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饺子
在我国的节日里,春节是最大的一个节。寻常百姓庆祝这个节日,称之为“过年”。“过年”的这个“过”字,很有些讲究。在我看来,一是指一年即将过完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临;一是指为庆祝欢度这个节日的意思,但不说是庆祝或欢度,只说是“过”,就像过日子一样的“过”,极富普通百姓平易质朴的心思和性情。这是中国语言独有的丰富意味。
千百年来岁月变迁之中,春节的很多风俗变化很大,有些甚至已经不复存在,比如新桃换旧符等。唯一长存不变的,是过年的饺子。考虑到空气污染等因素,甚至连过年的鞭炮现在都可以不要,而被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所替代,但饺子是必须得有的。在过年的民俗中,饺子成为千年铁打不变的永恒主角,让我们看到这个风云变幻而激烈动荡的世界上,纵使有朝令夕改和始乱终弃的不少存在,但毕竟还是有恒定的存在,让我们的心铁锚一样,沉稳在这个世界起起伏伏的生活之中。尽管如今早不是过去生活拮据的年代,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们也常吃饺子,饺子已经屡见不鲜。但是,在过年的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戏里,饺子的头牌位置无可取代,可以说,饺子就是春节的定海神针,不吃饺子,不算是过年。
当年,前辈作家齐如山先生对饺子情有独钟,曾经收集过北方关于饺子的谚语有五百多条。民间谚语的流行,是日常生活积淀后的结晶体,是普通百姓语言总结后的艺术表达,是时间磨洗后的民俗史的诗意注脚。一个饺子,居然可以有五百多条谚语,可见饺子对于日常生活的渗透力,记忆影响我们民风民俗的威力。我国的食物品种众多,可有哪一种能够和饺子比肩,也拥有如此多的谚语倾诉在我们的生活里?
关于饺子的谚语,最出名的一句是:团圆的饺子,分手的面。团圆,恰恰是春节最重要的主题。一年将近,新春伊始,在外面奔波的家人,春运的火车再挤,也要千难万难地赶在年三十除夕夜回到家里,吃这顿团圆饺子。饺子这一团圆的象征,将春节的意义仪式化、形象化、情感化,共鸣并共振于全国人民过年的那同一时刻。
那同一时刻,是在年三十之夜和大年初一交替之时,全家聚集一起,饺子端上桌,要和除旧迎新的鞭炮烟花声融汇一起。即使没有了鞭炮和烟花,也是要和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那新年的钟声响起融汇在一起的。过年的饺子,如此隆重出场,显示出它非同寻常的味道与意义。这是我们古老的文化传统,就像端午节要吃粽子,中秋节要吃月饼一样,千百年农业社会所造就的食谱,在乡土气息浓郁的代代传递中,固化了这样的文化传统,不仅回味在我们的味蕾中,更融化在我们民族根性的血脉里。这是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和民族都少见的。即使今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很多人会在原地过年,暂时回不了家,但在年三十之夜那同一时刻吃饺子,是不会变的。那一刻两地相隔的饺子,只会更多了一层对团圆思念的滋味。
齐如山先生当年说他曾经吃过一百多种馅的饺子。我不知道,我们国家的饺子馅到底有多少种。不过,我觉得馅对于饺子并不重要。过去有这样一句俗语: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改一下,说饺子过年不在馅上,也是可以的。饺子馅种类过多,喧宾夺主,则冲淡了饺子本身的象征意义。如同现而今月饼的馅名目繁多,甚至包上了燕窝鱼翅一样,不过是物化和商业化的表征而已。
饺子过年,其中的馅,可以丰俭由人,从未有过高低贵贱之分。过去,皇上过年吃饺子,底下人必要在馅中包上一枚金钱,而且,金钱上必要镌刻上“天子万年,万寿无疆”之类过年的吉祥话,讨皇上欢喜。穷人过年怎么也得吃上一顿饺子,哪怕是野菜馅的呢!曾听叶派小生毕高修先生告诉我这样一桩往事,他和京剧名宿侯喜瑞先生,同在落难之中,结为忘年交。大年初一,客居北京城南,室徒四壁,凄风冷灶,两人只好床上棉被相拥,忽然看到墙角里有几根冻僵了的胡萝卜,忙下地拾起胡萝卜用水洗洗,剁巴剁巴,好歹包了顿冻胡萝卜馅的饺子,也得过年。馅,可以让饺子分贫富,但作为饺子这一整体形象,却是过年时不分贵贱的最为民主的象征。
饺子的形状,在历史的演进中到底是如何形成的,让我很好奇。因为包裹有馅的面食,包子、馅饼、盒子、月饼、元宵,一般都是圆形的,为什么饺子独是弯弯月牙形的呢?我一直不明就里。这里有我们民族文化、民俗和心理的什么样的元素呢?一般解说是饺子这样的形状像是过去的元宝。这和过去拜年时常说的过年话“恭喜发财”是相通的,可以解释得通。但和过年时团圆的意义没有关联。我是不大满意这样的解释的,或者说,这只能是解释的一种。饺子的形状必有更难解的密码在,只是我的学识太浅,不懂得罢了。
后来,读作家魏巍的长篇小说《东方》,其中写到饺子,他比喻下锅的饺子像一尾尾小银鱼,在滚沸的水中游动。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一次将饺子比喻成小银鱼,但鱼的形象让我想起,在我们的民俗传统中是有讲究的,所谓“吉庆有余”嘛!过去,杨柳青的年画里,专门有印着胖娃娃抱着大鲤鱼的,贴在很多人家的墙上。在老北京,过年的时候,胡同里专门有挑担吆喝着卖小金鱼的小贩,图的就是过年这样喜庆吉祥的意思。这样一说,饺子倒多少和过年的喜庆相关了。饺子的形状,像鱼,总比像元宝更艺术化点儿,也更有了丰富一点儿的意思在了。
我活了七十多岁,过了七十多个春节,过年的饺子,是一顿也没落过的。当年在北大荒,生活艰苦,条件有限,一个生产队,上百号知青,食堂里哪里包得过来那么多饺子?食堂便宰一只肥猪,把肉馅和好,连同面粉发给每个人,让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包饺子,美名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每个人领来面粉和肉馅,馅是现成的,面加水也好和,最后这饺子可怎么个包法儿?连案板和擀面杖都没有啊。大家便把被褥掀起,露出火炕边的那一圈窄窄的炕沿板当面板,用啤酒瓶子当擀面杖,饺子也就硬是包了出来。尽管模样千奇百怪,爷爷孙子大小不一,往洗脸盆里放满水,放在火上烧开,噼里啪啦地把饺子倒进去,水花四溅声和大家的欢笑声交织一起,最后,一大半饺子煮破煮飞,混混沌沌煮成了片汤,毕竟有了过年的饺子可吃,年过得一样热闹非常。当时曾经作诗调侃:酒瓶当作擀面杖,饺子煮熟成片汤;窗外纷纷雪花飞,那年过得笑声扬。
前几年,因为孩子在美国读书毕业后又在那里工作,我去美国探亲,一连几个春节都是在那里过的。那是一个叫作布鲁明顿的大学城,很小的一个地方,人口只有六万,其中一半是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全城只有一个中国超市,也只有在那里可以买到五花肉、大白菜和韭菜,这是包饺子必备的老三样。
为备好这老三样,提早好多天,我便和孩子一起来到超市。超市的老板是山东人,老板娘是台湾人,因为常去那里买东西,彼此已经熟悉。老板见到我进门先直奔大白菜和韭菜而去,笑吟吟地对我说:过年包饺子吧?我说:对呀!您的大白菜和韭菜得多备些啊!他依旧笑吟吟地说:放心吧,备着呢!
那一天,小小的超市挤满了人,大多是中国人,大多是来买五花肉、大白菜和韭菜的。尽管大家素不相识,但望着各自小推车中的这老三样,彼此心照不宣,他乡遇故知一般,都像老板一样会心地笑着。
就要过年了!
2021年春节前夕于北京
