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第三章

    我是自己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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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自己的天才,是我说的话和做的事情的创造者。正在思考的,是我,不是心灵本身。正在行动的,是我,不是意志本身。正在感觉的,是我,不是神经系统本身。 当我像天才般说话的时候,我是第一次说这些话。重复某些话,就是说出其他人似乎说过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其实并没有说出它们。成为我的话语的天才,就是成为我的话的发源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出它们。即便重复我自己的话,也好像是说着另一时空的另外一个人的话。当我放弃自己的天才,像别人一样和你说话的时候,我也是在你所不在的地方向一个你所不是的你在说话,也不指望你作为天才般的回应。 当哈姆雷特说他在阅读的时候,他并没有在阅读。当我们表演行动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在行动。当我们抱有某些思想的时候,我们也并不是在思考。一只学会握手的狗,与你握手时,它并不是在与你握手。一个能说话的机器人,和你说话时,并不是在向你说话。 既然成为你自己的天才是动态的,它便具有无限游戏的所有悖论特质:当你向他人释放出它的时候,你才能拥有它。你要说的话语也许就在你唇齿之间,但是如果你不通过声音将它们完全向听者说出,它们就永远不会成为话语,你也就什么都没说。话语跟随声音而来,旋即灭去。向我说话,你的话语便成为我的,可以随我喜欢做任意处理。身为你话语天才的你自己,便丢失了对它们的权威。思想也是一样。无论你是如何将它们视为自己所有的,你都不可能去思考你的思想本身,只能思考它们是关于什么的思想。就像你不可能行动你的行动一样,你也不可能思考你的思想。如果你不能完全以自己的声音来说出你的话语,你也就不能思考那些保持为思想的话语,或者那些能回译为思想的话语。在思考的时候,你使思想超越自身,使它们受到那些它们不可能成为之物的影响。 天才悖论使我们直接暴露在公开互换的动力模式之下,因为如果你是你向我所说话语的天才,我就是听到你所说话语的天才。你原创性地说出的话语,我只能原创性地听。当你让唇齿支配你的嗓音时,我把这些声音移交给我的耳朵。我们每个人都把已经放弃之物放弃掉了。 这并不意味着言谈会化为泡影。恰恰相反,它成为了邀请言谈的言谈。当言谈的天才被放弃的时候,所说的话也就不是原创的,而是重复的。即便是重复我们自己的话语,也是将它们限制在其自身的声音中。被遮蔽的言谈,就是好似我们已然忘记自己是其原创者那样来进行言谈。 原创性地言谈、行动或者思考,就是消除自我的边界,远离有疆域的人格特质。天才并不是填满思想的心灵,而是思想的思想者,是视域之地的中心。只有当我们明白它内部包含了其他视域之地的原创性中心时,这片视域之地才被承认为视域之地。 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够看到你所看到的。恰恰相反,正因为我看不到你所看到的,我才去看。你是你自己视域的不可重复的中心,这一发现与我是我自己的中心这一发现是同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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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天才的我们,从不只是看,而是去看见。 看某个东西,就是在它的限制之中看它。我看着的是被划分出来、与其他东西区别开来的东西。但是事物自身并没有受到限制。没有东西是自己限制自己的。海鸥顺着不可见的洋流飞翔,猫咪趴在我的桌子上,远处救护车发出的警报,都不是决然与其环境相分的。它们自己就是环境。要去看它们,首先必须为这个问题寻找到答案:我把它们当做什么。我看一只海鸥,并不是看一只碰巧在那里的海鸥——我是在寻找一些东西。我也许将海鸥视为陆地或者海洋已经不远了的信号,我也许为绘画或诗歌寻找创作素材。去看,也就是去寻找。它将限制带给我们。“大自然没有提纲,想象力有提纲。”(布莱克1) 如果说看是在限制之中去看,那么看见,就是去看限制本身。绘画的每一个新流派之所以新,不是因为它包含了以前作品中付诸阙如的主题,而是因为它看到了以前作品不知不觉中给其主题所施加的限制。前人艺术家在他们的提纲中工作着,后来的艺术家对前人的想象力进行调整。 看,是一个有疆域的活动。它是在有边界的空间中观察一个又一个事物,虽然这个空间早晚将被全部看见。学术领域就是这样一片疆域。有时,某个领域中的每一样事物都被看到,被定义,也即被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力学和修辞学就是这样的领域。物理学成为这样的领域也许指日可待,而生物奥秘以让我们惊呆的速度,一个接着一个被攻克。找到可以去看的新事物,已经变得日益困难。 当我们从看转向看见的时候,被观察对象并没有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看见,实际上一点也不打扰我们看。它反而待我们如天才般地将我们置于它的疆域内,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并不是在其提纲中创造,而是自己创造了提纲。看见的物理学家与我们交谈物理学,邀请我们去看见:我们身边的事物都不是以前所认为的那样。通过从这样一个科学家那里学习新的限制,我们不仅学会了带着限制去寻找什么,也学会了如何去看见我们使用限制的方式。这样教的物理,就变成了一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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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为我自己的天才并不是使我成为自己。作为我自己的来源,我也不是我自己的原因,虽然我是自己行动的产物。我不是任何他人行为的产物。父母当初想要生一个孩子,但他们不可能直接想要去生我。我既是自己过去的产物,也是自己过去的转化。 作为过去的一种结果而与其相关,就是与过去具有因果连续性。这样一种关联可以用科学解释来说明。可以说,我是基因影响的结果。出生的日期和地点也具有因果必然性,此二者都是我不能决定的,对此,任何人都没有选择权。根据因果连续性来看,我的出生并不标志着一个绝对的开端,它只不过标志着在一个不中断的连续过程中的任意一个点。从因果角度来讲,太阳底下无新事,层出不穷的只是遵守着已知自然法则的各种变化。 用最纯粹的因果术语来说,我不能说我出生了,我只能说,在生殖过程中,我作为一个阶段而出现。生殖是一种重复,是曾经存在之物的重现。而出生,用因果的术语来说,是不连续的。它有自身的开端,并不是因某事物而产生的。“在这个日子这个地方,我被繁殖出来了”,这样的话是毫无意义的。“我出生了”相当说,我拥有一个非因果点,这个点跳脱了连续之域——人类智慧难以参透的这个绝对起点。 出生作为这样一个现象,不是一种重复。它不是过去的产物,而是永远在路上的一出传奇的重新排演。出生是一个家族源源不断的历史,甚至文化史中的一个事件。出生使其传奇性质与文化史或家族史中的剧本化之物产生了冲突,它以这一方式宣告了自身的根本原创性。 从剧本化角度看,我的出生是一桩情节早已设定的生育事件。我降生为我的家庭和我的文化的一分子。“我是谁”这个问题早已经由我身处传统的内容与特征提供了现成答案。从传奇化角度看,我的出生是繁殖序列中的一个断裂,这个事件当然会使“过去意味着什么”发生变化。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传统的特征由“我是谁”这个问题来决定。从传奇化角度说,每一个出生都是天才的出生。 在新的天才出生之时正在上演的传奇,因为天才的横空出世而被带往新的可能性。然而这出传奇已经充斥了有限游戏的参与者,他们努力地忘记很多东西,并总想保持现状。如果我生在(加入)某个家庭文化中,我也是其政治的产物及公民。在为我准备好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角色中——长子、最得宠的女儿、家族继承人、家族复仇者——我首先体验到了剧本性和传奇性之间的冲突。 当然,这些角色的每一个都有固定的剧本,其台词可供一个人耗尽一生来重复背诵,同时这些角色又有意忘记或者说压制它只是一个供学习的剧本这一事实。这样的一个人“被迫将被压抑的事情重复为当时的体验,而非将它回忆为过去曾发生的事情,医生则反其道而行之”(弗洛伊德)。正是我们之中的天才,知道过去一定就是过去的,因此它不是永远被尘封的,而是永远向创造性的再解释敞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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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允许过去的成为过去,也许是有限游戏的参与者之所以那么严肃的最主要原因。只要有限游戏的参与者还有观众,游戏参与者们就希望观众能知道谁是获胜者。换句话说,有限游戏的参与者但凡还有一个观众,他们就希望这个观众是深深入戏的。 除非胜利者的头衔能被他人看到,否则这些头衔毫无价值,与未被看到联系在一起的,便是无头衔。我们越是不被看到,就越拥有一个将我们宣判为无足轻重者的过去。这就好像我们被那些既定观众忽略了,甚至遗忘了。如果说,获胜者是当下的可见者,那么失败者便是过去的不可见者。 当我们严肃地(而非怀着戏谑的心)进入有限游戏的时候,我们现身于一群意识到我们不可见的观众。因此,我们感到迫切需要向他们证明,我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或者更精确一些,我们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些观众想的那样。 和所有有限游戏的参与者一样,在这一努力的中心,迅速出现一个尖锐矛盾。身为有限游戏的参与者,除非我们自己被观众们说服,否则不会有强烈的获胜欲望,但我们的初衷却是要去说服观众。也就是说,除非按照观众的想法将自己真正看做失败者,我们就不会有足够的获胜欲望。我们越是负面评价自己,就越是要扭转别人对我们的负面评价。 结果便是将矛盾推进到最高潮:通过证明观众们是错的,我们证明了他们是对的。 越是将自己视为获胜者,我们就越知道自己是失败者。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得到知名度相当高、被很多人觊觎的奖励品的获胜者中,很少有人满足于现有头衔而金盆洗手。获胜者,特别是知名获胜者,必须反复证明他们是获胜者。剧目必须被一遍又一遍地演出。头衔必须得到新比赛的捍卫。没有人已经足够富有、足够光荣、足够被赞誉。我们因胜利带来的可见性,只能让不可见的过去所代表的失败将我们抓得更紧。 对有限的游戏而言,过去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们必须找到办法来牢记:我们曾经在斗争中忘记了维护自己的权益。在所有严肃冲突的最深处都有着屈辱的记忆。“记住阿拉莫”、“记住缅因”、“记住珍珠港”,是这些呼喊让美国人数次投入到战争中。就因曾经被雅典进攻过一次,波斯的大流士2就变得对战争情有独钟,并且让一位侍者跟随左右,时刻在耳边提醒:“陛下,牢记雅典人!” 只有记起我们已经忘记的,我们才能全力以赴投入竞争,以至于忘记我们曾经忘记了所有游戏的特征,即“不得不参与游戏者,是无法全心参与的”。 若我们作为自己的天才来行事,则会让过去成为过去。自己的天才能够将我们从愤恨中解救出来,这一方法被尼采称为“遗忘的官能”,它并非对过去的否认,而是通过我们自己的原创性而重塑过去。于是,我们忘记了自己曾被观众们忘记,并回想起我们忘记了自己拥有游戏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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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在我们所生的这个文化中,总是有人通过给我们提供一个可重复的过去,来敦促我们将生活剧本化,也将会有那么一些人(可能与前者是同一人),他们的在场让我们学会了时刻为惊讶做好准备。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在场,我们第一次发现自己就是天才。 这些人并不是给出我们自己的天才,也不是在我们身体里创造天才。天底下并没有天才养成秘籍,一个小孩子也不能自动变成天才。天才来自于触动。触动是无限游戏最典型的悖论现象。 触动(touch),并不是指两个人的距离减少至零。只有我从自己的心中,同时而原创地回应时,我才真正被触动。但是你必须是从你自己的心中,出自你自己的天赋,否则你并未能触动我。触动永远是双向的。除非我以触动你为回应,否则你无法触动我。 触动的反面是推动(move)。你将我推向一个你预见或预备好的地方,这就叫做推动。这是一个舞台化的行动,只有在推动我的时候,你保持不动,这个行动才是成功的。我可能被技艺精湛的表演、震撼人心的新闻报道感动掉泪,或者被政治宣传或英雄事迹激动得心旌神荡,但是在这些情景里,我是因某些程序或设计而被感动,相关演员或机构是对此免疫的。当演员被自己的表演弄哭,从剧本性来看,他们便是技艺不精。 这意味着,我们只能被不是他们本人的人们所推动。只有在我们不是我们自己,而是我们不可能成为的人的时候,我们才能被推动。 只有作为所有剧本性面具背后的我本人,我才被触动,但与此同时,我也从内部被改变了——而那触动我的人,也一样被触动。设计好的东西不能触动人。实际上,所有设计性的东西,都会被触动所粉碎。触动者和被触动者,所感受的无非是惊讶。(这一现象的不可预知之处反映在,英语中将精神病患者称为touched。) 我们只有遮蔽才能被推动,而穿过遮蔽物,我们得以被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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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触动的特质可以在无限游戏参与者所理解的痊愈与性中得到非常清晰的呈现。如果说被触动,也就是从一个人的心中进行回应,那它也是作为整体的这个人的一种回应。成为一个整体,也就是精神振奋,或者充溢着健康。总而言之,被触动者,即痊愈者。 有限游戏参与者的兴趣不在于痊愈,或成为整体,而在于被治疗,或者说恢复机能。痊愈使我自己重回游戏,治疗使我重回与他人的竞争比赛中。治疗人的医生必须将人抽象为某种机能,他们处理的是疾病,而不是人。人们也乐于将自己呈现为机能。实际上,维持整个治疗业的庞大规模与开支,正是由于人们将自己视为一种机能的愿望在四处蔓延。生病等于机能的丧失,丧失机能也即无法在自己喜爱的比赛中参加竞争。这是一种死亡,获取头衔的能力丧失,病人变得不可见。疾病总是带有死亡的味道:它或者是走向死亡,或者是导致某人的竞争者身份的死去。对疾病的恐惧,即对失去的恐惧。 人们从不一般性地生病,他们的病总是和一些有边界的活动相关。并不是恶性肿瘤使我生病,而是因为我无法工作,或无法跑步,或无法吞咽,我才生病了,得的是癌症。机能丧失和活动受阻其实并不能摧毁我的健康。我因为体重太重,所以无法扇动双臂飞起来,但我并不因为同样的理由——超重,而抱怨自己生病了。然而,如果我希望自己成为时尚模特舞蹈家或者职业骑手,我就会将超重看成一种疾病,并可能去咨询医生、营养师或者其他专家来试图治疗它。 当我痊愈,我回到了我自身,我的自由并不因技能的丧失而减损。这意味着,痊愈并不一定需要把疾病都消灭。我之所以是自由的,并不在于我能克服自己的无力,而在于我能和自己的无能和平相处,与它嬉戏玩闹。治疗指的是治疗疾病,痊愈指的是带着疾病的痊愈。 当然,痊愈拥有触动的所有双向特质。正如我不能触动自己,我也不能使自己痊愈。但是痊愈不需要专家,只需要那些能从他们自己之所在走向我们的那些人,以及准备好自己得到治愈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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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无限游戏的参与者来说,性完全是另一种触动。人们触动之时,必然是性感地触动之际。 因为性是生命起源的一出传奇,所以它充分表达了准备加入这出传奇的所有人的天才。这便向政治理论家掷出了一个很大的挑战。形而上学家意识到,对社会来说,真正的性表达至少和真正的艺术表达一样危险,因此他们求诸至少两种有力的解决方案。第一种方案是将性视为一种生殖过程,另一种方案是把它置入感觉和行为的领域中。 虽然生殖过程是通过我们的身体而进行的,但它并非自主进行。像所有其他自然过程一样,它也是一种因果连续的现象,本身没有开端和结尾。因此,不能说我们通过自己的活动来开始一段性活动,我们只能由它所带领,因为只有夫妇双方都达到必要条件,才出现怀孕。也不能说某人怀上了小孩,小孩是精子与卵子的相遇。也不是母亲生下了小孩,应该说母亲的身体是小生命诞生的地方。 因此,运用在这一解决方案中的性形而上学,可以在性活动周围划出边界来,使做父母的天才都被留在边界之外。于是就有了我们耳熟能详的一些基督教神学家的观点,他们认为性活动的唯一目的是生育。 但是这一坚守连续性的形而上学,也将孩子的天才完全留在了边界之外。于是,就有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另一些神学家的观点,即生儿育女的目的在于为上帝的王国提供子民。从形而上学角度来理解,性与我们作为个体的存在毫无关系,因为它将个体视为性的表达,而不是相反,即性是个体的表达。 遮蔽真实的性的另一种方法,是将它看做一种感觉,或一种行为。在这两种情况下,性都拥有可被观察到的一些特质。即便它是我们自己的性,我们也仍然在一边旁观它,对它进行评价,就好像它是另一个人的性。我们问自己,问彼此,某些性行为是不是可以被接受,或者是可以去欲望的。对于自己或其他人的性感觉,什么样的反应是适当的,我们常常感到困惑。就这样,性被处理为一种社会现象,被居于主宰地位的意识形态所规范、所管理。性反抗,性禁忌的违反者,并不削弱这一意识形态,反而将它肯定为无限游戏的准则。 将性的越轨者视为违反了规范,是很方便的想法。实际上,情况很明显是更为微妙复杂的。他们考虑的并不是反对规则本身,而是试图通过这些规范,加入到竞争性斗争中。性吸引力,或者说性感,只有当因为某些人被冒犯到,才是有效的。色情文学之所以令人兴奋,就在于它揭示了某些被禁止的、不可见的东西。因此,在其中有着强制性的敌意,带有震动与暴力的性质。 因为性是如此富含着生命起源的神秘,所以它成为了被愤恨不满深刻塑造的人类行动区域,在此处,参与者实施多种多样的充满敌意的短兵相接策略。有限的性游戏的参与者不仅需要拒绝加入他们的那些人的反抗,而且必须有加入他们的那些人的反抗。 一位参与者的性谋略,实际上是由另一位参与者的无动于衷、恐惧或者厌恶所激起的。有限的性游戏中情场高手选择这些态度,并不是代表拒绝性游戏,而是将它们作为游戏的一部分。这样,我对你的性的无动于衷或者厌恶,在你擅长的这个游戏中,就成为一种性的无动于衷和性的厌恶。突然之间,我不再对你的游戏无动于衷,只是对游戏中的你无动于衷,同时也实际上使我自己成为你的敌手。这是经典通俗小说和好莱坞爱情电影中的情节:一位冷漠的女孩被热情似火的男孩追到了手。 这一性游戏的深刻严肃性可以在获胜者所得奖励的独一无二特质中窥得端倪。人们希望在性竞争中获取的,不仅仅是击败对手,还希望将被击败者占为己有。性,是全部有限游戏中唯一一个游戏,其获胜者的奖品是被击败的对手。和其他所有头衔一样,性头衔具有醒目的标志。然而,只有在性关系中,人本身才成为他人的财产。在奴隶或者工资劳动关系中,我们拥有的不是奴隶或者工人本身,而是他们劳动的产品。在这种情况下,用马克思的术语来说,就是人被抽离于他自己的劳动。被引诱者使众人留意到引诱者的大获全胜。在性爱的复杂谋略中,我们经常见到游戏参与者玩着一个双重游戏,在这个游戏中,双方都既是赢家,也都是输家,彼此都是对方吸引力的一个标记。 社会在对性的管理上,可谓炉火纯青,不仅为性行为设置明确标准,为性感觉设定应有的正确态度,而且将性征服的标记式展示彻底制度化。这些制度变化各异,从在丈夫的葬礼上,将寡妇活活烧死殉葬,到在当选官员的就职仪式上夫妻双方的同时到场,不一而足。 有限的性,是一种剧本形式,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经常被缩减到几乎为零,但是双方都没有被触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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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是生命起源的一出大传奇,所以对社会而言,它是原创性的,并不是社会的派生物。因此,将社会描写为有限的性游戏的规范者,便显得多少有些误导人。更准确的应该是,有限的性游戏塑造了社会,而不是相反。只有在很局限的意义上才能说,我们承担了社会赋予我们的性角色。我们其实是通过性角色的方式进入社会。(比如,我们一般会将国王称为一国之父,而很少会将父亲称为一家之王。)虽然社会确实具有规范作用,不过若将性理解为它利用社会来规范自己,则更为准确一些。 这意味着,在对性冲突的引起或制止中,社会起到的作用是极其微弱的。反过来,社会倒是将性冲突吸收进了它的全部结构中。在家庭中习得的不满模式在社会这个更大的剧本中得到表演。社会是我们向作为观众的父母证明自己的地方,证明自己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他们眼中的我们。由于这一关系中所强调的并不是父母眼中的我们,而是我们所认为的父母眼中的我们,所以身为观众的他们,是超越他们的物理存在或者死亡的。而且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也成了这样一种观众:我们永远不可能赢得他们的绝对赞誉。 用弗洛伊德的名言来概括,文明即不满,我们并不是在文明中变成了失败者,而是身为失败者的我们成为了文明人。这一挥之不去的失败感,其集体性后果便是文明被打上了不满的烙印。由于对于想象中的观众极度敏感,所以文明很容易被其他文明所冒犯,所激怒。即便是最强大的社会也会被最弱小的社会弄得难堪:阿富汗之于苏联,阿根廷之于英国,格林纳达之于美国。 这也就是为何真正的革命行为并不是儿子推翻老子——这只能加固现存的不满模式——而是天才对性的复原。所以,美国民众推动结束越战的终获成功,与性态度的大范围修改同时发生,便也绝非偶然。然而文明聪明地将这些革命引向一场新的性政治——性的天才将这些斗争混淆为平权修正案中的一个段落,以及女性对国家公职的被选举权——借助着这些伎俩,文明迅速从威胁中恢复了元气。 社会由有限的性游戏所塑造,可以从另一个方面来理解:它的财产导向。性是唯一一个游戏,其获胜者的奖品为失败者。财产最想要成为的形式,便是得到公共确认的对另外一个人的所有权——被占有者对于这段关系当然必定是自愿同意的。除此之外,其他形式的奖品,哪怕在数量上再多,都不是那么吸引人。实际上,我的财产的真正价值并不取决于值多少钱,而在于它强有力地宣告了我是双方游戏中无可置疑的获胜者。 最严肃的斗争,就是争夺性财产的斗争。战火为此蔓延,生灵为此涂炭,大阴谋为此展开。然而,赢了帝国、财富和名声,若没有赢得爱情,他便输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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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有限的性(或曰遮蔽的性)是参与者都意欲获胜的这种或那种斗争,所以它指向各个瞬间、结果以及最后场景。和所有有限的游戏一样,它很大程度上通过欺骗来进行。性的欲望通常并不是直接表达的,而是隐藏在一系列声东击西、姿势、穿着风格和引人注目的行为中。诱惑是舞台化的、剧本化的,也是戏服化的。诱惑者寻求着某些回应,施展着一些手段。在经验老到的诱惑中,有着欲擒故纵,并且安排了别出心裁的环境布局。 诱惑旨在游戏最终完成。时间花费了,游戏结束了,剩下的只有回忆,对某些瞬间的回忆,也许再加上对它再次发生的憧憬。诱惑本身不能被重复。一个人一旦在某场有限的游戏中获胜或失利,游戏就不可能再玩一遍。瞬间一旦被拥有,就不可能再度被拥有。恋人们经常保存珍贵瞬间的信物,但是这些信物也提醒他们再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重建这些瞬间。在做爱中尝试新鲜——新体位、使用药物、特殊的环境、加入新的性伴侣——只是对新瞬间的一种追求,这些曾经的瞬间只能永远活在回忆中。 像所有有限的游戏一样,遮蔽的性游戏,其目标也是走向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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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就不一样,他们对于诱惑或者将某人的自由限制在自己的游戏边界中毫无兴趣。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在性的各个方面看到的就是选择二字。比如,他们可以在自己和其他人的身上看到婴儿对母亲的竞争,但他们同时也看到在性的各种模式中既没有生理上的命定,也没有社会的命定。选择与别人竞争的人,也能选择与他人游戏。 对无限游戏的参与者来说,性并不是一个有边界的现象,而是一个有视界的现象。因此,人们永远不能说无限游戏的某个参与者是同性恋、异性恋或者独身者、通奸者、忠贞者,因为这些标签都与边界有关,具有画地为牢的地界与风格。无限游戏的参与者并不在性的边界中游戏,相反他们与性的边界做着游戏。他们关心的不是权力,而是视域。 在他们的性游戏中,他们可以从别人那里受伤,允许别人做自己。通过受伤,他们开放他们自己。通过开放自己,他们既懂得了别人,也懂得了他们自己。因为懂得,所以成长。他们所懂得的,不仅关于性,也关于自己如何更加具体与更加原创,如何成为他们自己行动的天才,如何成为一个整体。 因此,从一个原创中心出发,无限游戏参与者的性,没有固定标准,没有理想方案,没有成功或失败的标志。在他们的游戏中,性高潮或怀孕并不是目标,虽然二者也许会是游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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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性的无限游戏中,并没有什么是隐而不宣的。性的欲望就表现为性的欲望,因此从来都不是板着面孔的。性欲的满足从来都不代表着完成,而是一段持续关系中的一幕而已,因此充满欣喜。缺乏性的满足也从不是一种失败,而只是有待将来的游戏来实现。 参与无限游戏的爱人们也许会组织一个家庭,也许不组织家庭。卢梭说,家庭是所有人类建制中唯一一个并非习俗性的,而是由人类天性所需要的。卢梭错了。没有一个家庭是因人类天性或其他必然性而组建起来的。家庭的建立,只能是出于个人选择。参与无限游戏的爱人们所组建的家庭,具有这一不同之处,即它不言而喻是出于选择。它是一项循序渐进的工作,是逐步的解蔽。做父母是二人自由选择的角色,但总是处心积虑显示出它们的剧本性。正是这样,家庭中父母之间的张力关系使他们的孩子清楚一件事情:他们所扮演的都是文化角色,而非社会角色,他们只是角色,在角色背后是真实而具体的人。因此,孩子们也懂得了建立一个家庭只能通过个人选择,只有通过两人的合作努力才能成为一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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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限的性并不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参与无限游戏的爱人们并没有所谓“私处”。他们并不将自己的身体视为有什么秘密区域,只能由特定的人看到或接触到。只向特定的人敞开的,是他们的个人,而非他们的身体。无限的性,其悖论性就在于将性视为个人的表达,而非身体的表达,因此它完全变成了具体化的游戏。它成为了一出关于触动的传奇。 有限的性的胜利,在于从游戏中解放,回归身体。无限的性的核心,在于与身体一起,解放为一种游戏。在有限的性中,我希望作为身体与你产生关联,而在无限的性中,我希望在你的身体里,与你产生关联。 参与无限游戏的恋人们遵从他人的性期待的方式不在于将隐藏之事物暴露,而在于将一件朴素的事实揭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性是自由个体的一种创造。在这一揭示中,他们成就为他们自身。他们用自己的局限——而非在自己的局限内——与他人相遇。通过这样做,他们希望被转化,并且得到了转化。

    注释

    1 英国诗人、画家,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

    2 公元前522~前486年,波斯帝国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