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第四章

    发生在世界中的有限游戏


      63

      有限的游戏发生在世界之中。它必定在时间、空间和数量上是有限的,这一事实意味着,有某些东西与边界相对立。每个有限的游戏都有它的外部。除非某些东西受到了限制,除非存在着更广的空间、更长的时间、更多的可能参与者,否则所谓的有限无从谈起。

      有限游戏的本身并不决定游戏的时间、地点和参加者。

      有限游戏的规则会指定游戏自身的时间、空间和数量性质,比如它共持续60分钟,在长为100码(91.44米)的场地上进行,由两队进行比赛,每队11名队员。但是规则并不会,也不能决定具体的时间、地点和参加者。规则本身不会对职业队伍由哪些人组成、薪水是多少以及在全国冠军联赛的每个赛季季末加入队伍等做出具体要求。关于医师的行医,或者罗马教廷的主教工作的规则,并不指示具体哪些人会进入这些游戏中,当然会限定哪类人可以胜任,但永远不可能提到具体的名字。

      世界提供了一个绝对的参照物,没有它,时间、空间和参加者都无从谈起。根据在游戏边界里发生了什么,游戏中发生的任何事情是相对可理解的,但是根据世界本身,这些事情就是绝对可理解的,因为游戏的边界存在于世界之中。

      在约10个月的竞选之后,经过数千选民的投票,赢得了总统大选,这一事实是相对可理解的。在世界史中的公元1860年,当选为美国的第16届总统——美国以其明确的边界同世界的其他地方无可争议地相区别——这一事实是绝对可理解的。

      在我们能将游戏放入世界的绝对维度内之前,我们无法准确理解到在某场竞争中获胜意味着什么。

      64

      世界以观众的形式存在着。观众由不参加比赛而观看比赛的人们所构成。

      没有人可以决定观众会包括哪些人。没有哪股力量可以创造整个世界。世界有它自己的力量源泉。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多个世界组成的世界”。不得不成为世界的,是无法全心全意成为世界的。

      观众人数的多少是无关大局的。出现观众的时间和空间也是如此。对于观众或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一场有限游戏的时空边界必然是绝对的。但是世界在何时何地出现,以及这个世界包含了哪些人,则全无重要性。人们不会说“1963年11月22日1,我在这个世界上,身为观众”,而是会说“当我听说肯尼迪总统被枪杀的时候,我正在下车,脑子里想着做什么晚饭吃”。观众并不从有限游戏的参与者那里,而是从他们所旁观的事件那里得到观众身份。记住1963年11月22日下午稍早些时候的那些人,准确地记得他们在那一刻正在做什么,并不是因为那天是11月22日,而是因为在那一刻,他们成为了当天事件的观众。

      如果说观众人数的多少是无关大局的,那么有关大局的,则是观众的组成。他们必须拧成一股绳地急欲亲眼见证谁是比赛的获胜者。谁的见证意愿不那么强烈,谁就不是这场比赛的观众,也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个体。

      有限的游戏必须拥有一批观看比赛的观众,而观众必须对比赛专心致志,这两个事实体现了有限游戏与世界之间的根本双向性。有限游戏的参与者需要世界为他们提供一个理解自己的绝对参照值。与此同时,世界需要有限游戏的剧本来保持自身之为世界。乔治·艾略特《丹尼尔·德容达》中邪恶的贵族葛兰克“不屑于对任何人的崇拜哪怕给予一个没精打采的诅咒;但是这一毫不在意,与在意是一样的,需要与它相关的对象,即需要一个崇拜艳羡的观众世界:如果你喜欢冷冰冰地看着谄媚的人们,那么那些人首先必定要在那里,并且他们一定是在谄媚。”

      我们是寻找着世界的游戏者,一如我们是寻找着游戏者的世界,有时候我们同时既是世界又是游戏者。一些世界迅速形成,迅速消失,一些世界存在很长时间,但是没有哪个世界是永远存在的。

      65

      世界的数量是不确定的。

      66

      游戏与世界的双向关系对于相关个体具有另一个更深远的影响。因为有限游戏的严肃性是由于参与者需要扭转他人对于自己的假想评价,参赛者已经是他们自己的观众了,所以观众并不需要当时亲自在场。正如在有限的性中,父母的缺席或去世,并不妨碍孩子们横下一条心证明父母是错误的。有限游戏的参与者在竞争过程中,也成为了他们自己的满腹敌意的观众。

      如果不分裂出反对自己的另一个人,就不能成为有限游戏的参与者。

      在观众中,也能找到类似的动力模式。当完全忘记自己的观众身份时,一场有限游戏的观众会如此沉浸其中,导致失去了他们与参赛者的距离感。获胜或失利的,既是参赛者们,也是旁观的他们。因此,观众陷入了与参赛者同样的不满情绪中,该不满情绪激发参赛者力证自己并不是别人眼中的那个样子,观众此时也与参赛者捆绑在一起,反对那些“不实”评价。

      当我们提问观众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同类的观众时,我们会发现观众天然就有阵营之分。冲突双方都拥有各自的拥趸。只要冲突发生在有边界的游戏过程中,观众就会联合起来——但是这个联合体是由敌对双方组成的。

      如果不分裂出反对自己的另一方,就不能成为一个世界。

      67

      一场有限的游戏剧本式地发生在世界面前,也即发生在时间里。因为它有边界,有开始与结束,是发生在世界所建立起来的绝对时间界限中的,所以对有限游戏的参与者来说,时间在流逝,它被逐渐用完。时间是一个逐渐减少的数额。

      有限的游戏并不拥有自身的时间,它存在于一个世界的固定时间里。观众只允许参与者用这些时间来赢得胜利头衔。

      在游戏开始之初,时间看似很充裕,似乎有大把的自由为未来设计策略。在游戏接近结束时,时间走得飞快。随着各种选择变得有限,选择本身就变得越来越重要。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我们将儿童和青年时期看做充满各种可能性的“生命时光”,因为那时看似有那么多康庄大道通往成功。但是,随着一年一年过去,每个决定是否在策略上正确的机会成本越来越高。弥补童年时期所犯的错误,要远比弥补成年时期所犯的错误来得容易。

      对我们中的有限游戏参与者来说,自由是时间的一个变量。我们必须有时间,才能有自由。时间的流逝永远与那不流逝的——无时间性——相关联。胜利发生在时间里,但是所赢得的头衔本身则是无时间性的。头衔从不变老,也不消亡。所有有限历史的参照点都是信号般的胜利——这意味着永远不会被忘记:以色列的大卫王登上王位,救世主的生日,穆罕默德的麦地那之行,黑斯廷斯大战2,美国、法国、俄国、中国和古巴的大革命。

      被划分为各个时期的时间,是剧本式的时间。一个时代的开始与终结之间的时间流逝,犹如幕与幕之间的一个场景。它不是被人们生活的时间,而是被参赛者和观众同时审视的时间。时间的分期预设了一个存在于游戏边界外的旁观者,他能够同时看到开端与结尾。

      有限游戏的结果,是等待着开始的过去。为某个结果而拼搏的参与者,都想要一个特有的过去。通过为未来的奖品而竞争,有限游戏的参与者争抢着一个得到奖励的过去。

      68

      我们的无限游戏参与者不消费时间,而是产生时间。因为无限游戏是传奇化的,并没有剧本化的结尾,所以它的时间是被人们生活的时间,而非被审视的时间。

      无限游戏的参与者既不年轻,也不年老,因为他并不生活在别人的时间里。因此,无限游戏参与者的时间是没有外在尺度的。对于无限游戏的参与者来说,时间并不流逝,时间的每一瞬间,都是一个开始。

      每个瞬间都不是某段时期的开始,而是某个事件的开端,它给予时间以特定的性质。对于无限游戏的参与者来说,不存在一个小时的时间,只能有一个小时的爱,或者一天的悲伤,一个季节的学习、或者一个时期的劳动。

      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开始工作,并不是为了将一段时间用工作来填充,而是为了将一段工作用时间来填满。工作不是无限游戏的参与者打发时间的方式,而是产生各种可能性的方式。工作并不是抵达一个被期望的现在,然后攫取它以对抗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是走向一个本身具有未来的未来。

      不能说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在工作、爱情或争吵中完成了多少,只能说留下了多少未完成。他们关心的,并不是决定它何时结束,而是它产出了什么。

      对有限游戏的参与者来说,自由是时间的一个变量,我们必须拥有时间,才能拥有自由。对无限游戏的参与者来说,时间是自由的一个变量,我们自由地拥有时间。有限游戏的参与者将游戏投入时间,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将时间投入游戏。

      69

      正如无限游戏的参与者能够玩各种有限的游戏,他们也能成为任何游戏的观众。然而,他们成为观众,同时也在观察游戏,并充分意识到他们的观众身份。他们在看,但是他们看到自己在看。

      无限的游戏对于有限的观察者来说,是隐而不显的。这样的观看者寻找着一个结局,寻找着一些方式。参与者通过这些方式能够将游戏终结,完成所有未完成的。他们寻找着时间耗尽或即将耗尽的方式。有限游戏的参与者站在无限游戏的参与者面前,就像站在艺术面前一样,看着它,将它视为制成品。

      然而,如果观察者在作品中看到了创造本身,他们就马上停止作为观察者。他们在作品的时间中找到了自己,意识到作品仍然未完成,意识到他们对于诗歌的阅读本身即是一种诗歌。于是,在艺术家天才的感染下,他们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天才,成为开启者,开启在他们前面的各种可能性。

      如果说有限游戏的目标在于为他们的无时间性赢得头衔,这样也为自己获得永恒的生命,那么无限游戏的核心在于悖论式地参与到此时中去,德国神秘主义神学家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 Eckhart)称之为“永恒的诞生”。

      注释

      1 1963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在美国南部的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遇刺身亡。

      2 1066年,诺曼底公爵威廉将英格兰收入囊中的关键性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