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我在哈维福德学院执教的又一个平常的日子,然而当天又十分特殊,因为我收到了中音萨克斯传奇乐手哈里森的电子邮件。
我和哈里森进行了多次长谈。相比于我和马克·特纳做出的量子力学与爵士乐即兴演奏之间的类比,哈里森的见解帮助我把这个类比往前推进了一步。若想知道宇宙结构是如何形成的,就必须理解真空的结构,以及粒子和场在时空中的量子运动。有趣的是,根据费曼的发现,量子运动与爵士乐独奏非常类似。
想象你正站在舞台上,手中拿着你已经选好的乐器,比如小号。鼓声阵阵,立式贝斯的蓝调旋律在场中回响。这正是迈尔斯·戴维斯的《一片蔚蓝》(All Blues)。萨克斯手刚刚结束了他的独奏,现在到你了。你没有时间思考,开始演奏吧!你刚刚核实了应该吹奏哪个音符以接上刚才的和声,这个音符是正在演奏的歌曲的特征。你的耳边会回响着节拍和节奏,后者是每一小节重复的节拍。如果是蓝调,那么它的特征就会很明显且可分辨,所以你在任何时候演奏蓝调音乐的任意一个音符,至少你都会听到与乐队中其他人相和的声音。
爵士乐是一种语言
一位经验丰富的即兴演奏者如果能记住音阶中的所有音符,那么他就能理解音符之间相对和声的重要性。例如,蓝调音阶(图14-1)由西方音阶的12个音符中的6个组成,对A蓝调音阶来说,这些音符是A、C、D、E、降E和G。一个缺乏经验的即兴演奏者会随意地演奏其中一个音符,听起来似乎也还可以,但一位经验丰富的即兴演奏者会用这些音符开发出一个“词汇表”。温顿·马萨利斯(Wynton Marsalis)说得好:
图14-1 C蓝调音阶的音符
在爵士乐中,即兴演奏并不是把一些东西随意地杂糅在一起。和其他语言一样,爵士乐也有自己的词汇和语法。没有对错之分,只有选择的好坏。1
爵士乐中的词汇与我们口语中的短语类似。我们用字母组成单词,然后把单词组合在一起构成短语或者句子。音符就像字母,音阶与和弦就像单词,爵士乐中的“乐句”或者节奏型则像口语中的短语。在独奏时,虽然简单地在一个音阶或者和弦上下演奏听起来可能并不太糟,但是有经验的爵士音乐家会从经典曲目和记忆中信手拈来很多乐句,并在独奏中得心应手地运用它们。与此类似,我们可以通过模仿语言大师的作品来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譬如莎士比亚或者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作品。毕竟,我们为什么要重新发明一遍轮子呢?埃里克·亚历山大(Eric Alexander)是一位次中音萨克斯乐手,我曾听他演奏过一段很长的连复段,那是他从乔治·科尔曼(George Coleman)那里学来的,他还让我勤加练习。即兴演奏虽然需要创新,但也体现了一个人从以前的大师那里学到了多少乐句——我称之为措辞。不过,我描述的只是即兴演奏的方法之一,从根本上说,即兴演奏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
即兴演奏连续爵士乐段的方法有很多。在小心应用的前提下,简单的重复也能达到不错的效果。哈尔·克鲁克有关即兴演奏的著作《准备,瞄准,即兴演奏!》(Ready, Aim, Improvise!)是一块瑰宝,书中着重强调,爵士乐即兴演奏并不是一个随机的过程。它是记忆和创造力的一种功能,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则是更多投入练习的结果。
桑尼·罗林斯(图14-2)是史上最伟大的即兴演奏者之一。他有一项技艺被批评家冈瑟·舒勒(Gunther Schuller)称为主题即兴演奏2。舒勒曾在一篇著名的文章中讨论了这一点,他分析了一首名为《蓝色7号》(Blue 7)的著名蓝调独曲奏目。罗林斯以一个三音符的主题开始了他的独奏,并以这个主题为框架发展出更复杂的独奏。随着独奏的进行,罗林斯把简单的主题转变成了复杂的节奏与和声变化。这个主题就像一个主导着罗林斯独奏演变的结构。还有一种重要的主题即兴演奏方法,即在独奏的过程中为曲子的旋律润色。演奏者迷失在一场独奏中是很常见的事情,简单地回到旋律上,或是在旋律的附近演奏,都会将其拉回到正轨上来。
图14-2 桑尼·罗林斯在演奏
注:图片提供者为约翰·阿博特(John Abbott)。
2015年冬天,我有幸与罗林斯进行了一场深入的对话。当我询问他有关主题即兴演奏的看法时,他说:“我非常欣赏舒勒的文章。我在练习时非常努力,但我在演出时并不演奏我练习的那些内容。你不可能一边思考一边演奏。当我演奏的时候,我并不想演奏那些音乐,而是希望音乐来‘演奏’我。”
音符像是在跳一场量子之舞
现在,想象你正在独奏。在量子力学中,观测行为实际上会扰动系统,因为当电子没有被观测的时候,它会同时经历很多路径。根据我与罗林斯、哈里森的讨论,以及我个人的经验,在纯粹即兴演奏的状态下,有时演奏者并没有“观测”那些正在被演奏的音符,就像被量子力学支配的电子一样,那些音符像是在跳一场量子之舞。如果你没有演奏任何音符,那么这种状态就会持续下去,就像即便你无所事事地静坐着时,时间的长河依旧不可阻挡地向前流逝一样。每一次即兴演奏都是一次新的体验,不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重复,而是对过去从未做过的事情的重复。我们或许对已发生的事情很熟悉,但只要超越了它,就将迎来一次新的旅程。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接触新事物时,你会谨慎行事。所以,你会把自己限制在蓝调音阶的7个音符上。一开始,你会慢慢地演奏它们,但很快你就会意识到,你的演奏听起来还不错。你的信心会随之增长。和所有爵士乐发烧友一样,乐队的成员会支持你,而不是评判你,他们给你足够的空间,让你和那些音符独处。你会从中得到乐趣。
在接下来的演出中,你会演奏自己完整记下的蓝调音阶,甚至是你从自己最喜欢的查理·帕克的独奏曲目中记下来的一些节奏型。在帕克的独奏曲目中,你找到了一些你喜欢的乐句,并把它们熟记在心。你发现,在独奏的整个过程中,所有7个音符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更有甚者,这种熟悉意味着你非常明了如下事实:你要演奏的下一个音符取决于你演奏的前一个音符。至于最终演奏这7个音符中的哪一个,这取决于你的记忆以及已经背下来的曲目,而这个过程是实时发生的。特纳的见解变成了现实。
费曼的“即兴创作”
这种即兴表达是理查德·费曼以费曼图来表达的量子力学公式的核心。经典牛顿物理学中的粒子从某个初始时刻开始运动,穿过空间,并在随后的某个给定时刻静止下来,它经历了一个确定的、连续的一维轨迹。费曼发现,当一个量子粒子在两点之间运动时,两点之间的所有路径都在考虑范围之内,任意一条路径都存在量子力学上的概率,即便概率并不都一样。这就像一位音乐家在即兴独奏中吹奏下一个音符之前,会考虑某个音阶中的所有音符。把这些音符替换成量子粒子,把即兴演奏替换成概率,类比就建立起来了(图14-3)。
图14-3 经典路径和量子路径
注:左图是粒子通过一条确定曲线的经典路径。右图是量子路径,它包含了两点之间所有的可能路径。3
当爵士乐即兴演奏和费曼路径积分之间的类比出现在我脑海里时,我觉得我的精神可能有些不正常。因此,当哈里森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了我一个类似的想法时,我非常高兴能找到一个和我臭味相投的“疯子”。从爵士乐的角度来看,哈里森的邮件传达了一个关键理念:只知道开始和结束的音符,以及时间,对中间的事情一无所知。于是,音乐家即兴演奏出一条音乐之路,将这两个音符连接起来。结束音符或者“目标”音符是即兴演奏者经历路径的关键。在《在院中玩耍》(Playing in the Yard)一曲中,罗林斯的独奏以D音开头,以目标音符G结尾,这两个音符通过纯五度和谐地连接在一起。音阶中的其他音符随着时间的流逝画出了一条曲线,把起始音符和结束音符连接起来(图14-4)。
图14-4 罗林斯在一场独奏中经历的音乐路径
在真正演奏一段音乐之前,有经验的即兴演奏者会下意识地考虑所有可能的音符或者路径。虽然演奏出来的只是音符的其中一条路径,但它是所有概率的集合。
宇宙是如何“考虑”所有这些路径的?每条路径都有一个相对于其他路径的特定概率。将所有路径的概率叠加起来,我们就能得到最有可能被经历的实际路径,也就是我们实际观测到的路径。对经验丰富的即兴演奏者来说,他同样会“整合”每个音符的相对可能性。
在量子实在中,通过叠加所有概率得到的路径是很模糊的,这正是量子系统中内蕴的、海森堡指出的不确定性的体现。这种看上去像魔法一样的行为是如何成为可能的?其中的关键在于每条可能的路径都与一个量子波相关联,而这些波具有粒子所不具备的独特性质,即每个波都可以与其他量子波发生干涉而彼此增强或者削弱——古老的傅立叶理念又来了!大多数离真实路径很远的路径会在相互干涉中被削弱,最终不会被观测到。相似地,其他路径会彼此增强,从而增加了我们观测到的经典路径出现的概率。这拓展了刚才的类比,并引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由于音符也是一种波,所以在柯川、罗林斯、特纳和哈里森等“量子”爵士乐即兴演奏者的大脑中,这种波是否也发生了干涉,并且决定了在所有的可能音符中选择哪一个来演奏呢?这个问题只有精密的脑部扫描才能解答,而这正是我的同事迈克尔·凯西(Michael Casey)的研究方向,即音乐家与非音乐家在应用音乐思维时的脑部扫描结果。
费曼路径积分是将量子力学概念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它,物理学家能更容易地从视觉和数学上理解粒子的运动路径,正如一些爵士乐手发展出了把将要演奏的乐段概念化的方法。费曼路径积分是一次关键性的思维跳跃,在它的帮助下,物理学家能够理解量子物质内蕴的波动性与粒子性是如何协同运作的,进而解释量子运动。费曼和他的合作者发现,在高能量的情形下,我们必须用场来替代粒子以及与之关联的波。路径积分也是量子场的框架,所以我们可以基于路径积分来描述量子粒子的运动,以及量子粒子在真空中的产生和消失。只有理解了量子场的功能在真空中的即兴性质,我们才能找到构成宇宙中的物质的基本单元,这些物质产生了等离子体,后者是由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的光子、电子和质子组成的宇宙海洋。接下来,我们将讨论宇宙结构的另一个音乐性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