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终点即是原点

人本来就是天的一部分,人欲太重的话,干扰太多,根本没法知道天是什么。当去除人欲,跟天合而为一,自然就感知到“天理”。安静了,你就能听到某个真切的存在——有人说是上帝,有人说是自然,有人说是真理。

追寻与安顿

创业以来,我做的事情都和“酒店”有关,有人问我,选择这个行业是出于偶然还是必然?其实我们在做很多选择的时候,在当下可能是偶然的,但经历过之后回头看,会发现偶然背后有很多必然。

为什么我会选择做酒店,并且是高标准的酒店?

我小时候的生活很苦,住的房子不能说看得见星星吧,但也差不多。外面下雨的时候,家里也会下。冬天根本睡不暖和,薄薄的被子上要压很多衣服保暖。除此之外,爸爸妈妈整天吵架……没有什么能让我有家的感觉。因为我有这么痛苦的童年,我自己做酒店后,就希望通过我的努力,让不在家里的人能有家的感觉,这个家是安全的、可靠的。我一直有这种情怀或者说理想在。

我想,中国大部分企业家都有自己的情怀,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这些人的情怀,可能超越了人类本身的一些东西。我们自己本身内在有痛苦,我们想脱离它们,但这个过程,是通过超越自我的局限,去实现我们的理想。

时间是理想的试金石。不同的人做同一件事情,当时间足够长,你就会看出不一样。比如,有段时间很多人从美国退市,搞私有化,我们那时候股票价格也非常低,而中国的股市非常好,但我没有去做这样的事,因为我创业不单单是为了财富。而且,退市、再上市会花我很多时间,有这个时间的话,我为什么不花在产品的研发上?为什么不花在团队的建设上?我喜欢投资者而不是投机者购买我公司的股票。有没有情怀,就会在这种事情上体现。那时候,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我不需要退市。ADS(美国存托股份)和ADR(美国存托凭证)概念炒得很热的时候,我不为所动。

但我并不是一直这么安心,安顿内心也需要漫长的思考过程。如果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睡觉了,晚上的时间都用来喝酒,那我会去思考。我会想,我的酒店会不会开不下去了?我是不是要去开酒吧?又或者,同行做了个好酒店,我会关注,去了解他们的产品,看看好在哪里。潮流的改变,客户的改变,这些才是我关注的。

我们都是凡人,喜欢喝酒、喝茶,喜欢日常生活的享受。但我们还应有更高的追求。追求的高低决定了人或者企业之间的差别。

但最大的差别或许是看不见的,那就是内心的安顿。

2018年3月20日

万物是心的映射

今年清明,我回老家如东扫墓,满目物是人非。

我见到了很多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同学,有些照理应该很亲切,但实际给我的感受却是陌生、遥远。过去他们身上有的淳朴和天真,那种两小无猜的感觉,现在荡然无存。回想童年,那些人是那么可爱,可是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很难将想象中和现实中的人联系起来。记忆中,我的邻居们也很慈祥、友善,现在呢?不晓得是他们变了还是我变了,他们看起来似乎很漠然,笑容也很客套。所有生动的东西都在消失。

我之所以现在很少回去,就是怕这种种现实肆意破坏留存在我童年里的那些美好的东西。

我们对人、对环境、对别人的看法,实际上是内心的一个映射。那么当下的我,是不是也变了太多?当我们天真烂漫、单纯无邪的时候,我们看别人也是通透的,看世界也是单纯明朗的。当我们变得老成,变得好像对这个世界更了解了,我们看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换成了一种成年人的世故、经济的眼光,自然,看到的世界就变样了。

用哪种眼光看见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呢?可能两种都是。当你有一天超脱的时候,可能出家、皈依了,看这世界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当你怀着欲望,怀着成功的野心,怀着赚钱的想法,看这个世界就到处都是机会,到处都是目标,到处都是成就。

我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内心是什么样的,看这外面就什么样。人越丰富,就越能看到更多的不一样。

此刻,我在这春日的庭院里写这篇文章,风轻轻地吹拂,树轻轻地摇晃,草儿嫩绿,樱桃树马上要结红色的小果子……这些美好的事物曾被我无视,尽管它们就在我眼前。但我现在能够看见它们,能看到万物鲜活的喜悦。

2018年4月15日

打坐的艺术

打坐是我现在生活的一部分,而我开始做这件事有一个因缘。

如家私有化的时候,我在纠结要不要跟另外一家去抢。如家承载着我太多的情结:它是我创始的,也是我的竞争对手。但是首旅那些领导都在——当初如家就是跟首旅合资的,对他们来说,如家特别重要。我就此陷入情感纠结。

一般来说,我在商业问题上很少纠结,总是很简单,很直接。但在情感上,我时常感到矛盾。这个矛盾让我当时特别难受。那阵子,有天我一个朋友说,季琦,我认识一位很好的方丈,他正好到上海,你见他一下。当时其实我不太想见,我跟他们不太会聊,但心里很烦,就胡乱答应了。见了面之后,我们也没讲什么事,他说“我们打会儿坐吧”,于是我们俩就打坐。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坐,持续的时间不长,二十分钟左右,但脑子里一下子特别简单,特别纯粹,特别清楚,烦恼一扫而空。原先看南怀瑾的书的时候,我试着按附录上的七支坐法盘过腿,尝试呼吸,但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是他教我的方法得当,还是他的气场影响了我,让我到了一个非常美的境地。

因为打坐,如家那个烦恼没有了。再回头想这件事,就变得很简单。我不抢如家,对我没有大的影响,但抢的话,可能会失去全部的朋友。我们两家将全面开战,因为如家管理层肯定不愿意被我们收购。脑子一旦清晰之后,做决定就很快了。

我用的打坐方法是七支坐法。一般打坐是双腿盘,但我不用双腿,那样有点难受,注意力会被腿的痛苦带走。打坐的姿势要让你觉得舒服,不要让身体打扰你,如果腿的感受打扰你了,那得不偿失。也因此,腿的功夫要先练好,才能心无旁骛地打坐。现在我用单腿打坐能持续一个小时左右,用双腿大概能持续一刻钟。打坐时气守丹田,先调匀呼吸,到最后不要注意到呼吸,关注点若有若无地放在丹田的位置。如果脑海里有很多想法,就让它们流过去。不要去抵抗它,也不要去跟随它。

我几乎每天都打坐,每天睡前我会在卧室里打坐四十分钟左右。这是除了锻炼身体之外,我一直在坚持的事。有时候太累了,打坐会容易睡着,那就直接睡觉,但这种情况不太多。有时候出差,和朋友出去喝酒喝到十一二点,喝完也不适合打坐,精神容易涣散。白天比较闲的时候我也会打个坐,二十分钟左右,让自己放松。

打坐的时候,在放空、安静之后,可以把平日里困扰的念头引过来:要不要跟某个人结婚?要不要收购这间公司?那时形成的第一个直觉往往是对的。打坐的时候,人的大脑可能是最接近自然的状态,是人欲最少的状态。这时把人欲放进来,一称,就称出来重量。王阳明说“去人欲,存天理”,我的理解是,人本来就是天的一部分,人欲太重的话,干扰太多,根本没法知道天是什么。当去除人欲,跟天合而为一,自然就感知到“天理”。安静了,你就能听到某个真切的存在——有人说是上帝,有人说是自然,有人说是真理。

2018年4月10日

审美的最高境界是平衡

华住有国际化的战略,国际化的过程中势必会遇到东西方审美的碰撞。美学是价值观在视觉上和体验上的呈现,东西方美学各有特征,但不管东方还是西方,总有一些核心一致的价值观,所谓大道相通。

我的竹苑,不管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很喜欢,它的风格达到了东西方审美的一致认同。我在法国有套房子,中国人很喜欢,法国人也很喜欢,也是类似道理。我一直尝试着呈现东西方兼容的审美,而不是完全用东方或者西方的东西。

我们马上会在新加坡设一个总部,建筑本身是一栋黑白屋,这是一种在热带殖民区独有的结合英国“都铎式”建筑风格和当地风格的独特建筑。在那里我可能会选一件隋建国的“中山装”,再选一件英国雕塑家托尼·克拉格(Tony Cragg)的作品放里面——托尼·克拉格的东西很抽象、平衡得很美。这样东西方就会有一个对话:东方很具象,西方很抽象,于是场景就变得有趣了。室内的话,我可能会摆一幅周春芽的《绿狗》。周春芽的这个系列非常中国,那些狗要么很可爱,要么充满了欲望——中国式的欲望,不管中国的艺术家、企业家还是老百姓都有的那种欲望,那种张扬。同时,我可能还会选一些西方的画,像费舍尔的,抽象的,或者是扭曲的具象。我还想找一些新加坡当地的艺术家的作品。这样的环境是我所追求的,它既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在形式和审美上是全球化的,但在每个局部里有自己的表达,而且是并不突兀的表达。

美让我们心情愉悦,觉得很舒服,但这种舒服不是欲望。欲望是“形而下”的东西,美是“形而上”的,是很精神层面的。审美这件事纯粹让你看到了超越自身所处现实的东西。当我们看到樱花的美,会感叹:“哇,真是太美了!”因为我们现实的生活里没有这样的东西,而樱花的“表达”一下子击中了你。

所有的美都是超越现实的表达,而审美是与这种表达的对接。如果你有欲望,那就不是审美,而是体验,是感官的享受。当然这二者没有对错高低之分。人正好是介于神和动物之间的一种存在,既有动物性也有神性。很多人觉得神性特别好,只往神性上跑,我倒觉得既然身为人,充分享受二者才是最好的状态。做神的时候享受哲学、艺术、音乐这些精神、灵性的东西;做动物的时候享受酒精、美食、性爱这些肉体的东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平衡呢?

2018年4月5日

宋朝的优雅和奢侈

在我心中,美有百种,但优雅为上。优雅既不像豆腐西施那样风情万种,也不像林黛玉那样娇弱风流,而应该在豆腐西施和林黛玉之间找到一种平衡。过度的东西是不优雅的。人是如此,设计亦然。一个设计师太彰显自己的个性,设计出来的东西就不优雅;经过仔细的考虑、平衡,做出来的设计才能优雅。优雅是淡淡地超越现实,是隐,是含蓄。在《红楼梦》里面,薛宝钗就很优雅,她平衡得很好。

最近我在看宋朝的相关历史、文化,我想打造一个顶级的酒店,想从宋朝的生活美学里汲取营养。我看到这样一个故事。北宋有个权宦叫童贯,家里做包子分工明确。包子里有馅,馅里有料,不同的料都有人专门做。有个女孩专门负责切包子馅里的葱丝,其他什么都不做。她后来嫁给一个男人,男人让她做个包子给他吃,她说她不会做,只会切葱丝。这种生活可以说糜烂,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宋人对生活是十分讲究的。

看北宋赵佶的《听琴图》,皇帝跟大臣听琴,旁边点了一支香,那场景很优雅。在宋朝,人与人的交往也很优雅,即使在妓院里,交往都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为媒介。没钱你可以写首词,像秦少游;有钱也要和诗情画意配合。宋朝虽然战争不断,但是市民阶层相对有钱,所以重生活享受,最终提炼出优雅的生活方式。

在我们传统文化几乎所有的领域里,宋朝都达到了一个高峰。我们现在只知道明朝家具,但从画里可以看到,宋代家具的美学风格已经到了极致。明朝的家具其实是继承了宋朝的美学,只是做了更进一步的简化,而这简化没有改变宋朝的美学精神。除了家具,宋朝的书画也很厉害,比如范宽的画,米芾、蔡京的书法……

最后宋朝被一个野蛮民族、一个在审美上和经济上弱于宋朝的民族打败,十分可惜。中国所有的问题都是没有考虑到外部环境的挑战。如果纯粹是一个封闭独立的经济体,它是没有问题的,但世界并非这样运转。国家也好,企业也好,人也好,文和武都不能缺。文很强,没有武是不行的。宋朝这么强的经济,照理说可以有很强的军队,但因为政策的原因没有发展军事,最后导致了它的灭亡。

审美有时候是种奢侈,甚至是跟死亡联系在一块儿的。宋朝这种太极致的审美,太阴柔的力量,最终让自己毁灭。这也启示我,无论做人还是做企业都要掌握好平衡。华住以汉庭、全季这样的酒店为基础,在我们皇冠的顶上可能有一两颗璀璨的钻石,这就是我要的平衡。而如若全部由金子和钻石铺路,那我们的企业就有可能会变成脆弱的宋朝。

2018年4月12日

时间是人类的幻觉

时间的概念是人类发明的。当你还是小孩的时候,你有时间的概念吗?没有。你哭也好闹也好睡也好,一切自然而然,你对时间的感知是很弱的。当我打坐的时候,我对时间的感知也是弱的。我可能打坐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但感觉只过了十分钟。

时间和真实的关系,就像语言和思维的关系一样。语言限制了人类的思维,时间也限制了我们了解宇宙的真相。只有忽略时间,你才能知道时间外的信息,才能打开时间。

空间也是相对的——空间很好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只要物体运动够快,达到光速,空间就会发生改变。而当我们把时间轴打碎,将它压缩成零,令其距离无限小的时候,只要足够敏感,我们其实是可以感知所有发生的事情的。

打坐用物理来解释是熵减或者熵不增。熵的概念是: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一个容器内有很多分子,这些分子一开始都是有序排列的,它们可能排成一条直线,但在没人管、没有任何外力干涉的时候,这条直线会变成弯的、散漫的。我们小时候排队,老师安排我们排好队然后走开,我们就会开始说话、乱跑,让这队伍从有序变无序——这就是熵增。当你是个婴儿的时候,非常有序,你有限的身体孕育了无限的可能性,不管是智力、身体,还是外貌——长大了可能长你这样,长他那样,长我这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我们长大、衰老、死亡的过程,就是从有序到无序。死亡让我们彻底无序:火化的时候,我们可能变成水分子、二氧化碳;而土葬时,我们可能转变为其他的形态,以不同方式散落在这个宇宙中。

按照释迦牟尼的观点,轮回其实是量子的轮回,信息层面的不一样导致我们变成不同的形态。信息组成这样就变成你,信息组成那样就变成我,有的变成石头,有的变成树。佛教的轮回观不是一个人的轮回,是所有事物的轮回,遵循熵增的原理。而打坐是一个熵减或者熵不增的过程。打坐的时候你要内观,不为外界所影响,把整个思路集中在呼吸上。这个时候,你不去想所有让你思维发散的东西,而将全部精力集中于一点,很纯粹地关注这一点,让身体处于归零的、不发散的状态。你只要发散,人就散了。人的意念对外界是有影响的,当你的意念是零,或者更准确地说,无限趋近于零、无穷小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入定的状态,这个状态是熵增最小的。

你如果尝试打坐,然后达到了一个境界,就能感觉到时间是相对的,空间也没有了。我打坐时是不知道身处何处的,也会忘记时间。忘我还达不到,但是忘记空间忘记时间是能达到的。当你的感觉发生了变化,时间感就会不一样。

上次在云南听罗旭分享他入定的故事。他是一个很率性的艺术家,有一阵子他在外面钓鱼,钓了一个月。有天下雪了,坐在水边的他一下子抵达了一个境界,外面的这个世界忽然不存在了。他知道雪飘落在自己头皮的某个角落,也能听到很远地方的一个人在说话,在用四川话说:“那个傻子是不是死了”。声音隔得很远,但他听得非常清楚。他到了三摩地,但他自己没意识到。

打坐会让人一下子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有了另外一种交流方式。但是这个交流跟世间是有连接的,且这个连接会变得很敏感。他在那儿坐了两个多小时,但自己感觉就一会儿工夫。那个以为他死了的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看他到底怎么了,平常大概要走二十分钟,但从那个人说话到来到他眼前,他感觉是刹那间的事情。我至今还没达到这个境界。

自然而然,无为而为,可能就是打坐与冥想的精要。

2018年4月12日


[1] 斯宾诺莎认为宇宙间只有一种实体,即作为整体的宇宙本身,而上帝和宇宙就是一回事。他的这个结论是基于一组定义和公理,通过逻辑推理得来的。斯宾诺莎的上帝,不仅包括了物质世界,还包括了精神世界。他认为人的智慧是上帝智慧的组成部分。斯宾诺莎还认为上帝是每件事的“内在因”,上帝通过自然法则来主宰世界,所以物质世界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其必然性;世界上只有上帝是拥有完全自由的,而人虽可以试图去除外在的束缚,却永远无法获得自由意志。如果我们能够将事情看作是必然的,那么我们就愈发容易与上帝合为一体。因此,斯宾诺莎提出我们应该“本质地”看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