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邂逅
戊戌之秋,在杭州住了十天,可以好好地看看杭州。看杭州,主要看西湖。在我看来,西湖最美,尽管旧景九溪的溪水、满觉陇的桂花,新景西溪的湿地,都不错,但都无法和西湖相比。没有西湖,便没有了杭州。
我不喜欢旅游团式的走马观花,西湖一日游,是远远看不大清楚西湖的。十天虽不长,总可以稍稍细致一些看看西湖了。更何况是秋天,西湖最美的季节。
西湖的美,不仅美在湖光山色的自然风光,更在于有美不胜收的人文风景。这一次,将西湖整整地绕了一圈,白堤苏堤孤山,南山路北山路湖滨路,都细细地用脚丈量,哪一处都没有省略。如此一圈,我主要是寻找名人故居。我对这样的地方情有独钟,虽然人去楼空,更是重新整修,并非原汁原味,但旧地毕竟还在,四围山色和水影依旧。走在这样的地方,总能让我想象当年主人在的时候的情景,依稀感受到一些当时的气息,便觉得有了这样旧地的依托,主人便未远去,像只是出门,稍等片刻,就会回来。
哪里可以找到西湖四周如此众多的名人故居?明清两代帝都北京,名人故居也不少,甚至更多,却天女散花一般散落在各处,布不成阵。尽管一度密集于宣南,近些年毁于拆迁之中很多,大多已经是放衙非复通侯第,废圃谁知博士斋,难以形成环绕西湖这样的阵势。心想,幸亏有西湖,没法拆或填平,西湖是这些故居的保佑神。也是一面镜子,照得见世风跌宕和人生况味。
第一站,先去了黄宾虹故居,曲院风荷的对面,沿栖霞岭上坡没几步路便到。然后陆续去了林风眠、唐云、潘天寿、沙孟海、俞樾、马一浮和盖叫天故居。印象最深的是林风眠和盖叫天两地故居。
这两处旧地,都在西湖稍偏处,去的游人极少,与西湖游人若织比,安静得犹如世外隐者。两处都是上个世纪30年代所建,一个是西式小楼,一个是中式庭院;一个身处密树林,一个面临金溪水。猜想选择这样的地方,并非最佳的得意之所,而是这里地僻人稀,图的是不饥不寒万事足,有山有水一生闲。如今,却成为西湖难得的风景之一。岁月的磨蚀,让老院生满湿滑的青苔,旧宅摇曳斑驳的树影,一脚踩上,回响的是往昔的回声。
林风眠故居紧靠杭州植物园,紧靠灵隐路上,没有院墙,掩映在蓊郁的林木之中。如果没有新盖的一个小卖部亭子,一眼可以看见刻印着吴冠中题写的“林风眠故居”的那块石头,望得到那座灰色的二层小楼。
去那里的时候,是个细雨蒙蒙的黄昏,昏暗的光线中,林木的绿色深沉得有些压抑,不过倒是和那座灰色的小楼颜色很搭。灰色的冷色调,也是林风眠后期作品背景的主色调。那是那个时代投射在他画布上,也是投射在他心上的抹不去的影子。
走进这座林风眠自己设计的法式小楼,厅前的墙上挂着他的学生画的他肖像的油画复制品,背景是《秋鹜》等林风眠代表作中的物象。那画比照片显得胖些,更加慈祥,仿佛与世无争似的,少了些阅尽春秋的沧桑。在那个年代那批留学法国所有的画家中,可以说没有一位赶得上林风眠生不逢时的潦倒与凄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没有工作,没有一文钱的工资收入,那个时候,他的画不值钱,卖不出去。特别是妻子和女儿离他而去了巴西,他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画界之外。在他的人生际遇中,除了蔡元培最为欣赏并帮助过他,几乎再无什么人伸出援手,特别是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刻。
一楼的展厅里,陈列着一张他居住的上海家里一个马桶的照片。“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就是把自己的几百幅画泡烂在浴缸里,然后从这个马桶冲走。时过境迁之后,没有了这些珍贵画作的影子,只有这样一个马桶的照片。世事苍凉跌宕,人事荣枯沉浮之后,忍不住想起放翁的一句诗“名山剩贮千秋叶,沧海难量一寸心”,不禁慨然。
林风眠在这座小楼里,只住过十年。那十年,虽然也是生活颠簸,却毕竟和妻子女儿在一起。二楼他的画室,硕大的画案旁,有他的一张单人床。画累了,他就在这里休息。楼下有妻子和孩子,他可以睡得很安稳。看到墙上挂着他的女儿捐献的当年全家福照片,心里漾起难言的感伤。
盖叫天故居在西湖西岸,隔着杨公堤,进赵公堤,路很近。这是一座很大的宅院,比起林风眠的故居要气魄得多。门不大,是江南那种常见的石框宅门,门楣上有马一浮题写的“燕南寄庐”的石刻门匾。按北京四合院的规矩,这是一座两进院,前院客厅,后院居室,但和北京不同,是典型的江南民居格局,进门后有甬道蜿蜒直通后院,而非靠回廊衔接。后院阔大,是练功的场地。院子中央,有两棵老枣树,非常奇特,相互歪扭着沧桑的枝干,交错在了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渐渐长成这样的,心想和盖叫天晚年扭曲的人生倒是暗合。
从1930年到1971年去世,盖叫天人生大半居住在这里。前厅叫“百忍堂”,同“燕南寄庐”有客居江南的寓意一样,“百忍堂”也有自己的寓意所在,不仅见主人的品性,也可见当年艺人的辛酸之处。如今的客厅,悬挂有陈毅题写的对联“燕北真好汉,江南活武松”,还有钱君匋题写的对联“英明盖世三岔口,杰作惊天十字坡”。后者嵌入了盖叫天演出的两出经典剧目名字,前者道出盖叫天当年有“江南活武松”的称号,并道出1934年一桩尽人皆晓的往事。那时的盖叫天四十六岁,演出《狮子楼》时,一个燕子掠水的动作从楼上跳下,不慎跌断了右腿,仍然坚持演出到最后。后来,庸医接错断骨,盖叫天为能重登舞台,竟然自己将腿撞断在床架上,重新接骨而成,不是好汉是什么?走进这座宅院,阳光如水,格外灿烂,仿佛涤净往事的一切龌龊与悲哀。不知还有多少杭州人记得,“文化大革命”中,七十八岁的盖叫天被押在车上游街批斗,刚正不阿的盖叫天不服,硬是从车上跳下,被人生生打断了腿。如此两次断腿,对于盖叫天而言,真是条汉子;对于打断他腿的人来说,又是什么呢?想起郁达夫忆旧诗:“三月烟花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而今,五十年过去了,谁还能为如此旧事一回头,并能垂下自己忏悔的头呢?
西湖一圈,绵延出这样多的旧事,林风眠未眠,盖叫天尚天,西子湖边忆,情思总缠绵。以前,来西湖多次,都是匆匆一瞥。这一回,总算偿还心愿,和这些故人邂逅。略微不满足的是,今年秋天雨水多,很多桂花未开就被打落,没有见到环湖桂花飘香的盛景。还有,故居修旧如旧,整修得都不错,但是院中的雕像并不如意,基本都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姿势,雷同得和风姿绰约的西湖不大相称。盖叫天的雕像,倒不是坐姿,是练功的形象,只不过过于具象,缺乏点儿想象力的灵动。倒是后院里的青铜塑像,很是别致,一把椅子,搭着武松的衣服,放着武松的软帽,地上摆着武松的软底靴。仿佛盖叫天刚刚练完功,回屋休息去了。如果我轻叩房门,兴许开门的就是盖叫天。是1930年“燕南寄庐”刚刚建成时的盖叫天。那时候的盖叫天四十二岁。
如果这时候出来,是整整一百三十岁的盖叫天。
2018年9月底记于杭州
2018年10月1日写毕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