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
正在宫外的拴马场上焦急等候的樗里疾等人忽然看到一队卫士押着公孙鞅走出宫门,大吃一惊。一名军尉拔出宝剑就要冲上去解救,樗里疾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拖住。
众人急围过来:“五大夫,怎么办?”
樗里疾转对一名军士:“你留在这里负责打探消息,其他人跟我先回驿站!”
众人回到驿站,屁股尚未坐稳,打探消息的军士已经飞马回来,不无惊惧地说:“快——小人——”
樗里疾神色一紧,面上却很镇定:“不要急,慢慢说!”
军士缓了口气:“小人探到,魏侯明日午时起兵,欲拿大良造祭——祭旗!”
众人皆惊,纷纷拔剑出鞘,嚷着要去劫狱。樗里疾沉思有顷,将手伸进袖中,慢慢摸出公孙鞅留给他的锦囊,徐徐打开,扫过一眼,脸色渐渐和缓,转对军尉道:“备车!”
樗里疾等人换过服饰,乘一辆驷马大车径朝安邑最热闹的东街驰去。在东街的最好地段新起了一幢两层高的豪华酒楼,这一天适逢开业,安邑城里无人不知。
樗里疾的马车赶到时,酒楼前面已是人来车往,安邑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全都来了,拴马场上没有一个闲桩。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樗里疾跳下车子,径直走到酒楼前面。
樗里疾并没有立刻就走进去,而是站在不远处,仔细打量着大门。门楣上赫然写着“元亨楼”三字,每字皆有人头大小,金光闪闪,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用纯铜打制而成的。
门口锣鼓喧天,酒楼大掌柜林容亲率五六个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不住地向前来贺喜的贵宾鞠躬致谢。每进来一人,就有唱喏的迎上去,接过请柬,高声喝唱诸如“梁少爷光临”、“吴少爷光临”等语,然后有人验收礼物,注册登记,另外有人安置客人,整个酒楼一片门庭若市之景。
樗里疾看了一小会儿,心中有了谱,眼见客人来得也差不多了,这才朝两个打扮成仆从模样的军士使个眼色,昂首走向大门。二人会意,抬上礼箱跟在身后。
林掌柜虽没见过樗里疾,但看到他的架势甚大,手中又无请柬,一时吃不准来人是谁,急迎上去,深深一揖:“在下林容,多谢阁下光临捧场!”
樗里疾还过一揖:“在下木雨亏,途径贵地,听闻贵馆开张大吉,特来道贺!”
林掌柜伸手礼让道:“木先生,请!”
后面有人记上木雨亏三字,验礼的人接过礼箱,稍一打开,急又合上,望着林掌柜两眼发直。林掌柜愣了一下,缓步走向礼箱,伸手打开箱盖。
在元亨楼二楼的一套密室门口,上大夫陈轸的家宰戚光悄悄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朝楼下审视片刻,缓缓地转过身子,走进一间雅室。
雅室甚大,里面布置得极尽奢华。一张黑漆条几后面,陈轸双目微闭,端坐于席。戚光站有一会儿,小声禀道:“禀报主公,该来的都来了,是否让他们开席!”
陈轸纹丝不动,只从嘴角里蹦出一句:“再等一等!”
戚光略一思忖,轻声说道:“要么,小人这就安排下去,让客人们先玩起来。这些人中多数都是玩家,见了骰子,什么酒菜都不香的!”
陈轸微微睁眼,目光瞥向戚光:“慌个什么?说起骰子,我得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从商,更不用说咱在这儿是开赌场,这是大魏律令,你可记牢?”
“回主公的话,大魏律令,小人条条铭刻于心!”戚光说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到眼下为止,安邑城中无人不晓此楼是林掌柜所开,纵使小人,也从未轻易露面!”
“知道就好!”陈轸微微点头,轻叹一声,“唉,你也都看见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这里把脑袋押上,为的还不是你们一帮闲人?”
戚光跪下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辈子也难报答!”
“谁来指望你们报答?若是能在心里有个好歹,少惹点事儿,我就知足了!对了,听说姓林的前阵子直喊钱紧,究竟是怎么个紧法?”
戚光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账册:“这是整场事下来林掌柜记下的开支总账,小人粗算一下,尚缺二百零三金!”
陈轸将账册推到一边,眉头微皱:“就这么屁大个地方,不是扔进去三百金了吗,怎能还缺这么多?”
戚光应道:“不说这片房舍,单是里面的装饰和一应物什,全都是超一流的,莫说是在安邑,即使在列国,也难寻出第二家。主公,这可也是您的意旨!”
陈轸“哦”了一声,闭上眼去。
“林掌柜还说,欠下的多是工钱和料钱,债主屡屡催逼,要主公尽快想个办法!”
陈轸显得不耐烦:“想办法!想办法!我又不会变金子出来,让我怎么想?”
戚光的声音更小了:“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陈轸头也不抬:“说吧!”
“小人听说,白圭欲将相国之位让予朱司徒!”
陈轸打个愣怔,眼睛大睁:“哦,你听何人所说?”
“是司农大人的二公子吴少爷说的。吴少爷与白家少爷关系甚好,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陈轸目光陡寒,闭眼思索有顷,阴阴一笑,对戚光道:“刚才听你说这儿尚有一些亏缺,白家不是有钱吗?区区两百金,就让这个白公子出吧!”
“白公子?”戚光将眼睛连眨几眨,恍然悟道,“小人明白了!”
陈轸眼睛微微睁开:“你明白什么?”
戚光不无谄媚地说:“白公子生性好闲,喜欢刺激,咱这楼里除了刺激之外,就没别的。听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设法将他拉到赌台上,将他家的金子——”打住话头,做出一个强夺的手势。
陈轸微微闭上眼去,半晌睁开:“不忙,这是个慢活,只怕缓不济急啊!”
戚光正要接腔,林掌柜急急上楼,轻声叩门。戚光走出暗室,林掌柜在他耳边私语一番,戚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二百金?”
林掌柜点点头。
戚光诧异地问:“这么厚的礼,他不会毫无所求吧?”
林掌柜再次附耳,戚光震惊:“什么?此人要见掌柜?你没告诉他你是掌柜吗?”
“小人说了,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还说,要是见不到真正的掌柜,他——他就把礼金原封带走!”
戚光沉思有顷:“这样吧,你叫他上来!”
林掌柜答应一声,小跑着下楼,不一会儿,林掌柜引领樗里疾走上楼来。戚光迎上去,打一揖道:“在下元亨楼老板戚光,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樗里疾上下打量他一番,回一揖道:“在下听闻贵馆开业,聊备薄礼前来贺喜,请戚先生转呈你家掌柜,在下甚想见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惊,神色微敛:“先生有何事,说予在下就行!”
樗里疾微微一笑:“在下不远千里来到宝地,只想求见你家掌柜一面,难道他连这个面子也不肯赏吗?”
戚光思忖有顷,牙关一咬:“先生既然信不过在下,就请回去吧!林掌柜,送客!”
樗里疾也不答话,转身即走。不料刚走几步,帘后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樗里疾停步,一身便服的陈轸已从里屋走出。樗里疾深揖一礼:“在下见过上大夫!”
陈轸听他直呼上大夫,心头一震,旋即笑道:“先生是——”
“在下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陈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还礼:“陈轸见过五大夫!”侧身朝帘后礼让,“五大夫请!”
两人来到内室,分宾主坐下。陈轸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樗里大夫来到敝馆,似乎不是贺喜来的!”
樗里疾亦拱手道:“既然瞒不过上大夫慧眼,在下只有实话实说。在下受人重托,特来求请上大夫一事!”
陈轸微微一笑:“是受公孙鞅之托吧!”
樗里疾微微摇头。
“哦?不是公孙鞅,又是何人?”
“秦公!”
陈轸暗吃一惊,思忖有顷:“秦公赏脸,在下受宠若惊!请问秦公所托何事?”
“请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陈轸微微一笑:“樗里大夫的玩笑开大了!从散朝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秦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之事吧!纵使知道,信使难道能插翅飞来吗?”
“不瞒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秦公已经算准魏王陛下必杀大良造祭旗,而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临行之际,秦公暗授在下一副锦囊,在下不过依计行事而已!”
陈轸沉思一会儿,抬头说道:“秦公的这份大礼,还请樗里大夫带回去吧!这是一桩大事,在下职微力薄,恐怕有负秦公重托!”
“上大夫不必客气。秦公说了,只要上大夫愿意出面,就不会没有办法。秦公还说,这点金子只是些微薄礼,事成之后,秦公另有重酬!秦公向来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听说了!”
陈轸轻叹一声:“唉,秦公这是硬把在下往绝处推啊!这样吧,樗里大夫,你先回馆驿,待在下寻个机缘,到君上跟前求求情看!”
樗里疾双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谢过上大夫!”
樗里疾告辞出去,戚光送至门口,急急折回,两眼不解地望着陈轸,嘴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陈轸明白他想问什么,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缓缓说道:“看到了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里刚想打个盹儿,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戚光见他说得轻松,神色也缓和下来,口中仍是忐忑:“主公,这救人的事儿——”
陈轸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几面漫不经心道:“救什么人?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
魏国三军的中军辕门临时设在城西,离上将军府不远。进入辕门,是一个刚刚搭起的祭坛,坛上飘着两面藏青色的旗帜,一面是国旗,另一面是帅旗。祭坛两边,三军将士全副武装,阵容齐整。从坛上望下去,但见将旗猎猎,刀枪林立,甲光闪闪。祭坛前面,帅字旗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被两手反绑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时将至,一通战鼓响过,两名刀斧手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齐步走到公孙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两侧。另有一人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三碗老酒。
主将公子卬表情烦躁地在祭坛前面走来走去。三军诸将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前,白须飘飘的副将龙贾昂首立于诸将前面。
探马飞至,跪腿报道:“报,前面大道上没有君上车辇!”
不一会儿,又一探马飞至:“报——宫城前面,并未看到大队车马!”
就在此时,司漏吏朗声报时:“丁丑日午时到!”
众将的目光一齐视向公子卬。龙贾走过来,轻声说道:“上将军,看这样子,君上是不会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一辆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急驰。
公子卬匆匆进宫,却见宫中一切如常,根本没有大军征伐前的那种紧张和热闹。公子卬心中一沉,问过一个太监,得知君上仍在御书房,急急赶去。
御书房里,魏惠侯端坐于几前,眼睛半闭半睁,似已入睡。毗人跪在后面,两手微握,在他的背上有节奏地捶打。一个宫女站在一边,拿扇子轻轻扇风。旁边是一个滴漏,刻度早过午时。
公子卬匆匆走至,在台阶下跪候。
毗人眼角瞥见,停住手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魏惠侯一怔,打个惊愣:“哦,卬儿来了,宣他觐见!”
公子卬进门,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卬儿,这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猛地一怔,迟疑道:“君父,午时已到,大军征伐在即,公孙鞅早已押到,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走到滴漏跟前,朗声说道:“回禀君上,已过午时!”
魏惠侯极其懊悔地轻叹一声:“唉,寡人一不小心打个小盹,不想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半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半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大惑不解:“君父?”
毗人望到陈轸远远走来,小声插道:“君上,上大夫求见!”
魏惠侯惊喜地说:“哦,陈爱卿也来了,快,请他觐见!”
陈轸趋前叩首:“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谢君上(父)!”
两人起身,各自落座。
魏惠侯望着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此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说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魏惠侯眼睛睁大:“哦,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的眼睛眨巴几下,轻声问道:“微臣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了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天意?”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公子卬大惊,急切地接道:“君父,若是今日不妥,我们改在明日如何?”
魏惠侯横他一眼,喝道:“什么明日?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魏惠侯缓一口气:“你回去转告三军将士,就说祭旗之事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
公子卬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刚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魏惠侯望着他走出大门,轻叹一声,扭头转向陈轸:“爱卿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起身,在魏惠侯前面扑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微臣犯下大罪了!”
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朝外面击掌,不一会儿,两个卫士抬进一只箱子,退出。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
陈轸手指箱子:“君上,有人将此箱送至微臣府中,说是内有二百金。微臣死活推托不开,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金即犯不赦之罪,何况是二百金?微臣诚惶诚恐,急将此箱原封不动地转呈君上,请君上圣裁!”
“哦,是何人所送?”
“公孙鞅的随从副使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魏惠侯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他送这份厚礼,必是要你为公孙鞅求情!”
陈轸叩首:“君上圣明!”
“爱卿你说,这个情寡人是准呢,还是不准?”
“君上自有圣断,微臣何敢妄言?”
魏惠侯扑哧一笑:“你呀,总是躲三躲四的!说吧,寡人甚想听听你的看法!”
“微臣以为,以君上圣明,必定不会去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惊:“哦?”
“秦人已成大势,不可不除。但微臣以为,除秦之势可有两途,一是兴师征伐,彻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势,为我所用。若是兴师征伐,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当是不得已之举。若能借其势为我所用,当是上上之策。秦人闻我征伐,已自丧胆,不战先降。我正求之不得,又怎能拒绝呢?”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所言甚是,只有用其势,方能卸其势。待其势竭,寡人就无西顾之忧了!”
“君上真是一代圣主,虽商汤、周武,谋事不过如此!”
魏惠侯微微闭上眼去,思忖有顷:“陈爱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狱里放出公孙鞅,将他好生安顿在馆驿里!不究怎说,此人毕竟是来请降的嘛!”
毗人将一只金牌递予陈轸。陈轸接过,叩拜:“微臣告辞!”
“陈爱卿,这只箱子既是人家送你的,你也拿回去吧!”
陈轸叩道:“微臣不敢!”
魏惠侯笑道:“算是寡人赏你的!”
陈轸再叩:“微臣谢君上厚赏!”
毗人击掌,转出二人抬走箱子。
“微臣告辞!”陈轸叩过,退出数步,魏惠侯忽又叫道:“爱卿留步!”
陈轸站住。
魏惠侯笑了笑,手指席位:“爱卿可以小坐一会儿,寡人想起一事,正想问问爱卿!”
陈轸忐忑不安地坐到几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魏惠侯。
“寡人方才打盹时,”魏惠侯缓缓说道,“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会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干什么?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饰呢!寡人此前从未注意过天子穿何衣饰,经他这一炫示,寡人心里真还一动,打眼看去,果然是精美华贵啊。寡人甚想问问爱卿,天子服饰可有讲究?”
陈轸心头一怔,思忖有顷,方才说道:“按周礼所载,天子服饰讲究甚多。概而言之,可分两类,一是吉服,一是凶服。”
“凶服暂先放一放,先说吉服吧!”
“吉服共有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衮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韦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什么韦弁服皮弁服,”不待他说完,魏惠侯出口打断,“周室的名堂实在太多了。据寡人所知,上古贤王只有三套服饰,一是弁服,二是丝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丝服理朝政,麻服举丧凶。”
陈轸叩道:“君上圣明。按古书所载,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丧服加起来,当有十余服。”
“周礼实在繁冗。依寡人观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陈轸心领神会:“君上效法上古贤王,去繁就简,体恤民情,堪称当今贤王!”
魏惠侯呵呵笑了一下,打声哈欠:“寡人说说而已,爱卿忙活去吧,寡人犯困了!”
陈轸拜道:“微臣告退!”
陈轸回到府中,让戚光拿着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驿馆,与五大夫樗里疾径奔刑狱。司刑验过金牌,令狱卒将公孙鞅押出监牢。
一身囚服的公孙鞅连戴两天的脚铐,加上狱中折磨,身体十分虚弱,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踉跄。樗里疾急奔一步,上前搀住,泣道:“大良造,下官来迟了!”
公孙鞅稳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门外、手拿金牌的戚光,疑道:“这位是——”
樗里疾急忙介绍:“这是上大夫府中的戚家老,就是他拿来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戚光趋前揖道:“小人戚光奉主公之命,请大良造暂回馆驿安歇!主公还说,晚些时候另备薄酒,为大良造压惊!”
公孙鞅朝他深揖一礼,跳上马车,对樗里疾道:“上大夫府!”
车马行至上大夫府外,公孙鞅一身囚服,在樗里疾的搀扶下走进大门。早有下人进去禀过,陈轸听闻公孙鞅不及换装即来拜见,急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径至客堂。那边戚光将樗里疾拉入偏厅叙话。
一入客堂,公孙鞅两膝弯曲,叩首于地:“公孙鞅叩见上大夫!”
陈轸急忙拉起:“这这这——大良造何等贵体,叫在下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二人分宾主坐下。
公孙鞅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在下欠上大夫一命,也不是一个谢字所能表尽啊!”
陈轸亦拱手道:“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陈轸何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过于杀父,恩大莫过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别无他报,只想叫一声陈兄!”
陈轸心里咯噔一声,细看公孙鞅,见他果是情真意切,并无做作之嫌,心中甚是感动,脱口而出道:“公孙兄!”
公孙鞅见他应下,颤声叫道:“陈兄!”
陈轸亲自为公孙鞅冲过一杯茶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谢过,接过茶杯,轻啜一口,又是几句赞辞。二人客套一番,陈轸方道:“公孙兄贵为秦国权臣,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之处!”
听闻此言,公孙鞅似乎生气了:“陈兄说出此话,莫不是瞧不上在下吧!”
陈轸急忙笑道:“好好好,咱今日不说这个!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也笑出来,端杯再品一口,望着陈轸,敛神说道:“无论陈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定将陈兄视为兄弟。”
“公孙兄此言,亦为在下心声!”
“既为兄弟,在下就想直抒胸臆,不知陈兄愿不愿听?”
“公孙兄但说无妨!”
“上大夫眼下虽得君心,地位却不稳固。”
陈轸略怔一下:“请大良造明言!”
公孙鞅加重语气:“说轻一点是不稳,若是说得重一点——”故意打住话头。
陈轸的胃口全被吊起,两眼直盯过来。公孙鞅缓缓吐出下文:“当是危如累卵啊!”
听到此话,陈轸反倒轻松下来,身子朝后微仰,神态稍显不屑:“公孙兄何出此言?”
公孙鞅知他不服,以问代答:“依陈兄之才,早该居于相位,可事实上,陈兄至今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陈兄可知?”
此话果然击中要害。陈轸略一沉思,抬头望向公孙鞅:“请公孙兄明示!”
“以在下观之,原因可有两个:一在老相国嫉贤妒能,视陈兄为敌,在君上面前处处打压,以争君宠;二在君上!”
陈轸身子前倾,不无惊讶地问:“此言何解?”
“在下昔日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纵有万般贤明,却有一点在下不敢恭维,那就是用亲不用能,用庸不用贤。譬如说白相国。白圭先祖原是文侯宠臣,白圭先父与先君武侯名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处处游刃有余,经商富可敌国,从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国公叔痤,若论姻亲,朱威还是君上的叔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试问陈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亲,如何能将朝中实权放于此二人之手?”
陈轸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对对对,公孙兄一语中的!”
公孙鞅趁热打铁:“据在下所知,朝中百官无不与魏室外连内勾,唯独陈兄是以才具取胜。以才胜人者,必遭人妒。莫说是白相国,即使朱威,他能真的服你陈兄吗?方今陈兄尚得君上宠信,万一有所疏忽,陈兄处境,岂不是危若累卵?”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探身问道:“以公孙兄之见,在下处境可还有转圜余地?”
公孙鞅微微一笑,点出他的死穴:“在下所说,其实陈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话,陈兄何必去冒险弄那个什么楼呢?陈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图个结交方便,难道陈兄真的在乎几个小钱吗?”
听到公孙鞅点出元亨楼,陈轸脸上血色全无,好半天,方才说道:“公孙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陈兄,恕在下直言,仅有此楼远远不够。我等布衣若想晋身,必须揣摩君心,干出惊世骇俗之事。就拿在下来说,当年在魏时就跟陈兄一样,虽然拼命苦干,却是久不得用,无奈之下动身赴秦。至秦之后,在下苦思数月,终于揣摸出当今君上心思,促成他变法改制,成就今日荣誉!”
陈轸点了点头:“以公孙兄之见,眼下君心何在?”
公孙鞅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过于陈兄,陈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轸亦笑一声:“与公孙兄说话,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公孙鞅干脆将话点明:“陈兄此番若能顺应君心,辅助君上成就王业,不仅是功追子牙,而且能够名垂青史呢!”
“果能如此,还劳公孙兄成全!”
“是秦公成全。在下还有一求,望陈兄帮忙!”
陈轸微微笑道:“只要帮得上,在下愿效微劳!”
“在下久慕上将军威名,甚想结交。听闻上将军与陈兄私交甚厚,在下想请陈兄成全此事!”
陈轸面呈难色:“这——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一心欲杀公孙兄祭旗,在下救兄出来,这阵儿他恨不得将在下碎尸万段呢!”
公孙鞅呵呵笑道:“在下为的也是这个。陈兄与上将军本为知己,此番若为在下割席断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樗里大夫!”
正在偏殿与戚光说话的樗里疾听到声音,急急走过来。
“去把车上的两只箱子取下来。”
不一会儿,几人抬过两只礼箱,摆于几上。众人退出。
公孙鞅打开一只,现出一箱黄金。公孙鞅指着礼箱:“些微薄礼,请上大夫转呈上将军,权为上将军消火!另请上大夫转禀上将军,在下欲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诚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陈轸扫一眼礼箱,微微笑道:“公孙兄,上将军家中,并不缺这点黄物!”
公孙鞅点头说道:“上将军所缺之物,依陈兄才智,不消在下点破。区区小财,不过是点觐见薄礼而已!”
陈轸、公孙鞅互视一眼,大笑起来。公孙鞅收住笑声,打开另一只箱子,微微笑道:“陈兄大恩,非金银所能酬谢,这点珠玉,虽然微薄,却是在下心意,还望陈兄不弃!”
陈轸望着满满一大箱珠玉,不无惊愕:“这——”
公孙鞅起身,拱手辞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扰了。今日捡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将养一番,免得负了陈兄的劳苦!”
陈轸亦起身拱手:“公孙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强留了!”
陈轸将公孙鞅一直送到门外,望着樗里疾驾车远去,方才不无叹服地对戚光道:“此人真是一个人精啊!”
戚光一脸不屑:“什么人精?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已走在黄泉路上了!”
陈轸瞪他一眼,吩咐道:“把那个箱子装上,跟我去上将军府!”
戚光知道又说错了,低声答应一句,匆匆备车去了。
主仆二人驾车径至上将军府,却被两个持戟卫士拦住。陈轸本是上将军的府中常客,所有卫士均识得他,因而总是直进直出,不曾被人拦过。今日发生这事儿,陈轸心知肚明,当即放下架子,揖一礼道:“烦请军士转禀上将军,就说上大夫陈轸求见!”
一卫士道:“回上大夫的话,上将军有令,若是陈轸前来,就轰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为难!”
陈轸示个眼神,戚光会意,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从袖中摸出二金塞过去:“上将军开个玩笑,你们就当真了!”
不料那卫士一把推开金子,一本正经地说:“上将军有令,小人哪只手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只手腕!”做出一脸无奈的样子望着陈轸,“上大夫,您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陈轸略略一愣,点头笑道:“好好好,我马上走,断不难为你们!不过,我有一句私话说予家老,二位可否邀他出来?”
两人互望一眼,一卫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上将军府的家宰疾步走出,陈轸打一揖道:“陈轸见过家老!”
家宰回礼道:“小人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
“陈轸这里有件物什,烦请家老转呈上将军!”
陈轸的话音刚落,戚光就从袖中摸出一个绸缎布包,递予家宰。家宰接过,转身回去。陈轸亦不多话,跳上马车,扬鞭而去。
走没多远,戚光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那马儿撒蹄子就跑。戚光撒完气,不解地回身望着陈轸:“主公,上将军也真是的,咱来送他大礼,他不谢不说,连门也不让进,天底下竟有这事?”
陈轸笑道:“你跑得这么快,上将军纵想请你进门,只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听出话音,赶忙放慢车子,果然,走没多远,一匹快马急追上来,在他们车边停住,马上之人朝陈轸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将军有请!”
二人返回上将军府,家宰早已候在门口,将陈轸迎至客厅。上将军公子卬端坐于几案前面,案上摆着那只已被打开的布包,布包里只有一片竹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不战未必不利!”
陈轸跪地叩道:“下官陈轸叩见上将军!”
公子卬也不答话,冷了一会儿,指着竹片上的这行字道:“上大夫,本公子问你,此是何意?”
“战未必利!”
公子卬沉思有顷,仍然不得其解:“请详言之!”
“上将军,”不待公子卬招呼,陈轸自行起来,坐在客位上,缓缓说道,“今天下所争、众人所趋者,无非是一个利字。对于公子来说,金银珠宝早已不缺,相国之位亦非公子志趋所在,太子之位急切间不可擅越。除此之外,公子已经贵为三军主帅,再往上无可攀升。在下请问,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么呢?”
公子卬愣在那儿,许久说道:“这个——本公子倒是没有想过!”
陈轸微微一笑:“再问公子,战与不战,皆决于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不解地望向陈轸。
“公子可知君上为何将龙贾从河西召回?”
“誓师祭旗!龙贾身为副将,召回他不足为奇!”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祭旗不过是个仪式,有公子您这员主将,也就够了。”
公子卬心头一震,征询的目光直射陈轸。
陈轸侃侃而谈:“君上召回龙贾,且又增兵五万,只能说明一事——君上对伐秦心存忌惮。至于为何忌惮,公子是明白人,毋须下官点破。恰在此时,秦公使公孙鞅前来求和,表示愿意北面称臣。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好事,君上乐还乐不过来呢,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强行征讨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似是自语:“怪道君父迟迟不去祭旗,原来弯在这里!”有顷,目光缓缓移向竹简上的几个小字,“不战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陈轸,目光中含有征询之意。
陈轸早看出来,微微笑道:“公子现在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奥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战胜,公子所能得到的无非是一个虚名。万一战败,公子就只有一个结局——身败名裂,前功尽弃!”
听到“身败名裂,前功尽弃”这八个字,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许多好处!”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处?”
陈轸击掌,二人抬进公孙鞅送上的礼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开,朝里面略扫一眼,讽笑一声:“上大夫所说的好处,可是这点黄物?”
陈轸轻轻摇头。
公子卬略显惊异:“不是此物,却是何物?”
陈轸将身子朝后微仰一下,缓缓说道:“秦人此来,不仅屈膝称臣,还要拥戴君上南面称尊。公子应该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公子若能顺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会成为开国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称王,公子自可据功封侯,上可图谋太子之位,以承大业,下可与赵侯、韩侯比肩而坐!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陈轸一席话说完,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陈兄真乃旷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陈轸亦抱拳还礼:“下官不过是一介匹夫,还要仰仗公子多多提拔呢!”
公子卬哈哈笑道:“陈兄放心,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福祸相倚,同舟共济!”
“谢公子抬爱。后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谈甚笃。论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交结公子,不知公子愿意赏光一见否?”
“哦,元亨楼?听说里面既有国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酿,本公子正想一去。只是这——喝酒要喝个明白,本公子甚想知道,是何人愿意破费呢?”
陈轸轻声说道:“公孙鞅!”
公子卬一怔,抬眼望向陈轸,盯视有顷,哈哈笑道:“不花钱的酒,为何不吃呢?”
当天晚上,天刚迎黑,公子卬、陈轸的车马就已停在元亨楼外。二人走进去,林掌柜将他们迎至二楼一套雅室,公孙鞅、樗里疾早已候在那儿。一阵寒暄过后,陈轸吩咐上酒菜,公孙鞅手拿酒壶,亲自为公子卬连斟三爵,一一端起。
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张口就喝。公子卬连饮三爵,公孙鞅又倒一爵,再次端起,公子卬伸手接过,终于说道:“大良造,你们三人滴酒未沾,本公子已是连饮三爵,这又端上,可有说辞?”
“自然有个说辞!”公孙鞅呵呵笑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敬的,第二爵是鞅代秦国殿下敬的,第三爵是鞅代秦国三百八十万老秦人敬的。只有这一爵,才真正是鞅敬上将军您的!”
公子卬略怔一下,推道:“大良造的说辞不对,该罚一爵!”
“上将军何说此话?”
“咱们在这里喝酒,与秦公、秦国殿下和老秦人并无瓜葛,何劳他们敬酒?”
“怎么能说没有瓜葛呢?若不是上将军在最后关头动了恻隐之心,秦境之内不日必是废墟一片,尸横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说是三爵薄酒,便是用纯金打造一个功德碑,也是应该的!”
一听此话,公子卬心里顿时热乎乎的,夺过酒壶,也为公孙鞅倒一爵道:“秦公、殿下和老秦人如此客套,实叫本公子过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请大良造代劳!”
公子卬将酒爵双手端起,公孙鞅接过,与公子卬碰过,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酒过十数巡,公子卬、陈轸、公孙鞅、樗里疾四人均呈醉态。林掌柜叫来乐手和舞女在一边助兴。
公孙鞅的舌头已经微微发僵,仍在举爵:“尝闻上将军一怒,天下惊心,今日一会,方知此言不虚呀。来来来,公孙鞅再敬上将军一爵!”
公子卬亦是僵着舌头举爵道:“大良造高抬魏卬了!”
“盛赞上将军的不是公孙鞅,而是秦公啊!”
“哦!”公子卬似是吃了一惊,“秦公怎么说?”
“方今天下,”公孙鞅郑重其事地说道,“秦公最佩服的只有上将军一人。”
“大良造别是虚言吧?”
“公孙鞅所言,句句属实。有一天秦公与鞅闲聊国事,忽然问鞅,爱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吗?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秦公说道,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独步天下,只因他的身边有两个大才。一是公子卬,可为当世之雄,另一是陈轸,可为当世之英!”
公子卬脸上放光,神情飘飘:“听闻秦公独具慧眼,看来真是传言不虚呢。好好好,此酒魏卬喝下!”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一眼正在那边舞蹈的美女,半开玩笑道:“自古英雄爱美女,上将军英武自是不必说的,不知这美色——”
陈轸微微一笑:“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除武学之外,还有两绝,一是品酒,二是品色!”
公孙鞅脱口而出:“哦?在下不堪酒量,却是好色。所憾的是,在下只是好色,并不知色,今日幸遇上将军,还望上将军不吝赐教!”
“魏卬见笑了!”公子卬拱手谢过一句,开始谈色,“若说天下美女,当是各具特色。粗略论之,楚女能歌,赵女善舞,齐女贤淑,燕女多情,胡女妖娆……”
公孙鞅点头赞道:“佩服,佩服!上将军真是行家里手呀。那魏女和秦女又当如何呢?”
“魏女看得多了,反倒不觉出色。至于秦女嘛,我也有两个字——绝妙!”
公孙鞅听到此处,扑哧一笑:“公子说笑了。在下寄居秦地十余年,尚未看出秦女有何绝妙之处!”
“秦女绝妙,是因为秦女难求啊!”
公孙鞅笑问樗里疾:“五大夫,鞅是卫人,并不知秦。你算是老秦人了,这也说说,秦女果真难求吗?”
樗里疾笑道:“樗里疾此生最是惧怕女人,看都不敢看,何敢言求?”
公子卬手指樗里疾哈哈大笑:“怎么样,本公子没有错说吧。《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此诗是秦风,说的不正是秦女难求吗?”
公孙鞅亦笑一声:“‘所谓伊人’,想必就是公子了。秦女纵使有心‘从之’,只怕也是‘道阻且长’啊!”
公子卬醉眼迷离:“公孙兄既如此说,本公子真就开口相求了!”
“但凡有公子看得上眼的,在下尽力张罗!”
公子卬朝那边略一挥手,众乐手、舞女退出。公子卬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天下盛传两个绝色女子,公孙兄可曾听说?”
公孙鞅也凑前去:“哦,在下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一个是周室公主,名唤姬雪,说是有沉鱼落雁之容;另一个是秦室公主,名唤紫云,说是有羞花闭月之貌!”
公孙鞅暗吃一惊,口中却道:“听公子语气,难道是对紫云公主——”
公子卬忙揖大礼:“大良造若能玉成此事,魏卬必有厚报!”
公孙鞅眼珠一转,哈哈笑道:“英雄既识美人,美人当配英雄。上将军既然看上紫云公主,此事包在公孙鞅身上就是!”
公子卬心里却是忐忑:“不知秦公——”
公孙鞅再笑一声:“哈哈哈哈,秦公能得上将军为佳婿,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公子放心,待在下寻个机缘,先向陛下提亲。只要陛下允准,公孙鞅愿为公子保媒!”
公子卬起身,行叩拜大礼:“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在回官驿途中,樗里疾一脸迷惑地望着公孙鞅:“公子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十足大草包一个,大良造将紫云公主许嫁与他,岂不是将鲜花插在牛粪上吗?”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此举实属无奈啊!”
樗里疾越发不解:“无奈?”
“公子卬对魏来说是个草包,对秦却是天赐至宝!”
樗里疾更是诧异:“天赐至宝?”
公孙鞅微微点头。
樗里疾挠挠头皮,半晌方道:“据下官所知,公子卬名为上将军,手中并无实权,三军将士几乎全在龙贾、裴英诸将手中。上大夫更是一个虚名,朝中各司,皆在白相国手中!”
“你呀,”公孙鞅笑道,“净看这些皮表。魏罃多疑,魏宫实权名义上是由白圭、龙贾等权臣分掌,其实全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下。而在魏罃心里,听起来顺耳的只有陈轸,用起来顺手的只有公子卬。这两个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恰如魏罃的左臂右膀。此二人若能为我所用,魏罃想不听话,也由不得他了!”
樗里疾佩服地说:“大良造高瞻远瞩,下官叹服!只是下官担心,他们二人真的能够为我所用吗?”
公孙鞅微微一笑:“这样说吧。他们好比两条狗,只要咱们不停地扔骨头,你说他们能不听话吗?”
樗里疾甚感诧异:“扔骨头?什么骨头?”
公孙鞅哈哈笑道:“这个骨头嘛,咱们就得细细琢磨了!”
公孙鞅他们前脚刚走,陈轸就将公子卬安排到另外一间雅室,吩咐戚光道:“今儿上将军走鸿运,你叫林掌柜他们安排两个玩家陪上将军玩一把!”
戚光答应一声,走出去安排。见房中再无别人,陈轸朝公子卬笑道:“上将军,你走这步棋,真是妙着啊!”
公子卬莫名其妙地望着陈轸:“哪一步棋?”
陈轸又笑一声,缓缓说道:“方才这一步呀!你看,不着痕迹的一句话,非但抱得美人,且又结上了秦公。上将军得到秦公这个泰山,天下列国敢不刮目相看?”
公子卬恍然大悟,连连拱手:“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你这个做大媒的了!”
陈轸候的就是此话,不失时机地接道:“上将军真要犒劳下官,就该赏一点实的!”
“上大夫有话,直说就是!”
“唉!”陈轸长叹一声,“下官不知何故得罪了白相国,处处受他挤对。下官心有不甘,可职微言轻,有怨也是无处申诉啊!”
公子卬点头道:“上大夫所言甚是。一个老白圭,一个老龙贾,朝中早晚飘着这两撮白胡子,能不老气横秋吗?”
陈轸斜他一眼,再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处处只听他们的,你我纵想有所施展,也是难哪!”
公子卬若有所思:“老白圭占住茅坑却不拉屎,他的相国也该做到头了!”
陈轸又是一声轻叹:“唉,做到头又有何用?下官听说他早就物色好接替之人了!”
公子卬似吃一惊:“谁?”
“朱威!”
“你说朱司徒?”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他怎么能行?在本公子眼里,此位只有一人合适,就是上大夫陈轸!”
陈轸叩拜于地:“下官叩谢公子再造之恩!”
公子卬一把将他拉起:“起来,起来!你这是做啥?本公子还有一事问你呢!”
“上将军有何吩咐,下官唯命是从!”
“你后晌说的南面称尊,君父他——真有此心吗?”
“君上有无此心,下官说出一件事儿,上将军一听便知。祭旗那日,上将军离开之后,下官也要告退,君上却叫住下官,说是在打盹时梦到周天子向他炫耀所穿王服,接着就津津有味地向下官大谈王服的款式,批评周室的繁琐仪礼。”
公子卬惑然:“这又怎样?君父一向瞧不上周室的繁文缛节,如此评议本公子听得多了!”
“上将军再想一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那日公孙鞅上朝,一口一个陛下,分明就是乱臣贼子之语,君上却不加斥责,只说他是不知礼数。后来公孙鞅极力怂恿君上称王,君上口中反对,心里却是舒服。”
“既然如此,君父为何反在那日拿他祭旗?”
“那是因为上将军您啊!上将军是君上倚重之人,那日一心欲拿公孙鞅治罪,君上还能再说什么。再说,吓一吓公孙鞅,对君上来说也未必不可。为了此人,这些年来君上不知生过多少闷气,总该有个出气的时候!”
公子卬笑道:“君父的心思,你倒揣摸得透!”
陈轸亦笑一声:“上将军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如何去试?”
“君上不是梦到王服了吗?下官可使人为君上量身定做一套王服,君上若是不穿,说明君上尚无此心。君上若是穿了——嘻嘻!”
公子卬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就依你了!”
在安邑西街,靠近拐角的地方有一家裁缝铺,掌柜名唤庞衡,妻子早丧,膝下唯有一子,名唤庞涓。庞衡一心想将一手绝活传予儿子,不想庞涓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尺子上面,只对棍棍棒棒、枪刀剑戟感兴趣。眼见儿子早过冠年 [1] ,庞衡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这日上午,看到庞涓提上宝剑又要溜出,庞衡将他喝住,叫到跟前,拿起剪刀、尺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涓儿,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有谁听说缝衣裳的死于针线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人,就不能光着身子。只要不光身子,裁缝就有饭吃。只要你的手艺好,名声儿就会响出去。别的不说,就说咱家,整个安邑,谁人不晓得你阿大的名号?这是为啥?因为你阿大的手艺好。你也知道,就连周天子——”
看到庞涓陡然间眼睛大睁,紧盯门口,庞衡止住话头,重重喝道:“涓儿?”
“阿大,”庞涓手指门口,嘻嘻笑道,“生意来了!”
庞衡扭身望去,见上大夫府上的护院罗文走进店门。罗文比庞涓略大几岁,与庞衡相熟,常为他拉些生意。见是老客户,庞衡急忙放下庞涓,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是罗文哪,啥风吹你来了?”
庞涓趁机摸到宝剑,溜至门口。庞衡一眼瞥见,高声喊道:“涓儿,你又溜哩!”
庞涓几步蹿出,扭头回道:“阿大,你们先谈生意,我出去透阵儿凉风,立马回来!”
庞衡大急,又要喝叫,罗文拦道:“庞叔,让他去吧,晚生正要与您谈桩生意,他在也不方便!”
庞衡呵呵笑道:“是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的?”
罗文缓缓说道:“府上想请庞叔做件大活!”
庞衡扑哧一笑:“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没有大活!”
“庞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说了不算。不过,晚生听家老说,若是庞叔做得好,府上愿出双倍价钱!”
庞衡又是一笑:“哦,你倒说说看,是何大活?”
“具体是啥,我也不知,家老要您亲去府上一趟!”
庞衡略略一想,将铺中稍作收拾,带上皮尺,关上店门,跟随罗文径至上大夫府上。两人七绕八拐,行至一处偏院,快到门口时,罗文停住脚步,小声说道:“庞叔,家老脾气不好,特别争礼!”
庞衡却是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家宰嘛,争什么礼?”
罗文赶忙嘘出一声,神情紧张地说:“庞叔万不可如此说话!若是惹恼家老,不但生意没得做,庞叔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庞衡笑道:“放心吧,庞叔也还见过一点世面!”
二人进屋,戚光早已候在那儿。罗文先进去,跪下叩道:“禀报家老,小人已将庞师傅请到了!”
戚光端坐于地,头也不抬:“请他进来!”
庞衡进来,扫了戚光一眼,见他甚是倨傲,两手微微一抱,作个揖道:“西街庞衡见过家老!”
戚光见庞衡并不叩拜,脸色登时一沉,两道目光剑一般射来,将他上下打量一会儿,冷冷说道:“庞师傅,戚某听罗文说,你在早年去过周室,为周天子做过王衣,可有此事?”
庞衡不卑不亢,朗声回道:“回家老的话,二十年前小民曾是大周缝人!”
戚光似是未听明白:“周室缝人?是缝纫吧!”
“不,是缝人!”
“何为缝人?”
“缝人是大周大夫,司王服制作!”
戚光陡然爆出一串长笑,有顷,敛住笑,朝庞衡微微抱拳,语气中不无讥讽:“原来庞师傅曾是大周大夫,草民戚光失敬!失敬!”
庞衡面孔微涨,低头不语。戚光进一步调侃他道:“庞师傅既是大周缝人,天子服饰,想必是样样能做了?”
庞衡咽下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个自然。天子全套服饰,庞衡无一不知!”
“好!”戚光点头道,“庞缝人,戚某要你缝制三套天子朝服,一套是弁服,一套是丝服,一套是麻服,包括王冕、王履、饰带等,必须是全套,不可缺少一物!戚某打听过了,像这样一套服饰,工钱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共是一十八金。你若做得好,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眼光一沉,打住不说了。
庞衡淡淡一笑:“家老放心,只要是做王服,庞衡一准儿没错!”
戚光又是冷冷一笑:“错不了就好!从今天开始,庞缝人哪儿也不可去,只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什尽由府中置办,你只管开出料单!这是尺寸!”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抛于地上。
庞衡心中陡寒,目光冷冷地看着地上的竹片,并不动手去捡。罗文走过去,捡起竹片,双手递予庞衡手中。庞衡接过,打眼一扫,将竹片递还罗文,朝戚光抱拳道:“家老,恕庞衡无礼,这几件朝服,小人不能做!”
戚光大吃一惊:“哦,你不会做?”
庞衡摇头:“不是不会做,是不能做!”
戚光愈加惊讶:“为何不能做?”
庞衡的目光再次扫向竹片上的尺寸,大声道:“因为上面的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戚光惊道:“你怎么知道?”
“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这个尺寸却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还有胸围、腰围、肩宽、履长,所有尺寸皆不着边,庞衡岂能不知?”
“尺寸对与不对,有何讲究?”
“回家老的话,若是为大周天子制作王服,庞衡立即动手。若是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庞衡难以从命!”
戚光突然爆出一声长笑,笑过之后,缓缓说道:“我还以为你徒有虚名,事到临头来做缩头乌龟呢,不想为的却是这事儿!”略顿一顿,脸色陡地虎起,“姓庞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缝人,只是一个缝纫匠人!匠人自有匠人的规矩,我付工钱,你卖手艺,何来一堆废话?”
庞衡却也偏是个不吃硬的角儿,当下淡淡一笑,冷冷说道:“再回家老的话,纵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
戚光冷笑一声:“这么说,你当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庞衡不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突然收住冷笑,眼睛一横,瞄向罗文。罗文打个寒噤,疾步上前,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劝道:“庞叔,戚爷让您做,您就做吧!”
庞衡望着罗文,摇了摇头:“罗文呐,不是庞叔不做,是庞叔不能做啊!”
戚光阴笑一声,暴喝道:“来人!”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戚光扫他们一眼,手指庞衡:“这是西街的庞师傅,主公请他缝制几套衣服,你们可要服侍好了!若是庞师傅做不出来,当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汉子齐声应道:“遵命!”
庞衡的脸色气得泛青,大声叫道:“青天白日,堂堂乾坤,你——你们——放我回去!”
戚光狠盯庞衡一眼,大踏步离去。罗文本是一片好心,不想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一下子傻了。愣有一时,他反应过来,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轻声求道:“戚爷——戚爷——”
戚光停住步子,转对罗文:“姓庞的家中还有何人?”
罗文打了一怔:“回戚爷的话,庞叔家中并无别人,只有一个儿子!”
“哦,”戚光眼中放光,“说说他!”
“他叫庞涓,已过冠年了!”
戚光沉思有顷,阴阴一笑,点头道:“嗯,你说得很好!”
罗文心里陡然一寒:“戚——戚爷,您——您问庞——庞涓是有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厉声斥道:“戚爷想问什么,有你插的话?”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罗文愣在那里,怔了半晌,慢慢地蹲下来,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么事啊!”蹲有一小会儿,猛地意识到什么,站起来,拔腿朝外面跑去。
罗文一口气跑到庞家,见大门上仍旧落锁。显然,庞涓尚未回来。罗文沉思有顷,转身离去。
却说庞涓脱身出来,出了北门,径投郊外林中,寻到一个开阔处,将新近从北街一家武坊里学到的几套剑法和拳法从头演练一番,自我感觉不错,这才走回城中,欲去拜见师傅。不料刚进北街,竟被一人拦住去路。
此人虎背熊腰,身体壮实,只是右眼角稍稍吊起,让人甚不舒服。庞涓作个揖,正要问话,此人已将宝剑取下,放在路边,当街扎下架式,看那模样,显然是想与他过招。
时下武风甚盛,安邑各条街道均有武馆,当街切磋武术更是寻常之事。庞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宝剑,略一抱拳,如他一样扎好架式。不少路人看到有人比武,开始围上来看热闹。
二人互相绕着圈子,寻找机会。兜有一会儿,庞涓看出对方破绽,突然起脚,径直踢向对方小腹。对方早有防备,伸胳膊挡住。不料庞涓这一脚是虚的,快要踢到时突然变招,扫地飞去。对方重心下垂,毫无防备,因而被庞涓扫个结实,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围观者发出喝彩声。
此人一个鹞子翻身,重站起来,扑向庞涓,又被庞涓闪过。二人一来一往,又斗数合,庞涓再寻机会将对方放倒。如是再三,对方连倒数次,心服口服,抱拳道:“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庞涓亦抱拳应道:“丁兄承让!在下庞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恕罪!”
丁三笑道:“庞兄说哪里话!说到冒犯,该是丁三才是。这样吧,眼下已近中午,在下欲请庞兄小酌一杯,算是赔罪,望庞兄赏脸!”
庞涓本是豪爽之人,见丁三虽然吊眼,言语却直,心中起了几分喜欢,当下抱拳道:“这样吧,此酒由在下来请,丁兄请!”
丁三现出生气的样子,三角眼朝上一吊,庞涓只好答应。此时路人早散,两人各自捡起宝剑,丁三在前引路,径投元亨楼而去。
元亨楼名为酒楼,实为赌馆。开业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几人一夜暴富,与之相随的是另外几户倾家荡产。正反两种名声迅速传扬出去,此楼顿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城内几乎无人不晓。
二人走进大厅,刚刚寻好位置,就有小二过来。丁三点过一席菜肴和一坛老酒,候有一刻,见酒菜仍没上来,丁三看一眼来来往往的客人道:“今日客人甚多,看来酒菜一时三刻上不来,庞兄,咱们到楼上转转如何?”
庞涓早就听说楼上设有赌局,甚是奢华,见丁三问起,心中也起几分好奇,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子,跟他走向楼梯。
丁三似是熟门熟路,引领庞涓走到楼上。庞涓因无戒心,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转,一路走去。来到一个大厅门口,庞涓不觉眼前一亮,因为厅中真的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厅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深黄色赌台,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围台而坐,美女庄家美目生盼,将手中骰子摇得哗哗直响,十多个赌徒或站或坐,个个睁大眼睛,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美女手中的骰子。
庞涓看有一阵,问丁三道:“台边坐的都是何人?”
丁三轻嘘一声:“嘘,小声点,都是大人物!看到了吗?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是相爷府中的白公子,左边穿蓝衣的是司农府中的吴公子,右边穿紫衣的是司马府中的梁公子!”
“丁兄,走,过去看看!”
丁三点点头,二人移近台边。刚刚站定,美女庄家啪的一声将骰子定在台上,揭开盒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穿白衣的白公子兴奋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赢了!”
旁边的吴公子、梁公子显得无比沮丧,各将面前的金子推到白公子面前。庞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经码起一大堆黄澄澄的金块。
吴公子摇头叹道:“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儿手气背,再输下去,就要脱裤子了。”
众人大笑起来,美女庄家红了脸,身子一软,趁势偎在白公子怀里,轻嗲一声:“吴少爷,瞧你害臊不!”
吴公子看她一眼,嘻嘻笑道:“啧啧啧,我说你个小桃红呀,这一见到白公子,连身上的骨头都是酥的,站不稳了吧!”
小桃红朝他轻啐一口,在白公子的怀中又蹭了几下,嗲道:“吴少爷,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话,再说就不理你啦!”
另一边的梁公子也摊开两手,朝白公子道:“白公子,今儿交上桃花运,连我这个赌神也甘拜下风,连赌连输呢!”
白公子轻轻推开怀中的小桃红,朝梁少爷连连拱手:“是梁公子承让,白虎愧不敢当!”
梁公子正要回礼,一眼瞥见丁三和庞涓,像是突然发现异物似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这两个人是谁?”
众人见说,目光齐射过来。
吴公子指着丁三:“这不是城东的街痞子丁三吗?”
丁三赶忙笑脸相向,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见吴少爷,叩见在场的各位大爷!”
庞涓未曾料到丁三如此没有骨气,鼻子里哼出一声,正欲离开,吴公子叫道:“客人且慢!”
庞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吴公子与他对视一会儿,扭头问丁三:“我说街痞子,他是你的朋友?”
丁三再叩:“回爷的话,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庞名涓!”
庞涓冷冷地斜睨丁三一眼,断然说道:“不,庞某并不认识此人!”
庞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丁三一下子跳起,朝庞涓道:“庞兄,你——”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朗声道:“庞涓没有你这样的朋友!”说罢,转身即走。
吴公子喝道:“慢!”
庞涓顿住步子,缓缓地转过身子。
吴公子抱拳说道:“庞公子,在下吴德才,世袭贵胄,家父为当朝大司农。这位是当朝司马府上的梁公子,这一位——”手指白公子,语气更加倨傲,“就是当朝相爷府中的白少爷!请问庞公子是何出身?”
庞涓见他亮出家世,知道此地不可逞强,鼻孔里轻哼一声,又欲转身离去,丁三急急回话道:“回少爷的话,庞兄家住西街庞记裁缝铺,是庞缝人的公子!”
庞涓此前并不认识丁三,此刻丁三却是如数家珍,将庞家端底全部抖搂出来,这是庞涓万未料到的,因而顿有上套的感觉,脸色涨红,怒目而视丁三。
吴公子听罢,哈哈狂笑道:“姓庞的,我道是何方贵人,不想却是小匠人的贱胚!”陡然收起笑容,鄙视的目光直逼过来,“你可知道,这儿是何处所?”
庞涓未及反应,梁公子叫道:“怪道本少爷手背,原来是有贱人作祟!姓庞的,你敢冲坏本少爷的手气,该当如何?”
庞涓手按剑柄,冷笑一声:“姓梁的,你说该当如何?”
梁公子一下子跳起来:“你小子,骨头虽贱,舌头却硬,敢跟本少爷顶嘴!”
庞涓两眼射出怒火,按剑之手微微一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你说谁的骨头贱?”
梁公子眼睛一横:“当然是你这个贱胚!”
庞涓眼睛发红,走上前去,运足力气,忽地将赌台掀翻。刹那间,台上的金块散落一地,小桃红受惊,花容失色,尖叫一声钻进白少爷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门外的十几个壮汉突然冲进,庞涓未及反应,已被他们按倒在地,绑个结实。与此同时,林掌柜闻声走进厅中,大声问道:“何人在此闹事?”
梁公子手指庞涓,大声责道:“你这掌柜怎么当的,竟让这个贱胚在此撒野?”
林掌柜赶忙赔笑:“都怪小人看管不严,扫了各位少爷的雅兴。小人在此道歉了!”抱拳朝几位公子各揖一礼,目光缓缓移向庞涓,手指歪倒在地上的赌台,缓缓说道:“小子,是你掀翻这个台子的?”
庞涓点头。
林掌柜微微一笑,轻声又问:“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没有吭声。林掌柜厉声喝道:“我问你,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只将眼睛死盯住他,一句话不说。林掌柜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丁三:“丁三,这小子是哪只手掀翻的台子?”
丁三应道:“回掌柜的话,他是用两只手掀的!”
林掌柜狞笑一声,对众打手喝道:“拉下去,将他的两只手剁下来喂狗!”
听到剁手,小桃红又是一声尖叫,自觉地朝白公子的怀里更紧地偎了一下。
庞涓心中也是一惊,服软不行,硬撑下去明摆着吃亏。正不知如何摆脱,白公子插道:“林掌柜,看在本公子面上,饶他这次吧!”
林掌柜忙朝白公子一笑,转对庞涓道:“好,既然是白公子吩咐,权且饶你一次。不过,手可免剁,坏我生意却不能不罚!拉他下去,关他十天黑屋,让他好好反省一下做人的规矩!”
众打手扭住庞涓走出赌厅。庞涓猛地挣开,目光缓缓地转向丁三:“吊眼狼,你阴我!”
丁三理屈,惶惶背过脸去。庞涓的目光依次扫向吴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顿:“两位公子听好,今日之事,庞涓权且记下!”说完,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下楼去。
罗文推测庞涓到武坊里去了,具体哪家却不清楚,只好挨个打探。好不容易寻到那家武坊,武师却说庞涓没来。罗文告辞出来,走过元亨楼时,心中一动,正巧肚子也饿了,就踅身进去。罗文刚刚寻了位置坐下,几个打手已簇拥庞涓走到楼梯口,引得众食客一阵纷乱。
众人将庞涓拥到楼下,推进一间屋子,啪地关上,在外面打上锁。罗文目睹这一幕,又从小二身上打探到整个故事,菜也顾不上点,急急惶惶地走出门去。
罗文回到上大夫府,快步走向关押庞师傅的院子,远远望见戚光、丁三从另一条路上也走过来。罗文身子一闪,隐在阴影里。
戚光、丁三走到门口,几个壮汉迎入。戚光朝院中扫了一眼,大声问道:“庞师傅呢?”
一个壮汉指着屋子,小声禀道:“回戚爷的话,在屋里坐着呢,不吃不喝,一心嚷嚷着回家!”
戚光信步走进屋子,果见庞衡席坐于地,双目微闭。一碗稀饭和一盘小菜放在旁边,早已凉了。
戚光在他对面盘腿席坐下来,轻轻咳嗽一声:“庞师傅!”
庞衡微微睁开眼睛,冷冷说道:“说吧,家老,你想把我怎样?”
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说哪儿话!戚某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傅做几套衣服,谁想师傅如此使性,连这点薄面也不肯给!”
庞衡略顿一下:“家老,不是庞衡不肯做,而是缝人自有缝人的规矩。在缝人来说,私做王服就是谋逆。庞衡头可断、血可流,谋逆之事,断不能为!”
戚光微微一笑:“庞师傅,戚某也不想强人所难,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这样吧,你愿做就做,若是真的不愿做,戚某这就放你回去!”
庞衡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戚光,有顷,站起身子,拱手说道:“庞衡谢家老成全!”拍打几下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出房门,穿过院子,径朝院门而去。
就在庞衡正欲跨出大门之时,身后飘来戚光的声音:“庞师傅留步——”
庞衡停住步子,扭头望向院子。戚光缓缓起身,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院中。
庞衡再拱手道:“家老还有何事?”
“并无他事。这儿有件物什,听说是你家的,你认一认。如果是的,你就顺带拿回去吧!”戚光说完,稍一努嘴,丁三将一柄宝剑啪的一声扔到地上。庞衡是缝人,眼睛穿针引线,早已练得雪亮,远远一看,知是爱子之物,心头一震:“这是涓儿的剑,为何会在这里?”
戚光微微一笑:“既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庞衡急急走回,拿起宝剑细察一番,冲戚光叫道:“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儿怎么样了?”
戚光转向丁三:“丁三,回庞师傅的话!”
庞衡的目光也射过来,丁三拱手道:“庞师傅,晚生与令公子以武会友,相谈甚笃,今日午饭前后,晚生请令公子到元亨楼吃酒,谁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么了?”
“他多喝了几口,仗着酒兴闯到楼上,冲撞几位官家公子不说,又大闹元亨楼,将赌台掀翻在地,被掌柜的使人拿下,说要按江湖规矩,剁去令公子的双手和双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中报信,又见门上落锁。晚生左右打听,听说庞师傅在上大夫府上,就急赶过来了!”
庞衡一听,跌坐于地。
戚光呵呵笑道:“庞师傅,您——怎么不走了?”
庞衡思忖有顷,猛地站起身子,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顿:“姓戚的,放掉我的涓儿吧!”
戚光冷冷一笑:“庞师傅好无道理!你儿子在元亨楼酗酒犯事,与我戚某并无半点瓜葛,为何要我放掉他?”
庞衡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庞衡应下了!”
“哦!”戚光嘻嘻一笑,叫道,“来人!”
院门外面闪进一人,哈腰站在一边。戚光扫他一眼:“听说庞师傅的公子在元亨楼犯事了,你打探一下,摸清底细!”
来人答应一声,疾步出去。
戚光转对庞衡揖道:“庞师傅,您肯帮戚某这个大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公子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庞师傅放心,戚某马上禀报主公,冲主公的薄面,想那林掌柜不敢轻易造次!”
庞衡冷冷应道:“有劳家老了!”
戚光嘿嘿一笑:“庞师傅,戚某为您备下家奴二十名,个个能裁能缝,庞师傅要做什么,只需吩咐他们就是!”转对院中三个汉子,“你们三人听着,从今日始,你们都是庞师傅的下人,庞师傅需要什么,你们就准备什么。若是误下庞师傅的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叩头应喏。罗文在暗中听得真切,得知庞家父子并无大碍,暂时松下一口气,决定不见庞师傅了。
庞衡紧赶慢赶,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经完工,使人去喊戚光。戚光召来罗文,二人赶到小院,果见三套王服逐一悬在衣架上,真的是精美绝伦。戚光赏予每人一块金子,众人谢恩。
庞衡将他的那块金子扔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住戚光:“戚家老,我的涓儿呢?”
戚光赔笑道:“庞师傅,戚某差点忘了,贵公子之事,主公早已打过招呼,林掌柜也还真买面子,贵公子毫发无损,这阵儿想必已经到家了!”
庞衡将目光望向罗文,见罗文点头,抱拳谢道:“谢家老了!家老要的三套服饰均已完工,庞衡告辞了!”说完,转身即走。
“庞师傅留步!”
庞衡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戚光。
“庞师傅,戚某差点又忘一件大事。是这样,主公见师傅手艺好,有意多留师傅几日,再做几套衣饰!”
庞衡大惊:“戚家老,你——你怎能言而无信?”
“庞师傅,”戚光满脸堆笑,“不是戚某言而无信,实在是师傅的手艺太好了!”从袖中摸出一把金块,“主公说了,绝不亏待师傅,工钱原定六金,因为师傅做得好,外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共做了三套衣服,三九二十七,这儿是二十七金。至于下面的工钱,完工之后另算!”
“我不要你们的工钱,只求你们放我回家!”
戚光脸色一沉:“庞师傅,这样好的生意,你到哪儿寻去?再说,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总该赏一点吧!”
庞衡长叹一声,默不作声。
戚光将金币交予罗文,吩咐道:“罗文,你去庞师傅府上一趟,一来看望庞公子,二来将工钱捎给公子,就说庞师傅需迟几日回去!”
罗文接过金子,眼睛望向庞衡。庞衡心里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思忖有顷,他话中有话地对罗文道:“罗文,见到涓儿,就说我三日之后就回去。万一有啥事儿,他可寻他季叔想办法!”
罗文点点头,径自去了。
魏惠侯兴师伐秦,公子卬催逼粮草。卫、鲁、宋、中山四个小国不敢怠慢,各自备下一万石军粮。粮食准备妥当之后,具体发往何地的诏令却是迟迟不来。四国一时纳闷,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问。众使到达安邑之后,寻不到上大夫陈轸,只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关列国军情,朱威赶忙进宫面见君上。朱威寻过前殿、后殿,宫人皆说君上不在。朱威正自彷徨,迎头遇到毗人,说是君上正在后宫赏鸟。朱威随毗人径到后宫,果见惠侯与夫人正在挑逗石榴树上的一只八哥鸟儿。见朱威远远跪在阶下,惠侯挥手,夫人避入屏风后面。惠侯呵呵笑道:“朱爱卿,你来得正好,寡人让你看件宝贝!”
朱威再次拜过,起身站定。惠侯走前几步,甚是热情地挽着他的手,走至石榴树下,指着小鸟道:“爱卿请看,这只小鸟是义渠君进贡的,乖巧得紧呢!”朝他连嘘两声,小鸟呆望一会儿,张口叫道“小人叩见大王!”接着是三声磕头,“嘭!嘭!嘭!”
朱威暗吃一惊。义渠君一向依附秦国,秦、魏只要开战,义渠必是出人出马,因而被魏国列为公敌,素无使臣往来。义渠君无缘无故,突然上朝,且送来如此贡物,的确耐人寻味。
惠侯又逗一会儿,扭头问道:“爱卿此来,可有要事?”
朱威禀道:“君上,赵、韩、中山、卫、鲁、宋等国近几日频频来使,说是伐秦的兵马粮草皆已准备就绪,催问君上何时征用?”
魏惠侯反问一句:“依爱卿之见,何时征用为宜?”
“微臣以为,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征调!”
魏惠侯略想一下,望着鸟儿道:“爱卿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来,秦人今非昔比,不仅是块硬骨头,而且是块大骨头。我们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磕坏牙齿。几日来寡人反复思虑,秦公既已知错,愿意顺从,寡人何不因势利导,使秦人之力为我所用呢?”
尽管朱威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仍然使他微微吃惊。愣怔有顷,朱威缓缓说道:“君上圣明。不过,微臣仍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爱卿请讲!”
朱威扫一眼八哥鸟儿:“君上,秦人单是归服,倒也说得过去。然而,公孙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劝君上南面称尊,就是做得过了。微臣以为,依公孙鞅为人,秦人此举,抑或别有用心。”
魏惠侯面现不悦之色,别过头去,缓缓说道:“爱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复列国使臣,就说寡人谢过他们了!”
“微臣遵旨!”
朱威刚走,毗人进来禀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宣他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是两名宫人抬着两只木箱走进院子。惠侯正自惊异,公子卬走进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的眼睛紧盯木箱,许久方道:“卬儿,此是何物?”
公子卬再拜:“不过几件衣饰,是儿臣特意孝敬君父的!”
公子卬突然送来衣服,魏惠侯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子卬:“衣饰?卬儿你——打开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开一只箱子,指着箱中的王服、王冠、王履之类,轻声奏道:“儿臣比照周天子朝服款式,为君父做了几件衣饰,请君父过目!”
魏惠侯一下子怔在那儿,一会儿看看箱中的衣物,一会儿看看公子卬,似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公子卬拿起王服、王冠,又欲说话,魏惠侯脸色突然一变,大喝一声:“放下!”
公子卬吃此一惊,急将衣饰放下,两膝一软,顺势跪在地上。
魏惠侯手指大门:“出去!”
公子卬完全愣了,跪在那儿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声音,转对毗人:“轰他出去!”
“儿臣告退!”公子卬这也醒悟过来,连拜几拜,仓皇退出。
公子卬两腿发软,惶恐不安地走出宫城,驱车径至上大夫府中,冲陈轸叫道:“你你你——你害我!”
陈轸一时怔了:“上将军,快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子卬悔恨交加,“本公子依你所说,将王服献予君父,本想讨个好,不想讨来的却是一顿呵斥!”
陈轸细细问过详情,长吁一气,朝公子卬拱手笑道:“大事成矣,下官恭喜公子了!”
公子卬一愣:“恭喜?”
陈轸笑道:“走,到元亨楼去,下官为公子贺喜!”
这日傍晚,魏惠侯回到寝宫,早有宫女为他卸去衣冠。毗人打个手势,一个执事太监手持铜盘跪在面前,铜盘上排满了众嫔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大手一摆,太监会意,端上盘子迅速退去。魏惠侯在厅中连踱两个来回,转向毗人,若有所思道:“那两只箱子呢?”
毗人恍然明白过来,转身走出。不一会儿,引着几个太监抬着公子卬送来的两只箱子走进来。毗人打开箱子,魏惠侯疾步上前,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来覆去看有许久,连连夸奖:“嗯,选料、做工都算上乘!”
毗人笑道:“君上,何不试穿一下,看看尺寸是否合意?”
魏惠侯不耐烦地用下巴指了一下箱子,毗人会意,拿起王服、王履、王冠,察言观色地侍候惠侯穿戴齐备,引他走至试衣镜前。魏惠侯对镜左右扭身,毗人审看一遍,赞道:“君上,不紧不松,正合适!”
众太监更是连声称好。魏惠侯在镜前又扭几次,喜形于色,连声赞道:“寡人总把卬儿看做粗人,不想他动起心思来,倒也丝丝入扣,哈哈哈!”
惠侯安歇之后,其中一个太监换上便服,悄悄出宫,快马赶至元亨楼,林掌柜急急引他走至楼上一套雅室,但见管弦齐鸣,美女舒臂,公子卬、陈轸正在欣赏齐舞。戚光眼尖,看到两人站在门口,急忙出来,太监冲他耳语一番,匆匆离去。
戚光踅身走至陈轸面前,在他耳边如此这般,陈轸乐呵呵地转对公子卬道:“真让下官说中了!宫里来人说,方才君上试穿王服,连声夸耀上将军您做事细微呢!”
公子卬这也松出一口气,点头赞道:“上大夫谋事,本公子叹服!眼下看来,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只是——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虑?”
陈轸微微一笑:“下官早已有所安排,过几日就可禀报公子!”
[1] 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表示已经成年。
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
魏惠侯在宫中试穿王服的事很快就让司徒朱威知道了。朱威使人暗中打探,得知王服一事全系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所为。联想到宫中八哥之语和公孙鞅议和、尊王的所作所为,朱威不寒而栗。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当下赶往相府。
由于白圭不在,平日里门庭若市的相府显得甚是冷清。朱威径至后院,正在府中代理白圭处理杂务的公孙衍听到脚步声急,出门见是朱威,刚要揖礼,朱威摆手道:“公孙兄,你速去大梁一趟,务请白相国回来!”
公孙衍惊问:“出事了?”
朱威扼要讲述一遍,公孙衍思虑有顷,神色渐渐严峻,长叹一声:“唉,君上真要称王,魏国危矣!”
朱威原只认为不妥,尚未看出危机,听公孙衍这么一说,当下惊道:“公孙兄,此话从何说起?”
“秦人归服是假,与我争夺河西方是其心。周室虽衰,其名仍在。此番孟津之会,君上之所以一呼百应,号令天下,打的无非是尊周的旗号。秦不尊周,君上鼓动天下伐之,诸侯也都响应。结果伐逆之师未动,自己反而成为逆贼,必失天下人心。方今天下,人心向背决定成败,君上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
朱威似乎没听明白,喃喃重复道:“自毁长城?”
“是的。只要失去人心,秦国就会以伐逆之名向我挑战,我也必失道寡助,成为天下公贼!”
朱威听得一身冷汗,急急问道:“公孙兄,可有挽救之法?”
公孙衍摇头道:“君上早有称王之心,又有公子卬、陈轸左右呼应,此事只怕已成定局,难以挽回!”
朱威沉思有顷,坚定地说:“公孙兄,你去大梁一趟,务请白相国回来。我这里抓紧联络百官。只要相国回来,百官有个挑头的,或可促使君上改变初衷!”
公孙衍点了点头:“只能如此了!”
“事不宜迟,请公孙兄马上动身!”
公孙衍走到马厩,牵出两匹快马,跨上一匹,另一匹放空,朝大梁方向疾驰。
安邑离大梁抄近路也有一千余里,公孙衍日夜赶路,中途换过两匹马,人也实在撑不下去,只好在韩国境内休息两个时辰,于第三日午后,抵达大梁。
大梁的官邸里空无一人。公孙衍几经问询,得知白相国与大梁郡守均在大沟工地,忙又策马赶去。
此时,在大梁东的逢泽附近,大沟最后一段将要贯通。工地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肩挑背扛的民工。
身上沾满泥土的白圭和大梁守丞各拿铁锹,兴致勃勃地走向高处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棚中放着几个沾满灰土的几案,案上摆着施工模具和图样。
白圭精神抖擞,一点也看不出疲劳的样子,一边喝水,一边翻看图样,头也不抬地对候在一边的大梁守丞道:“看样子,再过一个月,大沟就能全线贯通了!”
大梁守丞应道:“下官查过了,下月既望 [1] 是吉日,可以放水!”
白圭的表情十分兴奋:“好!届时本相亲来开闸!”
话音刚落,得得一阵马蹄声近,公孙衍在棚子前面翻身下马,疾步走至白圭面前,叩伏于地:“公孙衍叩见主公!”
看到公孙衍,白圭越发高兴起来:“是公孙衍呀,快起来,老朽方才还想着你呢。告诉你一件喜事,大沟下月既望就要开闸了!”
公孙衍起身,侍从递过来一把汗巾,公孙衍接过,在脸上胡乱擦拭一把,又接过一碗凉水,咕咚几声一气饮尽。
白圭站起身子,不无兴奋地指着外面的工地:“你看,逢泽连年泛滥,远近黎民苦不堪言哪。这下好了,大沟一通,逢泽之水就能变害为利,与十水二十八泽连成一脉。公孙衍呀,你可不能小瞧这条大沟,为商东可至齐,南可至越,为农旱可灌溉,雨可排涝,有百利而无一害,实为魏人致富之本哪!”
公孙衍却是表情木然地望着白圭。白圭感觉有异,微微一怔,继续说道:“公孙衍呀,老朽还想告诉你,治国要以农为本,以商为魂,两者不可偏废。重商而轻农,国不强;重农而轻商,民不富——”
公孙衍无心再听下去,神情哀伤:“主公,出大事了!”
白圭心头一沉:“是君上出兵了?”
“不是!”
白圭松下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说:“那你慌个什么?”
“是比出兵更加糟糕的事!”
白圭镇定地端起一碗凉水,小啜一口:“只要不是兴兵伐秦,魏国就无大事!说吧!”
“公孙鞅来朝,俯首称臣不说,更是力劝君上南面称王!”
白圭大惊:“什么,他劝君上称王?君上允准了?”
“陈轸为君上缝制三套王服,公子卬送予君上,君上逐一试穿,赞不绝口!”
白圭如呆了一般僵在那儿,手中的水碗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公孙衍惊道:“主公?”
白圭惊醒过来,大声吩咐:“快,备车!”
大梁郡守听得真切,赶忙传令备车,白圭钻进车中,公孙衍顾不上疲劳,扬鞭催马,风一般朝安邑方向驰去。
时光已近初夏,午后的阳光开始火辣起来。魏惠侯走出用膳斋,在众宫女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躺在凉亭下面的一张吊床上。
这是一张用竹片做成的极其精致的吊床。时下蚊虫不多,然而,为防意外,毗人仍旧吩咐宫人挂上帐幔。
魏惠侯甚是在意养生之道。按照他的习惯,一日之中,子、午两觉是不可或缺的。对他来说,子觉当无问题,因为他习惯于人定 [2] 时分入睡,赶到子时,早已深入梦乡。只这午觉有点麻烦,总有外界干扰,不是天气冷暖无常,就是朝中琐事缠身。
魏惠侯眯起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吊床上。一个宫女轻轻晃动吊床,一个宠妃手拿羽扇轻轻扇风。躺有好一会儿,魏惠侯仍然没有睡着,只在床上辗转反侧。宠妃灵机一动,一边扇风,一边哼起催眠曲。这一招果然奏效,没过多久,魏惠侯就起了鼾声。
魏惠侯是个大胖子,打起鼾时,抑扬顿挫,富有乐感。伴在他身边的人大都知道,只要鼾声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宠妃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的扇子,只是宫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摇着吊床。
正摇之间,魏惠侯突然面色紫涨,全身本能地打个激灵,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两腿扑扑发抖,却不见蹬踢出来。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宠妃倒是经验丰富,赶忙用力去推,高声叫道:“君上!君上——”
经此一推一叫,魏惠侯陡然醒来,忽地坐起,浑身大汗淋漓。
宠妃关切地问道:“君上,您——您做噩梦了?”
魏惠侯似乎没有听见宠妃的声音,坐在那儿又怔了一刻,这才回到现实中,大喊一声:“来人!”
坐在不远处打盹的毗人感到情况异常,早已站起来,听见喊声,急走过来:“君上?”
魏惠侯头也不抬:“速召上大夫觐见!”
毗人应过,急急走下亭子。魏惠侯梳洗已毕,换上礼服,刚到书房坐下,上大夫陈轸已经赶到,进门叩道:“微臣陈轸叩见君上!”
魏惠侯摆了摆手:“爱卿请起!”
大中午紧急召见臣属在魏惠侯来说非常罕见。陈轸心里没底,咧嘴一笑,小声试探道:“君上,人说心有灵犀,微臣原是不信,今日倒是信了!”
魏惠侯并不说话,只拿眼睛望着他。陈轸心里越发吃不准,只好再笑一声,对上面的说法作了解释:“微臣躺在床上,心里正在想着君上,君上的口谕可就到了!你说奇不?”
魏惠侯仍然像是没有听他说话,只将眼睛盯住陈轸,看得他心里着实发毛。
有顷,魏惠侯似是定过神来,眼珠子转了几转,冲他说道:“陈爱卿,寡人急召你来,并无他事,只是方才忽做一梦,甚是离奇,乍然醒来,百思不得其解,欲请爱卿解之!”
陈轸当下松出一口长气:“微臣愿闻!”
魏惠侯微闭双眼,似是再入梦中:“寡人正在凉亭打盹,恍惚之中,看到天空飞来一只大鸟。大鸟将寡人一把抓起,一直飞到白云上面。寡人极为惊惧,欲呼不能,欲动不得,整个是无能为力。突然,白云变为七彩祥云,七彩祥云合成一道彩虹,大鸟飞向彩虹,落在拱顶。寡人极目四望,但见瑞气飞升,彩云朵朵,简直就是人间胜境!接着仙乐响起,远处飞来一群天仙般的美女。美女飞入七彩云中,翩翩起舞。寡人正自观赏,大鸟的爪子猛然一蹬,寡人吓得站立不稳,从彩虹顶端直跌下来。”略顿一下,不无惊悸,“寡人像一片树叶一样朝下飘落,无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寡人魂飞魄散,左右四顾,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大喊救命,却喊不出声,想逃,腿脚根本不听使唤,正自着急,所幸被宠妃叫醒了。爱卿啊,寡人惊醒那阵儿,当真是冷汗一身呐!”
陈轸沉思有顷,眼珠儿一转,陡然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洪亮地禀道:“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听他口喊“陛下”,魏惠侯一下子愣了,许久方道:“陈爱卿,你——你这是——”
陈轸又是三拜:“陛下做此吉梦,微臣恭贺您了!”
魏惠侯半信半疑:“如何吉祥,还请爱卿详解!”
“秦国素称黑雕之乡,梦中大鸟,当是秦公。大鸟带着陛下升入高天,当是秦公辅佐陛下南面称尊。陛下升到彩云上面,是指陛下贵为天子。彩云为七色,是指天下列国尽皆臣服,如众星捧月。美女绕着陛下载歌载舞,是指天下臣民归心,万众欢欣!陛下欲呼不出,欲动不能,是指陛下心怀大德,不肯轻就此位!”
魏惠侯沉思有顷,轻轻点头:“爱卿所言也还在理。只是大鸟将寡人蹬下深渊,又该作何解说?”
陈轸早有应对:“据微臣所知,梦境多为虚幻,就如镜像一般。镜像是反着的,梦境也是反着的。梦黑是白,梦白是黑;梦凶是吉,梦吉是凶。陛下最终被大鸟蹬下深渊,貌凶实吉。向下坠落预示向上浮升,无底深渊预示根基牢固。陛下,此梦大吉大利,预示陛下王业必成啊!”
魏惠侯释然而出一口长气:“如此说来,倒是寡人庸人自扰了!”
陈轸的眼角稍稍瞥向魏惠侯:“事有凑巧,微臣不久前听到一则民间传闻,恰与陛下之梦暗合!”
“哦,”魏惠侯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是何传闻?”
陈轸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梁东南百里有水,名唤逢泽。泽边有山,名唤龙山。一个月前,有樵人听到山中凤鸣,有渔人听到泽中龙吟。凤鸣龙吟,当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昔日凤鸣岐山,武王伐纣。今日凤鸣龙山,陛下亦当南面称尊,秉承天意啊!”
“竟有这等奇事!”魏惠侯眼睛发亮,“陈爱卿,你可速去访查。若是传闻,也就罢了;但万一是真有其事,寡人自当亲去逢泽,祭祀天地!”
“陛下,”不知不觉中,陈轸已是不离这个称谓了,“微臣听闻此事,当即使人访查,真还找到了这两个人!”
魏惠侯极是兴奋:“哦,他们现在何处?”
“就在微臣府中!”
“快,请他们入宫觐见!”
“微臣遵旨!”
陈轸走出御书房,拿袖子擦了把额上的冷汗,长长地吁出一气。好家伙,君上若不是请他解梦,自己若不能随机应变,近些日子的所有努力就会成为泡影。事儿发展到这个地步,大事已成了!
陈轸大步走出宫门,早有车夫迎上前来,将他扶到车中,一溜尘土回到府中。
在第三进院子的偏厅,戚光正在对两个中年男人说话。二人跪在地上,一个樵人打扮,一个渔人打扮,口中各自念念有词。戚光坐于几前,眼睛微闭,显然是在凝神静听。戚光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灵敏,单听脚步声就知主子回来了,忽地从席上弹起,急急迎到门口,扶陈轸走至主位坐下,自己候立于一侧。
陈轸将头转向戚光:“他们可都记熟了?”
戚光扫了二人一眼,大声问道:“你们两位,快回主公的话,那些词儿,可否记熟了?”
二人又拜三拜:“回禀主公,小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一个字儿也不会漏下!”
“嗯,记熟就好!”陈轸朝他们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不过,在此记熟毫无益处。呆会儿见到陛下,你们若是也能做到一字儿也不漏,方见本事!”
二人齐道:“主公放心,莫说是陛下,纵使在天神面前,也不会漏下一字!”
陈轸朝戚光努一下嘴,眼睛微微闭上。戚光走到一边,搬出一个箱子,在陈轸几案前打开,从里面一块接一块地摸出黄澄澄的金子,码成两个小堆儿。戚光做这个动作时,故意做得很夸张,渔樵二人看得眼睛发直。
戚光码完,朝二人厉声喝道:“你们两个泼皮听着,待会儿见到陛下,若是说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说漏一个字儿,不但金子没得一块,你们的一家老小——嘿嘿嘿……”戚光顿住不说了。
渔人和樵人吃此一吓,连连叩道:“小——小人晓——晓得!”
陈轸点了点头,起身道:“走吧!”
就在陈轸引领渔人、樵人走进宫城大门时,安邑东城门处,因多日缺少睡眠而显得面色浮肿的公孙衍也吆喝一声,钻过城门。
“安邑到了,主公,我们先回相府,无论如何,您得小歇一会儿!”公孙衍转身问道。
正在闭目打盹的白圭头也不抬,口中迸出两个字:“进宫!”
公孙衍迟疑一下,扬鞭催马,朝宫中急驶。
老相国走进宫门时,渔人、樵人早已叩拜于偏殿。樵人讲述完了,惠王的目光落在渔人身上。渔人甚是紧张,略顿一下,连清两次嗓子,开始背诵:“草——草民起早到逢泽撒网,突——突然听到前面水响,接着看——看到水中游出一物,长约数丈。草民从未见过此物,甚是惊异,盯着它看。此物越游越快,后来竟然凌——凌空跃出水面数——数丈,发出一声又深又长的鸣声,就像这样——”吸气鼓嘴,“喔——呼——”
魏惠侯听得傻了,身子前倾,急切问道:“你可看清此物?”
渔人摇头道:“那天雾气甚大,草民看不真切,只觉得它体大无比,状如巨蟒,口吐烈焰,上下翻腾——”
陈轸轻咳一声,渔人停住。魏惠侯满脸喜色,转向陈轸:“寡人听说龙凤相随,山中出凤,此物必是天龙了!”
陈轸拱手应道:“君上,龙凤现世,断非寻常祥瑞啊!”
魏惠侯微微转向毗人,捋了一把胡须:“嗯,天降祥瑞,两位乡民呈报有功,各赏黄金三十!”
毗人示意,一名宦人端出两盘黄金。渔人、樵人再次看到黄澄澄的金子,一阵乱叩,谢恩的话儿尚未出口,一个宦人急走进来:“君上,白相国求见!”
听到“白相国”三字,陈轸心中猛地一颤,渔人、樵人更是两腿发颤。魏惠侯却显得十分高兴:“哦,老爱卿回来了!快,请他觐见!”
毗人唱道:“君上有旨,白相国觐见!”
白圭急趋进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乐不可支,抬手笑道:“老爱卿快快请起,坐坐坐!”
白圭再拜一下:“谢君上!”起身一看,自己的位置上赫然坐着陈轸,顿时脸色一沉,“君上,此地似无老臣席位!”
陈轸的脸色刷地变了。
魏惠侯转对陈轸,呵呵笑道:“陈爱卿,你坐错地方了,挪一挪!”
陈轸不无尴尬地起身走到右边几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下官失礼,望相国包容!”
白圭缓缓走至自己席前,坐下来,淡淡说道:“不是上大夫失礼,是老朽来得不巧!”
陈轸越发尴尬:“不不不,下官不是此意!”
白圭还要说话,魏惠侯转过话题:“老爱卿,不说这个了,寡人正有一事讲予你听呢!”
白圭转身,拱手道:“老臣愿闻!”
魏惠侯手指跪在地上的渔人、樵人:“这两位乡民打逢泽来的,说是亲耳听到凤鸣龙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啊!”
白圭横扫几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镜一般,脸色一沉,目光直逼渔人和樵人,见二人将脸死死埋在地上,让宽大的袖子遮个严严实实,心中已是有数,缓缓说道:“两位乡民好眼福,请抬起头来,让本相看看!”
渔人、樵人越发将头深埋起来,全身发颤,两个屁股蛋子抖得如同过筛子一般。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语气,猛然喝道:“两位乡民,本相要你们抬起头来,可曾听见?!”
渔人、樵人万般无奈,只好抬起头来。白圭打眼一看,立时认出二人,咚的一拳震在几上,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可曾认识本相?”
两人面如土色,浑身打颤。
白圭冷笑一声:“什么凤鸣龙吟?你二人在乡野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还敢窜进宫里,欺君罔上,你们可知这是诛灭九族之罪?”
听到“诛灭九族”四字,二人几乎瘫在地上。
白圭缓缓转向魏惠侯:“君上,自孟津回来,微臣一直住在逢泽,从未听到凤鸣龙吟,也未听人说起此事。至于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渔人和樵人。一人名唤勾三,游手好闲,是个有名的泼皮;另一人名唤朱四,嗜赌成性,连亲娘老子也要欺骗。近年开挖大沟,此二人屡屡逃避劳役,被大梁守丞责打四十大棍。责罚之日,微臣刚好在场,记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蛊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目光慢慢移向陈轸:“陈爱卿,有这等事?”
陈轸早已回过神来,眼珠连转几转,缓缓转身正对白圭,尽力使语气缓和:“白相国此言,分明是在指责下官。白相国向来一言九鼎,下官纵有十口,也难辩解。今日当着君上之面,下官不敢妄言,只想澄清此事!”
魏惠侯听他说得还算沉气,微微点头:“陈爱卿,有话就说嘛!”
陈轸转向樵夫,循循诱导:“这位樵夫,相国大人说,大人曾在大梁见过你,可有此事?”
见樵人望过来,陈轸丢了个眼色。樵人领悟,摇头道:“小民世居龙山,终日以砍柴为生,十几年来从未出山,不曾见过相国大人!”
陈轸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渔人:“这位渔人,你可见过相国大人?”
渔人自然也是一番摇头。
“看你们二人这个憨样,料也不敢说谎!”陈轸轻哂一声,再次转向樵人,“我再问你,你是何时何地听到凤鸣的?”
樵人抬头,见白圭目光犀利,急忙勾下头去。
陈轸大声问道:“这位樵人,这儿是朝堂,不是大梁,你听到什么,就直说什么!若有半句虚假,本官诛你九族!”
樵人听出话音,朗声说道:“有日午后,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听到山中鸟鸣!”
陈轸脸色一沉:“是鸟鸣,还是凤鸣?”
樵人急急改口:“是——是凤鸣!”
“你怎么知道它是凤鸣呢?”
樵人也是豁出去了:“小民看到成千上万的小鸟结成群绕山顶盘旋,不一会儿又都突然消失,接着听到山顶传出一声长鸣,声振十数里,好像是仙女唱歌一样!小民小时常听人讲,这叫百鸟朝凤,因而猜想,那声长鸣定是凤鸣!”
陈轸慢慢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叩拜于地:“是非黑白已经明了,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微微点头,慢慢转向白圭,沉声说道:“老爱卿,你几时回来的?”
“君上,”白圭急了,也顾不得尊卑,“樵人之语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
魏惠侯面色敛起,声音陡地提高八度:“白圭,寡人问你,是几时从大梁回来的?”
白圭心头微凛,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回禀君上,微臣刚刚回来,尚未回府!”
“老爱卿,”魏惠侯放缓语气,“在你这把年纪,想必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来上朝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看一眼陈轸,再看一眼两个泼皮和摆在他们面前的金子,长叹一声,轻轻叩道:“微臣领旨!”
庞涓被关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知过了几日,每日只能得到一碗稀粥,饿得他头晕眼花,全身乏力。
这日凌晨,两个汉子打开房门,二话不说,架起他的两只胳膊,连拉带拖地将他弄到元亨楼外,朝大街上猛然一推。庞涓力气全无,又被两个汉子如此一推,顿时滚于数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两个汉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径回院里。庞涓躺了一会儿,咬牙爬起,朝元亨楼的牌匾死盯几眼,聚起力气挪到街边,扶墙壁缓缓走去。
庞涓走回西街,挨到自家门口一看,门上依然挂着锁。庞涓陡吃一惊,不及开门,急到邻居卖豆芽的铺子里。铺里伙计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庞涓问他阿大何在,伙计摇头,只说不知,并说他家的铺子关门旬日 [3] 了。
庞涓陡然想起旬日前有罗文上门,心里有底了,吩咐伙计做两碗面条。伙计知他饿坏了,立即生火,不一会儿端上两碗热面。庞涓吃完,感觉上略略好些,作揖谢过,回到自家铺前,打开铺门,将铺中一切仔细查看一遍,见一切完好,长吁一气,在柜台前席地坐下,集中心绪,一边整理这些日来的乱麻,一边恢复体力,坐等庞衡音讯。
庞涓在铺中一直坐到傍黑,有人推门进来。庞涓抬头一看,正是罗文。庞涓噌的一声蹿上去,一把扭住罗文,怒道:“姓罗的,我正要寻你,你倒找上门了!”
罗文也不挣扎,任他扭住。庞涓将他扭到柜台前,猛地朝柜台上一顶:“快说,我的阿大在哪儿?”
罗文应道:“庞兄松手,在下此来,为的就是此事!”
庞涓松手,眼睛却逼视着他。罗文缓出一口气,轻描淡写地将近日发生之事概述一遍,刻意隐去了王服一事,只说府上请庞师傅做几套贵重衣服,并从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码在几案上道:“这是庞师傅旬日来的工钱,家老让在下先捎予你!”
十日竟能挣到二十七金,简直是匪夷所思!庞涓扫了那堆金子一眼,冷笑一声:“纵使为天子做王服,也不会有这么多金子!姓罗的,你甭想骗我?”
“庞兄勿疑,这些真的是庞师傅的工钱。因是紧活儿,府上给得多些,听家老说,这是原工钱的三倍!”
庞涓追问道:“是何衣服如此值钱?”
罗文略略一顿,摇头道:“这——在下也是不知!”
“姓罗的,”庞涓从牙缝里挤出道,“无论你知也不知,家父既然跟着你去,我这里只能向你要人!我家待你也算不薄,今日也就不多说了。你这就回去,速叫陈轸放出我的阿大,不然的话——”顿住话头,直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罗文点头道:“庞兄不必说了,在下这就禀报家老!”
罗文走有几步,回头说道:“还有一事,在下差点忘了!庞师傅吩咐,你万一有急事,可去寻你季叔!”
庞涓冷冷说道:“我谁也不找,只要家父回来!”
罗文出门,见天已黑定,遂加快步子走向上大夫府。走进府门,罗文略一思索,决定先寻庞师傅,告诉他庞涓平安之事。罗文大步走到庞衡干活的院子,老远就见院门紧闭,里面并无一丝儿光亮。罗文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至门前拍门,亦无人应声。用力推门,竟推不动。
罗文大急,见一个仆从正好过来,拦住他道:“庞师傅呢?”
那仆从道:“哪个庞师傅?”
“就是在这个院里缝衣的老师傅!”
“哦,迎黑时分,我看到几个人带他走了!”
罗文大惊:“带哪儿去了?”
仆从摇头。
罗文愣了一下,转身走向戚光的小院,不见家老。罗文询问院中的仆从,得到戚光刚刚离开,似是去主公书房了。
罗文略一迟疑,拔腿又朝陈轸的书房走去。
陈轸的书房是第六进院子,也是最后一进,甚是隐秘,除去贴身仆从,其他下人严禁踏足。由于事急,罗文也无顾忌了,疾步走进院门。
院中静寂无声,一轮弯月明朗地照着。没有灯光就意味着无人,罗文顿住脚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确定他们不在院中,正欲离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主公,方才那两个泼皮又在闹腾,定要拿金子走人!”
罗文听出声音是戚光的,打个惊愣,赶忙屏气凝神,不一会儿,陈轸的回应也传出来:“此间事儿已经完了,真要想走,就打发他们上路吧!”
“小人知道了!”
罗文一下子呆了。显然,陈轸、戚光正在密谈,被他听到,绝对不是好事。他拔脚欲走,陈轸缓缓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有——白家的事儿,办得如何?”
听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罗文顿下脚步。
再后是戚光的声音:“回禀主公,白公子早让梁公子、吴公子和那个小妞缠得神魂颠倒,这些日来,无日不赌,夜夜享受,天天赢钱,过得就像活神仙似的,这阵儿只怕仍在元亨楼里逍遥呢!”
“不能让他天天赢钱,要让他有赢有输。赢要让他赢得开心,输要让他输得揪心。只有这样,他才能上劲儿!”
“谨记主公训示!”
陈轸长叹一声,恨恨地说:“唉,那个老白圭,真是可恶!我不过坐了一下他的席位,他竟让我下不来台!这口气忍他几年了,是该有个地方出一出!”
戚光不无谄媚:“主公放心,只要搞定这个小活宝,不消半年,小人定将他的万金家财搬进主公的库里,看不将老家伙气死!”
罗文听得真切,顿觉毛骨悚然,拔腿急走,脚下却被物什绊住,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在地上。戚光感觉有异,疾步窜出房门,大声喝道:“什么人?”
罗文已是走不及了,只好硬住头皮趋前几步,跪下叩道:“回——回家老,是小人,罗——罗文!”
戚光不动声色,走近几步,厉声骂道:“你小子,鬼鬼祟祟,跑这儿干什么?”
罗文心慌神虚,结巴道:“小人——庞家有——有急事,要庞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四处寻不到家老,听说您朝这里来了,急——急赶过来!”
戚光略顿一顿,态度和缓下来:“你先出去,在账房候我!”
“小人遵命!”罗文起身,急急离去。
听到脚步声渐远,陈轸也走了出来,望着罗文的背影,朝戚光点了点头。
罗文心惊肉跳地走到账房,候有半晌,戚光才走过来,见到罗文,呵呵笑道:“你小子,方才我还以为是贼人呢,吓一大跳!”
罗文也早缓过神来,出口掩饰:“小人也是。小人刚刚走到院中,见里面并无灯光,正欲离开,不想却被家老喝住!”
“罗文呐!”戚光点了点头,朝他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这几日府中事多,你是护院,可得防严一些。怎么,庞家有何急事?”
“庞涓突患紧病,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戚光沉思一会儿,从箱子里取出三金,交予罗文:“年轻人闹肚子,想是吃坏了,不算大病。这三金你先拿去,为他请个大夫!”
罗文接过金子,随口问道:“这事儿得跟庞师傅说一声。庞师傅他——人呢?”
戚光又是呵呵一笑:“庞师傅交上大运了。迎黑时分,宫中突然来人,说是庞师傅手艺好,接他进宫再做几日,只怕一时三刻回不来了。你若见到庞涓,将这喜事儿告诉他!”
“这——”
“这什么呢?”戚光阴沉下来,“难道家事还能大于国事不成?”
罗文身上一寒,嗫嚅道:“小人遵命!”
罗文拿上金子,刚要出去,戚光又道:“庞师傅有个包裹要让你捎回去!”
“包裹?在哪儿?”
“在庞师傅的院里!”
罗文退出账房,忐忑不安地一路走向庞师傅缝衣的小院,心里打鼓,步子自也缓慢下来,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机敏地竖着,两只眼珠子四下里乱转。一路并无异常,小院依旧黑乎乎的,似无一人。
罗文略略放心一些,上前推门。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罗文顿住脚步,目光再次扫向四周,见仍无异常,方才缓缓走入。罗文只顾察看周边形势,不想脚下一物将他绊倒在地。
罗文摸到两具尸体,就着微弱的月光定睛一看,竟是渔人和樵人,显然是刚刚被人杀死的,鲜血仍在汩汩外冒。想到方才陈轸“送他们上路”之语,罗文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四周死一样静。罗文伏在地上,眼珠子四下一转,忽地拔出宝剑,就地一滚,飞身跃上院墙,连跳几跳,蹿到房顶。
这串动作一气呵成,且发生于刹那之间,伏在阴影中的杀手本以为是瓮中捉鳖,因而并不着急,遭此惊变,登时愣了。待他们回过神来,罗文已从后屋橼下纵身跃下。
有人大叫:“杀人喽,快抓凶手啊!”
上大夫府中喊声四起,众杀手纷纷绕至屋后追赶。罗文身轻路熟,七绕八拐,不一会儿,就已逾墙而去。
罗文走后,庞涓一直候在家中。足足候有两个时辰,仍然不见人影。庞涓感觉饿了,到外面弄了点吃的,回房又候,不知不觉中,竟自沉沉睡去。
庞涓一觉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太阳升过树梢,街上不时传来吃早饭的喊声。庞涓打来一面盆水,粗粗洗过,正欲出门,见一个卖烧饼的直走过来,边走边叫:“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
待他走到跟前,庞涓摸出一个布币 [4] ,递过去道:“伙计,买两个!”
卖烧饼的从篮子下面摸出三个递予庞涓,却不收他的布币。庞涓觉得奇怪,问他为何不收,卖烧饼的说道:“有人付过钱了,他要小人将这三个烧饼送到庞记,还要小人亲手交予庞公子!”
卖烧饼的说完,转身走去,沿大街再次叫卖起来。庞涓拿上烧饼,不无狐疑地走进铺里,将烧饼放在几上,左右审视,见其中一只似被撕开,将之扯开,果然里面现出一块丝帛。庞涓展开一看,脸色陡变,急将罗文送来的二十七金纳入袖中,揣上烧饼,一边咬着,一边匆匆走出铺门。
庞涓径直走到北街,在一家打铁铺门前停下,买了一柄上等好剑,回到街上,四顾无人,径投北门而去。
庞涓走出北门,来到北郊野外,看到一片林子,直走进去。不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小声叫喊,转头一看,正是罗文。
罗文招呼他一声,迅速朝一个方向走去。罗文走得飞快,庞涓紧赶慢赶,跟他七绕八拐,来到一处更加茂盛的桦树林中。
罗文停住脚步,环视四周,见再无一人,这才靠在一棵树身上,面色惨白地望着庞涓。
庞涓怔道:“姓罗的,你在搞什么鬼?”
罗文静静地说道:“有人要杀我!”
庞涓不无惊愕:“谁要杀你?”
罗文的声音依旧静静的:“主公和家老!”
接下来,罗文从做王衣开始,将前后经过、来龙去脉细细讲述一遍。庞涓听毕,抱头蹲在地上,轻叹一声,自语道:“阿大,你这下该知道,不只是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了吧!”
罗文也蹲下来,长叹一声:“唉,庞兄,这事儿都怪在下。在下本想为庞叔拉桩生意,不想害了庞叔不说,更使庞兄受到拖累!”
庞涓沉思有顷,抬头望向罗文:“听你刚才所说,陈轸那厮还要加害白相国?”
罗文点了点头。
庞涓若有所悟:“难怪那日他们对白少爷恭维有加!”略顿一顿,面现怒容,“白相国扶农通商,一心为国操劳不说,还捐出自家财产兴修水利,整治河水,天下谁人不知?陈轸这厮生出此等下作手段谋害相国,简直是畜生不如!”
“庞兄所言甚是,”罗文接道,“家老不知从何处寻到渔人和樵人,说是听到凤鸣龙吟,是千年祥瑞!什么渔人、樵人?分明是两个泼皮!”
“凤鸣龙吟?”庞涓不无惊异。
罗文又将渔人和樵人之事详细述说一遍。庞涓听完,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说道:“罗兄,在下有点明白了!”
罗文不解地望着庞涓,口中“哦”出一声。
庞涓恍然悟道:“陈轸偷偷摸摸地让家父缝制王服,这又演出凤鸣龙吟之戏,目的只有一个:怂恿君上称王!”
“称王?”罗文失声道,“这不是谋逆吗?难怪庞叔死活不肯去做!”
庞涓开始在林子里来回踱步,有顷,抬头问道:“罗兄,知道他们将家父关在何处吗?”
罗文摇头道:“听戚光说,君上把庞师傅请进宫里去了,据我估摸,此话儿不实,眼下庞叔肯定就在府里。”
庞涓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罗兄,那奸贼正在追杀你,你赶紧逃吧!”
“那——庞叔呢?”
“在下自去救他!”
“庞兄何出此言?”罗文急道,“庞叔因为在下遭此劫难,生死未卜,在下若是逃之夭夭,今后如何做人?”
庞涓甚是感动,点头说道:“罗兄深明大义,庞涓认你这个兄弟!眼下他们正在追你,罗兄暂先躲在此处,今夜人定时分,你我可在奸贼府前会合,先救出家父,再顺手宰掉奸贼,为国除害!”
罗文点了点头:“好,在下听庞兄的!”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上大夫府宅,拐进戚光的小院。戚光听到脚步声,见是丁三,忙迎进来,问道:“有动静了?”
丁三急走上前,对戚光耳语有顷,戚光急问:“你可看得清楚?”
“小人不会看错。天不亮小人就到庞家附近,一直盯住庞家那小子。方才那小子匆匆出去,到街北买了一柄宝剑,然后七绕八拐,走进城北的老林子里。小人尾随过去,果然见到姓罗的候在那里。那小子拉上庞涓,眨眼间就已没入林子深处。小人追赶不上,又不敢耽搁太久,立马回来禀报戚爷!”
戚光沉思有顷,弯起中指,有节奏地轻敲几案:“既然两个人搅和到一起了,就让他们一道上路吧!”从箱中摸出一只袋子,“这点小钱,让弟兄们买碗酒喝!告诉弟兄们,事成之后,戚爷另有重赏!”
丁三接过:“谢戚爷!”
戚光眼睛一翻:“知道如何让他们上路吗?”
“小人多带几个弟兄,干掉两个小子就是!”
戚光轻轻摇头:“罗文的功夫你是知道的,听说姓庞的小子也有两手。就你们这点本事,如何干掉他们?”
“这——”
戚光慢吞吞地说道:“听说庞家小子是个孝子,可有此事?”
“千真万确。庞涓母亲早死,家中只他父子二人!”
戚光点点头,招手道:“过来!”
丁三伸过头来,戚光附耳低语,丁三连连点头。
是夜人定时分,罗文悄悄来到上大夫府前,果见庞涓候在那里,一见罗文,小声说道:“在下打听清楚了,奸贼后花园里有个地窖,家父关在那里!”
罗文点头道:“在下也忖摸是在那里。里面拐七弯八,若不熟悉,进去之后甭想出来!”
“看样子,罗兄似是去过?”
“嗯,管地窖的老汉与在下相熟,常邀在下在窖里喝酒!”
“如此甚好!走吧!”
二人寻个隐蔽处跃入围墙,不多一时,走到地窖口处,四顾无人,罗文扭开门锁,径走进去。
窖里又高又大,甚是宽畅。二人走不多远,见前面燃有火把,打眼一看,果见庞衡让人关在一处牢里,似是无人看守。
庞涓急走过去,悄声叫道:“阿大——”
庞衡的两手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口中塞了一团棉絮,听到庞涓的声音,口中呜呜直叫,却说不出话来。
庞涓热血贲张,冲上去就要砸门,一旁罗文急叫:“庞兄,我们上当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响动,一道暗门咔地一声关上。同时,地窖内火把齐明,十几个杀手各拿刀剑,围拢过来。为首一人,正是丁三。
庞涓扫视一圈,对罗文道:“罗兄,跟他们拼了!”
罗文眼珠一转,毫不迟疑地说:“快,跟我走!”说完,大喝一声,仗剑冲向一个角落。庞涓紧跟其后,于混战中冲开一条血路,拐进一条通道。两人沿通道拐来绕去,且战且退,丁三等人紧追不舍。快到通道尽头时,罗文腿上中刀,打了个趔趄,歪在地上。
庞涓惊叫:“罗兄——”
丁三等已是紧追上来,庞涓迎上去挡住敌人。丁三手下人数虽多,在地道里却也无法施展,更有庞涓拦在前面,谁也不敢硬来送死,双方僵持起来。罗文以手拄剑,挣扎着站起,走前几步,摸到暗门,用力扭开铁锁,将门打开,急道:“庞兄,快,从这儿出去就是一片竹林,向右拐就到围墙了!”
庞涓且战且退,缓缓说道:“你先出去,我挡住他们!”
罗文急道:“再不走,我们就死定了!”
庞涓退至门口,罗文猛力将他朝外一推,自己顺手将门关上,插牢。庞涓用力推门,竟推不开。门内罗文大叫:“庞兄,快走!”
接着是一阵剑击声和惨叫声,跟着听到一声闷响,有人在拔插栓。
庞涓无奈,飞身出去,果然看到一片竹林。庞涓钻进竹林,向右拐至围墙边。丁三等追过来时,庞涓正在跃过围墙。丁三等急追过来,翻过围墙,早已不见庞涓身影,胡乱搜索一阵,返回府中。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扑通一声跪下,已知端底,冷冷说道:“又让他们跑了!”
“小人无能,干掉了姓罗的,让庞家小子走了!”
戚光的脸色阴沉下来。
丁三忙道:“戚爷放心,那小子不会走远!”
“哦?”
“只要我们关着老家伙,那小子不会不来!”
戚光白他一眼:“你们这些蠢材,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叫我如何向主公交代?”
丁三叩首道:“戚爷教训得是!”
戚光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踱几步,停住脚步:“你听着,前面是两个泼皮,再搭上这个罗文,庞涓身上就是三条人命。你们弄个场面,报司徒府去!”
丁三眼珠一转:“戚爷妙计,小人这就安排!”
“另外,”戚光缓缓说道,“安排几人好生照看庞师傅,不许他出任何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来,使人带走庞衡,将现场收拾停当,连夜使人写出诉状,将庞涓如何贪图渔人、樵人赏钱,如何谋财害命,如何被府中护院发现,又如何杀死护院逃走等,写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过诉状,不无满意地点了点头,使人前往司徒府鸣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连发生两起命案,且所杀之人中还有君上亲自召见并赏赐的模范子民,司徒府亦是震惊。朱威感到事关重大,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验看现场,确定凶手是庞涓,当即写出通缉告示,盖上官印,发往各地乡邑。
庞涓逃进林里,伤心欲绝,将剑插于地上,泪水夺眶而出,朝城中连拜数拜,失声悲泣:“罗兄——阿大——”拜毕,咬牙切齿,“陈轸奸贼听着,此仇不报——”猛站起来,挥剑将一颗胳膊粗的小树拦腰斩断,“庞涓有如此树!”
庞涓并不是莽撞之人。起过毒誓,他依靠大树坐下,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复仇计划。眼下报仇肯定不行,一来安邑是陈轸的天下,二来他人单势孤,纵使摸进府中,怕也难以成事。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庞涓思索再三,决定暂避眼前一时,再寻时机复仇。然而,去何处避祸,庞涓却是犯难,因他自幼一直在安邑长大,除安邑之外,别处并无熟人。
庞涓正无主意,突然想起罗文曾对他说,父亲要他有事去找季叔。庞涓心中忽然亮堂起来,因为早些时间,他曾听父亲讲起过去,说他家原住大梁,父母双亡,唯有三弟名唤庞青,住在大梁南街,是个桶匠。庞涓打定主意,决定去大梁寻找叔父。
翌日凌晨,庞涓找到一户守林人家,见室中无人,自去灶房寻了吃的,又到屋中寻出一件粗布衣服穿上,见墙上有顶斗笠,顺便摘下戴在头顶,摸出几枚铜币放在灶台上,出林径投大梁而去。
走不多时,庞涓来到一个小镇,见十字街头围起一大堆人。庞涓挤上前去,却是两个衙役正在张贴告示,为首一张告示上,赫然画的是他庞涓,下面还有他的籍贯、姓名和所犯罪行。
庞涓详细读过自己的罪行,冷冷一笑,拉低斗笠,径自离去。
魏惠侯自得公子卬送来的王服之后,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度亦日渐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第三日,惠侯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一身寝衣的魏惠侯仍旧盘腿坐在寝宫,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根本没有动身之意。
司服太监手捧朝服,勾头候于一边,悄声提醒:“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了,君上!”
魏惠侯不去睬他,缓缓转向毗人,喃喃说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应道:“回禀君上,今日五月初九,是大朝,朝中下大夫以上诸臣,正在廷中等候君上!”
魏惠侯缓缓站起,来回走动几步,忽地抬头问道:“秦使公孙鞅上朝了吗?”
“公孙鞅是外臣,若无君上召见,不能上朝!”
“让他也上朝吧!”
“老奴领旨!”毗人会意朗声传旨,“君上有旨,传秦使公孙鞅上朝听宣!”
魏惠侯又候一时,方才瞄一眼司服。司服急捧衣服过来,正欲更衣,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此套!”
司服不明所以,一时愣了,手拿朝服怔在那儿。毗人眼珠儿一转,疾步走到旁边的衣架里,取下王服、王冠、王履等。魏惠侯略略点头,先自走到铜镜跟前。
毗人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服侍惠侯穿好王服、王履,戴好王冠,王带,惠侯在镜前左右摆动一番,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毗人:“寡人穿上这套服饰上朝,不会吓倒人吗?”
毗人当即叩伏于地:“老奴叩见陛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下:“老奴叩见陛下!”
魏惠侯对着镜子,亲手正了一下王冠,对毗人道:“上朝!”
在众人的簇拥下,身着王服的魏惠侯走至大殿偏门,在门外停住。文武百官早已候立于内,黑压压一片。
毗人先一步走到龙椅旁边,清下嗓子,大声唱道:“陛下驾到!”
听到“陛下”二字,众臣无不傻在那儿。正在惊愣,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从殿后转出,迈步登上主位,缓缓坐上龙椅。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魏惠侯横扫众臣一眼,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爱卿,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崩乐坏,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今有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请,自今日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太子申、朱威、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
站在陈轸身边的公孙鞅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于地,大声唱道:“秦使公孙鞅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陈轸、公子卬见状,亦各跨前一步,叩拜于地:“微(儿)臣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也都乖巧地叩拜于地,纷纷道:“微臣恭贺陛下!”
魏惠侯朝他们微微点头,冷峻的目光依次扫向那些仍然站在原地的大臣。太子申走前一步,急跪下来。朱威、龙贾他们见状,无不跪拜于地,齐声道贺。
魏惠侯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侯再扫一眼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公孙鞅再次跨出:“微臣公孙鞅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朗声说道:“陛下以天下苦难为重,南面称尊,力挽狂澜,实乃天下万民之幸。微臣以为,陛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天拜地,盟誓登基,诏告天下,普天同庆。陛下还应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惠侯连连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
陈轸出列奏道:“微臣在!”
“公孙爱卿所奏应是当下急务。寡人封你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陈轸叩道:“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公孙鞅亦前一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
“请讲!”
“秦公膝下紫云公主年方及笄,素慕上将军威名。秦公有意攀亲陛下,托鞅为媒,再结秦晋之好,微臣叩请陛下恩准!”
魏惠侯哈哈笑道:“好好好,寡人准允秦公所请!昔有秦晋之好,今有魏秦联姻,可谓千古佳话啊!”
“公孙鞅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免礼!”
公孙鞅谢过,回到原位。
魏惠侯着王服上朝之事迅速传至宫外,公孙衍听到,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往相府。
老相国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得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门,猛然想起君上让他三日之内不得上朝之事,只好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动,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白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唉,君上要我赋闲三日,今日恰是第三日,如何上朝?”
老家宰安慰道:“主公,您也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白圭眼望宫城方向,不无感叹地说:“自先君文侯时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先父临终时,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白圭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我却束手无策,有负先父遗托啊!”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家宰,“咦,这次回来,怎么没有看到白虎?”
老家宰心头一震,迟疑有顷:“回——回禀主公,少爷许是——许是跟人学艺去了!”
白圭见他言语吞吐,反倒起下疑心:“学艺?他学何艺?”
老家宰更显慌乱:“这个——许是习武去了!”
白圭正要追问,公孙衍已走进来,不及见礼,急急说道:“主公,宫中有人说,方才君上着王服上朝去了!”
白圭大惊失色,身子歪了几歪,被公孙衍扶住。白圭手捂胸部,连喘几口,渐渐稳住心神,对公孙衍道:“快,陪我进宫!”
公孙衍陪白圭急进宫中,行至廷外,刚好听到刚刚宣布称王的魏王声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白圭沉沉的声音即从宫外飘来:“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进宫门。白圭整理一下衣冠,甩开公孙衍,刚行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疾步上前,扶起他,一步一摇地走到殿前。
全场寂然。
走至公孙鞅面前时,白圭老辣的目光直逼公孙鞅,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心头一颤,感到一股杀气迎面直逼过来,赶忙运气摄住心神。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白圭。
白圭慢慢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魏惠侯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眉头微皱,甩出一句:“老爱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声奏道:“君上万不可听信奸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白圭当真豁出去了,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所有朝臣皆是一怔,魏惠侯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让你赋闲三日吗,怎么违旨上朝呢?”
“君上,请容老臣一言!”白圭连连顿首,“天子之位,不是可以随便坐的。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自春秋以降,虽说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取天子之位而代之?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可究其根底,蛮楚终为异族,非周室一脉。微臣敢问君上,中原列国可有认楚为王的?”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凉水当头浇下。魏惠侯心头一怔,嘴巴掀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
“没有,从来没有!”白圭略顿一顿,语气愈加坚定,“中原列国只尊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
朝堂越发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被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侯此时也是做声不得。
公孙鞅知道,此时若是再不出话,就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语调虽柔,杀气却是逼人:“好一个王权神授!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旧事不放,岂不是刻舟求剑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句句属实,纵使白圭,心头也是一震,胡须抖动,无言以对。
场面越发静寂。正在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冷笑。笑声虽轻,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朝堂上却是刺耳。众人无不吃惊,循声望去,竟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将头转向公孙鞅,直盯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良造如此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半路里突然杀出一人,却是大出他的预料,心头不由一震,眼望公孙衍,狐疑道:“阁下是——”
公孙衍微微抱拳:“在下无名小辈,只不过看穿了大良造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而已!”
公孙鞅心内震动,面上微显惊慌:“你——且说公孙鞅是何用心?”
“大良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让我大魏成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公孙鞅暗中运气,强出一笑:“阁下言重了!陛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何来众矢之的一说?”
公孙衍再爆一声冷笑:“这点道理小儿也能明白,大良造何作不知?魏与列国同为列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国若是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魏与山东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的一连串设问逐一点出了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侯,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白圭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意在使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再让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他秦国好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侯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目光渐渐落在公孙鞅身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缓步走到白圭身边,跪下叩道:“君上,微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叩拜于地:“君上,秦人图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在我大军行将征伐之际,公孙鞅突然臣服,且力劝君上称王,其心大是可疑,微臣恳请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白圭身后,七嘴八舌,纷纷要求诛杀公孙鞅。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老臣,魏惠侯的眉头紧皱起来。魏惠侯知道,刚才他们跪在地上口称陛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却是心里所想。众怒难犯,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公孙鞅。
所有目光一齐射向公孙鞅。
公孙鞅半闭着的两眼慢慢睁开,眼角微微斜向公孙衍,语带讥讽:“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人都能登场啊!”
公孙鞅转移视线的这一招极其险毒,也亏他能在如此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同当年公孙鞅在公叔痤(cuó)府中一样,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并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方才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依旧是门人打扮。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
这一小小破绽,被公孙鞅抓个正着。经他这么一提醒,场上的所有目光立即落在公孙衍身上,也纷纷注意到了他的随便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侯头疼不已。只是大家说得在理,他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侯立即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陈轸也紧紧抓住这一机会:“回禀陛下,此人是相国府里的舍人,名叫公孙衍。在孟津时,天子赐宴,他是侍酒!”
魏惠侯震怒,拍案叫道:“舍人也敢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
几个侍卫闻声冲上前去,一把扭住公孙衍。
白圭见状大急,猛叩于地,涕泪交流道:“君上——”
跪在地上的朱威、龙贾等众臣纷纷再拜求情。魏惠侯扫一眼老白圭、龙贾和朱威,脸色和缓下来,冷冷说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府门人,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轰出去!”
公孙衍扫视整个朝廷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扭转身子,昂首而去。
白圭望着公孙衍走出宫门的背影,心如刀绞,颤声喊道:“公孙衍——”猛然转过身子,全身颤抖,手指公孙鞅,“公孙鞅,你——你这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相国于陡然间狂怒至此,全场无不骇然。
见老白圭语无伦次,公孙鞅更是神清气定,胜券在握,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之时一心事魏,在秦之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孝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未使秦人一兵一卒犯过魏土,何来危害魏人、陷陛下于不忠不义之说?”
白圭本是求真务实的生意人,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的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身朝惠王连连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这是连环套,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陛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我们却在这儿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陛下,上将军之言不无道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表示臣服,愿尊陛下为王,重续秦晋之好,陛下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陈轸,大声怒斥:“你——你你你——你们,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这群败家子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侯在内。魏惠侯当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也觉得过分了,当下转过身来,叩拜于地:“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如此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老臣知——知罪!”
“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饶你这次!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闻言大震,伤心欲绝,声嘶力竭道:“君——君上,老臣——老臣——”
突然,白圭从地上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庭柱。跪在他身边的老将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再想拦阻已是不及,白圭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庭柱上,当即歪倒于地。
事出突然,满朝文武惊得呆了。魏惠侯一下子站起来,失声叫道:“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已是昏绝。
这日大朝以老相国白圭头撞庭柱、以死谏阻惠侯称王而匆匆结束。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所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紧按人中,未过多久,白圭总算缓过一口悠悠之气。魏惠侯看到白圭活转过来,长出一口气,吩咐毗人安排御医为他疗伤,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众臣只好告辞,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龙贾、朱威四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了一道门,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侯派来的御医匆匆赶到,为白圭把脉。把有一刻,老家宰看到御医的眉头渐渐拧起,已知凶多吉少,急急问道:“主公他脉象如何?”
御医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痛哭失声:“主公——”
公孙衍抬起头来:“主公他——还能醒过来吗?”
御医从一只黑漆盒子里取出一粒药丸,缓缓说道:“这粒救心丸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御医扶起白圭,弄开嘴巴,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直望着他。过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果然悠悠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公孙衍声音哽咽:“主公,您可醒了!”
白圭将眼睛闭上,又过一刻儿,重新睁开,目光望向公孙衍,然后移动眼珠,转向龙贾和朱威,最后落在老家宰身上,吃力地说道:“诸位都在,甚好!”
龙贾叩道:“老相国,您有何话,说予我们吧!”
白圭点点头,目光仍在老家宰身上:“混小子在哪儿,也——也叫他来!”
老家宰略怔一下,嗫嚅道:“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竟是不见了。老奴这就寻去!”转身急急走出,低声责斥护院,“早让你们去喊少爷,人呢?”
护院应道:“回家老的话,小人已到元亨楼喊过两遭了,少爷赌兴正浓,不肯回来!”
老家宰急道:“主公就在这一阵儿,不让少爷回来,如何能成?”
护院答应一声,牵出一匹快马,翻身跃上,径朝元亨楼驰去。
赌厅中人声鼎沸,白虎正与梁公子、吴公子等几人赌得热闹。白虎额头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转睛地盯住小桃红手中的骰子,口中叫道:“大!大!大!”
小桃红一边摇骰子,一边凝视白虎,美目生盼,两手朝赌台上轻轻一按,结果是小。白虎甚是失望,唉声叹气,小桃红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划予赢家,身体软软地朝白虎身边一歪,樱口微启,将摇骰子的纤手伸到白虎面前:“白少爷,瞧奴家这手——”
白虎轻轻握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笑道:“这下好了,你再去摇,准赢!”说罢大手一挥,身后的小厮立即打开箱子,分成几堆摆在几上,“押五十金!”
护院急急走到白虎身边,扯一把白虎的衣裳:“少爷,老爷——老爷他——”
白虎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一边去,老子手气刚要上来,你就来烦!”
护院大急:“少爷,老爷他——是真的不行了!是真的!”
小桃红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道:“什么不行呀,白少爷?”
“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白虎搂住她,哄了一句,眼睛瞪向护院,大声呵斥,“什么不行?在这里说此丧气话,找死啊你!滚滚滚,再在这里啰唆,看我把你押到台上!”
护院见白虎生气,又见众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目光,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在斜对面的另一间屋子里,戚光透过珠帘隐隐地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阴笑,冲着身边的林掌柜点了点头,吩咐一句:“小桃红真是妙人儿,赏她五金!”
林掌柜哈腰说道:“小人记下了!”
“真有意思!”戚光笑道,“那边老爷子行将上路,这边宝贝儿子搂美女赌钱,这要排成一出戏,定是好看!”
林掌柜笑道:“这要是戏,戚爷便是那写戏文的人!”
戚光呵呵笑道:“你高抬戚某了!写戏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护院纵马驰回相府,急急走进白圭庭院,正要进去,被守在门口的一个奴婢拦住。护院急道:“我有急事欲见家老!”
奴婢朝里面努一下嘴,护院打眼一看,赶忙退到一边。
病榻前面,白圭正在交代后事。只见他伸出老手,紧紧地握住龙贾,颤声说道:“龙将军!”
龙贾泣道:“白相国!”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捏成一团。
白圭依旧颤着声音:“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看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哪!”
“老相国,”龙贾泣道,“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了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白圭叹道,“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老朽我——合——合不上眼哪!”
龙贾也是一声长叹,勾下头去,泪水流出。
白圭略顿一顿,缓缓说道:“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已有一个甲子,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不会轻易忘记啊!”
“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在提防秦人!”
白圭点了点头:“你做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的眉头渐渐皱起,紧握白圭之手:“老相国——”
白圭目视龙贾:“老朽将行,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赶忙跪下:“龙贾恭听!”
“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必有大战。老朽托付予你的,就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哽咽道:“龙贾记下了!”
“龙将军,老朽知道,这一托难为你了。老朽世代商贾,聚有一点家当。家老?”
跪在一边的老家宰应道:“老奴在!”
“库中还有多少金子?”
“回禀主公,修鸿沟先后用去八千,固河堤用去三千,前年大旱,救济灾民用去一千五百,库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沉思有顷,颤声说道:“都给龙将军吧,河西防务,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公孙衍、朱威一齐跪于榻前,热泪奔涌:“主公——”
白圭的眼睛转向朱威,缓缓说道:“朱司徒,大沟定于下月既望放水,老朽答应亲去开闸,看来,此事得劳烦司徒走一趟了!”
朱威泣道:“下官——遵命——”
白圭剧烈咳嗽起来,公孙衍急忙过去,轻轻捶背。白圭大口喘气,过一会儿,感觉稍好一些,再度转向龙贾:“龙将军,贤才乃立国之本。魏国能敌公孙鞅的,眼下只有公孙衍了。老朽屡次举荐,君上,唉——魏先失吴起,后失公孙鞅,不能再失公孙衍!就让公孙衍到你那儿去吧,河西防务,用得上!”
“龙贾记下了!”
白圭的目光慢慢地转向公孙衍:“公孙衍——”
公孙衍哽咽道:“主公!”
白圭的眼睛望向墙壁。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急取下来,放在榻上。白圭手抚宝剑,颤声说道:“公孙衍啊,这就是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的属镂剑,子胥也是用它刎颈而去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不想换来的竟是此剑。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视此剑,多有感怀。老朽本欲留它在急切时刻效仿子胥,今日看来,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然不敢独享。老朽将行,就把它送予你吧!”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寻觅。家宰知道是在寻找白虎,赶忙走到门外,见护院候在那里,劈头问道:“少爷呢?”
护院叩道:“少爷死也不肯回来,小人上去拉他,他说要把小人当赌注押上!”
老家宰急得跺脚,指着他的面孔责道:“你——你个没用的东西!快,多带几个人去,捆他回来!”
“小人遵命!”护院挑了几个臣仆,快马卷入大街,扬起一溜尘土。
老家宰返回房间,白圭问道:“混小子回来了吗?”
老家宰跪下:“回老爷,少爷跟人习武去了,老奴早已派人去叫,这——这就回来!”
白圭的眼睛直视老家宰:“说实话吧,人在哪儿?”
老家宰又是一阵哽咽:“老爷——”
“说吧!”
老家宰泣不成声:“在——在元亨楼里赌钱!”
白圭的眼睛闭上,两滴老泪滚出。有顷,白圭慢慢地睁开眼睛,对老家宰道:“叫——叫绮漪来!”
老家宰出去,不一会儿,引领绮漪进来。绮漪年方十六,本是赵国大夫钟楚的女儿。钟楚因当廷斥骂赵国权相奉阳君,不久之后即以叛国罪遭到抄斩。钟楚并无儿子,只有女儿绮漪,当时年仅两岁。钟楚可能预知自己大难临头,事前使奶娘抱了绮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钟楚嘱托,带绮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赶到魏国,投奔白圭。奶娘不久病死,在此世上,绮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无亲人。绮漪虽比白虎小六岁,却是一起长大,二人青梅竹马,谁也离不开谁。眼见绮漪渐渐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去年绮漪及笄之后,为他们办了婚事。
绮漪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不已。白圭伸出遍布皱纹的老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孩子,不想白虎浑成这样,老朽害你受苦了!”
绮漪泣道:“是漪儿自找的。漪儿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无论他成什么样子,漪儿也是无怨无悔!”
白圭看了看她:“听说你有了身孕,要是生个小子,就叫白起,让他从头做起,从自己做起吧!”
绮漪含泪点了点头。
白圭又是咳嗽几声,眼睛转向公孙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娇纵之过。公孙衍啊,这个混小子就托予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
白圭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公孙衍赶忙敲背,已是不及,白圭被一口浓痰堵住气道,抽搐一下,头歪向一边。
众人齐放悲声:“主公——”
相府内外,顿时悲悲切切,哭声一片。正在此时,护院领着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扭着白虎,推进院中。白虎一边挣脱,一边跺脚大骂:“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放开我——看我宰了你们!”
头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孙衍走出来,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放开他!”
护院等松开白虎。
白虎不无惊讶地望着一身孝服的公孙衍,失声道:“公孙兄,你——你这是——”
公孙衍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主公仙去了!”
白虎似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什么?你胡说什么?”
“主公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见你,你却不肯回来。主公等不及,于半个时辰前仙去了!”
白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陡变,惨叫一声:“爹——”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
[1] 农历十六日,表示满月后一天
[2] 人定:亥时,指夜里21~23时。因为这时夜已很深,人们都该歇息了,因此又叫“人定”。
[3] 旬日:旬天,亦指较短的时日。
[4] 布币:春秋战国时期广泛使用的一种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