傅!”
“老太师有话,尽可吩咐!”
“听闻君上龙体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似是弦外有音:“君上已无大碍。太师也要保重贵体啊!”
“保重,保重,”甘龙连连点头,“老朽这条老命是君上所赐,不敢不保重哪!老朽恭送太傅大人!”
嬴虔与众侍从转身出门,驱车而去。
甘龙望着一行人马渐去渐远,这才返回院中,跪在那堆金子前面,手捧诏书,号啕大哭道:“苍天呐,您总算开眼了!”哭有一时,扭头喝道,“来人!”
老家宰跨前一步:“主公有何吩咐?”
“速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还有老朽的其他旧人,让他们来府议事!”
“老奴遵命!”
几个时辰过后,太师府前焕然一新,门口的蒿草尽皆除去,庭院也被他的两个儿子组织臣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门口停下,公孙贾等一大帮反对新法或受过新法惩戒的世族贵胄纷至沓来,一直冷清了十几年的太师府前,再度热闹起来。
老太师甘龙一身新装,站在厅前朝众人逐一打揖:“诸位大人,请!”
老国尉杜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前一步,拱手问道:“老太师,听说君上他——”
甘龙眼中挤出两滴老泪:“老朽请诸位大人来,就是要诸位大人向上天为君上祈寿!来,我们开始吧!”
听说是为孝公祈寿,众人莫不惊异。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黥的那个罪字,恨恨说道:“什么?老太师,您要我们为他祈寿?这个昏君,下官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杜挚也道:“是啊,老太师,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公孙鞅,诛杀功臣,害得我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们为他祈寿?”
甘龙缓缓走到厅堂正中的一个条案前面:“诸位大人,请看!”
甘龙揭开一块黑布,上面是君上的诏书和五百金。
在一片唏嘘声中,甘龙缓缓说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读君上诏书,说自今日始,恢复老朽太师职位,同时为老朽晋爵一级,赏金五百!”
公孙贾显得不可置信:“老太师,这——君上他卖的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不管他卖的是什么药,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请太师明言!”
“老朽揣摸,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无不惊异:“殿下?”
甘龙点头:“是的,公孙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戗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眼下君上中风,必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当是他出面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老朽这就上奏,要求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凡是有爵无职的授予职位,是虚职的转成实职,被削去职爵的依旧恢复!”
众人无不大喜过望,齐齐跪下叩道:“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的份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在地上。
众人也都纷纷跪下。
商君府中,公孙鞅居中坐下,眉头紧锁一处。
车英、景监分坐两侧,面色不无忧虑。
车英微微抬头:“商君,君上此时抬出老太师,意欲何为?”
“肯定不是君上旨意!”景监应道,“下官以为,此举或是嬴虔怂恿,殿下颁诏下旨的。太傅、太师、公孙贾同为旧党,都是殿下老师,又都曾代殿下受罚,殿下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眼下君上病重,殿下当政,为报旧恩,自然要与这帮旧人串通一气了。”
车英不无忧虑地望着公孙鞅:“商君,新法已经推行多年,深入民心,我们万不可听任他们复辟旧制,前功尽弃!”
景监接道:“君上一旦驾崩,殿下就是新君。若是新君打算复辟旧制,我们谁能拦阻?”
车英眉头横起,有顷,捏紧拳头:“商君,依下官之见,先将旧党悉数控制起来。若是他们胆敢谋逆,我们可抢先下手,将他们全部正法示众!”
“景兄,车兄,”公孙鞅扫视二人一眼,缓缓说道,“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二位万不可轻举妄动,陷鞅于不忠不义!”
车英、景监皆是一怔。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两位有所不知,君上大限就在这几日,殿下心思,我们尚不知晓。我想殿下不是笨人,变法是好是坏,他必也心知肚明。那些旧党若有动作,想必殿下自有裁处,你们无论是谁,都不可在此当口,为殿下添乱!”
见公孙鞅言辞肯定,车英、景监不好再说什么,点头退出。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公孙鞅长叹一声:“唉,两位仁兄,你们可否想过,秦国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不能出内乱啊!”
怡情殿里,在孝公的病榻前面,嬴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看样子,他跪许久了。
孝公终于动一下,睁开眼睛,轻声说道:“是驷儿吗?”
嬴驷泣不成声:“公父,是驷儿!”
孝公摸住嬴驷的手,挣扎着起身。内臣看到,赶忙上前,扶起孝公,在他身后垫上锦被。孝公摆摆手,内臣会意,与众宫人退出,顺手关上宫门。
看到宫中只有嬴驷,孝公微笑一下,缓缓说道:“驷儿,刚才寡人睡了个长觉,做了个怪梦!”
“能说与儿臣吗?”
孝公点头道:“寡人梦到列祖列宗了。寡人好像非常年轻,就像是小时候,比你还小。列祖列宗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不出来是在哪儿。他们坐成一排,或朝寡人点头,或朝寡人微笑。后来,坐在中间的老祖宗示意,先君站起来,二话不说,牵上寡人的手,领寡人去往一处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身子,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嬴驷惊道:“一处地方?是何地方?”
孝公摇头道:“寡人不知,好像是一直朝西走,不是走,是飞。我们一直飞出咸阳城。飞有几十里,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似有一株大树,树下有口老井。”
嬴驷眼睛大睁:“老井?”
“是的。先君领寡人走到井边。列祖列宗全都围井站着,然后,开始绕井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记不清转了多少圈子。后来,列祖不转了,围着老井坐下。就在此时,先君开口说话了。”
嬴驷的心已被吊在嗓眼上了,迫不及待地问道:“先君说出何话?”
“先君指着井口说,嬴渠梁,秦国的前程就在里面,还不取去?言讫,先君将寡人猛推一掌,寡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落下井去。”
嬴驷惊问:“公父下到井里,看到什么没?”
孝公叹道:“唉,什么也未看到。寡人吃此一惊,竟是醒了!”
嬴驷沉思一会儿:“公父,儿臣这就动身,一定寻到那口宝井!”
“驷儿。”孝公郑重说道,“寡人此前从未做过此梦,寡人忖思,此事儿不会有假,既然牵动列祖列宗,那口井里必有玄妙。不过,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务必悄悄寻访,不可使外人知晓!”
嬴驷点下头,缓缓退出,寻思一时,喊上一名得力侍卫,各骑快马,径开城门,沿大道向西急驰而去。
出城三十里,嬴驷果然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真有一棵大树。大树左边,也真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大喜,朝古井跪下,连拜数拜。拜过,嬴驷朝井中一看,并无水影。他略想一下,朝井中扔下一枚石子,不一会儿,听到下面传出一声闷响,方知井中无水。
嬴驷忖思一阵,让侍卫将随身所带绳子拴在腰上,另一头拴于树干上,对他说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可下去,为本宫取上来!”
侍卫二话不说,顺绳索滑下井去。侍卫在井底寻找一时,又惊又喜地朝上面叫道:“殿下,小人找到了,是只石匣子,在淤土里。”
嬴驷喜道:“快,装入袋中,系在绳子上,拴牢一点!”
不一会儿,嬴驷从井下提上一只石匣子。嬴驷验过石匣子,知是此物不疑,眼珠儿一转,环视四周,寻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搬过来,眼一闭,朝井底下猛地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了。嬴驷又寻一些石块扔下井去,将侍卫埋了,将袋放在马背上,径回咸阳。
嬴驷提了袋子,直奔怡情殿。
孝公榻前,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笼中三只黄鹂在里面跳来蹦去。嬴驷不及多想,将石匣子摆在孝公前面,叩道:“儿臣按公父所嘱,在那眼宝井中寻到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睁开眼睛,表情愕然,“快,打开看看!”
嬴驷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
嬴驷拿出小石板,仔细查看,惊讶地说:“公父,板上刻了文字!”
孝公略现诧异,问道:“文字?是何文字?”
嬴驷细细读道:“是‘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闭目思索:“老聃?你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驷儿,快,为老聃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上香火。
“叩拜老聃!”
嬴驷叩拜。
“驷儿,”孝公语重心长道,“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孝公点头:“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
嬴驷似乎没听明白:“儿臣愚钝,请君父详示。”
“驷儿可知我大秦为何以黑为国色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孝公点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激动地说:“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长出一口气,微微点头:“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怡情殿的密室里。看到孝公又要睡去,嬴驷正欲离开,孝公却轻声说道:“驷儿!”
“公父,儿臣在!”
“新法为兴秦根本,断不可废!”
嬴驷郑重点头:“儿臣铭记于心。”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嬴驷沉思良久:“公父,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儿臣既以新法为兴秦之本,必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
孝公半晌无语,有顷,缓缓说道:“驷儿,你知商君否?”
嬴驷摇头:“儿臣不知!”
孝公问道:“商君陈奏,你敢不听否?”
“儿臣不敢!”
“商君任免官员、兴兵征伐,你敢不从否?”
嬴驷不再说话,半晌,摇头。
孝公不再问了,缓缓闭上眼去。有顷,重又睁眼,将头扭向悬在一边的鸟笼,凝视里面的三只黄鹂。
嬴驷也望过去,却是不解其意。
孝公缓缓闭上眼去,口中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吟到此处,眼角滚出两行泪水。
这是《诗》里《秦风》中的一首,嬴驷自幼就熟读了的,接着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zhēn)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声音越来越慢:“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就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嬴驷泣道:“公父——”
“驷儿,听说你在养小黑雕,可有此事?”
嬴驷点头。
“好好养吧。只有自己养的,你才能知它们,它们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谋大事!”孝公说完,缓缓闭上眼睛。
夕阳西下,秦宫渐入夜幕之中。
是夜人定时分,宫中丧钟传出。不一会儿,哀乐齐鸣,悲声四起。
翌日辰时,秦国当朝太傅、秦国三公之一、秦孝公胞弟嬴虔宣读孝公传位诏书,秦国太子嬴驷即位,史称惠文公。
惠文公即位当日,当殿连下两道诏书,一道是拜公孙鞅为国父,另一道是宣布恢复公孙贾、杜挚等一十三名旧党职爵。
两道诏书同时下发,列国为之震动。
在魏都安邑,上大夫陈轸得到急报,匆匆走进魏宫,叩见魏惠王,将秦宫惊变详述一番。
魏惠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爱卿是说,嬴渠梁他——死了?”
陈轸轻声说道:“是的,陛下。微臣得到密报,秦公是前日晚间驾崩的,谥号孝公。太子嬴驷于昨日辰时继位!”
“嬴驷?”魏惠王重复一声,沉思起来,有顷,抬头说道,“寡人听说此子一向不思进取,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甚是!”陈轸应道,“据微臣所知,嬴驷在继位之前,整日与一帮公子哥儿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射猎斗鸡,很少去干正事,中看不中用!”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嬴渠梁一生好强,不想却生出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上天真也公允!看来,寡人的河西,该从此子手中讨回来了!公孙鞅现在如何?”
“嬴驷继位之时,当殿拜公孙鞅为国父,将国中诸事,尽托于他!”
魏惠王略略点头:“嗯,此子乳臭未干,此举也是在所难免!只是——有这公孙鞅在,寡人若图河西,倒也棘手!”
“陛下,嬴驷同时颁下诏书,恢复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族职爵,现在秦国是新旧两党并列朝堂,不似昔日公孙鞅一枝独秀!”
“哦?”魏惠王像是一下子嗅到什么,沉思良久,抬头望着陈轸,声音洪亮,精神抖擞,“秦公驾崩,新君嗣立,也算是列国大事,寡人不能没有表示。寡人国事在身,不能亲去,烦请爱卿辛苦一趟,替寡人送老贺新,全个礼数!”
“微臣遵旨!”
“老该怎么送,新该怎么贺,爱卿可要想想清楚!”
“回禀陛下,微臣早已心中有数!”
“有数就好,”魏惠王中气十足道,“新君老臣,新贵旧党,秦国朝堂这下子倒是热闹了。爱卿啊,这可是一场大戏,寡人能否收回河西,就看你的了!”
陈轸起身拜道:“微臣竭尽全力,不负使命!”
怡情殿被惠文公改作孝公灵堂,堂中烛光四射,中间停放的是孝公灵柩。
一身孝服的惠文公独自跪于堂前,陪在身边的是公子华。
灵枢一侧挂着那只鸟笼,笼中是三只准备陪葬的黄鹂。
惠文公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鸟笼,口中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惠文公口中吟着,脑子里却如一团乱麻。改朝换代,万事待举,但何事为大,何事为小,何事为急,何事为缓,他必须理出一个头绪来。
眼下最大、最急之事,当是鸟笼里的三只黄鸟。先君只说带走它们,可它们是谁,如何带走,先君只字未提。第一只黄鸟他已心中有数,另外两只呢?难道是车英和景监?若是他们二人,就等于向国人昭示变法不对,从根本上动摇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说,这两个人配称黄鸟吗?一个是上大夫,一个是国尉,二人在级别上不过是商君属下,没有商君,也就没有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另外二鸟又是何人呢?
惠文公凝视鸟笼,苦苦思索。
陡然,惠文公的脑海里灵光一现,眼前豁然开朗,转身叫道:“小华!”
公子华跪前一步:“君上,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筹办得如何?”
“回禀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筹备,已有小雕三十六只!”
“全撒出去,习练翅膀的机缘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顿一顿:“知道撒往哪儿吗?”
公子华点头道:“知道。臣弟吩咐过了,要他们日夜监督公孙鞅、车英、景监诸人!”
惠文公摇头。
“君上,还要监看何人?”
“太师他们!”
公子华惊道:“太师?”
“还有,”惠文公语气冷悛,“小雕的数量也少了些。赶明儿你从宫廷侍卫里筛选一批,待有闲暇时,从三军里再选一批,养他三五百只。也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间选一批色艺俱佳、愿意为国献身的。你要养好他们,将他们训练成一群耳聪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黑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国库,需要多少财物,支领多少!”
“臣弟领旨!”
公子华走出秦宫,隐入一幢极其隐秘的宅院,对一群黑衣人布置一番。不一会儿,众黑衣人分成几组,各自散去。
两个黑衣人左转右拐,不一会儿,就已潜至太师府前,看到门外停了许多车子,院中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二人略一点头,嗖嗖两声窜上房顶斜坡,沿屋脊行至最后一进院子,在阴暗处停下。正在此时,二人看到前面过来一盏灯笼,一个家奴照路,一个老人跟在后面,颤巍巍地走向最后一进院子。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老太师甘龙。
甘龙缓缓移近一处密室,早有人打开房门。太师闪进,提灯笼的走进另外一间房子,在那儿守候。
两个黑衣人看得真切,跳下屋顶,走近密室窗前,用刀尖戳破纱窗一角,偷眼望去,果见屋中坐有十几人,为首的是公孙贾和杜挚。此时,众人全都起身,弯腰朝甘龙揖礼。甘龙缓缓走至主位,盘腿坐下。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落座。
杜挚倾身禀道:“老太师,方才我等商议过了,事不宜迟,应趁大丧之际,除掉奸贼!”
“是要除掉!”甘龙点头道,“可军政大权皆在此人手中,你们如何去除?”
“下官思得一计,或可除去此贼!”
甘龙的目光缓缓移向杜挚。
“近些日来,下官收容敢死之士数十人,个个武功高强,只要太师一声令下,属下保管此贼人头落地!”
甘龙连连摇头:“公孙鞅身边卫士三千,高手如云,大良造府更是防护严密,你们如何刺杀?”
杜挚阴阴一笑:“太师放心,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今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若想杀他,何愁寻不到机会!”
甘龙又是一番摇头:“谁在明处,谁在暗处,不是由你们几个空口说的。公孙鞅处事极是精明,对我等必是早有戒备,说不定墙外就有他的耳目。若是轻举妄动,稍有不慎,非但刺杀不成,反倒坏去大事!”
见老太师如此坚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甘龙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唉,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砍杀,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
公孙贾眉头一动:“老太师是否已有妙计?”
“诸位,”甘龙扫视众人一眼,“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公孙鞅能有今日,凭的不过是先君一人。我们欲除此人,自然也须借助君上之力!”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甘龙。
杜挚迟疑一下,抬头说道:“自即位以来,君上非但对公孙鞅不加责难,反而将他拜为国父,处处优柔寡断,事事请教奸贼。请问太师,如此柔弱新君,我等如何借力?”
甘龙微微一笑:“你呀,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见,才是真章!不瞒诸位,今日老朽奉旨进宫为先君守灵,陡然看到先君灵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鹂!”
杜挚插道:“三只小鸟有何稀奇?”
“嘘!”公孙贾摆手止住他,“听太师说!”
甘龙接道:“老朽一时兴起,打听左右,内臣告诉老朽,三只小鸟是先君所爱之物,君上欲使它们陪送先君!诸位大人,你们可知其中深意?”
公孙贾脱口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见公孙贾仍要吟下去,杜挚打断他道:“这不是《黄鸟》吗,有什么好吟的?秦国上下,人人都能诵出。”
“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人人皆能诵读,可明其真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的典出吗?”
公孙贾朗声说道:“昔日穆公驾崩,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前面的是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黄鸟》歌对其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晃晃脑袋:“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三鸟当是公孙鞅、景监和车英!”
甘龙的脸上现出阴笑:“嗯,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公孙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起来,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杜挚插道,“眼下不是穆公时代,公孙鞅若无二心,君上也不能无故戗杀功臣呀!”
“杜大人所言甚是,”甘龙点头道,“老朽特召诸位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
就在此时,老家宰敲门进来,径直走到甘龙身边,耳语几句。甘龙一怔,旋即起身道:“诸位在此稍候,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跟着老家宰急急出来,走进前面一进院中。这是太师府的正堂,大凡客人,一般都在此处候见。
堂中端坐一人,却是陈轸。
陈轸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知是太师来了,起身迎出门外,鞠躬候于一侧。
老家宰指着陈轸:“主公,就是此人!”
甘龙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却未认出来者是谁,尴尬地笑笑:“先生是——”
陈轸微微一笑,深揖一礼:“魏国上大夫陈轸见过太师。”
听到“陈轸”二字,甘龙甚是震惊,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还礼:“老朽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指着客堂,“上大夫,请。”
陈轸伸手礼让:“太师,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甘龙再次拱手:“老朽虽未见过上大夫,可上大夫大名,老朽却是早有所闻,今日得见,实乃老朽之幸啊!”
陈轸笑道:“陈轸久慕老太师威名,早欲拜访,总也寻不到机缘。此番陈轸奉诏使秦,方才有缘登门造访,聆听太师教诲!”
“上大夫不顾贵体劳顿,深夜躬身寒舍,实让老朽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侍女端着一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甘龙亲自端起一杯,双手递与陈轸:“上大夫,请用茶!”
陈轸双手接过,细品一口,点头说道:“老太师之茶,的确迥异于大良造之茶!”
甘龙听他话入主题,接道:“听口气,上大夫喝过大良造之茶?”
陈轸笑道:“也算喝过几次!”
“哦,滋味如何?”
陈轸赞道:“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次饮之,总是让人荡气回肠啊!”
“真是好茶。敢问上大夫,老朽之茶又当如何?”
“太师之茶,清雅古朴,甚是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沉思良久:“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大夫指点。”
“依陈轸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之茶。”
甘龙沉思有顷,缓缓起身,朝陈轸揖一礼道:“请上大夫赐教。”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甘龙附耳,陈轸低语有顷,甘龙连连点头,不无赞叹道:“上大夫所加之味,果是辛辣。若将此茶献于大良造,保管也让他荡气回肠!”
“只是这——让谁上茶,老太师可有考虑?”
“上大夫放心,老朽麾下,也还不缺敢死之士。”
陈轸微微笑道:“太师言过了。让谁上茶,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敢死不敢死之说。”
甘龙点头说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
“老太师若不嫌弃,陈轸倒是有个合适人选。”
“敢问何人?”
“公孙鞅的门客。”
甘龙惊道:“这——如何能成?”
陈轸微微一笑:“老太师,天底下没有不成之事!”朝门外的阴影中击掌三声,一个人影“嗖”地窜进屋中。甘龙吃他一吓,惊倒于地。
陈轸起身扶起甘龙,朝来人喝道:“朱大侠,还不拜见太师?”
来人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太师!”
与此同时,公子华亲自引领一黑衣人潜入商君府上。商君府中护卫甚严,但二人俱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竟就潜至公孙鞅处理政务的正厅。
公孙鞅、国尉车英、上大夫景监身着孝服,各坐几前,表情俱是静穆。
坐有一时,公孙鞅咳嗽一声,目光盯向景监:“景兄,先君入殡已有旬日,列国可有使臣前来吊唁?”
景监抬头说道:“已有数国使臣赶到,其他诸国使臣,想必也在路上。”
“哦,来的都是何人?”
“义渠君亲来,韩国、赵国是太子,齐、楚、燕、卫、鲁、宋等国,还有巴、蜀二国,由于路远,使臣尚在途中,至于是何人前来,下官尚且不知!”
“魏王没派使臣?”
“派了,是上大夫陈轸。此人黄昏之前方至,下官尚未收到他的帖子,是以未将他列入!”
公孙鞅语气断然:“先君驾崩,君上新立,举国人心惶惶,列国若要谋秦,治丧期间正是良机。我们必须加倍小心,谨慎邦交,不可留人口实,为君上添乱!”
景监点头。
公孙鞅转向车英:“国尉大人,你可派人速至河西、商於,传令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要他们在治丧期间,兵不卸甲,马不离鞍,严防魏人、楚人!”
车英应道:“下官遵命!下官另有一事禀报!”
“请讲!”
“据下官探知,近日旧党频频出没于太师府,或将有所图谋!”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
景监接道:“商君,这帮旧党是新法大敌,眼下已经东山再起,我们须当有所准备才是!”
“下官以为,”车英亦道,“当务之急是商君安全。这帮人积怨太深,下官探知,杜挚在郊外收罗一批亡命之徒,日夜训练,下官担心他们铤而走险!”
公孙鞅摆摆手道:“你们劳累一天,也该安歇了。”
景监、车英怔了一下,躬身告辞。
公孙鞅目送他们走出府门,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在心里说道:“唉,你们哪里知道,真能翻起这潭水的,怎么会是几只青蛙呢?”
公孙鞅又坐一时,起身走向书房。
公子华似已摸准了公孙鞅的习性,知道是去处理公务,随即退走。
次日晨起,怡情殿里,三只黄鹂仍在秦孝公的灵前欢快地蹦跳。公子华走进殿来,在惠文公的身后轻声叫道:“君上!”
惠文公纹丝不动。
公子华略顿一下,跪于地上,叩拜:“君上,臣弟小华有要事禀报!”
惠文公慢慢转过身子。
“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党在太师府中商议如何陷害商君。臣弟探知,杜挚已经招募死士数十,正在咸阳城北的老林子里秘密训练。”
惠文公道:“知道了。”
“还有,昨夜人定时分,魏国上大夫陈轸秘访太师府!一个时辰之后,老太师亲自送他出来,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惠文公大感兴趣:“哦,他去何干?”
“起初谈些寻常之事,后来二人低语有顷,陈轸击掌,一黑衣人从门外窜进屋子,拜见太师。”
惠文公抬头急问:“此人是谁?”
“是商君府上的门客朱佗。”
惠文公陷入深思,有顷,似乎有所领悟,缓缓说道:“盯住他们。”
“臣弟遵旨!”
“商君府上有何异动?”
“商君府上一切正常,商君仍在一如既往地忙于国事。昨晚,车英、景监二人探出旧党活动频频,提醒商君戒备,商君似乎未为所动。”
惠文公似乎有点惊讶:“哦,他既已知道,竟然不为所动?”
“臣弟也觉奇怪。昨晚臣弟亲耳听到商君在向车英布置河西、商於防务,因他担心魏、楚两国可能趁我治丧良机,向我偷袭!”
惠文公点下头,缓缓说道:“知道了。”
公子华再拜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起身退出。惠文公看着公子华的背影,目光转向眼前的鸟笼,神色惶惑。
这日夜里,太傅府中,嬴虔正在伏案阅读,忽听窗外异响。
嬴虔惊问:“谁?”
话音未落,窗外“嗖”地飞进一支飞镖。嬴虔是习武之人,出于本能,低头闪过,见那飞镖飞过他的头顶,不偏不倚,钉在身后的红色木柱上。
嬴虔大吃一惊,急伏于地,抬眼望去,只见窗外有个人影一晃,接后是逃走的脚步声。嬴虔顾不了许多,忽地爬起,大声叫道:“有刺客!”一个箭步窜至墙边,取下宝剑,开门追出。
众家丁听到喊声,纷纷赶来,刺客像是迷了路,在院中转来转去,被众家丁团团围住。刺客眼见逃走无望,束手就擒。
嬴虔将刺客带至刑室,尚未上刑,刺客已称愿意招供。嬴虔仔细审过,见事关重大,赶忙带了刺客,连夜进宫。
惠文公正在守灵,见嬴虔匆匆进来,心头一怔:“公叔?这么晚了,您——”
“有人欲行刺微臣,被微臣拿住了!”
惠文公惊道:“哦,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公叔?”
“臣已查明,刺客名叫朱佗,是个剑客,眼下寄食于公孙鞅门下,奉公孙鞅之命行刺微臣。臣还查明,列入公孙鞅行刺名单的共有一十四人,微臣首当其冲。这是朱佗的供词,这是公孙鞅所列的名单,其中有太师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皆是旧党!”嬴虔说着,将一个写在羊皮纸上的名单和一份供词双手呈上。
惠文公想起公子华晨时禀过的朱佗一事,心中已然有数,面上却不露声色,接过名单仔细看过,微微点头道:“嗯,这些都是世族,当是商君的仇人。可公叔后来已经赞成变法,商君为何也要对您下手?”
“微臣也不明白。想是此人担心微臣报当年刑鼻之恨,抢先下手了!”
惠文公思忖有顷:“朱佗可在?”
“带朱佗!”
两名侍卫押着朱佗走进宫中。
惠文公审视他一眼,见他两腿发颤,已知是贪生怕死之徒,问也不问,厉声喝道:“拉下去,打入天牢!”
侍卫将朱佗押出门外,打入大牢。
惠文公想了想道:“公叔,商君是秦国功臣,更是托孤首辅,先君临终之时,要寡人以国父之礼事之。眼下寡人立足未稳,此事不宜追查,到此为止吧!”
嬴虔急道:“公孙鞅有功于秦不假,可他恃功倨傲,佩剑上朝,近年又私养门客数百,行则三千甲士,居则呼朋招友,更在朝中不容异己,朝臣中但有不合,均以反对新法之名问罪。如此飞扬跋扈之人,何能甘居人下?先君在日,此人或有忌惮。今先君已去,微臣担心此人滋生二心。俗云,防患于未然,君上应当机立断,趁此良机去除此患!”
“公叔且回,容寡人查明此案后再作定论。”
话音刚落,宫中忽然人声鼎沸,哭声一片。
内臣急至:“君上,老太师、杜大人、公孙大人等皆来宫中,又哭又闹,定要面见君上!”
惠文公道:“宣!”
这日晚间,刚好是景监在宫中守值,得知细情,急急赶至商君府,见公孙鞅未睡,仍在审看各地公文。车英也在,名义上是禀报军务,实则担心公孙鞅安全,特来护卫。
看到景监面色惊慌,公孙鞅吃一惊道:“景兄,何事匆忙?”
景监气喘吁吁:“太傅、太师告您谋逆,眼下正在宫中闹呢!”
公孙鞅惊道:“谋逆?”
“太傅抓到一个刺客,说是您的门人朱佗。太傅从他身上搜出一个名单,上面全是旧党。朱佗说,名单是您交与他的。甘龙等旧党得到音讯,到宫中又哭又闹,说是您铲除异己,欲将他们斩尽杀绝!”
车英将拳头擂在几案上:“什么谋逆?这些世族元老栽赃陷害,分明是想变天!商君,下令吧,车英这就去将他们全部捉来,是真是假,一审便知!”
公孙鞅眉头紧皱,目光转向景监:“君上怎么说?”
景监摇头道:“下官出宫时,他们仍在哭闹。君上一向偏袒世族,此番必会对您不利。依下官之见,您不妨出去躲一阵,待真相大白之日,君上自有裁处。”
公孙鞅思忖有顷:“躲于何处?”
“商於。那儿是您的封地,且山高路险,郡守又是樗里疾,绝对安全。下官以为,您就以巡察军务为名,连夜起程。君上若是问及,自有下官应对!”
公孙鞅思索良久,轻轻摇头:“不必了。”
景监急道:“这——再不走怕——怕就晚了!”
“真正要取公孙鞅性命的不是世族元老,而是上天。天欲亡我,何处可躲?”
景监陡然一惊:“您是说——”
公孙鞅黯然神伤,无奈地摇头:“再说,在下不走,倒还坦荡,若是一走,反倒真是谋反了!”
听公孙鞅这么一说,景监这也感到事态严重,大张着口,竟是说不出话来。
在天牢的审讯室里,惠文公一脸黑沉,端坐于位,公子华与几名黑衣人站在两侧。不一会儿,两名黑衣人押着朱佗走进刑室。
公子华喝道:“朱佗,知道是谁审问你吗?”
朱佗抬头一看,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君上!”
惠文公冷冷说道:“朱佗,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
“你知何罪?”
“小人不该听信逆贼公孙鞅之言,为虎作伥,谋害朝廷重臣!”
惠文公冷冷一笑:“你可真是活腻味了。小华,按照新法,欺君之罪作何论处?”
“回禀君上,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惠文公望着朱佗:“朱佗,你可听清楚了?你的九族虽然不在这儿,凌迟的滋味却不好受!依你之罪,当剐三千六百刀!”
朱佗吓得浑身打战,连连叩头道:“君——君上,小人知——知罪。”
“只要你说出实情,将功折罪,寡人或可从轻发落。若有半句隐瞒,寡人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佗叩头道:“小人愿说。商君并未指使小人,是太师甘龙让小人干的。太师要小人假刺太傅大人,栽赃商君,告他谋逆。太师答应,事成之后,他保小人平安无事,并许诺小人黄金一百。也是小人一时财迷心窍,这才恩将仇报,陷害商君了!”
“你一个小小门人,何能认识太师?”
朱佗迟疑一下:“是魏国上大夫陈轸的举荐!”
“陈轸远在魏国,你如何与他相识?”
“小人与陈轸的家宰戚光颇有交情。赴秦之前,小人曾去投靠戚光,在上大夫府中做过门人,得遇上大夫。”
“你既在魏国做门人,为何又到秦国来?”
“小人并不想来,是上大夫安排小人来的。上大夫要小人到商君府中求个差事,说有大用。小人感念上大夫知遇之恩,就到秦国来了。”
惠文公倒吸一口冷气,眉头冷凝:“上大夫与商君并无怨恨,为何要助太师陷害商君?”
“回君上的话,小人也曾问过上大夫,上大夫说,商君欲除去太师、太傅他们,在秦国一手遮天,上大夫与太师私交甚善,这才出此主意,助太师除掉商君!”
“这么说,你刺杀太傅,栽赃商君,原是陈轸之谋?”
“正是。”
惠文公点头道:“你讲得甚好。除陈轸、太师之外,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公孙大人和杜大人。”
惠文公示意,公子华递过供词:“朱佗,画押吧!”
“小人这都说了实话,君上,您——可要从轻发落啊!”
“知道了。”惠文公点头应道,“你先签字画押,待寡人验实你所言不虚,才能量罪发落!”
朱佗听了,觉得在理,即在供词上签完字,画过押。惠文公接过供状,验看一遍,纳入袖中,使人将朱佗押入死牢。
一个时辰过后,有狱卒到天牢送饭。朱佗吃过几口,感觉不对,抠嗓眼欲吐,却是迟了。不消半个时辰,他就手捧肚子,滚成一团,一边在地上滚,一边大声叫道:“君上,君——君上——”
朱佗真还冤枉了惠文公,因为下毒害他的不是惠文公,而是甘太师。杜挚在确证朱佗的死讯之后,迅即赶至太师府中。
甘龙急不可待地问:“事儿办妥了吗?”
杜挚点头。
甘龙捋须道:“嗯,公孙鞅杀人灭口,罪加一等!我们再奏!”
翌日,甘龙、杜挚、公孙贾等又是十几道奏折上来,再次弹劾公孙鞅铲除异己,杀人灭口,要求君上惩办。
惠文公看过奏折,召来嬴虔、公子华,望着嬴虔道:“公叔,老太师等弹劾公孙鞅谋逆,定要寡人拿他问罪。寡人思来想去,公孙鞅既是先君托孤重臣,又是寡人刚拜的国父,这这这——叫寡人如何是好?”
嬴虔跨前一步:“君上,按照先君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孙鞅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自当交由秦法处置!”
惠文公抿紧嘴唇,沉思一时,道:“好吧,就依公叔。小华!”
“臣弟在。”
“你去一趟国尉府,传达寡人口谕,就说有人弹劾公孙鞅欲借先君治丧之机谋逆作乱,谋杀朝廷重臣,且事败之后,又杀人灭口,触犯大秦律法,令车国尉缉拿公孙鞅,查实此事。”
“臣弟遵旨!”
嬴虔急道:“君上——”
惠文公转对赢虔:“公叔,有何不妥吗?”
嬴虔应道:“按照秦律,百姓犯法,当由司徒府缉拿;士大夫犯法,当由太庙缉拿。公孙鞅谋逆,君上却让国尉府缉拿,有违秦法。再说,车英是公孙鞅属下,让他缉拿,难免不会为虎作伥,微臣以为有失公正!”
“公叔,不要再说了。小华,传旨去吧!”
车英接到君上口谕,大惊失色,叩首领过旨,当下点了五百兵卒,径至商君府中。
车英下令围住府门,只他一人匆匆走进府中。
正厅里,公孙鞅已经脱去官服,双目微闭,席坐于地。他的对面坐着眼中含泪的景监。
车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商君——”
公孙鞅睁开眼睛,望着车英:“车大人,你来这儿,是奉旨缉拿在下的吧!”
车英泣道:“商君——”
公孙鞅缓缓起身:“走吧,在下早已准备好了!”
车英急道:“商君,您——您快走吧!就照景兄之言,从后门走吧!”
景监亦道:“商君,车马都已齐备,下官与您一起走!”
公孙鞅轻叹一声:“唉,你们跟随在下多年,竟是不知在下!车大人,走吧!”
言讫,公孙鞅空了两手,缓缓走出大厅,走向府门。
太师府中,公孙贾捋着胡须,解气地说:“哼,想不到他公孙鞅也有今天!”
杜挚咬牙道:“奸贼一日不死,我等一日不宁。何不趁热打铁,一齐上书,往死里参他?”
“对,”公孙贾接道,“我等分头发动,众口一辞,君上想不杀都不行!”
甘龙捋下长胡,道:“单靠我们几个怕是不行。我们最好说服太傅,让他搬出老太后。从老太后口中喷出一个唾沫星子,可抵你们十个奏章!”
众人纷纷点头。
甘龙缓缓转向公孙贾:“你是太庙令,公族、大夫以上重臣当由太庙审案。新法是公孙鞅定的,按照新法,谋逆之罪该受何刑?”
“下官查过了,按照新法,此贼当受车裂之刑!”
“嗯,”甘龙微微一笑,“此刑倒是适合公孙鞅。诸位大人,你们可在奏章上注明这两个字,让他尝一尝什么叫车裂!太傅那儿,老朽自去求他。”
御书房中,几案上堆满了弹劾公孙鞅的奏章,几乎每一道上都写着“车裂逆贼”四字。
惠文公随手翻看,“车裂”二字越变越大。
惠文公双眉拧起,一丝冷笑现于嘴角。
天牢的单人间里,司刑亲提一盒饭菜,摆在公孙鞅面前。接着,司刑又拿出一坛老酒,斟好,放在公孙鞅面前:“商君,请慢用!”
公孙鞅扫一眼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缓缓问道:“司刑大人,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侍候吗?”
“回禀商君,在此天牢里,唯有您受此待遇。”
公孙鞅站起来:“司刑大人,公孙鞅既是带罪之身,就该按带罪之身对待!”
司刑跪下:“回商君的话,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违抗秦法。这些饭菜皆是君上特别恩赐的。听君上话音,下官斗胆断言,商君您在此处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久留的!”
“按照秦法,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公孙鞅?请司刑大人撤下酒菜,公孙鞅该吃什么,你就送来什么,否则,公孙鞅难以下咽!”
“恕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我且问你,是法大,还是旨大?”
“这——下官——法大,旨也大。两个都大,下官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啊!”
惠文公突然出现在门口:“说得不错。法大,旨也大!”
司刑回头一看,赶忙叩拜:“微臣叩见君上!”
公孙鞅叩拜于地:“带罪之身公孙鞅叩见君上!”
惠文公对司刑:“退下吧。”
司刑退下,掩上牢门。惠文公伸手道:“商君,请。”
公孙鞅应道:“君上请。”
两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双手端起一爵,递与公孙鞅,自己斟满一爵。
惠文公眼中盈起泪花:“商君,嬴驷敬您一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到了惠文公眼中的泪花,举爵道:“罪臣公孙鞅谢君上恩赐!”亦一饮而尽。
惠文公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望着公孙鞅:“商君,嬴驷将您关入此地,着实委屈您了。嬴驷知您没有谋逆,也不会谋逆。在嬴驷心目中,您永远是国父。只是——”略顿一下,脸上现出无奈的表情,“眼下嬴驷新立,许多事情不能自专。况且他们——您都知道了,有人证,有物证,其势汹汹,其言凿凿。这些人都是世族贵胄,与公室血脉相连,无不压着嬴驷一头,有嬴驷的恩师、公叔,有嬴驷的舅父、姑母,今儿个连太后也——唉,商君,嬴驷稚嫩呐!”说着,泪水又涌出来。
公孙鞅望着惠文公,有顷,将酒倒满,举爵道:“罪臣公孙鞅敬君上一爵!”
两人各自饮尽。
惠文公又抹一把泪水,望着公孙鞅道:“商君,您不是不知道他们在害您,可——嬴驷不明白,您为何不走?”
公孙鞅微微一笑:“走?哪儿走?怎么走?”
“您可以先到商郡暂避风头,那儿是您的封地。您要出行,秦国之内,谁敢拦您?”
“君上您呀!”公孙鞅笑道,“罪臣尚未动身,君上就全料到了,叫罪臣如何敢动呢?”
惠文公急道:“寡人是不会拦您的。寡人叫车国尉前去拿您,就是予您机会,让您一走了之。商君,只要您不在这儿,寡人就好说话。待眼前风头吹过,寡人必会细查此案,那时,就可还商君一个清白!”
公孙鞅跪下,再拜道:“君上宽仁之恩,公孙鞅谢过!看来,君上虽说万事圣明,却是不知罪臣呐。”
想到孝公的临终之语,惠文公心中陡地一沉:“哦,此言何解?”
“罪臣不走,是罪臣自己不想活了。”
惠文公陡吃一惊:“蝼蚁尚且偷走,商君此言从何说起?”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不想活,所以才是罪臣。罪臣早有死志,这一日,罪臣候有十几年了。”
“您是说,从变法时起,您就——”
公孙鞅轻轻摇头:“不瞒君上,变法初行时,罪臣倒是真怕死,早晚出行必带三千护卫,事事处处,谨小慎微,唯恐发生不测。如今则不同了,秦国新法已行,罪臣心愿已遂,仍旧苟活于世,有何趣味呢?”
公孙鞅此言无异是在向他表明心迹:一是自己并未谋反,二是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因而并不惧怕。
惠文公见他将问题又抛了回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商君万不可动此念头。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国人有目共睹。商君为图痛快,一走了之,岂不是陷嬴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商君试想,您有大功于国,嬴驷初立,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在先君尸骨未寒之际就戗杀功臣,这——”
公孙鞅叩道:“君上赦罪之恩,罪臣领了。罪臣有一言,也望君上垂听!”
“嬴驷洗耳恭闻。”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一生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国大治。然而,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受伤了。常言道,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大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心中之伤。”
公孙鞅之言又深一层,这倒是惠文公此前未曾想过的。沉思有顷,惠文公说道:“商君,这——如何使得?”
“君上,”公孙鞅应道,“没有使得使不得。有所得,必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要狠心舍弃。不瞒君上,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只能是尸位素餐,一无用处不说,反而有碍君上施展宏图。若是罪臣之死能够抚慰秦人受伤之心,公孙鞅枯蒿之躯,有何惜哉?”
公孙鞅说出这些话,无疑是在对惠文公说,真正要杀他的不是太师他们,而是他惠文公。惠文公越听心里越是发寒,口中却是哽咽:“商君——”
“君上,公孙鞅不死,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何日可成?”
公孙鞅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于将他的内中关节看了个透彻,惠文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沉思有顷,惠文公决心下定,起身拜道:“商君大义,嬴驷铭心刻骨。商君,您有什么交待嬴驷的,嬴驷一定照办!”
“公孙鞅别无他求,唯求君上不可废除新法!”
惠文公对天连拜三拜,起誓道:“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只要在位一日,断不废除新法!”
公孙鞅亦拜几拜:“君上有此誓言,公孙鞅可含笑九泉了!”
惠文公迟疑有顷,问道:“商君之后,嬴驷该向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一得道高人,叫寒泉子,君上可去求他指路!”
惠文公点头道:“寡人也曾听说此人。”有顷又问,“以商君之见,朝臣之中,何人可堪大任?”
“文可用樗里疾,武可用司马错。至于代鞅之人,君上自有慧眼。”
“魏人公孙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此人才具不在公孙鞅之下。”
惠文公拱手道:“谢商君指点。”
公孙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尽饮此爵!”
惠文公缓缓跪下,连拜三拜,哽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翌日晨起,秦宫大朝。正殿里,两班朝臣齐集朝堂。
惠文公环视众臣,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甘龙跨前一步:“老臣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以推行新法为名,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早有不臣之心,今又趁先君驾崩之时,使刺客谋杀朝廷重臣,谋逆篡上。为正大秦法纪,老臣奏请君上严惩公孙鞅,以安民心!”
公孙贾亦出列奏道:“启奏君上,老太师所奏实为民意。公孙鞅自恃有功于国,骄横日甚,以力服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大秦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车英出列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刺客一事疑点甚多,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商君,图谋复辟旧制,望君上明察!”
惠文公不睬车英,将目光落在公孙贾身上:“公孙爱卿!”
公孙贾出列拜道:“微臣在!”
“公孙鞅一案关系重大,爱卿执掌太庙,就由爱卿主审。望爱卿以事实为重,秉公审理,还天下人一个公正!”
“微臣领旨!”
甘龙、杜挚相视一笑。
车英急了,正欲再奏,景监扯了扯他的衣襟。
这日夜间,怡情殿里,那只鸟笼依然挂在秦孝公的灵柩前面,笼中仍是三只小鸟,但其中一只已跌下架子,倒卧于笼底。
内臣走进,递上公孙贾的奏章。惠文公翻开,上面赫然写道:“经微臣查实,公孙鞅谋逆之罪成立,依律当处车裂之刑,奏请君上!”
惠文公拿起朱笔,在上面缓缓写下“准奏”二字,掷笔于地。
内臣看到笼中的死鸟,小心说道:“君上,小鸟死掉一只!”
惠文公抬头看看鸟笼:“取出去吧。拿冰块镇上,为它做口棺椁!”
内臣领旨,走到笼子边,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鸟。
渭水河滩的刑场上,北风呼啸,大雪飘飞。
监刑台上,公孙贾、甘龙、杜挚等新法宿敌端坐于位,群情激奋。陈轸及列国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毕,行刑官公孙贾喝道:“带逆贼公孙鞅!”
刽子手将公孙鞅带到受刑地点,将其四肢、头颅分别绑缚,接连在驰往不同方向的五辆战车上。公孙鞅双眼微闭,表情甚是平静。
第二通鼓声响起,陈轸要来酒壶,倒满一爵酒,端起来,离开座位,缓缓走到公孙鞅跟前,朗声叫道:“公孙兄!”
公孙鞅睁开眼睛,见是陈轸,淡淡说道:“陈兄!”
陈轸端起酒爵,话中有话:“公孙兄,恐怕您不会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冲着您公孙兄来的!”
公孙鞅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公孙鞅早料到了!”
陈轸吃一惊道:“那——您是否想过,您之所以站在这儿,也是因为在下?”
公孙鞅扑哧一笑:“原来陈兄总是这样高抬自己。”
陈轸一怔:“此话怎解?”
“公孙鞅站在这儿,是公孙鞅自己想站,与陈兄无关。陈兄此来,不过是凑趣而已。”
陈轸爆出一笑:“这么说来,是公孙兄厌恶尘世,活得腻味了?”
“不是活得腻味,而是活个趣味!陈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侧,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没,公孙鞅若再苟活于世,岂非无趣?”
陈轸微微点头:“公孙兄不惜殉死以报知遇之恩,陈轸敬服。不过,死有万种,以公孙兄之智,总不至于选择此种死法吧?”
公孙鞅朗声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轰轰烈烈。试问陈兄,何种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陈轸递上酒爵:“公孙兄豪迈之情,陈轸敬服!请公孙兄满饮此爵,就算在下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鞅接过,尽数倾于地上。
陈轸脸色微变:“公孙兄——”
“人本泥土,复归于泥土。公孙鞅今日归家,权借陈兄这爵美酒,向泥土致谢了。”
陈轸一怔,勉强挤出一笑,朝公孙鞅抱拳说道:“公孙兄,一路保重!”悻悻回到观刑台。
第三通鼓响。
杜挚催道:“公孙大人,鼓声已毕,该行刑了!”
公孙贾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监一马飞至,高叫道:“慢!”
公孙贾阴阴说道:“哦,上大夫也有闲情,来此观赏逆贼受刑吗?”
景监冷冷说道:“公孙大人,景监奉君上之命,特来为商君饯行。”
公孙贾一惊:“君上之命?”
景监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壶御酒:“此为君上金牌令箭,此为君上亲赐御酒,请大人验看!”
公孙贾验过,点头道:“好,就请上大夫送逆贼上路。”
景监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孙鞅面前,伏拜于地,捧酒于头顶:“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为大人饯行来了。”
公孙鞅点头道:“景兄,请转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无法叩谢了。”
“下官一定转奏。”
公孙鞅接过御酒:“另外,你再转呈君上,就说罪臣公孙鞅送他一句: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景监泣拜:“商君——”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想我公孙鞅,一生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个四分五裂之身!老聃曰,‘功遂身退!’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你可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景监泣道:“下官听到了!”
“景兄,鞅走之后,君上若要复查此案,你可推与太傅!”
景监点头。
公孙鞅双手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一摔,对景监微微抱拳:“在下先走一步,景兄保重!”
景监连拜三拜,泣不成声:“商君,一路走好哇!”
景监话音刚落,公孙鞅已是两眼一黑,一个踉跄,栽倒于地,嘴角流出污血。
刽子手急走过来,见公孙鞅倒在地上,拭探鼻孔,已无气息,忙至公孙贾处:“禀报大人,酒中有剧毒,逆贼公孙鞅已经中毒身亡!”
甘龙惊道:“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公孙贾气急败坏,匆匆扔出令箭,吼道:“快,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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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魏惠王从淳于髡处得知孙宾之才在庞涓之上,急使太子申重金礼聘孙宾下山。之后孙宾辅佐庞涓献屯田军垦之策,使魏国军力财力迅速复苏,隐隐有称霸七国之相。
庞涓、孙膑一亮相就建功立业,这让苏秦、张仪也禁不住跃跃欲试,但鬼谷子却以学艺未成为由,刻意挽留二人,授予其纵横捭阖之术。在他心中,翼望二子因势利导,解除战乱,助天下早日实现和平……
敬请期待《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3》。
战国纵横 : 鬼谷子的局. 3 / 寒川子著. — 南京 :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2.7
(读客知识小说文库) ISBN 978-7-5399-5441-7 Ⅰ. ①战… Ⅱ. ①寒… Ⅲ. 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 ①I2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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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邑魏宫的后花园里,毗人领着公子卬沿着一条花径,左拐右转,急急走着。
走了一时,公子卬放慢脚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了,父王召我进宫,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老奴不知,安国君,请!”
公子卬一头雾水,跟毗人又走一时,来到魏惠王消夏的凉亭。亭中灯火通明。毗人顿住步子,小声吩咐:“公子留步,老奴这就禀报陛下!”撩腿走上台阶。
不一会儿,毗人站在亭上朗声宣道:“陛下口谕,宣安国君觐见!”
公子卬缓缓走上台阶,远远看到魏惠王端坐几前,几个宫人侍立于侧,对面几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
一见朱威,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河西之战后,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战,自然也最不愿看到三个人,第一个是龙贾,第二个是公孙衍,第三个是朱威。三人之中,龙贾赋闲在家,公孙衍无非一介落寞士子,让公子卬真正发憷的就是这个朱威。公子卬断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战内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温不火,知进知退,却让他捉摸不透,更让他睡不安稳。早晚见到朱威,公子卬内心深处就起一种莫名的惊惧。
公子卬正自踌躇,陡然瞥见几案上摆有美酒佳肴,远处还有几名乐师,这才长出一口气,趋前几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呵呵笑道:“卬儿免礼,坐吧!”
公子卬谢过,起身坐到朱威旁边为他备下的几前,上面也摆了各色酒肴。
见他落座,魏惠王眉飞色舞地对侍酒道:“给两位爱卿上酒。”
侍酒倒过酒,退到一边。魏惠王端起酒爵,乐不可支道:“两位爱卿,寡人这么晚请你们来此饮酒,是想为一个人饯行。”
公子卬不无惶惑地问:“谁?”
“公孙鞅!”
朱威也是一怔,小声问道:“陛下,微臣听说公孙鞅受诬陷,被关入大狱,难道——”
“不错!”魏惠王点头道,“爱卿请看!”从几案上拿过一封书信。
毗人接过,呈予朱威。
魏惠王笑吟吟地望着朱威:“朱爱卿,你念出声来,让大家都听听!”
朱威朗声念道:“启奏陛下,秦宫大戏总算演完一出,公孙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车裂于渭水河滩。微臣欲在咸阳多住几日,为陛下再演一出好戏,乞请恩准!陈轸叩首。”
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呵呵一笑,点头赞道:“这个陈爱卿,真还有一手,是个能臣呐!”
听到是为公孙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烧,“啪”地将酒爵置于几上,爵中酒全部溅出:“父王,若是为公孙鞅这厮饯行,恕儿臣不饮!”
魏惠王笑道:“卬儿,你为何不喝?”
“此贼出尔反尔,死有余辜,我们为何为他饯行?”
魏惠王对侍酒道:“为安国君斟酒。”
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满。
“安国君,请端起来。”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见他已端起来,只好犹豫地端起酒爵。
魏惠王缓缓说道:“公孙鞅赤心为秦,立下盖世奇功。秦人不加报答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使用极刑戕害忠臣。公孙鞅虽为大魏公敌,但就人才而论,确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两位爱卿,来,满饮此爵,为公孙鞅冤魂饯行!”
三人同饮。
“唉,”朱威长叹一声,“公孙鞅若在九泉之下听到陛下有此公论,不知该作何想?”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他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儿追悔当年自己为何有眼无珠、弃明投暗哩!”
见他说出此等肤浅之论,朱威不好再讲什么,呵呵一笑,别过脸去。
魏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常言道,敌变我变。孝公暴毙,新君登基,旧党东山再起,公孙鞅无端被害,数月之间,秦宫连遭大变,你们说,寡人该当如何应对才是?”
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儿臣奏请起兵伐秦,夺回河西,报仇雪耻!”
魏惠王将头转向朱威:“朱爱卿以为如何?”
“微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秦人眼下正举国丧,我若伐之,秦人反而同仇敌忾,于我不利。”
“爱卿是说,我当静观其变,坐等其乱?”
“陛下圣明!”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合寡人心意。秦孝公磨剑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要学一学他,再忍几时,看看这个毛头小子有何能耐。两位爱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选贤任能。当年寡人错失公孙鞅,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诛杀贤能,寡人则要反其道而行之,用贤任能。”
朱威起身,重重叩道:“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复河西指日可待矣。”
“呵呵呵,”魏惠王心里美极,抬手示意,“朱爱卿请起。”
朱威再拜谢过,起身坐下。
“二位爱卿,”魏惠王逐个看向二人,缓缓说道,“寡人反复思忖,相国之位不能长久虚空。你二人都是寡人亲近之人,寡人要你们细细访查,但得大贤之才,寡人即以此位举国相托。”
“父王,”公子卬不失时机,拱手荐道,“儿臣眼下就有一个合适人选。”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何人?”
“就是陛下方才所赞之能臣,上大夫陈轸。”
“嗯,”魏惠王微微点头,“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
秦宫,御书房里,景监伏首于地。
惠文公拿袖子擦把泪水,缓缓问道:“景爱卿,国父他——走了?”
景监泣不成声:“回——回禀君上,商君饮下御酒,就——就这么走了!”
惠文公再次垂泪:“商君他——他可有交代?”
“商君要微臣转奏君上,‘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你再讲一遍!”惠文公声音发颤。
“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惠文公涕泪交流,喃声说道:“本即农,农即民,民即法,法即秦!听商君之言,哪里像是谋逆之人?”又擦几把泪水,抬头看向景监,“景爱卿!”
“微臣在。”
“不瞒你说,”惠文公声音微颤,“寡人心里一直嘀咕,商君谋逆之事有点蹊跷。方才听你讲述商君临终之言,寡人愈发不安了。照理说,商君若要谋逆,应当谋杀寡人才是,为何却去谋杀公叔?还有那个朱佗,寡人刚刚听说,他到商君身边不足半年,商君对他并不信任。此等大事,以商君为人,该当托付亲信才是,何能轻托呢?景爱卿,寡人问你,会不会有人栽赃于他?”
景监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讲明,跪地叩道:“君上圣明!是否有人栽赃,臣不敢臆测。不过,臣可禀明君上,凡谋逆者,必有私欲。商君是卫人,年已五旬,在秦并无嫡亲。臣素知商君,自入秦之后,十数年如一日,一心只为变法强秦,既未成家,也未立室,更无子嗣家庙。如果谋逆,他为何人而谋?”
“嗯,此言甚是,”惠文公重重点头,“寡人有意重审此案。如果商君真的是受人陷害,寡人绝不轻饶!景爱卿,寡人想将此案交由爱卿核查,可有难处?”
想到商君的临终之言,景监奏道:“谢君上器重!不过,此案涉及世族元老、权贵国戚,微臣身轻言微,恐难复命!”
“那……依爱卿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太傅!”
惠文公思忖良久,看向内臣:“传谕,宣太傅、公子华书房觐见!”
内臣躬身应道:“臣遵旨!”
太师府中,一片喜庆。
偌大的客厅里,甘龙端坐几前,陈轸陪坐。旧党成员,各按职爵坐于两侧,每人面前的几案上摆满美酒佳肴。众嘉宾无不笑逐颜开,把爵畅饮。
酒过三巡,甘龙扫视众人一圈,重重咳嗽一声。
喧闹的大厅立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尽皆投向老太师。
甘龙倒满一爵,递予陈轸,自己也倒一爵,举起来,缓缓说道:“今日我等去除逆贼公孙鞅,上大夫功不可没!诸位大人,老朽提议,先敬上大夫一爵!”
众宾客纷纷举爵,异口同声道:“老秦人敬上大夫一爵!”
陈轸举爵,环视众人:“公孙鞅倒行逆施,上天怒而罚之,陈轸不敢冒功!陈轸建议,我们谨以此爵敬祭上天,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宾客齐声曰善,纷纷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杜挚不无兴奋道:“上大夫此言说到下官心坎上了!想当年,公孙鞅在渭水河边处斩七百贤士、血流成河之时,恐怕不会想到他自己也有今日。这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上天终归是公平的。”
“唉,”公孙贾捋一把胡须,轻叹一声,“可惜的是,五马分尸之时,下官未能听到公孙鞅的惨叫,终是憾事。老太师,下官真不明白,公孙鞅既然罪有应得,君上为何赐他毒酒呢?”
“诸位大人,”甘龙捋一下飘然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老朽以为,这正是君上的圣明之处。君上跟先君不同。先君视民为仇寇,动辄施以酷刑,株连九族。君上则以仁爱为治国根本,此举足以昭示君上的宽厚之心,当是大秦福音啊!”
“老太师所言极是。”杜挚叹服道,“现在想来,君上当年之所以率先反对变法,也是出于爱民之心。”
“是以老朽以为,祸秦之首,不在公孙鞅,而在新法。”
甘龙的话音刚落,陈轸随即点头应和:“老太师言及此处,陈轸也有一语,若是不妥,还望太师和诸位大人海涵。”
甘龙微微拱手:“上大夫但说无妨。”
“若是陈轸没有猜错的话,处死公孙鞅,并非君上远谋。”
“听上大夫语气,”杜挚略一迟疑,“君上远谋,难道是废除新法?”
“杜大人一语中的。”陈轸朝他竖起拇指,“不过,君上眼下也有难处,因为新法是先君孝公的既定国策,君上新立,不好擅自变更啊!”
众人纷纷点头。
“然而,”陈轸话锋一转,“在下以为,此事并非难办。如果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发动朝野臣民一齐上书,共同奏请废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这——情势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个大胆的提议。众宾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师甘龙。
“嗯,”甘龙捋须良久,微微点头,“上大夫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诸位大人,”杜挚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行动起来,发动臣民,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众皆雀跃。
泰和殿里,惠文公的几案上再次码起一堆堆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新法,恢复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
内臣走进:“太傅、国尉、上大夫、公子华求见。”
“让他们进来。”
嬴虔、车英、景监、公子华趋进,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众卿平身。”惠文公指指两边的几案,“请坐。”
几人落座,彼此点下头,嬴虔拱手奏道:“启禀君上,微臣已经查明,公孙鞅谋逆一事不实,为甘龙、杜挚等人栽赃陷害所致。”
“哦?”惠文公故作惊愕,“爱卿可有证据?”
嬴虔朝公子华努一努嘴,公子华拿出朱佗的供词和画押:“此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寻到的悔过书,上有朱佗画押。”
这份悔过书是惠文公亲自审讯之后,公子华让朱佗画押的。惠文公早知端底,但仍旧装模作样地细细审过,拳头击于案上:“大胆奸贼,竟趁寡人新立之际,结成朋党,欺骗寡人,陷害国家栋梁,图谋颠覆先君新法,实乃秦贼!车国尉!”
车英跨前一步:“微臣在!”
惠文公指指堆在案上的奏折:“你将这堆折子拿去,凡是折上署名的,皆是奸贼一党,尽数缉拿归案,押入死牢,听候处置!”
“微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再有,传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即刻进宫!”
“老奴遵旨!”
渭水河滩上,人山人海。“诛杀国贼”“变法强国”“为商君报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车裂公孙鞅的同一个地方,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元老及其株连人员数百人皆被国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场。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英端坐于主位,监斩官嬴虔、景监分坐两侧。秦宫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列席,列国使臣依旧坐在第二排,陈轸赫然其中,不过面色尴尬,气色远没有车裂商鞅那日和悦。
三通鼓毕,车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骑飞至,远远高呼:“君上驾到!”
车英等急忙跪拜于地。
甘龙等色如死灰的脸上,重新现出一丝生机。
惠文公健步下车,走至监斩台。
自登基以后,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面对秦国臣民。台上台下,万众望向惠文公。
万众静寂,万众期待。
“大秦的臣民们,”惠文公在台中站定,挥拳有力,声如洪钟,“今天,上天震怒,诛杀国贼,万民欢呼,举国同庆。寡人也欲借此良机,向国人一诉衷肠!”略顿一下,挥动拳头,“十八年前,卫人公孙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大秦推行新法十余年,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驾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奸贼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贵胄,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钉,肉中刺,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又置国家大利于不顾,暗结他国使臣——”目光扫过监刑台,在陈轸身上略略一顿,“联络戎狄,内外施压,强逼寡人诛杀商君。及至商君遇难,奸党更加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次上奏,欲再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们,你们愿意废除新法、恢复旧制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惠文公朗声说道:“新法乃强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数年心血铸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断送?大秦的臣民们,难道你们愿意走回头路,愿意看着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好!”惠文公再度挥拳,“寡人在此,对商君的英灵起誓,对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万头攒动,万臂齐举,万口齐呼:“君上万岁!新法万岁!诛杀奸贼!为商君报仇!”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只写有“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等面如死灰,绝望的两眼不服地看向甘龙。
“老太师,”杜挚眼中射出恨,“你且听听,我们何时联络戎狄了?”
“唉,”甘龙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为此子是我等一手调教出来的,万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还狠毒三分!”
“是呀!”公孙贾不无沮丧,“此所谓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二位大人,”甘龙睁开眼睛,“想必你们还记得那几只黄鸟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过来。此子远胜其父,不动声色,一石三鸟啊!”
“一石三鸟?”公孙贾惊问,“太师是说,您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是的,”甘龙应道,“跟那公孙鞅一样,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笼中之鸟。”
公孙贾怔了一时,抬头又问:“请问太师,另外一只鸟呢?难道是……下官?”
甘龙苦笑一声:“公孙大人,你高估自己了。”
“那——”公孙贾的眼睛扫向台上,“他是谁呢?”
甘龙没有回答,却朝台上努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要为老朽送行来了。”
公孙贾抬眼望去,果见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点头。不一会儿,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着酒坛,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嬴虔径直走到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的甘龙面前,倒满一爵,双手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您饯行来了。”
甘龙缓缓说道:“老朽谢过太傅。”张口,一气饮完。
“老太师,”嬴虔略顿一下,“您有什么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
甘龙望向刑场,望着与自己一道受刑的几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十几个孙子和几房妻妾,惨然说道:“老朽一门全在这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过,老朽倒有一句话说予太傅。”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嬴虔点头。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太师多虑了。”嬴虔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分别让他们喝过,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
望着他的背影,公孙贾惊道:“太师,您是说,第三只小鸟,会是太傅?”
甘龙却不作答,缓缓闭上眼去。
“这不可能!”公孙贾急辨,“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唉,”甘龙长叹一声,“能与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
甘龙的话音刚落,鼓声再起,车英大手一挥,掷下令箭:“时辰已到,斩立决!”
一排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走至甘龙等身后,在更加紧密的鼓点声中挥刀砍下。
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静,耳中一直鸣响着甘龙临终前的那句话:“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说实话,自嬴驷旨令他重审商君一案开始,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势力。有他们几人在朝,君上必会有所顾忌,也必放不开手脚。此前他一直觉得嬴驷不操心国事,现在看来,是他错看了。
嬴虔在厅中闷坐许久,心中灵光一闪,驱车径去景监府中。
嬴虔口头变法,心却念及旧党,因而一直是公孙鞅对头,素不与景监等新党联络。此番光临,又是深夜,景监大是惊异,略想一下,换过官服,迎出府门,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嬴虔却是一身便装,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气。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
“太傅大人是贵客,下官请还请不到呢。大人请!”
二人进厅,分宾主坐了。仆女上过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监开门见山:“太傅大人百务缠身,此番光临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
“嬴虔想让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
“商君之事与太傅无关,太傅不必自责。”
“唉,”嬴虔长叹一声,“嬴虔是粗人,未问青红皂白,竟是听信甘龙等人。幸亏君上圣明,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啊!”
“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说到这儿,嬴虔更是惭愧。嬴虔此来,就是想问一事。”
“太傅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听说,君上要嬴虔重审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惊,“商君怎么说?”
“商君临终之际,下官前去饯行,商君对下官说,如果君上重审此案,可让太傅去审。”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还说什么没?”
“商君还说,‘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顷,重重点头,抬头又问:“请问上大夫,今后可有打算?”
“唉,”景监长叹一声,“还能有何打算?下官年过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车将军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请君上告老还乡,找个地方养养鸟、种种花什么的,寻个乐子,也算是打发残年吧!”
嬴虔赶忙拱手:“养鸟种花也是嬴虔所爱。两位若是不计前嫌,可否与嬴虔同乐?”
景监拱手还过一揖:“能与太傅大人同乐,是下官的福分。”
“好好好!”嬴虔连声说道,“你转告车将军一声,我们这就说定了!”
咸阳东郊的驿道上,司马错引领随从纵马疾驰,远远望见前面还有一队人马,看旗号猜知是从商郡星夜赶回的樗里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马错揖礼道:“樗里兄,没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樗里疾拱手还礼,“司马将军,你在河西,怎么跑这儿来了?”
“君上急召末将进宫,不知所为何事?樗里兄呢?”
“在下也是。”
“听说君上在渭水河边宰了甘龙那帮狗崽子,共是二十余家,数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将也在,非亲手砍下几颗狗头不可!”
“唉,”樗里疾仰天叹道,“君上圣明,商君在天之灵,也算有个告慰了!”
二人合为一处,驶进城门,直朝宫中赶去。
这日是小朝,上朝的只有十来个朝臣,皆是禀事的。惠文公将众臣奏议一一回过,见无人言语,正欲散朝,景监看一眼车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君上,”景监双手呈上辞职奏折,“微臣年事渐高,体弱多病,本欲为君上鞠躬尽瘁,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误朝廷大事。微臣请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乞求君上恩准!”
众臣面面相觑,尚未回过味来,车英也跨前一步,跟着呈上奏折:“微臣也请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求君上恩准!”
惠文公略一沉思,点头允道:“准允两位爱卿所奏!”转对内臣,“拟旨,两位爱卿忠君爱民,维护新法,劳苦功高,各赏黄金五百,丝帛五十匹,隶农百户,府宅一座。”
车英、景监跪下叩道:“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二人刚谢过恩,嬴虔亦跨出一步:“君上,微臣有奏。”
“公叔请讲!”
嬴虔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微臣所奏,尽在折中,请君上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折子,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看过奏折,朝众臣道:“诸位爱卿,若无奏事,散朝!”
众臣相继散去。
嬴虔心中惶惑,正欲离去,惠文公道:“公叔留步!”
嬴虔停住脚步。
“请公叔书房叙话!”惠文公头前走去。
嬴虔跟随惠文公来到御书房,分宾主坐了。
“公叔,”惠文公拱手,“您真的也想告老还乡?”
“回君上的话,公叔仅比君兄年少三岁。君兄在时,公叔尚无感觉。君兄一走,公叔一下子感觉老了。公叔是真的老了。这几日来,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眼圈竟是红了。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公叔心事,驷儿知道。公叔不是老了,公叔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部移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君上,”嬴虔对面跪下,“公叔以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啊!”
“谢公叔夸奖!”惠文公直视嬴虔,“公叔掌管粮草,乃国之重事。公叔定要卸任,敢问公叔,何人可任此职?”
“甘茂。”
“甘茂?”惠文公长吸一口气,“驷儿好像记得此人曾经在众卿面前顶撞过公叔,让公叔下不来台。”
“君上所问是何人可任此职,非何人顶撞过老臣。”
“是的。”惠文公重重点头,“再问公叔,商君临终之时,向驷儿推举樗里疾、司马错,依公叔之见,此二人如何?”
“商君荐举之人,君上只管起用。”
话音落处,内臣趋进:“启禀君上,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殿外候旨!”
“神了,”惠文公起身,呵呵笑道,“寡人一提他们,他们就全来了。”转向内臣,“宣二人觐见!”
三日后大朝,惠文公连颁几道诏书,准允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辞官归隐、告老还乡,同时任命樗里疾为上大夫,接管景监的政务,司马错为国尉,接管车英的军务,陇西郡守甘茂为右更,接管嬴虔的财务。
接后几日,惠文公将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长以上官员来了个大换血,或升或降,或调动或移防,几乎无一例外地整肃一遍。
惠文公在做这一切时一气呵成,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草率行事,无论从哪一个环节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预谋的。此举显然是在告诉所有官员,他们的生杀荣辱全都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这样,在秦孝公驾崩后不到三个月,惠文公左右开弓,连出杀手,环环相扣,除商君,铲旧党,更换朝臣,看得列国眼花缭乱。
经过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大开大合,惠文公将先君孝公驾崩后的混乱朝局整治一新,完全掌控了秦国的内外朝政。
然而,惠文公并没有高枕无忧,而是静静地坐在几案前,从内心深处感到某种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他深深意识到,他虽然万事俱备,但仍旧缺个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国该向何处去,又该如何去,而他却是一无所有。樗里疾、司马错、甘茂之辈,虽说忠勇可嘉,才华也有,却都是做具体事的,哪一个也不能像商君那样高瞻远瞩把握国政,更不用说力挽狂澜了。
与商君相比,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在一个层面上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公孙衍。
然而,惠文公眼下顾不上此人,因为他还有一件更为急迫的大事。
这件事就是,秦国该向何处去?秦国犹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时,掌舵的船长突然倒下,跟着船长离去的还有一系列老水手,他们中有观星的,有观海图的,有摇桨的,有扬帆的,有抛锚的。此时的海面上,到处都是风浪,到处都是暗礁,他这位新的船长、新的舵手费尽心机,总算使船稳定下来。眼下,全体船工上下一心,万象更新,但作为船长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识到,船中不缺摇桨的,不缺扬帆的,缺的是观星的和观海图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图,定不下东南西北,这艘巨船就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何时起风浪,何处有暗礁。
惠文公陡然想起公孙鞅狱中之言,沉思有顷,召来司马错和樗里疾,君臣三人径投终南山里。
司马错原来的兵营就在寒泉附近,加上前次又随公孙鞅来过,因而是熟门熟路。在他的引领下,君臣三人走出兵营,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行至通往寒泉的山口。走不多时,惠文公、樗里疾、司马错赫然望见道旁站立一人。
见三人走近,此人二话不说,深深一揖:“在下贾舍人奉先生之命,在此恭迎三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惊,目视樗里疾,再视司马错,二人皆是震惊。三人此来,事先并无通报,寒泉子却已预知,若非得道之人,岂有此等功力?
司马错早先见过贾舍人,赶忙还礼道:“有劳贾先生!”
贾舍人伸手道:“三位大人,请!”
司马错应道:“贾先生,请!”
贾舍人头前引路,四人沿山路走至草舍前面,寒泉子早已迎出,见到惠文公,揖道:“君上驾临寒舍,寒泉子有失远迎,特此谢罪!”
惠文公又是一惊,还一礼道:“先生如何知道嬴驷是君上?”
“老朽远观紫气北来,更有祥云笼罩,是以知道。”
“先生真是神人!”
寒泉子引领他们走至草堂,在堂中分宾主坐下,两位道童沏好茶水,退于两侧。
寒泉子指着茶水:“君上,两位大人,请用茶。”
惠文公品一口:“真是好茶呀!”
寒泉子笑道:“此茶摘自终南山寒泉之畔,现有茶树八棵,均为先师关尹子亲手栽种,饮之清香圆润,自非一般茶品可比。”
“难怪此地清幽祥瑞,原是圣地。圣地圣茶,嬴驷可否带回一些日日品尝呢?”
“君上贵为一国之尊,自可日日品尝。只是——此茶因非寻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冲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络绎取之。”
“若是此说,也就罢了。只为一时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无论多么清香圆润,嬴驷都将无法下咽。”
“君上有此爱民之心,实为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嬴驷愧不敢当。不瞒先生,嬴驷此来,是有俗事相扰。”
寒泉子似已猜出惠文公要说什么,当下说道:“君上可否随寒泉子另室说话?”
惠文公点头。
寒泉子起身引路,二人行至一个书斋,分宾主坐下。童子进来,再次摆好茶具,掩门退出。
寒泉子抱拳道:“君上有话请讲!”
惠文公抱拳应道:“先君早逝,嬴驷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狭,秦民粗俗,国无积蓄,民生多艰,又逢天下纷乱,列国互争,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嬴驷稚嫩浅薄,羽毛未丰,每每思之,夜不成寐。今日特来拜谒圣地,恳请大师教诲!”
“君上不必过谦。”寒泉子拱手回礼,“依老朽观之,君上处事果断,有条有理,数月之内,使秦大合大开,万象更新。此等魄力,绝非平庸之君所能为之。老朽恭贺君上了!”
“万事难逃先生慧眼,嬴驷叹服!”
“君上驾临寒泉,是否与大良造有关?”
“正是。商君在日,嬴驷求问秦国前路,商君说,嬴驷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问先生。嬴驷不请自来,有扰先生清静,实属唐突。”
“敢问君上欲知何事?”
惠文公不假思索:“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实分,终将走向明分实合。至于合于谁家,当为天机,老朽不便妄言。不过,就眼下而言,一切正如君上所见,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不过七家。燕弱而偏安,赵悍而不化,魏、韩夹于大国之中,难以自保,可成大业者,唯齐、楚、秦三国。”
惠文公眼睛大睁:“请大师详解!”
“楚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
惠文公沉思有顷,小声说道:“百年以来,秦人一直以魏为敌,如此看来,似是小了。”
“君上所言,皆成过去。”寒泉子应道,“今日之魏,东西分割为二,中无连接,此为封国大忌。这且不说,魏国更居中原腹地,四邻皆敌,三强环伺,势必成为案上鱼肉,如何能成大事?”
“先生所言甚是。请问先生,嬴驷当以何策应对齐、楚?”
“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强图。此所谓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当以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嬴驷所虑,正在于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时,有公孙鞅辅佐,智、力兼具。而今商君殉国,嬴驷唯有蛮力,苦无英才啊!”
“英才是时势造出来的。天下大势走到这儿,自有英才应运而出。依老朽之见,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识别英才的慧眼。”
“先生之言,如开茅塞。嬴驷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君上但讲无妨!”
“先生慧眼千里,嬴驷不胜叹服。嬴驷不才,欲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先生教诲,不知先生肯屈尊否?”
“老朽谢君上器重。只是老朽久居山林,不习驱驰,还望君上见谅!”
惠文公怔了:“这——”
寒泉子微微笑道:“君上勿忧。老朽有一小徒竹远,字修长,跟随老朽多年,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也能够识人。老朽可使修长下山,或可助君上一臂之力。”
惠文公揖礼:“嬴驷谢先生相助!”
寒泉子回以一揖:“老朽不过顺天应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谢!”朝外叫道,“修长!”
一个中年人应声走进,叩道:“修长叩见先生。”
“你与舍人这就跟从君上下山,一切听命于君上。”
竹远再拜:“弟子谨听先生。”转向秦公,叩首,“草民竹远叩见君上。”
惠文公揖礼道:“竹先生请起。世俗庸碌,嬴驷有劳竹先生了。”
“草民愿听君上差遣。”
惠文公起身,朝寒泉子揖礼:“多谢先生了!嬴驷告辞!”
寒泉子起身还礼:“老朽恭送君上。”
寒泉一行,令惠文公眼界大开。寒泉先生所言,也与先君梦中所示契合。回到咸阳的当日,惠文公独自一人来到怡情殿,从密室中取出那只石匣子,目不转睛地凝视上面的铭文:“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说实在的,从内心深处讲,惠文公不止一次怀疑过这只石匣的真伪,认为是先君事先埋起来的。今日看来,这种怀疑不仅可笑,且也是对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将石匣子恭敬地摆好,燃过香烛,对石匣子连拜数拜,面匣而坐,陷入深思。惠文公的耳边再次响起先君孝公的声音:“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属。此非我愿,实为天意。”
孝公的声音刚刚淡去,寒泉子的声音又强起来:“楚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急图……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惠文公沉思许久,慢慢收起匣子,复藏于密室,返身回到御书房,站在列国形势图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由烙铁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势标记。
看有一时,惠文公的眉头微微皱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内臣走进:“君上,上大夫求见!”
“宣。”
不一会儿,樗里疾走进,叩拜道:“启禀君上,西戎进献宝马二十匹,义渠进献宝马三十匹,皆至马场。”
惠文公一向爱马,闻有宝马来,不无惊喜道:“走,陪寡人看看去!”
二人兴冲冲地走至宫门,惠文公停下步子,转对内臣:“你去一趟驿馆,请竹先生、贾先生也去一趟马场。”
“臣领旨!”
惠文公等兴师动众地赶到马场时,内臣已与竹远、贾舍人等在那儿等候了。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一行几人缓步走过排排马厩。见有人来,这些战马无不蹬蹄喷鼻,兴奋异常。
惠文公甚是满意,指着它们笑对竹远道:“竹先生,你看它们如何?”
竹远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匹匹都是良马。”
惠文公似吃一惊:“难道没有一匹堪称宝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这个‘宝’字了。”
“请先生详解!”
“君上若以驾车游乐、骑射田猎为宝,则它们匹匹可称宝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驰骋天下为宝,它们只配称为良马。”
惠文公沉思有顷,朝竹远深深一揖:“竹先生,说得好哇!不瞒先生,寡人请先生来此观马,等的就是先生这一句话。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马力不济,难以图远。寡人为求日行千里之马,夜不成寐。此番进山,请到二位先生,实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有二位伯乐在侧,寡人复何忧哉!”
竹远还礼道:“君上如此厚望,草民实不敢当!”
“竹先生不必客套。寡人求马之心甚切,今召先生来,是想请教先生,寡人如何方能觅到千里良驹?”
“求马之途,无外乎两条。一是劳师动众,遍访天下,二是修好马厩,备足草场,使马无拘束之感,有驰骋之所,坐等千里马上门。”
“竹先生之言甚是。您看这样如何,寡人这就诏告天下,列国士子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负。凡来秦士子,寡人必虚位以待,量才聘用。寡人另将列国驿馆辟出一部分,扩建为士子一条街,多设馆驿,专门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有此诚意,天下宝马必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马,而是千里马。至于能否求得,就要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君上求贤若渴,修长敢不效力?”
正在此时,一骑飞至,公子华翻身下马,叩于地上:“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平身。”
“谢君上!”公子华起身,欲言又止。
“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禀报君上,魏使陈轸回国去了。”
“陈轸?此人早该回去了。”
“君上所言甚是,只是陈轸此番回去,走得却是匆忙,似有急事。”
“哦?”惠文公怔了下,“知道所为何事吗?”
公子华摇头:“昨晚人定时分,有人交予陈轸一封密信。陈轸看过,当即叫人备车,星夜启程走了。微臣在想,定是魏国发生大事,不然的话,陈轸不会如此急切。”
“樗里爱卿,”惠文公思忖有顷,转对樗里疾道,“此番先君驾崩,寡人新立,魏王不计前嫌,特遣上大夫陈轸问聘,寡人甚为感怀。有来无往非礼也,爱卿可代寡人出使魏国,一是答谢魏王厚情,二是向魏王转达寡人问候,就说寡人愿与魏王尽释前嫌,缔结睦邻盟约,互通关贸,惠泽两国。”
“微臣遵旨!”
“樗里爱卿,此行还有一个使命,你可知道?”
“劝说公孙衍前来秦国。”
惠文公连连摇头:“劝字不妥,是请。记住,明请不行,暗请;软请不行,硬请。总而言之,你只能有一个结果——不可让他待在魏国,为魏所用!”
“微臣遵旨!”
“还有,这个陈轸是个人物,若有机会的话,可以助他做魏国相国。”
樗里疾似乎没听明白:“君上是说,助陈轸做魏国相国?”
“是的。”惠文公点下头,转对公子华,“小华,你也去,随上大夫见见世面。”
公子华拱手道:“臣弟遵旨!”
安邑城外的官道上,陈轸一行数辆马车正在朝安邑疾驰。正行之间,车队突然停顿,前面一阵混乱。
陈轸从车中探出头来,大声责问:“怎么回事?”
随行军尉回马过来:“回禀大人,几辆牛车挡在前面,不肯让路。”
陈轸不无气闷地跳下车子,跟着军尉直走过去,果见几辆牛车不紧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间,将路堵得死死的。几个军卒已经走到最前面一辆牛车上,扯住一头黄牛。另一军卒正与赶车的纠缠。陈轸放眼看去,那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瘦长个头,书生气十足,手中拿着一册竹简,显然对那个纠缠他的兵士不屑一顾。
几辆牛车既旧且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每辆车上套着一头黄牛,走在最前面的是头老犍牛,脖子上挂着个铃铛,牛头一摆,叮当作响。除第一辆车上的这位中年男子外,其他牛车上并无御手。
军尉走上前去,大声呵斥:“你是何人,竟然在此挡道?”
中年男子瞥他一眼,慢腾腾道:“你这人好生无理!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谈何挡道?”
“咦,”军尉来劲了,“好生无理的是你!你的牛车走在前面,占住大道中间,不是挡道又是什么?”
“谬矣,谬矣!”中年男子连连摇头,“好生无理的是你!我的牛车在先,你的马车在后。我的牛车走在前面,你的马车走在后面。我的牛车在向前走,你的马车也在向前走,为何能说我的牛车挡道了呢?”
军尉被这个中年男子的这番话搅晕头了,愣怔半天,方才转过弯来,学着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的样子较起真来,晃着脑袋道:“你——这么说吧,我们的马车跑得快,你的牛车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车挡在跑得快的马车前面,跑得快的马车无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车就叫挡道,懂吗你?”
“谬矣,谬矣!”中年男子连连晃动脑袋,大声叫道,“飞鸟不动,飞矢不行,何况是牛车马车?”
“什么飞鸟不动?”军尉火起了,“今儿老子偏就叫你动!来人,将他的牛车掀到路边去!”
几个士兵冲上前去,眼看就要朝路边掀车,中年男子大叫起来:“什么礼仪之邦?你们魏人简直就是一群强盗!”
眼见众人就要动手,陈轸重重咳嗽一声,走到男子跟前,冲他们略略摆手。
众兵士停住。
陈轸将中年汉子打量半晌,缓缓问道:“先生可是宋国的惠子?”
“子不敢当,”惠施也瞄他一眼,“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陈轸抱拳揖礼:“魏人陈轸多有冒犯!”
惠施坐在牛车上,抱拳还礼:“惠施见过上大夫。”
陈轸不无抱歉道:“在下因有急事欲回安邑,下人赶路心切,惊扰了惠子车驾,望惠子海涵!”
“呵呵呵,”惠施朗声笑道,“听上大夫口气,是想走在惠施前面喽!”
陈轸再次揖礼:“有劳惠子相让!”
“相让不难,”惠施摇头晃脑,“只要上大夫与在下切磋几个命题即可。”
“久闻惠子学富五车,善辩名实,在下早欲讨教,只是今日事急,您看——”
“呵呵呵,”惠施脑袋又是一晃,笑出几声,“在下只听说过心急,不曾听说过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从忙中起哟!”
陈轸怔了下,只得硬起头皮:“惠子有何命题,在下讨教。”
“惠施以为,”惠施摇头晃脑,“天与地同尊同卑,山与泽同高同低。”
“这……”陈轸思索半晌,“于理不合呀!”
“惠施以为,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陈轸挠头,口中自言自语:“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惠施以为——”
“什么乱七八糟的,”惠施尚未说完,陈轸早已火冒三丈,变过脸色,大声呵斥,“简直是个疯子!”转对军尉,“来人,把他的破车掀到一边去!”
话音落处,陈轸怒气冲冲地走向自己的轺车,钻入车里。
众兵士不由分说,将惠施的几辆牛车连拉带拖,强行拖到路边,腾出道路,大队车马急驰而过。
“陈轸,”惠施站在路边,望着远去的尘土,嘴角现出一丝冷蔑,摇头道,“只怕你欲速不达!”弯腰捡起几捆掉落于地的书简,再次摇头,“就凭你这点才气,又是这般惶急,安能成就大事?”
陈轸甩掉惠施,风尘仆仆地驶入安邑,急急匆匆地赶回府中。
听到车马声响,戚光小跑迎出,叩道:“主公,可把您盼回来了!”
陈轸急问:“怎么回事?”
戚光起身,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真的?”陈轸又惊又喜。
“千真万确!”戚光不无兴奋道,“是安国君亲口说的!安国君说,陛下征询相国人选,安国君趁机举荐主公,陛下吐出金口,‘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小人估摸,这一次,主公是十拿九稳了!”
“快备厚礼,去安国君府!”
陈轸顾不上旅途劳顿,与戚光径投安国君府。
听闻上大夫光临,公子卬的家宰匆忙迎出,看到戚光正在指挥几个下人扛抬礼箱,笑眯眯地朝陈轸揖一大礼,眼角瞥向箱子:“上大夫,此是何物?”
陈轸还过一揖,笑道:“这是在下从秦国带回来的一点土产,特意孝敬安国君。”
家宰再次揖过:“上大夫处处想着我家主公,真是难得!”伸手礼让,“上大夫,请!”
二人走进客厅,家宰安顿陈轸坐了,拿出来茶具,亲自沏过茶,摆于几上。
陈轸抬眼问道:“安国君不在府中?”
“回上大夫的话,主公陪陛下钓鱼去了。”
“钓鱼?几时去的?”
“怕有两个时辰了。上大夫若有急事,可到翠山寻他。”
“不急,不急,”陈轸略怔一下,呵呵笑道,“在下只在此处恭候就是。听说家老棋艺高超,在下能否讨教一局?”
“呵呵呵,”家宰亦以一笑作陪,“上大夫既有雅兴,在下敢不从命?”从几案下面摸出棋具,将装有黑子的木盒递予陈轸,“上大夫,请!”
翠山位于安邑北郊,说是山,实为一连串的丘壑,最高处不过几十丈。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从中穿过,流过安邑城东,东拐后流入大清河,在孟津附近汇进河水。此处树木茂密,鸟兽甚多,早在文侯时期,就被辟为宫用猎苑。
翠山之中有个小石潭,约十数丈见方,深不可测,潭水清澈,成碧绿色。潭中鱼虾颇多,是御用钓场。绕潭修有许多凉亭,专供君上、公子等达官贵人垂钓之用。
这日午时,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钓竿,埋头垂钓。朱威的浮漂动也不动,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却在不停抖动。
公子卬心头大喜,连连起钩,钩上的却是一条又一条寸长小鱼。魏惠王眼中虽馋,却迟迟没有起钩。
公子卬急道:“父王,已经咬上了,快点起钩!”
魏惠王白他一眼,不为所动。公子卬扭头再看朱威的浮漂,也在摆动,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钩了!”
朱威应道:“回公子,不过一条小鱼而已。”
公子卬听得刺耳,脸色一沉,将安好鱼饵的钩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强力拽走,魏惠王瞧得准了,猛然抖钩,果然钓上一条近尺长的鲤鱼。
公子卬扔下鱼竿,拱手致贺:“儿臣恭贺父王钓到大鱼!”
魏惠王乐呵呵地将鲤鱼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换好饵食,甩钩入潭,转向公子卬,教训他道:“卬儿,晓得不,这才是钓鱼。”
“儿臣谨记在心!”
惠王的钓竿刚甩下去,浮漂又见异动。魏惠王再次起钩,又钓一条鲤鱼。惠王再甩钩,浮漂再动,惠王再钓一条鲤鱼。
惠王连钓三条尺来长的鲤鱼,喜不自禁,不无得意地将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动,朱威却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闭,纹丝不动。
惠王急了:“朱爱卿,有大鱼咬钩了!”
“回禀陛下,”朱威伸出另一只手,做个叩首的动作,“不过一条鲤鱼而已。”
惠王听得真切,回视自己桶中的三条鲤鱼,沉思不语。
“哟嗬,”公子卬不无讥讽道,“朱司徒难道欲钓北冥之鲲吗?”
“回安国君的话,”朱威沉声应道,“朱威只敢钓鱼,不敢钓鲲。”
“请问司徒大人,何人可以钓鲲?”
“北冥之鲲,当由圣人钓之。此潭之鲲,当由陛下钓之。”
惠王心中一动,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顷,转问朱威:“朱爱卿,寡人欲钓此鲲,该如何放钩才是?”
“回禀陛下,”朱威话中有话,“鲲藏于渊,鱼浮于表。陛下欲钓此鲲,不妨将钩下得深些。”
“爱卿所言甚是。”惠王重重点头,收起鱼钩,将浮漂上移数尺,换上一块特大的鱼饵,用力甩入潭水深处。
就在此时,毗人走到。
惠王眼角瞥到:“人呢?”
“回陛下,”毗人小声禀道,“老奴去晚一步,殿下已经换过衣服,出宫去了。”
“出宫?”惠王眉头微皱,“他出宫干什么?”
“老奴不知。”
惠王沉思有顷:“去,传他速来!”
“老奴遵旨!”
安邑东市,惠施的牛车慢慢驰来,在闹猛处停下。
惠施不慌不忙地跳下车子,将几辆牛车分别扎好,将几头牛解下来,拴在车辕头上,又在每一头牛前放了一筐干草。之后,惠施从车上取出一块木板,拿出铁钉和锤子,将木板钉在砖墙上。
木板上面,是他亲手书写的“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深千里,无厚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皆同皆异
六、宇宙无穷亦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惠施拍拍手,满意地盯视木板一眼,走到木板下,背靠墙壁,席地而坐,眼睑微微闭合。
在这闹市区,惠施的怪异行为,尤其是那块木牌子,很快引来一大群观众,七嘴八舌地议论不止,不时发出哄笑声。
有人终于耐不住了,指着木牌,大声问道:“诸位,诸位,这句‘今日适越而昔来’,说的是啥?”
有人应道:“告诉你吧,说的是,今日你刚刚到达越国,可在昨天,你已经从越国回来了。”
前者惊道:“这不是瞎说吗?”
观众再次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
“你们看,‘连环可解’。谁有连环,拿来让他解解看。”
“快看哪,‘万物皆同皆异’!要是万物都是一样的,岂不是没有长短粗细、高矮胖瘦了吗?”
“照他这么说,鸡就不是鸡,是狗;马也不是马,是牛。真是可笑!”
“唉,此人死读书,这是读出毛病来了。”
……
惠子依旧是双目微闭,端坐不动。
人群中,羽扇纶巾、一身富家少爷打扮的太子申两眼盯住木牌上的黑字,陷入深思。有顷,太子申抱拳揖道:“这位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的眼睛并未完全闭上,因而早已看到此人,见他发问,并不回礼,依然纹丝不动,声音却是中气甚足:“客官请讲!”
“嗨,大家快看,这个怪人开口说话了!”人群中有人大声嚷道。
更多观众围拢上来。
太子申再揖:“先生的观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朗声应道:“天地万物,有立自有破;观物十事,有观自有解。”
“请问先生,”太子申道,“何为‘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惠施应道:“万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顷,再次问道:“‘其深千里,无厚’,又作何解?”
“万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与地卑,山与泽同’呢?”
“万物皆同,何论高低?”
惠施皆以同一理由回答所有提回,听得太子申如堕雾中,憋得脸色通红:“那——请问先生,您又是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惠施依旧答道:“万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深思良久,再次拱手问道:“先生又是如何理解‘万物皆同’呢?”
“至大无外,千里无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时,万物有何异哉?”
太子申愈加茫然:“先生这样颠来倒去,互为问答,晚生愚笨,当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惠施慢慢睁开眼睛:“这位士子,变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饶舌也。”
“惠施?”太子申打个惊愣,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国的惠子?”
惠施这也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正欲再说,一人挤过来,在他耳畔低语数句。
太子申略怔一下,转身朝惠施拱下手道:“先生,晚生有事,先行一步,他日再来讨教。”
话音落处,太子申随从来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不远处的一辆轺车。
惠施收回目光,再次闭目。
小石潭边,魏惠王眼睛大睁,一眨不眨地盯在碧绿潭水中的浮漂上。浮漂静静地浮在水面,随微波起伏。
魏惠王似乎等得急了,扭头问朱威道:“朱爱卿,此水别是无鲲吧!”
“回禀陛下,”朱威沉声应道,“钓鲲非同钓鱼。鱼见饵上钩,鲲视情上钩。陛下欲钓此鲲,此鲲亦在观望陛下。”
“依爱卿看来,”魏惠王这也明白了朱威的深意,“此鲲在观望寡人什么呢?”
“观望陛下之情。若是陛下真情求鲲,诚意用鲲,此鲲必至。若是陛下只求小鱼小虾,或为一时猎奇,此鲲或将游向他处。”
“如果真有此鲲,”惠王沉思有顷,郑重说道,“寡人就以相国之位相托,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果能如此,此鲲必至。”
听到相国二字,公子卬总算明白过来,脸色一沉:“请问司徒,此鲲究竟是何人,明说出来就是,不要在此绕来弯去,净打哑谜。”
“是啊,”惠王盯住朱威,“朱爱卿,此地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朱威放下鱼竿,叩拜于地:“陛下诚意相求,微臣就斗胆放言了。微臣以为,此鲲就是公孙衍。”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声长笑几声,“司徒大人鲲来鲲去,我道是何大贤,原来又是此人!”
朱威重叩于地:“陛下——”
“朱爱卿,”惠王放下鱼竿,缓缓站起身子,“若是此鲲,就留待他日再钓吧!”
惠王转身走没几步,迎头碰到毗人领着太子申疾步走来。
见惠王面色不悦,太子申慌忙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惠王沉脸问道:“听说你出宫去了?”
太子申忐忑应道:“回禀父王,儿臣东市去了。”
“东市?”惠王斜他一眼,“所为何事?”
“儿臣并无他事,随便逛逛而已。”
“随便逛逛?”魏惠王气从中来,虎起面孔大声呵责,“自河西陷落之后,寡人日夜忧思国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内重振大魏雄风,收复失地。可你呢?看看你自己,身为太子,却是一无用心,四处浪荡!”
“儿臣知罪!”
惠王盯他一眼,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太子申无端遭此呵斥,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儿。
钓鱼台上,看到惠王走远,公子卬这也站起身子,斜盯朱威一眼,将鱼竿“啪”地摔在亭子上,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赶紧驱车驶回,在老家宰陪同下走进府中,远远望见当院跪着一人。
公子卬扫一眼家宰:“跪者何人?”
“回禀主公,是陈大人,他在此地跪迎多时了。”
公子卬急跨大步赶去,边走边叫:“上大夫,你这是为何?”
陈轸行再拜大礼,朗声说道:“安国君提携大恩,下官万死不足以报!”
公子卬扶起陈轸:“上大夫快快请起!”携手走进客厅,“上大夫几时从秦国回来的?”
“下官刚刚回来,这不,回到府上,屁股尚未坐稳,就奔上将军府上来了。”
两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唉,”公子卬眼望陈轸,长叹一声,“你来得正好,本公子正欲寻你呢!”
陈轸心里一颤:“怎么,出变故了?”
“就差一点儿。”
“请上将军明示。”
“方才与父王在石潭钓鱼,若不是本公子在场,相国之位只怕已是公孙衍的了。”
陈轸惊得呆了。
公孙衍的老宅里,公孙衍正在伏案疾书,案上案下摆放着一堆堆的竹简。
朱威进来,神色沮丧地坐在他对面。闷坐一会儿,朱威随手拿过一卷:“公孙兄,这些全是你写的?”
“是呀,”公孙衍指着一堆堆竹简,“《兴魏十策》,就差这一策了。”
“兴魏十策!”朱威急急翻阅。
“你都看到了,”论及天下,公孙衍颇是兴奋,“方今天下形势万变,列国奇招频出,朝令夕改,唯有魏国因循守旧,依然在沿用数十年前文侯所订规制,早已不合时宜,流弊甚多。近段时间在下心血忽至,日日参研列国成法,针对魏国时弊,拟就这册《兴魏十策》,恳请朱兄斧正!”
“斧什么正?”朱威急站起来,“快,快把竹简捆起来,全都给我。”
“给你?”公孙衍一怔,“你要它们做什么?”
“拿它们去见陛下。在下要让陛下看看,他陈轸在忙活什么?公孙兄你又在忙活什么?”
“朱兄,”公孙衍略怔一下,“听你口气,又向陛下推荐在下了?”
朱威点头。
公孙衍呆怔有顷,慢慢伸出手来,从朱威手中拿回竹简,长叹一声:“唉,这些竹片,还是留在此地吧!”
“公孙兄,”朱威急道,“眼下正是关键时刻,万不可泄气!”
“朱兄呀,”公孙衍摇头,“不是泄气不泄气的事。我早说过,我们这个陛下,如果走不到山穷水尽,他是醒不过来的。”
“陛下那里走不通,在下可以去找殿下。”
“我说朱兄,”公孙衍冷蔑一笑,目光直射朱威,“在下劝你莫费力气了。安邑城中谁人不知殿下?若是谈论风花雪月、琴棋诗画、天南地北,殿下可以口若悬河。若是谈论国事,只怕说不过三句。”
“公孙兄,”朱威辩道,“殿下再不济,也是殿下。陛下年逾五旬,虽说依旧身强体壮,可毕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孝公突然驾崩,陛下或有感触。今日钓鱼,殿下未至,陛下极是不悦,使内宰四处寻他。可以看出,陛下是在有意栽培殿下,让他走到正路上来。”
公孙衍显然无法抵御此话,略一沉思,抬头问道:“讲吧,朱兄意欲何为?”
“在下欲将《兴魏十策》呈送殿下,看看殿下是何说辞。”
公孙衍略想一下,从正在写的竹简里随意抽出一片:“就给他这片吧。”
朱威一怔:“就这一片?”
公孙衍嘿然一笑:“要是他看得懂,有此一片也就够了;要是他看不懂,纵使给他一捆,也是无用。”
太阳西下,夜幕降临,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
安邑东市里,惠施收拾牛车,正要寻个地方安歇,一辆马车驶来,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跳下一人,朝惠施深揖一礼:“先生可是从宋国来的惠子?”
“正是在下。您是——”
“在下是东宫内宰。”
惠施还过一礼:“惠施见过内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特来相邀先生!”
“既是殿下所请,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内宰吩咐随员:“你们先将先生的牛车赶至馆驿,寻处安顿了。”转对惠施,“先生,请!”
东宫位于王宫一侧,在安邑城中,论显赫,仅次于王宫。车马驶至,远远望到太子申早已候在殿外亲迎。见面礼毕,太子申携了惠施之手,径至厅中。
是夜,二人秉烛夜谈,从“观物十事”谈起,就名实之论到万物同异,越谈越是投缘,竟是通宵未眠。
眼见天色大亮,太子申、惠施却毫无倦意,移步于后花园。早有侍女端来凉水,二人擦把脸,吃过早点,在凉亭中坐下,正要接着叙话,内宰赶来,禀道:“启禀殿下,司徒府朱大人求见!”
太子申皱下眉头:“本宫正在会客,让他改日再来。”
内宰应过,走出花园,径至前厅,满脸堆笑地对朱威揖道:“朱大人,殿下正在会客,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在下就是。”
朱威不肯相让,拱手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下必须面奏殿下,烦请宰辅再去通报。”
内宰再走进去,不一会儿,太子申沉着脸急急走来。
朱威伏地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朱司徒请起!”太子申在位上坐下,“听说司徒有事欲见本宫?”
朱威起身,在客位坐下:“殿下记得昨日之事否?”
“记得。”太子申心中一凛,“为这事儿,本宫一直在纳闷儿。司徒可知父王所为何事?”
“陛下欲请殿下钓鱼!”
“钓鱼?”太子申大是诧异,“钓鱼就是钓鱼,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陛下欲钓何鱼?”
太子申摇头。
“陛下欲钓水中之鲲。”
“朱司徒打什么哑谜呀,”太子申皱眉了,“本宫是越听越糊涂呖。什么水中之鲲?”
“就是未来国相。”朱威点明话题,“陛下明为钓鱼,实为商讨由何人继任大魏相国。”
“谁做相国,”太子申不耐烦起来,“由父王决定就是,怎会扯在本宫身上?”
“陛下若是能够决定,何需待到今日?”
“这……司徒有何见教?”
“安国君一心推举上大夫陈轸为相,微臣以为不妥。陈轸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为相,大魏亡无日矣!”
“以司徒之见,当以何人为相?”
“公孙衍!”
“若是此说,”太子申淡淡说道,“司徒何不直接奏明父王,荐他就是?”
“唉,”朱威轻叹一声,“微臣已经举荐多次,可陛下——”
“司徒之意是——”
“微臣思来想去,唯有求助于殿下。殿下,公孙衍之才,堪比秦之商鞅啊!”
“司徒既已举荐过,本宫也就爱莫能助了。司徒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本宫还有客人在后花园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双手揖礼,作送客状。
“殿下且慢,”朱威也站起来,从袖中掏出那片竹简,“微臣恳请殿下看过这个,再作定论。”
太子申接过竹简,纳入袖中,转对内宰:“送客!”
内宰伸手礼让:“朱大人,请!”
朱威深揖:“微臣告退。”
太子申走回园中,朝惠施揖道:“实在抱歉!唉,这些繁冗之事总是扫兴,请先生多多包涵。”
惠施回过礼,笑道:“敢问太子,是何繁冗之事?”
“还不是相国之事?”
“贵国不是没有相国吗?”
“唉,”太子申苦笑一声,叹道,“正是因为没有相国,才有这些杂事儿。不瞒先生,自白相国故去,朝中无相,众臣无人节制,父王事事躬亲,甚是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只因未得合适之才,方才拖至今日。”
“听说陛下欲拜上大夫陈轸为相,可有此事?”
“朱司徒就是为此着急。”
“有人愿做相国,当是好事,朱司徒为何着急?”
“朱司徒认为陈轸是祸国乱臣,不可为相。”
“依朱司徒之见,谁可为相?”
“公孙衍。”
“司徒大人难道是要殿下推举这个公孙衍?”
“正是。”
“殿下应允了?”
太子申摇头。
“这么说来,”惠施微微一笑,“司徒大人岂不是白走一趟喽?”
“他留下一片竹简,说是公孙衍所写。”
“草民可否一阅?”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竹简,递予惠施。惠施瞄一眼,递还。
“先生,”太子申顺口问道,“此人写得如何?”
“还好,”惠施淡淡一笑,“写得一手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以为,”惠施话锋一转,“若是此人愿做相国,殿下倒是可以向陛下举荐。”
御书房里,魏惠王正在批阅奏章,毗人禀道:“陛下,上大夫使秦归来,在外候见!”
“哦!”魏惠王惊喜交加,“陈爱卿回来了,快,宣他觐见!”
陈轸趋入,叩道:“微臣叩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安!万万安!”
“爱卿快快平身!”话音未落,惠王人已站起,上前扶起他,按他坐在席上,“爱卿此番使秦,功莫大焉,寡人这要重重赏你!”转对毗人,“毗人!”
“老奴在。”
“拟旨,赏陈爱卿黄金一百,锦缎百匹,乐工十人,良马四匹。”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陈轸起身,再叩于地,“陛下厚爱,微臣万死不足以报。陛下厚赏,微臣却要斗胆谢绝!”
“哦,”魏惠王稍稍惊愕,“爱卿难道是嫌寡人所赏不够么?”
“微臣不敢!”陈轸再叩,“陛下所赐,虽一羽毛,微臣不敢以为少,何况如此厚赏?微臣乞请陛下容臣一言!”
“爱卿请讲!”
“孝公、公孙鞅尽皆归天,陛下光复河西在即,一金一铜,一布一丝,皆当用于光复大业,微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赏!”
闻听此言,魏惠王不无感慨,沉思良久,再度起身,亲手将其扶起,叹道:“陈爱卿,说得好哇!自白相国走后,如此忠良之言,寡人久未听闻了!”
听到魏惠王将自己与白相国相提并论,陈轸涕泪横流,哽咽道:“陛下——”
魏惠王搀起陈轸,将他让到昔日白相国所坐之处:“陈爱卿,来,向寡人细细说说秦宫之事。”
“微臣遵旨!”
陈轸自不怠慢,将一路上编好的秦宫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予惠王,先说自己如何向甘龙献计栽赃公孙鞅,后说自己如何使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秦国老臣刑场伏诛,最后才说自己如何设计,再使嬴虔、车英、景监等重臣相继离职,使惠文公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无奈之中,只好提升一大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等。陈轸移花接木,巧舌如簧,绘声绘色地将秦宫发生的系列惊变完全说成是他一人全力运筹的结果,听得魏惠王瞠目结舌,时不时地拍案叫绝。
君臣叙得正热,毗人再度走进:“启禀陛下,秦国上大夫樗里疾来朝!”
“嘿,”魏惠王略略一怔,看向陈轸,“真正邪门,说谁谁到!”转对毗人,“安排他们馆驿安歇!”
“领旨!”毗人趋步退出。
“呵呵呵,”魏惠王转向陈轸,“听爱卿讲话,甚是酣畅。爱卿前脚回来,秦人后脚追上,动作倒是快。爱卿可去会会此人,观他此番来使,意欲何为?”
“微臣领旨!”
陈轸精心设计的这步棋走得极妙,显然也收到了奇效。回府途中,陈轸眼前再次浮出惠王两番将他扶起的场面,越想越是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小调来。陈轸是泗下宋人,与惠子同乡,哼出的曲子既有南方蛮楚风味,又有齐鲁之韵,甚是好听。驾车的戚光见主子这般高兴,心中也就舒畅,扬鞭催马,正欲疾驰,陈轸忽又摆手止住。
戚光勒住马,扭头道:“主公——”
“转回去!”
戚光惊道:“还去宫城?”
“不,去驿馆。”
戚光寻到宽阔处,转过车头,朝王宫附近的驿馆驰去。
赶至驿馆,陈轸下车,缓缓步入秦使樗里疾下榻的馆驿。早有人报知樗里疾,陈轸尚未走到门口,樗里疾已经迎出,远远揖道:“樗里疾见过陈兄!”
陈轸还礼:“陈轸见过樗里兄!”
“在下刚刚安顿下来,这正打算去府上拜望,不想陈兄先行一步,实令在下汗颜。”
“呵呵呵,”陈轸笑道,“在下到咸阳,樗里兄是主,在下是客。樗里兄到安邑,在下是主,樗里兄是客。贵客光临,在下自当先来拜望,聊尽地主薄义呀!”
“陈兄客套了!”樗里疾伸手握住陈轸的手,“陈兄,请!”
二人携手步入客厅,分宾主坐下。公子华走进,沏上茶水。
陈轸眼生,转望樗里疾:“这位是——”
“哦,”樗里疾伸手介绍,“在下正欲引见呢。他就是公子华,在下副使。”
公子华很少抛头露面,因而陈轸在秦多日,虽说多次听闻杜挚等提及这个名字,也晓得他是惠文公的亲信手足,却是无缘谋面,不想在此不期而遇了。
“公子大名,在下如雷贯耳!”陈轸不敢怠慢,起身长揖。
“嬴华见过上大夫。”公子华还过一礼,凑前一步,嘻嘻笑道,“上大夫,听说安邑甚是好玩,能否介绍一个去处?”膄
陈轸早从杜挚口中得知公子华生性风流,堆出笑道:“呵呵呵,公子爱玩,到这安邑当是找对地方了。不知公子爱玩何物?”
“都有何物好玩?”
“安邑可玩之处多不胜数,”陈轸应道,“就看公子有何喜好了。若是喜欢田猎,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喜欢赌钱,公子可到元亨楼;若是喜欢女人,公子可到眠香楼。”
“嘻嘻,”公子华直奔主题,“要是此说,在下想请上大夫讲讲这个眠香楼。”
“好好好,”陈轸竖拇指道,“公子果是风雅!眠香楼里,列国美女,应有尽有,少至豆蔻佳人,长至半老徐娘;瘦有弱不胜衣的细腰,膄有珠圆玉润的雪肤!”
“可有国色天香?”
“有有有,”陈轸呵呵又是一笑,“若是无香,还叫什么眠香楼?不瞒公子,里面真还有位姑娘,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国色天香,貌美不说,琴棋诗画更是无所不精。公子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哟!”
“听上大夫此话,难道此女——”
“不瞒公子,”陈轸神秘一笑,“此女向不接客,是以公子——”故意打住话头。
“咦,”公子华一怔,“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见过香楼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这请讲讲,那天香姑娘何以不接客?”
“这……”陈轸故意迟疑一下,“在下不方便多说。”
“哈哈哈,”公子华朗笑几声,朝陈轸打个揖道,“嬴华谢上大夫提示了!两位在此细聊,嬴华这就出去瞧瞧热闹!”
“公子慢走!”陈轸起身,见公子华人已出门,只好长揖一下,目送他远去,冲樗里疾笑道,“没想到公子这般风风火火,是个性情之人呐!听闻公子与秦公相处甚笃,樗里兄能得公子作副使,面子不小哟!”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樗里疾扑哧笑道,“君上要在下朝见陛下,公子听说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带他前来。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误事,不肯带他。公子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缠不过他,只好发话。在下别无选择,也就带他来了。”
听到秦公如此治政,陈轸窃喜,转过话题,冲樗里疾抱拳贺道:“樗里兄鸿运高照,从地方郡守一跃三级,在下早欲贺喜,却是无缘。今日见面,在下就此道贺了!”
“惹陈兄见笑了。”樗里疾抱拳回礼,“不瞒陈兄,眼下秦国山中无虎,只能让在下这只猴子暂时蹦跶几日。”
“唉!”陈轸长叹一声,模样甚凄。
“敢问陈兄,何以出此长叹?”
“无论如何,”陈轸不无伤感道,“樗里兄还有地方蹦跶,不似在下,在这上大夫位上,一坐竟是七八年,挪不动窝了。”
“呵呵呵,”樗里疾笑出几声,“上大夫这是在说反话吧!在下听说,相国这个位子,陛下是一直为大人留着的。”
“唉,”陈轸又是一声长叹,“什么留不留的,白圭故去,这都两年了。”
“哦?”樗里疾敛住笑容,“听陈兄此话,难道另有隐情?”
“既然樗里兄问及,在下也就不瞒了。”陈轸忖准时机,直言以告,“就在近日,有人再向陛下举荐公孙衍为相。”
“哈哈哈,”樗里疾爆出几声长笑,“我道是何人向陈兄叫板呢,却是公孙衍。在下听说,此人不过是个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不瞒樗里兄,”陈轸压低声音,“此人倒没什么,关键是那个朱威,陛下偏听他的。”
“这个好办,”樗里疾笑道,“陈兄若有此意,在下可助陈兄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樗里兄是说……”陈轸大睁两眼,“朱威?”
“不不不,”樗里疾连连摆手,“朱大人是王亲,在下岂敢?在下指的是那个公孙衍。”
“此话当真?”陈轸急不可待了。
“咦,陈兄这是信不过在下吗?”
“哪里,哪里。”陈轸抱拳道,“在下谢过樗里兄。请问樗里兄,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报?”
“此等小事,在下安敢奢求回报?”
“有来无往非礼也,樗里兄不必客气,若有所求,但讲无妨。”
“上大夫有此美意,在下也就直言以告了。”樗里疾拱手揖道,“不瞒陈兄,君上新立,欲与陛下重修旧好,睦邻而居。在下奉诏来使,唯有此意,陈兄若能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让在下不负使命,在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若是此事,”陈轸松下一气,回揖道,“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多谢陈兄!”
听完陈轸详细讲过秦宫内情,魏惠王甚是兴奋,大半夜未能睡去,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这千载难逢之机光复河西。魏惠王知道,眼下时机虽好,作为君王,他却急切不得。一则他要观望一下惠文公,看他是否真如陈轸所说,是个诛杀异己、不会用人、独断专行之人;二则他要在开战之前,做好充分准备。
这个准备不是财力,不是人力,而是人才。秦孝公能得河西,因为他有公孙鞅。而他手中,眼下除去陈轸之外,真还划拉不出一个大才。公子卬不必说了,朱威的忠诚是没说的,干点实务也是没说的,但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还差公孙鞅一大段距离。
即使陈轸,也是让他头疼。说实在的,他观察陈轸有些年头了。此人用起来顺手,且似乎总能摸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何处痒痒,但在大事上屡犯糊涂,指靠不住。前番听他几次,哪一次都让他心有余悸。先是称王,后是伐秦,再后是结秦伐卫,再后又是……
魏惠王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更让他头疼的是太子申。若论年龄,太子申已逾而立之年,被正式立为太子也有十几个年头了。然而,十几年来,太子申似乎一直没有长大,什么国事都不愿管,什么心都不愿操,比秦国新君嬴驷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秦国将来真的断送在嬴驷手中,那么,魏国也就可能断送在太子申之手,而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虽说眼下自己身体尚好,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秦孝公的突然驾崩让他真切感受了这种可能。
魏惠王越想越是睡不着。次日晨起,魏惠王早早起床,二话不说,使毗人传来太子,说要与他共进早膳。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太子申忐忑不安地走进御膳厅,远远望到魏惠王已经候在那儿,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一反常态,不无慈爱地望着他,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申儿,坐吧。”
因有前面钓鱼之事,太子申本以为要挨父王一顿臭骂,却未料到父王竟然这般慈眉善目地待他,真还有点受宠若惊,迟疑有顷,方才坐下,却不敢擅自提箸。
魏惠王见他迟迟不动,亲自动手,夹起一只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儿,尝尝这个。”
太子申急起箸,将蛋卷塞进口中,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也是咽得急了,蛋卷竟然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直伸脖子。毗人看见,赶忙端过一杯清水,太子接过喝下,方将蛋卷强压下去。
望着太子申的狼狈样儿,惠王扑哧笑道:“申儿,你平日也是这般吃饭的?”
太子申缓过一气,回个笑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吃得有些急了。”
“申儿,自今日始,你就与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惠王。
“哦,你不乐意?”
太子申赶忙以指叩案:“儿臣叩谢父王厚爱。”
惠王再向他的碗中夹些菜肴,不无慈爱地盯住他道:“申儿,吃吧。”
看到父王毫无责备之意,太子申这才宽下心来,腼腆一笑,大起胆子夹起一只鸽蛋,轻轻放在惠王面前:“父王,您也请。”
惠王接过鸽蛋,呵呵笑道:“申儿,你这只鸽蛋,父王吃了。”话音落处,将鸽蛋一口吞下,竟也没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太子申心里一酸,眼中盈出泪花。
“申儿,”惠王递过一只丝绢,“来,擦擦,吃饭要紧。”
太子申点头,接过手绢,擦干泪花,埋头吃饭。
父子二人笑语晏晏地用过早膳,又沿后花园的石径信步漫游。毗人远远跟在后面。
走有一程,惠王问道:“申儿,这些日里你都忙活什么?”
“回禀父王,儿臣遇到一个奇人,相谈甚笃。”
“哦,”惠王笑了,“是何奇人,你说予父王听听。”
“我这说了,只怕父王笑掉牙。”太子申笑道,“此人言论惊世骇俗,譬如什么‘飞矢不动’‘万物皆同’‘连环可解’诸类,儿臣初时甚不明白,与他论辩,可辩来争去,此人竟然自圆其说,且讲得头头是道,让儿臣不得不服呢!”
“呵呵呵,”惠王乐了,“你说的这人,可是宋国惠子?”
太子申惊愕:“父王也知此人?”
“听说过他。”惠王微微点头,“去年此人在齐国稷下学宫与一个名叫公孙龙的人辩证名实,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公孙龙也算是闻名列国的铁嘴,这桩公案自然也就不胫而走,传遍天下了。”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看着惠王:“父王日理万机,竟还熟知百家学问,实让儿臣叹服!”
“唉,申儿,”惠王长叹一声,“这个家不容易当呀!坐到那把椅子上,寡人不仅要知道柴米油盐,更要熟知百家学问。”又走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经此一辩,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他来我邦,寡人不能不见一面。申儿,何时见到惠子,你可打声招呼,就说寡人这几日里一定抽个时间,向他讨教名实之论。”
“儿臣一定转告惠子。”
“还有一事,”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寡人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儿臣恭听。”
“白相国辞世将近两年,相国之位一直空悬,百官无人节制,内政、外交诸事繁冗,寡人手忙脚乱,深感力不从心。常言说,‘国中不可一日无相’,看来,此言非虚。”
“父王欲置相国,选出一人就是了。”
“对于一国来说,选相拜将不是寻常之事,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有了合意人选?”
“唉,”惠王摇头轻叹,“白相国在时,寡人倒没觉出什么。白相国一走,寡人真还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儿屡次推举上大夫陈轸,朱爱卿坚决反对。朱爱卿屡次举荐一个叫公孙衍的,卬儿也是看不顺眼。朱爱卿与卬儿都是寡人倚重之人,如此这般,让寡人难以决断,这想听听你的举荐。”
“儿臣也曾听人说起这个公孙衍来,据说白相国生前也曾举荐过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他跟白相国多年,白相国举荐他,自是在所难免。你还听何人提起过他?”
“一些朝臣。”
“都是哪些朝臣?”
“这……”太子申迟疑一下,“儿臣记不清了。不过,儿臣以为,百闻不如一见,公孙衍有无才具,父王何不召来面试?”
惠王沉思有顷,转身向毗人招手。毗人急走几步,赶上来:“陛下有何吩咐?”
“你可抽空访察一下公孙衍,试试此人才具。”
“老奴遵旨!”
毗人走有几步,太子申喊住他,从袖中摸出那片竹简,递予毗人:“本宫拣到这片竹简,听说是这个公孙衍的。若是见到此人,你可顺手还他。”
毗人接过一看,陡然一震,点点头,纳入袖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